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晓晴一震,幽幽地说:


    “我并不知道你真会娶她!”


    广楠猛然刹住了车子。


    “晓晴!”他叫,“你是说?”


    “我是说——”晓晴静静地说,“我以为你会等我十年。”


    室内静悄悄的,晓晴倚窗而立,正拿着一张纸和一支笔在胡乱地涂抹着,午后的斜阳从窗口斜射进来,照在她的浅绿的裙子上,和象牙般半透明的手指上。那手握着笔,写写涂涂,上上下下地在纸上移动。广楠不禁看呆了。


    这是晓晴的旧居,那未被炸毁的屋子。最近,每当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广楠就不由自主地要把晓晴带到这儿来。在这间房里,静静地望着她,广楠会觉得又依稀回到了当年的情况,晓晴那份若即若离、似有情又似无情的神态也一如当年。但是,广楠却不能不自惭形秽,越来,他越看出自己是根本配不上她。


    “好了!”晓晴丢下了笔,笑笑说。


    “你在干什么?”广楠问。


    “作一首诗。”


    “一首诗?”广楠不禁想起了“卷帘人去也,天地化为零”的句子,心中评然一动。“什么诗?”


    “一首宝塔诗,你来看,”晓晴微笑着说,“这是你的家庭写照,从早晨小宝哇的一声报晓开始。”


    广楠接过那张纸,看到了这样的一首宝塔诗:


    哇!


    白茶。


    胡乱抓,


    清清查查,


    牛牛是爸爸!


    炒鸡丁,真爱它,


    平和,断么,姐妹花,


    太阳晒着了鹦鹉架,


    若问拖把与草纸,史家!


    广楠念一遍,再念一遍,问:


    “第四句指什么?”


    “又要换下女了,例行清查行李。”


    广楠抬起头来,注视着含笑而立的晓晴,于是,他纵声大笑了起来。晓晴也跟着笑了,广楠笑得眼泪都溢出了眼睛,笑得喘不过气,十年以来,他这还是第一次身心俱畅地欢笑。他用手指着晓晴,一面笑,一面说:


    “你,你,你真挖苦得够受,好一句牛牛是爸爸!最后一句简直绝倒,亏你想得出来!”


    晓晴也笑得弯了腰,他们站得很近,彼此看看,又笑。笑完了,再笑。好像这已经是天下最好笑的一件事了。笑着,笑着,晓晴的眼睛湿了,眉毛蹙起来了,嘴唇颤抖了,她用手轻轻地拉着广楠的袖子,轻轻地说:


    “我很抱歉,表哥,我不该把美姿带进家门。”


    广楠凝视着那黑而湿的眸子,低声问:


    “记得你的那两句诗?‘卷帘人去也,天地化为零。’那个‘人,指的是谁?’”


    “你以为是谁?”


    “李若梧。”


    “所以你应该挨李若梧一顿打,所以他会骂你是大傻瓜。”


    “晓晴!”他握紧她的手腕,他的手指掐进她的肌肉里。


    “你记得那天你从外面回来,看到我和李若梧在一起的事吗?”她幽幽地说,“就是那天,若梧曾向我示爱,我告诉他,除了宋广楠,我谁也不嫁!”


    “晓晴!”他大叫,把她捏得更紧。


    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那时候,我太年轻,太好强。”她垂下头,望着窗棂。“我认为你对我太骄傲,太自信,又太不尊重。我想给你一点折磨,使你摆脱一些公子哥儿的习气,谁知道……”又是一声叹息。“那天,表姨夫、姨姨和你,把我围起来,要我嫁你,未免太盛气凌人,你们伤了我的自尊,因此我说要你等十年,可是……”再是一声叹息。“我把美姿带回来,我想你会看出她的肤浅,我想试试你的定力,美姿很美,我想看看你会不会被美色迷惑,谁知你竟负气娶了她。于是,我只有往外国跑,跑得远远的,跑到再也看不到你的地方去,跑去埋葬我的爱情,去悔恨我的不智。十年,表哥,好长的一段时间!”


    广楠定神地望着晓晴,心中如千刀绞割,往事一幕幕地在脑中重演,是的,自己真是个大傻瓜,傻透了,傻得该下地狱,该毁灭!他放开了晓晴,跄踉着退后,倒进一张椅子里,用手蒙住了脸。是的,十年,好长的一段时间,他无力使时间倒流,无力再回复未娶之身。当时一时负气,穷此一生的悔恨也无法挽回了。他紧埋着脸,在这一瞬间,他只希望这十年只是一个噩梦。


    “表哥!”晓晴靠近了他,他可以感到她的体温,她蹲下身子,轻轻地拉开了他的手。“表哥,”她仰视着他,眼睛里流盼的深情使他心碎。“十年间,我没有找到我的方向,所以我回来了。回来之前,我对自己说,如果你生活得很幸福,什么都别谈了,如果你不幸……”


    “怎样?”广楠紧盯着她,“你还愿意嫁给我吗?我可以和她离婚,给她一笔钱。”


    “你知道不行的,”晓晴摇摇头,“美姿绝不会放弃她宋太太的地位,你和我一样清楚,她绝不肯离婚,这是万万行不通的。”


    “那么——”广楠颓然地靠进椅子里。


    “表哥,”晓晴把手压在他的手上。“我不在乎地位和身份,我不在乎那一切!”


    “晓晴,你——”


    “以前,我太骄傲,现在我才知道我为骄傲付出的代价。在爱情的前面,原应该把那些骄傲自尊都缴械的。如今我想通了,表哥,你要我明说吗?我宁愿做你的情妇,不愿再放走爱情。”


    “晓晴!”广楠喊。接着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喘息地说,“不行,晓晴,我决不能这么办!决不能!晓晴,这样对你太不公平,这是不行的!”


    “公平?”晓晴凄然一笑,“我有你的人和你的心,又何必计较名义呢?”


    广楠望着晓晴,突然间,他觉得她那样崇高,那样圣洁,那样伟大!自己在她面前,渺小得像一粒沙尘。他靠近她,托起了她的头,他们的眼睛搜索着对方的嘴唇。这一吻,吻尽了十年的悔恨、渴慕,和刻骨的相思。


    晓晴搬出了宋家,在嘉陵江畔另租了一栋小小的房子,同时,她在一个民营的建筑公司里谋到了工作。这小小的房子被布置得雅洁可喜,在这儿,她和广楠开始了生命中最辉煌、最甜蜜、最热烈的一段生活。岁月里揉和的全是炙热的火花,熊熊地、猛烈地燃烧着。仿佛十年的感情都必须在这一段时期中弥补,他们疯狂地追求着欢乐和爱情,疯狂地沉醉在酒似的浓情里。晓晴一反往日的淡漠,变得那么激烈,那么奔放,她浑身都烧着火,她使广楠为之沉迷,为之融化,为之疯狂。


    起先,他们还避着人来往。但,逐渐地,他们不再顾忌。舞厅中’他们纵情酣舞,酒店里,他们豪饮高歌。嘉陵江畔,他们踏着落日寻梦,海棠溪里,他们划着小船捉月。在晓晴那小巧精致的卧室里,他们也曾静静地仰卧着,轻言细语地诉说他们的痴情。在这一段时期中,他们不仅弥补着过去的爱情,也透支着未来的欢乐。终于,广楠另有香巢的传言散布各处。于是,有一天晚上,当广楠正和晓晴相依相偎、浅斟漫酌之际,美姿像一阵狂风般卷了进来。


    美姿冲进房来的时候,晓晴已经薄醉。看到了美姿,晓晴站起身来,柔和地一笑,醉意醺然地举起杯子说:


    “来!美姿,你也加入一个!”


    美姿走过去,劈手夺过了晓晴手里的杯子,将那杯酒对着晓晴的脸上泼过去,当那橙色的液体在晓晴酡红色的面颊上漾开,淋漓地滴向她的肩头的时候,广楠感到浑身的血管迸裂,比自己受辱更难堪和愤怒。他直跳了起来,厉声大吼了一句:


    “美姿!你敢!”


    “我敢?我为什么不敢?”美姿叫着,顺手抓起桌上的酒杯、酒壶、菜碗、碟子,对着晓晴劈头劈脸地砸去。晓晴亭亭地站着,愕然而怅惘地望着美姿,既不抵抗,也不躲避,好像只是可惜美姿破坏了那原有的温馨的气氛。那醉态可掏的脸上,没有仇恨,也没有惊慌,只带着几分迷惘,显得那么楚楚动人!而美姿挥拳抡腕,宛如凶神恶煞。广楠冲过去,一把抓住了美姿的手,把一个碟子从她手中抢了出来。美姿开始破口大骂,许多人的粗话俚语从她嘴中一泻而出:


    “徐晓晴,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婊子!你从国外回来,在我们家白吃白住,还勾引别人的男人!你在外国荡得不够,又回来偷汉子!你偷别人的男人我不管,你偷到我头上来我可不能放过你,你去打听打听,我何美姿是不是你欺侮的!徐晓晴,你是瞎了眼,你想勾引了广楠,再来侵占宋家的财产,谁不知道你的鬼心思!你是宋家养大的,不知道是哪个婊子养下来的小娼妇,被宋家捡回家来带大的!你不知道感恩,还要来谋宋家的财产,施狐狸精的手段,来迷惑男人……”


    “美姿!住口!”广楠暴喝了一声。


    美姿并没有住口,更惊人的脏话倾筐而出,有些句子简直下流得不堪入耳。晓晴的脸色渐渐苍白了,醉意被美姿的粗话赶走了大半,她嗒然若失地张大了眼睛,望着披头散发、暴跳如雷的美姿。广楠忍无可忍,他的怒喝既不收效,他就在狂怒中对美姿挥去一掌。这一掌清脆地劈在美姿的颊上,美姿呆了一呆,顿时把脚一跺,撒赖地往地下一躺,呼天抢地地大哭大叫起来:


    “看啊,打死人了哦,奸夫淫妇打人哪!救命哦!老天,老天怎么不长眼睛呀!”


    这一阵大哭大闹把邻居都惊动了,门口拥满了人伸头伸脑地观看,而且议论不止。美姿借机更连声大叫救命,喊天喊地地闹个没完。广楠迫不得已,抓住她的衣服,把她连拖带拉地推出门去,在围观的人群中,把她硬塞进汽车。然后开车回到了家里,又把她推入卧室,把门反锁。美姿在里面捶门砸东西,又哭又骂,闹得惊天动地。广楠不放心受辱后的晓晴,他叫张嫂守在美姿的门口,他又开车回到晓晴那儿。


    晓晴坐在床缘上。砸碎的东西已由下女收拾干净了,她呆呆地坐着,像一尊塑像。广楠走过去,想到她所受的侮辱就内心绞痛。怯怯地摸摸她的手,说:


    “晓晴,别在意美姿的话。”


    晓晴抬起眼睛来,对他惘然地笑笑。轻声说:


    “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


    “不要这样想,晓晴。在爱情的出发点上,我们是无罪的。”


    “随你怎么想都好,”晓晴落寞地说,“随你说得多冠冕堂皇,想得多问心无愧。但是,没有人会了解你,也没有人会同情你。事实上,我们是一对奸夫淫妇。”


    “晓晴,不要这样说。”广楠恻然摇头,握住了晓晴的手,他能体会晓晴心内所受的伤害。


    “我总是想追求一份像诗一样美的爱情,”晓晴低徊地说,“几个月以来,我以为我已经找到了。可是,美姿打破了这份美,一切一切,都已经由美的变成丑恶了。当初,一念之差,我失去你,今日我就无权再要回你。是我先伤害了美姿,美姿才会来伤害我。”她缓缓地抬起眼皮,泪珠沿颊滚落。广楠抓住了她的肩膀,轻轻地摇撼她,迫切地对她说:


    “晓晴,不顾一切,我要和美姿离婚。你等着,我要跟你取得合法关系。我可以把全部财产给她,反正,我一定会摆脱掉她,一定!你等着我!”


    卧室的房门关得紧紧的,广楠和美姿在卧室中展开了谈判。美姿的嘴角一直挂着一丝冷笑,广楠已说得舌燥唇干。终于,美姿冷冷地说:


    “无论你给我多少钱,我决不离婚,你想娶那个骚狐狸,我劝你别做梦!”


    “请你别侮辱她!”广楠沉住气说,“美姿,你要一个空空的妻子的名义做什么?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哼!”美姿撇撇嘴,“我就要守着这名义,假如你和晓晴再有不干不净的事情,我就去雇一打流氓,用硝酸水毁掉晓晴那张脸!”


    “你敢!”广楠叫。


    “你看我敢不敢?”美姿甩了一下头说。


    广楠望着美姿,后者的眼睛里正燃烧着一种仇恨和残忍的火焰,这使广楠打了一个寒噤。他知道美姿说得出做得到,她真会做出来的。


    “美姿,”他强捺着自己的怒气,“你这是何苦?毁掉晓晴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你何不大方一些,拿去我的财产,你还年轻,你还可以再嫁……”


    美姿耸耸肩,冷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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