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周紀五

3个月前 作者: 司马光
    起屠維赤奮若(己丑),盡旃蒙大荒落(乙巳),凡十七年。


    赧王四十三年(己丑、前二七二年)


    楚以左徒黃歇侍太子完為質於秦。


    秦置南陽郡。


    秦、魏、楚共伐燕。


    燕惠王薨,子武成王立。


    赧王四十四年(庚寅、前二七一年)


    趙藺相如伐齊,至平邑。


    趙田部吏趙奢收租稅,平原君家不肯出;趙奢以法治之,殺平原君用事者九人。平原君怒,將殺之。趙奢曰:「君於趙為貴公子,今縱君家而不奉公則法削,法削則國弱,國弱則諸侯加兵,是無趙也。君安得有此富乎!以君之貴,奉公如法則上下平,上下平則國強,國強則趙固,而君為貴戚,豈輕於天下邪!」平原君以為賢,言之於王。王使治國賦,國賦太平,民富而府庫實。


    赧王四十五年(辛卯、前二七O年)


    秦伐趙,圍閼與。趙王召廉頗、樂乘而問之曰:「可救否?」皆曰:「道遠險陿,難救。」問趙奢,趙奢對曰:「道遠險陿,譬猶兩鼠鬬於穴中,將勇者勝。」王乃令趙奢將兵救之。去邯鄲三十里而止,令軍中曰:「有以軍事諫者死!」


    秦師軍武安西,鼓譟勒兵,武安屋瓦盡振。趙軍中候有一人言急救武安,趙奢立斬之。堅壁二十八日不行,復益增壘。秦間入趙軍,趙奢善食遣之。間以報秦將,秦將大喜曰:「夫去國三十里而軍不行,乃增壘,閼與非趙地也!」趙奢旣已遣間,卷甲而趨,一日一夜而至,去閼與五十里而軍,軍壘成。秦師聞之,悉甲而往。趙軍士許歷請以軍事諫,趙奢進之。許歷曰:「秦人不意趙至此,其來氣盛,將軍必厚集其陳以待之;不然,必敗。」趙奢曰:「請受敎!」許歷請刑,趙奢曰:「胥,後令邯鄲。」許歷復請諫,曰:「先據北山上者勝,後至者敗。」趙奢許諾,卽發萬人趨之。秦師後至,爭山不得上;趙奢縱兵擊秦師,秦師大敗,解閼與而還。趙王封奢為馬服君,與廉、藺同位;以許歷為國尉。


    穰侯言客卿竈於秦王,使伐齊,取剛、壽以廣其陶邑。


    初,魏人范睢從中大夫須賈使於齊,齊襄王聞其辯口,私賜之金及牛、酒。須賈以為睢以國陰事告齊也,歸而告其相魏齊。魏齊怒,笞擊范睢,折脅,摺齒。睢佯死,卷以簀,置廁中,使客醉者更溺之,以懲後,令無妄言者。范睢謂守者曰:「能出我,我必有厚謝。」守者乃請棄簀中死人。魏齊醉,曰:「可矣。」范睢得出。魏齊悔,復召求之。魏人鄭安平遂操范睢亡匿,更姓名曰張祿。


    秦謁者王稽使於魏,范睢夜見王稽。稽潛載與俱歸,薦之於王,王見之於離宮。范睢佯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王來而宦者怒逐之,曰:「王至!」范睢謬曰:「秦安得王,秦獨有太后、穰侯耳!」王微聞其言,乃屏左右,跽而請曰:「先生何以幸敎寡人?」對曰:「唯唯。」如是者三。王曰:「先生卒不幸敎寡人邪?」范睢曰:「非敢然也!臣,羈旅之臣也,交疏於王,而所願陳者皆匡君之事,處人骨肉之間,願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此所以王三問而不敢對者也。臣知今日言之於前,明日伏誅於後,然臣不敢避也。且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苟可以少有補於秦而死,此臣之所大願也。獨恐臣死之後,天下杜口裹足,莫肯鄉秦耳。」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今者寡人得見先生,是天以寡人溷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廟也。事無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願先生悉以敎寡人,無疑寡人也!」范睢拜,王亦拜。范睢曰:「以秦國之大,士卒之勇,以治諸侯,譬若走韓盧而博蹇兔也,而閉關十五年,不敢窺兵於山東者,是穰侯為秦謀不忠,而大王之計亦有所失也。」王跽曰:「寡人願聞失計!」然左右多竊聽者,范睢未敢言內,先言外事,以觀王之俯仰。因進曰:「夫穰侯越韓、魏而攻齊剛、壽,非計也。齊湣王南攻楚,破軍殺將,再辟地千里,而齊尺寸之地無得焉者,豈不欲得地哉?形勢不能有也。諸侯見齊之罷敝,起兵而伐齊,大破之,齊幾於亡,以其伐楚而肥韓、魏也。今王不如遠交而近攻,得寸則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今夫韓、魏,中國之處而天下之樞也。王若欲霸,必親中國以為天下樞,以威楚、趙,楚強則附趙,趙強則附楚,楚、趙皆附,齊必懼矣,齊附則韓、魏因可虜也。」王曰:「善。」乃以范睢為客卿,與謀兵事。


    赧王四十六年(壬辰、前二六九年)


    秦中更胡傷攻趙閼與,不拔。


    赧王四十七年(癸巳、前二六八年)


    秦王用范睢之謀,使五大夫綰伐魏,拔懷。


    赧王四十八年(甲午、前二六七年)


    秦悼太子質於魏而卒。


    赧王四十九年(乙未、前二六六年)


    秦拔魏邢丘。范睢日益親,用事,因承間說王曰:「臣居山東時,聞齊之有孟嘗君,不聞有王;聞秦有太后、穰侯,不聞有王。夫擅國之謂王,能利害之謂王,制殺生之謂王。今太后擅行不顧,穰侯出使不報,華陽、涇陽等擊斷無諱,高陵進退不請,四貴備而國不危者,未之有也。為此四貴者下,乃所謂無王也。穰侯使者操王之重,決制於諸侯,剖符於天下,征敵伐國,莫敢不聽;戰勝攻取則利歸於陶,戰敗則結怨於百姓而禍歸於社稷。臣又聞之,木實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傷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國,尊其臣者卑其主。淖齒管齊,射王股,擢王筋,懸之於廟梁,宿昔而死。李兌管趙,囚主父於沙丘,百日而餓死。今臣觀四貴之用事,此亦淖齒、李兌之類也。夫三代之所以亡國者,君專授政於臣,縱酒弋獵;其所授者妬賢疾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不為主計,而主不覺悟,故失其國,今自有秩以上至諸大吏,下及王左右,無非相國之人者,見王獨立於朝,臣竊為王恐,萬世之後有秦國者,非王子孫也!」王以為然,於是廢太后,逐穰侯、高陵、華陽、涇陽君於關外,以范睢為丞相,封為應侯。


    魏王使須賈聘於秦,應侯敝衣間步而往見之。須賈驚曰:「范叔固無恙乎!」留坐飲食,取一綈袍贈之。遂為須賈御而至相府,曰:「我為君先入通於相君。」須賈怪其久不出,問於門下,門下曰:「無范叔,鄉者吾相張君也。」須賈知見欺,乃膝行入謝罪。應侯坐,責讓之,且曰:「爾所以得不死者,以綈袍戀戀尚有故人之意耳!」乃大供具,請諸侯賓客;坐須賈於堂下,置莝、豆於前而馬食之,使歸告魏王曰:「速斬魏齊頭來!不然,且屠大梁!」須賈還,以告魏齊。魏齊奔趙,匿於平原君家。


    趙惠文王薨,子孝成王丹立;以平原君為相。


    赧王五十年(丙申、前二六五年)


    秦宣太后薨。九月,穰侯出之陶。


    臣光曰:穰侯援立昭王,除其災害;薦白起為將,南取鄢、郢,東屬地於齊,使天下諸侯稽首而事秦,秦益強大者,穰侯之功也。雖其專恣驕貪足以賈禍,亦未至盡如范睢之言。若睢者,亦非能為秦忠謀,直欲得穰侯之處,故搤其吭而奪之耳。遂使秦王絕母子之義,失舅甥之恩。要之,睢真傾危之士哉!


    秦王以子安國君為太子。


    秦伐趙,取三城。趙王新立,太后用事,求救於齊。齊人曰:「必以長安君為質。」太后不可。齊師不出,大臣強諫。太后明謂左右曰:「復言長安君為質者,老婦必唾其面!」左師觸龍願見太后,太后盛氣而胥之入。左師公徐趨而坐,自謝曰:「老臣病足,不得見久矣,竊自恕;而恐太后體之有所苦也,故願望見太后。」太后曰:「老婦恃輦而行。」曰:「食得毋衰乎?」曰:「恃粥耳。」太后不和之色稍解。左師公曰:「老臣賤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竊憐愛之,願得補黑衣之缺以衞王宮,昧死以聞!」太后曰:「諾。年幾何矣?」對曰:「十五歲矣。雖少,願及未填溝壑而託之。」太后曰:「丈夫亦愛少子乎?」對曰:「甚於婦人。」太后笑曰:「婦人異甚。」對曰:「老臣竊以為媼之愛燕后賢於長安君。」太后曰:「君過矣!不若長安君之甚。」左師公曰:「父母愛其子則為之計深遠。媼之送燕后也,持其踵而泣,念其遠也,亦哀之矣。已行,非不思也,祭祀則祝之曰:『必勿使反!』豈非為之計長久,為子孫相繼為王也哉?」太后曰:「然。」左師公曰:「今三世以前,至於趙王之子孫為侯者,其繼有在者乎?」曰:「無有。」曰:「此其近者禍及身,遠者及其子孫。豈人主之子侯則不善哉?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而挾重器多也。今媼尊長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與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於國。一旦山陵崩,長安君何以自託於趙哉?」太后曰:「諾,恣君之所使之!」於是為長安君約車百乘質於齊。齊師乃出,秦師退。


    齊安平君田單將趙師以伐燕,取中陽;又伐韓,取注人。


    齊襄王薨,子建立。建年少,國事皆決於君王后。


    赧王五十一年(丁酉、前二六四年)


    秦武安君伐韓,拔九城,斬首五萬。


    田單為趙相。


    赧王五十二年(戊戌、前二六三年)


    秦武安君伐韓,取南陽;攻太行道,絕之。


    楚頃襄王疾病。黃歇言於應侯曰:「今楚王疾恐不起,秦不如歸其太子。太子得立,其事秦必重而德相國無窮,是親與國而得儲萬乘也。不歸,則咸陽布衣耳。楚更立君,必不事秦,是失與國而絕萬乘之和,非計也。」應侯以告王。王曰:「令太子之傅先往問疾,反而後圖之。」黃歇與太子謀曰:「秦之留太子,欲以求利也。今太子力未能有以利秦也,而陽文君子二人在中。王若卒大命,太子不在,陽文君子必立為後,太子不得奉宗廟矣。不如亡秦,與使者俱出。臣請止,以死當之!」太子因變服為楚使者御而出關;而黃歇守舍,常為太子謝病。度太子已遠,乃自言於王曰:「楚太子已歸,出遠矣。歇願賜死!」王怒,欲聽之。應侯曰:「歇為人臣,出身以徇其主,太子立,必用歇。不如無罪而歸之,以親楚。」王從之。黃歇至楚三月,秋,頃襄王薨,考烈王卽位;以黃歇為相,封以淮北地,號曰春申君。


    赧王五十三年(己亥、前二六二年)


    楚人納州于秦以平。


    武安君伐韓,拔野王。上黨路絕,上黨守馮亭與其民謀曰:「鄭道已絕,秦兵日進,韓不能應,不如以上黨歸趙。趙受我,秦必攻之;趙被秦兵,必親韓;韓、趙為一,則可以當秦矣。」乃遣使者告於趙曰:「韓不能守上黨,入之秦,其吏民皆安於趙,不樂為秦。有城市邑十七,願再拜獻之大王!」趙王以告平陽君豹,對曰:「聖人甚禍無故之利。」王曰:「人樂吾德,何謂無故?」對曰:「秦蠶食韓地,中絕,不令相通,固自以為坐而受上黨也。韓氏所以不入於秦者,欲嫁其禍於趙也。秦服其勞而趙受其利,雖強大不能得之於弱小,弱小固能得之於強大乎!豈得謂之非無故哉?不如勿受。」王以告平原君,平原君請受之。王乃使平原君往受地,以萬戶都三封其太守為華陽君,以千戶都三封其縣令為侯,吏民皆益爵三級。馮亭垂涕不見使者,曰:「吾不忍賣主地而食之也!」


    赧王五十五年(辛丑、前二六O年)


    秦左庶長王齕攻上黨,拔之。上黨民走趙。趙廉頗軍於長平,以按據上黨民。王齕因伐趙。趙軍數戰不勝,止一裨將、四尉。趙王與樓昌、虞卿謀,樓昌請發重使為媾。虞卿曰:「今制媾者在秦;秦必欲破王之軍矣,雖往請媾,秦將不聽。不如發使以重寶附楚、魏,楚、魏受之,則秦疑天下之合從,媾乃可成也。」王不聽,使鄭朱媾於秦,秦受之。王謂虞卿曰:「秦內鄭朱矣。」對曰:「王必不得媾而軍破矣。何則?天下之賀戰勝者皆在秦矣。夫鄭朱,貴人也,秦王、應侯必顯重之以示天下。天下見王之媾於秦,必不救王;秦知天下之不救王,則媾不可得成矣。」旣而秦果顯鄭朱而不與趙媾。


    秦數敗趙兵,廉頗堅壁不出。趙王以頗失亡多而更怯不戰,怒,數讓之。應侯又使人行千金於趙為反間,曰:「秦之所畏,獨畏馬服君之子趙括為將耳!廉頗易與,且降矣!」趙王遂以趙括代頗將。藺相如曰:「王以名使括,若膠柱鼓瑟耳。括徒能讀其父書傳,不知合變也。」王不聽。初,趙括自少時學兵法,以天下莫能當;嘗與其父奢言兵事,奢不能難,然不謂善。括母問其故,奢曰:「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使趙不將括則已;若必將之,破趙軍者必括也。」及括將行,其母上書,言括不可使。王曰:「何以?」對曰:「始妾事其父,時為將,身所奉飯而進食者以十數,所友者以百數,王及宗室所賞賜者,盡以與軍吏士大夫;受命之日,不問家事。今括一旦為將,東鄉而朝,軍吏無敢仰視之者;王所賜金帛,歸藏於家,而日視便利田宅可買者買之。王以為如其父,父子異心,願王勿遣!」王曰:「母置之,吾已決矣!」母因曰:「卽如有不稱,妾請無隨坐。」趙王許之。


    秦王聞括已為趙將,乃陰使武安君為上將軍而王齕為裨將,令軍中:「有敢泄武安君將者斬!」趙括至軍,悉更約束,易置軍吏,出兵擊秦師。武安君佯敗而走,張二奇兵以劫之。趙括乘勝追造秦壁,壁堅拒不得入;奇兵二萬五千人絕趙軍之後,又五千騎絕趙壁間。趙軍分而為二,糧道絕。武安君出輕兵擊之,趙戰不利,因築壁堅守以待救至。秦王聞趙食道絕,自如河內發民年十五以上悉詣長平,遮絕趙救兵及糧食。齊人、楚人救趙。趙人乏食,請粟于齊,王弗許。周子曰:「夫趙之於齊、楚,扞蔽也,猶齒之有脣也,脣亡則齒寒;今日亡趙,明日患及齊、楚矣。救趙之務,宜若奉漏甕沃焦釜然。且救趙,高義也;卻秦師,顯名也;義救亡國,威卻強秦。不務為此而愛粟,為國計者過矣!」齊王弗聽。九月,趙軍食絕四十六日,皆內陰相殺食。急來攻秦壘,欲出為四隊,四,五復之,不能出。趙括自出銳卒搏戰,秦人射殺之。趙師大敗,卒四十萬人皆降。武安君曰:「秦已拔上黨,上黨民不樂為秦而歸趙。趙卒反覆,非盡殺之,恐為亂。」乃挾詐而盡坑殺之,遺其小者二百四十人歸趙。前後斬首虜四十五萬人;趙人大震。


    赧王五十六年(壬寅、前二五九年)


    十月,武安君分軍為三,王齕攻趙武安、皮牢,拔之。司馬梗北定太原,盡有上黨地。韓、魏使蘇代厚幣說應侯曰:「武安君卽圍邯鄲乎?」曰:「然。」蘇代曰:「趙亡則秦王王矣;武安君為三公,君能為之下乎?雖欲無為之下,固不得已矣。秦嘗攻韓,圍邢丘,困上黨,上黨之民皆反為趙,天下不樂為秦民之日久矣。今亡趙,北地入燕,東地入齊,南地入韓、魏,則君之所得民無幾何人矣。不如因而割之,無以為武安君功也。」應侯言於秦王曰:「秦兵勞,請許韓、趙之割地以和,且休士卒。」王聽之,割韓垣雍、趙六城以和,正月,皆罷兵。武安君由是與應侯有隙。


    趙王將使趙郝約事於秦,割六縣。虞卿謂趙王曰:「秦之攻王也,倦而歸乎?王以其力尚能進,愛王而弗攻乎?」王曰:「秦不遺餘力矣,必以倦而歸也。」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歸,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是助秦自攻也。來年秦攻王,王無救矣。」趙王計未定,樓緩至趙,趙王與之計之。樓緩曰:「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秦、趙構難而天下皆說,何也?曰:『吾且因強而乘弱矣。』今趙不如亟割地為和以疑天下,慰秦之心。不然,天下將因秦之怒,乘趙之敝,瓜分之,趙且亡,何秦之圖乎!」虞卿聞之,復見曰:「危哉樓子之計,是愈疑天下,而何慰秦之心哉?獨不言其示天下弱乎?且臣言勿與者,非固勿與而已也;秦索六城於王,而王以六城賂齊。齊,秦之深讎也,其聽王不待辭之畢也。則是王失之於齊而取償於秦,而示天下有能為也。王以此發聲,兵未窺於境,臣見秦之重賂至趙而反媾於王也。從秦為媾,韓、魏聞之,必盡重王,是王一舉而結三國之親而與秦易道也。」趙王曰:「善。」使虞卿東見齊王,與之謀秦。虞卿未返,秦使者已在趙矣。樓緩聞之,亡去。趙王封虞卿以一城。


    秦之始伐趙也,魏王問於大夫,皆以為秦伐趙,於魏便。孔斌曰:「何謂也?」曰:「勝趙,則吾因而服焉;不勝趙,則可承敝而擊之。」子順曰:「不然。秦自孝公以來,戰未嘗屈,今又屬其良將,何敝之承!」大夫曰:「縱其勝趙,於我何損?鄰之羞,國之福也。」子順曰:「秦,貪暴之國也,勝趙,必復他求,吾恐於時魏受其師也。先人有言:燕雀處屋,子母相哺,呴呴焉相樂也,自以為安矣。竈突炎上,棟宇將焚,燕雀顏不變,不知禍之將及己也。今子不悟趙破患將及己,可以人而同於燕雀乎!」子順者,孔子六世孫也。初,魏王聞子順賢,遣使者奉黃金束帛,聘以為相。子順曰:「若王能信用吾道,吾道固為治世也,雖蔬食飲水,吾猶為之。若徒欲制服吾身,委以重祿,吾猶一夫耳,魏王奚少於一夫!」使者固請,子順乃之魏;魏王郊迎以為相。子順改嬖寵之官以事賢才,奪無任之祿以賜有功。諸喪職者咸不悅,乃造謗言。文咨以告子順。子順曰:「民之不可與慮始久矣!古之善為政者,其初不能無謗。子產相鄭,三年而後謗止;吾先君之相魯,三月而後謗止。今吾為政日新,雖不能及賢,庸知謗乎!」文咨曰:「未識先君之謗何也?」子順曰:「先君相魯,人誦之曰:『麛裘而芾,投之無戾。芾而麛裘,投之無郵。』及三月,政化旣成,民又誦曰:『裘衣章甫,實獲我所。章甫裘衣,惠我無私。』」文咨喜曰:「乃今知先生不異乎聖賢矣。」子順相魏凡九月,陳大計輒不用,乃喟然曰:「言不見用,是吾言之不當也。言不當於主,居人之官,食人之祿,是尸利素餐,吾罪深矣!」退而以病致仕。人謂子順曰:「王不用子,子其行乎?」答曰:「行將何之?山東之國將幷於秦;秦為不義,義所不入。」遂寢於家。新垣固請子順曰:「賢者所在,必興化致治。今子相魏,未聞異政而卽自退,意者志不得乎,何去之速也?」子順曰;「以無異政,所以自退也。且死病無良醫。今秦有吞食天下之心,以義事之,固不獲安;救亡不暇,何化之興!昔伊摯在夏,呂望在商,而二國不治,豈伊、呂之不欲哉?勢不可也。當今山東之國敝而不振,三晉割地以求安,二周折而入秦,燕、齊、楚已屈服矣。以此觀之,不出二十年,天下其盡為秦乎!」


    秦王欲為應侯必報其仇,聞魏齊在平原君所,乃為好言誘平原君至秦而執之。遣使謂趙王曰:「不得齊首,吾不出王弟於關!」魏齊窮,抵虞卿,虞卿棄相印,與魏齊偕亡。至魏,欲因信陵君以走楚。信陵君意難見之,魏齊怒,自殺。趙王卒取其首以與秦,秦乃歸平原君。九月,五大夫王陵復將兵伐趙。武安君病,不任行。


    赧王五十七年(癸卯、前二五八年)


    正月,王陵攻邯鄲,少利,益發卒佐陵;陵亡五校。武安君病癒,王欲使代之。武安君曰:「邯鄲實未易攻也;且諸侯之救日至。彼諸侯怨秦之日久矣,秦雖勝於長平,士卒死者過半,國內空,遠絕河山而爭人國都;趙應其內,諸侯攻其外,破秦軍必矣。」王自命不行,乃使應侯請之。武安君終辭疾,不肯行;乃以王齕代王陵。


    趙王使平原君求救於楚,平原君約其門下食客文武備具者二十人與之俱,得十九人,餘無可取者。毛遂自薦於平原君。平原君曰:「夫賢士之處世也,譬若錐之處囊中,其末立見。今先生處勝之門下三年於此矣,左右未有所稱誦,勝未有所聞,是先生無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毛遂曰:「臣乃今日請處囊中耳!使遂蚤得處囊中,乃脫穎而出,非特其末見而已。」平原君乃與之俱,十九人相與目笑之。平原君至楚,與楚王言合從之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決。毛遂按劍歷階而上,謂平原君曰:「從之利害,兩言而決耳!今日出而言,日中不決,何也?」楚王怒叱曰:「胡不下!吾乃與而君言,汝何為者也?」毛遂按劍而前曰:「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國之衆也。今十步之內,王不得恃楚國之衆也!王之命懸於遂手。吾君在前,叱者何也?且遂聞湯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諸侯,豈其士卒衆多哉?誠能據其勢而奮其威也。今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萬,此霸王之資也。以楚之強,天下弗能當。白起,小豎子耳,率數萬之衆,興師以與楚戰,一戰而舉鄢、郢,再戰而燒夷陵,三戰而辱王之先人,此百世之怨而趙之所羞,而王弗之惡焉。合從者為楚,非為趙也。吾君在前,叱者何也?」楚王曰:「唯唯,誠若先生之言,謹奉社稷以從。」毛遂曰:「從定乎?」楚王曰:「定矣。」毛遂謂楚王之左右曰:「取雞、狗、馬之血來!」毛遂奉銅盤而跪進之楚王曰:「王當歃血以定從;次者吾君,次者遂。」遂定從於殿上。毛遂左手持盤血而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等相與歃此血於堂下!公等錄錄,所謂『因人成事』者也。」平原君已定從而歸,至於趙,曰:「勝不敢相天下士矣!」遂以毛遂為上客。


    於是楚王使春申君將兵救趙,魏王亦使將軍晉鄙將兵十萬救趙。秦王使謂魏王曰:「吾攻趙,旦暮且下,諸侯敢救之者,吾已拔趙,必移兵先擊之!」魏王恐,遣人止晉鄙,留兵壁鄴,名為救趙,實挾兩端。又使將軍新垣衍間入邯鄲,因平原君說趙王,欲共尊秦為帝,以卻其兵。齊人魯仲連在邯鄲,聞之,往見新垣衍曰:「彼秦者,棄禮義而上首功之國也。彼卽肆然而為帝於天下,則連有蹈東海而死耳,不願為之民也!且梁未睹秦稱帝之害故耳,吾將使秦王烹醢梁王!」新垣衍怏然不悅,曰:「先生惡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魯仲連曰:「固也,吾將言之。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紂之三公也。九侯有子而好,獻之於紂,紂以為惡,醢九侯;鄂侯爭之強,辯之疾,故脯鄂侯;文王聞之,喟然而歎,故拘之牖里之庫百日,欲令之死。今秦,萬乘之國也,梁,亦萬乘之國也;俱據萬乘之國,各有稱王之名,柰何睹其一戰而勝,欲從而帝之,卒就脯醢之地乎!且秦無已而帝,則將行其天子之禮以號令於天下,則且變易諸侯之大臣,彼將奪其所不肖而與其所賢,奪其所憎而與其所愛,彼又將使其子女讒妾為諸侯妃姬,處梁之宮,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將軍又何以得故寵乎!」新垣衍起,再拜曰:「吾乃今知先生天下之士也!吾請出,不敢復言帝秦矣!」


    燕武成王薨,子孝王立。


    初,魏公子無忌仁而下士,致食客三千人。魏有隱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貧,為大梁夷門監者。公子置酒大會賓客,坐定,公子從車騎虛左自迎侯生。侯生攝敝衣冠,直上載公子上坐不讓,公子執轡愈恭。侯生又謂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願枉車騎過之。」公子引車入市,侯生下見其客朱亥,睥睨,故久立,與其客語,微察公子,公子色愈和;乃謝客就車,至公子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徧贊賓客,賓客皆驚。及秦圍趙,趙平原君之夫人,公子無忌之姊也,平原君使者冠蓋相屬於魏,讓公子曰:「勝所以自附於婚姻者,以公子之高義,能急人之困也。今邯鄲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縱公子輕勝棄之,獨不憐公子姊邪!」公子患之,數請魏王敕晉鄙令救趙,及賓客辯士游說萬端,王終不聽。公子乃屬賓客約車騎百餘乘,欲赴鬬以死於趙;過夷門,見侯生。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從!」公子去,行數里,心不快,復還見侯生。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還也!今公子無他端而欲赴秦軍,譬如以肉投餒虎,何功之有!」公子再拜問計。侯嬴屏人曰:「吾聞晉鄙兵符在王臥內,而如姬最幸,力能竊之。嘗聞公子為如姬報其父仇,如姬欲為公子死無所辭。公子誠一開口,則得虎符,奪晉鄙之兵,北救趙,西卻秦,此五伯之功也。」公子如其言,果得兵符。公子行,侯生曰:「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有如晉鄙合符而不授兵,復請之,則事危矣。臣客朱亥,其人力士,可與俱。晉鄙若聽,大善;不聽,可使擊之!」於是公子請朱亥與俱。至鄴,晉鄙合符,疑之,舉手視公子曰:「吾擁十萬之衆屯於境上,今單車來代之,何如哉?」朱亥袖四十斤鐵椎,椎殺晉鄙,公子遂勒兵下令軍中曰:「父子俱在軍中者,父歸!兄弟俱在軍中者,兄歸!獨子無兄弟者,歸養!」得選兵八萬人,將之而進。


    王齕久圍邯鄲不拔,諸侯來救,戰數不利。武安君聞之曰:「王不聽吾計,今何如矣?」王聞之,怒,強起武安君。武安君稱病篤,不肯起。


    赧王五十八年(甲辰、前二五七年)


    十月,免武安君為士伍,遷之陰密。十二月,益發卒軍汾城旁。武安君病,未行,諸侯攻王齕,齕數卻,使者日至,王乃使人遣武安君,不得留咸陽中。武安君出咸陽西門十里,至杜郵。王與應侯羣臣謀曰:「白起之遷,意尚怏怏有餘言。」王乃使使者賜之劍,武安君遂自殺。秦人憐之,鄉邑皆祭祀焉。


    魏公子無忌大破秦師於邯鄲下,王齕解邯鄲圍走。鄭安平為趙所困,將二萬人降趙,應侯由是得罪。


    公子無忌旣存趙,遂不敢歸魏,與賓客留居趙,使將將其軍還魏。趙王與平原君計,以五城封公子。趙王埽除自迎,執主人之禮,引公子就西階。公子側行辭讓,從東階上,自言辠過,以負於魏,無功於趙。趙王與公子飲至暮,口不忍獻五城,以公子退讓也。趙王以鄗為公子湯沐邑。魏亦復以信陵奉公子。公子聞趙有處士毛公隱於博徒,薛公隱於賣漿家,欲見之;兩人不肯見,公子乃間步從之游。平原君聞而非之。公子曰;「吾聞平原君之賢,故背魏而救趙。今平原君所與遊,徒豪舉耳,不求士也。以無忌從此兩人遊,尚恐其不我欲也,平原君乃以為羞乎!」為裝欲去。平原君免冠謝,乃止。


    平原君欲封魯連,使者三返,終不肯受。又以千金為魯連壽,魯連笑曰:「所貴於天下士,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取也。卽有取,是商賈之事也!」遂辭平原君而去,終身不復見。


    秦太子之妃曰華陽夫人,無子;夏姬生子異人。異人質於趙;秦數伐趙,趙人不禮之。異人以庶孽孫質於諸侯,車乘進用不饒,居處困不得意。


    陽翟大賈呂不韋適邯鄲,見之,曰:「此奇貨可居!」乃往見異人,說曰:「吾能大子之門!」異人笑曰:「且自大君之門!」不韋曰:「子不知也,吾門待子門而大。」異人心知所謂,乃引與坐,深語。不韋曰:「秦王老矣。太子愛華陽夫人,夫人無子。子之兄弟二十餘人,子傒有秦國之業,士倉又輔之。子居中,不甚見幸,久質諸侯。太子卽位,子不得爭為嗣矣。」異人曰:「然則柰何?」不韋曰:「能立適嗣者,獨華陽夫人耳。不韋雖貧,請以千金為子西遊,立子為嗣。」異人曰:「必如君策,請得分秦國與君共之。」不韋乃以五百金與異人,令結賓客。復以五百金買奇物玩好,自奉而西,見華陽夫人之姊,而以奇物獻於夫人,因譽子異人之賢,賓客徧天下,常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曰:「異人也以夫人為天!」夫人大喜。不韋因使其姊說夫人曰:「夫以色事人者,色衰則愛弛。今夫人愛而無子,不以繁華時蚤自結於諸子中賢孝者,舉以為適,卽色衰愛弛,雖欲開一言,尚可得乎!今子異人賢,而自知中子不得為適,夫人誠以此時拔之,是子異人無國而有國,夫人無子而有子也,則終身有寵於秦矣。」夫人以為然,承間言於太子曰:「子異人絕賢,來往者皆稱譽之。」因泣曰:「妾不幸無子,願得子異人立以為子,以託妾身!」太子許之,與夫人刻玉符,約以為嗣,因厚餽遺異人,而請呂不韋傅之。異人名譽盛於諸侯。


    呂不韋娶邯鄲諸姬絕美者與居,知其有娠,異人從不韋飲,見而請之。不韋佯怒,旣而獻之,孕期年而生子政,異人遂以為夫人。邯鄲之圍,趙人欲殺之,異人與不韋行金六百斤予守者,脫亡赴秦軍,遂得歸。異人楚服而見華陽夫人,夫人曰:「吾楚人也,當自子之。」因更其名曰楚。


    赧王五十九年(乙巳、前二五六年)


    秦將軍摎伐韓,取陽城、負黍,斬首四萬。伐趙,取二十餘縣,斬首虜九萬。赧王恐,背秦,與諸侯約從,將天下銳師出伊闕攻秦,令無得通陽城。秦王使將軍摎攻西周,赧王入秦,頓首受罪,盡獻其邑三十六,口三萬。秦受其獻,歸赧王於周。是歲,赧王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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