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榴花对簪

3个月前 作者: 青城山黛玛
    户部孟尚书家的姑娘蒙皇太后恩召入宫,一举得封昭仪啦。这可是九嫔之首,位比九卿啊!


    “皇后娘娘赏了一套猫眼头面,至少值这个数。”善善比了个手势,“当然啰,娘娘的恩典怎么能用这些俗物衡量,就如咱们姐妹送些什么,也是存着和孟昭仪亲近的心思罢了,往后作伴解闷儿的年头还长着呢。”


    她那股言不由衷的劲儿,眉舒瞧着暗生不屑:什么姐姐妹妹的,且看那位新昭仪能新鲜几日吧!等没了恩宠,一样要计较起这些“俗物”来。善善眼皮子浅,看那副头面难得,眉舒却还记着,那本是皇后头一回进宫时,太后给的赏赐。


    彼时皇太后与先帝正别苗头,这样大张旗鼓的赏赐一回,多少有捧杀的意味。看来如今的皇后娘娘,也是个好记性的人呐。


    册封礼毕,孟昭仪拜见过皇太后、皇后,回到自己的永宁宫来。


    她是得了太后青眼,特意召进宫来的,故而还从家里带了个丫鬟进来伺候,实实在在是破例的恩典。


    丫鬟名叫绿绦。两人一般大,打四五岁便一起长大的,比亲姐妹也不差什么。


    孟昭仪由永宁宫的宫人们服侍着换下礼服,重新梳洗过,便单叫绿绦留下,给她梳个家常的发式,其余人则都打发去忙别的差事了。


    绿绦一边给她梳头发,一边便说:“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的赏赐昭仪都见着了的,且不提它;宁妃娘娘送了一对镂空花鸟金香球,恪妃娘娘送了架珐琅芭蕉七轮扇,秦容华送了一套紫砂茶具…这些东西都已经造册入库了,等将来需要还礼的时候,再供您细瞧。”她口齿伶俐,嗓音清脆,一大堆“娘娘”来“娘娘”去,愣没打一个磕巴。


    孟昭仪心里赞许一笑,又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被称上一句“娘娘”呢?


    从入宫到获封,她靠的都是太后娘娘的懿旨。昭仪是正二品,算得高位了,比起明年那些选秀进来的女子,不过从美人、才人这样的低阶往高处攀,又容易得太多。


    她心里清楚,如今是自己仰仗着家里,终有一天,要家里仰仗着自己才好。


    挽了个一窝丝杭州攒,戴了四支金镶翠小簪儿,两个珍珠耳坠子,孟昭仪接了眉笔,自己对镜描划着:“尚服局送了些什么衣裳来?”


    绿绦忙让人一套套呈上来给她过目:夏日里的衣裙总是浅碧鹅黄的多,至艳也不过是胭红蜜色一类。


    绿绦指了一件半立领白玉菡萏扣儿的对襟衫:“昭仪您瞧,这天水碧染得好,配条胭红的裙儿,多亭亭玉立呀。”


    孟昭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却问:“有一年咱们背着傅母去买的冰糖葫芦,你还记得吗?”


    绿绦道:“怎么不记得?那糖衣裹得真见工夫,跟雾凇似的,一咬脆卜卜,又不粘牙又不发腻。”一脸向往里尚带些赧然:“后来被家里发现了,可把咱们一屋子的人一顿好骂呢!”


    “如今还惦记着吗?”孟昭仪又问。


    绿绦不假思索地点点头,说:“您如今是昭仪,等将来有机会,永宁宫里也设个小厨房,点什么让他们做什么就是了。”


    孟昭仪失笑:“那若是我点了冰糖葫芦,他们偏送些山楂糕来搪塞呢?”


    绿绦的神色僵住了,她总算听明白了自家主子的言外之意。


    孟昭仪道:“倘或有一星半点的气性,都要把这碟子以次充好的东西砸了吧?别说有四五分像,哪怕像了十成十,不是,终归不是。”


    太后胸有丘壑,皇后不落忍,都不曾在她面前透露半句实情,倒是恪妃,无风还要搅起三层浪,言语间遮遮掩掩,存心要引她生疑影儿。


    她究竟像谁?孟昭仪不想在这上面多纠缠。得不到的,不好也是好,她永远争不过。


    她宁肯本本分分地做他的嫔御,以自己真正的面目对着他,不知能不能博取他偶然间的怜惜。


    她挑了件蜜合色的衫子,藕色的裙,妆扮得体,盈盈地坐在玉堂富贵镜前,宛如一枝娇怯粉润的芙蓉。


    暮色四合,永宁宫的灯火次第亮起,琉璃罩中的红烛微颤,似有人来。


    但孟昭仪不再侧首去看,她已然知道,不会有人来。


    灯花爆了又爆,自顾自地欢欣着。


    齐姑姑取了柄小金剪子来,将烛芯修了修,重罩上灯罩。


    回身见宝珠犹捧着卷书在看,齐姑姑笑劝道:“夫人明儿再看吧,夜深了,仔细伤眼睛。”


    宝珠恍然擡起头,道:“看入神了,竟没留意到。”掩口打了个呵欠,起身慢慢往床边走。


    又想起什么,问:“给玉珠送粥米的人安排好了吗?”玉珠前几日生了个女孩儿,正在家里坐月子。


    “夫人放心,都安排好了。”齐姑姑替她放下床帐,又将屋里的灯都灭了,只留下屏风外小小一盏,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来。


    齐姑姑自个儿对玉珠的抵触其实是很深的。宝珠私藏的避子药被皇帝发现了,这桩官司暂且没往深里查,可她心里不能不琢磨。


    杏儿秋月是姑娘家,又都没怎么出过门,不会有这么大能耐;贺梵烟最知情识势,借她一百个胆子也不肯做这杀千刀的事儿,傅家更不消说…算来算去,就只有玉珠有这般贼心贼胆,或许还连带上她家那个九州贩骆驼的男人。


    如今皇爷回宫已有小半月了。齐姑姑暗里发急:怎么还不见动静呢?是软着来还是硬着来,总不能压根不理会吧!


    宫里头没有传召,她也不好冒冒失失地往宣政殿去求见。但里头的消息,齐姑姑却是听说了的,皇爷才封了位昭仪没多久呢。


    难道真是“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齐姑姑看得出来,宝珠心里面,也煎熬着呢。


    兼之近些天傅横舟不知又起什么歪念,常寻些由头往东跨院来,宝珠虽厌其烦扰,到底人家是好声好气来问安的,四五回里总要令齐姑姑周旋个一两回,不至于撕破脸面。


    及至云栀,又多疑得紧,生怕谁抢了她的活宝贝一般,把正儿八经侍奉主母那套规矩重新拾起来了,晨昏定省、日日不落下。


    千尊万贵的主子娘娘,岂容这些乱糟糟的人说见就见?齐姑姑暗忖,须得趁早想个法子,让皇爷和夫人见上面儿才是。


    横竖这一回是宝珠的错,该她先服了软儿。


    齐姑姑心里有了计较,次日宝珠起来梳妆时,她便将一只匣子打开给宝珠过目:“这榴花对簪上的红宝掉了一颗,奴婢今儿把它送出去,让人把金丝再拧一拧。”


    送哪里去?答案不言而明。不过借个由头到宫里走一圈儿,期望皇爷能够睹物思人罢了。


    宝珠只是对着镜子愣神,齐姑姑唯恐她左性儿又犯了,踟蹰着要不要再敲敲边鼓,终于听见她松了口:“那就有劳姑姑了。正巧日头不毒,这时令闲逛逛也很好。”


    齐姑姑不由抿嘴一笑:但凡这位的心思肯转圜过来,那便容易了。


    于是理好发髻换好衣裳,让宫人套了马车,齐姑姑捧着簪儿匣子,坐车往宫里去了。


    把牙牌朝守门的侍卫眼前一亮,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两仪殿。


    恰巧小篆正招呼着一班内侍举着个杆儿四处粘知了,一见着她,忙不叠地上来唱喏,挤眉弄眼道:“姑姑来得正是时候,等这些个知了炸出来,头一盘孝敬您老人家下酒。”


    齐姑姑作势要打,却也不认真计较——他俩从某种层面上论是平级,自己不过占个资历老罢了。


    因问:“皇爷呢?”


    小篆道:“今日召对散得早,皇爷跟几个近臣往放鹰台去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齐姑姑拈掇着,把簪儿交给小篆转呈倒不是不成,可单是东西到了,情真意切的话没到,仍旧差些火候,究竟少不得自己描补描补。


    小篆何等有眼力见儿?主动说:“这儿粘鸣虫闹纷纷的,姑姑不如到那边梢间里坐一会儿?难得进宫一趟,该给皇爷他老人家见个礼儿才对。”


    齐姑姑从善如流,走到屋中坐了。伺候的宫女儿们哪有不认得她的?殷勤地煮茶端点心,又寒暄了好一阵。


    齐姑姑原也有心打听打听新晋的那位孟昭仪,不过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两仪殿的宫人们本就是当初分给宝珠的,是她名下的人,怎好到外头去东听西探?


    不如等见过了皇爷,自己再去尚仪局走走。


    没坐多久,隐约听见前头宣政殿传来有节律的击掌声——皇帝回来了。


    齐姑姑赶紧再度整衣理容,预备着觐见。


    皇帝进屋换衣擦洗过,听小篆说起,目光先是明亮了一瞬,顷刻又整张脸都沉下来,待齐姑姑在他跟前磕过头,半晌不作声让起来,负手极不耐烦地扫了那首饰匣一眼,方冷笑着道:“修簪子…这是她的主意,还是你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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