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说铁骑儿(一)

3个月前 作者: 小狐濡尾
    “国泰民安福永昌,兴隆正利同齐祥,协益长裕全美瑞,合和元亨金顺良。惠丰成聚润发久,谦德达生洪源强,恒义万宝复大通,新春茂盛庆安康。”


    一向春风满面的春意楼老板陆二爷脸上,近几日冬雷震震,乌云沉沉。


    “这是那小先生说的?”


    伙计弓腰垂首,老实道:“是,那小先生说,这八句诗里任取两三字,都是响当当的好店名儿。”


    “俗气!”陆二爷从鼻子里哼了声。向来座无虚席的春意楼,今日只剩了稀稀拉拉几个过路的茶客。本来短粗的眉头,硬是拧成了个死结。


    “昨儿也没见这么少人——”


    伙计眼神向外瞟了瞟,更加小心道:“据说今儿小先生要讲《金鼓名将传》的最后一回‘穿云箭传奇’,说的正是当年的三箭定西关的罗晋罗大将军。”


    “风魔了!都风魔了!”


    陆二爷烦躁地踱了两步,咕咚喝了一大口茶,白瓷茶杯在檀木桌上重重一顿,气急败坏道:“走!去泰丰源!”


    正值冬月,大雪纷飞。


    泰丰源在京城城南涌金口,三教九流汇聚之所。不过是个两层的茶馆儿,挂着幅破旧的青幌,在闹市各色彩门欢楼中,十分的不起眼。街道上穿着褐衣褴袄的下层平民摩肩接踵,不时有两只鸡扑腾着飞出来,又被人呼喝着捉回去,留下一地鸡毛。地上厚雪被踩得漆黑。


    陆二爷拿香帕掩着鼻,气不打一处来。“这种腌臜地方,那些王孙公子也来?”


    及至了门口,才发现门口都是踮着脚尖往里瞧的人。别说进去听了,怕是连泰丰源的门槛都迈不过去。


    正气郁间,从门口聚着的人堆里挤出一个熟悉的臃肿身躯来。那弥勒佛似的胖子抬袖擦了擦脸上挤出来的一层油汗,喘着气儿四下张望,像是在找什么人。


    “老何!”


    胖子听见有人叫他,骤然吃了一惊,见是陆二爷,脸上顿时露出一个夸张油滑带着点自得的笑意。


    “原来是陆二爷!今儿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陆二爷依旧是端着阳春白雪的清高架子,哼了声道:“泰丰源的名儿如今在这京城上下可不是如雷贯耳,在下怎敢不来瞻仰瞻仰?不料贵店好生气派,在下竟是一只脚都迈不进去。”


    老何笑哈哈道:“哪儿能!京城第一茶楼的老板来了,我这小店哪有不奉座之理!来来来,劳烦二爷屈尊,胖子给您开道叻——劳驾,让让,让让叻!”


    老何带着陆二爷满头大汗地挤到书场前面,招呼着伙计匀出来个凳子给陆二爷坐。虽看不惯那凳子的简陋,但看着那水泄不通的气势,陆二爷还是皱着眉坐了。


    书场上一桌,一扇,一惊堂木,却是没人。


    见到老何进来,有人不耐烦嚷嚷道:“这都等了三刻钟了,小先生还不来?这书是讲还是不讲了?!”一片应和抱怨之声如潮,老何擦着汗,张臂陪笑安抚道:“马上到马上到!定是雪大,路上耽搁了。列位客官甭急,小店每人免费奉红糖姜汤一碗!”侧过去,又绷着张黑脸指使小伙计去门口看看人来没有。


    陆二爷百无聊赖,四下里张望。这泰丰源茶馆,着实简陋。顶上的琉璃瓦泻下朦胧天光来,四面八扇窗户拿透光的白棉纸糊着,狭小的书场上燃着一大盆炭火,屋子里倒是暖烘烘的,光线却不甚好。相较于一楼人挤人人挨人的混乱,二楼倒是清爽括整许多,想必是专门辟出来给有身份和银子的人坐的。三扇屏风隔出两个包厢,正是听书最好的位置。其中人俱是锦衣华服,陆二爷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却因逆着光,看不大真切其中人的模样。


    馆中人声鼎沸,忽然听到一声大叫:“哎哟,哪里来的小叫花子!——诶诶,说得就是你呐,还挤!”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说话那人身量颇高,估摸着是站在凳子上,拎鸡子似的拎起一个瘦巴巴的小个子来,那小个子穿着身臃肿的大棉袄,一手抱着个鼓囊囊的袋子,一手抱着个小箱子,半张脸都陷在那硕大的棉袄中,双腿乱蹬,甚是滑稽。众人哈哈大笑,老何却急得跳脚,拨开众人喊道:“放下放下!——麻烦让让——哎哟喂我的小祖宗诶,您可算来了!”


    近处几人仔细看了两眼,乐呵道:“哟!不是小先生!”


    老何犹嫌那小先生个头小挤不动,一把将他抱了起来金刚一般几大步冲冲冲了出去,将他搁在书场中央。


    陆二爷这才看清楚这小先生的模样,心中大为吃惊。


    原来这小先生,果然是个“小先生”!


    看他身量不足,眉眼秀气稚嫩,至多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十二三岁能讲古讲得名动京城,不免叫人难以置信。陆二爷心道,恐怕又是个被拐了出来卖艺的娃儿。只是唱戏练把式的小孩多了去了,出来说书的少年却不多见——起码得记性好吧。


    少年一张小脸冻得青紫,抖抖索索把袋子和箱子放下,又在炭火边烤了一会儿,那冻得僵硬弯曲的小手方伸得直了。陆二爷瞅了眼那袋子和箱子,原来是一袋米,约莫五斤来重,箱子是个书箧,比米袋还大些。只见那少年暖完了手,又从袖中扯了块辨不出颜色的帕子来放在地上,接着竟脱了鞋,露出一双白生生的脚丫子出来站在帕子上。那鞋已经被雪湿透了,足趾尖儿还破了个洞。少年把鞋放在火边烤着,小脚在帕子上擦了擦,呼了口气,终于低头伸手去解那大棉袄的扣子。


    场中固然大多是常客,亦有不少是最新近慕名而来的,俱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少年自顾自地做着这一连串事儿。良久,方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这就是那小先生?这么小?讲得出那《金鼓名将传》?扯吧!”


    “这小先生……怎的这么穷酸哪!”


    “可怜啊……”


    “怕是没爹没娘才会这么小就出来说书吧!”


    ……


    场中正骚动间,忽听见那少年开了口,清清亮亮说了句:“今日好大雪。”


    仍是埋头费力解着扣子,那大袄显然是大人的衣服改的,衬得那少年愈发单薄羸弱。然而一句出来,场中顿时鸦雀无声,怔楞着面面相觑,不由自主地点着头,纷纷附和道:“是啊!”“是啊!好大雪!”


    少年终于把那大袄解了下来,露出里面穿着的白色粗布小袍子,洗得发旧。将火边的鞋子翻了一面,又道:“片片大如钟。”


    众人茫然,想想雪片大如钟,也挺形象啊!莫非这小先生直入主题,已经开始说定场诗了?


    少年有模有样地抻了抻小袍子,蹭着足底的帕子转过身来面对众人,颇是孩子气。陆二爷看着那少年的模样,只觉得他五官生得并非不好,然而放在一起,却令人觉得平平无奇,倘是放在这一场的百千人中,定是泯然众人了。然而少年忽然咧嘴一笑,眸子顿时生了五色神采,令人目眩神惑。


    他笑嘻嘻道:“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场中一静,许久才爆发出一阵大笑来。陆二爷摇摇头,本以为这少年能说书,看着也十分文气,作出诗来,竟这般粗俗。“难怪也只混得了涌金口!”陆二爷自言自语道。


    少年抿着唇,站在场中,待众人渐渐止了笑,方拱手道:“小子贪书误了时辰,让列位看官久等,实在罪过。小子讲完了《名将传》后,将奉送一段《南海十六国记》以表歉意。”


    场中一片欢呼叫好之声,陆二爷听见旁边一人对身边人道:“你是不知,小先生在涌金口是以讲番国的奇风异俗扬名的,那《南海十六国记》,恐怕比《金鼓名将传》还要精彩呢!”


    少年拿下鞋套在脚上,慢吞吞移到桌台前,清了清嗓子,一声惊堂木脆响,满座噤声。


    “扫荡残胡立帝畿,龙翔凤舞势崔嵬。


    左环沧海天一带,右拥太行山万围。


    戈戟九边雄绝塞,衣冠万国仰垂衣。


    太平人乐华胥世,永永金瓯共日辉。”


    “这首诗夸我朝圣上之霸业鸿祚,赞京都昌荣盛景。想我朝圣上雄图壮志,东征西讨,北伐南抚,重开千秋之一统,万世之太平,丰功伟烈,震赫宇宙。”


    “说道帝者丕业,便不得不提战功赫赫的千古名将。列位看官今日来此,必然已经知晓小子这《金鼓名将传》,讲的是自三皇五帝以来,历朝历代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不世英雄。列位看官便要问了,历朝历代都讲了,为何不讲我崇光一朝的名将?难道我崇光一朝,便没有足以千古流芳的英雄和名将了么?”


    少年顿了一顿,场中略略骚动起来,但闻人声议论道:“……我朝铁衣十八骑、萧山五虎……哪一个不是铁骨铮铮的英雄?更别提威震天下的靖海王、晏江侯了!……”


    少年微微一笑,一拍惊堂木——“列位看官说得不错!当今天下,入得了小子这金鼓名将传的——”他竖起三根手指摇了摇,“有三位。”


    座下更是一片沸腾,有人大笑道:“小先生好大口气!”“可不是!天下英雄,竟只有三人入得了小先生的眼!”


    少年毫不理睬场中人的挑衅,眸中神采飞扬,继续道:“但人之功罪,讲究一个‘盖棺论定’,也就是说,小子这金鼓名将传,只——讲——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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