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参汤

3个月前 作者: 青城山黛玛
    事后回想起来,这个所谓的圈套何止不高明,简直明白得一览无余。


    然而,那两个字是她的心魔,后来许多事情,都算是因它而起。


    宝珠甚至想不起自己是如何进了白太妃寝殿的,她又对自己说了什么,直到她把磨了多日的簪尖抵在自己脖颈处。


    是了。她不能说话了,并不意味着她的身子骨就衰败到日薄西山的田地。


    白太妃剧烈地喘息着,把宝珠推到窗前去——这具身体比自己年轻康健,但里面住着的,同样是伤痕累累的灵魂。


    不对,上一世她的下场好像比自己好,也就罢了。这一世自己这样苦心孤诣,为何还是功亏一篑?


    她失心疯似地笑起来,宝珠不禁皱眉,试图将头偏得离她远些,却立即被拽了回去。


    但这一眼已经足够她看清,皇帝站在外面,还有不知其数的羽卫。


    真是蠢啊。宝珠心里哀叹:上一世白氏死得可比自己早,有关晏晏,她能知道什么秘密?


    白太妃停止了笑声,喝叫起来:“皇帝!你知道我要什么!你承不承认?”


    她已经歇斯底里了,打磨过的簪子一下下地戳在宝珠颈上,有血腥气传来——不是宝珠的,是她强行用嗓子时嘴角溢出的血。


    宝珠开始感到气闷,不自觉地紧皱起眉头,视线模糊中看到皇帝他们还是岿然不动,倒像束手就擒一般。


    是缓兵之计吗?还是埋伏已经布置好了?总不能是为了她,被逼就范。


    这骂名她背不起。无论白太妃要他承认什么。


    宝珠主意打定,也勉强蓄足了力,猛地抓住抵着自己的簪子,连同白太妃的手一道,刺进了皮肉里。


    好……疼……


    依稀有万箭齐发的破空之声,箭箭都像扎在她的五脏六腑上面,她疼得想满地打滚,但还没滚出去一步,就被人阻拦下来。


    那人箍着她不让她动弹,又用一样滚烫的东西死死按住她的脖颈,她很疼,也很烦躁,想叫他松开,但胸口的那股气只从脖颈上往外出,却不从喉咙里出,她说不出话来。


    除了死命按住宝珠伤口的那只手,皇帝浑身都在发颤,白氏的下场他已经看不见了,眼前全被血红遮着,他暴怒着地叫道:“人呢?”


    被一路连催带赶过来的御医险些摔了个跟头,顺势跪倒要行礼,又被皇帝呵斥起来:“包扎!止血!要朕教吗?”


    失控的狂怒源于巨大的恐惧。怀里的人起初还在挣扎着嚷痛,这时候却反常地安静下来,他判断不出来,她的手凉不凉。


    小篆在一旁也提着心,他还记得皇爷今儿穿的是件月白银绣的升龙服,眼下不止花样,连颜色都说不清了——流了这么多血,悬呐!


    御医在处理伤口了,皇帝勉强松开的手掌却还悬在半空,随时预备着按回去。


    这时候还能指望哪一个?唯有小篆乍着胆子上前去,劝道:“皇爷,您瞧这儿一片狼藉,也不是能养伤的地方,求您荣返吧,啊?带着宝珠…不是,带着娘娘一道,回宣政殿去,咱们那儿有顶好的参,这会儿用着不是正合适?”


    他说了这一堆,见皇帝可算点了点头,连忙对御医使眼色,御医也刚替宝珠止住了血,顾不上擦自己的满头大汗,附和道:“梁总管说得是!皇爷,臣已经给娘娘含了一片参了,只是御医院里寻常备着的,终究不及皇爷亲藏的,既然血已经止住了,能不能醒,靠的就是调养了。”


    能不能醒。皇帝听见的只有这四个字,擡头看了御医一眼,虽然无情无绪,却足以使御医不住泥首:“臣必定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有劳大人了。”他语音喑哑,带着血迹的手在御医肩上拍了拍,而后又紧紧攥起来,沉声吩咐道:“擡藤床来。”


    藤床本是夏日里乘凉小憩用的,这会儿额外铺了厚厚几层褥子,生怕硌着宝珠。皇帝反而陪在一旁自己走,小篆咽了口唾沫,没吭声,御医更是战战兢兢的,不会出这个头——左右白太妃被箭扎了个千疮百孔,羽卫们还在收拾残局,没有外臣,没有谏官,谁多这个嘴!


    眼看着到了宣政殿,皇帝想到先帝是在此处升暇的,自己无妨,对宝珠是否有碍却不好说,又让接着往前去,到两仪殿安置。


    这也是属于皇帝自己的宫室,平日里来得虽少,但一应物什都是齐全的。皇帝没让人插手,自己将宝珠抱到了龙床上。


    跟随着进殿的人都是一脸司空见惯:到了这时候,发生什么他们都不奇怪。


    小篆早前就打发人寻参熬汤去了,这会儿正好可以端过来。又劝皇帝:“皇爷,娘娘如今已经平稳下来了,又在这两仪殿,这么多人伺候着,您不用再忧心了。”


    皇帝漫然“嗯”了一声。他便接着道:“奴才伺候您更衣吧,这一身的血,一时娘娘醒来看见了,要多心疼啊。”


    这话把皇帝说动了,点点头,正要往外走,又停下脚步,回到宝珠跟前。


    她之前疼得在地上打滚,衣服上全是泥土,又和着血,这会儿睡着只怕也不舒坦吧?


    可是不能动她。她太脆弱了,回来的路上,皇帝不住地探她的脉搏鼻息,怕她撑不住,又怕耽搁了脚程。


    他见识过多少次死亡啊。手下将士的、敌方军队的,包括皇考宾天,自己在嶂涞中埋伏…没有一次,让他意识到自己是这样怯懦。


    内侍呈了温度恰好的参汤上来,皇帝道:“朕喂她用完了再说。”


    小篆还能说什么?待皇帝端过碗,麻利地递上了手巾与汤匙。


    宝珠喝不进去。皇帝咬了咬牙,叫小篆替他将手擦干净些,捏开她的牙关,往里面送一汤匙,便又强行捏拢一回。


    饶是如此,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喝下去的参汤也不过十之一二,其他的全洒出来了。


    宝珠多少会被呛到,但她依旧毫无反应,只有极其微弱的鼻息。


    参汤用过了,羽卫统领又在殿外求见,欲问皇帝如何处置白太妃的尸首。


    皇帝正擦洗更衣,漠然道:“燕朝不是有种刑罚叫剥皮揎草?不至于如今就失传了,寻一个会这门手艺的来。”


    羽卫统领隔着屏风,肃然应了个“是”,领命而去。


    皇帝换了衣裳出来,又吩咐:“再打盆热水来,擦一擦毕竟要清爽些。”


    他自己动手,力道轻得不能再轻,被热汽呵过的脸庞红润不不少,透出几分光彩来。


    皇帝内里一颤,握住宝珠的手,继续细细地擦拭,祈求着她的手能自己暖起来。


    过了小半个时辰,皇帝让把第二碗参汤端来——这上头他有经验,头几个时辰药用得猛些都无妨,总要把这口气续住了,才能谈之后。


    这一回喂下去的有十之四五。皇帝替她擦了擦嘴角,又搭一回脉,依旧十分微茫。


    便把一直候在梢间待命的御医召来,要他好生地搭。


    御医沉吟片刻:“娘娘的脉象依旧细沉,但既如皇爷所说,能进的汤水多了些,亦算是有起色的。不妨就隔半个时辰喂一次,再观后效。”


    说了一篇废话。皇帝挥手让他下去,继续守着宝珠。


    他是散朝后得着信儿的,折腾了这一通,已经到了午时牌。


    皇后领着人来送膳食,皇帝此时没心思见她,便不叫传。皇后脸上倒也没作色,只托小篆将话带到:一则请皇帝务必保养圣躬,二则也问候宝珠一声,回头才好叫太后放心。


    这两句话说得倒还在点子上。事情闹成这样,太后那里决计瞒不住,要找个机灵又稳当的,在她面前说得和缓些。


    皇帝一忖,吩咐道:“让齐氏去仁寿宫一趟,该怎么做她有分寸。对了,正好在尚仪局挑些宫人过来,要忠心得用的。”


    他想着等宝珠好些了,总要擦洗换衣,这些事还是让宫女来做,省得她难为情。


    既然住到两仪殿来了,过后也不必再费劲搬回去,这一批宫人自此就跟着她了,必定要好生挑选。


    他打算得周详,却不想入夜后,宝珠的情况急转直下,原先脉象虽细沉,倒还比平常急促些,这时候皇帝再一探,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他一面将参片塞在宝珠唇间,一面沉声道:“把御医叫过来,所有人都来!”


    候在偏殿的王御医最先跪到龙床跟前:“皇爷息怒!皇爷容禀!娘娘的伤口已经止住血了,如今参汤亦能进下去十之七八,人力可左右的,实在不剩什么。夜里虽会凶险些,只要熬过去,就能保无虞了。”


    皇帝骇然失笑,声音里尽是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让朕听天由命?”目光又扫向其余的御医:“你们呢?”


    能留在宫里值夜的御医,即便资历不是极深厚的,但也是中流砥柱、医术过人。如今明知王御医说的俱是实情,却无人敢开口,个个都只深深跪伏着。


    可皇爷有问,不能不回答。片刻寂然后,一个后生结结巴巴道:“还、还有一个不算办法的办法,让人多在娘娘耳边说话,兴许能让她早些醒来…”


    小篆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皇爷这一下午什么都没做,就守在宝珠身旁,说的话比一整年加起来的都多,那份情意,唉!


    “都出去吧。”皇帝眉宇间有些倦意,知道这些人都派不上用场了,自己再怎么耳提面命也无益,索性一概挥退,自己来想法子。


    床上的人依旧安宁地合眼睡着,安宁得让人心痛。


    皇帝盘腿在床榻前坐下来,握着她苍白泛青的手摩挲,千言万语涌在喉头,此时却一句也出不了口,良久,才低声问她:“你怎么狠得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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