第28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为了一根甘蔗,就枪毙一个人吗?”她有些不平地说,“一条人命和一根甘蔗,哪一个更重?在你们军队里,生命是这样不值钱的呀!”


    “哼!”刘彪冷笑了,“小姐,我知道你是读书人,我总共没读过几年书,不知道你们读书人的大道理!我只晓得,我的军人抢了老百姓一根针,我也照样枪毙他!你不枪毙他,以后所有的军人都会去抢老百姓,那么,考百姓用不着日本人来,先就被自己的军队抢光了!我不管什么轻呀重的,抢了老百姓,就是杀!”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柔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等他去得看不见了,她才收回眼光来说:


    “这个人!有时好像很细致,有时又简直像个野人!”


    “快点休息吧,”王其俊说,“不知能休息多久。”


    可柔把睡着的孩子放到一张木板床上,自己和衣躺在孩子旁边,刚刚闭上眼睛,一阵急促的打门声传来:


    “王老先生!王老先生!快走!敌人打来了!”


    队伍又开动了。星光点点,夜雾沉沉,一行人在夜色中颠踬地向前移动。


    可柔的脚溃烂了。


    烈日仍然如焚地燃烧着,她的脸色在汗水的浸渍下越来越苍白,每跨一步,她都咬住牙忍住那声要脱口而出的呻吟,背上的孩子对她似乎变得无比地沉重。王其俊用手扶住她,却时时担心着她会在下一分钟倒下去。好心的军人们想帮她抱孩子,她却坚持不肯。走了一段又一段,她看起来是更加委顿了。


    刘彪骑着马过来了,他翻身下马,用手抓住可柔的手臂,命令地说:


    “上马去!”可柔看看那匹马,对于上次骑马还心有余悸,她苦笑笑,默然地摇摇头。


    “上去!”刘彪皱着眉大声说。抓住可柔,把她向上提,然后一托她的身子,她已经凌空地上了马背。骑在马背上,她战战棘棘地抓着马鞍子,刘彪说你不用怕,这是我的马,几匹马里就是它最温驯,一定摔不着你!然后,他握住马缰,大声叫,“谢班长!”


    一个兵士走了过来,刘彪把马缰递在他手里说:


    “你帮她牵着马,保护她不要摔下来。”


    说完,他大踏步领着队伍向前走,张排长要把马让给他,但他挥挥手拒绝了。对于这位连长,显然大家都有几分畏惧,谁也不敢对他多说什么。于是,在荆棘和杂草掩没的小径上,他们翻过了许多小山坡,又涉过了许多小急流,一程一程地走着。


    这已经是第三个不眠不休的夜。


    夜半时分,刘彪下令休息两小时。大家在草丛中坐了下去,辎重放下来了,人们喘息着,背对背地彼此靠着休息。可柔抱着孩子,轻轻地摇晃着她。孩子有一些发烧,哭闹得十分厉害。繁星在天空中闪烁,夜色清凉似水。草地上全是露珠,湿透了他们的鞋子。天边有一弯月亮,皎洁明亮。世界是美丽的,人中却未见得美丽。


    可柔摇着孩子,一面摇,一面轻轻地唱起一支催眠曲,她软软的,温柔得如夜雾的声音在寒空中播散:


    摇摇摇,


    我的小宝宝,


    睡在梦里微微地笑,


    好好地闭上眼睛睡一觉,


    睡着了,睡得好,


    小小的篮儿摇摇摇,


    小小的宝贝睡着了……


    在这黯淡的星光下,在这杂草丛生的旷野里,在这生死存亡都未能预卜的时光中,可柔的歌声分外使人心里酸楚。“小小的篮儿摇摇摇,小小的宝贝睡着了。”这是母亲的歌,充满了爱和温柔的歌,响在这血腥的、战火绵延的时光里。王其俊觉得眼眶湿润,可柔的歌使他伤感,他想起他失踪多年的儿子,现在,他正流落何方?或者,他已经做了炮火下的牺牲者?或者,他正满身血污地躺在旷野里?


    小小的篮儿摇摇摇,


    小小的宝贝睡着了……


    可柔仍然在低唱着,反复地,一次又一次。王其俊站起身来,走到前面的一棵树下,在那儿,他看到一点香烟头上的火光,一闪一闪地,是刘彪。他正倚在树上,静静地抽着烟。


    “要抽烟吗?王老先生?”刘彪问。


    “不,谢谢你。”


    于是,两人就在黑暗里站着,谁也不想说什么。


    可柔的歌声停了,孩子依然在低低地呜咽。可柔换了一种方式来哄孩子,她用平稳而低柔的声调,向那个还听不懂话的孩子絮絮地诉说着:


    “你为什么不睡呢?小霏霏?你看,月亮已经隐到云层里去了,星星也那么安静,连草里的小虫子都已入梦乡,你为什么还不睡呢?小霏霏?你听,夜那样美好,青蛙在低低地唱着歌,萤火虫在草丛里游戏,远远的那只鸟儿么?它在说着:睡吧!睡吧!睡吧!你为什么还不睡呢?小霏霏?……”


    可柔的声音如诗如梦。孩子的呜咽渐渐停了,渐渐消失。可柔的声音也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终于听不见了。王其俊看到刘彪显然在倾听可柔的说话,他那带着几分野性的眼睛变得非常地温柔,温柔得不像他的眼睛了。而在温柔的后面,还隐藏着什么,王其俊自己是过来人,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在这青年军官的心中滋生。他微微地为这个发现而感到不安。刘彪抛掉了手里的烟蒂,看了看手表,王其俊明白两个钟头的休息时间已经到了。刘彪轻轻地向可柔那边走过去,王其俊也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可柔的头仰靠在树干上,怀中紧紧地搂着小霏霏,两个人都正在熟睡着。在月光下,可柔的脸色显得很苍白,垂着的睫毛在眼睛下投下了一个弧形的阴影。她睡得十分香甜,微微张开的嘴唇像个婴儿。


    刘彪站立片刻,默默地走开了。


    他们的休息时间延长到四小时,一直到天空翻白,曙色微现,刘彪才下令开拔。


    又是一天的开始。


    行行重行行,太阳已逐渐发挥威力了,在烈日下,每个人的脚步都越走越滞重。刘彪的脸色显得很坏,他不时停下来打量四周的环境,又派人骑马出去联络。王其俊走过去问:


    “有什么不对吗?”


    “我们已经和正规部队失去联络了,情形不大妙。”刘彪紧锁着眉说。


    果然,没一会儿,他们就获得情报,他们已陷入四面包围的情况,四方都有日军,他们被困在核心中。


    “他妈的!打他一个硬仗算了!”刘彪站在那儿发脾气。


    张排长走过去,在一张地图上画路线,另一个姓魏的排长也在一边贡献意见,在那张图上勾了半天,想找敌军的漏洞。终于,他们决定翻越一个无人走过的山,料想敌方不会在这山上部署的。


    队伍一刻不停地向前疾走,走的全是荒无人迹的地区,大阳晒得人发昏。中午时分,他们停在那座山脚下。山上无路可通,纠结的藤蔓和两人高的杂草遍处滋长着,野生的林木与野草纠缠在一起,仿佛是堵天然的绿色屏障。刘彪望了望前面的山,走到可柔面前,说:


    “你能走路吗?脚怎么样?”


    “我想可以走。”可柔说。


    “那么,下马来,和你父亲跟在我的马后面,我骑马在前面开路!”


    可柔下了马,刘彪跨上马去,招手叫张排长和魏排长也骑马在前面开路。王其俊和可柔紧跟在马后面,再后面就是士兵和辎重。刘彪一马当先,对杂草中冲去,马蹄所过之处,野草分别向两边偃倒。一条路在草的隙缝中露出。每每遇到与树枝纠缠的粗如儿臂的藤蔓,刘彪就必须停下来用军刀猛砍。后来他干脆一手持刀,一手握住马缰,向前面进行。野草中荆棘遍布,马冲过去之后,刘彪裸露的手和手臂上都留下一条条的血痕。这样,一来是草太深,二来又是上山的陡坡,三来烈日当空,进行的速度十分缓慢。这山原来并不高,可是,他们却足足走了三小时,才到达山顶。


    在山顶上,他们在绿色植物的掩护下略事休息。所有的人都疲累不堪,而且饥渴难当。一路上他们没有碰到水源,士兵们的水壶早已空了,许多人还不住地用空水壶向嘴里倒,希望能倒出意外的一滴水来。王其俊和可柔也渴极了,孩子也不住地啼哭。刘彪望了望可柔,解下自己的水壶来给她,里面居然是一满壶水。可柔喝了一口,怕浪费了这每一滴都太珍贵的甘泉,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口中的水,嘴对嘴地喂进孩子的嘴里。然后自己也喝了一口,王其俊也喝了一些,刘彪拿回水壶,咕嘟地咽了两大口,还剩了大半壶的水壶顺手递给一个在他身边的士兵,简单地说:


    “一人一口,传下去!”


    水壶迅速地在士兵手中轮传下去,当水壶再回到刘彪手里时,已经空无滴水了。


    他们开始下山。下山的路比上山快了许多,虽然很多时候是连滚带跌地向下落,但毕竟来得比上山时快。没一会儿,他们到了一块凸出的山岩上,从这儿可以一直看到山下,一瞬间,大家都被山下的景色所吸引住了,站在那儿,呆呆地凝望着前面。


    大自然就是这样地神奇,没想到一山之隔,竟然划分了迥然不同的两个境界。山下的地区大概已属广西的边界,一片广阔的平原无边无际地伸展着,青色的草地,一直绵延到远处的地平线上。而平原上却耸立着一座座石灰岩的山峰,每座山皆由整块光秃秃的嵯蛾巨石构成。一眼看去,这平原上的点点孤峰真像孩子们在下跳棋时所布的棋子,那样错综而又疏密有致。在这些山峰之间,一条像锦带似的河流蜿蜒曲折地穿梭而过。落日把天空染红了,把山峰也染红了,连那河水也反射着霞光万道。那轮正迅速下沉的红日在孤峰中掩映吞吐,使整个景致如虚如幻,像沃尔特·迪士尼的卡通电影中的背景。


    大家站在岩石上注视着,然后,突然间,有一个士兵欢呼了一声,就对着山下冲了过去,接着,更多的士兵对山下冲去,队伍混乱了,大家的目标都集中在那一条河上,有人高呼着:“水哦!河哟!”于是,纷纷往山下跑。刘彪牵着马站着,王其俊以为他会大发雷霆,但是,却相反地看到他正面露微笑,望着他那些放纵的士兵,神情有些像个纵容孩子的父亲。


    刘彪开始下山,王其俊和可柔等跟在他后面,山的坡度比上山时陡峻,可柔走得十分吃力。下山时马也是无用的。他们跌跌冲冲地向下走,忽然间,可柔颠踬了一下,孩子的重负和脚上尖锐的痛楚使她站立不住,她跪了下去,接着就倒了下去,刘彪一把抓住了她系孩子的背带,使她不至于滚到山底下去。她坐在地下,惊魂甫定地喘着气,孩子又大哭了起来,她叹口气说:


    “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能走了!”


    “站起来,王小姐!”刘彪用一贯的命令口吻说。


    “哦,”可柔把头仆在掌心里。“我真的不能走了,我宁愿死!”


    “站起来!”刘彪的声音里已带着几分严厉,“好不容易,已快到安全地带了,你泄什么气?站起来,继续走!挨到山下就可以休息了。”


    可柔无可奈何地又站了起来,沮丧而吃力地向前挨着步子。刘彪始终靠在她身边走,他粗黑的手臂支持着她,这一段下山路,与其说是可柔“走”下去的,不如说是被刘彪“提”下去的。


    终于到了山下。士兵们已经放下了辎重和背包,都冲进了那条河流里,他们在河水中打滚,叫着、笑着,彼此用水泼洒着,高兴得像一群孩子。可柔在草地上坐下来,抱着孩子,寸步难移。王其俊弄了一盆水来给她和孩子洗洗手脸,她疲倦地笑笑,代替了谢意。刘彪走了过来,抛给她一盒油膏状的药,说:


    “涂在脚上试试看。”


    可柔脱下鞋子,她的脚溃烂得很厉害,有些地方已经化脓。刘彪蹲下身子,拿起她的脚来细看,她羞淫地挣扎着说:


    “我自己来,别弄脏了你的手。”


    “哼!”刘彪哼了一声说,“多难看的伤口我都见过了,还在乎你这点小伤!”说着,他出其不意地用一根竹签挑破了她脚上的几个脓泡,可柔痛彻心肺,不禁尖叫了起来,一面叫,一面忍着眼泪说:“你是什么医生嘛,痛死了!”


    “忍耐点!”刘彪说,给她涂上药,一面说,“这算得了什么,关公一面刮骨,还一面下棋哩!”


    “我又不是关公!”可柔噘着嘴说,咬住牙忍痛。刘彪给她上完药,又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块脏兮兮的布,给她包扎起来,可柔抽抽冷气说:


    “我看,不包也算了!”


    “哼!”刘彪又哼了一声,“嫌脏吗?这儿没医院!”


    收拾清楚,刘彪站起身来,转头就走,可柔不安地喊:


    “喂喂,刘连长!”


    “怎么,”刘彪站住了,不耐烦地说,“你还有什么事?”


    “没,没,没什么,”可柔吞吞吐吐地说,“只是,谢谢你,刘连长,十分谢谢你。”


    “哼!”刘彪再度哼了一声,这是他不满意时的习惯。看也不看可柔,掉头就自顾自地走开了。可柔愣在那儿,当王其俊在她身边坐下时,她才对着刘彪的背影说:“这是一个怪人,不是吗?”


    他们在河边扎了营,按地图方位来说,他们已经安全了,最起码,他们已越过了敌人的火线。


    吃过了晚餐,王其俊到河边去洗了脚,回到营地来,他听到可柔在和刘彪谈话。不想打扰他们,他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席地而坐,看看天上的星光,和野地里乱飞乱穿的萤火虫。那些发亮的小虫子在石峰边闪烁,好像把石峰穿了许多透光的小孔。


    第二天,他们到了东安城的前站,名叫白牙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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