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3个月前 作者: 青城山黛玛
    酒确实是好酒,酒瓶子则古拙得有些惊人。仪贞举杯在鼻尖轻嗅,目光迷离地看谢昀与岳先生对着瓶身细研究来历。


    皇帝对这话题实在没多少兴趣,心不在焉地在桌案下面拉住她的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挠她掌心。


    “非也,非也!”岳白术一贯有量,此刻也不免醉意上头,高谈阔论起来:“江右亦有兔毫斑,南宋时称吉州窑,烧得虎皮、木叶、玳瑁种种釉纹,鼎盛一时。胎质粗松,叩之有金石之音,岂是建窑黑釉可比?惜乎如今衰落式微,美名无闻了。”


    “原来如此。”谢昀笑了笑,再与他饮一杯。


    岳白术仰头,面孔被如意耳花卉金樽挡住,依稀有细碎的晶莹水珠从他鬓发间滚过,不知是不是想赖酒。


    “…岳先生应该是落泪了吧?”仪贞坐上回宫的马车时,方才回过味来,叹道:“淋漓满襟袖,更发楚狂歌。他倒真乃名士风流,只是两位兄长要尽一尽弟子本分、伺候醉鬼了。”


    皇帝看了她一眼——仪贞对自己的酒量十分有数,桂酒椒浆在前也把持住了不曾贪杯,这会儿正握着块沾了酒气的丝帕,掩在鼻尖解馋。


    怎好说别人是醉鬼?


    “这样可不尊师重道。”他说。


    仪贞笑了:“他也不是我的老师。”又去拨弄竹篮里的花穗,醺醺然之下还没有忘记力道轻柔些,以免损伤了嫩芽。


    皇帝没作声,她不由得擡眼望过去,却见他眼底分明浮现出一丝愉悦。


    “你…”她起初不解,片刻生出一种荒诞的猜想,顿时啼笑皆非:“好没道理,你醋起来竟不论老的少的吗?”


    何止不论老少,他连男女都一视同仁,吝惜谢仪贞分给他们一丝一毫的关注——这本该是独属他一人。


    仪贞觉得他简直可气,但并不能真正气得起来,索性将沾染了青汁的指头往他颊上一蹭,聊作报复。


    皇帝不怒反喜,抓着她的手在自己脸上摩挲,浓睫半垂,如此从仪贞的角度瞧去,他的眼尾便如写意画儿里的雁翅一般,秀长而缱绻。


    仪贞咽了咽唾沫,作祟一时的酒虫被压制住了,她忍不住向他靠过去,唇贴上唇,嬉戏厮磨。


    在不引人留意的角落,皇帝一脚踩住轻飘飘落地的丝帕,远远踢开了。


    这是七月初三,仪贞第二回被他抱回猗兰殿,而距他们上一回同床共枕,则过去了七十五日。


    不胜酒力的人神志与肉|体皆比平素迟钝不少,东倒西歪地坐在他身上,攥着他散开的几缕发丝当缰绳,随着自己的性子驰骋一阵,未久应是到了地方,挣脱鞍鞯的桎梏就欲翻身下马。


    他原被她扯得隐隐作痛,不算难忍,但对骨子里那股疯劲儿而言恰是火上浇油,对方撒了手,他却不肯,欺身过去连揉带缠,毒蛇吞人也不外这些招数。


    仪贞比才喝下酒的时候醉得还要沉,眼皮儿胶住了似的张不开,一觉睡得香甜,踏实得连梦也没有,睁开眼时,皇帝衣冠严整地正由外间走进来。


    已经散朝了?她稍一扭头,肩颈处便胀痛起来,以为是落了枕,伸手去按,居然摸得几许湿润。


    “唉…”皇帝阻拦不及,再不复夜里那般凶狠气势,急忙走到床前,小意道:“咬重了有些渗血,早起敷了药粉,别再摸掉了。”拿温水润了帕子,来给她擦干净手指,又小心拨开衣领看咬痕,垂眸时见得上睑微红,搽过胭脂似的。


    仪贞深悉他这副赧然模样是作给自己看的,试问昨晚险些摇塌床架子的人是谁?然则知之归知之,拦不住她仍觉受用。


    琢磨了一下,她拍开他的手,说:“我要咬回来。”


    皇帝当然满口答应,奈何仪贞实在不如他热衷此道,拽住了人也犹豫着何处下嘴,末了不过扒开前襟,咬着咬着,坚固沉实的拔步床再次迎来了摇摇欲坠的险境。


    白日显形的男狐貍精道行愈高,甜言蜜语与楚楚可怜浑然一体,直把仪贞当丹药一般熔于炉中,熯天炽地里,艳红的嘴唇几与滚烫的耳垂交融:“蒙蒙,生个孩子吧。”


    哪里由得她?哪里由得他们俩?脱口而出的音调却不管不顾,吟哦婉转里,细听皆是应诺。


    “真是…”美其名曰补给她,厮混得带回来的接穗都给忘了,幸而甘棠去请教过花房里的老匠人,说是兹要贮藏得当,可以保存很久。


    仪贞当即一拍手:“就今儿个吧!阴天好,也不冷。”


    一篮子秋海棠枝条悬在井口上,至于嫁接的砧木,庐陵王在《侍芳记》中选择了茉莉,借其芬芳,合秋海棠之艳丽,色与魂兼美。


    猗兰殿众人围成一圈儿,照葫芦画瓢地忙活。甘棠铲起一抔土,松松散散培在花根处,道:“听说农家嫁接果树,砧木必择与接穗亲合的,这位王爷怎么反其道而行之呢?”


    “种树是求硕果累累,不太费劳力最好;养花则是陶冶情操,千辛万苦又何妨?”仪贞这番推论也不过纸上谈兵而已,感慨片刻,又自语道:“这位庐陵王,从前倒不曾听说过。”


    “韩庄王的长孙,理应以舂秔焙茗为己任。”谢家兄弟调度人照料好师长,又去岳宅报了信,便至谢昀的院中品茶。


    谢时这话甫一出口,谢昀微微变了脸色。到底五岁的年龄差摆在眼前,大哥又早慧,否则他们这一代人,哪里记得那样遥远的一场风波。


    韩庄王,太|祖七世孙、肃宗皇帝最小的堂弟,亦是先帝生父。肃宗因半生戎马,子嗣艰难,便自这位风流王爷的府邸中,抱养了尚在襁褓中的庶五子。


    过继之事,于大燕二百年里本属平常,无奈肃宗彼时钟情的女子出身过于卑下,不母以子贵绝无缘后位,天子一念之间,玉牒上的记载便面目全非。


    旁人的鹣鲽情深终归敌不过自己的尺寸之柄,待肃宗帝后崩逝,韩庄王为幼子图谋,上书“发隐擿伏”,先帝怒极,为正视听、为告高堂,先后问罪韩王府相关人等逾四百名。


    这不止是血脉亲情的争斗,这是权力的争斗。


    韩王一系元气大伤,未能袭封的小世子因先帝顾念,特立为庐陵郡王,世袭罔替。


    氤氲茶雾在秋夜里消弭得太快,对坐二人的面色却仍旧难辨。片刻,谢昀打破了沉默:“那一位今日告诫谢家,勿与老师过从甚密,原来还有这一层缘故。”


    “不尽然。”谢昀的语调不似他有偏倚:“江右一行,不知是老师主动请缨,还是陛下要他主动请缨。”


    盐案之外,故人可有何求?


    “…等着看呗。”仪贞对自己的设想信心满满:“秋海棠七八月开,茉莉能从五月开到十月去,明年这时候就见分晓了——到时请大伙儿都来赏。”


    或者设宴下帖子前,先邀皇帝一回,就他们两个人,喝两盅酒,行几回令,否则谁说得准某个人要不要呷这一口乱醋?


    这一年的小阳春分外慷慨,除了华萼楼外,宫中各处连炭炉子也用不上。仪贞的“半江瑟瑟半江红”萌出了几点嫩芽,叫她欢喜得什么似的,连猗兰殿一霸朏朏都被严令禁足,不许靠近花圃半步。


    莳花之余,亦常去探卧床将养的沐昭昭。往来的路上,暗自为她不平:“前几年秋冬二季萧条肃杀,她的身子尚还有起色,如今气候难得宜人,偏又更重了几分。”


    年年岁岁花相似,却不知在花的眼里,凡人是否过于脆弱,仅仅翻越一个春秋,便改换了音容。


    穷冬将尽时,贵妃沐昭昭油尽灯枯,长眠于寂静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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