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屋子里有一股阴暗而潮湿的味道。季文伸直了腿,把头枕在椅背上,默默地望着窗外的天空,雨仍然在下着,天空是一片暗淡的灰黑色。


    旭琴让自己的思想跟着小说的角色跑,这故事中的女主角有一个悲惨的身世和遭遇,虽然故事是虚构的,但,旭琴觉得自己已经被自己的小说所感动了。她以一种近乎沉迷的情绪去写这篇小说,直到季文喊她,她才惊醒地抬起头来。季文正站在她身边说:


    “已经快九点了,你不想吃点东西吗?”


    “不!等下我自己会去吃的,你吃过了?”


    “早吃过了!”


    旭琴又埋头在她的小说里,屋子中充满了寂静。季文在旭琴身边站了一会儿,然后默默地走开,开始给他的学生改练习本。


    夜深了,风从窗子中吹了进来,旭琴感到一阵凉意,她拉了拉毛衣的衣襟,在稿纸上写下了最后的几个字。然后满足地,长长地叹了口气。把散乱的稿纸都收集在一起,自己又从头把小说看了一次,才在首页的题目下签上自己的笔名“艾文”。这笔名是她十年前就采用了的,那时她正和季文如醉如痴地恋爱着。


    把稿子叠好了,封进了信封里,她伸了个懒腰,感到几分疲倦,而且饿了。桌子上还堆着一沓待回的读者的信件,她随手抽出了几封来看了看,都是一些青年们来的信,充满了稚气的、崇拜的句子。她是一个成功的女作家,尤其擅长于写悲剧,许多读者都会在信中写:“看了你的小说,我不能不流泪。”“我真为你故事中的主角而难受,你为什么要给他们这么悲惨的结局呢?”看了这些信,旭琴常会感到一阵虚荣心的满足。


    手表上已经十二点半了,旭琴站起身来,到厨房里去找了点东西吃了。然后走进卧房,季文已睡了。她走到床前,拉开了帐子,季文正熟睡着。他的睡相像一个孩子,眉毛舒展着,嘴角微微地翘着。


    旭琴注视着季文,她和他已经结婚八年了,她爱他。虽然他并不漂亮,但他是个吸引人的男人,她常感到他浑身都带着一种磁性,这是她不会描写的,也就是由于这一点,她会摆脱了许多其他的男人的追求而嫁了他。


    季文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眉毛微微地蹙了起来,嘴里喃喃地不知道在说什么。旭琴把耳朵凑近了他的嘴,倾听他的呓语,她听到断续的几个字:


    “旭琴……不……不要再写了!”


    她笑了笑,和衣躺了下去,睡在他的身边。


    2


    “旭琴,你看,窗外的天气这么好,难得今天又是星期天,我们老待在家里,人都要发霉了,你赞不赞成到郊外去走走?”季文从镜子里望着旭琴说,一面在刮着胡子。


    “到哪儿去呢?”旭琴不大起劲地问。


    “碧潭怎么样?可以划划船,要不然到乌来去看瀑布!”


    “都是去过的地方,也没有什么好玩。而且,我还要写一篇东西给……”


    “不要一天到晚写吧!你难道不会厌倦吗?”


    “厌倦?写作永远不会厌的,你听说过画家对于画画厌倦的吗?这是一种兴趣,一种爱好,就好像你教了十年书,仍然对教书感兴趣一样!”旭琴加重语气地说。


    “那么,你不想出去走走吗?”


    “等下星期吧!好不好?季文?下星期一定去!”


    季文笑了起来,但笑得有点儿勉强:


    “你这语气真像在哄一个孩子:哦,不要闹,乖,妈妈下次带你去!”


    旭琴也笑了。


    早餐之后,旭琴又开始动笔写一篇小说,室内显得非常地安静。季文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给学生们改着考卷,或者由于学生们的成绩不合理想,他不时摇摇头,轻轻地叹息一声。旭琴迅速地在稿纸上奋笔疾书着,她又沉迷在自己的小说里了。


    安静并没有维持多久,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打破了寂静。季文站起身来,脸上掠过一个近乎喜悦的笑容,似乎高兴着有客人来拜访。他把考卷放在桌子上说:


    “猜猜谁来了?”


    旭琴摇摇头,表示无从猜起。季文走到门边,打开了门。旭琴伸出头去,看到一个陌生的少女站在门口,正畏羞着地、嗫嗫嚅嚅地在问:


    “请问,艾文先生是不是住在这里?”


    旭琴突然想起来了,这是她的一个读者,姓什么,她已记不清了。但确实有这么一个女孩子,曾写信说要来拜访她。于是,她站起身来,走到门口,用清脆而愉快的声调说:


    “我就是艾文!你请上来坐吧!”


    那少女的眼睛中流露出一种天真的光彩,但脸庞却由于腼腆而羞红了,她低低地、轻轻地说:


    “我是方晓琳,我写过信来……”


    “喔,我知道。”旭琴微笑着说。


    方晓琳脱掉了鞋子,走上榻榻米,在旭琴那间书房兼客厅的屋子里坐了下来。旭琴一面把季文介绍给她,一面禁不住地打量着她。她很美,美的并不是她的脸庞,而是她那种天真纯洁的神情,和那腼腆娇羞的韵致。她有一对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面好像永远包藏不住丝毫的秘密。鼻子小小的,鼻尖微微地向上翘,嘴唇的轮廓很分明,不大也不小。头发是烫过的,但很短,随意地披在耳际。穿着一件浅绿的毛衣,底下是一条绿色的大花的裙子。看样子,年龄不过只有十七八岁,而且显然没有参加过社交的场合。


    旭琴倒了一杯茶给她,她站起身来接过了。季文燃起一支烟,望着她问:


    “方小姐在读书?”


    “没有,高中毕业之后就没有读了。”


    “也没有做事吗?”旭琴问,很想设法使空气轻松一点儿,因为晓琳好像在回答老师的口试似的。


    “没有。”晓琳摇摇头。


    “方小姐对写作很有兴趣?”季文又问。


    “啊,是的,我很想和艾……艾……文先生学习一下写作。”晓琳有点紧张地说,显然她不知道如何称呼旭琴,也不知道自己的请求会不会遭受拒绝。


    “喔,我的名字叫李旭琴,艾文是笔名,假如你不认为我托大的话,就叫我一声琴姐吧!”旭琴轻松地说,一面又笑着说,“我真不敢说在写作上能帮你忙,但如果你对它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在一起研究研究。关于写作技巧,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都告诉你,但,写作最主要的还是要多看和多写。”


    很快地,晓琳摆脱了她的拘谨和畏羞,她天真活泼的个性逐渐显露了出来。不一会儿,她已经很愉快地把自己的家世都和盘地托出来了。她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爸爸在港务局做事,家庭经济情形很好,她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她是家里的小女儿,去年才在二女中毕,没有考上大学,因为每天在家里没有什么事,所以想学习一下写作。她说话非常地生动和天真,当她说她父亲是矮矮胖胖的个子,冬天穿上大衣就活像一只熊的时候,季文和旭琴都禁不住大笑了起来。好久以来,他们家里没有这种活泼而愉快的空气了。旭琴笑着说:


    “听你的谈话,就知道你是可以写小说的!”


    晓琳对于旭琴这句话非常认真,立即问旭琴她可不可以把她写的东西拿来给旭琴看,并问旭琴愿不愿意帮她改。当旭琴答应了之后,她高兴得眉毛都飞舞了起来。继而,当她知道季文在学校里教的是英文的时候,又兴奋地嚷着说:


    “啊!我早就想找一个老师给我补习英文,你愿意吗?我每星期来三次,每个月付四百块钱薪水!”


    季文大笑起来,眼睛里闪耀着亮光:


    “补习是可以的,但决不收费,收费就不教了!”


    “那么从下星期就开始好吗?”


    “当然可以。”


    晓琳一直谈到中午才走,季文和旭琴把她送到门口,目送她那绿色的影子逐渐走远,旭琴回头对季文说:


    “她真可爱,我真想写篇文章,题目就叫作‘绿衣的少女’。”


    季文没有说话,只默默地望着前面的道路,眼睛里显出深思的神情。


    3


    “喔,真奇怪,晓琳最近怎么不常来了?”旭琴望着季文说,她刚刚完成一个中篇,心情显得非常愉快。


    “我看你对晓琳着迷了,几天看不到就要问,她也总有她的事,哪能老待在我们家里?”季文一面批改着作业一面说,并没有从学生的作业本上抬头来。


    “不过,她最近确实不常来了,这个月来,我大概只看到她三四次。告诉你,我猜她有了男朋友了!”


    “嗯?”季文抬起头来,注视着旭琴,接着又俯下头去,继续改着作业本。旭琴一面整理着文稿,一面又不经心地说:


    “昨天隔壁老陈说,看到晓琳和一个男人一起看电影,个子和你差不多,高高瘦瘦的,可惜老陈只看到背影,不知道他长得怎么样。你看,晓琳对我们越来越疏远了,以前她收到了情书什么的,都要拿来给我看,现在有了男朋友都不告诉我了,下次非问问她不可!”


    季文瞪着面前的作业本,手上的红墨水笔在作业本上滴下了一大滴墨水,像是一滴殷红的血点。


    旭琴收拾好了文稿,轻快地说:


    “季文,这次我决定休息一个礼拜不写东西了,我们到狮头山或者日月潭去玩玩怎么样?你可以向学校请几天假。本来我还想约晓琳一块儿去,但她有了男朋友,大概不会再和我们这对老夫妻一起出去玩了!”


    季文仍然注视着面前的作业本。


    “喂!季文,你听见我说的没有?”


    “嗯?”季文像大梦初醒似的抬起头来,眼睛里有一种旭琴不常见的迷茫的神情。


    “我说出去玩几天,你的意见怎么样?”


    “我恐怕不能请假,学校里正在月考。”


    旭琴望着季文,她不了解,每次都是季文约她出去玩,而她忙着写稿子,没有时间。现在她有了时间了,他怎么反倒推三阻四的起来了?她深思地看着季文,忽然,她发现季文近来憔悴了很多,鬓边的白发似乎也更多了,其实他还年轻,不应该这样的。于是,她有几分怜惜地说:


    “季文,近来你的气色不太好,我看你把那个家庭教师的工作辞了吧!每星期要有三个晚上在外面教书,也太累了一点,何况我们又不是要靠那点儿钱……”


    季文突然把红笔往桌上一丢,站了起来说:


    “我有点头昏,我要出去走走!”


    “季文,你怎么了?头昏就在床上躺躺吧!又跑出去干吗?等下给风一吹,更得病了!”旭琴皱着眉头说。


    季文站定了脚,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旭琴的脸,里面燃着一种野性的火焰。嘴角抿得紧紧的,一脸的倔强、坚决,和某种说不出来的奇特表情。旭琴诧异地看着他,他这种脸色使她想起关在笼子里的狮子,她有点惊慌地喊:


    “你怎么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已经知道了?是吗?”季文低沉地说,声调里含着点威胁的味道,“你已经知道一切了,是不是?”


    “知道了什么?”旭琴恐慌地问。


    “不要装蒜了,知道了也好,免得大家闷着。我是爱晓琳,我们相爱了半年了,昨天和她看电影的是我,每星期三次的家教也是假的,我们一直在来往,我爱她!这就是一切!”


    旭琴呆呆地站着,一开始她不知道季文在讲些什么,但,慢慢地,她明白了过来,她缓缓地坐进了椅子里,手放在膝上,眼睛凝视着前面的空间。
关闭
最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