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尚书》

3个月前 作者: 青城山黛玛
    “荒唐!”太子勃然大怒:“文庙是什么地方,岂容竖子撒野!”这些个书蠹书贼,张口是“为往圣继绝学”,闭口是“为万世开太平”,实际稍不如意,便撒泼耍横,与愚夫泼妇何异?


    “殿下息怒。”京畿卫指挥使惊悉太子白龙鱼服,比几个酸腐文人发发牢骚闹闹事儿可严重得多,连忙把镇压一事交给手下千户,心急火燎地赶过来了。


    太子没下车,脸色不善。指挥使有汗不敢擦,赔着笑道:“举子们寒窗苦读十几载,如今榜上无名,一时想窄了也是有的。臣已经派人前去文庙,好生安抚劝说了,务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都是读圣贤书的,想来大义大道总不会忘的。”


    太子没作声。指挥使又朝四周察看一通,极力谏道:“殿下身份贵重,还请及早荣返,一旦事态平息,臣立即进宫回禀。”


    太子一忖:自己久处闹市,确有诸多不便,指挥使一向也不是庸碌无能之辈,便暂且交给他处置。又吩咐一句:“将哭庙众人中为首的留下来,一个也不许漏放。”挥手令小篆放下车帘,扬鞭而去。


    指挥使直起身,扶了扶头上的纱帽,又品了品太子那个“留”字:这一回,就不要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一个不慎,说不定丢的是自己头上乌纱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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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了宫太子照旧先去宣政殿问安。皇帝刚进过小食,内侍撤了小桌下去,太子瞥见当中有一道咸酥山药。


    满宫只有长禧宫的小厨房将山药点心做成咸口,这一道显然是贤妃的孝敬。


    太子收回目光,只问了问皇帝今日觉得如何,半字不提文庙那一出。


    皇帝似是有些困倦了,同他说了几句话,渐渐闭上了眼睛。


    太子便停住了话头,待皇帝再度睁开眼时,趁势告了退。


    出来时太子不禁想,一个人老弱的样子做久了,还杀伐决断的起来吗?


    没走多远,大篆迎上来了。


    适才太子让他在日华门外守着,京畿卫指挥使若进宫来,决不能让他在皇帝跟前露面。


    大篆言简意赅:“撞柱死了两个举人,一个是四十七名,一个未中。殿下,来者不善。”


    “既中了,为何仍跟着胡来?”


    指挥使在端本宫等候的这阵子工夫,已经足够他把子丑寅卯翻来覆去地梳理透,可真听着太子问话时,心里仍有些许怯缩:


    “回殿下,举子们声称,他们为的并非一己得失,而是求一个无偏无党,王道荡荡。”


    “无偏无党,王道荡荡。这是《书》里面的。”太子若有所思:“褚三畏的题,也是出自《书》中。不知援引此典的举子,破题破得如何。”


    指挥使非举业入仕,对四书五经可谓全然外行,不过太子也没有考较他的心思,接着道:“在榜五十一人我粗略看过,有二十九人来自江南数州,二十二人为北地举子,吴大人,我记得可有出入?”


    “殿下英明。”指挥使道:“正因为如此,那些不晓事的举子们才叫屈,以为应当设南北卷,令各地举子分别应考。”


    太子哼笑一声:今年设南北卷,将来是否还要设汉夷卷?燕朝末年狼烟四起,疆土四分五裂,及至如今,收复者亦才十之六七,金瓯未固,这些本该为生民立命的读书人竟发此谬论。


    他捺下心绪,对此不置可否,转而问:“这些人现在何处?”


    “暂且留在庙后辟雍1里。”毕竟是有了出身的举人,一时尚不曾定罪,京畿卫也开罪不起,左右为难,军士们擎等着太子殿下发话,也好方便他们行事。


    太子站起身来:“吴大人,你我同去一趟吧,总要与那些举子当面谈谈。”


    “殿下…”指挥使一时矛盾得很:“那些人正是糊涂油蒙了心,您金尊玉贵,怎能涉险?”


    “金尊玉贵四个字,只怕不日就未必了。”太子此言一出,乜见指挥使霎时惊惶的神色,又淡淡添了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走吧。”


    太子驾至的消息,使得辟雍里暂时陷入僵持的举人们再度躁动起来:“太子殿下来得正好!我等要向殿下陈情!”


    太子在前面正殿向至圣先师行礼持敬过,来到了辟雍明堂。


    回宫后太子换了身深青五爪坐龙服,略显老成的颜色,衬得年轻储君英俊而沉郁。


    被推选出来的几名举人在堂下列好,叉手行过礼后,慑于这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没有贸然开口。


    片刻,太子似是从思索中回过神,低垂的眼睛擡起来,将众人挨个扫视了一遍。


    众人不觉暗中都凛了凛,严阵以待着他的兴师问罪。


    谁想太子只是缓缓问:“诸位当中,可有与马阳、万适同乡者?”


    马阳与万适,便是那两名触柱而亡的举子,二人皆为豫州籍。


    在场举子中自然不乏有与他二人同乡者,但太子意图不明,谁也不愿轻举妄动。


    太子惋叹了一声:“二位过身至今已有一个多时辰,早该妥当装裹起来,否则来日灵柩返回故土,高堂骨肉情何以堪?”


    堂下越发寂然,心怀不忿者左右观望一时,犹高声道:“天下寒士夙愿不了,纵然入土,也未必能安!”


    太子的目光攫住他:此人他已听指挥使提过,名叫时无患,京城人,考卷文理不通,却是闹得最厉害的。


    “时无患。”太子便问他:“不知你的夙愿是什么?”


    既然已经出了头点了眼,时无患索性摆出无惧无畏的姿态来,拱手道:“太子殿下,学生极知,殿下对江南一贯怀柔,乃是为四境归心计。然科举取士,不啻朝廷之根,社稷之本,实不可有南北异同,寒士子之心啊!”


    他这般慷慨激昂,太子仍旧视若等闲,一招手,指挥使便将厚厚一摞考卷呈递上来。


    “时无患,把你的考卷寻出来,给大伙儿念念。”


    时无患顿时白了脸,他可没忘记,考场上他因最末一题过分刁钻,无从下笔,兼因有恃无恐,诌了五言八句,句句都在讥讽挑衅座师。


    座师只让他落榜,已然够宽宏大量了。


    当着太子,当着众举子,他怎敢念出来?只得勉强示弱道:“学生自知才疏学浅,不得座师青眼也罢。可其他同年们…”


    “你才疏学浅,那考官不将你取中,又有何偏私不当!”太子不再容他妖言惑众:“其余人等,若觉考官不公,大可将答卷取出来,本宫再为诸位批阅。”


    只有两人踌躇半晌,出列请太子重阅。一个满篇诘屈聱牙,一个连承题起讲都不知所云。


    如此才学,如此德行,岂堪重用?不过现今且宜安抚,不宜苛责罢了。太子搁下答卷,语重心长道:“诸位,南国举子中榜者比北地多七人,不止诸位深以为憾,连陛下与我,亦深以为憾。”


    他起身,走到堂下众人当中:“昔年燕朝割裂,南国叛朝茍安一隅,民生尚得安息;北地却烽火不断,以致文治教化远逊于南方——归根结底,这是夏侯氏之过。”


    指挥使在一旁听得冷汗淋漓:做储君的引咎自责,只会使他们这些为人臣的愈加坐卧不安。


    太子略过贺无患,语调恳切:“诸位已有功名,不日便会被授予教喻、县丞等职,于教化民众上,正是大有施为之地。父皇与我,还盼着诸位,为大征江山,为庶民百姓,不辞辛劳、尽贤尽能。”


    言尽于此,那两名请太子重阅答卷的举人最先跪下来:“学生惭愧。”惭愧是一层,懊悔也是一层:既然已经中了举,即便春闱无名,来年再考也好,等候擢用也罢,哪怕补录遥遥无期,不论在何处坐馆,至少往后衣食无忧、免除徭役,进出都被人高看一眼。何必被人一怂恿,头脑发热,在至圣先师面前斯文扫地?


    本以为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唯有孤注一掷,再不敢想太子殿下不计前嫌,筹谋深远。


    回头有路,那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情顿时委顿下来。


    他俩一跪,陆陆续续的,其他人也跪拜伏地,就连贺无患,最终迫于形势,不得不软了膝盖。


    局面已定,善后的事宜交还给指挥使。被裹挟被鼓动的举人们责令尽早返乡,等到了地方,再命父母官好生管教不迟。


    马阳、万适二人官服入殓,棺柩随离京公干的差吏一道,送回故里。


    至于时无患与立在其左右的两人,指挥使得了太子私下授意,继续将三人分别拘在贡院杂房里,严加看守起来。


    若不是太子不得私设刑狱,这几人暂时的下处都不该这般舒适。


    殿试的日子是三月十五,太子打算等定下三甲、尘埃落定后,再择机将此事徐徐向皇帝回禀。


    不料三月初一朔日大朝,太子方在髹金雕龙木椅下首站定,殿外卫士来报,有人击响了登天鼓,要上陈天子春闱舞弊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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