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六度
3个月前 作者: 青城山黛玛
“六度不是烈性的毒,但仍是剧毒。”皇帝微蹙眉:“若他活不下来,还望你不要太过神伤。”
长公主怔了一怔,两行清泪从脸颊上滑落,她仰起头,眼眸中却是忧心忡忡:“皇兄…求皇兄,务必保重自身。”
皇帝不以为然地瞥向她:“朕躬好得很。”哪里轮得到她来,杞人忧天。
然而到底觉得不该逼迫她太甚,擡了擡手:“地上凉,你起来再说。”
长公主答了个是,起身在他下首的圈椅里浅坐着,思忖片刻,继续道:“自从母妃百年,皇兄诸多机务缠身,不得松懈半日,实在劳心费神得很。外头的事儿,身为女子帮不上什么;宫里的事儿,做妹妹的亦不能为皇兄分担,当真愧对这手足之情…”
乔太妃见背,于她固然是切肤之痛,于皇帝而言,却不过是按部就班罢了。她何等体贴,又何等勇毅,不惜撕开自己的痛楚,借此来劝慰他这个兄长。
但皇帝并不愿意领这份情。
“年纪轻轻的姑娘家,怎么操起这些心来了?寻常人家都知道,女孩儿要娇养,无忧无虑的日子不过闺中这几年,等到别人家去了,一辈子忙碌不完的。”
倒也不是随口胡诌。这会儿收敛了心绪,皇帝又恢复了素来洞察一切、喜怒不形于色的作派:
“如今你自个儿留心身子骨才是正事,安安生生地过了这一年再说。”
长公主只得缄默下来,皇帝不是会轻易袒露心事的性子,这些年都是如此。
她勉强不得。至于皇帝语中所指,暂且也拒绝不得,拒绝得太强硬了,玄赜的命就难保了。
但她不会再与玄赜有任何纠葛了。她早已不是十七岁的时候。
墨玉莲纹洗式盆里水仙花簌簌开着,为这一室寂静稍添了些生气。这是只开一季的花,春尽时便移走了,明岁又换新的来,倒很合年节里辞旧迎新的意头。
暖馥的气息像黏糊的杏仁茶,熨帖而混沌,忽然被一阵冷冽冲散,叫人情不自禁地一悚。
小篆从外头走来,呈上一封林百户的加急密函。
长公主不知林百户是谁,只当皇帝有政事处理,忙站起身来要告退。
皇帝却让她安坐便是,自己接过密函,拆开扫了一眼。
仅这一眼,他的瞳仁猛地敛缩了一瞬,冷硬得令人生畏,但旋即,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他将信纸叠好,重新塞了回去。
长公主没有捕捉到他的神情瞬变,可皇帝周身骤然肃杀的气势不容忽视,她斟酌着开口关切,还没来得及时,皇帝已经站了起来:“外面风大,等雪停了再走吧。”
小篆打起锦帘,果然又飘起雪来。长公主瞥了一眼,悬着心行礼恭送皇帝离开。
过后也未听闻朝堂上有什么大事儿,又过了些日子,等到玄赜能够下地走动后,长公主觉得是时候放他离宫了。
然而这一回却格外难得寻着面圣的机会,长公主无法,不得不去叨扰太后,向她求一道懿旨放人。
自乔太妃故后,太后颇觉伤感,精神头儿也不济了许多,每日只一心颐养,不大过问宫里的事儿了。
长公主踏进天和宫,先遇上胭儿追着状元糍劝餐,状元糍如今是只老猫了,怠懒动弹,很不耐胭儿这姑娘的絮叨。
胭儿见了长公主,忙起身趋上来行礼,含笑说:“太后娘娘正闲着无趣呢,殿下来了陪她老人家说笑一回刚好!”
长公主点一点头,走到暖阁里去。太后在阁中闲坐,看到她自然欢喜,忙笑着一招手:“好孩子,快过来。”
长公主向她行礼,太后见她穿了件青雀头黛对襟袄儿、月白的棉裙,素雅之余难免有孤清之感,不觉越发怜爱,拉了她的手问:“怎么不多穿些?手还是这样凉…”又叫徐姑姑拿一只手炉来给她捧着。
长公主蹲礼谢了,在太后跟前陪坐下,说:“多谢母后记挂。杖期未满,长久不能来母后身边侍奉,原是惭愧得很。今儿贸然来了,又是为了向母后讨个人情。”
太后便道:“宫里的事儿,我如今是都不大听说了。唯独你难得开这个口,且告诉我知道,我总要设法替你周全周全。”
长公主微抿了抿嘴唇,道:“从前母妃丧仪上,曾召了善世院僧人进宫超度,玄赜也在其中——不知母后还记不记得此人——皇兄因深厌他不知进退,下旨惩治了他,如今儿臣只好来求母后开恩,放他出宫吧!”
太后不禁一挑眉:“玄赜?”她怎会不记得此人?不单皇帝深厌她,自己更对他厌恶至极。不知进退这等指摘,已经够轻了。
不过,“听你这样说,难不成他如何还在宫里?”
长公主称是,如实道:“现下正关在西苑、母妃宫中的小佛堂里。”
太后觉得不对:“皇帝见不得他,当初就应当驱逐了他才是,为何还扣在宫中呢?即便真要关押,也不该选在小佛堂里。”
对于自己这个儿子的心性,太后不敢说全然了解,但仅仅是禁锢其自-由,手段未免过于温和了。玄赜不知好歹能活命一回,再自投罗网却不能活命第二回。
到底,彼时是因为有宝珠在。
太后心下一时苍然,沉声道:“九儿,你要我违背皇帝的意思,至少该说实话才行。”
长公主别无他选,索性起身跪在太后面前:“皇兄恼怒玄赜目无君上,赐了六度,但…但儿臣以为,出家之人本就四大皆空,仿佛罪不至死,便自作主张将他救下,此举亦未瞒过皇兄,儿臣便妄自揣度,皇兄宽宏大量,恩赦了玄赜,这才敢来乞求母后。”
奇了。太后略垂着眼皮,一时竟出起神来:九儿非她所生,乔太妃在时,也无非是个不功不过的温吞人儿,怎么生的女儿这股子痴心执拗,倒跟皇帝一个模样儿?
总不可能,都是随了先帝吧?
她觉得荒诞不经。表面上不过略牵了牵唇角,开口让长公主起来:“我老了,儿女们的事看不明白。只不过你已然这样说,我哪里忍心眼看着那和尚身陷囹吾?放他走便是了。”
长公主不禁动容,嗫嚅道:“儿臣不孝,竟让母后伤怀至此。”
太后摇摇头:“罢了。你也说得是,出家之人,不必强求他回到红尘里来。不过九儿,放他,我有个条件,不知你答不答应。”
长公主忙道:“儿臣谨遵母后之意。”
“中书侍郎纪敏,你小时候大概听说过。”太后娓娓道:“那是从龙的老臣了。前些日子他家夫人进宫来给我请安,说起家里的小儿子还没有婚配。
“那儿郎我也见过,俊秀得很,是个活泼性子。头几年因为四处游学,才耽搁了说亲,难得与你年岁相当。”
长公主一怔:这时候若说自己无意婚嫁,太后绝不会相信与玄赜无关。
那要为了放走玄赜而应允这突如其来的亲事吗?
太后并不急着要她点头:“你回去慢慢考虑也不迟。毕竟这孩子也是我看着好而已,做长辈的自然就留心了,终究可与不可,仍是凭你自己。”
话虽如此,但长公主清楚,她的终身,怕是已经成了太后的一桩心事。
沉吟良久,她启唇道:“婚姻大事,理应顺从父母之命。等出了杖期,儿臣听凭母后安排。”
太后总算松了一口气,眉目都舒展起来,吩咐徐姑姑去安排玄赜出宫事宜,一面颔首道:“这个自然。”
如今不过两家长辈通个气儿,该操办的东西暗暗操办起来,届时再正经下旨赐婚。但愿九儿能体会她这片苦心吧!
“太后放的人?”皇帝一时气笑了:“要她嫁给玄赜她不肯,如今倒肯嫁个素不相识的人了…随她吧!”
手里的数珠被他甩在桌案上,皇帝站起身,走到一旁的竹榻上躺下,闭目片刻,又说:“把熏香盖了。”
小篆哪敢吱声儿,轻手轻脚地揭开炉子,拨过灰来盖住了熏香,又悄悄放回炉盖儿。
自从那一位走后,这几年里都甚少得见皇爷朗然大笑过——没法子,朝政上须他操劳的多,后宫里令他的开怀的却无。
如今那寥寥几位娘娘,一个有神通的都数不着。太后娘娘都无计可施了,小篆还没死心,时不时试着寻摸两朵解语花儿来,可惜皆慑于圣威而作罢。
但要说天威难测,真乌云密布、风雨欲来的光景,还是打皇爷接到林百户的那封密信起。
内侍胆敢窥视书信,那就是个死。小篆急得百爪挠心,也只敢偷摸地各处旁敲侧击一二,可过了这么久,愣没打探出个所以然。
笑话,密信密信,一路传回来的各种密封举措岂能是摆设?
除非他梁总管有能耐,干脆追本溯源,设法撬开那林百户的嘴。
且慢。小篆忽然心念一转:一路扈从密国夫人的羽卫原是由孙千户统领的,若有什么事,不该由孙千户奏报给皇爷?
太监别的尚可,歪心思是信手拈来。小篆不禁想,难不成这林百户告密,告的就是夫人和自己的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