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没有,我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该不该说。”
“小心点,海青,她是个敏感的孩子!我希望你不要告诉她!”
妈妈的声音里有一种凄凉和祈求的味道,然后费海青说了一句很低的话,嘉琪没有听清楚。她满腹狐疑地走进客厅,妈妈和费海青都立即停止了谈话,他们的目光都神秘地集中在她身上,空气里有点儿紧张。嘉琪看了看费海青,又看了看妈妈,妈妈的眼睛是湿润的。“他们有一个秘密,我要查出来那是什么!”嘉琪想。一面抬起头来愉快地说:
“该吃早饭了吧?妈妈?”
3
夜深了,窗外下着大雨,嘉琪坐在书桌前面,一点睡意都没有。拿着一支铅笔,她在纸上无意识地乱画着。自从费海青住到这儿来,已经足足有两个月了,这是多么充实,多么神奇的两个月!嘉琪奇怪以前那十六年的岁月是怎么过的,在她的生命中,似乎只有这两个月是存在的,是真实的。她伸了一个懒腰,把手放在脑后,静静笑着。这两个月中,她已经学会了打猎,每天早上她和费海青在深山里乱窜,打猎、追逐、嬉戏。午后,他们会躺在情人谷中谈天,他告诉她许许多多的故事,有一天,他问她:
“你愿意跟我到外国去吗?嘉琪?”
她笑了笑,没有说话,为什么她不告诉他她愿意呢?但他又为什么要带她走呢?除非……她的脸发起热来了,她用手揉了揉头发,胡乱地对自己摇了一阵头。然后,她开始在纸上画上一张张的脸谱,正面的、侧面的,起码画了几十个。这是同一个男人的脸谱,但却画得完全不像。只有一张的下巴有点儿像“那个人”,她对这张注视了很久很久,然后红着脸儿,用自己的嘴唇对那张画像的下巴贴了上去。只一瞬间,她抬起头来,有点惊惶地四面张望着,似乎怕别人发现她的动作。等确定不会有人看到她之后,她用笔在纸上乱七八糟地写着:
徐嘉琪,不要傻,人家把你当‘小朋友’看呢!他不会喜欢你的,你不要做梦吧!
有两滴泪珠升到她的眼睛里来了,她把头埋在手心里,半天之后,才茫然地抬起头来,关了台灯,上床睡觉了。
她睡得并不熟,许多的噩梦缠着她,天刚亮,她已经醒了。窗外的雨停了,是一个好天气。她穿好了衣服,开了房门,悄悄地走下楼梯。她想去洗一个脸,然后到客厅里去等费海青。可是,刚走完楼梯,她就听到客厅里有低低的谈话声,她站了一会儿,可以听出有妈妈、爸爸和费海青三人的声音,他们似乎在争执着什么,可是声音很低,一句都听不清楚。嘉琪迅速地向客厅门口溜去,客厅的门是关着的,她的好奇心燃了起来,她知道他们三个人有一个秘密,每次她和费海青出游归来,都可以看到爸爸妈妈焦灼担忧地望着费海青,似乎在询问什么。“我要查出来!”嘉琪想,把耳朵贴在门上。于是,她听到妈妈在低而急促地说:“海青,我不了解你,十二年都过去了,你怎么突然想起她来?而且,你一个独身的男人,带着个女孩子也不方便呀!”
“唉!”费海青在长长地叹着气。“你们不知道孤寂的味道,有时候,在陌生的国度里,你半夜里醒过来,陪着你的只有空虚和寂寞,那滋味真不好受……我本来并不想收回她的,但她长得那么像她母亲……”费海青的声音颤抖了,句子被一种突发的哽咽所中断了。
“海青,我了解你的感情,”是爸爸的声音。“但是,嘉琪跟着我们十二年了,她始终认为我们就是她的生身父母,现在突然告诉她我们不是她的亲人,她是不是受得了?海青,你或者并不完全了解嘉琪,她是个感情丰沛的小东西,她很容易激动的……”
“不过,”妈妈接下去说,“孩子当初是你交给我们的,我们当然不能说不让你领回去。何况十二年来,你每年都把她的生活费寄回来,我们不过在代你照管她而已。但是,我承认……”妈妈的声音也颤抖了,“这许多年来,我都把她当作自己亲生的孩子,我又没有儿女……现在你回来了,突然说要带走她……”
“我很抱歉,”费海青说,“我本来的意思,只是回来看看她,但是,她那么可爱,和她相处了两个月之后,我不相信我还能再去过那种孤寂的日子。她使我想起她的母亲……我不能放弃她!十二年来,我都应该把她带在自己身边的!”
“海青,你这么需要她的话,就带走她吧!不过,小心一点告诉她,缓和一点,千万别伤了她的心,她是……很脆弱的!”爸爸说。
嘉琪把身子靠在墙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浑身都像冰一样的冷了。她紧紧地咬住了嘴唇,禁止自己发出声音来。她所听到的事实震慑住她,她把手握着拳,堵住了自己的嘴,拼命地摇着头,心里像一锅沸水般翻腾着。
“不!不!这不是真的!不不!我还在做梦,我一定是在做梦!”
她摇摇头,痛苦地闭上眼睛。于是,她又听到妈妈在说:
“海青,我认为你最好不要告诉她事实,让她仍然认我们是她的父母,我们叫她拜你作干爹,然后你带她走,这样对孩子的心理比较好些,而且你没告诉她事实的必要!那段故事会使她受不了的!”
“啊!”嘉琪拼命地咬着自己的嘴唇。“这太可怕!太可怕!太可怕!”她在心里拼命地重复着“太可怕”三个字,浑身发着抖。她体会到一个事实:费海青,这神奇的男人,在几点钟以前,她还曾将一颗少女的心牢牢地缚在他的影子上,她还曾痴心妄想着一个美梦,“她”和“费海青”的美梦。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样子,她心里所有的一切都粉碎了!费海青,他是她的父亲!“不不!这太可怕!”嘉琪在心中叫着,挣扎着想离开这个门口。
“我听到有人在门口!”
费海青的声音。接着,客厅的门被拉开了,嘉琪几乎栽了进去。用手扶住门框,她站稳了步子,抬起头来,她立即接触到海青苍白的脸,他木然地站在那儿,黑而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嘴唇上没有一丝儿血色。
“啊,嘉琪!”他喃喃地喊。
这语调和脸色,嘉琪以前也曾经看到过一次,那次是她和费海青一起在山上打猎,她从一块石头上摔下去,费海青赶了过来,抱住了她,也这样苍白着脸喊:
“啊!嘉琪!”
那是多么奇妙的一刻!她曾经希望立即死在他的怀里。“啊!这太可怕!”嘉琪想,张大了眼睛,恐怖地望着费海青,一面向后退着。这太可怕,他,费海青,居然是她的父亲。她转过了头,猛然向大门外狂奔而去。
“嘉琪!停下来!嘉琪!”费海青在后面大叫着。
嘉琪没命地跑着,好像有魔鬼在后面追着她。跑上了山间的小径,她下意识地往情人谷跑去。费海青在后面追了上来,一面高声地叫着:
“嘉琪!你停下来!我和你说话!”
嘉琪不顾一切地跑着,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她要避开费海青!情人谷里弥漫着清晨的薄雾,由于昨夜下过雨,地上的草是湿的,谷底的河流里滚着汹涌的河水,发出低低的吼声。她疯狂地跑了过去,站在河边上,费海青赶了过来,她回头望了一眼,立即向河里跳下去。费海青一把拉住了她,铁钳似的胳膊紧紧地箍住了她。她拼命地挣扎着,像个小豹子一般喘着气,他们滚倒在草地上,费海青制伏了她。嘉琪不动地躺在草地上,把头歪在一边,闭上了眼睛,大滴的泪珠从她那黑而长的睫毛底下滚了出来。
“嘉琪,啊,嘉琪!”费海青喃喃地喊,困惑地望着那张苍白而美丽的脸。
4
嘉琪在榕树下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最初的激动过去了,但她仍然不住地呜咽啜泣着,眼泪不断地滚到她的面颊上。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而哭,为了发现自己不是爸爸妈妈的女儿?还是为了费海青突然成了她的父亲?她心中乱得毫无头绪,只觉得十分伤心。费海青坐在她的身边,默默无语地望着她。嘉琪不敢抬头去看他,她怕见到他那对关怀而怜爱的眼睛,更怕看到他那漂亮而显得年轻的脸。
“嘉琪,”终于,费海青开口了,他轻轻地握起她的一只手,嘉琪立即感到浑身一震。费海青用两只手,紧握着嘉琪的手,小心地说,“我觉得很难过,我认为今生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回到这儿来扰乱了你的生活。”
嘉琪把头垂得低低的,新的眼泪又涌出了眼眶。
“嘉琪,你愿意知道我和你母亲的故事吗?”
嘉琪不说话,她想听,但是她也怕听。费海青沉默了一会儿,伤感地说:
“说起来,这个故事很简单,如果它发生在别人的身上,我们可以把它当小说看,但发生在我们自己的身上,我们就没有办法很轻松地来叙述了。嘉琪,别哭吧!”
嘉琪仍然在哭,费海青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简单地告诉你吧!我认识你母亲的时候,还只有十八岁,你母亲十七岁。我们同是一个青年话剧团的团员。那时,正是抗日战争最激烈的时候,我们这个剧团在重庆成立了,到处公演抗日话剧。你母亲通常总是饰演女主角,而我饰演男主角,在戏台上既然总以情侣姿态出现,戏台下就难免想入非非。我那时简直是疯狂地爱上了你母亲,可是,你母亲年轻漂亮,追求的人不计其数,她并没有看上我。虽然在年龄上,你母亲比我小一岁,但她却显得比我成熟,在我追求她的时候,她总是戏谑地称呼我作‘小弟弟’或者是‘傻孩子’。我苦苦地追求了你母亲整整一年,你母亲却和我们剧团的导演康先生恋爱了。”
“嘉琪,你还年轻,不能体会恋爱和失恋的滋味。当你母亲明白地告诉我爱上了康先生时,我几乎疯了。我吞下了整盒火柴的火柴头,又吃了一瓶DDT,想结束我的生命,但我却被救活了。在我住院疗养的时候,剧团解散,你母亲和康先生也宣告同居。”
“人死过一次,就会有一种大彻大悟的感觉,我那时就是这样,明知道在爱情上已完全失败了,我从了军!以后在战场上过了好几年的日子,但是,战火仍然无法让我忘记你母亲,甚至于在我托着枪,和敌人作殊死战时,我眼前依然浮着你母亲的影子。抗战胜利后,我在缅甸附近住了一年,和许多女孩子一起玩过,她们有好几个长得比你母亲还美,而且善解风情。但,我没有办法爱她们,一想起恋爱,就会联想起你母亲。你母亲像是一把锁,锁住了我的感情。假如你看过毛姆所著的《人生的枷锁》,你就会了解我的心情。”
“抗战胜利后一年,我回到重庆,那时重庆是非常热闹的。我按着旧日的住址去拜访你母亲,没想到扑了一个空,你母亲和康先生都搬走了,不知去向。我留在重庆,做了一个报社的编辑,整天忙于工作,差不多已忘记了你母亲。可是,偏偏在这时候,我却碰到了你母亲。”
费海青停住了,嘉琪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望他,他的眼睛注视着水面,眉毛紧紧地蹙着,额上沁出了汗珠,他握着嘉琪的手捏紧了,一直握得嘉琪发痛。然后,他调回眼光望着嘉琪,摇摇头说:
“嘉琪,我真不愿意告诉你这故事,这未免近乎残忍。你把它当一个小说听吧,不要想里面的人物与你的关系!”他停了一下,继续说,“那是个深夜,我从报社回到我的住处去,路过一条小巷的时候,有个女人拉住了我,她扯住了我的衣服,死也不放我,要我……和她到旅馆去。我觉得她声音很熟,在街灯下,我发现她竟然是……你的母亲,她是完全变了,瘦得只剩下一对大眼睛。我再也想不到她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同时她认出了我是谁,她大叫了一声,转身跑了!我跟了上去,恳求她告诉我她的情形。于是,她把我带到她的家里,那是一间破烂得不可再破烂的茅草房子,在那儿我第一次看见你!”
嘉琪张大了眼睛,紧紧地注视着费海青。费海青叹了口气,又说了下去:
“你那时大约只有三、四岁,瘦得像一只小猴子,蜷伏在一堆稻草上熟睡着。你母亲告诉我,她和康先生同居的第二年生了你,但,你生下来不久,你那狠心的父亲就遗弃了你们扬长而去。于是,为了你,你母亲做过一切事情,最后终于沦落成一个阻街女郎!”
“那天,我留下一笔钱给你母亲,并且约定第二天再去看你们。可是,第二天,当我到了你们那儿,你母亲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她做了我几年前所做的事——自杀!我送她进医院,延到晚上,她死了。临死的时候,她把你交给我,要我像待自己女儿似的待你。她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海青,如果我能重活一遍,我愿做你的妻子!’”
费海青的头垂了下去,他的手微微地颤抖着,有好一会儿,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然后,费海青抬起头来,黯然地苦笑了一下:
“以后的事,你大概可以猜到了,我把你托付给我的好朋友,也是你现在的爸爸妈妈,然后我就出国了。可是,这十二年之间,我并没有忘记你,我时时刻刻记挂着要回来看你。但,每次都有事拖延下去,一直到最近才成行。啊,嘉琪,我希望你不会恨我把这个故事告诉你,事实上,你并没有损失什么,如果你不愿跟我走,你一样可以住在你爸爸妈妈家里!”
嘉琪沉默着,她在慢慢地寻思这个故事,很奇怪,她并不因这故事而感到伤心,反而有一种奇异的,仿佛从一种束缚里被解脱出来的情绪。过了很久,她才低低地问:
“我的父亲,是那个姓康的是吗?并不是你?”
“我?”费海青诧异地望着她。“当然不是我,我和你母亲是很……纯洁的。但是,嘉琪,我会像你亲生父亲一样爱你,我们可以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生活的话。假如你不愿到外国去,我们就留在台湾……”
嘉琪深深地注视着费海青,脸上逐渐地荡漾起一片红晕,眼睛湿润而明亮地闪着光。费海青看着她的脸,不由自主地停止了说话,激动地用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和那微微向上翘的鼻子,喃喃地说:
“天啊!你长得多像你母亲!”
嘉琪微微地闭上了眼睛,从睫毛底下望着费海青:
“我宁愿我父亲是那个姓康的流氓,不要是你!”
“为什么?”费海青问。
嘉琪停了一会儿,然后把头掉开,望着那宁静的情人谷,慢慢地说:
“他们传说到情人谷里的男女,都会在这儿得到爱情!”
费海青屏住呼吸地望着嘉琪,然后轻轻地扳过她的头来,望着她那嫣红的脸和潮湿的眼睛,一种新的情绪钻进了他的血管里,他颤抖地,低低地问:
“你要这样吗?嘉琪?”
“是的,我要这样,”嘉琪做梦似的说,闭上了眼睛。“我们要在一起生活,不要在外国,就在这情人谷附近的地方,造一栋小小的房子,我们会有一个温暖的家,但是,我不是你的女儿!或者,我是母亲重活的那一遍!”
费海青看了嘉琪好一会儿,时间似乎停止了移动。终于,费海青颤抖地捧着嘉琪的头,喃喃地说:
“我真没有想到,你母亲在我感情上加的那一把锁,钥匙却在你的身上!”他俯下了头,去找寻她的嘴唇,又低低地加了一句,“短短的两个月之间,你长大了,我的小朋友!”
情人谷静悄悄的,一对水鸟飞了过来,轻轻地掠水而去。
逃避
黄昏。
天边是红色的,圆而耀目的太阳正迅速地沉下去。室内,所有的家具都染上了一层红色,沙发、桌子、椅子和饭桌上放着的晚餐,都被那朦胧的红色所笼罩着。忆陵把最后一个菜放在桌上的纱罩底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望了望窗外的落日和彩霞,她皱了皱眉头,神思不定地解下系在腰上的围裙,把它搭在椅子背上。然后,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她默默地发了一阵呆,猛然,她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
“不行!今晚绝不能去了!绝不能!”
走到客厅里,她的丈夫郑梦逸正坐在沙发里看画报,看到她进来,他不经心地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
“晚饭好了吗?”
“是的,”她说,“等小逸和小陵回来就吃饭!”
“唔。”梦逸应了一声,又回到他的画报里去了。
那画报就那么好看吗?她想问,但到底忍住了,只望着窗子出神。窗外的落日,已被地平线吞掉了一半,另一半也正迅速地隐进地平线里去。她坐在椅子里,双手抱住膝,感到一阵心烦意乱。把头发掠了掠,身子移了移,那份心烦意乱好像更强烈了。
“不行!今晚绝不可去了,绝不可去!”她在内心中反复说着,望着太阳沉落。
梦逸突然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把画报拿到面前,指着画报里的一排西式建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