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炙肉
3个月前 作者: 青城山黛玛
宝珠听罢,便说“知道了”,待那婆子走后,又问秋月:“早膳提来了没?既然不用忙,吃两口便可以早些出门。”
秋月说已经送到了,这就摆到饭厅那边桌子上去。
齐姑姑瞧她一派悠然,不相信她看不出那云栀来者不善。不过眼下这位主子还没把她当作自己人,远不是她可以进谏言的时候,齐姑姑只得暗中派人留心着罢了。
便寻机告退离去,宫女们布好碗筷,屋里只剩下宝珠、杏儿、秋月三个。
宝珠便说:“没有外人,咱们一道吃就是了。”
杏儿见秋月犹豫,戳一戳她:“这妮儿又傻了。外人面前,咱们都是宫里出来的,论起规矩体统,谁家都比不上,若是连个上下都不分,可不给夫人、给太后娘娘跌颜面?至于私底下的情分,又不会因为改个称呼,就跟着改了。”
宝珠便抿嘴笑:杏儿嘴快,心里头也没那些弯弯绕绕,却是个极明白的姑娘。
又嗔了秋月一句:“几年同甘共苦的姐妹,连这个默契都没有?”秋月这才坐了。
宝珠便揭开当中一只海碗,见是澄亮的鸡汤。
原来皇帝一大早临时叫拨人来傅家,几个被挑中的大师傅担心这边厨房东西不趁手,索性回禀一声,带着御膳房早料理好了的食材过来。又悄悄打听了新主子的口味,这才麻利地置了一桌子上来。
鸡汤单拿棉套兜着,这时候还是热腾腾的。此外现煮了银丝面,配着一律切成丝的春笋、鸡脯、柔鱼、燕窝、蛋皮等物,装了二十来个小瓷碟儿,凭个人喜欢添加就是。又有龙井烩虾仁、葱白炒木耳等清爽小菜过口。
杏儿见了,便笑说:“要是从前当差的时候,这里面可有好些犯忌讳的呢。如今知道当主子的实惠了。”
宝珠心说其实不然。宫人身上有气味冲撞了主子,固然逃不掉被罚被撵,做主子的倘或体味儿重了,还不是暗里被耻笑。
上一世忘了是哪个京官的女儿,因为模样标致讨喜,被太后恩召进宫来,封了个婕妤。
还没见着天颜,去拜见中宫时,眉舒存心捉弄她,赐了一份春盘,里头就有韭黄。
才进宫的女孩儿胆怯,吃了也不敢主动讨香茗漱口,一告退出来,路上遇着的人都是先掩鼻子,再行礼。
小婕妤闹了笑话,只觉得天塌一般,躲在自己寝殿里没脸见人。
皇帝隔了几日方才得知有这么个新人,因为正是反感太后干涉后宫之事的时候,也就由得她去了。
宝珠不禁叹了口气。杏儿见着,便问:“怎么发起愁了?”劝解她道:“做宫人的,难保永远不行差踏错;做妃嫔的,也难保花红千日。如今咱们到了外头,好歹天大地大,皇爷疼你,傅家暂时也还待得,何苦七想八想的?难道怕被饭粒儿呛,从此都不吃不喝了?”
“因噎废食。”宝珠一笑,本还想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但她已经有意逗自己开心,何必辜负?便说:“白感慨罢了。”
三人吃了饭,恰好齐姑姑回来,说:“车已经套好了,夫人几时动身都使得。不知您想看些什么,奴婢打听过,内城里面数华乐大街最热闹,笔直的一条道,足有十来里,街面又宽阔,两边大小店铺卖什么的都有,还有许多挑担子的货郎呢。咱们坐着车,随走随看,要停下来也方便。”
宝珠知道她还是着为安全计。头一回出门,自己也确实没有非去不可的地儿,就依她所言吧。
跟着出门的人则不必太多。只驾了两辆车,一辆供宝珠、齐姑姑、杏儿、秋月坐着,一辆供四个宫女坐着。每辆除车夫外,再跟两个小厮,若是买了什么,他们提着也尽够了。
齐姑姑不敢有异议,左右该有的护卫,暗里都跟着待命的。
于是欢欢喜喜地出了门。这时辰早市已经散了,路上没有几个闲逛的人,大伙儿都在忙生计呢。
可对宝珠这些常年没出过宫的人来说,这就很够看了。店家张出来的招旗、货架上铺陈的衣料、吃食摊中袅袅升起的热气,无不新鲜,都值得津津乐道好一阵子。
幸而她们还有分寸,街边的吃食再眼馋,也没开口让买来尝尝——怕不干净闹肚子。
齐姑姑准备好了一大篇委婉规劝的话,全没派上用场,偏过头对着车帘吁了一口气,宝珠又瞥见了新景儿:“前头怎地那么多人?”
齐姑姑瞧了一眼,这个不用使人去打听,她自个儿就清楚:“哦,那是惠民局,前身便是隶属御医院的熟药所。”
熟药所的名号宝珠倒是听过,但依旧不明白这惠民局门前围着这么多人是做什么。
齐姑姑索性让停下车,细细向她道来:“夫人兴许还记得,前几年都中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时疫,虽不要命,却能让人没法儿再劳作。宫里原也将汤方公布了出去,可是收效甚微,后来派人查访,才知道那些个生药铺里的药材良莠不齐,要价更是颇高,百姓们也有压根买不起的,也有买着以次充好的,还有买去了不知如何调配的——这也是燕朝传下来的顽瘴痼疾了——连年征战,民生不兴,才缓过一口气儿,又遇着这个…
“后来皇爷掌了权,便下令都中地方皆要开设惠民药局,惠恤军士,泽被庶民。京畿的一应药材从宫中拨给,州县乡野的则按岁给予专项银钱,又遴选医官医者,炮制丸剂散剂,若是中等人家呢,就以原价出售,若是老弱贫困的,压价甚至白给都是有的。”
“那要是有人假冒怎么办?”杏儿忍不住插嘴问。
齐姑姑不禁一笑:“我的姑娘,没有里长担保,不花钱的药哪那么易得?”
宝珠心里一动,说:“咱们也瞧瞧去。”让人将帷帽取过来戴上,便携着杏儿秋月要下车。
齐姑姑明知拦也拦不住,自己跟紧了方是道理。
好在惠民局前人虽多,大致还算有序。宝珠也不和他们凑堆,碍着他们延医问药,只不过立在一旁的青槐底下,打量着往来不绝的男女老少。
忽然,她眼前一亮,高手唤道:“玉珠!玉珠!”
齐姑姑大感诧异,杏儿秋月则是跟着东张西望起来,果然瞧见一名年轻妇人出了惠民局大门儿,正拾阶而下。
齐姑姑暗里比了比手势,便有几人不经意似地挡住了那少妇的去路,对方三让两让,自己避到宝珠跟前来了。
这时候才听见有人叫她的闺名,玉珠不敢相信地擡头四顾,寻得宝珠的那一瞬,眼圈霎时红了:“宝珠姐姐…”
齐姑姑猜出这是故人重逢的架势,连忙挡在里头,赔笑道:“夫人,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先回车里吧。”
车里面确实清净且宽阔。宝珠问:“你着急不着急?若没有急事儿,咱们上去坐着,一时要去哪儿,脚程也快些。”
玉珠点头道:“我出来添置些家什罢了,没有什么事儿。”
齐姑姑没再进车厢,让她们从前一道当差的姐妹四个好生叙旧。
宝珠搂着玉珠哭:“我最对不住的便是你。你走得仓促,一样傍身的都没有,偏恨那时连银钱都送不出来,日日白惦记着,不知道你过得如何…”
玉珠却并不介怀:“那时候娘娘是什么处境,我哪会不清楚?出来时虽然狼狈,倒是保住了一条命,唯独舍不得你们呢。”终究她福大命大,自己家不能回,一个人无处可去,险些要寻短见,就那么恰好遇到如今的夫婿。
否极泰来,往日受过的苦也就不值得再提了。转而笑说:“之前听说太后嫁娘家侄女儿,我就猜得是你——咱们里头,可有个侯夫人了。”手指点点杏儿秋月两个:“我也罢了,你们俩往后便是水涨船高呢。”
那两个小些的自然不依,几人笑闹成一团,离别的愁绪也就淡去了。
宝珠擦了泪,又张罗着给她倒茶端点心,问她:“家里眼下如何?你今儿要买些什么?买齐了不曾?”
玉珠说:“暂且在蕃坊里住着,靠家里那位做点左手倒右手的小买卖,糊口还是不难的。”提起手里的药包:“他肩上有旧伤,阴雨天难免作痛,我听人说惠民局的药能见效,路过就顺便买些。旁的倒没什么须得买的。”
大征平民不得穿丝绸,说话间宝珠见她衣裙布料倒像是大食一带的花样,头上颈上亦零星点缀着几样首饰相呼应,颇衬得出她一番风姿,料想她过得应当不差。
便稍稍放下心来,说:“我今儿也是出来闲逛逛。咱们找个清净的地方,多聚一会儿好不好?”
玉珠应了,不禁笑起来:“我说起来活像是自卖自夸——城西这边儿逛着都大同小异,不如去蕃市转一转?”
宝珠立时说“好”,旋即又怕齐姑姑要扫兴,齐姑姑听见了,却并不蝎蝎螫螫:“蕃市从早到晚都热闹,这会儿赶过去也还合适。”
到了地方已接近晌午,玉珠道:“旁的东西也不敢乱给你吃,前面有一家炙肉馆,东西还很洁净新鲜,酥酪做得也好,不妨去尝尝。只是怕客人多,腾不出雅座来。”
果然如她所言,炙肉馆里宾客满座,何止雅座,大堂里也全无虚席。
堂倌不愿她们扫兴而归,一时也颇为难:“楼上还有一间雅座,是另外一位客人预先招呼留着的,这会儿还不曾来,若是肯通融…”
“实在不巧了。”他话未说完,一人挑了门帘进来,笑意谦和,却有股不容轻慢的矜贵气度:“那是某专为拙荆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