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粮草

3个月前 作者: 青城山黛玛
    仿佛置身于一个幽深而冷寂的石窟里,不见天日,不辨东西。


    宝珠不知道自己是否睁着眼,她什么都看不见,却什么都感知得到:青灰的混沌里,隐约有明黄与暗红的颜色。


    那颜色虽是跃动的,却透着凝重,甚至不详。


    她想伸手,指尖便触碰到坚硬的木质纹理,声如金玉,味若檀麝。


    倒像副顶好的寿材。


    这念头让她惊出一身冷汗,喉头一响,挣了出来。


    “醒了?”穿着雪青褙子的女子走上前来,手里端着杯水。


    宝珠怔然盯着她许久,方才唤道:“柳姐姐。”


    柳叶儿没往床边坐,只将杯子递给她:“这宫里离了你再没个可用的了,要你抱病伺候着,身子一偏就撞在炉子上,怎么不把头发全烧了?三千烦恼丝一去,做姑子岂不自在?”


    宝珠支起身来,也不同她顶嘴,说句“多谢”,接过水来喝了两口。


    柳叶儿瞧她这副病西施的样儿,也不好多数落她,放缓了声口,道:“撞也撞的有功,娘娘醒了。”


    “真的?”宝珠喜得念了句佛,头又晕了一阵。


    连她都念起佛来。柳叶儿暗叹一声,嘴上仍是淡淡的:“你再歇两日吧,没得真让人以为,咱们宫里的都染了伤寒呢。”便转身出去了。


    皇后虽醒了,病情却并不乐观,那恩粮生留下的柴胡散熬了一碗,也不知对不对症。


    但愿这几剂喝完,娘娘能够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这像是人力已无计可施,只能寄托于上天时的祷祝。


    皇后病好后,每日诵经的时间更长了,也更虔诚了。


    不止为凤仪宫中人,还为太子。


    宫门闭后,再没有外面的消息传来。有时候宝珠会安慰自己,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但这种安慰十分苍白,或许所有的消息都被皇帝压下了。


    鸿雁南飞的时候,宝珠常常擡起头,望着那些无羁的身姿,暗想着可否托它们带去只言片语。


    然而太子远在北地以北,是雁儿们不愿涉足的隆冬。


    那些没有出口的思念被她写在尚未结冰的水面上,唯有这样的时刻,她才无从否认它们的与日俱增。


    除此以外,她并不亟待他拯救她们于水火。她只盼着他善自珍重,战场上刀枪无眼,纵然凯旋,回宫后等着他的,依然是波诡云谲。


    凤仪宫与世隔绝的日子里,她学会了洗衣、劈柴、用有限的食材做出尽可能精细的小菜;杏儿学会了熬粥、炖汤、生炉子;柳叶儿么,则想出了在缺乏丝线的情况下,如何给还在长个儿的秋月、胭儿放长衣裙。


    立冬以后,新的难题方才浮现:凤仪宫的地龙今年没有人检修,她们不敢贸然将碳烧起来,何况,她们也没有宽裕的碳。


    后来还是依了柳叶儿的法子,只在皇后起居的屋子里生两个炉子,横竖她们如今剩下的都是近身伺候的,总要一块儿挨过正月才好。


    到了除夕这日,她们决定吃锅子。小厨房的许多东西都见了底——再俭省也有这么一天——杂七杂八的葫芦条儿、扁豆干、粉丝、黄花菜都放进去,只加了些盐,面上铺了一圈腌制过的猪肉片:得亏凤仪宫被封前,常姑姑把没吃完的肉,瘦的拿盐酒抹了、肥的炼了油,才能存到如今。这些十来岁的姑娘生平头一回知道,挨饿受冻是真的可以逼死人的。


    又取出最后一坛三白酒来:再捉襟见肘,过年总该有个过年的样子。


    皇后换了件紫红的长袄,宝珠她们也尽可能地穿上鲜焕颜色,大家也不安席,依着长幼坐下来,皇后将众人看过一圈,笑道:“去把你们常姑姑也请来。”宝珠答应着去了,杏儿也跟上来:“常姑姑必不肯,我和姐姐一道把她架过来!”


    患难与共的人,仍应有值得坚守的德行体面,却无须拘泥于可有可无的尊卑体统。


    陈年的三白酒更加醉人,胭儿喝得热意直往天灵盖上冲,秋月挑了一筷酸齑,不禁笑道:“奴婢在家时,阿娘也常做酸齑过冬呢。”除外去了的玉珠,只她也是京郊采选进宫的。


    柳叶儿瞥了她一眼,皇后却没放在心上,将宝珠搂在怀里,一面道:“你们没经过,大征定鼎前,王师行军路上吃的最多的,就是这白肉锅子。”


    宝珠被一室热气熏得双颊通红,头枕在皇后膝上,眉眼饧涩,朦胧间竟觉得,只要大家平平安安的,这种千里共婵娟的日子并不坏。


    而两千余里之外的嶂涞王城,局势则剑拔弩张。


    若不是王城以外的各城池全部失守、驻军溃逃,放眼便是一片生灵涂炭,太子真以为嶂涞国君是与青禾联手,使出了一招诱敌深入之计。


    问题也正在于此。国君无法号令地方,地方的情报也不能及时到达王城。厉兵秣马的三千男儿,在第一次交战时,完全被一万八千多敌军迎头痛击。


    奇耻大辱。太子立刻下令,大征的将士们在王城军营休整待命,又急传信给率余下二千人渡江的首领,火速上报朝廷,请求增加两万精兵外,还要配备新式火器——这是最紧要的,先把青禾兵马赶出嶂涞境内,之后免不了还有海上恶战。


    嶂涞没想到青禾有火器就罢了,大征竟然也没有提防。


    这封盖着帅印和太子钤印双重保障的信件在八月中旬由飞骑送出,九月,朝廷增派一万六千人,半数为骑兵,半数为水师,没有火器。


    血肉之躯如何抵挡铳炮的威力?这两万余人,是到异国他乡送死的!


    太子知道,父皇这是强逼着他反。不论他是弃军叛逃,还是与青禾国结盟,攻回大征,父皇都有足够的兵力镇压他,诛杀他。或者,他身边的副将李还就有一道事急从权的特旨,但凡自己露出半点动摇之意,便会被就地正法。


    置之死地而后生,没那么容易。


    之前制订的行军策略全部推翻,大征的军士们如今只能和嶂涞士兵们一样,死守王城即可。


    嶂涞国君已经被妥善地安置在辽州境内,也算没有后顾之忧,然而嶂涞的勇士们却大失所望:他们千方百计请来的上国王师,不该如此畏葸不前。


    嶂涞将领的焦躁太子看在眼里,多番好言相劝却收效甚微,也就三缄其口了。


    殊不知太子本就耐着性子,在等辽州船商给他运两台红夷火炮来,这物件过不了明路,不到最后一刻都做不得准,嶂涞人脑子不灵光,怎么能预先透给他们知晓?


    等大炮当真漏夜被送进嶂涞王城,太子这才略松了口气,嶂涞将领却暗里有点不服,认为大征挟物自傲。


    两门火炮大显神威,青禾军队却也锲而不舍,退无可退时,又有大船载着增兵登岸。


    这一仗,就这么胶着到了年末。


    弹药尚充足,军饷稍有短缺,但几近荒凉的孤岛上,银两也不是那么不可或缺。


    最尖锐的争端暴露出来了:是军粮。


    大征军队出征时,国朝拨了三万军饷,而粮草因为一路涉江渡河,不便多备,由嶂涞一口应承下,王城可以供给。


    起初,他们将精米白-面让给大征将士,自己只吃糙米杂粮,太子彼时便知这样做不能长久——战场上最忌高人一等,没人会拼死去救待遇与自己天壤之别的“同伴”。


    于是两国儿郎不分彼此,亲如手足地并肩作战了一段日子。


    偏偏今日除夕,一个大征士兵去取白馒首时,被一个嶂涞士兵劈手打了过去。


    二人互不相让,立时扭打起来,随后,两边的同伴们也加入了混战。


    太子、李还与嶂涞将领正在殿中议事,听见喧哗声赶出来时,场面已经难以控制了。


    嶂涞将领连声喝止,太子冷眼看了一时,慢慢鼓起掌来,寒声道:“好,精彩得很。本宫瞧着当中那两个甚是勇猛,明日退敌就全仰赖他俩了。”


    骚-乱的人群这才渐渐平息下来,被点名的那名嶂涞士兵却梗着脖子,犹是不服:“太子殿下,上国的威风咱们已经领教过了,什么时候才能让青禾的贼人也领教一番呢?”


    “住口!”嶂涞将领虽立刻斥了一声,但心里和他想得也是一般:青禾与嶂涞都深受上国文化熏陶,重视除夕正旦这样的节日,暂且休战,可过了这几日,还是不进不退地对峙着吗?


    他们的粮草也要告罄了啊!这些大征将士为何不能将青禾人彻底驱赶出嶂涞?


    大征的士兵们同样咽不下这口气:他们是大征的子民,效忠的是大征君主,何以被这属国小臣呼来喝去?


    一场械斗暂且被扼住了,但不论是谁,恐怕今夜都无法入眠。


    太子屋中的灯火还未熄,李还站在地心,正躬身回禀着:“…两艘船吃水极深,将士以外,多半还有重型火器。殿下,我们的两门火炮,撑不了太久了。”


    “你之前说,青禾国的主帅,是佐清家的长孙?”


    “是。”李还眼中跳动着两团火:“佐清一族的争斗,从未停止过。佐清荣一死,整个青禾都会动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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