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3个月前 作者: 青城山黛玛
皇帝瞪着面前这一只笔洗,里头虾蟆儿咕嘟往来翕忽,游得他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
他擡头看了珊珊一眼:从孙锦舟头一回进来通传,他就记在心上了。后来进渴水,这宫女说有正事要禀,他还当又是谢仪贞教的舌灿莲花,没想到提起了苏婕妤生病的事儿。
哦,是了,苏婕妤。他大致还记着这个人,难不成是觉得受了他的利用,咽不下这口气?
他让孙锦舟去安排人手,将行宫里那两个都接回来,养病也得在他眼皮子底下养。
又问珊珊,她主子哪儿躲懒去了?
珊珊一心向着仪贞,说娘娘见陛下劳于案牍,怕圣躬累着,顶着大日头给他寻消遣去了。
皇帝瞥了眼外头的暮色昏昏,没作声。
珊珊也自觉言过其实得狠了,好在仪贞及时回来,给她解了围。
燕十六捞蝌蚪实在是一把好手,没有网子,摘片荷叶卷一卷都能手到擒来。仪贞没这个本事,怕回来路上漏光了,便就近去蔷薇馆找,鱼缸没找着,笔洗也使得。让管库房的人记录在册,美滋滋地捧到了含象殿。
东西呈上御案了,人则回猗兰殿去了——还是被水给溅湿了衣裳,散着腥气儿,岂非失仪?可不得换喽。
故而皇帝甚至没逮着机会,问一问她究竟是受了哪路神仙点拨,送了这样一份礼给他。
他一手捏了捏眉心,一手冲珊珊摆了摆,示意她退下。
“慢着。”半途又把人叫住了,皇帝叫她且等等,召来孙锦舟问:“夏衣料子有什么新鲜的没有?”
孙锦舟是什么人物?一句话就能明白,皇帝这不是替自己问的,是替皇后娘娘问呢。
便专拣了鲜艳的说:“这时节当穿芝麻地纱的,大致是大红、桃红、藕荷、豆绿、葱绿、柳黄、鹅黄、宝蓝、湖色、玉色、檀色、绛色这么几样;花样呢,以四合如意、杏林春燕、榴开百子、寿字、双喜、雀梅为主。陛下若要掌掌眼,奴才叫人取布样子来您亲自一瞧。”
皇帝认为不必,略一思索:“大红桃红不要,檀色绛色不要,双喜和榴开百子不要,别的都送两匹到猗兰殿去吧。”
谢仪贞生得白,五官勉强也端正,大红大紫倒不是不相称,只是入了夏穿着更嫌热。花样么,审慎些没什么,别叫她误会了自个儿的用意。
孙锦舟忍笑应了,听见皇帝又道:“量体裁衣总要些日子,有现成的首饰没有?”
这个孙秉笔实在记不清了,赶忙支了个人,紧着内库房找找,凑了四样,各拿匣子盛着,托盘里垫了红绸,一齐托着呈上来。
皇帝扫了一眼:分别是凤凰莲花纹双股钗、珍珠红宝攒花约指、羊脂白玉对镯和金绞丝同心结耳坠。
品相都还过得去。皇帝矜持地颔了颔首,擡头迎上珊珊目瞪口呆的脸:“把这些东西捎回去,叫她学学,什么叫送礼。”
好、好大手笔。珊珊云里雾里的,只管应诺,接过托盘来——嚯!沉甸甸的——又行过一礼,方才勉强倒腾着两条腿儿,却行出去了。
回猗兰殿交出赏赐,珊珊一脸困惑地悄声问仪贞:“娘娘究竟怎么开罪陛下的啊?”
“也没怎么着。”仪贞言辞闪烁:“陛下不是气消了吗?还赏了这些东西…”
“不止这些。还有好几十匹衣料子没搬回来呢,尽是芝麻地纱的,真裁出来做成衣裳,又该到穿纻丝的月份了。”
仪贞比她见过世面些:东西虽贵重,猗兰殿的库房还不至于放不下;衣料更可以分给后宫众人,大家同沐天恩——问题在于,皇帝突然这么流水似的赏赐,图个什么呢?
便问珊珊,除了说赏,陛下还有别的话没有。珊珊说有,“叫娘娘学学什么叫送礼。”
合着是嫌她送的蝌蚪上不了台面啊!仪贞心里不服:他知道燕十六捞了多少吗?他看过那些个小玩意儿有多乌黑饱满吗?他明白自己是绞尽脑汁想引他开怀吗?
富有天下真了不起,砸这么多宝贝儿来寒碜她。
仪贞噘着嘴,心安理得地将珍珠红宝约指戴手上了——白里一点红,静看润泽可爱,指尖微动时则光华流转,皇帝的品味还是毋庸置疑的。
有了漂亮首饰,仪贞又觉得心满意足了。
安生了两日,苏婕妤与淳婕妤从行宫回来了。
二人来猗兰殿给仪贞问安。淳婕妤仿佛还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见过了礼落了座,就静静地喝着豆蔻熟水,偶尔低头玩自己的手指。
苏婕妤看着倒像真病了,面色有些苍白不说,眼神也很黯淡,叫人不得不信太医那句“情志不畅”的诊断。
仪贞便也不多留她们,闲话了几句冷暖,叫甘棠把皇帝赏的衣料子各分给她们两匹:苏婕妤得了湖色和玉色的,淳婕妤得了葱绿和柳黄的,花样都是杏林春燕。
两人谢了恩,告退辞去了。
至于藕荷色的那四样八匹,仪贞先让给沐贵妃送去了——那颜色数她穿着最不辱没。
自个儿挑了鹅黄的做衣衫,豆绿的裁裙子,今日也恰巧做好了送回来。
仪贞的衣裳确以大红银红的多,这两样颜色她难得上身,别有一股新鲜味道,在穿衣镜前照了又照,很是满意。
正顾影自得呢,含象殿那头来了个传话的小内侍。
小孩儿年纪不大,说话自不如孙秉笔圆融敢变通,有什么传什么道:“陛下请娘娘过去,瞧瞧你办的好事儿。”
什么人呐!仪贞觉得皇帝是成心的,既为难了这孩子,又捉弄了她。
当着一众宫人,她挺跌颜面的,打发了小内侍先回去,自己叽叽咕咕地嘴硬:“我做什么了我…”
还是为着那满笔洗的虾蟆咕嘟。仪贞在含象殿前下了辇,瞧见皇帝居然就在前殿来回踱着步,是在等自个儿吗?真叫人受宠若惊。
赶紧三两步迎上去,行了礼,笑道:“少见陛下这会儿得闲,是要上哪儿逛逛吗?容我陪着一道吧!”
“谢仪贞。”皇帝这才在她面前站定了,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它长腿了。”
谁?谁不长腿啊?桌子椅子都长呢,只不会走动罢了。
仪贞愣了愣,反应过来:“你说虾蟆儿啊,嗯,这几日是该长了。”
她还当出什么娄子了。仪贞放下心来,正要邀请皇帝跟自己一道去赏看赏看,却见他脸色很不对劲儿。
生气?不全是,看不上她送的东西也不至于正经生气。仪贞脑子里冒出个很不合适的词儿:花容失色。
不成不成,她忙不叠地憋住了笑,稳重地点一点头:“我先瞧瞧,长得对不对。”
皇帝不置可否,颇为倨傲地择了张椅子坐下来:“在拾翠馆。”
仪贞一听,就觉得他嘴硬,这不是挺喜欢吗?还搁在跟前,得空便能瞅上一眼。
她蹲了蹲福,大模大样地往后殿去了。
一路上也没个人引路,仪贞进了拾翠馆,东找找西找找,末了才开了窍,走进皇帝的龙床里,果不其然在一侧临窗的高几上发现了那只笔洗。
哟,这地方选的可不算好。仪贞暗忖着,一面低头弯腰细端详,果然两三日不见,大伙儿全变了样儿,纷纷长出黛青的后腿来,只是比成蛙较为纤细些,还拖着长尾巴,一个个倒像跟壁虎也沾着亲。
她看得有趣,还惦记着皇帝等在外头,便兴致盎然地又往前殿去请,说:“陛下快来瞧,怪头怪脑的可有意思了。那小细腿儿沉在水底,跟一撇一捺的落笔似的,要真能拓在纸上,说不定是副写意佳作呢!就是不该养在寝殿里,它不透气,人闻着也不好闻呐。”
皇帝捧着杯茶,岿然不动:“拿去倒了。”
“那倒不用。”仪贞觉得他太矫枉过正了:“分个盆儿,住起来不局促,里头放两块太湖石就是,预备着它们上岸透气…”
还要上岸透气!皇帝听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朕说了,拿去倒掉!你是要抗旨吗?”
凭什么!仪贞心里也不痛快了:怎么就这么不领情啊…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发觉他居然脸色铁青,当真气得不轻。
不会吧?她犹豫了下,低声下气起来:“陛下,你是不喜欢我送的这东西,还是害怕呀?”
皇帝一哽,动了动嘴唇,没答上来。
要是说不喜欢,是不是太伤她的心了?虽然想不通这种模样古怪的玩意儿有什么趣,但她真当个宝贝儿似的送给他,心意总是好的吧。
害怕是决计没有的事。头皮发麻、骨寒毛竖,那纯是膈应而已。
仪贞见他表情变了又变,心里已经有答案了。立刻话锋一转,给他搭了个台阶下:“放生也好,是积功德的事儿呢。”
皇帝唇角微掀,挤出一声冷哼来:“积功德?很好,合该留给你来积。”让她还挤兑他,真是缺了大德了!
仪贞不敢再顶嘴,还想说两句好话,给这位大佛顺顺气,就见孙锦舟不知打哪儿回来,禀报说苏大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