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暌离之吻

3个月前 作者: 小狐濡尾
    朱尾飞奔出城,忽而想起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脚尖在城头墙垛一旋,又折身飞了回来。


    她不停地抹着眼泪,嘴角却有掩饰不住的笑意。跑去买了套淡绯色绸缎小衫、暗折枝花卉纹白罗绣花裙子换上,又把头发散了,买了匹快马,直打天姥山庄而去。


    然而越走越近,心中却愈发的忐忑不安,在水边把自己照了又照,把鬓边的几缕苍发都仔细藏好了,方轻手轻脚地跃进了天姥山庄。故人有诗云,“近乡情更怯”,并非虚言。她想,陌上春就是她久违的乡关,是她倥偬逆旅,终将栖息的城池。


    天姥山庄倚天姥山而建。“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所描绘的,便是峻拔入云的天姥山奇景。


    刘戏蟾的外祖父和母亲——云中君和云沉澜原本都居于天姥山之巅,直到后来云沉澜重伤,上不去山巅亦受不得寒,云中君方在山底下修建了这座天姥山庄。


    刘戏蟾小时候一直居住在此处,入主内库之后四海为家,这山庄便空置了下来,现在,反倒成了陌上春的休养之地。


    朱尾本是和她娘亲一样,有些路痴的,所以一开始进靖国府,便迷失了道路。然而不知为何,在这山重水复移步换景、奇花异草争奇斗艳的天姥山庄中,她却似心有灵犀一般,径直寻去了一个幽僻处的湖畔小筑。


    甫一落地,馥郁的艾草奇香萦入口鼻,似千丝万缕,霎时间牵动了浮光掠影般的时光。


    如被尘埃蛛网湮没的石门轰然打开,深埋的昔年记忆如洪水滔天汹涌,直冲撞得朱尾晃了两晃。


    当一种回忆刻骨铭心,那么它往往已经不是某种历历在目的细节,而是一种冥冥中若有感应的奇异情绪,一种叠加了红尘六欲七情的幻界。浮世之所以令人迷恋,便是因了这鸿蒙初胎的九转情肠。


    这种感觉令朱尾以手捂唇,感动得几乎要哭出来。她被佩剑的侍卫挡在门口,却遇见了徐灵胎,被带了进去。


    房中依旧是阴暗清冷的,一如她初见他的时候。


    他仍然昏迷不醒,那般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寂静得让她害怕。


    手指颤抖着划过铁青的面颊,苍白的薄唇,他一动不动。


    深衣不敢哭出声来,泪水悄无声息,还是被徐灵胎看到,低语道:“五小姐勿要难过,他没有性命之虞。”


    徐灵胎的几名学徒已经帮陌上春卸下了双腿上的假肢,一腿齐膝以下、一腿自足胫以下,俱已经空了。


    她曾经吻过的枯木般的下肢,曾经被他自伤自怜过的无力腿脚,也都没了。


    残端上破碎零落着些些生着丑陋硬茧的皮肤,更多的地方磨得溃破不堪,血肉模糊。


    徐灵胎拿剪子剪去粘连在一起的皮肉,挑去稀烂的肉糜,料理好了,方涂上药油,用扑了药粉的绷带包扎了起来。旁边的学徒不断地换下被鲜血浸透的药棉,缠上去的绷带也渗出了梅花般的点点血渍。


    他像死人一般被摆弄着,浑然不知痛楚。朱尾看得有如万箭攒心,指甲深深嵌进了手心皮肉中去。


    这七年,他到底受了多少苦?四年生死徘徊,三年病榻缠绵。


    他已经被囚在一刹海过了七年炼狱般的日子,一针一针,把自己破碎不堪的身躯缝缝补补,终于又能行走。


    可他不过站起来了几天?


    却为了救她,复又沦入万劫不复之境。漫漫长夜中茕茕孤影,一忍又是七年。


    她欠了他十四年。


    她欠了他一双腿,一条命,一生一世一双人。


    清泪零落如雨。徐灵胎带着学徒无声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房中复又岑寂。


    朱尾坐在床边,足足看了他两个时辰。


    无论如何,他还活着。


    活着就好。


    她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来对他好。


    那眉那眼,那挺秀鼻梁、紧抿薄唇,她竟是怎么都看不够。


    看着看着,心里都似生出花儿来,痴痴然地一直在笑。


    真好,他还活着。


    天将暮时,徐灵胎轻轻叩门,唤朱尾出来煎药用膳。


    朱尾自己却一丁点吃不下,细细致致地给他熬了一碗桂圆红枣粥,补中益气。


    然而端了食盘进去时,却发现陌上春已经醒了,从床头小柜中吃力摸出了一个盒子,拿出一枚竹签之类的物事,单手“嚓”的一声轻响,用力拗断了。那竹签倒似有极多,他一枚一枚地折,竟是折得喘息不已,目中血色,嘴唇越来越白。


    朱尾呆愣地看着他发泄一般地折着东西,越到后面手上力气越是不济,那裂开的竹篾深深刺进他手里去,鲜血顿时滴染了下来。而他还是浑不知疼,倒像是不折完不肯善罢甘休,恰如犯了疯病一般。


    朱尾大骇不已,冲进去搁下盘子,一把夺下他手中的东西,握着他手指,将那断裂的细细竹篾小心抽了出来,又含着他指头把伤处的血吮了出来,气急伤心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陌上春头颅微晃,恍惚地看了她一会儿,眸中有些失血的晕眩,忽而惨笑起来,那笑意像梦一般虚幻。


    “你不和你的夫君在一起,来我这里做什么?”


    朱尾闻他话语,又是酸又是伤又是绝望的,不由得恨恨,咬牙道:“我的夫君就在这屋子里,疯疯癫癫中了魔怔似的,我不来这里守着他,要去哪里?”


    他的眸光顿时有些呆滞,身子也僵了起来,迷茫地喃喃道:“你的夫君?……你——”忽的身子一歪,竟又昏了过去。


    “喂!你……”朱尾给他吓得小心肝儿都快跳了出来,慌得揽住他的身躯,掐他人中,又大呼徐灵胎。“徐先生!他醒了,可又昏了!”


    徐灵胎急急进来,为陌上春诊了脉,蹙眉道:“此前我探他脉中,沉郁虚绝之象,现在倒似强力起来了,照说是好了许多,怎的又昏过去了?”


    他望着朱尾,奇道:“五小姐可是说了什么话,刺激到他了?”


    朱尾心急如焚,也顾不得羞,又快又直白地说:“我就告诉他,我没嫁别人,他就是我唯一的男人。”


    徐灵胎嘴角抖了抖,无言了好一会方道:“这悲喜两重天的,他如今确乎是经受不起……”


    朱尾张口结舌道:“我……”她顿觉沮丧无比,急得哭了起来,跺脚道:“我真是……我做什么都是错,说什么都是错,我真是……我真是该死!……”


    徐灵胎慌忙安慰道:“五小姐可千万莫这么说自己!他当时本已是必死之伤,可脉中总有隐隐一线生机,顽强至极。那四年他每每进入弥留之际,但在他耳边唤着五小姐的名字,那生机便总能由弱转强,恰如风中之烛,弱而不熄。若非他一直牵挂着五小姐,又怎能熬过那无间之苦、活到今日?现在五小姐回来了,他心中迷障既去,大好之日,也是不远了。”


    朱尾听了徐灵胎一席话,心中终于宽慰了许多。将那粥食、药汤都在文火上煨着,趴在他身边,用细细软软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描摹他的轮廓。


    斜飞入鬓的漆描长眉,她从眉心轻轻地扫至眉锋,又用唇印了上去,珍宝一般,细心抿过他脸上每一处。如在手心,如在心尖,如渗骨入血。她轻轻地碰着他的鼻尖,呼吸他天鹅绒一般细软的呼吸,那淡淡的艾草清味,让她心安。


    时间仿佛被拉得极长,长得让朱尾将心中万丈惊澜尽化细水长流。


    她想就算一辈子和他就这般纠缠下去,她也是情愿的。


    如果可以,她宁可当年,就和他在一刹海湖底的石室待上一辈子,永远不出来,也不会有后来的劫。


    是她那时候要的太多了。


    其实,千帆过尽,沧海横流,她所真心想要的,不过一个活着的他而已。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色如幕降临。


    朱尾呆呆地看见他的双眸缓缓睁开来,恍如窗外的星。


    她一声也不敢言语,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又做错了什么,让他又昏迷过去。


    他亦是静静地,静静地看着她,眸色那般的黑,却又那般的亮。


    这一刻如此之美好。一刹之永恒。


    直到天边有云彩飘过,遮住了那月。黯黯夜色模糊了眼,他方轻动了一下,似是叹息般问道:“怎么不点灯?”


    朱尾用力地摇了摇头,仍是趴伏在他身边。


    “我听过一个故事。有一个妖精化作的女子和一个凡俗男子相爱,凡人想娶那个女子。女子答应了,但是让他永远不能在晚上,用灯火照她。他们生了一双孩子,过得很快乐。”


    “可是有一天晚上,那个凡人参加筵席回来,喝多了酒,便点了灯,去看他的妻子和孩子。他的妻子被灯一照就醒了,伤心说道:我的肉身受不得灯火,你不守诺言,照了我,我便再也不能化成人形了。说罢便化作一缕烟消失了。那个凡俗的男人一生都追悔莫及。”


    朱尾定定地看着他,“我好害怕,一点灯,你就消失了。又好害怕,现在只是一场梦,我醒来,仍然只有我一个人。我……”


    话没有说完,被他伸臂紧紧地抱住了。


    朦胧夜色中看不清楚什么,他伸指探上她的脸颊,摸到了嘴角,在那小小一处伤疤上反反复复地摩挲着。


    “还疼吗?”他喃喃地问。


    朱尾脸上潮湿,喉中哽咽,使劲摇头,用力抱紧了他瘦长的身体。


    他抚着她软软的嘴唇,吻了上去。


    一个暌别了七年的吻。


    朱尾哭得不能自已,却用尽全力去回应。仿佛要将这七年的断肠相思都发泄在这一吻中。唇舌纠缠,悱恻却又狂乱。这一刻世间只有彼此,眼中只有对方的影子,鼻侧只有对方的气息,手下只有对方温热的肌肤。


    陌上春不想停下来,朱尾也不想停下来。似乎是为了补偿,或称延续,七年前流风回雪之中,那短暂而又钻心疼痛的临别之吻。


    直从壮怀激烈吻到潇潇雨歇,朱尾按在他胸口上的手掌只觉得他心脏剧烈跳动,猛地紧张起来,担心他又受不得这般激荡情绪,忙侧过头,喘息着和他分开来。


    他兀自紧抱着她,神色有些委屈。


    朱尾咬唇,轻推他的手臂,呐呐道:“你先吃点东西,还要喝药。”


    他有些不情愿,还是乖乖松开了手。他点了灯,朱尾端过粥来,拿着铜勺试过了温度,便喂给他吃。


    他乖顺吃了几口,忽然问道:“你,吃了没有?”


    朱尾摇摇头:“吃不下。”


    他垂下头,有些沮丧道:“我也吃不下了。”


    朱尾有些怔,“你……你现在怎么像个小孩一样?”


    他向碗里努努嘴,道:“那你吃一点。”


    朱尾噗嗤一笑,舀了一勺自己吃了。又喂给他一勺,哄道:“好啦,我吃了,该你吃。”


    他仍然闷闷地扭过头去,“不够。”


    “哎呀……你真是……”朱尾哭笑不得,见他嘴唇微撅,竟是十分可爱的模样,心中一动,含了一口粥,单手捧着他的脸亲上他的唇,趁他张嘴时,这一口粥便渡了过去。


    月色又明,她依稀瞅见他脸色微红,却是就着她的唇,把这口粥都吃了。恋恋不舍地,又探过来逡巡了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尼玛……被你们催得……写崩了……三小时近四千字,对于某墨迹狐有点超速了@@谢谢玫瑰灰的手榴弹!谢谢松鼠的橙汁的地雷!
关闭
最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