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莲花颤

3个月前 作者: 青城山黛玛
    太子听罢,问:“父皇现在何处?”


    “还在乔昭容宫里。”小篆说:“刘昭仪虽已经被拖回梳月阁关起来了,非死不得出,皇爷对公主还是很歉疚的。”


    太子沉吟片刻,道:“我去看看九儿。”


    乔昭容住的长宁宫在凤仪宫以西,与东边儿的长禧宫正遥遥相对。这地方恰如其名,一年到头都安静得近乎静谧,宫中没有主位,因为乔昭容年纪最长,又育有公主,其余的低等嫔御们都以她为尊——许是人以群分,长宁宫里住的都是些恩宠稀薄的冷人儿,且大都是不争不抢的性子。


    乔昭容带着个羸弱的九公主,一向过得默默无闻,倒也不失自在。


    可这份与世无争的安生,今日被打破了。


    太子赶到时,端水熬药的老婆子小宫女还是乱作一团,几个御医在次间低声商议着,皇帝坐在公主寝间外侧,乔昭容则守在女儿床边,公主仍在不时地抽搐着。


    太子上前向皇帝行了礼,没来得及开口问一句,便迎上皇帝冷酷如霜刃的目光。


    太子顿时了然。刘昭仪刚被关押,看守正严,派去打探的人总要些工夫才能知晓她到底说了些什么,不过,按父皇这样暴怒却强捺不发的情态,还能是为什么?


    事已至此,便该叫作天意。


    九公主渐渐平缓下来,睁开眼瞧了瞧,又筋疲力尽地昏睡过去。


    直到此时,乔昭容才忍不住抽泣了一声,一面拭泪,一面将女儿软弱的小小身子搂在怀里。


    她不能怪皇帝,也不敢求他。就连念佛,也是在心中默默地念,希望菩萨慈悲,让她的九儿多陪自己几年,哪怕用自己的寿数补上也好。


    而一道屏风之外,皇帝仍旧凝视着欠身侍立在面前的太子。


    太子是他的第三子,也是他与皇后仅剩下的儿子。老大与老二当年跟着自己四处征战,一个径直折在沙场,一个因为伤痛拖了些时日,最终也是英年早逝。


    只有太子不一样。太子出生前,他正与南边的起义军陷入僵局,双方都损失惨重,进不得也退不得,直到太子降生的消息传来,他喜不自胜,半夜一鼓作气地带着精骑突袭敌营,鏖战到天明,赢了这一仗。从此以后声名大噪,依附于他的人马越来越多,一路所向披靡,直攻京畿。


    燕思宗自知气数已尽,开了宫门,命宫女内侍们各自逃命,新的明主,是在百姓的欢呼声里,被迎进城中的。


    皇帝以前一直觉得,太子是有福泽的,能旺他。如今再看,这福泽或许深厚得过了头,竟连属于他父亲的,也想一并夺过去。


    刘昭仪的面容,他早已不记得了,她对皇后的那一番抱怨,他也不甚在意,唯有几句尖刻妄言,最为可恨:“那宝珠比九公主又大得几岁?暗地里早跟太子偷约暗期了,她会算计,儿子嘴边的肉也夺下来讨好老子!”


    皇帝听得气涌如山,当即一掌推开门,将悚然起身的刘昭仪踢倒在地。


    如今藏怒宿怨,是因为这话实在说不出口。可刺埋在肉中,永远化解不了。


    皇帝盯着太子,从头到脚地审视:太子五官像皇后,对女子而言是英气,在他那张轮廓酷似皇帝的脸上,则是艳丽且矜贵。他又年轻,鼻梁更挺拔,下颌更俊朗,再表现得谦逊随和,那股尊贵与威严也不容忽视。


    也许不止宝珠,那些年轻的宫人,甚至不甘寂寞的嫔御,若说心有所属,在年已半百的皇帝,与青春年少的储君间,会选谁?


    储君,呵,储君。


    皇帝剜向太子那双穿着粉底朝靴的腿,他不是有腿疾吗?为何站了这么久还纹丝不动?


    他强压下敲断那腿的冲动,厉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乔昭容这里没有西洋钟,太子粗略估算了一下,适才的僵持足有一刻钟。


    他跪下来,依旧从容的语调中含了两分担忧:“臣原本有事须请父皇的示下,只是眼看着九儿可怜,不敢再增添父皇的烦扰。”


    “不敢?”皇帝冷笑,“你还有什么不敢?”


    太子只当听不出皇帝话中之话,叩首请了罪,接着道:“昨夜李慎思于府中自戕,臣想待秋闱后…”


    “嘭”的一声,如玉碎晶崩,刺耳又诛心,乔昭容自己都唬了一跳,忙不叠地捂住女儿的耳朵,一面皱起眉头,预备安抚好九公主,便出去恳请皇帝荣返,九儿实在禁不起父皇亲临,只怕越发折煞了她。


    然而隔着一道屏风,皇帝的声音并未响起,反倒是次间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近了,接着便是一叠声惊呼,又是“皇爷”,又是“殿下”,闹哄哄一片。


    凤仪宫这边却是风平浪静的。宝珠将新做的抹额给皇后过了目,便替她换掉额上戴着的那个,秋月捧过镜子来,皇后满意地点点头。


    宝珠放了心,便整理了针线箩里的东西,收到一边去,又琢磨着要挑一只什么样的盘子,待会儿好装凉水里湃过的葡萄。


    皇后的态度已经再分明不过了。只要宝珠保证不和太子兜搭,她总有法子保住她。


    宝珠答应了,也谢了恩,内里却仍有种不甚乐观的怅然。只不过,不让太子掺和进来,终究是不会错的。


    只要太子的地位稳固,将来即了位,她们就是有盼头的。


    至于先帝的嫔妃,不外是在皇陵清修,以及在西苑养老两条路。


    她不怕清苦,不怕寂寞,怕的是和皇帝相处这过程。


    而无数的过往教会她一个道理:怕是没有用的。越怕什么,就越会遇上什么。情势已然如此,她无法改变,就只有竭力让自己过得不那么难受。


    她将手指浸在清凉的井水中,一颗颗葡萄离了枝,在潋滟的波光中依旧剔透可喜,被她轻轻掬起来,摆放在半卷荷叶形琉璃盘里。


    说半点儿不后悔是假的。早知道…早知道什么?这会儿才想着应该早些跟了太子,未免太荒唐些。不止把自己看轻了,还把太子都看轻了。


    他的情意她不是不明白,也不是无动于衷。


    可是,就这样了吧。


    宝珠捧着一盘葡萄,转过身,却瞧见个眼生的小宫人往这边走过来。


    “且等等,你是谁?”宝珠叫住了她。


    小宫人忙刹住脚步,行过礼叫了声“姐姐”,道:“奴婢是长宁宫的沅儿,受乔昭容吩咐,求见皇后娘娘。”


    宝珠便说:“你先同我说,我再回禀给娘娘。”


    小宫人不敢犹疑,道:“皇爷病倒了,现下正在宣政殿安养,按礼后妃及皇子公主都应轮流侍疾,可是九公主这回也病着,我们昭容实在分-身乏术,想求娘娘容情,暂免她一二日。”


    宝珠一时不可置信,短短一夜之间,怎么出了这么些事?对沅儿道:“你随我进去。”


    一面引着人进屋,一面想:如今掌管六宫的是贤妃,这宫人偏偏往她们这儿跑,不像是求情,倒像是报信儿。


    门口侍立的宫人打起帘子,宝珠却不急着进去,忽然问她:“贤妃娘娘去了吗?”


    沅儿一顿,眼睛将两边都瞧了瞧,方才怯怯摇头。


    真是报信儿来的。


    宝珠到了皇后跟前,又把沅儿的话说了一遍,皇后准了乔昭容留下,沅儿便千恩万谢地告退了。


    宝珠因问:“娘娘去吗?”


    宣政殿是皇帝日常理政的地方,也有寝宫,算是前朝与后宫交界之处,皇后前去,比别的妃嫔都名正言顺。


    皇后点点头,说:“徐姑姑和柳叶儿陪着我。”转向宝珠:“你留下。”


    乔昭容没多大胆量,绝不敢贸贸然给凤仪宫报信,除非是有别人授意,甚至命令。


    是太子。


    皇后必须去这一趟。她要知道皇帝究竟病得如何,太子又做了什么。


    宝珠寻了个杌子坐下,索性接着做绣活,才穿好针,张姑姑进来了。


    宝珠连忙起身相迎,张姑姑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匣子来:“上次那只莲花颤修好了,不知娘娘什么时候要戴,我早些送过来。”


    宝珠接在手里——这是一支金丝做的莲花,小巧精致,因为簪在发髻上时会随着走动轻摇,恰如菡萏迎风一般,故而叫这个名字。


    之前有一根金丝断了,张姑姑便拿去尚工局重修了一回。


    宝珠心知肚明,张姑姑每日清晨都要伺候皇后梳头,届时顺便带来就是了。这会儿专程过来,还是不放心她。


    脸上不显出来,端了凳子请她坐,又斟茶,两人从花样子聊到首饰发式,倒也不乏味。


    眼看到了膳时,宝珠正欲打发个小内侍,去宣政殿瞧瞧动静,张姑姑拦住她:“姑娘不必担心。说是侍疾,娘娘也不过是在皇爷跟前坐着,让皇爷知道妻小都在,心里就宽慰了,跟去的人会打点妥当的。”


    宝珠点点头,又见常姑姑来了。


    常姑姑见了张姑姑,忙笑着问好:“张姐姐,咱俩难得碰面呢。”


    张姑姑道:“可不,咱们当差的时辰总是岔着的,今儿算是有缘碰上了。”


    常姑姑把手里的食盒交给宝珠,原来是把她的份例菜给送来了,宝珠连忙不住道谢,常姑姑摆摆手,拉着张姑姑:“咱们到茶水房坐,我炖茶请您尝尝,再张罗些围碟,也好叙叙旧。”


    张姑姑盛情难却,还没忘记宝珠,常姑姑便催促着:“宝珠姑娘忙完了自然也来,咱们先去把炉子拨好。”


    宝珠笑着送二人过去,正盘算着拿体己到小厨房添几样菜请两位姑姑——近身伺候主子的宫人身上不能有不雅的气味,是以份例菜实在没什么可吃的。


    才回过身,冷不防太子就站在跟前。


    宝珠一惊,不光是为他这神出鬼没的架势,还因他额上缠着棉纱,血色渗透了厚厚几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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