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荆公之文学(下)
3个月前 作者: 梁启超
诗词
世人之尊荆公诗,不如其文。()虽然,荆公之诗,实导西江派之先河,而开有宋一代之风气,在中国文学史中,其绩尤伟且大,是又不可不尸祝也。
千年来言诗者,无不知尊少陵,然少陵之在当时及其没世,尊之者固不众也。昌黎诗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儒愚,何用多毁伤?中晚晤人之所以目少陵者,可想见矣。其特提少陵而尊之,实自荆公始。公有题杜甫画像一诗云:
吾观少陵诗,谓与元气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壮颜毅色不可求。浩荡八极中,生物岂不稠?丑妍巨细千万殊,竟莫见以何雕锼。惜哉命之穷,颠倒不见收。青衫老更斥,饿走半九州。瘦妻僵前子仆后,攘攘盗贼森戈矛。吟哦当此时,不废朝廷忧。常愿天子圣,大臣各伊周。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不忍四海寒飕飕。伤屯悼屈止一身,嗟时之人我所羞。所以见公像,再拜涕泗流。推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从之游。
公又续得杜诗二百余首,编为老杜诗后集,而为之序,言甫之诗其完见于今者,自余得之。又曰:世之学者,至乎甫然后能为诗,不能至,要之不知诗焉尔。向往之诚,至于如此,此公之诗所以名家也。
宋初承晚唐之陋,西昆体盛行,起而矫之者,欧公与梅圣俞也。由是而自辟门户卓然成家者,荆公与东坡山谷也。公少年有张刑部诗序云:
君并杨刘,杨刘以其文词染当世,学者迷其端原,靡靡然穷日力以摹之,粉墨青朱,颠错庞杂,无文章黼黼之序,其属情藉事,不可考据也。方此时自守不污者少矣。
昆体披靡一世,率天下之人盘旋于温李肘下,而无以发其性灵,诗道之敝极是矣,其不得不破坏之而别有所建设,时势使然也。首破坏之者实惟欧梅,荆公与欧梅为友(梅有送介甫知毗陵诗,公有哭梅圣俞诗。),然非闻欧梅之风而始兴者也,自其少年而门户已立矣。欧梅以冲夷淡远之致,一洗秾纤绮冶之旧,至荆公更加以一种瘦硬雄直之气,为欧梅所未有。故欧梅仅能破坏,荆公则破坏而复能建设者也。
宋诗伟观,必推苏黄。以荆公比东坡,则东坡之千门万户,天骨开张,诚非荆公所及。而荆公逋峭谨严,予学者以模范之迹,又似比东坡有一日长。山谷为西江派之祖,其特色在拗硬深窈生气远出,然此体实开自荆公,山谷则尽其所长而光大之耳。祖山谷者必当以荆公为祖之所自出。以此言之,则虽谓荆公开宋诗一代风气,亦不必过。
荆公古体,与其谓之学社,毋宁谓之学韩,今举示数首。《游土山示蔡天启秘校》:
定林瞰土山,近乃在眉睫。谁谓秦淮广,正可藏一。朝予欲独往,扶惫强登涉。蔡侯闻之喜,喜色见两颊。呼鞍追我马,亦以两黥挟。敛书付衣囊,裹饭随药笈。曈曈阿兰若,土木老山胁。鼓钟卧空旷,□□雕捷业。外堂廓无主,考击谁敢辄。坡陀谢公冢,藏椁久穿劫。百金买酒地,野老今行!冕。缅怀起东山,胜践比稠叠。于时国累卵,楚夏血常喋。外实备艰梗,中仍费调□。公能觉如梦,自喻一蝴蝶。桓温适自毙,符坚方天厌。且可缓九锡,宁当快一捷。彼哉斗筲人,得丧易矜怯。妄言屐齿折,吾欲刊史牒。伤心新城埭,归意终难惬。漂摇五城舟,尚想浮河楫。千秋陇东月,长照西州堞。岂无华屋处,亦捉蒲葵□。碎金谅可惜,零落随秋叶。好事所传玩,空残法书帖。清谈眇不嗣,陈迹恍如接。东阳故侯孙,少小同鼓箧。一官初岭海,仰视飞鸢□。穷归放款段,高卧停远蹀。牵襟肘即见,着帽耳才压。数椽危败屋,为我炊陈□。虽无膏污鼎,尚有羹濡□。纵言及平生,相视开笑靥。邯郸枕上事,且饮且田猎。或昏眠委翳,或妄走超躐,或叫号而寤,或哭泣而魇。幸哉同圣时,田里老安帖。易牛以宝剑,击壤胜弹铗。追怜衰晋末,此土方岌□。强偷须臾乐,抚事终愁□。予虽天戮民,有械无接摺。
翁今贫而静,内热非复叶,予衰极今岁,傥与鸡梦协。委蜕亦何恨,吾儿已长鬣。翁虽齿长我,未见白可镊。祝翁尚难老,生理归善摄。久留畏年少,讥我两咕嗫。束火扶路还,宵明狐免慑。蔡侯雄俊士,心□形亦谍。异时能飞鞍,快若五陵侠。胡为阡陌间,□豆仅相蹑。谅欲交辔语,怯子不能□。
此乃公晚作,结构气格,章法句法,皆肖昌黎。入韩集中,几乱楮叶,惜其未能化耳。
《思王逢原》:
自吾失逢原,触事辄愁思。岂独为故人,抚心良自悲。我善孰相我,孰知我瑕疵。我思谁能谋,我语听者谁。朝出一马驱,瞑归一马驰。驰驱不自得,谈笑强追随。仰屋卧太息,起行涕淋漓。念子冢上土,草茅已纷披。婉婉妇且少,茕茕一女嫠。高义动闾里。尚闻致财赀。嗟我衣冠朝,略能具□麋。葬祭无所助,哀颜亦何施。闻妇欲北返,□予常望之。寒汴已闭口,此行又参差。又说当产子,产子知何时。贤者宜有后,固当梦熊罴。天方不可恃,我愿适在兹。我疲学更误,与世不相宜。夙昔心已许,同□结茅茨。此事今已矣,已矣尚谁知。渺渺江与潭,茫茫山与陂。安能久窃食,终负故人期。
《董伯懿示裴晋公平淮右题名碑诗用其韵和酬》:
元和伐蔡何危哉,朝廷百口无一谐。盗伤中丞偶不死,利剑白日投天街。裹疮入相议军旅,国火一再更檀槐。上前慷慨语发涕,誓出按抚除暌乖。指挥光颜战洄曲,矙如怒虎搏虺豺。朔能捕虏取肝鬲,护送密乞完形骸。笞兵夜半投死地,雪湿不敢然薪黠。空城竖子已可缚,中使尚作啼儿哇。退之道此尤俊伟,当镂玉牒东燔柴。欲编诗书播后嗣,笔墨虽巧终类俳。唐从天宝运中圯,廊庙往往非忠佳。诸侯纵横代割据,疆土岂得无离亻瓜。德宗末年惩战祸,一矢不试尘蒙靫。宪皇初起众未信,意欲立扫除昏霾。追还清明救薄蚀,屡敕主府拘穷蛙。王师伤夷征赋窘,千里亦忌毫厘差。小夫偷安自非计,长者远虑或可怀。桓桓晋公忠且壮,时命适与功名偕。是非末世主成败,煊赫今古谁讥排。贤哉韦纯议北赦,仓卒两伐尤难皆。重华声明弥万国,服苗干羽舞两阶。宣王侧身内修改,常德立武能平淮。昔人经纶初若缓,欲弃此道非吾侪。千秋事往踪迹在,岳石款记如湘崖。文严字丽皆可喜,黄埃蔽没苍藓埋。当时将佐尽豪杰,相此兵祷陪祠斋。君曾西迁为拓本,濡麝割蜜亲靡揩。新篇波澜特浩荡,把卷熟读迷津涯。褒贤乐善自为美,赏佳庙壁为诗牌。
以上诸篇,皆用刻入之思,练奇矫之语,斗逼仄之韵,缒幽击险,曲尽昌黎之技者也。
《葛蕴作巫山高爱其飘逸因亦作两篇》:
巫山高,十二峰,上有往来飘忽之猿猱,下有出没之蛟龙,中有倚薄缥缈之神宫。神人处子冰雪容,吸风饮露虚无中。千岁寂寞无人逢,邂逅乃与襄王通</a>。丹崖碧嶂深重重,白月如日明房栊。象床玉几来自从,锦屏翠幔金芙蓉。阳台美人多楚语,只有纤腰能楚舞,争吹凤管鸣鼍鼓。那知襄王梦时事,但见朝朝暮暮长**。巫山高,偃薄江水之滔滔。水于天下实至险,山亦起伏为波涛。其巅冥冥不可见,崖岸斗绝悲猿猱。赤枫青栎生满谷,山鬼白日樵人遭。窈窕阳台彼神女,朝朝幕幕能**。以云为衣月为褚,乘光服暗无留阻。昆仑曾城道可取,万丈蓬莱多伴侣。块独守此嗟何求,况乃低回梦中语。
此类之诗,乃学杜而自辟蹊径者,公集中上乘也。山谷之七古,颇从此脱胎得来。又如:
《对棋与道源至草堂寺》:
北风吹人不可出,清坐且可与君棋。明朝投局日未晚,从此亦复不吟诗。
此等涩拙之作,其导启山谷之迹,尤显而易寻者也。
公复有拟寒山拾得二十首,于集中为别体。寄吴氏女子诗所谓末有拟寒山,觉汝耳目荧者是也。今录二首以见面目。
我曾为牛马,见草豆欢喜。又曾为女人,欢喜见男子。我若真是我,只合长如此。若好恶不定,应知为物使。堂堂大丈夫,莫认物为己。
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瓦亦自破碎,岂但我血流。我终不嗔渠,此瓦不自由。众生造罪恶,亦有一机抽。渠不知此机,故自认愆尤。此但可哀怜,劝令真正修。岂可自迷闷,与渠作冤仇。
此虽非诗之正宗,然自东坡后,熔佛典语以入诗者颇多,此体亦自公导之也。若其悟道自得之妙,使学者读之曈然意远,此又公之学养,不得以诗论之矣。
荆公之诗,其独开生面者,不在古体而在近体。逋峭雄直之气,以入古体易,以入近体难。公之近体,纯以此名家者也。
曾文正</a>论近体诗,谓当以排偶之句,运单行之气,荆公七律,最能导人以此法门。
荆公七律,多学少陵晚年之作,后此山谷更遵此道而极其妙,遂为西江之宗。
公有题张司业诗绝句云: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读公诗皆当以此求之,而近体其尤也。集中名作至多,不能广录,举数章见其面目面已。
《次韵酬朱昌叔五首》(录一):
去年音问隔淮州,百谪难知亦我忧。前日杯盘共江渚,一欢相属岂人谋。山蟠直渎输淮口,水抱长干转石头。乘兴舟舆无不可,春风从此与公游。
《次韵送程给事知越州》:
千骑东方占上头,如何误到北山游。清明若睹兰亭月,暖□因忘蕙帐秋。投老始知欢可惜,通宵豫以别为忧。西归定有诗千首,想肯重来贲一丘。
《登宝公塔》:
倦童疲马放松门,自把长筇倚石根。江月转空为白昼,岭云分螟与黄昏。鼠摇岑寂声随起,鵶矫荒寒影对翻。当此不知谁客主,道人忘我我忘言。
《雨花台》:
盘亘长干有绝陉,并包佳丽入江亭。新霜浦溆绵绵净,薄晚林峦往往青。南上欲穷牛渚怪,北寻难忘草堂灵。便舆却走垂杨陌,已戴寒云一两星。
《寄题程公辟物华楼》:
吴楚东南最上游,江山多在物华楼。遥瞻旌节临尊俎,独卧柴荆阻献酬。想有新诗传素壁,怪无余墨到沧州。湡浯南望重重绿,章水还能向此流。
《酬俞秀老》:
洒扫东庵置一床,于君独觉故情长。有言未必输摩诘,无法何曾泥饮光。天壤此身知共弊,江湖他日要想忘。犹贪半偈归思索,却恐提柏妄揣量。
《送李质夫之陕府》:
平世求才漫至公,悠悠羁旅事多穷。十年见子尚短褐,千里随人今北风。户外屦贫虚自满,尊中酒贱亦常空。共怜欲老无机械,心事还能与我同。
《贵州虞部使君访及道旧窃有感恻因成小诗》:
韶山秀拔江清写,气象还能出缙绅。当我垂髫初识字,看君挥翰独惊人。邮笺忽报旌麾入,斋阁遥瞻组绶新。握手更谁知往事,同时诸彦略成尘。
《思王逢原三首》(录一):
蓬蒿今日想纷披,冢上秋凤又一吹。妙质不为平世得,微言唯有故人知。庐山南堕当书案,湓水东来入酒□。陈迹可怜随手尽,欲欢无复似当时。
《送裴如晦宰吴江》:
青发朱颜各少年,幅巾谈笑两欢然。柴桑别后余三径,天禄归来尽一廛。邂逅都门谁载酒,萧然江县去鸣弦。犹疑甫里英灵在,到日凭君为舣船。
《送僧无惑归鄱阳》:
晚扶衰惫寄人间,应接纷纷只强颜。挂席每谙东汇水,采芝多梦旧游山,故人独往今为乐,何日相随我亦闲。归见江东诸父老,为言飞鸟会知还。
《落星寺在南康军江中》:
碧云台殿起崔嵬,万里长江一酒杯。坐见山川吞日月,杳无车马送尘埃。雁飞云路声低过,客近天门梦易回。胜概惟诗可收拾,不才羞作等闲来。
《送李太保知仪州》:
北平上谷当时守,气略人推李广优。还见子孙持汉节,欲临关塞抚羌酋。云边鼓吹应先喜,日下旌旗更少留。五字亦君家世事,一吟何以称来求。
《将次相州》:
青山如浪入漳州,铜雀台西**丘。蝼蚁往还空垄亩,骐驎埋没几春秋</a>。功名盖世知谁是,气力回天到此休。何必地中余故物,魏公诸子分衣裘。
《和王微之秋浦望齐山感李太白</a>杜牧</a>之》:
齐山置酒菊花开,秋浦闻猿江上哀。此地流传空笔墨,昔人埋没已蒿莱。平生志业无高论,末世篇章有逸才。尚得使君驱五马,与寻陈迹久徘徊。
《次韵平甫金山会宿寄亲友》:
天末海门横北固,烟中沙岸似西兴。已无船舫犹闻笛,远有楼台只见灯。山月入松金破碎,江风吹水雪崩腾。飘然欲作乘桴计,一到扶桑恨未能。
《送赵学士陕西提刑》:
遥知彼俗经兵后,应望名公走马来。陛下东求今日始,胸中包畜此时开。山西豪杰归囊牍,渭北风光入酒杯。堪笑陋儒昏鄙甚,略无谋术赞行台。
《金陵怀古四首》(录一):
霸祖孤身取二江,子孙多以百城降。豪华尽出成功后,逸乐安知与祸双。东府旧基留佛刹,后庭余唱落船窗。泰离麦秀从来事,且置兴亡近酒缸。
《除夜寄舍弟》:
一尊聊有天涯忆,百感翻然醉里眠。酒醒灯前犹是客,梦回江北已经年。佳时流落真何得,胜事蹉跎只可怜。唯有到家寒食在,春风因泛预溪船。
《送西京签判王着作》:
儿曹曾上洛城头,尚记清波绕驿流。却想山川常在梦,可怜颜发已经秋。辟书今日看君去,着藉长年叹我留。三十六峰应好在,寄声多谢欲来游。
《南浦》:
南浦东冈二月时,物华撩我有新诗。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袅袅垂。
《木末》:
木末北山烟冉冉,草根南涧水泠泠。缲成白雪桑重绿,割尽黄云麦正青。
《初夏即事》:
石梁芽屋有弯碕,流水溅溅度两陂。清日暖风生多气,绿阴幽草胜花时。
《中年》:
中年许国邯郸梦,晚岁还家圹□游。南望青山知不远,五湖春草入扁舟。
《入瓜步望场州》:
落日平林一水边,芜城掩映只苍然。白头追想当时事,幕府青衫最少年。
《州桥》:
州桥蹋月想山椒,回首哀湍未觉遥。今夜重闻旧乌咽,却看山月话州桥。
《壬子偶题》:
黄尘投老倦匆匆,故绕盆池种水红。落日欹眠何所忆,江湖秋梦橹声中。
《送僧游天台》:
天台一万八千丈,岁晏老僧携锡归。前程好景解吟否,密雪乱云缄翠微。
集句之体,实创自荆公。宋人笔记,多言荆公集句诗,信口冲出,此固游戏余事,无所不
可,亦足征其记诵之博也。今录数章。
《金陵怀古》:
六代豪华空处所,金陵王气黯然收。烟滚草远望不尽,物换星移几度秋。至竟江山谁是主,却因歌舞破除休。我来不见当时事,上尽重城更上楼。
《沈坦之将归溧阳值雨留吾庐久之》:
天雨萧萧滞茅屋,冷猿秋雁不胜悲。床床屋漏无干处,独立苍茫自咏诗。
《胡笳十八拍十八首》(录二):
自断此生休问天,生得胡儿拟弃捐。一始扶床一初生,抱携抚视皆可怜。宁知远使问名姓,引袖拭泪悲且庆。悲莫悲兮生别离,悲在君家留两儿。(其十三)
春风似旧花仍笑,人生岂得长年少。我与儿兮各一方,憔悴看成两鬓霜。如今岂无腰□与骅骝,安得送我置汝傍?胡尘暗天道路长,坐令再往之计堕眇茫。胡笳本出自胡中,此曲哀怨何时终?笳一会兮琴一拍,此心炯炯君应识。(其十八)
信手拈来,天衣无缝,后此效颦者,未或能及也。
前人评荆公诗者颇多,随所见杂录一二。
《漫叟诗话</a>》云:荆公定林后诗,精深华妙,非少作之比,尝作岁晚诗云:月映森塘静,风涵笑语凉。府窥怜净渌,小立伫幽香。携幼寻新的,扶衰上野航。延缘久未已,岁晚惜流光。自以比谢灵运,识者亦以为然。
《后山诗话</a>》云:鲁直谓荆公之诗,暮年方妙,如云:似闻青秧底,复作龟兆坼。乃前人所未道。又云:扶舆度阳焰,窈窕一川花。包含数个意,然学三谢失于巧耳。
《石林诗眠》云:蔡天启言荆公每称老杜“钩□宿鹭起,丸药流莺啭”之句,以为用意高峭,五言之模范。他日公作诗,得“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自谓不减杜诗。
《冷斋夜话</a>》云:造语之工,至荆公东坡山谷,尽古今之变矣。荆公诗云:江月转空为白昼,岭云分暝作黄昏。又云:一水护田将绿绕,两江排闼送青来。(中略)此山谷所谓句中眼,学者不知此妙,韵终不胜。
《石林诗话</a>》云:荆公少以意气自许,故诗语为其所向,不复更为涵蓄。如“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又“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又“平治险秽非无力,润泽焦枯是有才”之类,皆直道其胸中事。后为君牧判官,从宋次师尽假唐人诗集,博观约取,晚年始尽深婉不迫之趣,乃知文字虽工拙有定限,然必视其幼壮,虽公,方其未至,亦不能力强而遽至也。
《苕溪渔隐丛话</a>》云:山谷称荆公暮年作小诗,雅丽精绝,脱去流俗,每讽咏之,便觉沆瀣生牙颊间。今案荆公小诗,如“南浦随花去,回舟路已迷。暗香无觅处,日落画桥西。”“染云为柳叶,翦水作梨花。不是春风巧,何缘见岁华。”“檐日阴阴转,床风细细吹,曈然残午梦,何许一黄鹂。”“薄叶清浅水,杏花和暖风。地偏缘底绿,人老为谁红。”“爱此江边好,留连至日斜。眼分黄犊草,坐占白鸥沙。”“水净山如染,风暄草欲薰。梅残数点雪,麦涨一川云。”观此数诗,真可一唱三叹也。
《西清诗话</a>》云:荆公在蒋山时,以近制示东坡,坡曰:若积李兮缟夜,崇桃兮炫昼。自屈宋没后,旷千余年,无复离骚句法,乃今见之。荆公曰:非子瞻见谀,自负亦如此,然未尝为俗子道也。
《三山老人语录》云:荆公诗云: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六一居士诗云:静爱竹时来野寺,独寻春偶过溪桥。三公皆状闲适,荆公之句尤工。
《石林诗话》云:荆公晚年,诗律尤精严,造语用字,间不容发。然意与言会,言随意遣,浑然天成,殆不见有牵率排比处。如“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袅袅垂。”初不觉有对偶,至“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但见舒闲容与之态耳。而字字细考之,皆经隐括权衡</a>者,其用意亦深刻矣。
《唐子西语录》云:荆公五言诗,得子美句法,如云:地蟠三楚大,天入五湖低。
《冷斋夜话》云:用事琢句,妙在言其用而不言其名,此法惟荆公东坡山谷三老知之。荆公曰: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袅袅垂。鸭绿,水也;鹅黄,柳也。苕溪渔隐曰:公诗又云:缲成白雪桑重绿,割尽黄云稻正青。白雪,丝也;黄云,麦也。□溪诗话云:“萧萧出屋千寻玉,霭霭当窗一炷云。”皆不名其物。
《蔡宽夫诗话</a>》云:荆公尝云:“诗家病使事太多,盖皆取其与题合者类之,如此乃是编事,虽工何益?若能自出己意,借事以相发明,情态毕出,则用事虽多,亦何所妨?故公诗如“董生只为公羊感,岂肯损书一语真。桔棒俯仰何妨事,抱瓮区区老此身”之类,皆意与本题不类,此真能使事者也。
《后斋漫录》云:介甫善下字,如“荒埭暗鸡催月晓,空场老雉挟春骄。”下得挟字最好。
《遁斋闲览》云:荆公集句诗,虽累数十韵,皆顷刻而就,词意相属,如出诸己,他人极力效之,终不及也。
《沧浪诗话</a>》云:集句惟荆公最长,胡笳十八拍,混然天成,绝无痕迹,如蔡文姬肺肝间流出。
荆公词不能名家,然亦有绝佳者。李易安谓王介甫曾子</a>固文章似西汉,若作小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议,此自过刻之论。易安于二宴欧阳东坡耆卿子野方回少游之词,无一许可,况荆公哉?今录二首:
《桂枝香-金陵怀古》: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裹,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图画难足。念自昔豪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继,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浣溪沙》:
百亩中庭半是苔,门前白道水萦回。爱闲能有几人来。小院回廊春寂菽,山桃溪杏两三栽。为谁零落为谁开?
《南乡子-金陵怀古》
自古帝王州,郁郁葱葱佳气浮。四百年来成一梦,堪愁。晋代衣冠成古丘。绕水恣行游,上尽层城更上楼。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
其浣溪沙、南乡子二首,盖集句也,开蕃锦集之先声矣。荆公之词,其流亦为山谷一派,非词家正宗。
荆公又每以文为游戏,有诗云:老景春可惜,无花或留得,莫嫌柳浑青,终恨李太白。以四古人姓名藏于句中云。石林诗话称之。又荆公尝作一诗谜云: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白雪肤。走入绣帏寻不见,任他风雨满江湖。藏四诗人名乃贾岛</a>、李白</a>、罗隐</a>、潘阆也,见《遁斋闲览》。《苕溪渔隐丛话》又言有霞头隐语为半山老人作云。
公尝有唐百家诗选,自序云:
余与宋次道同为三司判官时,次道出其家藏唐诗百余编,诿余择其精者,次道因名曰百家诗选,废日力于此,良可悔也。虽然,欲知唐诗者,观此足矣。
是书本朝宋牧仲(荦)尝有重刻本,今绝少见。
【译文】
诗词
世人对王安石</a>诗词的尊崇,不如他的文章 。即使这样,王安石的诗,实际上开了西江派的先河,而且开了有宋一代的风气。在中国文学史中,他的成绩尤其伟大,这又不能不让人崇拜了。
千年来谈诗的人,没有不尊崇杜甫的,然而在当时以及他死后不久,尊崇他的人不是很多。韩愈</a>诗中说</a>:“李杜文章 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儒愚,何用多毁伤。”中唐和晚唐的诗人是怎样看待杜甫的,就可以想见了。特别提出并尊崇杜甫的,实际是从王安石开始的。王安石有《题杜甫画像》一诗说:
吾观少陵诗,谓与元气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壮颜毅色不可求。浩荡八极中,生物岂不稠?丑妍巨细千万殊,竟莫见以何雕皱。惜哉命之穷,颠倒不见收。青衫老更斥,饿走半九州。瘦妻僵前子仆后,攘攘盗贼森戈矛。吟哦当此时,不废朝廷忧。常愿天子圣,大臣各伊周。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飕飕。伤屯悼屈止一身,嗟时之人我所羞。所以见公像,再拜涕泗流。推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后之游。
王安石又续杜甫的诗二百多首,编为《老杜诗后集》,并为它写了序。说“杜甫的诗全部展现于现代,是从我这里开始的”。又说:“世上学习做诗的人,学到了杜甫,然后才会写诗,学不到杜甫,就算是不懂诗了。”对杜甫的向往,到了如此地步。这就是王安石的诗成为名家的原因。
宋初继承了晚唐诗歌的陋习,西昆体盛行,奋起矫正它的,是欧阳修</a>和梅尧臣</a>。而能另立门户而自成一家的,是王安石和苏轼</a>、黄庭坚</a>。王安石少年时在《张刑部诗序》中说:
您和杨亿、刘筠处在同一时代。杨亿、刘筠凭他们的辞藻影响当世,学者们迷失了途径,崇拜他们,每日耗尽时间和精力来摹仿他们。作品中堆砌了色彩华丽的辞藻,颠倒庞杂,没有文章 结构组织的次序;寄托情感和引用典故,都不可考证。这时节能坚持自己的操守不同流合污的不多。
西昆体风靡一世,全天下的人都徘徊在温庭筠、李商隐</a>肘下,不能发展自己的性灵。诗道的破败达到了极点。不得不破坏它而另外有所树立,这是形势所迫。最早的破坏者就是欧阳修和梅尧臣。王安石和欧阳修、梅尧臣是朋友(梅尧臣有《送介甫知毗陵》诗,王安石有《哭梅圣俞》诗),然而并不是受欧阳修和梅尧臣影响才开始的,自从他少年时就已经自立了门户。欧、梅以平易淡远的风格,一洗艳丽纤巧精雕细刻的风气。到王安石时更加上一种强健、雄浑、刚直的气息,这是欧、梅所没有的。因此欧、梅只能破坏,而王安石则在破坏之后还可以重新建设。
论宋诗壮丽的景象,必定要推苏轼、黄庭坚。拿王安石和苏东坡</a>相比,则苏东坡诗的千门万户和风骨的雄伟壮观,确实不是王安石所能比的;而王安石严谨的风格,给学习者树立了典范,这一点好像比苏东坡又有长处。黄庭坚是西江派的鼻祖,他的特点在于文辞拗口,语意深奥,气概昂扬,然而这种体式是从王安石开始的,黄庭坚只是尽力使这一长处发扬光大。效法黄庭坚的,一定曾认为黄诗是从王安石的诗中传承来的,因此,即使说王安石开了宋诗的一代风气,也不为过。
王安石的古体,与其说他是学杜甫,不如说他是学韩愈。这里举几首:
《游土山示蔡天启秘校》:
定林瞰土山,近乃在眉睫。谁谓秦淮广。正可藏一艓。朝予欲独往,扶惫强登涉。蔡侯闻之喜,喜色见两颊。呼鞍追我马,亦以两黥挟。敛书付衣囊,裹饭随药笈。翛翛阿兰若,土木老山胁。鼓钟卧空旷,簨簴雕捷业。升堂廓无主,考击谁敢辄。坡陀谢公冢,藏椁久穿劫。百金买酒地,野老今行馌。缅怀起东山,胜践比稠叠。于时国累卵,楚夏血常喋。外实备艰梗,中仍费调燮。公能觉如梦,自喻一蝴蝶。桓温适自弊,苻坚方天厌。且可缓九锡,宁当快一捷。彼哉斗筲人,得丧易矜怯。妄言屐齿折,吾欲刊史牒。伤心新城埭,归意终难惬。漂摇五城舟,尚想浮河楫。千秋陇东月,长照西州堞。岂无华屋处。亦捉蒲葵箑。碎金谅可惜,零落随秋叶。好事所传玩,空残法书帖。清谈眇不嗣,陈迹怳如接。东阳故侯孙,少小同鼓箧。一官初岭海,仰视飞鸢跕。穷归放款段,高卧停远蹀。牵襟肘即见,着帽耳才压。数椽危败屋,为我炊陈浥。虽无膏污鼎,尚有羹濡筴。纵言及平生,相视开笑靥。邯郸枕上事,且饮且田猎。或昏眠委翳,或妄走超躐。或叫号而寝,或哭泣而魇。幸哉同圣时,田里老安帖。易牛以宝剑,击埌胜弹铗。追怜衰晋末,此土方岌业。强偷须臾乐,抚事终愁惵。予虽天戮民,有械无接折。翁今贫而静,内热非复叶。予衰极今岁,傥与鸡梦协。委蜕亦何恨,吾儿已长鬣。翁虽齿长我,未见白可镊。祝翁尚难老,生理归善摄。久留畏年少,讥我两呫嗫。束火扶路还,宵明狐兔慑。蔡侯雄俊士,心憭形亦谍。异时能飞鞚,快若五陵侠。胡为阡陌间,踠足仅相蹑。谅欲交辔语,怯予不能嗋。
这是王安石晚年所作,结构风格,章 法句法,都很像韩愈,放到韩愈的集中,几乎能乱真,可惜他不能变化。
《思王逢原》:
自吾失逢原,触事辄愁思。岂独为故人,抚心良自悲。我善孰相我,孰知我瑕疵。我思谁能谋,我语听者谁。朝出一马驱,瞑归一马驰。驰驱不自得,谈笑强追随。仰屋卧太息,起行涕淋漓。念子冢上土,草茅已纷披。婉婉妇且少,茕茕一女嫠。高义动闾里,尚闻致财赀。嗟我衣冠朝,略能具 麋。葬祭无所助,哀颜亦何施。闻妇欲北返,跂予常望之。寒汴已闭口,此行又参差。又说当产子,产子知何时。贤者宜有后,固当梦熊罴。天方不可恃,我愿适在兹。我疲学更误,与世不相宜。夙昔心已许,同冈结茅茨。此事今已矣,已矣尚谁知。渺渺江与潭,茫茫山与陂。安能久窃食,终负故人期。
《董伯懿示裴晋公平淮右题名碑诗用其韵和酬》:
元和伐蔡何危哉,朝廷百口无一谐。盗伤中丞偶不死,利剑白日投天街。裹疮入相议军旅,国火一再更檀槐。上前慷慨语发涕,誓出按抚除暌乖。指挥光颜战洄曲,阚如怒虎搏虺豺。诉能捕虏取肝鬲,护送密乞完形骸。笞兵夜半投死地,雪湿不敢然薪 。空城竖子已可缚,中使尚作啼儿哇。退之道此尤俊伟,当镂玉牒东燔柴。欲编诗书播后嗣,笔墨虽巧终类俳。唐从天宝运中圯,廊庙往往非忠佳。诸侯纵横代割据,疆土岂得无离 。德宗末年惩战祸,一矢不试尘蒙 。宪皇初起众未信,意欲立扫除昏霾。追还清明救薄蚀,屡敕主府拘穷蛙。王师伤夷征赋窘,千里亦忌毫厘差。小夫偷安自非计,长者远虑或可怀。桓桓晋公忠且壮,时命适与功名谐。是非末世主成败,烜赫今古谁讥排?贤哉韦纯议北赦,仓卒两伐尤难皆。重华声明弥万国,服苗干羽舞两阶。宣王侧身内修政,常德立武能平淮。昔人经纶初若缓,欲弃此道非吾侪。千秋事往踪迹在,岳石款记如湘崖。文严字丽皆可喜,黄埃蔽没苍藓埋。当时将佐尽豪杰,想此兵祷陪祠斋。君曾西迁为拓本,濡麝割蜜亲劘揩。新篇波澜特浩荡,把卷熟读迷津涯。褒贤乐善自为美,当挂庙壁为诗牌。
以上这些文章 ,都是经过精心雕饰,提炼出奇特的违反常情的词语,使用奇险的韵律,追求峻险幽奇的艺术境界,完全体现了韩愈的风格与技法。
《葛蕴作巫山高爱其飘逸因亦作两篇》:
巫山高,十二峰,上有往来飘忽之猿猱,下有出没瀺灂之蛟龙,中有倚薄缥缈之神宫。神人处子冰雪容,吸风饮露虚无中,千岁寂寞无人逢,邂逅乃与襄王通。丹崖碧嶂深重重,白月如日明房栊。象床玉几来自从,锦屏翠幔金芙蓉。阳台美人多楚语,只有纤腰能楚舞,争吹风管鸣鼍鼓。那知襄王梦时事,但见朝朝暮暮长**。
巫山高,偃薄江水之滔滔。水于天下实至险,山亦起伏为波涛。其巅冥冥不可见,崖岸斗绝悲猿猱。赤枫青栎生满谷,山鬼白日樵人遭。窈窕阳台彼神女,朝朝暮暮能**。以云为衣月为褚,乘光服暗无留阻。昆仑曾城道可取,方丈蓬莱多伴侣。块独守此嗟何求,况乃低徊梦中语。
这类诗,学杜甫同时又独辟蹊径,是王安石集中的上乘之作。黄庭坚的七古,很多都是从此脱胎而来。
《对棋与道源至草堂寺》:
北风吹人不可出,清坐且可与君棋。明朝投局日未晚,从此亦复不吟诗。
这样晦涩的作品,它引导黄庭坚的痕迹,是特别容易找到的。
王安石还有《拟寒山拾得》二十首,在集中成为另一种风格。《寄吴氏女子》诗所谓“末有拟寒山,觉汝耳目荧”就是如此。这里抄录两首:
我曾为牛马,见草岂欢喜。又曾为女人,欢喜见男子。我若真是我,只合长如此。若好恶不定,应知为物使。堂堂大丈夫,莫认物为己。
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瓦亦自破碎,岂但我血流?我终不嗔渠,此瓦不自由。众生造众恶,亦有一机抽。渠不知此机,故自认愆尤。此但可哀怜,劝令真正修。岂可自迷闷,与渠作冤仇?
这虽然不是诗的正宗,然而从苏东坡后,将佛经中的言语用于诗的很多,这种作法也是从王安石开始的。如他悟道所得的妙趣,可使学习者读来有种超脱飘逸的感觉,这得力于王安石的学问和修养,是不能单单用诗来衡量的。
王安石的诗,独自开创新局面的,不在古体,而在近体。曲折雄浑的风格,放入古体中容易,放入近体中难。王安石的近体诗,纯粹是因此而闻名的。
曾国藩</a>论近体诗,说应当用排偶句式,把气息贯注到一行之中。王安石的七律,最能引导人学到这点。
王安石的七律,很多是学杜甫晚年的作品,后来黄庭坚更沿着这条路并把它的妙处发挥到极点,于是成为西江派的宗师。
王安石有《题张司业诗》绝句:“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读王安石的诗应当用这句话来理解,而他的近体诗尤其是如此。
王安石的集中名作很多,不能广泛收录,举出几篇来看一看他诗的面目。
《次韵酬朱昌叔五首》(录一):
去年音问隔淮州,百谪难知亦我忧。前日杯盘共江渚,一欢相属岂人谋。山蟠直渎输淮口,水抱长干转石头。乘兴舟舆无不可,春风从此与公游。
《次韵送程给事知越州》:
千骑东方占上头,如何误到北山游?清明若睹兰亭月,暖爇因忘蕙帐秋。投老始知欢可惜,通宵豫以别为忧。西归定有诗千首,想肯重来贲一丘。
《登宝公塔》:
倦童疲马放松门,自把长筇倚石根。江月转空为白昼,岭云分瞑与黄昏。鼠摇岑寂声随起,鸦矫荒寒影对翻。当此不知谁客主,道人忘我我忘言。
《雨花台》:
盘互长干有绝径,并包佳丽入江亭。新霜浦溆绵绵净,薄晚林峦往往青。南上欲穷牛渚怪,北寻难忘草堂灵。便舆却走垂杨陌,已戴寒云一两星。
《寄题程公辟物华楼》:
吴楚东南最上游,江山多在物华楼。遥瞻旌节临尊俎,独卧柴荆阻献酬。想有新诗传素壁,怪无余墨到沧洲。湡浯南望重重绿,章 水还能向此流。
《酬俞秀老》:
洒扫东庵置一床,于君独觉故情长。有言未必输摩诘,无法何曾泥饮光。天壤此身知共弊,江湖他日要相忘。犹贪半偈归思索,却恐提桓妄揣量。
《送李质夫之陕府》:
平世求才漫至公,悠悠羁旅士多穷。十年见子尚短褐,千里随人今北风。户外屦贫虚自满,尊中酒贱亦常空。共嫌欲老无机械,心事还能与我同。
《贵州虞部使君访及道旧窃有感恻因成小诗》:
韶山秀拔江清写,气象还能出搢绅。当我垂髫初识字,看君挥翰独惊人。邮签忽报旌麾入,斋合遥瞻祖绶新。握手更谁知往事,同时诸彦略成尘。
《思王逢原三首》(录一):
蓬蒿今日想纷披,冢上秋风又一吹。妙质不为平世得,微言唯有故人知。庐山南堕当书案,湓水东来入酒卮。陈迹可怜随手尽,欲欢无复似当时。
《送裴如晦宰吴江》:
青发朱颜各少年,幅巾谈笑两欢然。柴桑别后余三径,天禄归来尽一廛。邂逅都门谁载酒?萧条江县去鸣弦。犹疑甫里英灵在,到日凭君为舣船。
《送僧无惑归鄱阳》:
晚扶衰惫寄人间,应接纷纷只强颜。挂席每谙东汇水,采芝多梦旧游山。故人独往今为乐,何日相随我亦闲?归见江东诸父老,为言飞鸟会知还。
《落星寺在南康军江中》:
碧云台殿起崔嵬,万里长江一酒杯。坐见山川吞日月,杳无车马送尘埃。雁飞云路声低过,客近天门梦易回。胜概惟诗可收拾,不才羞作等闲来。
《送李太保知仪州》:
北平上谷当时守,气略人推李广优。还见子孙持汉节,欲临关塞抚羌酋。云边鼓吹应先喜,日下旌旗更少留。五字亦君家世事,一吟何以称来求?
《将次相州》:
青山如浪入漳州,铜雀台西**丘。蝼蚁往还空垄亩,骐 埋没几春秋。功名盖世知谁是,气力回天到此休。何必地中余故物,魏公诸子分衣裘。
《和王微之秋浦望齐山感李太白杜牧之》:
齐山置酒菊花开,秋浦闻猿江上哀。此地流传空笔墨,昔人埋没已蒿莱。平生志业无高论,末世篇章 有逸才。尚得使君驱五马,与寻陈迹久徘徊。
《次韵平甫金山会宿寄亲友》:
天末海门横北固,烟中沙岸似西兴。已无船舫犹闻笛,远有楼台只见灯。山月入松金破碎,江风吹水雪崩腾。飘然欲作乘桴计,一到扶桑恨未能。
《送赵学士陕西提刑》:
遥知彼俗经兵后,应望名公走马来。陛下柬求今日始,胸中包畜此时开。山西豪杰归囊牍,渭北风光入酒杯。堪笑陋儒昏鄙甚,略无谋术赞行台。
《金陵怀古四首》(录一):
霸祖孤身取二江,子孙多以百城降。豪华尽出成功后,逸乐安知与祸双。东府旧基留佛刹,后庭余唱落船窗。黍离麦秀从来事,且置兴亡近酒缸。
《除夜寄舍弟》:
一尊聊有天涯忆,百感翻然醉里眠。酒醒灯前犹是客,梦回江北已经年。佳时流落真堪惜,胜事蹉跎只可怜。唯有到家寒食在,春风因泛预溪船。
《送西京签判王着作》:
儿曹曾上洛城头,尚记清波绕驿流。却想山川常在梦,可怜颜发已惊秋。辟书今日看君去,着籍长年叹我留。三十六峰应好在,寄声多谢欲来游。
《南浦》:
南浦东冈二月时,物华撩我有新诗。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袅袅垂。
《木末》:
木末北山烟冉冉,草根南涧水冷冷。缲成白雪桑重绿,割尽黄云稻正青。
《初夏即事》:
石梁茅屋有弯碕,流水浅浅度西陂。晴日暖风生麦气,绿阴幽草胜花时。
《中年》:
中年许国邯郸梦,晚岁还家圹埌游。南望青山知不远,五湖春草入扁舟。
《入瓜步望扬州》:
落日平林一水边,芜城掩映只苍然。白头追想当年事,幕府青衫最少年。
《州桥》:
州桥蹋月想山椒,回首哀湍未觉遥。今夜重闻旧呜咽,却看山月话州桥。
《壬子偶题》:
黄尘投老倦匆匆,故绕盆池种水红。落日欹眠何所忆,江湖秋梦橹声中。
《送僧游天台》:
天台一万八千丈,岁晏老僧杖锡归。前程好景解吟否?密雪乱云缄翠微。
集句体,实际上是自王安石开始创立的,宋人的笔记很多谈到王安石的集句诗。信口说出,这本来是游戏闲暇时所做的事,没有什幺不可以的,也足以证明王安石记诵的广博了。这里抄录几篇。
《金陵怀古》:
六代豪华空处所,金陵王气漠然收。烟浓草远望不尽,物换星移几度秋。至竟江山谁是主?却因歌舞破除休。我来不见当时事,上尽重城更上楼。
《沈坦之将归溧阳值雨留吾庐久之》:
天雨萧萧滞茅屋,冷猿秋雁不胜悲。床床屋漏无干处,独立苍茫自咏诗。
《胡笳十八拍十八首》(录二):
自断此生休问天,生得胡儿拟弃捐。一始扶床一初生,抱携抚视皆可怜。宁知远使问名姓,引袖拭泪悲且庆。悲莫悲兮生别离,悲在君家留两儿。(其十三)
春风似旧花仍笑,人生岂得长年少?我与儿兮各一方,憔悴看成两鬓霜。如今岂无騕褭与骅骝,安得送我置汝傍?胡尘暗天道路长,遂令再往之计堕眇茫。胡笳本出自胡中,此曲哀怨何时终?笳一会兮琴一拍,此心炯炯君应识。(其十八)
信手拈来,天衣无缝,后来模仿他的人,没有谁能达到的。前人评王安石诗的很多,根据所见到的抄录几段:
《漫叟诗话》中说:王安石晚年回南京后写的诗,精深华妙,不是他年轻时的诗所能比的。曾作《岁晚诗》说:“月映林塘静,风涵笑语凉。俯窥怜净渌,小立伫幽香。携幼寻新的,扶衰上野航。延缘久未已,岁晚惜流光。”他自比为谢灵运,有见识的人认为是这样。
《后山诗话》中说:黄庭坚评王安石的诗,是晚年才最妙,如“似闻青秧底,复作龟兆坼”是前人所没有说出的。又如“扶舆度阳焰,窈窕一川花”其中包含多个意境,然而他学三谢的诗不是很巧。
《石林诗眠》中说:蔡天启说王安石经常称颂杜甫的“钩帘宿路起,丸药流莺啭”这句,认为用意高峭,是五言诗的模范。他日王安石做诗,得“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一句,自认为不比杜诗差。
《冷斋夜话》中说:选用词句的功夫,到王安石、苏轼、黄庭坚,尽显古今之变。王安石诗中有“江月转空为白昼,岭云分瞑作黄昏”又有“一水护田将绿绕,两江排闼送青来”(中略)这是黄庭坚所说的句中眼,学习的人不知道它的妙处,写诗最终也写不好。
《石林诗话》中说:王安石少年时自认为志向远大,因此他的诗也受到影响,不是那幺含蓄,如“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又如“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又如“平治险秽非无力,润泽焦枯是有才”之类,都是直抒胸中之事。后来做群牧判官,从宋次师那里把唐人的诗集都借来,广泛地看,领会其中的要领,晚年才显现出深婉不迫的妙趣,于是知道文字虽然优劣是一定的,但也要看他的年龄。即使是王安石,当他没有达到的时候,也不能强求他马上达到某个高度。
《苕溪渔隐丛话》中说:黄庭坚说王安石晚年所作的小诗,雅丽精致,脱去流俗,每当讽诵吟咏,就觉得如露水从嘴中流出。如王安石的小诗“南浦随花去,回舟路已迷。暗香无觅处,日落画桥西”。“染云为柳叶,剪水作梨花。不是春风巧,何缘见岁华。”“檐日阴阴转,床风细细吹。翛然残午梦,何许一黄鹂。”“蒲叶清浅水,杏花和暖风。地偏缘底绿,人老为谁红?”“爱此江边好,留连至日斜。眼分黄犊草,坐占白鸥沙。”“水净山如染,风暄草欲薰。梅残数点雪,麦涨一川云。”看这些诗,真可谓一唱三叹。
《西清诗话》中说:王安石在蒋山时,把近来写的诗给苏东坡看。苏东坡说:“像 积李兮缟夜,崇桃兮炫昼 ,自屈原</a>和宋玉</a>之后,已有千年,没有见到《离骚》的句法,今天才见到。”王安石说:“不是你奉承我,我自己觉得也是这样,但没有对俗人说过。”
《三山老人语录》中说:王安石的诗中有,“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欧阳修的诗中有:“静爱竹时来野寺,独寻春偶过溪桥。”朝中的三公都描写闲适,王安石的诗句最好。
《石林诗话》说:王安石晚年,诗律尤其精严,选词用语,词和义之间没有半点缝隙,语义和文字紧密配合得当,浑然天成,看不出对偶的半点牵强之处。如“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袅袅垂”,开始不觉得有对偶。到“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只看到悠闲自得的样子,而细想每一个字,都是经过仔细选择和衡量的,用意是很深刻的。
《唐子西语录》中说:王安石的五言诗,得了杜甫的句法,如“地蟠三楚大,天入五湖低”。
《冷斋夜话》中说:用典故修饰诗句,妙在点明它的功用而不说出它的名称,这种方法只有王安石、苏东坡、黄庭坚三人知道。王安石的“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袅袅垂。” 鸭绿,指的是水;鹅黄,指的是柳。《苕溪渔隐》中说:王安石的诗中有:“缲成白雪桑重绿,割尽黄云稻正青。” 白雪,指的是丝;黄云,指的是麦子。《 溪诗话》中说:“萧萧出屋千寻玉,霭霭当窗一炷云”,都不点明它的名称。
《蔡宽夫诗话》中说:王安石曾说,写诗的人用事太多是一大毛病,用一大堆与题意相合放在一起,这样是排列典故,即使工整有什幺好处呢?如果能有自己的用意,借事来阐明,情态都表达出来,那幺用典即使多,又有什幺妨碍。因此王安石的诗如“董生只为公羊感,岂肯捐书一语真?桔槔俯仰何妨事,抱瓮区区老此身”之类,都是原意和本题不雷同,这是真会用典。
《后斋漫录》中说:王安石善于用字,如“荒埭暗鸡催月晓,空场老雉挟春骄”,其中“挟”字用得最好。
《遁斋闲览》中说:王安石的集句诗,即使长达数十韵,都顷刻间完成,词义相连,如同自己写作的一般。别人极力效仿,最终也不如他。
《沧浪诗话》中说:集句只有王安石的最长,《胡笳十八拍》混然天成,没有一点痕迹,如同从蔡文姬肺腑间流出的一般。
王安石的词,不算是名家,然而也有很不错的。李清照</a>说:“王安石、曾巩</a>的文章 似西汉,如果写小词,那幺读的人肯定会大笑,没有办法评论。”这是过于苛刻的评论。李清照对二晏、欧阳修、苏东坡、柳永</a>、张先</a>、贺铸、秦观</a>的词,没有一个看得上的,何况王安石。这里抄录两首:
《桂枝香-金陵怀古》: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图画难足。
念往昔,豪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浣溪沙》:
百亩中庭半是苔,门前白道水萦回,爱闲能有几人来?小院回廊春寂寂,山桃溪杏两三栽,为谁零落为谁开?
《南乡子-金陵怀古》:
自古帝王州,郁郁葱葱佳气浮。四百年来成一梦,堪愁! 晋代衣冠成古丘。绕水恣行游,上尽层城更上楼。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 槛外长江空自流。
其《浣溪沙》、《南乡子》二首,盖集句也,开《蕃锦集》之先声。王安石的词,其源流也与黄庭坚是一派,不是词家正宗。
王安石又经常用文字做游戏,有首诗说:“老景春可惜,无花可留得。莫嫌柳浑青,终恨李太白。”把四个古人的姓名藏在句中,《诗林诗话》称赞他。王安石曾作一诗迹:“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白雪肤。走入绣帏寻不见,任他风雨满江湖。”藏四位诗人的名字,是贾岛、李白、罗隐、潘阆,见于《遁斋闲览》。《苕溪渔隐丛话》又说“有《霞头隐语》,是半山老人作”等。
王安石曾有《唐百家诗选》,自序中说:
我和宋次道同是三司判官时,宋次道拿出他们家藏书中的唐诗一百余册,托我选择其中的精品,宋次道将选择出的内容命名为《百家诗选》。在这上花了很大的精力,很有些后悔。即使如此,要想了解唐诗,看这本书就足够了。
这本书本朝宋荦曾有重刻本,现在已经很少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