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3个月前 作者: 青城山黛玛
    皇帝没答允,不悦道:“你调的好香,熏得人整晚都睡不得。”


    仪贞乖乖认下:“都是我的不是。技艺不精还来你跟前卖好儿,我给你按一按吧。”慷慨地献上膝头,请皇帝过来枕着。


    皇帝不动弹,看着她片刻,只叹了口气:“你真是…”摇了摇头,也不再说下去,指尖掠过她的手腕一霎,转而道:“东苑也看腻了,弗如去京郊逛逛。”


    牵了两匹马,扈从的人都是平素伺候惯了的,皇帝着曳撒,仪贞戴帷帽,权作寻常官家夫妇,郎君下了差,便相携出游去,经由至道门,一路洋洋洒洒地打马过桥入市。


    放眼烟波浩渺的大燕国史,这其实是一段堪称罕有的好时光:正值盛年的帝后、恩爱无间的结发夫妻,外无兵燹、内无饥荒,河清海晏的率土普天,俱是他们纵情肆意的红尘人间。


    只是当局者迷,并不以为此等流水一般的闲日值得特意着墨。


    马儿跑了大半日,先农坛中皇帝的亲耕田里正是一片丰收过后的禾秆,望去仍不失井然。皇帝翻身下地,松了缰绳,任由两匹马觅食休憩,一只手又被仪贞拉了去:“这个踏着好软和!”


    一路随风驰骋,皇帝最后那点儿别扭也烟消云散了,跟着她一块儿踩了两脚,忍不住笑起来:“这东西用途广得很,真正农家看作宝贝一样,别让人瞧见咱们这样糟蹋。”


    仪贞一咋舌,忙走了下来,红着脸念叨“不知者不怪”,而后回过味来:“这是陛下你的籍田么…”


    皇帝来不及作答,就遥遥听见回首处有人尖声呼喝:“何人大胆!”


    散布四周的内侍亲军立时聚了过来,皇帝摆了摆手,端看来人反应。


    但见那人疾驰飞奔,袍袖猎猎如鹤舞,一只手直向皇帝这边指着犹如鹤首,轻盈而滑稽,滑稽又飘逸。


    等看清彼此的形容后,舞鹤兀地折了脚,行云流水般跪倒在地,叩呼:“不知圣驾降临,陛下恕罪!”


    皇帝亦有点啼笑皆非,摆了摆手:“咱们偶然路过此地,并非专程来祭拜神农,你何罪之有?起来吧。”


    那守土官员连连答是,又带着点儿企盼地毕恭毕敬询问是否在斋宫驻跸。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皇帝又正色勉励了他几句,着人牵了马回来,这便返去。


    将进太极门时,一场急雨毫无预兆地打了下来,亲军们奏请皇帝可要驻马避雨,皇帝一夹马肚,声音已领先而去:“你们自便吧!”


    仪贞见状不甘落后,忙一扯缰绳,紧随其后:“可要比一比?”话音刚落,重重宫室赫然矗立眼前,自己便忍俊不禁:“罢了,真真是骐骥一跃的路程。”


    皇帝虚握着拳,抵在嘴边咳了两声,竟没笑话她,顺着道:“自然是你赢了。”


    善解人意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反而有两分调侃的意思。仪贞乜他一眼,自己从马背上跳下地,颇有自知之明:“少来哄我。我荒废骑术太久了,随便跑跑解闷儿还使得,岂敢班门弄斧呢?”


    “好好好,我不吹捧你,你也别再奉承我。”皇帝终是失笑,牵了她的手,沿着丹陛往殿中走去:“这天色让我想起杀王遥那天,你也是这般骑着马闯来的,我那会儿浑浑噩噩,吃了一惊,倒觉得精神了些。”


    仪贞跟着回想片刻,皱眉道:“我不记得天色如何,只觉得两腿根磨得生疼,差点儿起茧子了。”


    彼时生死存亡在前,刀光剑影竟不觉惊心,而今时过境迁,亦无从重临其境,咂摸一回,不过归结为一句“老来谈资”。


    一层秋雨一层凉,二人从浴房出来,宫人已在惯常起居的梢间内生起了炭盆。仪贞躺在椅上,慧慧替她梳通了披散的长发,半新不旧的绸子包起来一点点轻轻拭干,再抹上润泽的香露,水红丝绦松松地挽起来。


    皇帝却不要人在他头上摆弄,自己拧干了滴水,束好发髻,坐在近旁摆棋局。


    仪贞看他一眼,收拾完后便叫慧慧她们下去,自己来到皇帝面前:“我来给你擦擦吧,如今凉起来了,再这般当心头疼。”


    皇帝对着那卷《玄玄集》入了迷,片刻回过神来,倒很是利落地丢开手,拔掉乌木簪,又移来一只缂丝坐褥搭在仪贞腿上,“别冰着你。”而后好整以暇地枕下来,随她忙活。


    雨过天晴后的云光投进来,他瞧着仿佛比平常还唇红齿白几分,仪贞没忍住,凑过去对着那微垂的睫毛吹了口气,被他反手捏了捏脸,这才老实地拿起梳子,依着慧慧的行事,替他梳顺、擦干、抹发露。


    皇帝惬意地闭上眼,差不多快睡着了,仪贞趁机伸出爪子来,非要捏他一回不可。


    指尖贴上去却隐隐不对,换作掌心再试,皇帝“嗯?”了一声,偏头欲躲,没能躲开。


    “你脸上有点烫,是不是着了风?”


    “没…”皇帝否认得略显底气不足——被她一说,肩缝儿是有些寒浸浸的,又隐隐酸痛,他原以为是方才折腾太久的缘故。


    “早前那场雨来得急,一路骑马本就出了汗,你又说昨儿没睡,必是淋坏了。”仪贞嘴里念着糟糕,一面小心翼翼地托着他,自己要下榻,留他枕着锦褥静卧。


    皇帝一把拽住她:“不传太医。”


    “那可不成。”仪贞连被子都抱来了,简直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将他连着被子一块儿按实在榻上:“发热可不是小症候。”


    “烧得又不厉害,你不说我还没察觉呢,难道还能烧成傻子?”皇帝道:“再说也并非无缘无故地发热,既然知道是受了风寒,好生睡一觉发了汗不就是了?”


    仪贞拗不过他,心里一动:该不是回来时不肯避雨,眼下怕人笑他逞能吧?


    暗自合计一回,依了他的意思:“那你安稳躺好了,我叫她们煎些姜茶来,咱们一道喝了——若明早还不退热,必要请太医来。”


    皇帝含混应了,眼皮儿沉沉的,由着她掖实了被角,曾经极为抗拒的被照顾的滋味还挺不错,也无须喝什么姜茶,就这么睡过去吧。


    朦胧中听见炭火毕剥声,嗓子干得冒烟儿,皇帝抿了抿唇,未待开口,一匙热水已贴心地喂了过来。


    “好辣。”皇帝撇开脸不肯再喝,惺忪睁眼,手还未牵住拂在脸颊的衣袖,但见室内昏蒙蒙的,斜坐在榻边儿的人留着两个垂鬟,婉然坠在瘦削的肩膀上。


    “放肆!”他被唬了一跳,扬手便把茶碗挥翻在地,“谁许你坐在这里?”


    女子顿时从榻边跪倒下去,泥首不止:“奴婢该死!是娘娘…”


    “你敢攀诬皇后!”皇帝厉声呵斥一句,喉中直如针扎钉刺似的,一股腥甜泛上来,却犹撑直了身子,一手指着那女子:“把灯拨亮了,自己去拱卫司领罪。”


    女子一听“拱卫司”三个字,浑身越发瘫软,拼死也起不来,哭道:“实是娘娘,娘娘在和高院使说话,吩咐奴婢们留神伺候着,这才斗胆进来侍奉的。”


    皇帝冷笑一声,懒得再听这等狡辩,并指在窗台叩了两叩,着旁人进来押她。


    “陛下醒了?”却是仪贞应声进来,不意瞧见地上缩成一团的人,刹那变了脸色,强自恢复了关切模样:“高院使说这回不喝药也罢,横竖不是大毛病,只是…”


    她险些被地上那没眼力见儿的东西绊着,随口道:“下去吧。”殊不知正是如此反常作派,才叫皇帝如坠冰窟——


    “你唤我-陛下-,是知晓屋中有旁人在。”


    仪贞一愣,道:“我怕扰了你,与院使到外间说话去了,不留几个人照料着不放心。”


    喉间那阵腥浓越发令人窒闷,皇帝叩窗的手仍僵守着什么:“几个人?喂猫的也算在里头么?”


    他识得燕妮儿。是了,虽对不上名号,但他从不是不经心的人。


    “她说是你吩咐她的。”这一句很有点诈供的意思,本不该出现在他二人之间。


    仪贞不算心眼儿多,可皇帝的态度昭然若揭,他既然有所怀疑,想来是燕妮儿言行僭越了——


    自己虽没有明面上准许燕妮献的策,但如今回想,若换作其他人,面对心思活络的奴才,或骂或罚,甚至打杀了以儆效尤,方是斩钉截铁的禁止吧。


    她讨厌见血。即便到了此刻,她暗中掂量的,依旧是承认受自己指使、抑或怪燕妮儿自作主张,哪种说辞能免人一死。


    而这种如鲠在喉的缄默,按常理应当被解读为默认。


    “…你就是这样安排的。”皇帝的笑意里似有赞许之色:“是你说的,我发烧了,须得将息。”


    “你误会了!”仪贞岂会不知他最忌讳什么,分辩道:“我若有这些心思,又何必请一个高院使来碍事?”


    “高院使在哪儿?叫他即刻进来!”


    这是一字一句都不信她了,仪贞无奈——高院使走得有近一盏茶的工夫,如今再传回来,也未见得能取信于他。


    她心里乱糟糟的,既为眼前的百口莫辩,更深的一层为何,她根本不敢触碰。


    定了定神,当下且顾着他安养吧!她勉力攥着他的手,收回被中,又一意劝他歇下:“你要算账,等精神好些了再算也一样的。眼睛都熬红了,烫得更厉…”


    “谢仪贞。”他的嗓子彻底哑了,天旋地转之感前所未有的浓重,自己亦不能言明,是凭借着怎样一股执拗,抵抗着她曲意哄劝的:“你以为,你究竟是在迎合我,还是敷衍我?”


    你究竟…心疼过我吗?


    他说不出这样的话。他也听不见自己胸膛里传出的呼啸风声,仪贞吓得六神无主,顾不上燕妮儿是何光景,一叠声地要她去请院使回来。


    火急火燎地催着人奔出老远,回过身,只听怀里的人剧咳一声,一泼血淋漓洒在她的裙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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