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3个月前 作者: 青城山黛玛
    稍晚时候,沐昭昭的宫女来回禀,说贵妃实在不胜酒力,不能再作陪,请皇后见谅。


    仪贞说无妨,又让送了醒酒安胃之物到华萼楼去,至此宴也就散了。


    日头早过了中天,每往西偏一分,仪贞的心也就往下坠一分。自己亦觉得拿所剩无几的团圆时刻来发离愁别恨,是很不会算账的行为,便强压下思绪来,回到屋中,果然让传皮影儿来,再与阿娘消磨一阵。


    相比之下,杂剧较为喧闹,又大张旗鼓的麻烦,不如皮影戏,两三个人在亮子后面演,念白唱词都是喁喁低语的,适合亲近的人靠在一处,静下心来看着、闲话着。


    仪贞着意要挑一出令人捧腹的,且不能有什么团圆相会的字眼儿,把戏单子从头翻到尾,同谢夫人道:阿娘,点这个猪八戒背媳妇儿吧!”


    谢夫人忍俊不禁,掩着嘴直笑:“这孩子…”


    是啊,多孩子气的品味,要是在家里,长辈们都在,哪论得到她点戏。即便是逢十的生辰上,给小寿星一点儿优容,也不叫演这种的,小子丫头们倒看得嘻嘻哈哈了,他们这些爷娘叔婶的一边儿呆坐着不成?


    可如今不同了,就依她吧。


    谢夫人说好,地心站着的宫人忙去传话。少顷,五六个皮影艺人进门来给仪贞见礼。


    击鼓拨弦的且不提,看头主要在这拿线的三人身上——他们提着的分别是八戒、貌美小姐和齐天大圣。


    仪贞爱看的是那匀红点翠的小姐,一举手一投足都是美的,威风凛凛的大圣也要退居其次,更别说憨头憨脑的猪悟能了,博人一笑而已。


    小姐捂着嘴,开始轻移莲步往后退了——原是大圣幻化出来的,就为戏耍八戒。这是最关键的戏核儿,几句娇滴滴的唱词可不好掌握:要骗得过局内的老猪,否则引不进圈套;又要骗不过局外的众人,否则逗不乐看客…


    “咳!”娇小姐忽然大嗽起来,嗓子劈了,露了馅儿,穷追不舍的天蓬元帅也呆住了,鼓音弦音都住了,亮子后面只听一片抖衣下跪之声,领头拿大圣的那一个开口请了罪,余下便是惶恐不安的寂静。


    “是小白吗?”仪贞并未发怒,只觉得他们的声口耳熟:“咳嗽的是小青?”


    她指的正是当初被王遥带进宫净了身的那兄弟俩,因为头一回演给她看的就是水漫金山,故而就这么称呼他们两个。


    认真算起来,他俩倒是正儿八经的王遥门下,皇帝没有计较,当真万幸。


    也算是久违的故人。她擡了擡手,道无妨:“先起来吧。”


    这回接话的是小青,又哑又闷的:“奴才演砸了,没脸起身,求娘娘责罚。”


    “怎么,孙猴子戏弄人不成,还不甘心了?”谢夫人一向不爱在这些小事上苛责奴婢,玩笑一句,众人不好再十分不识擡举,千恩万谢地起身了。


    仪贞便让他们退去,又单独赏了小青一盏紫苏水。


    母女二人还要说话,甘棠进来回禀说:“宫门快下钥了,请夫人离宫。”


    怎么这样快?仪贞险些落下泪来,怕母亲挂心,脸上依旧浑不在意地笑着:“这时候热意褪了,母亲且缓缓儿地走,别出了汗,再吹着风就不好了。”


    让慧慧多送一程,又点两个小宫女捧着赏赐之物跟随:不过是些新制宫扇、香囊、奇楠数珠等物,聊以寄情而已。


    仪贞就立在猗兰殿大门前,目送着母亲一行人远去,直到转了弯,连背影也无法再看见。


    一阵风儿吹过她的衣角,携来菖蒲的清苦气,她扯出手帕,掖了掖鼻尖,方才低眉往回走。


    她明明有那么多盼头——爹爹和哥哥们都快回来了,将来还有见面的机会呢,自己甚至可以离开这皇宫也说不准…可她不知道为什么,夜里无人时,抑制不住地蒙着被子大哭一场。


    眼泪流通透了,就把淤积的尘与泥陆续带走了,晨辉再穿拂床幔落进来的时候,天还是高的,地还是厚的,她仍在这天地之间,安稳而泰然。


    仪贞揉了揉眼睛,趿着鞋往屏风外走。时辰应当不很早了,但她横竖无事,偷得半日闲也不赖。


    慧慧她们应当没察觉她起身的动静,不知正忙活什么。她准备自己倒点水喝。


    “不该先洗脸吗?”突然出声的人吓了她一跳,慌忙扶住了差一点儿失手砸地下的茶壶,惊魂未定地扭头朝罪魁祸首看去。


    皇帝气定神闲地坐在外间榻上,瞧她的目光里还有那么一点儿嫌弃。


    仪贞心里没好气,敷衍地弯了弯腿儿,算给他见礼了:“渴嘛。我脸又不脏。”


    皇帝因此着意详审了一番她的形容:想必她昨晚侧着身子睡的,右边脸颊上一小片绯色压痕还没消;黑鸦鸦的青丝如瀑,睡蓬了半边,傻里傻气的;此外眼睛略有点肿…


    微勾的唇角不禁捺了下来,皇帝忽地失去了开口揶揄的欲"望,就这么存心地冷场。


    仪贞却没顾上理会,宫人们不进来伺候——大概也是畏惧这尊大佛吧——她自己拢了拢头发,三两下手指翻飞,打了根辫子绕在脑后,珊瑚簪子别住,自个儿倒水洗漱。


    真稀罕。皇帝本以为,宫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过久了,她多少会离不开宫人。


    原来不是的。其实平心而论,他不得不承认,她有那种不管到了哪种境地都可以游刃有余活下去的能耐。


    他一时忘了来时特意摒退宫人是为着哪桩,总之不是诚心要难为她吧?


    想不明白,那也算了。皇帝懒懒轻叩窗台,示意宫人们进来。


    仪贞自力更生已毕,由着她们倒了残水,收拾了盥具,自己则坐到妆台前,让甘棠给她梳头,慧慧给她描眉。


    大伙儿都围在她跟前,仿佛慢待了皇帝,仪贞怕他不快,便又问道:“陛下用了早膳不曾?昨晚做了骨牌减煠,陛下配着茶尝尝?”


    “朕不吃剩饭。”


    咦?怎么夹枪带棒的?仪贞心说,那减煠是糯米和着红糖、下油里炸过的,不晾凉了就吃,岂不是烫嘴又粘牙?怎么就成给他吃剩饭了——好大的罪名!


    她越过镜缘,飞眼偷睇了皇帝一眼,但见他侧过身去坐着,并不看自己,下颌绷得紧紧的。


    不近人情归不近人情,好看也是真好看。


    慧慧等人为仪贞梳妆毕,见主子噙着笑,蛾眉曼睩直望着陛下,忍不住互相拿眼神一串通,而后比着手势,让小厨房提膳来的人将食盒放在高几上,大伙儿便蹑手蹑脚地退出去了。


    仪贞瞧见了她们的小动作,自知是该顺顺皇帝的气儿,便走过去取来食盒,将各样菜色在榻几上铺排开,又特意把一小碗豆腐脑端到皇帝面前:“唉呀,好烫——是现点的呢。”


    “嫌烫就不要碰。”皇帝见她乔张做致地捧着指尖吹了吹,不知道有几分是真。


    仪贞依旧笑眯眯的,奉上小瓷匙给他:“那不能够。这豆腐脑啊,就得烫烫地吃,最显滋味儿;减煠之类的零嘴儿呢,就得满满塞在糕点匣子里,得闲摸一片儿出来嗑着,那才悠哉。”


    皇帝撩起眼皮,问:“你这是把朕当三岁小儿了?”


    哪个三岁小儿有这等脾气啊?


    仪贞敢怒不敢言,装傻充愣起来:“啊?陛下这是怎么说起的?岂敢岂敢。”


    皇帝自己心里也有数,这火撒得师出无名,不该叫雷霆之威,而叫胡搅蛮缠。


    都怪谢仪贞,他这是近墨者黑了。


    他那双凤目里,瞳仁儿阴沉沉的,紧攫着眼前人。她挽起了髻子、略扫了眉,不点而红的嘴唇轻抿着,低首时耳上坠着的两颗玛瑙微微摇曳。不是早起不梳头时的那副懵懂相了,正有模有样地做一个大人。


    是他的妇……


    疯了!李鸿重重地将瓷匙掷进碗里,白纷纷的豆腐脑不负所望地溅在仪贞袖口上。


    仪贞连顿儿都没打一个,当即跪倒在地,泥首道:“陛下恕罪!”


    “哦?”皇帝也不客气:“什么罪,你自己招来。”


    何患无辞的欲加之罪。仪贞暗暗错牙,相当不驯地悄剜了他一眼,随即愣住了。


    他脸上的神情不似作伪,不过仪贞很难分辨其中究竟包含着些什么:愤恨?幽闷?哀怨?都不甚贴切。


    她的心不由得直直往下沉:难道说,是因母亲进宫而起?


    想也知道,眼下前朝的局势并未十分明朗。若是因为大将军夫人入宫一回,惹得心思深重之人揣摩起了圣意,那的确是举足左右,便有轻重。


    皇帝起初就料到这一点了吗?是谁的小心思触怒了他吗?


    仪贞张了张口,决定以直相待:“是…我的私心,令陛下犯难了吗?”


    是。谢仪贞猜不到的,无关朝局,是他没缘法的不情愿作祟。


    他当然不承认,如鲠在喉的感觉却挥之不去。他站起来,摆足了冷硬的气势:“你昨儿让孙锦舟捎话,说备好了酒膳等朕——为什么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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