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0-045章

3个月前 作者: 丁墨
    四十章


    半个月后。


    客栈里人声喧哗。来自四面八方的武林侠客们,虽风尘仆仆却热情不减,大多在讨论同一个话题——武林盟主靳断鸿,召集天下英雄,二月初八于无鸠峰顶论剑。


    破月头戴斗笠,隔着层黑纱,听隔壁桌的汉子们描述靳盟主如何英明神武——既是北部第一大富商,又有一副侠肝义胆、一身精湛武艺。


    破月不由得感叹——靳盟主绝对是划时代的新好男人典范!


    听说靳盟主这次召开英雄大会,为的就是商讨武林人士助军北伐的方略。大胥人人尚武,所以这武林大会才如此引人注目。破月遇到这种十年难遇的盛事,当然也会感兴趣。只可惜去不了。


    那日自粮仓离开后,刑堂一行人一路往南,返回刑堂总堂。破月虽十分思念步千洐,倒也不会每日伤风悲月。过了几日,心情也就平复了。反而是跟着刑堂诸人,有时看他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威风凛凛百姓爱戴,倒也很沾光、很带劲。


    未料刚入徽州境地,杨修苦便收到武林大会的消息。他当即带了七名弟子掉头向北,只留老八一人,护送破月去总堂。不过徽州离总堂已经很近,杨修苦走前又向沿途刑堂分堂传递号令,严密小心颜朴淙的人马。老八带着破月继续往南走了两三日,迄今安然无恙。


    女子姓凌,让破月唤她“凌姑姑”。前日破月也曾问她,有没有人皮面具。凌姑姑答得掷地有声:“咱们行走江湖坦坦荡荡,要那些虚假的东西作甚?”


    破月顿时明白,这人的刚直大概跟容湛有一拼。只不过容湛虽刚直,对人情世故却也看得分明。这凌姑姑我行我素,却有些不通世事。


    破月怕颜朴淙的人发觉,自己买了顶斗笠戴着,凌姑姑不置可否。


    这日中午在客栈用了饭,两人继续赶路,终于在日落前抵达徽州分堂,凌姑姑打算歇息一晚,明早再赶路。


    徽州分堂其实是间小小的院子,天寒地冻,更显得门庭稀落、寂静无声。破月随凌姑姑走进去,半天都没看到一个人。


    凌姑姑与破月刚在客舍安顿下来,忽听屋外一阵喧哗。凌姑姑走了出去,破月在门边探头张望,见院子里站着五六个男子,个个黑色劲装,笑呵呵的向凌姑姑行礼。


    “凌姑姑,您老人家来徽州,实在是蓬荜生辉。姑姑,堂主他老人家可好?”为首的是个二十余岁胖子,身材高壮,脸圆眼圆,生得极为喜气。


    凌姑姑在他们面前依旧不苟言笑,淡淡答道:“很好。”


    那胖子正要再寒暄几句,身旁另一男子忽的朝破月方向看过来,惊讶出声:“咦……”


    破月不欲接触太多闲杂人等,连忙关上房门,便听凌姑姑冷冷道:“师父派我护送一人到总坛。没有我的允许,你们任何人不许打扰她。”


    众人忙点头称是,不敢再多言。院子里很快又安静下来。


    破月听得分明,心想这些人倒跟杨修苦的亲传弟子大为不同,性子十分活络。不过刑堂要维持势力和收入,肯定也要招收些外围弟子。见他们似乎很敬畏凌姑姑,破月也就没放在心上。


    这晚破月刚睡下,忽的感觉体内那消歇许久的寒热气流,复又侵袭全身。她连忙坐起,照步千洐所授法门细细调理。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方觉心腹舒畅。


    一睁眼,却见对面的凌姑姑已经坐起,若有所思的望着自己。


    “你修炼的何种内力?”凌姑姑问道。


    破月信得过刑堂弟子的为人,也不隐瞒,将自己自小的体质大略说了遍。凌姑姑听她说完,神色却有些动容,起身走到她床旁,手指搭上她的脉搏。


    破月却不知,这凌姑姑是杨修苦弟子中专修医术的。轮武功,她或者距内外兼修的步千洐还有一大截,但轮内力疗伤,却已是武林翘楚。


    片刻后,她眉目越发紧蹙,望着破月的神色,十分吃惊。


    “十六年纯阴内力……难怪如此浑厚……却偏偏又……”她话没说完,已陷入沉思。


    破月大气也不敢出,等她考虑了许久,才见她缓缓睁眼,眸中竟破天荒有了笑意:“我传你一个法子,每日修习,虽不能助你运用自如,但免去这每日寒热之痛,却是举手之劳。至于你能运用几分,便要看你的造化了。”末了又特别直接的添了一句:“比步千洐的法子要好。”


    破月听她说要传自己法门,心下感激,却也不会特别激动。望着她不再严肃,宛如一位慈祥的阿姨,忍不住道:“姑姑,你笑起来很好看。”


    凌姑姑神色一僵,几乎是立刻收了笑,淡道:“这便教你吧。”


    两人传授了半个时辰,破月便已记牢。依法修习了一刻,果然通体舒畅,比之从前更加轻盈。她大喜拜倒:“姑姑,你果然厉害,比步千洐的法子厉害多了!”


    凌姑姑自幼被师父养大,习惯了清苦枯燥的生活,还是第一次与年轻女孩相处。她与破月相处半个月来,见她虽容貌娇美,却生性沉稳本分。她并不刻意讨好自己,却一路端茶倒水,侍奉得极为妥帖。这令凌姑姑对她刮目相看,心想师父说她是妖女,可我见她本性纯良,倒不是很妖。


    此时她听破月连声夸自己厉害,神态天真烂漫,比起那些隔代弟子的马屁,不知真诚多少倍!


    她心怀畅快,微笑道:“你朝烛火打一掌。”


    破月猛的想起当日打断那棵虫蛀的小树,不由得惊喜万分:“我也有内力?”


    破月按她说的法门,气沉丹田,经胸腹缓缓而上,进入手少阳三焦经,一掌豁然拍出。掌风过处,火焰猛收,瞬间熄灭。


    凌姑姑沉肃道:“换做普通人,一掌也能打灭。但你掌中已含了真气。勤加练习,假以时日,定能有所成。”


    破月大喜,连声道谢,也不睡了,一掌掌打向火焰,练得不亦乐乎。凌姑姑背对她而卧,望见墙上火光忽明忽暗,不由得微微一笑,阖目浅眠。


    这夜,破月一直练到月上中天,竟真的略有所成。


    隔着两三步远,她的掌风能熄灭烛火;凌空拍向门框,能感觉到其哗啦作响。


    这还是她第一次尝到“武功”的甜头,而且是速成的那种,这令她颇有种苦尽甘来、形势一片大好的感觉。


    她无论如何没料到,这个晚上,并不会太平。这个晚上,会有很多人死去。


    因为兴奋,她了无睡意,推开房门走到庭院里,打算对着那些树再做练习。


    刚走下廊道,忽听左侧不远处,劲风一闪而过。


    她不由得停下脚步望过去,却听见对话声断断传来:


    “……那婆娘今日到了咱分堂,真是天赐良机……绿林盟出二十两黄金买她的命……”


    破月听得目瞪口呆:“那婆娘”说的莫非自己?


    又听另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道:“今日子时,绿林盟便动手。咱们只需袖手旁观……谁叫她杀了绿林盟的崔焱?不过掳了几名娘家妇女,就结下梁子……”


    破月听明白过来——这声音是白天那为首的胖子!只怕他们要对付的是凌姑姑!


    绿林盟,她听说过,当今武林三大门派之一,与清心教、刑堂并驾齐驱。


    据说都是些鸡鸣狗盗的绿林人士聚集,人数众多,在武林中颇有声威。只是鱼龙混杂,很难说好坏。上次替她换面具的苏隐隐,教她使用法门时,还提到“我们绿林盟”。所以破月一直对这个门派印象不错。未料今晚却听到他们要加害凌姑姑!


    她心下有些奇怪,他们对话为何不避人,被自己偷听得清清楚楚?难道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这其实是陷阱?


    她却不知,一夜练习,她已能运用小股真气,自然也比寻常人耳聪目明许多。那两人自在房间里说话,却被她听得清清楚楚。


    但她历经磨难,性子已谨慎许多,毫不迟疑退回房间,叫醒了凌姑姑。


    凌姑姑听她说明原委,不由得大怒。但她虽生性迂执,却也不是硬闯硬拼之人。略一沉思,便叫破月拿起行李,趁夜色从房顶跃出,撒足疾奔。


    两人刚跑出分堂数步,便听身后脚步声纷沓而来:“点子跑了!速速拦住她们!”


    话音刚落,巷口闪出十余道黑影,持刀握剑,蓄势待发,在夜色里显得狰狞而凶狠。


    凌姑姑将破月往边上一推,拔剑便迎了上去。


    凌姑姑剑若繁花,轻盈敏捷,顷刻便刺中两人胸口。然而双拳难敌四手,敌人中也有刀法极为精湛的,专门挑着她防御的空档下手,很快,凌姑姑便有些不支了。


    破月站在黑暗的角落里,正心焦间,忽见一名男子挥刀朝自己攻过来!


    顷刻刀光已至面门,破月吓得呆立当场,哪里还能想到抵抗,开口便是:“别杀我!”她的声音清脆柔软,那男子一怔,抬手便掀开她的斗笠,神色便有些异样了。


    他一把抓住她胳膊,就往怀里扯。破月撞进他怀里,正心跳如擂间,忽见他门户大开,简直就是聪玉长拳第一招入门式的活靶子,不由得忐忑不定。


    “英雄……”她低唤一声,单手抱住男子的腰,男子被她如此热情的一搂,又意外又惊喜,心想今日难道好运捡到了个放浪货?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一亲芳泽,便见怀中人儿抬起小小拳头,不偏不倚中规中矩朝自己腹部打过来!


    一声闷响。


    破月全身冷汗,紧张的抬头望着他。


    他身子晃了晃,低头呆呆的望着破月。


    完了完了!破月心想,自己太异想天开了!她忙娇声道:“英、英雄,方才只是开个玩笑……”


    未料那男子猛的松开她,刀也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双手捂住肚子弓下腰,怒喝道:“疼死老子了!老子宰了你!”这男子本是绿林盟中喽啰,虽有些好色,却全无怜香惜玉之意,被偷袭一拳剧痛难当,眸中便全是凶狠的杀意了。


    然而他的眸中,很快有一片银光闪过。


    他脸上惊诧的表情,彻底放大。


    但他已不能有其他动作了。因为他的脑袋,已经从脖子上斜飞出去,像个西瓜被切了个平整的缺口,血汁四射。


    他面前两步远,破月手持寒月刀,全身僵若木石。


    她被男子的血喷得满头满脸,整张脸变得腥红难辨。可她望着地上断成两截的尸首,脑子里却已木然一片


    她杀人了?


    前方诸人很快察觉了这边的动静,立刻有两人同时撤剑,朝破月围过来。


    便在此时,一道蓝色光亮宛若流星,嗤然划破夜空,一直到达视野可见的最远处。


    “不好!这婆娘叫帮手!”


    “速速解决了她!”


    放出信号弹的正是凌姑姑。她趁众人分神,陡然跃出战团落在破月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向外一丢:“走!”


    这也许是她竭尽全力的一掷,破月只觉得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砰然落在五六丈外的大街上。


    已是半夜,大街上黑黢黢的一个人也没有。破月摔得全身剧痛,可还是忍着爬起来,转头只见巷子里斗成一团,有两人飞快的持刀朝她冲过来。


    她拔腿就跑!


    刚跑了几步,倏地只见东侧天空,一道血红的光亮,疾疾冲上天空。那烟火弹与方才凌姑姑所发极为类似,只是颜色不同。


    破月拔腿便往烟火的方向跑!


    “坏了!”身后追兵惊惶喊道:“赤色!赤色是唐十三!他竟在左近!”


    破月一听,朝那方向跑得更快了!心头暗想,听他们语气,似乎对唐十三极为忌惮。若是早点撞上此人向其求救,或许能助凌姑姑一臂之力!


    约莫对方也是想速战速决斩草除根,竟没有放弃追击,脚步声越来越近!破月虽拼命的跑,与他们的差距,却逐渐在缩小。


    “别跑!臭娘们儿!”


    “再跑老子就整死你!”


    身后两人一边跑,一边怒喝着!


    可她不过修习了一夜内力,又怎么会是这些武林壮汉的对手?


    很快,两人与她的距离只有几步之遥,似乎只要一伸手,便能抓住她的衣领!


    “啊!”破月一声尖叫,惊破夜空。


    马蹄声。


    一连串清脆、急促马蹄声,仿佛战鼓连绵,惊破幽暗夜空,响彻寂静长街。


    破月从未听过这样疾劲的马蹄声,只觉得光是听声音,都带着势不可挡、追魂夺命的气魄。


    她一怔,身后追兵亦是一呆。


    就这一分神的功夫,前方青石路尽头,一匹神骏的白马忽然冒头,风驰电掣般朝他们冲过来!马上伏着一人,惊鸿一瞥间,只见黑色披风下,素白的一张脸,隐隐发青。


    “唐十三!”一人惊呼。


    刚刚还凶神恶煞的两个追兵,转身就跑。


    “救我!”破月迎面朝他跑去,眼睁睁看着一人一马快若闪电,顷刻便至眼前。


    那人未作丝毫停留,与破月错身而过!


    破月一呆,停步转身,恰好那人马旁凭空生出两道白光,灿若流星。再定睛一看,那人马速不停,顷刻已冲过了头,将两名大汉远远丢在身后。


    那两名汉子脚步也是够快的,可与那人的速度相比,简直是农用拖拉机和法拉利跑车的区别!


    呃……那她是什么?手推板车?


    破月原本还在疑惑——他怎么不管不顾自己跑到前头去了?正要向他高声疾呼表明身份,忽然她眼睛一瞪,一时喉咙像是被堵住了。


    因为她看到了最诡异最血腥的场景。


    两名大汉又跑了几步,半个脑袋却慢慢滑落,骨碌碌掉在地上。可他们还在往前跑,连痛呼都没来得及发出,顶着半边脑袋又跑出了几步,这才卒然倒地!


    方才那两道白光,不是凭空生出的。


    那是他的剑,快若闪电,一闪而逝。


    这一幕实在狰狞而恐怖,破月不敢再看,一抬头,却吓得魂飞魄散——


    那明明跑出数丈远的马骑,竟已沉默无声立在自己面前。


    马上黑衣人冷冷望着自己,而他右手一把窄窄的长剑,剑身殷红染血。


    剑尖抬起,精准的抵住她的咽喉。破月感觉到微微的刺痛,那是剑尖的寒气,隔着半寸的距离,无声威慑着。


    高大、清秀、阴冷,是唐十三留给破月的第一印象。


    染血的黑衣,微湿紧贴,勾勒出挺拔料峭的线条。墨色长发简单束起,如泼墨般垂落肩。削尖的脸白若细玉,双眸秀气修长。偏生一双凌厉的眉和厚实坚毅的唇,令他看起来既有男人的冷酷,又有少年的戾气。


    而破月并不知道,自己留给唐十三的第一印象却糟糕极了——发髻凌乱、满脸血污、气喘吁吁,被他剑尖所抵危在旦夕,一双眼却竟是兴奋的亮光。


    疯妇。


    唐十三心头淡淡飘过这个论断。


    “坠马巷!”破月当然兴奋,因为凌姑姑有救了!她大声疾呼,“快去救凌姑姑!”


    唐十三长眉一蹙,收剑勒转马头,顷刻身姿疾如闪电。


    见他的马瞬间跑远,破月连忙追过去:“你带上我啊!别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我跟你一起去!”


    “嗤——”


    黑暗中,什么东西极速破空而来。直直撞上破月胸口。


    破月只觉得一麻,却并不很痛,低头一看,一枚极小的石子滚落脚边。


    等等我!


    她张嘴欲喊,发现没有声音——哑穴被点了?


    谁?她瞬间一头冷汗,紧张兮兮的四处张望。夜色迷离,却不知哪里潜伏了敌人?点中她的哑穴,是要让她无法向唐十三求救,然后对她下手吗?


    她全身发冷。


    偏偏这时,一道清冷寡淡的声音远远传来,却清晰如在耳边。


    “很吵,跟上。”


    那嗓音本身清澈柔润,宛如冬夜檐下滴水,寂寂动人。可他的语气,却明显带着几分戾气,还有几分不耐烦,与这温柔的嗓音格格不入,令人难生好感。


    破月只一怔,便明白过来。


    那个方向,是唐十三……


    她默立片刻,有点郁闷的朝这位阴森森的救命恩人追去。


    四十章


    破月跑到巷口时,里面已经很安静了。


    死人,满地都是死人,血腥味扑鼻而来,远远只有一个虎背蜂腰的黑衣劲装男子,一动不动蹲在地上。


    破月尽量不踩到那些残破的尸首,可走了几步,她还是差点吐出来——这些绿林盟的恶人,死了也就算了。可他们偏偏都被斩成数截,左边半个脑袋,右边一只大腿,四处都是白花花的断肢和喷射状的血迹,漆黑小巷里满目血腥。


    这里哪还是人间,分明是地狱修罗场。


    破月心惊胆战,看到前方那男子缓缓转头,清秀至极的一张脸,阴沉若死神。


    他就是死神,是这片修罗场的主宰。


    破月被他忘得全身发冷,可当她看到他臂弯里奄奄一息的凌姑姑,立刻忘记了害怕,焦急的冲过去。


    凌姑姑腹部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汩汩流出。她脸色格外苍白,眼见不活了。昔日木讷的眼眸迷迷蒙蒙瞥见破月,竟泛上几分柔和色彩。


    凌姑姑!破月张嘴,却无声。只觉得难以置信——一个时辰前,她还慈祥的教她内力法门,怎么此刻,已是垂死之人?


    “护住……她……”她粗糙的手轻轻抓住唐十三的衣袖,然后无力垂落。


    她的眼神僵直了,她死了。


    “好。”唐十三沉默半晌,才对尸体吐出这个字。


    破月开始抽泣。


    他恍若未觉,面沉如水将凌姑姑的尸身打横抱起。


    破月跟在他身后,眼泪哗啦啦的往下掉。唐十三将凌姑姑放上马背,这一回,他的速度却很慢,慢慢牵着马,沉默的向前走。


    一直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城郊一处山头。他默然盯着脚下泥土看了半晌,朝破月伸手:“寒月刀。”


    破月不明所以解下寒月刀递给他,忽的惊觉——他怎么认得此刀?难道他认得步千洐?


    她心下惊异不定,他却没打算解释,伸手将寒月刀□土里。


    破月惊疑不定,嘴唇乱动,却依然发不出声音。


    猛的一声嗤响破空,她胸口又是一麻。


    “你想干什么?”她能出声了!


    “挖坑,埋她。”


    破月明白过来,他是要葬了凌姑姑。只见他用寒月刀在土中急速搅动,土渣四溅,很快便出现了一个小坑,且坑越来越大。


    可他自己不是有兵器吗?为何要用她的刀?难道寒月刀隐藏了何玄机她不知道?


    破月心头砰砰的跳,试探问道:“大侠,为什么要用我的刀?用剑不行吗?”


    “会脏。”他头也不抬,继续挖坑。


    破月揣摩了片刻,才艰难的明白过来。


    难道……他怕弄脏自己的剑,所以用她的刀刨坑吗?


    破月默然不语。


    不一会儿,他就挖了个一丈见方的大坑,将凌姑姑放入坑底,又填好了土。而后他举目四顾,从一棵大树上削下块四四方方的树皮,咬破指尖,用鲜血刷刷刷写了一行字,往墓前一插,静默不语。


    破月一看,上面只有四个字:


    “老八之墓。”


    凌姑姑对破月有恩,她实在有些看不过眼了。


    “要不要写上她的名讳?或者写凌姑姑?”


    “不必。”


    破月想了想,也对,万一凌姑姑仇家发觉,岂不是更要侮辱她的尸体?


    她含泪在凌姑姑墓前磕了十多个响头,这才起身。


    唐十三没磕头,却忽然问她:“你是步千洐何人?”


    破月心想,寒月刀都在我手上,说没关系估计也不信。只得含糊道:“朋友。”


    唐十三也没追问,翻身上马。破月只觉得眼前一闪,腰间一紧,瞬间双脚离地,已腾空落于马上。


    不等她调整到舒服的姿势,身后那人一甩马缰,大白马已如闪电般,朝山脚疾冲下去!


    进了城,一直跑到客栈门口,唐十三才跳下马,踹门而入。


    被惊醒的客栈老板匆匆赶来,唯唯诺诺。唐十三从怀里掏出碎银望台面一丢:“一间上房。”


    老板见他们一个全身血染,一个满脸血污,早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拾了银子,引他们上楼。


    到了房间,唐十三淡淡看她一眼:“一个时辰。”说完便提着剑又走了。


    破月推测了半天,推测出他大概是想说自己要出去一个时辰。于是自行沐浴更衣,不多时,便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她正等得迷迷糊糊,忽听门吱呀一响,正是唐十三推门回来了。


    比起昨夜,他身上的血腥味更重了,一双靴子就像在血水里泡过,油光水亮。拜他所赐,破月已经能分辨出死人的气味,只嗅到他身上的气息,便明白过来——他刚才是去杀人了。


    他一进屋,就抱着剑在门口盘膝坐下,看也不看破月一眼,闭眼就似要睡觉。


    破月凑过去:“大侠……”


    唐十三很给面子的睁开眼,目光只在她脸上微微一停,没有任何波动:“十三。”


    “……十三,你打算如何处置我?”


    “无鸠峰。”


    破月一惊,武林大会?


    转念一想,她便明白过来——这唐十三也许原本是要去跟杨修苦等人汇合,他应允了姑姑保护自己,所以也带自己上路。


    她心想也好,这徽州分堂竟有内贼,可见刑堂的外围机构也不是很严密。现在没有个信得过的人,她贸然去了总堂,反而危险。


    只是这人实在是残忍嗜杀,跟着他难道就靠谱?


    可她似乎并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唐十三已经闭眼蹙眉,看样子不太想再跟她交谈。


    破月心想既来之则安之,也回床睡了。


    唐十三睡了两个时辰,便清醒过来。他抬头一看颜破月还在沉睡,呼吸均匀,便开门走了出去。


    到了客栈外的小巷里,他吹了个悠长的口哨。半晌后,一只雪白的信鸽盘旋而落,停在他手臂上。


    刑堂虽神出鬼没,可也颇能探听到些消息。上个月,他便听说,步千洐已被贬至青州余良县守粮仓,遭奸人迫害,幸得师父相救。师父还从步千洐手上带了个女人回来。


    这是近日来,他发给步千洐的第二只信鸽。


    上一封是十日前发出的,内书:“没死就好”。


    这一回,他掏出炭笔,很难得的迟疑半瞬,落笔道:


    “女人在我处。”


    这日天光大亮,破月起床,发现唐十三已经买好了另一匹马等在客栈门口。两人都不多话,埋头赶路。


    只是经过城门时,破月隐隐约约听见守卫在讨论:“……昨个儿夜里,整个绿林盟分舵、刑堂分堂,都被人屠了……”


    “不知是不是敌国刺客干的……”


    “兴许是清心教……这些武林人士,啧啧……”


    破月想起昨晚十三一身血腥,静默不语。


    二十日后,两人终于抵达无鸠峰下。


    这一路,破月彻底服了唐十三——一路过来,他跟自己说的话几乎不超过二十句,且大多是“嗯”、“闭嘴”和“麻烦”。


    但他也是个极可靠的人。每日晚上,他都抱剑坐在房间门口守护,夜夜如此。有时破月睡到半夜醒来,看到门口死神般寂静肃杀的身影,不由得又无奈又感动。


    这日天色已晚,上峰还需一日路程,唐十三干脆利落:“住店。”


    他们一路疾行,破月根本没机会买斗笠,一直光着一张脸。她刚随十三在热闹的客栈坐下一会儿,便被周围惊讶而炽烈的目光瞧得有些不自在。


    其实,倒不是她美到让人惊叹的地步,这些武林好汉也并不都是登徒子。


    实在怪她的长相太纤弱太稚嫩太精致,慕容湛第一次见到她时,便误会她是权贵之家精心圈养的禁脔。这些武林人士也许见过粗放的侠女,也见过仙子般的美人,但大多是头一次见到她这样精美、苍白、宛若人偶般的长相,自然多看几眼。


    破月微窘,轻轻拉了拉唐十三的衣袖,低声道:“你能搞到人皮面具吗?或者明日替我买个斗笠好吗?”


    唐十三一抬眸,先看到她扣在自己衣袖上的手指,雪白纤细,似有柔和的暗光。唐十三一挥袖子,甩开她的手。


    他恹恹的抬起头,暗色的眸仿若凝了霜雪,环顾一周,戾气陡然一盛。


    周围人瞬间一静,只觉得那阴郁的眼神实在渗人,像一把无形的尖刀,寒气逼人的抵在自己咽喉。


    “谁再看她,我刺瞎谁的眼。”冷酷得令人胆寒的声音。


    众人一怔,有的惊惧,有的愤怒。有人想要破口大骂,却被周围人拉住,指了指他的剑,小声道:“还没看出来吗……他是快剑十三!”


    破月心情很复杂的望着他,惊讶、错愕、无奈都有,还有一点点崇拜。


    他却不太耐烦的望着她:“无人再看,快吃。”


    破月:“……”


    四十一章


    在山下住了一晚,破月还是托小二买了个斗笠。第二日天未亮,两人便上山。


    山道狭窄崎岖,只能步行。这令破月有机会欣赏沿途风景。只见山谷两侧,俱是刀削般的笔直悬崖,约莫有百丈高,巍峨壮丽、气势磅礴。再往上行,更是雾气弥漫、山廓朦胧,宛若仙境。


    及至峰顶,山势竟霍然开阔,面前是一片人工开凿的平台,平台后的林中,隐隐露出些雅致的房屋轮廓,便是赤刀门所在。


    正前方,是一座粗粝高耸的石碑,上书刚劲有力的“无鸠峰”三个大字。早有数名身着黑衣镶金腰带的赤刀门弟子,站在喧嚣热闹的山门前一一恭候接待上峰的侠客们。


    两人随弟子到了一间幽静的小院中。唐十三进入其中一间房,“砰”的关上房门,照旧对破月不理不睬。破月一个人也不敢乱跑,只得进房呆着。


    补了一下午眠,到了夜间,她反而睡不着。打开门想透气,却吓了一跳。


    一个黑衣人抱剑端坐在门外,正是快剑十三。


    他约莫刚被惊醒,不太耐烦的看着她。


    “你为何在这里?”破月惊讶。


    唐十三用一种看白痴的目光看着她,根本不答。


    破月明白过来,吃惊了:“你在保护我?”


    他不吭声。


    破月怔怔望着他。


    初春夜凉如水,他就穿着单薄的黑衣,抱剑靠在门上。清秀的容颜看起来比日间少了许多戾色,多了几分人气。


    破月忽然明白过来——这里往来人很多,关乎名节,所以他才不在屋里守着她。破月几乎可以想象出,这一晚他是如何冷着脸、我行我素坐在门口,不理会往来人的指指点点。


    破月有些感动了——她想,眼前其实是个细心、体贴、忠义的男子吧!凌姑姑的一句托付,他便牢记在心。


    他只不过有点冷血,然后还有点人际交往的障碍。


    唔……有点可爱。


    “你不冷吗?”破月挨着门槛在里面坐下。


    他这回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了,显然是觉得这个问题没必要回答。


    “谢谢你啊!”破月真心实意道。


    听到她的道谢,唐十三才瞄她一眼,忽道:“他刀法精进否?”


    破月一怔,迟疑道:“步千洐?应该有吧。”


    “比我差多少?”


    “……他很厉害,你也很厉害。”


    “看着。”他站起来,拔剑。


    庭院中月色清亮如水,而他长身而立,眉如远山、眸若寒星。刹那剑光如银蛇,在月光下肆意游动翻跃。但他剑法实在太快了,破月只见一团团银光笼罩着他,片刻后,他收剑淡然道:“如何?”


    “……很好。”


    “你使一遍。”


    “啊?”


    约莫是见她太震惊,唐十三不耐烦的解释:“师父不让我跟他动手,你学了,使给他看。”


    破月:“……”


    半个时辰后。


    在唐十三这样的学武天才眼里,没有什么招式是学不会的。可在破月这种菜鸟,任何精妙招式都能糟蹋得不成样子。半个时辰后,本来就没有好脾气的唐十三爆发了。


    “拔刀!”他冲进屋里将寒月刀扔给破月,剑光已风驰电掣般袭了过来。


    以唐十三不擅育人的风格,能想到在打斗中强化她记忆招式这个点子,已经十分难得。可对破月来说——


    一剑封喉!


    又是一剑封喉!


    在第十二次被唐十三随便抬抬剑就抵住咽喉,然后被他满脸轻蔑的鄙视后,破月也终于爆发了!


    大家都是人!她就不信一招都接不了!


    第十三次攻击,不等唐十三发招,她一挥长刀,迎面劈了过去!


    破月想得很简单,他不是快剑吗?她再怎么努力防守,他也能比她更快!所以她干脆反守为攻!抢在他前面进攻!


    然而在她笨拙而狼狈的刀光里,唐十三却呆住了:这么慢?她居然用这么慢的一刀,朝他强攻?


    世人皆知,唐十三的剑,天下最快。连步千洐都不敢强攻,只能守得密不透风,再寻破绽。可她就这么破绽大开的一刀劈过来,在唐十三的眼里简直慢若蜗牛!


    可他却走神了。


    生平第一次,对敌时走神了。


    因为眼前女孩咬牙切齿的模样、慢的不可思议的抢攻,与记忆中的少年如此类似——那是十年前的自己,刚刚拜入师父门下。他虽然是众师兄弟中功力最浅的,却狂妄的拿着剑,想要强攻功力最深的大师兄。那时师父说:“好孩子,终有一日,你的剑法,会是最快的。”


    他一回神,破月刀尖已至胸口。而破月显然没料到这一刀真的能劈到他,一脸震惊,刀势却来不及收了!


    生死攸关,身体已自发做出了反应。他随手闪电般的一剑,隔开她当空一刀,再一掌拍出,正中她肩头!破月慌忙提气抵御,但还是被轻飘飘的拍飞出去。


    唐十三收剑而立,正要说“再来”。忽的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过去,将她从地上抱起。她面色惨白,“哇”的吐出一口鲜血,喷得他满襟。


    唐十三一把抱起破月冲进屋内,将她放在床上。他一向自诩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如今破月伤在他手里,只令他从未有过的焦躁,干干说了声:“等着。”转身就飞出了屋子。


    破月起初胸口剧痛,只觉得气血上涌。可那口血吐出来,气息倒平顺了许多。但她还以为自己是回光返照,越发难过——她并不知道,方才她提气抵御,化掉了大部分力道,唐十三又只使了三成力,所以她并无大碍。


    唐十三也不知道。


    过了片刻,唐十三拽着一名青袍中年书生走进来。那人一脸无奈的走到床边,看到破月容貌,神色倒是柔和几分:“就是姑娘被他打伤了?”


    破月点点头。


    那人将手搭上破月脉搏,笑道:“我叫谢不留,不留钱财不留女人,专留人命。”


    破月惊喜:“原来是谢神医。”她在路途上听到有人提及过他,传得很神。据说是位宅心仁厚的神医,只是是绿林盟的门人。


    她忍不住瞟一眼沉默立在床头的唐十三,谁料他竟似知道她想问什么,淡淡道:“不同。”


    破月自动脑补:哦,这人跟那些绿林盟人不同。


    未料谢不留这一搭脉,竟搭了许久。破月见他神色不定,手一直将自己手腕抓紧,不由得心生警惕:“谢神医,怎么了?”


    谢不留似乎这才恍然惊觉,连忙松开她的手道:“哦,姑娘的内力修为十分特别,我从未遇到过。不知尊师是何门派?”


    破月一怔,笑道:“刑堂凌姑姑。”


    谢不留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她可没这个本事。”


    破月心头一凛,收手不语。


    一旁的唐十三不耐烦了:“如何?”


    谢不留虽与唐十三是旧识,却恼怒他方才将自己从爱妾的床上拖下来。此刻瞧唐十三破天荒对一个女人很关切,不由得计上心头。


    他当然查知破月已无大碍,面上却蹙眉道:“不妙、不妙!”


    破月心里一沉,唐十三脸色一僵。又听谢不留继续道:“内伤不重,但伤到了根本。要治愈也不难——一年之内,不能圆房。唐十三,能办到吗?”


    破月松了口气,正要说没问题。却听唐十三答道:“管不了。”


    破月一呆,脸上一热——她当然知道,唐十三的意思是,她又不是他的人,他管不了。可听在谢不留耳里,自然理解成别的意思——我管不了,我忍不住。


    果然,谢不留没料到从来清风明月般孤傲的唐十三,对男女之事如此直接,瞪圆了眼,满脸戏谑。破月忙道:“神医,还有什么?要服药吗?”


    谢不留摇头,见唐十三还是拽拽的样子,索性再添一把火:“你体质阴寒,还需每晚以纯阳内力,向你涌泉、独阴穴运气疗伤,一月之后,方见成效。”他心里却想,让你每晚抓着美人的玉足,却不能与她交/欢,憋死你这臭小子!


    谢不留走了,唐十三沉默片刻,便在床尾蹲下,抓住了破月的脚踝。


    破月有些赧然,心想事出无奈,可不能让阿步知道。正想着,唐十三已脱掉她的鞋袜,将她一双小足抓在掌心,而后闭目而坐,竟似打算睡觉了。


    破月在外闯荡已久,虽不觉自己倾国倾城,但也知萝莉纤美的容貌,总让男子多看几眼。就连正人君子慕容湛,无意触碰了她,都会满脸通红。


    未料这唐十三不管看到她的容颜,还是握着她的赤足,竟似对着一具枯骨,没有任何表情。


    他无论在哪个方面,都显得没有人性。


    她居然有点佩服他。


    “对不住。”


    清冷的声音,沉闷的语调。


    破月没有睁眼,微微一笑:“没事,睡吧。”


    天色暗白,朝阳初生。


    破月原本睡得香甜,忽觉得脚心痒痒的,像是有一只蚂蚁在咬。她以为是蚊子,埋头继续睡。可那蚊子似乎又爬到了脚背上,缓缓的咬着她的皮肤。


    她突然反应过来。


    那触感,不是蚊子。


    分明有人,在摸她的足。


    是唐十三!


    一睁眼,她看到唐十三双手捧着她的足,长眸清亮,神色极为专注。


    破月悚然一惊——难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也是个好女色的?抑或他有恋足癖?


    他也察觉到破月醒来,只淡淡抬头看她一眼,然后苍白纤长的指尖,又沿着她脚趾的顶端抚过。


    破月被他摸得全身鸡皮疙瘩,连忙收腿想要从他掌心挣脱。未料他手劲一收,她立刻动弹不得。


    “别动。”他目光全在脚趾上,声音还有些阴森严厉。


    破月不敢动了。


    此时天色刚明,已有薄薄的日光从窗户透进来,照在他净白如玉的脸上,愈发显得俊美而……阴冷。


    可他竟似沉溺在自己的世界,紧盯着她的足。冰凉的手指,沿着轮廓一点点轻蹭;她注意力全在足上,那里的皮肤也变得异常敏感。被他这么一摸,全身一颤,脚趾便微微蜷起。


    他看到手心那细小的脚趾微微颤抖,眸色竟然明显一亮,又去摸她的小脚趾。不仅摸,还用长着薄茧的掌心轻轻的揉,直撩得破月身体都有些燥热了。


    终于,在他反复重复蹭、摸、揉的动作后,破月尽管心头惊惧万分,也忍无可忍了,怒喝道:“唐十三!你想干什么!”


    这一声喝得凶神恶煞,唐十三仿佛惊醒般忽然抬头:“我想……”


    唐十三头一回对着一个女人觉得尴尬了。


    昨日他睡到半夜,一睁眼,发现自己趴在床上,眼前正对着一双晶润如玉的纤足。他从未近观过女子的足,这下仔细一看,却发觉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美。


    他生性内敛,一向喜欢小巧精致的事物。总坛里便养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如今见到破月的足,便如那猫儿一样惹人怜爱。


    他没起色心(他从未有过那种东西),却有了突如其来的剑招灵感。观乎那珠圆玉润的脚趾、观乎那纤长均匀的脚背,再联系白日里破月那一套柔中带刚的拳法,一套新剑法渐渐在脑海中成型。


    他并非不通世事之人,也知握住女子的足实属失礼。但武痴劲儿一上来,他就忘了其他。


    于是又握又摸,忘乎所以。


    面对破月强自镇定的惊恐眼神,他沉默片刻,面无表情站起来,拔出长剑,跃到屋中。


    “看好。”冰冷倨傲的语气。


    一道剑法使将下来,破月已眼花缭乱,她正惊疑不定间,却见他已收剑回鞘,淡然道:“新创猫剑法,从你双足参透。”


    破月:“……”


    四十二章


    烈日当空、旌旗飘扬。


    巍峨的峰顶,已有数百英豪聚集。武林大会尚未正式开始,所有人热烈的议论着,人声鼎沸如潮。


    唐十三的座位在中央的高台上,相当于贵宾席——他是刑堂唯一露面的代表。


    破月觉得,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两件事:其一,刑堂得罪的人太多,该低调的时候,他们还是会低调。所以杨修苦带着其余弟子,都隐藏在人群里——要是相貌都被武林人士认全了,他们离死光也就不远了;其二,唐十三虽然武艺精湛名气极大,但派他当代表,得罪的人兴许更多——可见刑堂真是不太在乎人情世故


    临近巳时,人越来越多。破月戴着斗笠,站在唐十三身后。由于刑堂一向神出鬼没,所以大伙儿都当她是刑堂弟子,没人注意。


    这两日夜里,唐十三都是握着她的足坐在床边睡觉。再无撩拨之举,破月也没办法对他生气。


    只是有时夜半醒来触景生情,想起在粮仓那晚,步千洐将她冻僵的双足抵在火热胸膛,不由得心底百般相思,辗转反侧。


    “丁当家!”


    “丁当家!”


    前方一阵喧哗,人群耸动。


    只见一名三十五六的精壮汉子,言笑晏晏被一群人簇拥着,走上峰顶。他穿了件深紫的锦袍,腰佩玉带、头戴金冠,打扮得像个大财主。只是反方正正的脸上,一对鹰眸精光四射,甚为有神。


    “绿林盟丁仲勇,替三万八千门人,向诸位问好!”那汉子朗声笑道。


    “丁当家好!”众人齐声道。


    破月并不喜欢这种看起来很精明又不帅气的大叔,看了一眼就去打量其他人了。


    丁仲勇在左首第二张椅子落座,目光淡淡扫视一周,在唐十三身上一停,便立刻移开。


    有过了一会儿,众人又是一静,而后纷纷小声道:“是普陀寺清悟方丈。”


    只见一身着半旧金色袈裟的白眉老人,慈眉善目,面带微笑,款款步上高台。他身后十余名僧人,俱是神色肃然、气质超然。


    那清悟在唐十三上首坐下,微微一笑:“唐施主有礼。”


    破天荒的,破月看到唐十三起身回礼:“方丈有礼。”她不由得想,看来这个清悟,是个人物。


    巳时正,各路英雄悉数到齐。


    高台旁,十名赤刀门弟子赤/裸上身,手持木槌,将十面蛇皮鼓敲得震天响,顿时满场肃静无声。


    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从人群中步出。只见他身穿黑色武士劲装,身姿挺拔、相貌英武。他昂首走上高台,短短几尺距离,却已是龙行虎步、器宇轩昂。


    “靳盟主!”台上台下,诸人齐声抱拳恭敬道。


    那靳断鸿朝台下一抱拳,笑容明朗不输青年,声音低沉、话语干脆:“靳某恭迎诸位英雄!”


    破月有些意外——由于有丁仲勇的例子在前,再考虑到靳盟主的经济实力,她以为会看到跟暴发户似的精明男人,谁料却是这么个质朴、豪爽的俊朗大叔。


    难怪武林人士都这么爱戴他。


    靳断鸿先是朝高台上的贵宾们问候一番,这才朗声对台下道:“各位朋友,天下英雄给靳某这个薄面,在无鸠峰一聚,靳某很是感激。今日,既是要推选出一位带头人,带领大胥武林人士,襄助国家安定。当然,也是天下英雄共聚一堂,美酒佳肴、不醉无归!来,我先满饮此杯,以表敬意!”


    他端起案几上的阔口杯,昂首一饮而尽。众人齐声叫好,纷纷端起面前酒杯喝了干净。


    那靳断鸿见众人喝完,转身朝高台上诸人恭敬道:“各位英雄,靳某不才,先说说自己的提议。这位带头人,襄助的是军事,故还是以武艺为重,各位看妥善否?”


    三位武林前辈缓缓点头,清悟方丈合掌道:“阿弥陀佛,虽是军事,还望带头人能有仁义之心,不得妄动干戈。”


    丁仲勇笑道:“在下赞同武艺为重,不过在江湖上一呼百应,也是必须的。”破月听他这么说,不由得皱眉——这个人,私心很明显啊!


    靳断鸿笑容不变,朝二人点头,又以质询的目光看向唐十三。


    唐十三:“随便,快点。”


    破月忍笑肩膀微颤,许多人则一口酒喷出来。


    靳断鸿问了一圈,见诸人皆无异议,便朝台下道:“如此说来,那便以武艺定高下。选出带头人后,有关助军、北伐事项,皆以带头人号令为准,各位以为可否?”


    “可!”


    “靳盟主所言极是!”


    众人欢呼。


    清悟微微皱眉道:“不妥、不妥!”


    此语一出,台下又有些人想到了其他,附和道:“是啊!万一此人行差踏错,大伙儿岂不是遭殃?”


    靳断鸿笑道:“方丈此言差矣。咱们大胥数千好汉,一心只想报国,但为何一直没有成效?只因咱们总是各自为战,各有各的想法,不能成大事。这一回,需得拧成一根绳,如军队一般,令行禁止,干出些实事来,大伙儿说是不是?且带头人是大伙儿一块选出来的,难道大家还会选个不忠不义之徒?退一万步说,带头人若有何行差踏错,几位武林前辈大可联手将他擒下。”


    他的话极有煽动力,台下欢声雷动,清悟也不说话了。


    破月觉得,虽然一人□有些不妥,但如果让她选,她也会选这样——有的时候,□比民主更有效.尤其面对一盘散沙似的江湖游侠们。


    这时,便有人高声笑道:“其实我看不用选了,靳盟主带领大伙儿多年,谁人不服,干脆靳盟主当这个带头人好了!”


    众人齐声称是,破月一抬头,便见那丁仲勇一只手轻轻拨动拇指上硕大的绿扳指,微笑不语。


    果然,人群中又有人道:“靳盟主固然是真英豪,但他老人家又要带领赤刀门,又经营了如此大的产业,再当这个带头人,实在太辛苦。”


    另一人马上接口道:“是啊,我提议丁当家、快剑十三,都可以当这个带头人嘛。”


    破月心里失笑,心想唐十三你可是要给人当垫背啊。


    可唐十三怎么会替人垫背?


    只听一道清冷柔润的声音,冷冷响彻山峰:“没兴趣。”


    整个山峰瞬间一静。


    到底是靳盟主打了圆场,微笑道:“这样吧,请大家将提名的人选都说出来。靳某不才,虽已过不惑,却也要斗胆毛遂自荐。”


    台下欢声雷动。


    一炷香时间,众人七嘴八舌。但由于有靳盟主和丁仲勇两座大山在前,而普陀寺和刑堂又无意参战,真正能与他们匹敌的寥寥无几。


    最后,大伙儿推选出两个门派的首徒。但怎么看怎么是垫背那种。


    破月低声问唐十三:“他们很厉害?”


    “差。”


    破月顿时明了——这些少侠,应该是想借武林大会扬名而已。她不由得想起了步千洐,听唐十三的语气,步千洐与他不相伯仲。这么说,她的步千洐,是年轻一辈里最出色的?


    她心中又甜又喜。


    靳盟主将丁仲勇和一名少侠请上台,大伙儿凝神静气静待比武开始。忽听台下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道:“我提议一个人。”


    众人都没料到,这个时候还有人打岔,不由得都循声望去。


    这一望,大吃一惊。


    人群正中,三个白衣人身姿绰约,亭亭而立。她们虽做男装打扮,但个个相貌俊美,女儿娇态难掩。只因之前她们都带着斗笠,所以未引起旁人注意。


    明眼人谁看不出他们的身份?靳盟主眉头紧蹙,声音不太客气:“今日武林大会,招待的可是天下英豪。邪魔外道,不请自入,还不速速下山?”


    中间那个年轻的女子上前一步。她于三人中生得最美,一张雪白的瓜子脸,黑眸精致、高鼻薄唇。只见她弯眉一笑,用几乎娇软噬骨的声音道:“老头子盟主,你别欺负人啊,让我把话说完——我提议,清心教圣教主殷似雪,担任这带头人,统领天下热血男儿!”


    话音未落,许多英雄豪杰一口酒尽数喷了出来。


    转瞬间,众英雄哄堂大笑,于山峰间久久激荡。也有不少男子,趁机窥探她三人。


    只见那年轻女子左手旁,站着个高挑女子,约莫二十七八,阔额深鼻、大眼厚唇,轮廓极为深邃,倒似西疆女子,漂亮得盛气凌人;


    右手边,却是一年轻美妇,看起来已有三十出头。可五官却极为娟秀,樱唇微抿、凤眸轻垂,颇有几分名门贵妇的娴雅可人。


    许多人忍不住想,这清心教虽然邪名在外,但的确有不少美人。


    待众人笑罢,那年轻女子甜笑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些年来,难道我清心教杀的敌寇还少吗?众位英雄,到底在笑什么呢?”


    她语气含笑,言辞却锋利,刹那整个山头都安静下来。


    原来这清心教虽危害武林,但在抵抗外敌上,从不含糊。此次大胥东征,更传出不少敌军将领被清心教女子刺杀的消息。当然,刺杀的地点多半在床上。所以爱面子的正道人士们,很少谈及她们的“英勇”,反倒是鸡鸣狗盗之辈,甚为推崇。


    众人皆沉默,却有一道苍老的声音道:“阿弥陀佛,清心教在民族大义上,的确是巾帼不让枭雄。”


    原来是普陀寺方丈清悟。


    破月看到丁仲勇几乎是立刻皱眉,而靳断鸿却不动声色。


    那年轻女子听到清悟的话赞同自己,不由得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娇滴滴的道:“老和尚,你还是个有见识的。只可惜是个和尚,也太老了,唉……”


    原本沉默的群雄一愣,轰然大笑。破月觉得这姑娘很有自嘲的幽默精神,不由得心生好感。


    众人的嬉笑声中,清悟既无笑意,也没生气,神色疏朗淡然。望他如此法相尊严,群雄不由得收敛几分,很快安静下来。


    这时,忽听丁仲勇道:“小丫头,你们教主呢?在下武艺微薄,却愿意与殷教主切磋一番!”


    群雄一阵耸动,许多人翘首以盼,想要见到传说中又妖媚又高强的邪教女掌门。


    那年轻女子却笑着对丁仲勇道:“不成不成,我圣教主日理万机,今日没有过来。”


    群雄齐齐一怔,靳断鸿正色道:“若殷教主不能亲至,如何比试?”


    年轻女子捂嘴一笑道:“所以圣教主派了咱们三个弟子过来啊。丁当家,先别急,我跟你讲,我叫赵陌君,这是我大师姐、二师姐……”


    她话没说话,众人齐齐“哦”了一声,心想原来是殷似雪的首徒,顿时不敢小瞧了。


    那赵陌君继续道:“……我先说个道理,大伙儿说对是不对。这带头人虽要武艺超群,可单打独斗,跟领军打仗自是不同的。不光要自己厉害,也要能教授出厉害的弟子,大胥武林的将来,不正是要着落在我们这些后辈身上吗……”


    赵陌君说到这里,丁仲勇心里暗叫一声坏了。


    靳断鸿面色沉肃不动声色。


    清悟倒是听得频频点头。


    唐十三则压根没听,破月听到轻微的鼾声,探头一看,他睡着了。


    “所以呢,你们几位前辈就不要比了。干脆派各自的徒儿出来一比,谁教出的徒儿最厉害,谁便是带头人!”


    她一直嬉皮笑脸,这一番话却说的不急不缓,群雄纷纷点头称是,倒不是因为她说得多么有道理,而是恰好迎合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心理。谁不希望长江后浪推前浪,在这次武林大会露一把脸呢?


    这时忽见三道白影一闪,她们竟平地跃起,轻盈的身姿在空中一翻,翩翩落在高台上。台下诸


    四十三章


    人都忍不住齐声喝彩。


    那赵陌君对台下一抱拳道:“清心教派出我三人应战。其他门派,若是要一争这带头人之位,三战两胜。我们若是败了,立刻滚下山,决不食言。”


    群雄被她们说得跃跃欲试。破月却在想一个问题——清心教要争这个带头人之位做什么?到底有什么阴谋?难道她们真想带领广大热血男儿抗敌?可她们多年来一直忙于男色事业,不像是这样上进的门派啊!


    这时,丁仲勇和靳断鸿对望一眼眼色,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担忧。


    原来两人虽未与殷似雪交过手,多年前却也听闻,她的武艺已入化境深不可测。她的三位大弟子一起上场,靳断鸿不敢打包票能胜,丁仲勇更是担忧。


    因为绿林盟手下多是鸡鸣狗盗之辈,说三万八千门人,那是把两万流氓地痞也算上了。真的拿得出手的弟子,就那么一两个。


    但这丁仲勇也是心思奇快,开口便道:“不妥不妥!今日上山,诸位掌门都只带了数名弟子,像我绿林盟,三万八千门人,还有很多得力的弟子都留在盟中主持事务。而你清心教有备而来,派出三名最强的大弟子,当然不公平。


    我看这样——今后大伙儿一起抗敌,本不该有门派之见。你们派三人参战,其余门派,共同再选出三人。你们若是胜了,今后大伙儿都听殷教主号令;若是败了,其余门派,再按之前商定的法子,推选出一名带头人。”


    他话音刚落,群雄还没听得太明白,赵陌君已板起脸道:“丁当家以众欺寡,好不英雄!”


    清悟却道:“丁当家说得是,投军报国,本不该有门派之见。”


    靳断鸿也笑道:“既然丁当家如此提议,靳某并无异议。”


    台下诸人虽然胡闹,但心中并不真的想让清心教统领天下豪杰——丢不起这个人啊!现下听靳盟主也赞同,便都点头称是。


    未料那三名女子倒也洒脱,低头商议一番,赵陌君已笑道:“成,敢问诸位英雄,派哪三位弟子出战?丁当家,我看你带了百十来人哦,要不三人都从你那里推选吧!”


    丁仲勇虽然嚣张,却也不敢托大,靳断鸿这时却已与清悟耳语几句完毕,转头笑道:“靳某与方丈提议,由绿林盟、赤刀门、刑堂各出一人应战,诸位以为可否?”


    话音未落,台下欢声雷动。丁仲勇亦是大喜,当即叫了名最得意的弟子到身旁,嘱咐一番。


    片刻后,那弟子走到台中,朗声道:“我乃绿林盟莫焱,敢问谁人应战?”


    众人见他肩宽体阔器宇轩昂,眸中精光四射,都在心中暗喝一声彩。


    那三名女子中,最为高挑艳丽的二师姐,神色冷峻的走出来:“清心教薛锦绣,请。”


    一炷香后。


    台上台下,寂静无声。


    薛锦绣纤臂一挥,收剑入鞘,冷冷道:“承让。”


    莫焱从地上爬起来,肩头一点血如泉涌,面若死灰,三两步便抢下了高台。


    若说之前还有人对她们存了轻蔑的心思,此时全都冷汗淋漓,哑口无言。丁仲勇自觉丢人,只坐在台旁不做声。


    赵陌君朗声笑道:“靳盟主,你方再派何人出战?”


    靳盟主脸上却无半点难色,似乎早料到有这个结局,侧目对唐十三道:“便请刑堂出一人吧。”


    唐十三被破月一推肩膀,似乎才醒,沉默的站起来。


    台下静默片刻,欢呼声一片。


    破月一阵激动。


    这一回,对方三人中看似最文静也最年长的女子,缓缓步出。与两位同门的气势不同,她显得极为文雅,美眸环顾四周,看清唐十三的容貌,眼睛一亮,含羞带怯:“清心教水柔儿,敢问大爷是何人?”


    破月实在没憋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台下亦是哄笑声一片。


    唐十三轻蹙眉头:“废话,快打。”


    两柱香后。


    唐十三收剑入鞘,目不斜视走回来。


    那水柔儿呆呆趴在地上,俏脸上挂着滴眼泪,长剑断成两截。赵陌君神色凝重,薛锦绣仔细查看水柔儿的伤口,忽的抬头,死死盯着唐十三的背影。


    台下诸人已然看得近乎神魂颠倒,连喝彩都忘了。


    原来那水柔儿的剑法,比之前的薛锦绣更要精妙许多,可唐十三的快剑更是出神入化。两强相争,憨斗了二百余个回合,唐十三的剑尖才堪堪抵住水柔儿的喉咙。


    但更让大伙儿惊呆的,不是唐十三的武艺,而是他对女人的粗鲁。


    “大爷……”当时水柔儿落败,顷刻梨花带雨,身子一矮,就要抱他的大腿。明眼人都看得出,她或许怀着偷袭的心思。


    可唐十三最讨厌女人哭哭啼啼,想都没想一脚揣在她身上,令她连翻两个跟头,摔得满脸灰土。众人万没料到唐十三如此不怜香惜玉,尽皆愕然。


    破月望着唐十三额头一阵细汗,面颊也有些薄红,低声笑道:“恭喜你胜了!”


    他抬眸望了破月一眼,低低“嗯”了声算是回应,转身正要坐下。


    忽听一声娇斥破空,尖利刺耳:“你就是唐十三?”


    正是薛锦绣的声音!


    话音未落,三道白色身影,如鬼魅般朝唐十三疾扑过来!


    惊/变生得太快,所有人尚未回神,那三人已至唐十三和破月身前,占住三个方位,长剑一挺,齐齐朝唐十三攻来!


    唐十三长眉一敛,反手拔剑,便精准的挡住了水柔儿的迎面强攻!


    然而他虽剑法超群,方才与水柔儿一战,已然精疲力竭,此时挡了水柔儿的剑,却被那薛锦绣斜刺里一剑,正正从右肩穿过,力透穴道,顿时半边身子僵麻,手中剑便收不回来!


    站在他右侧的赵陌君厉喝道:“就是你在南疆屠杀我三十余姐妹性命?纳命来!”挺剑便朝唐十三心口刺来!


    台下群雄一听,尽皆失色——须知大伙儿虽瞧不起清心教,但她们终究是女子,一旦交手,都不太好下狠手。有的跟清心教众打着打着,还打到了床上去。


    谁料这唐十三全无怜香惜玉之意。他之前便是在南疆办事,见清心教掳走当地青壮年,背着剑就追了上去。因清心教下手也阴毒,往往致人落残。他是个暴脾气,看到几名村民被毒瞎后,直接把那三十名妙龄女子杀了个精光。


    然而唐十三今日,的的确确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


    若是平日,水柔儿和薛锦绣两人联手,他也能战个平手。可对方偷袭在先,他身中一剑,穴道被制。于是这当今第一快剑,竟只能眼睁睁看着赵陌君的剑光迎面刺来!


    说时迟那时快,高台上数人同时跃出大喊:“不可!”他们纷纷向前抢,想要抓住赵陌君后心;


    台下各个角落,数名隐匿的刑堂弟子拔地而起,厉喝道:“休伤十三!”


    然而千钧一发间,咫尺竟是天涯!


    靳断鸿最快,他的手离赵陌君的背还有半丈远,她的剑离唐十三的心口,却只有数寸!


    来不及了。


    饶是十多名江湖顶尖高手同时发难,也来不及救唐十三了!


    刀光,雪白的刀光。


    悄无声息的从斜刺里砍出,幻化成繁华般灿烂,千钧一发之际,逼退赵陌君的夺命一剑!


    所有人俱是一怔。


    他们看到唐十三背后一直沉默呆立的蒙面婢女,手握尖刀,肩头瑟瑟发抖,似是极惊恐,却坚毅的护在唐十三身前,半步不退。


    是颜破月。


    方才她只是想着不可让十三死在这里,无意间将这两日练得纯属的一招刀法,使将了出来!


    因十三这一招专为步千洐所创,方才与水柔儿对打时,并未使过。于是破月虽剑法比十三慢了许多,这一招竟也算得上精妙绝伦。一时令赵陌君寻不着半点破绽,心生怯意,反而倒退两步,被靳断鸿一把抓住了后心,不能动了!


    然而旁边的薛锦绣对敌经验却比赵陌君丰富许多,一眼便看出破月脚步虚浮、神色紧张。她厉喝一声,一掌朝破月后背拍出:“小贱/人!”


    唐十三倏然惊醒般厉声大呼:“不可!”


    薛锦绣愈发恼怒,掌力疾劲,隐有风雷阵阵。


    破月呆呆的转头,只看到唐十三脸上从未有过的愤怒动容。她想要像那日提气抵御唐十三的一掌那样自保,可生死关头,惊慌失措,气息混乱如麻!


    “砰——”


    台上台下,尽皆沉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刹那静止了。


    众目睽睽下,薛锦绣一掌结结实实打在破月后背。破月闷哼一声,身如坠燕,从高台上摔出丈许远,撞在岩石壁上。


    斗篷掉落,苍白精致的一张小脸,“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衣襟地上顿时点点血斑,伏在地上,肩头微颤,形状甚为可怜。


    那薛锦绣得意的一笑,正要说话,忽的神色一僵,身子晃了晃,脸色瞬间煞白,躺在地上不动了。


    “师姐!”两名女子脸色大变,也不管唐十三了。赵陌君甩开靳断鸿的手,与水柔儿同时冲到薛锦绣跟前,却见她双目紧闭,气息全无,四肢软弱无力,竟死了!


    “月儿!”


    只听当空一声暴喝,原本从台下跃向唐十三的一道人影,于空中猛的转向,单足在台上一点,高大身影便如黑鹰坠落,稳稳落在破月身旁。


    那人身着布衣、满脸胡子,乍一眼只是名庄稼汉。偏生剑眉星眸,甚为有神。待到看清破月的惨状,黑眸中顿时一片惊痛,小心翼翼的将破月抱入怀里。


    “阿……步……”破月认出那双眼,又惊喜又难过。她此时胸腹中仿佛有万把刀搅动,痛不堪言,只能颠三倒四的道,“我打不过……我没法子……”


    四十四章


    这人正是步千洐。


    他瞧着破月惨白失血的脸色,只觉得心若刀绞。


    前些日子他收到唐十三的信,又听闻刑堂凌姑姑被害,不由得甚为担心。于是便朝军中告了假,乔装朝无鸠峰来。


    因动身迟了,他今日一早才抵达峰顶,混在人群里,远远望见唐十三身后的女弟子,便已猜出是破月,心中欢喜异常。只等大会散去后,忽然现身,给她个天大的惊喜。


    未料□突生,他已鞭长莫及。


    眼见她在自己怀中奄奄一息,步千洐紧紧将她搂住,握住她的手心,将体内真气潮水般灌入,只盼能助她逃过此劫!


    步千洐眼里只有破月,并未看到薛锦绣被打死。其余人却是看得分明,全伸长了脖子,想要将神秘的破月看得分明。全场的焦点都聚集到两人身上,鸦雀无声。


    水柔儿和赵陌君与薛锦绣姐妹情深,此时再无迟疑,对望一眼,抬起长剑。


    赵陌君恶狠狠的道:“这小贱人杀我师姐,与清心教不共戴天。此时已不是比试,而是私仇。谁若出手帮她,便是清心教的公敌,举家上下、斩草除根!鸡犬不留!”


    群雄皆是悚然一惊,刹那竟无人敢说话。


    唐十三原本被跳上高台的师兄们解了穴,扶着疗伤。此时听到赵陌君的狠话,他脸色骤冷,将身旁人一推,拔剑就要又站起来。身旁师兄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按住。


    清悟方丈仿若未闻,跃到破月和步千洐身旁,掏出怀中瓷白药瓶,让步千洐给破月服下疗伤药。又道:“让老衲看看女施主的内伤。”


    清悟出手相助,赵陌君二人就有些迟疑不前。


    步千洐根本不看她们,眼见清悟双掌抵上破月后心,热气蒸腾,破月脸色渐渐转红。虽内伤极重,却也应是堪堪逃过了死劫,不由得稍稍放心。


    虽有清悟这座大山在前,赵陌君二人却也不甘罢休。两人往前一跃,挺剑正要攻过来,那水柔儿忽的“咦”了一声,反而将赵陌君的剑柄一抓,退了两步。


    “她是何人?”水柔儿望着坐在地上的破月,颤声急问,“”她、她叫什么名字?”


    赵陌君先是不解,循着水柔儿目光望去,也是神色大变:“师姐,她、她……”


    步千洐原本心思全在破月身上,听到声音,这才转身看向两人。眼见破月已无大碍,他压抑的怒火瞬间烧上心头,鸣鸿刀未出鞘,已如风雷阵阵,隐隐震动。


    “她一个不会武艺的弱女子,你们竟然对她下杀手?”


    步千洐提刀站起来,脸色阴沉,漆黑的眸中全是骇人的杀意,只瞧得旁人都是心头一惊。


    他本就是杀惯人的将军,虽平日不打女人,可此时哪里还有半点怜香惜玉?刀光如白练凌厉划出,只惊得二人倒退一步,他已持刀跃起,凌空劈下!


    鸣鸿刀如一道迅猛的白龙,砍向水柔儿。水柔儿功力是三姐妹中最深的,抬剑便挡!未料兵器刚一交接,她却只觉步千洐的刀沉若千钧快若闪电,低低“啊”了一声——


    “啊!”这一声,是台下诸人齐声发出的,因为步千洐刀意竟丝毫不减,势如破竹般斩断水柔儿的长剑,再将这娇滴滴的美妇——拦腰斩成两截!


    众人全看呆了,谁也未料到,忽然冒出的这个青年男子,竟强悍残忍至此!唐十三都花了两柱香时间才打败水柔儿,他却一刀将水柔儿分尸。


    其实倒不是步千洐高出唐十三许多,但他是军人,在战场上,哪有那么多招式顾忌,往往狠狠一刀便杀敌。而他此刻又极怒,下手更狠,是以一刀便将水柔儿杀了。


    一旁的赵陌君已然看傻了,呆呆拿着剑,竟都忘了抵御。可她虽貌若娇花,此刻在步千洐眼里却若草芥一般。他眸中厉色凝聚,挥刀便朝她头顶劈落。


    眼看这一名妙龄女子转眼也要命丧当场,众人齐声惊呼。忽的一个人影冲上来,抓住步千洐握刀的手:“千洐不可!”


    正是靳断鸿。


    这一抓,只令包括丁仲勇在内所有人暗暗一惊。须知步千洐这一刀劈出,在场大多数人,自问都挡不住,可靳断鸿只这么一抓,就阻住了他的攻势,可见其内力之深。丁仲勇甚至立刻打消了与靳断鸿争夺带头人位置的念头。


    步千洐原本已杀起了性,猛的回头看到靳断鸿,一愣,声音微不可闻:“师父我……”


    靳断鸿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不能让清心教三名大弟子都命丧此处!”


    步千洐悚然惊醒般站直了,收刀入鞘,低声道:“一切但凭师父吩咐。”


    他随即跃到破月身旁,执起她冰冷的手,将她重新搂入怀里,根本不看全场目瞪口呆的英豪们。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事情闹成这样,谁也不知如何收场。


    靳断鸿朗声对赵陌君道:“今日你们死了二人,我们也伤了二人。事出无奈,你下山去吧。还望转告贵教主,望她以大胥统一大业为重,勿要伤了和气。改日我再修书一封,向教主说明缘由。”


    赵陌君虽对步千洐二人恨极,也知今日大势已去。她跪下重重三个响头,满脸泪花道:“此处离缚欲山甚远,望靳盟主替我葬了二位师姐。”


    众人见她哭得可怜,又思及她们死了两人,不由得心下恻然。


    破月经清悟大师调理气息,已缓了过来。只是胸腹甚痛,站都站不稳,被步千洐抱在怀里,坐在地上。她这时才知薛锦绣死了,震撼万分,抓紧他的手,声音弱不可闻:“她……怎么死了”


    步千洐也有些奇怪,但见她神色惊惶,怕她乱想,心念一动,低沉嗓音逸出笑意:“谁知道呢?邪教的人古里古怪,不管她。”


    那赵陌君原本起身欲行,远远望见步千洐抱着杀人凶手,神态亲昵。她从小还未受过如此欺侮,不由得怒火中烧。几个起落,她已至人群外,声音却远远传来:“奸贼!我不杀你,誓不为人!”


    她虽放了狠话,顷刻却行得远了。


    步千洐根本不理会她,一心一意抱着破月,退到一旁。周围许多人已看清破月容貌,都是眼前一亮,但碍于步千洐虎威,却只敢远远瞧着。


    因为这突发的变故,众人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靳断鸿见步千洐二人已无大碍,重新步回台前,朗声道:“今日有死伤,实属意外。但带头人还是要选的,既然清心教已离去,便按照之前丁当家的提议,再选一名带头人出来吧!”


    众人皆点头称是。却有些游侠盯着步千洐,此起彼伏叫道:“少侠!”“少侠!”“那位少侠是何门派?”


    靳断鸿微微一笑,朝步千洐一招手。


    步千洐抱着破月,舍不得松手。但师父有命,只得将破月交给十三和刑堂师兄,走到台上,朝靳断鸿拜倒:“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他自跪下磕头,台下诸人先是惊讶,而后欢声雷动。


    “原来是靳盟主的高徒,难怪刀法出神入化!”


    “妙极、妙极!这带头人之位,除了靳盟主,还有谁能担任!”


    这一回,就连丁仲勇都默不作声。


    靳断鸿笑道:“这是我关门小弟子步千洐,因他已经投军,故一直未在江湖行走。”


    一听这个名字,众人皆惊——他们都听说过墨官城步千洐将军以五千击退六万的辉煌战功,不由得惊喜交加,齐齐拜倒:“原来是步阎罗将军!”


    步千洐挂念破月,也没心思与大家寒暄,抱拳行礼,便退开了。他一转身,恰好见十三将破月抱在怀里,目光极为专注的盯着她雪白的脸。而她垂着眼眸,脸色有点薄红。


    步千洐还从未在十三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心里忽生几分异样的感觉,脚步就快上了几分。他小心翼翼从十三手里抱过破月,道一声“谢了。”


    “对不住。”十三闷闷的对他道。


    千洐知他说的是保护破月,并不多言,在他后背轻轻一拍以示安抚。抱着破月在角落里坐下。方才心头的些许异样,顷刻置之脑后。


    四目凝视。


    “你怎么……来了?”破月唇形微动。


    “想你了。”


    他答得特别理所当然,又带着他惯有的那股懒懒的劲儿。破月不由得心头一荡,顾不得身子虚弱,甜笑道:“才一个多月……”


    步千洐握紧她的手,一本正经的道:“才一个月?你没记错?”


    破月被他逗得噗嗤一笑,步千洐抬头,见周围人都看着靳断鸿,快速低头,在她额上偷偷落下一吻。


    破月靠在他怀里,虽然身体还很痛,心情却是这一个多月来从没有过的欢喜。她忍不住道:“别把我送走……”


    步千洐原本身在粮仓,日日忆起她的音容笑貌,已觉相思蚀骨。今日见到她,更是后悔将她交给刑堂。


    他凑到她耳边,嗓音低哑下来:“好月儿,我哪里舍得!今后咱们日日在一起,一刻也不分开。”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更,同时放上,不要走开,么么各位~~


    四十五章


    整个会场喜气洋洋,许多门派都在朝靳断鸿道喜。


    步千洐抱着破月坐在高台下的角落,自成一个小小的世界。破月体力不支,窝在他怀里昏睡。他的腰背挺得笔直,教她睡得更舒服安稳。


    偶尔抬头,他远远望着师父温和含笑的容颜,只觉心怀大悦。


    他是小户人家养大的孤儿,五岁时靳断鸿神秘出现,只说他是学武奇才两人有缘,教授他武艺,传他鸣鸿宝刀,并要他保守秘密。


    及至成年之后,他虽对师父极为敬爱,却不愿到赤刀门练武、经商,执拗的要从军。师父虽然恼极,依然对他眷顾有加。甚至花费钱财,为他在军中多方打通关系。否则以他一个贫民出身,就算武艺胆略超群,也不会这样顺风顺水。


    这回,师父出来争这个带头人,甚至不惜将二人师徒关系昭告天下,他有些疑虑——因为师父一直不是在乎地位虚名的人。但思及师父或许是为了大胥的统一大业,也就释然。


    这时,忽听一道苍老醇厚的声音,如洪钟长鸣,瞬间压下所有喧嚣,响彻整个山峰。


    “且慢,靳断鸿,不可以做带头人。”


    破月都被惊醒了,迷迷糊糊睁眼,看到步千洐神色凝重的望着高台。


    不只是他,周围已是一片肃静,所有人看着同一个方向。


    一个黑衣老人跃上高台,神色冷峻落在靳断鸿面前,可不正是多日不见的杨修苦?


    破月心里咯噔一下。靳断鸿是步千洐的恩师,她早当成了自己人。现下看杨修苦竟似要对靳断鸿发难,她忽觉不妙。


    在场许多人不识得杨修苦,开始议论纷纷。


    靳断鸿恭恭敬敬的抱拳行礼:“杨堂主,你带刑堂诸位弟子上无鸠峰已有十数日。不知今日忽然现身,所为何故?”


    台下诸人“啊”了一声,才知这貌不惊人的老人,竟是大名鼎鼎的刑堂掌门。但更多的人是跟破月一样的惊疑——刑堂怎么会找上声名极好的靳断鸿?


    杨修苦冷冷瞥一眼靳断鸿,朗声道:“刑堂今日来,是要揭穿一个大阴谋!某位鼎鼎大名的‘英雄豪杰’,隐藏多年的大阴谋。”


    许多年后,当破月想起杨修苦这个人,都不知该感谢他还是该憎恨他。如果不是他,那晚在粮仓,她会落入颜朴淙的手里;


    可也是他此时自以为是的“义举”,间接将她和步千洐,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当她对步千洐说起这个人,那时已是天下兵马大元帅的步千洐道:“他是个好人,只是太偏执,参不透这世事如棋。”


    当然这个时候,破月还只是有些紧张和担忧。


    高台上,丁仲勇第一个反应过来,朗声附和:“杨前辈,请说吧。若真的有这样奸贼,哪怕他位高权重,咱们也是要随杨前辈惩奸除恶的!”


    杨修苦点点头,倏地拔出腰间长剑,厉喝道:“刑堂诸弟子,将君和国奸细靳断鸿拿下!”


    话音未落,台上台下数道黑影腾空而起,剑光闪烁,十来名刑堂弟子落在靳断鸿身旁,将他围得水泄不通。


    靳断鸿面沉如水,没有任何表情。在场也有大几十名赤刀门弟子,见状纷纷拔刀,冲上高台,反将刑堂围在正中。


    “混账,休伤师父!”赤刀门弟子怒喝道。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步千洐抱起破月就要往台上走,忽的边上走出个黑衣青年,哑着嗓子道:“步少侠,记得杨堂主跟你说的话吗?忠君爱国、大义灭亲!”


    步千洐心头一凛,他已明白,当日杨修苦说的“最亲近之人”,原来指的是靳断鸿。可他无论如何不信师父是君和国奸细,心中已笃定,此事定是误会了!见台上杨修苦似还要继续说话,他便朝面前刑堂弟子点点头,不再挪步,静观其变。


    他心里却想,救命之恩虽重若泰山,但若你们刑堂栽赃污蔑,我定不能袖手旁观。虽这样想着,心里却隐隐明白,刑堂一反常态大张旗鼓,只怕真的是有隐情。


    破月那日虽未听到他和杨修苦的对话,此时也隐隐猜到大概——必定是靳断鸿做了不义之举。不由得有些心疼的看着步千洐,心想,他师父若真是奸细,他必定很伤心。唉,他本就是孤儿,今日若又没了师父,小容现下高不可攀,天下间便只有我一个人疼他关心他了。


    这时,一名刑堂弟子从怀中拿出一本簿册,打开示众,然后朗声道:“半年前,为了探明君和国边境兵力虚实,我们随师父远赴君和国境内……”


    台下众人都“啊”了一声,极为惊讶。


    君和国与大胥有广阔沙漠相隔,天堑难越,加之双方闭关锁国,故十多年来,从无君和国的消息。刑堂诸弟子竟越过沙漠潜入君和,可见其艰辛和毅力。


    只听那弟子接着道:“……无意间,却叫我们发现了一个大秘密!君和国庞刀门门主,也是君和国东南军大将军,二十多年前,便将小儿子送入了我大胥,企图监视大胥武林动态,一旦两国交战,钳制我大胥武艺高强的侠义英雄,以便君和鞑子践踏我大胥河山!”


    众人听得愤怒,有人吼道:“那小儿子是谁!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靳断鸿一直面沉如水,脸色却终于有些僵硬了。


    刑堂弟子继续道:“……这簿册上,记载有那小儿子在大胥的养父母名字:靳平逐、谢明婉。敢问靳盟主,你的父母,叫什么名字?”


    靳断鸿铁青着脸,负手不语。


    杨修苦见他始终沉默,冷冷道:“我们还发觉,庞刀门的武艺套路,竟与赤刀门的十分相似。靳断鸿,你以七十二路赤焰刀法独步武林,这真是你独创的吗?”


    这时丁仲勇插嘴道:“靳断鸿,你速速说清楚,若是冤枉了你,在场数位武林前辈和同仁,定还你个清白!若真是君和人,丁某第一个杀你,以祭大胥数万军士的亡灵!”


    台上台下,原本寂静一片。听丁仲勇如此说,大伙儿才悚然惊醒般,忽的叫骂声一片。


    “师父绝不可能是奸细!”步千洐的脸色亦格外难看。破月紧握他的手,默然不语。


    众目睽睽之下,靳断鸿忽的笑了。


    笑容云淡风轻,仿佛此刻被天下英雄逼问的,不是自己。


    全场忽然自发安静下来。


    靳断鸿没有立刻说话,往后退了几步,在自己椅子坐下,眸色清明,神态安详。仿佛独立于世,忽然与这吵闹、愤怒的会场,格格不入。


    “君和国,不是你们想的鞑虏强盗之国……”他清朗的声音里有低低的喟叹,“杨堂主说得没错,我的确是君和国人。”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会场倏然一静后,瞬间炸开了锅。


    “奸贼!速速就擒!”


    “竟欺瞒我们这么久,君和鞑子,快快受死!”


    也有受过靳断鸿恩惠的,高声喊道:“靳盟主他老人家义薄云天,怎么可能是……靳盟主,你当真是君和人?”


    靳断鸿只轻轻一抬手,争论声立刻消歇。


    他虎眸精光四射,微笑道:“可靳某自问数十年来,从未干过对不起大胥的事。那位刑堂弟子,麻烦你将簿册传阅,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那刑堂弟子却道:“没错,这十年来,你的确没有传递任何不利于大胥的讯息,只劝你的父亲禀明君和皇帝,与大胥建交,化干戈为玉帛……”


    步千洐心头一喜,在场诸人亦是一愣。


    那弟子继续道:“……可上头记载,二十多年前大胥与君和一战,你年方十六,却潜入军中,将大胥许多兵力分布,传递给君和。难道这不是背叛吗?”


    靳断鸿轻轻摇头:“对不住。那时年少,尚不知两国交战,生灵涂炭,到头来还是百姓受苦。对不住诸位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众人一片哗然。


    “杀了他!”“杀了他!”呼叫声此起彼伏。


    数名赤刀门弟子焦急而立,靳断鸿虽是君和人,却一直教导他们忠君爱国,他们万不相信师父是奸细。但听师父亲口承认,又不能不信。最后,他们纷纷弃了刀,退到一旁,默不作声。


    “今后你再不是我大胥的武林盟主!”丁仲勇怒喝道。


    步千洐眸色极为阴沉:“月儿……他真是君和人……”


    破月对君和国当然没有深仇大恨,柔声安慰:“君和人不一定是奸细,你别太难过。静观其变。”


    “且慢,先不急着杀这狗贼。”杨修苦厉声道,众人立刻安静。


    他眸光锋利盯着靳断鸿:“你将天下英雄召集于此,又拼尽全力争那个带头人之位,到底是何目的?是不是君和即将对大胥用兵?你是不是想加害在场所有人?削弱大胥的实力?”


    靳断鸿忽的哈哈大笑,声音激越。他内力深厚,只令众人耳膜阵阵发疼。


    笑罢,他鹰眸一敛,沉声道:“杨修苦,你妄自称侠义英雄。可你全错了!其一,不是君和要对大胥用兵,而是大胥扫荡东南诸国,在为进犯君和做准备;其二,我召集天下英雄在此,不是为了加害。就任带头人后,我便欲带着诸位先到东南,看看战争,令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再到君和,与君和国武林豪杰相交。假以时日,两国互相了解,消除隔阂,重新交好,天下太平,亦不无可能!”


    全场悚然一静,因为这番话实在匪夷所思了。


    多少年来,大胥人只有一个观念,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君和国占领我东北八州,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每个大胥人,都当抵御外贼,终有一日,完成胥朝一统天下的大业。


    可今日,这个身败名裂、遭万人唾骂的君和奸细,口口声声,却是要恢复两国邦交?


    “哈哈哈哈——”丁仲勇第一个笑出声来,厉喝道,“荒谬、阴毒!我大胥从来跟君和势不两立,你休要再争辩!今日我就杀了这狗贼!”


    他喊得慷慨激昂,加之绿林盟人数众多,一呼百应。靳断鸿看着他,冷冷的笑道:“就算要取靳某的性命,也轮不到你!”


    一直沉默的清悟方丈忽道:“我佛慈悲!靳盟主这番话若是发自肺腑,实乃以天下苍生为己任!请受老衲一拜!”


    他一拜倒,身后诸位普陀弟子齐齐拜倒。


    靳断鸿今日万夫所指,以料定身首异处,万没想到清悟直言仗义,不由得虎目含泪:“好、好!得方丈这番话,靳某今日便是死在这里,也是心甘情愿了!”


    两人相对拜倒,台下诸人却看得迟疑了。


    清悟与靳断鸿知交甚重,一声长叹道:“断鸿,保重。我不忍杀你,亦不能助你。”说完率众弟子,竟先下山去了。


    见清悟一众人离去,杨修苦冷冷对他道:“你自己动手吧。”


    靳断鸿哈哈大笑,怆然道:“死有何惧?可是杨堂主,你既能潜入君和刺探军情,就没有勇气,随靳某去君和走一遭吗?靳某答应你,回来之后,无论是战是和,我即刻自刎!”


    这番话说得实在正气滔天,所有人都静下来。


    毫无疑问,许多人因他的话动容了,被他置之生死于度外的气魄震撼了。此刻的靳断鸿,怒目而视威风凛凛,让赤刀门的弟子们,又想起了他昔日的正直刚毅;让曾经受过他恩惠的侠客们,又想起了他救人于水火的侠骨仁心。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破月望着步千洐,却见他的手紧紧握住刀柄,脸绷得死紧,虎背僵直。破月知道,他是个军人,征战和军令已牢牢烙入他的灵魂。哪怕此刻被靳断鸿说得再动情,他都不会放弃自己的原则。


    所以,他已经选择了阵营。


    一个令他痛苦的选择。


    这时,忽听一个略带激动的声音道:“大伙儿可都被靳断鸿蒙蔽。他是真正的居心叵测、妄图


    章


    颠覆大胥武林。”


    众人都循声望去,却是方才沉默了一阵的丁仲勇。他的神色,看起来与方才有那么些不同。仿佛带着几丝古怪的兴奋和紧张。


    他眸光迅速环顾一周,在步千洐和颜破月身上一停就走,而后朗声道:“各位,这个君和狗贼,还隐藏了一个大秘密。幸得被我绿林盟查知了。”然后对身后一人道:“元初,你跟大家说吧。”


    破月靠在步千洐怀里,强撑着精神,有些好奇的望过去。却见丁仲勇身旁走出个高大的青年,他抬起脸来,破月看得分明,顿时全身一僵。


    许多念头在脑海一闪而过,最不详最恐怖的一个猜测,像是一块嶙峋巨石,重重砸在破月心头。


    “快……快带我走……”破月哑着嗓子急道。


    步千洐注意力都在靳断鸿身上,没有看她,哑着嗓子道:“月儿,我知你辛苦,你先睡会儿。我现下不能走。”


    “陈……随雁!”破月颤声急道。步千洐听到这名字,循着她目光望去,声音骤然阴沉几分:“是他?”


    这时,十多个绿林盟门人,已悄悄持兵器绕到他们身后。步千洐耳听八方,听得分明。暗自提气,只待对方发难,即可抱了破月踏空跃走。


    那陈随雁已乔装、变换身份。只是破月见过他的乔装,所以一眼认了出来。


    只见他脸上全是当日与破月初识时的木讷敦厚表情,朝众人一抱拳,声音尖利:“诸位前辈,我是丁当家门下陈元初,今日在此,只是不忍大伙儿被靳断鸿这一对师徒蒙蔽。”他看着靳断鸿,一脸正气:“靳断鸿,你若真是为大胥武林安危着想,为何偷偷豢/养这名体质特殊的女子!师徒二人从她身上采阴补阳、提升内力,难道不是为了独霸大胥武林?你们三人相/奸,靡乱不堪,还谈什么正义?”


    他的手指,清晰的指向颜破月。


    众人一片哗然。


    靳断鸿皱眉:“你在胡言乱语什么?靳某虽甘愿受死,却不容宵小随意侮辱!”他虽不明就里,但看对方言之凿凿,竟是要将矛盾对准徒儿二人,当机立断厉喝道:“千洐!”


    步千洐当机立断拔腿欲行,数名刑堂弟子率先跃过来,将两人拦下。


    步千洐心中早有计较,半点不慌,忽的转向,抱起颜破月跃到台上。他朗声笑道:“好笑、真是好笑!居然有人求爱不成,编出如此荒谬的事!”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起了好奇心。陈随雁眼看他要胡搅蛮缠立刻道:“你休要胡说!她从小……”


    步千洐内力高过他一倍有余,立刻提起内力,声如洪钟,非常霸道的将他的声音压下去:“我抱着的,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东南军穆青校尉,想必许多人听过她的名字。而这位仁兄,一心觊觎我娘子美貌多年,已有些疯魔,所以今日才编出这匪夷所思的话语……”


    “你胡说……”


    “我胡说?陈初元我问你,去年三月,你是否意图趁我出战,潜入军营,想要对她不轨?结果你失手,我娘子机敏,你被她一刀砍成了太监?”


    陈随雁顿时气得脸色发白:“你、你……”


    “我、我?我有没有说谎,随便上去个人摸一摸,他是不是太监便知。”他话锋一转,语气轻慢,“丁当家,你身为当家,收了这么个疯疯癫癫的门人,求爱不成,反而编出一通采阴补阳的鬼话,晚辈真替你……唉!”


    陈随雁投靠丁仲勇也不过三月有余,原本丁仲勇听陈随雁说得言之切切,他又一心想整死靳断鸿,下意识驱使他听信陈随雁的话,向大家捅出这个大秘密;


    未料步千洐此时说得绘声绘色煞有其事,台下更是已有人嗤笑出声,不由得大怒,将陈随雁一推道:“说,你是不是诓骗了大家!”


    步千洐哪里会让陈随雁再说话,转而又扬声对台下赤刀门弟子道:“诸位师兄,你们跟随师父多年,除了师母外,师父可曾看过别的女子一眼?可有过任何不检点?”


    “从未!”众弟子义愤填膺,齐声吼道。


    台下诸人本就觉得陈随雁的话匪夷所思,此时又见步千洐怀中人儿娇美,陈随雁嗓音尖细,不由得都信了七八分,哈哈大笑。


    破月全未料到,她以为天大的危机,被步千洐搅得七荤八素,成了一场闹剧,她心中又紧张又好笑,微微宽心。


    这时,杨修苦忽然高声道:“丁当家,管束你的门人!勿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步千洐,你身为靳断鸿亲传弟子,又是大胥的将军,今日你如何表态?”


    一言既出,大家都不笑了,全看着步千洐。


    步千洐慢慢环顾一周,抱着破月,走到靳断鸿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他将破月小心翼翼放在身旁靠着,双手伏地,“咚咚咚”磕了数十个响头,再抬起时,额上已是鲜血长流。


    众人看得骇然,屏气凝神望着他师徒二人。靳断鸿敲他神色,已知他心意,虎目含泪:“好孩子……师父不怪你!”


    步千洐眼眶湿红:“师父,保重。”


    他毅然抱着破月站起来,对杨修苦道:“我是军人,他日大胥讨伐君和,我愿为先锋!师父……他是君和国人,不能放他回去亦不能听信他一面之辞!只是……杨堂主,诸位英雄,他虽是君和人,可是他英雄一世,也做了许多造福大胥武林的义举。只盼你们能同意,将他囚禁于刑堂,让他终老便是!”


    杨修苦迟疑片刻,正要开口,忽听丁仲勇声音道:“……且、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步千洐不怒反笑:“丁当家,有完没完啊?你到底收了多少乱七八糟的徒弟?”


    众人哈哈大笑,破月也望过去,看到丁仲勇身旁站的人,顿时面如死灰,一把抓住步千洐的衣袖。


    丁仲勇咳嗽两声,正色道:“大伙儿不要被他们师徒骗了,刚才这小子统统都是放屁。不留,你同大家说!”


    他身旁一中年书生面沉如水,朝大家一拱手。许多人认出来,纷纷喊道:“谢神医!”


    谢不留,谢神医。绿林盟门人。


    破月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他没看破月,神色疏淡:“是否危害武林,在下不知,只说知道的事实——


    数年前,我听师父提过,曾经有古籍记载,若将体质极阴的女子,从小喂食万种毒物、再辅以外力,练就一身亦阴亦阳的内力,及至十六岁时,便成‘人丹’。


    那人丹极难炼制,光是闻其气息、亲近发肤,都有延年益寿之功。男子若与人丹交/合,一年抵得数十年,功力突飞猛进,称霸武林亦非难事。


    在下原本不信这些说辞,只是步千洐怀中这名女子……我把过脉。若按照我师父所述脉象,她的的确确,是一枚稀世难求的人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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