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他握握她的手,提起了地下的皮箱说:
“来,先上车子,慢慢再谈。”
坐进了汽车,晓晴才想起什么似的,问:
“怎么,表哥,美姿呢?”
“她?”广楠耸了一下肩,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改说,“她在家带孩子。”
“你是两个孩子了吗?”
“不,三个。小宝是去年冬天生的,才五个月大。”
晓晴笑了笑,不再问什么。广楠手扶着方向盘,却不发动车子,而一个劲地盯住晓晴看,晓晴也默默地回望着他。于是,他的手从方向盘上放下来,压在她的手背上,激动地说:
“晓晴,国外没有适当的男孩子吗?”
晓晴把眼睛调开,深吸了一口气说:
“我只是喜爱独身生活,无拘无束。”
广楠发动了车子。汽车向路上滑行,尘雾又扬了起来。晓晴望着前面的道路说:
“美姿好吗?你们的生活很愉快吧?”
“愉快?”广楠苦笑着,凝视着黄土的公路。
那一天,广楠下了课回家,在客厅里,他看到晓晴和一个女子正坐着谈天。晓晴给他介绍说:
“这是何美姿小姐,我初中时的同学,我请她到我们这儿来玩的。”
他望着美姿,修长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睫毛长而微卷,端正的鼻子下是个不大不小的嘴。一件朴素而略嫌寒伧的蓝布旗袍,裹着的是个诱人的丰满的身子。这是个标准的美人,如果能再加以妆饰,广楠相信她可以艳惊四座。他停留在客厅,和她们略事周旋,美姿很怕说错话,问三句,才答一句,那副腼腼腆腆的样子也还能逗人怜爱。但是,天知道,广楠对她却一点念头都没有转。
这天晚上,晓晴问他:
“你看美姿如何?”
“你是什么意思?”广楠皱着眉说。
“她正合表姨夫的三个条件,”晓晴从容不迫地说,“第一,她是家贫如洗。第二,她只受过初中教育。第三,美丽绝伦。”
广楠抓住了晓晴的手臂,用力握紧,忍着气说:
“不错,你代我想得很周到。”
晓晴抬抬眼睛说:
“她对你不是比我更合适吗?你又不能耐心地等我十年。试试看,和她交交朋友。你会发现她很适合你的。”
“不错,她一定能适合。”广楠用力甩开晓晴的手臂,转身走开了。
三个月之后,他和美姿结了婚。
他婚后一个月,晓晴考取了公费留法,学艺术。两老也认为广楠既婚,晓晴留在家里不大妥当,于是,顺理成章地,晓晴就去了法国。
一晃眼间,十年过去了。晓晴已回国,依然故我,孑然未婚,而他却已儿女成群了。愉快吗?怎么说呢?父亲想得很好,贫穷的女孩子能持家,无知的女孩子会谦虚。但是,美姿进门之后,由赤贫到豪富,她却如同一个暴发户一般,立即作威作福起来,婢女成群,骄奢无状,然后不容公婆,终日吵闹,广楠只得带她分居出去。故宅被炸,两老蒙难,广楠总认为自己不能辞其咎,如果他在老宅子里,两老绝不至于不躲警报。反正,这些事都过去了。愉快吗?他哑然苦笑了。
车子停在一栋西式的洋房前面,房前有一个铁栏杆围着的花园。晓晴下了车,张望着说:
“环境还不错嘛。”
广楠把箱子提了下来,说:
“你知道我们的旧宅已经炸毁了吧?”
“你写信告诉过我,”晓晴说,“全毁了吗?”
“西厢房保存了大部分,你以前住的那间居然丝毫无损,有时,我不痛快的时候就到那间房子里去坐上半天。”
晓晴凝视着他。广楠不禁评然心动,他在她眼睛里看到一丝恻然的柔情。
把车子开进了车房,广楠带着晓晴走进大门,踱进客厅。客厅里的设备是纯西式的,落地的窗帘、沙发椅,和收音机。如今,客厅里是一片零乱,沙发上堆满了孩子的玩具和撕破的书籍、杂志,地上是沙发椅垫、瓜子皮、广柑皮,散着遍地。隔夜的麻将桌子还没有收,骨牌散在桌子和地下。广楠深深地一皱眉,扬着声音喊:
“美姿!美姿!”
根本就没有人应。
广楠又喊:
“张嫂!张嫂!”
喊了半天,一个四十余岁的仆妇,抱着个哇哇大哭的小婴儿走了进来。广楠锁着眉说:
“这客厅是怎么搞的?到现在还没有收拾?”
“忙不赢嘛!”张嫂嘟着嘴,用四川话嚷着,“要抱弟弟,要洗尿片,郎个有时间收拾!”
“阿翠呢?阿翠到哪里去了?”
“太太叫她去买橙子。”
“太太呢?”
“还没起来嘛!”
“去告诉太太,表小姐来了。哦,张嫂,来见见表小姐,倒杯茶水”。
张嫂过来见了晓晴,晓晴从皮包里掏了个预先准备好的红纸包,塞给了张嫂,张嫂眉开眼笑,晓晴又要塞红包给小宝,被广楠硬阻住了。广楠问张嫂:
“表小姐的房间准备好了吧?”
“好了。”
“把表小姐的箱子提进去,再去请太太来。”
张嫂走开后,晓晴坐了下来,解下了系头的纱巾,一头如云的长发披了下来,更增加了几分妩媚。广楠拿出香烟,询问地看看晓晴,晓晴摇摇头说: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你走后的第二天。”广楠说,望了晓晴一眼。
张嫂又走了进来,拿了一杯白开水,忸怩地说:
“家里没得茶叶了,喝杯白茶吧!”
广楠苦笑一下说:
“家里永远没有茶叶,客人来了就只好倒白开水,美姿美其名为‘白茶’。”
晓晴笑笑。在张嫂背后,门口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伸头伸脑地偷看着,广楠喊了一声:
“牛牛!珮珮!出来见见表姑!”
两个孩子推推攘攘地进来了,大的是个男孩子,大约八岁,小的是个女孩,大约五岁。晓晴一手拉了一个,细细地看他们,两个孩子都长得不错。但牛牛却名不副实,看起来纤弱得很,带点儿哭相和畏羞,显然是个女性化的男孩子。珮珮正和牛牛相反,粗壮结实,浓眉大眼,毫不认生地直望着晓晴,这又显然是个男性化的女孩子。晓晴拍拍他们的肩膀说:
“等一会儿表姑开了箱子,有一点小礼物带给你们。”
“是什么?”珮珮仰着头问。
“牛牛的是一枝会冒火光的小手枪,珮珮是个会睁眼闭眼的洋娃娃。”
“我不要洋娃娃,我要小手枪。”珮珮说。
“好了,珮珮,”广楠来解围了,“别闹表姑了,去看看妈妈起来没有?都十二点了!”
珮珮踊跳着走了,牛牛也悄悄地溜出了门去。这儿,广楠凝视着晓晴,问:
“国外生活如何?”
“哪一方面?”
“读书、做事、交友,和——爱情。”
晓晴撇撇嘴,微微一笑。正要说话,门口走出一个女人,蓬着头发,穿着睡衣,满脸的残脂剩粉,边走边打哈欠。广楠不满地叫:
“美姿,你看谁来了?”
美姿一眼看到晓晴,不禁一愣,晓晴已笑着站起来,喊着说:
“美姿——不,该喊表嫂,你好吗?”
“哎唷,”美姿叫了起来,“晓晴,你都来了,我还在睡觉呢,你看,我连脸都没洗……哎唷,晓晴,你怎么还是那么年轻漂亮,我可不行了,老了。三个孩子,磨死人,家里的事又多,柴米油盐……把人磨都磨老了,还是你不结婚的好。坐呀,晓晴!”
晓晴坐了下去,美姿赶过去,挨在她身边坐下,立即大诉苦经,国内打仗啦,生活艰苦啦,物价上涨啦,应酬繁忙啦……说个没完。晓晴始终带着个柔和的笑,静静地听着。广楠微蹙着眉,听着美姿那些话,觉得如坐针毡,天知道美姿每天忙些什么:平、缺、断、姐妹花、一般高、双龙抱柱、清一色。孩子、怀孕和生产是她的事,别的就不是她的了。国内打仗,没打到她的头上,生活艰苦,也没有苦着她。坐在一边,望着这两个靠得很近的头,他不禁又回忆起第一次看到她们两个并坐在客厅里的情形。那时候,美姿虽然敌不过晓晴的清幽雅丽,却也另有一种诱人的美艳。可是,现在,这两人却已成了鲜明的对比,晓晴的清幽雅丽一如当年,却更添了成熟的沉着和稳重。美姿呢?打牌熬夜早已磨损了她的明眸,这对眼睛现在看起来晦暗无光。浮肿的眼皮,青白的面色,眼角皱褶堆积,身段臃肿痴肥,往日的美丽已无处可寻了。没想到,广楠把她从贫寒中移植到富贵里来,十年的锦衣玉食,却反使这女人加速地苍老憔悴了。广楠暗暗地叹息着,从冥想中回复过来,却正好听到美姿在说:
“你知道,两位老人家在轰炸中去世,什么都没留下来,旧房子炸毁了,财产也跟着完了。我们苦得不得了,整天卖东西过日子,顾得了今天顾不了明天,应酬又多,打打小麻将,应酬太太们,出手太小又怕给人笑话,只是打肿脸充胖子……”
广楠无法忍耐地站了起来,他知道美姿为什么说这些,两位老人遗下的财物还不少,而且遗嘱上指定了三分之一给晓晴,她以为晓晴是来分财产的了。他伸手阻住了美姿说话,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