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茵茵,”孟玮沉着声音说,“我来以前,有一腔怒火,要告诉你父亲我要定了你,现在,我想改变主意了。”
“孟玮,你是什么意思?”胡茵茵紧张地问。
“我怕我会使你太苦,”他环视着室内,沉痛地说,“你是一朵温室里培养出来的花,移到风雨里去,我怕你会枯萎。如果你跟着我,那种生活可能是你现在无法想象的!”
“孟玮!”胡茵茵叫,“你根本就没有认清我!我告诉你,我和爸爸吵了整整一个晚上,我告诉他,如果不能嫁给你,我就死!”
“茵茵,你不怕苦?”
“有了你,无论怎么苦,也是快乐的。不是吗?”
孟玮正要说话,胡全走进来了。和一切大商贾一样,他有一个凸出的肚子和一对精明的眼睛。与一般人不同的,他个子奇矮,双手特大,但是,绝不给人滑稽的感觉,相反地,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使人不敢和他的眼光直接相对。孟玮本能地站直了身子,胡全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个够,才冷冷地说:
“你就是孟玮?”
“是的。”
“你来干什么?”胡全灼灼逼人的眼睛紧盯着他。
“来告诉您,我要娶您的女儿。”
“告诉我?”胡全哈哈大笑,声震屋瓦,然后,他近乎愤怒地说,“哼!好狂的口气。我的女儿是这么容易娶的吗?小子,你要多少?开口说好了!我倒想看看你的胃口!”
“胡先生,”孟玮被激怒了,生气地说,“你的律师已经到我那里去过了……”
“我已经知道了,”胡全摆摆手说,“你嫌五十两金子太少是不是?”
“是的,太少了!”孟玮抬高了声音说,“你的女儿在你心目里,只值五十两金子,在我心里,是万金不换的!我告诉你,胡先生,你的钱不在我眼睛里,我要的是你的女儿不是你的钱!”
“哼!”胡全点了点头,冷冷地说,“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谁不知道我胡全只有一个女儿,你的算盘打得太精了!可是,你斗不过我!你以为弄到了我的女儿,我的家产就稳稳地操在你手里了,是不?哈哈!你别打如意算盘,我决不会让茵茵嫁给你!”
“爸爸!”胡茵茵跳了起来,叫着说,“我一定要嫁他!我已经到了法定年龄,你管不着我!”
“好呀!”胡全气得脸上的肥肉在跳动。“茵茵!你这个傻瓜!你以为这世界上有爱情!这穷小子只看中你的钱,如果你不是胡全的女儿,他才看不上你呢!”
“胡先生,”孟玮冷笑了,“你太抬高了自己,太看低你的女儿!我要娶你的女儿,但是不要你一个钱!”
“茵茵!你要嫁给这小子?”
“是的。”
“你跟定了他?”
“是的。”
“我告诉你!”胡全铁青着脸说,“如果你执迷不悟,你就跟这小子走吧!我马上登报和你断绝父女关系!你别想我给你一分钱的陪嫁,我什么都不给你,我要取消掉你的继承权!你跟这男人滚吧!去吃爱情,喝爱情,穿爱情,如果有一天你活不了,你就饿死在外面,不许回来找我!假如这男人欺侮了你,虐待了你,你也不许回来找我!我说得出,做得到,你听到没有?”
“爸爸!”胡茵茵昂然地说,“我从没有重视过你的陪嫁和你的财产,你看错了孟玮,是的,我要跟他走,永远不回来。不依靠你的钱,我照样会活得很快乐。我生活在这栋大厦里,像生活在一个精装的棺材里,到处只有钱臭,和一块硬币一样冷冰冰,我早就受够了!碰到孟玮以前,我几乎没有笑过,这男人你看不起,因为他穷,但他使我了解了什么是人生,什么是快乐,什么是爱情。在他的生活里,比你富有得太多太多了!爸爸,真正穷的人不是孟玮,是你!你除了钱一无所有!孟玮却有天,有地,有世界,有欢笑!”
“说得好!”胡全暴怒地说,“你满脑子全是幼稚荒唐的梦想,没有钱,靠欢笑和爱情能生活吗?好吧!你马上给我滚,等你梦醒的时候,不许再回来!你就给我死在外边!”
“她会活着,而且会活得很快乐!”孟玮坚定地说,一面转头对胡茵茵说,“茵茵,你收拾一下,我们马上就走!”
“你别懊悔!”
“爸爸!”胡茵茵用同样的口气说,“我永不后悔!”
“那么滚,立刻滚!记住,茵茵,你走出了这个大门,就别想再走回来!”
“放心,爸爸,我死在外面也不回来!”
五分钟后,胡茵茵从里面出来,她穿着件白上衣,黑长裤,披着一件灰色的夹大衣,朴素得像个农家女,她把手里的马鞭郑重地放在父亲的面前,说:
“从此,神鞭公主死去了,另一个女人将接替她愉快地生活下去!”
她把手伸给孟玮,除了一身的衣服之外,没有带任何一样东西,坚定不移地跟着孟玮走出胡家的大厦。胡全木然地站在客厅里,凝肃地望着这两个年轻人走出去。那条被胡茵茵用惯了的马鞭,静静地躺在地上,反射着冷冷的光。
杭州。
在西湖边,清波门附近,有一栋小小的木造房子,原先,应该是一栋小巧精致的雅人居处,而今,由于年久失修,早已破烂不堪了。房子原有七八间,现在只整理出三间来,一间做了孟玮夫妇的卧室,一间稍稍清爽一些的,勉强算是客厅,另一间成了孟玮的画室。最初,孟玮把胡茵茵带到这儿来的时候,这里是门歪窗倒,院子里杂草丛生,野兔和田鼠筑巢而居,荒草和藤蔓一直爬到窗格子上。室内更是灰尘满布,蛛网密结。孟玮曾苦笑地说:
“几年没有回来,房子就变成这样了。茵茵,这是我唯一的财产,是我父亲留给我的。”
胡茵茵打量着屋子,微笑地说:
“能有片瓦聊蔽风雨,就很不错了,何况还有这样一栋房子,让我们把它整理起来,它会成为我们的皇宫。”
整理的工作进行得很慢,茵茵虽有吃苦的决心,却连割草都不会。但她一语不发,费了将近一星期,总算把满院的荒草除尽了。室内的家具,大半已被老鼠和白蚁所毁,他们勉强拼拼凑凑,整理出三间房间来,茵茵用毛巾包头,效仿农家女的样子穿短衣裤子,挽着裤脚,爬高下低,抹拭灰尘,又亲自糊窗纸。每到晚上就筋疲力竭地倒在床上,不能动弹。
孟玮抚摸着她,叹口气说:
“茵茵,你跟着我吃苦,我知道,你从没做过这些粗事,你怎么能做呢?”
“如果别的女人能做,我为什么不能做呢?”茵茵说。
孟玮握着她的手,她手上全是伤痕,菜刀割伤的、荆棘刺伤的、热油烫伤的……比比皆是。孟玮吻着这手,眼泪流到她的手上,他坚决地说:
“我要想办法改善这种生活,无论如何,要想办法雇一个老妈子,你不能再做这些粗事了。”
“老妈子能做的事,我也都能做。”茵茵说,“玮,你只管画你的画,家务事你别管。”
“看到你吃苦,我于心不安。”
“我是决心跟你来吃苦的,不是吗?”
“茵茵,告诉我,你在家里的时候,私人的丫头有几个?”
茵茵不响,半天才说:
“你说什么?”
“我问你,你在神鞭公主的时代,有几个丫头伺候你?”
茵茵停了一会儿说:
“我不认得什么神鞭公主,我只知道有一个胡茵茵,她是孟玮的太太,她没有丫头,她将伺候她的丈夫,使他成功。”
“茵茵!”孟玮叫,热烈地吻住她。“茵茵,我怎么报答你这一份爱?”
“给我相等的爱。”
“不!给你更多更多。”
“不可能更多了。”茵茵用手揽住孟玮的脖子,“我给你的已经是极限的数字了。”
深夜,西湖波平如镜,繁星满天,两人并倚在窗下数星星。清晨,茵茵却披衣而起,悄悄地溜下床来,不敢惊动孟玮,独自走进厨房里。隔日的疲劳犹在,四肢酸痛,眼皮沉重,她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来,走到灶边,把木柴送进灶孔里,燃着了火,鼓着嘴拼命吹,浓烟弥漫全室,她呛咳着冲到厨房门口去透气,又怕火灭了,再折回来猛吹。火终于在一段奋斗之后燃了起来,她淘了米,放在灶上煮稀饭,自己倚在灶边打盹,一面按时向灶孔里添柴。疲倦袭击着她,她昏沉欲睡,直到“嗤”的一阵响,才发现稀饭开了,米汤正溢出锅外,几乎扑灭了炉火,她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揭开锅盖,没提防一股蒸气直扑上来,手被烫了,锅盖掉在地下,发出一声巨响,她握着被烫的手,走到厨房门口,把受伤的手放进嘴里衔着,一面对着那熊熊的火发怔。孟玮冲了过来,紧张地问:
“怎么回事?”
“没什么。”茵茵掩饰的把手藏到身后去。
“烫着了吗?”孟玮问。
“没有。”
“给我看!”
茵茵伸出手来,手上红了一大片,孟玮说:“擦点油吧,我等会儿去买一盒治烫伤的药来。”
茵茵用一些花生油抹在手上,忽然间,一阵饭焦味扑鼻而来,茵茵喊了一声:
“糟糕!”把饭锅端下来一看,已经全烧焦了,孟玮说,“我看,你是放的水太少了,所以这么快就焦了,火似乎也太大了一些。”
“昨天的稀饭水放得太多,变成在一锅米汤里捞米粒,今天又太少了,连煮一个稀饭都这么困难!”茵茵沮丧地说,有点儿眼泪汪汪。
“慢慢来,一切都只是经验问题,慢慢地就好了。”孟玮安慰地说,但是,离开厨房后,他摇摇头,下决心地自语了一句,“不行,我不能让她这样下去,她是不该困于厨房之中的!”
这天起,孟玮开始四出谋事,但是,一连一星期,却找不到一个能糊口的工作。而米缸里粮食日少,家用越来越拮据,茵茵努力学习着做一切的事,但她很快地僬悴消瘦下去。孟玮一直怕这朵温室的花被他移植后会枯萎,而今,他眼看着她日益樵悴,不禁心惊肉跳。他劝她休息,但她固执地操劳如故。
一个月之后,他依然没有找到适合的工作,茵茵说:
“你是个画家,你的天才会被人赏识的,既然找不到事,不如干脆画上一百张画,开一个画展,只要有人欣赏你,那么,你就很可以靠卖画维生了。”
孟玮采取了茵茵的意见,他们度过了一段十分艰苦的生活。他每天清晨就背着画架出外写生,茵茵在家中操持家务,家中居然弄得窗明几净,井井有条。他们的菜钱已降低到最低限度,每日青菜豆腐和一些腌萝卜为生,吃得孟玮倒足胃口,他不用问,也知道茵茵是食不下咽的。每看到她跪在地上搓洗衣服,或埋在厨房的油烟之中做饭,他就感到内心绞痛,但又无力改善她的生活,有时他想帮她的忙,她却坚决地说:
“不!你去画你的画!别管我,我做得很好!”
于是,咬咬牙,他又去开始一张新画。
这年夏天,他的画展终于展出了。可是,却完全失败了。他既无社会关系,又无地位身份,再者,画的程度也不足以惊世,结果却失败得惨不忍睹。没有一个人给予好评,卖出的几张画得来的钱不足以弥补开画展所背下的亏空。这失败打击得他一蹶不振。茵茵强作欢颜来鼓励他,可是,一天夜里,他听到她在床里暗暗饮泣,他伸手去摸她,一接触之间,才发现往日的丰肌玉脂,如今只剩得骨瘦如柴。他悚然而惊,从床上坐起来,浑身全是冷汗,一个念头闪电般在他脑子里穿过:
“我在谋杀她!她要为我而死了!”
茵茵听到他坐起来,立即遏止了哭声,慢慢地,她也坐起来,轻轻地拉住他的手,掩饰地说:
“我……我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茵茵!”他叫,抱着她的头痛哭了起来,到这时,他才体会到“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