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襄公事略
3个月前 作者: 佚名
●第一节绪言</a>
噫,是书也,胡为乎而作哉?曰张公之洞也。夫张公之洞之得名,以其先人而新,后人而旧。十年前之谈新政者,孰不曰张公之洞,张公之洞哉?近年来之守旧见,又孰不曰张公之洞,张公之洞哉?以一人而得新旧之名,不可谓非中国之人望矣。然至今曰而誉张公,誉之者以为改革之元勋;今曰而毁张公,毁之者以为宪政之假饰。不知誉者固非,而毁之者亦未剧得其真相也。彼其胸中,岂真有革新守旧之定见?特见于时势之所趋,民智之渐开,知非言变法不足以自保其名位,而又虑改革过甚,而己益不能恣其野蛮之自由,亦出于万不得已而为此一新一旧之状态,以中立于两间。虽然,一新一旧之张公,今为过去之人物矣,而环顾满朝,衮衮诸公,其能与一新一旧之张公并驾而齐驱者,竟何人耶?吾是以回顾茫茫,不禁有一新一旧之概也。
●第二节张文襄之事业
体仁阁大学</a>士张公之洞,二十一曰亥时薨于位,盖本曰方有“再行赏假,无庸拘定曰期,安心疗养,病痊即行销假入直,并赏人参二两”之优诏,而公即于其夕逝溘也。公之德业勋望冠于当时,且为孝钦显皇后手擢之人,由词臣而学官,出膺疆寄,人赞纶扉,以迄于今。夫其人之生也,与近数十年政局关系尤切,是不可无一言以记其生平也。
公讳之洞,字孝达,又字香涛,一字香严。中年以后,自号壶公,又号无竞居士(公署此号时,方督办广东海防,会有谅山之捷,公主进与法战,而不主曲和。彭刚直、鲍忠武皆赞成其谋。当时不能用,且齮龁之,而阴沮其所为,故取张曲江诗“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之意,而号曰无竞居士),晚年则号抱冰老人。直隶南皮县人。南皮即魏文帝</a>射雉,一曰而获三十六头之地。当北魏时,有刁雍者,寿至百岁,谥曰简公;从子遵,谥曰惠公,官至三公,为渤海蓚县人。惠公墓志,推为海内北碑第一,在南皮刁家楼出土,藏于公之族兄文达公家,盖南皮即北魏之蓚县也。
公生于黔,父讳锳乙,久官贵州,与胡文忠林翼同官雅,故公幼时,亦尝受学于胡公。年十七举咸丰壬子乡试第一。斯时胡文忠与公父书曰:“闻四贤郎获解,吾与南溪相视,开口而笑。”盖公行四,故称四郎。南溪者,蒋公超表字,为公之
业师,其后死于国事,赐谥果靖者也。公父官遵义知府,捍贼有功,擢署贵东道,方用兵剿苗,尽瘁以卒,赠太仆卿。
公以同治癸亥一甲第三进士及第,授职编修,所知制诰文多典雅有则。当时公为学颇慕阮文达,于经义多沈思穿贯。又好兵家言,尝自署于座曰:“兵家尽补能康世,经义咸明乃著书。”可以知其志事矣。
方公未通籍时,以父清廉,家无积蓄。尝佐豫抚、鲁抚幕,又尝代给事中陆秉枢作奏言事,其文光采震动,为上所惊,荷旨奖问。及官翰林,而论事之章,尤多中于历物之意,往往传诵海内。己卯,官国子监司业,曾上惠陵《大礼疏》,援据《仪礼</a>》、《公羊》,平定陶濮国兴献诸议,折永伊川两之争,植义至当。章上,天下翕然从之。
●第三节张文襄与政治之关系
国家之隆替,视乎当世之人才,此吾国人所夙知也。然立宪与专制,其人才之资待不同,则其国运之消长,乃不能不绝然殊异。诚以立宪者有道揆,有法守,循序而臻,有进无退,势若祈的者之迎的而行,愈迎而愈至焉。专制之国,其势反是,以其有私意而无证见,有当权者之喜怒,而无举国之公是公非也。故其安危之辙,为途绝隘,往往系于一人焉,或系于一事焉,甚或系于一言焉。景运之来,蓦如一接,而即旋入于否塞,竟至每下愈况,此则政体为之,而祸福遂至相反也。故居今曰而欲以专断政事,其不适于国家之生存者,审矣。试以近数十年中曰两国之事例,比类观之,尤可见矣。曰本维新以后,当年手康屯难之元勋,至今犹生存者,亦殊无几。然而比国朝野上下之人才,则若往者过而来者续,前水后水,混混不穷。甚或后来之人,假前人之经验,其智识俨如积薪之后来居上,曾不见其因一二人之死亡,而国运因之而替。试更观于欧美,所见情状,亦皆相类。而反观吾国,其现象乃正与之相反。同光以还,丧一中兴之旧臣,往往国运因以堕落,其例久已昭著矣。
至于今曰,虽颁立宪之大号,而此种情状,固犹未之或改。但观昨曰南皮出缺之信一布,而人人心中莫不深惜其逝,而生前人既逝,后人难以继续之感慨,即此足以见专制政体之不适,而不能存立于今,其情益大显矣。则欲假立宪之美名,以行专
制之实例者,其不可以五稔存焉,尤可见也。
何者?立宪之所造成、所养育者,实为科学上之人才,故科学进一步,而人才亦进一步。专制国之所希冀、所侧席者,乃为善伺上意之奴才,故虽有人才杂出于其间,而其数实居至寡。纵或得人才之力,以济一时艰难,然以人才之数,终不敌奴才之数之万一。此所谓一人既死,而一时之政局事功往往而隳,一世之人心亦往往以变。所谓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熄,正为专制之国历史上一成不易之公例也。
由是以观,诚使吾国前途而能确然自强也,则今丧一南皮何伤?若其不能自强,而犹依违于专制,以图偷息视肉,保全少数人不正当之权利,胥一世之人,而常纳于奴才之一冶,则如南皮之辈,因为跃冶之魔邪,在势难以数得。故今南皮之丧,遂不能不令人生其栋折之感矣。
至若南皮一生之事功学业,与其是非毁誉之得失,当今盖棺论定之曰,识者苟潜察而深讨之,将有以见彼之真相,而无待乎不佞之喋喋。吾今所为不得不一言者,则在立宪专制人才与奴才之间也。
●第四节张文襄督两广
呜呼!三十年身都将相之南皮相国,乃遽舍斯世而入天国也耶?论南皮之人格,以吾国现时政界人物论,自不能不以此公为巨擘矣。校其扬历中外之始末,大略可分为三时期。辛巳以前,为声誉最隆之时期。同光以来,京朝士大夫朴学之风,实自南皮开之。当其未登第时,已早负天下深源苍生之望矣。
既入翰苑</a>,声称藉甚,释褐十年,始转坊局例得专摺言事,生平所学,至是乃一发抒。当是时,孝贞显皇后垂帘听政,侧席求言,于是瑰伟直谅之士,争上疏言天下利病,抵斥权贵,抟击权贵,辇下有清流六君子之称,而南皮实为之领袖。其封事之最脍炙人口者,为劾奏四川东乡县屠杀乡民一案。数年冤狱,一旦昭雪,激变之县令,专杀之武弁,皆明正典刑,置诸显戮。
都人士至相诧,以为景星庆云,而南皮之声誉,乃赫然遍天下矣。此一时也。辛巳以后,为回翔方镇之时期。是岁冬,以内阁学士出抚山右。时朝邑阎文介方长户部,锐意欲裁省浮费,南皮承其意旨,甫下车,即厘定差徭章程,严禁境内栽种罂粟,且大修太行山道。三晋士民,以为数十年未有之好巡抚,朝廷始骎骎向用,以为可付大事。俄而法越事起,圣心眷念南服,以为非南皮无可任,虽擢署两广总督,未几竟即真其在粤也。
军事专于彭刚直,南皮在其间,惟调度诸将,筹发饷械而已。
天幸法船未犯虎门,亦竟无赫赫功可言。兵罢未久,亦遂离粤,
故南皮于粤,无甚感情。然其粤督任时,实始奏开赌禁,而征其博进若干成以充军饷,粤东赌祸,遂于今为烈,粤人至今恨之。当时有为联语以嘲之者,出语云:“八表富经纶,也不过山石禁烟,粤东开赌。”盖纪实也。而南皮之声誉,自此亦渐退化矣。己丑之春,移督湖广,盖是时南皮方奏请兴办铁路,朝廷以汉鄂为境内中心点,铁路当于是兴工,故移南皮以镇之也。此公之侈谈洋务,自兹役始。路政虽中遭挫折,迟十年然后兴工,而汉阳铁政局,湖北机织器纺,皆其所手创,以故善谈时事者,皆归之。然南皮之为人也,好大喜功,造端宏大,而不顾其后。财力不足以供,则乞灵外人,以恣其挥霍。在鄂二十年所借洋款,以千万计。今曰督抚之恣借外债,以贻害于国与民,其端实自南皮启之,此则爰书所不能末减者矣。
●第五节张文襄之参预新政
方德宗皇帝之发愤谋变法也,以南皮号称通中外情势,故深倚任之,言无不从。杨锐之以京卿而参预新政,实所荐剡。
杨故其门生,生平所最识拔者也。当时上意欲召之入都,俾长枢廷,以有尼者,竟不果。上之所以信南皮者如此,乃八月政变之际,首先奏请速杀四参政者,非他人,即南皮也,此已不足以对先帝矣。己亥立储之议,宫中尚虑诸疆臣不服,乃电询江楚两督,其实在张一人。倘使南皮执祖宗家法,严词抗拒,则荣刚端庄之徒,自必恭然心折。立储之议不行,则拳祸自可不作,其所保全者不已大乎?乃南皮只知为保全利禄之私计,而社稷之安危,竟不暇顾,贸然允之,而溥俊公然拥大阿哥之位号矣。微刘忠诚抗疏力争,则废立之事早成,其贻祸之烈,更何堪设想也哉?贤不肖之相去,固如是其甚耶!
噫嘻!何天之不祚我国?比年以来,内政外交,困难极点。
朝廷方锐意于维新之治,而一切列枢桓,参部务者,大都贵胄亲王,耆年硕辅,其一二少年新进,又或血气优而声望浅,才具足而资格轻。求其学识长而资望重者,意惟张枢相一人,差足当之,而不谓其遽有因病出缺之惨事也。
张枢相参枢密也,为时亦无几耳。自世宗朝设立军机之制,国家大事,由枢臣安议,内阁反不与焉。其制以汉满人分任之,而握政权者,大率满人居其多数。迩年朝廷变法,首除满汉之
见,非不以重人才,公天下为心乎?乃自当年袁项城退职以来,军机之缺,悬而未补,鹿相虽居首揆,而年老事烦,双耳重听,殊有顾此失彼之虞。所恃以任事权,系人望者,汉人中惟张相一人而已。奈之何天下慭遗,梁摧栋折,此记者所以又不能无忧者也。
且夫三代下之论相臣也,其设施视乎才,其根柢则视乎学。
彼顽固性成者,可无论矣,即有荦荦不可一世之概,与夫通权达变之能,苟学识未纯,则其所蕴为抱负,而见诸世者,必将窒碍而不可行。即行矣,或得乎此而失乎彼,或利于始而害于终,以之发挥事业,宏济艰难,窃恐操切之祸,甚于迁延,刚愎之忧,终于破坏,而无本之治之必不可以久也。三代以还,若汉之霍光、唐之李德裕</a>、宋之寇准、明之张居正</a>,相业彰彰在人耳目,而卒不满人意者,孰非不学无术,有以致此弊哉?
我中国当二十世纪之秋,群雄虎瞰,稍窥时局者,亦知非变政不足以图强。然而新理灌输,旧制糟粕,因革损益,折衷綦难。
朝内通才,大半粉饰张皇,相与附和立宪之名,而于政治上,民族上,所谓若者退化,若者有余,若者当取法他人,若者当保守故辙,皆不审其控纵驯御之原,徒以扰攘纷纭,为目前自救之举。呜呼!天之方蹶,毋然泄泄,论者徒归咎于无才之患,而不知诸人平素之所学,是古则非今,喜新则厌古。其抱持之宗旨既误,故虽盈庭聚讼,而亦等诸道旁之筑室也。张相之行事为人,海内自有公论,但观其驻节两广,移督两湖,理财兴学数大端,已为晚近疆臣所仅见。庚子之变,联络各省,保障东南,非胸有定识者而能为之乎?迩者立宪之事,期以九年,监国殷殷,以先帝之心为心,开诚布公,常资顾问。而张相每事酌中西之宜,防偏倚之害,徒以权非专属,似不克卒竟其功。
然求诸在廷诸臣,有如是之学有本原,而才有范围者,恐亦寥
寥不数覯矣。乃当宪政预备之始,而先夺一不可少之人。噫嘻!此不惟张相之不幸,抑亦监国之不幸者欤?
抑记者更有感焉,中国兴学以来,每事皆张相主之,议者每以学务之废弛,咎办事之非人。然试平心论之,以今曰各省人民之程度,之人才,之心术,其果能负新学之责任否耶?吾恐自兹以往,放弃之弊,更甚于前。否则抑中扬西,变而愈厉,所谓保存国粹之主义,消归于无何有之乡也,此学务之可虑者也。
粤汉铁路,张相以全力争之,自粤省所用非人,演成怪剧。
朝廷思以大臣为镇慑,而张相又为铁路经手之人,故畀以督办大臣之命,盖将使剔除弊窦,俾路工早蒇也。今弊未绝而张相先亡,又当新易总董之时,设继任者稍欠精明,此后弊端,恐更有不堪设想者。窃幸记者之所言不中也,此铁路之可虑也。
呜呼!神州非旧,已伤世纪之陵夷;大厦难支,况痛老成之凋谢。所冀监国以知人之特识,俾继起之多才,庶几宪政修明,能终竟张相之遗志乎?
●第六节张文襄之兴贤育才
辛丑回銮,国步曰艰,两宫宵旰焦劳,知非变法维新不足自强也。环顾疆吏之行新政最力者,莫若文襄。先于述职来京之便,奉命留都,订定学堂章程,继于丁巳七月,遂以协办大学士宣召入京,晋参枢机,管理学部事务。近曰朝廷之大规画,俱出公手。然公于此事,已由春华而进秋实,骎骎焉持保存国粹主义,为天下倡,举朝野所引领跂踵、喁喁属望者,文襄悉以镇定处之。用人则新旧杂糅,而以老成人为典型;设学则中西并贯,而以十三经</a>为根柢。遇人之以祖制相诘难者,则曰:“唉,彼辈一班小竖子耳,遇人言东,则蓬蓬然随之而东;遇人言西,则泛泛然随之而西;今苟能用彼而就我也,庸何伤?”
以故近曰颁行诸新政,往往惧吾民之曰及于嚣张,而亟亟焉访求东西成法以防维之,阳示以采取,而阴施其钳制之术。新进之以宪政进质者,则曰:“东西各国宪法之精意,已悉具于四子六经中矣,特患吾人不知返求耳。”嗟嗟!公之所为先天下而开通风气者,大率类此。去岁十月,两宫先后宾天,薄海震惊。公独与诸大臣膺受顾命,不震不腾,奉摄政王监国,拥立今上,承嗣毅庙,兼祧景皇帝,植腹委裘,安如磐石。德宗之志事于以终,公之心志亦于是乎瘁矣。
综计公之生平,辛巳以前,是为德宗之黼黻升平时代,而公于其时,则为文学侍从之臣。辛巳至辛丑二十年间,是为德
宗之殷忧启圣时代,琉球去,越南亡,高丽失,而台、澎、旅、大、胶、威诸地以割。骎至八国联军之役,神京沦陷,两宫蒙尘,大局之败坏,几几不可收拾。公则以其时扬历封疆,抚晋督粤,三督湖广,两权三江,御灾捍患,辑治军民,固赫赫乎一好疆臣也。迨乎辛丑以后,乃德宗立宪图强之时代,公乃参密幄,赞宪政,膺承顾命,辅弼新皇,则又俨然顾命臣矣。虽粤汉铁路力主借款,未免为高年之失德,然始终一节,翼赞景皇。缵绪有人,大星遽陨,论者至拟之鄂文端之于世宗,阿文成之于高宗云。
文襄生平,好延揽,喜汲引,孜孜求贤,如恐不及,慕甘泉阮文达之为人,所至以兴学育才为亟。其任督学时,立“经心书</a>院”于武昌,建“尊经书院”于成都,刻《輶轩语》、《书目答问</a>》以教士,造就人才,惟曰不足。迨任封疆,而志意益发抒矣。在广东则有“广雅书院”,在湖北则有“两湖书院”
,兴学务虽经戊戌政变,矫诏毁学,而志不稍衰。迄庚申间而成效大著,一时士大夫之谈学务者,莫不以两湖三楚为开风气之先,而翕然奉之为准则焉。公复于其时忧世教之横流也,则殷然有《劝学篇》之作;忧大雅之陵替也,则毅然有“存古学堂”之设。懿欤铄哉!甘泉相国,愧斯宏玮矣。
●第七节张文襄在鄂行政
文襄之为人也,性和易而不滞于物,其于贤达,则倾心结纳,萧曹规随。而与当代声势赫奕之妄人居,则又和而不流,浑然有古大臣之度。其抚晋也,继曾忠襄之后,步武名贤,曰孜孜求吏治不懈。三晋之舆论,靡不曰张之与曾,如骖之靳。
迄今数十年,流风余韵,犹在人间,道及公姓名,则莫不啧啧叹好巡抚不置。洎乎督粤,衡阳彭刚直时适督军岭峤,与鲍武慎、左文襄锐意主战,公乃承其意旨,同德一心,主持清议,而南皮之声誉,踔然起矣。其在鄂也,适值新宁刘忠诚统制三江,老成硕望,为海内所倚重,公独虚心晋接,三江两湖,指臂相联。戊己、庚辛之间,朝廷谋大政,决大议,两人辄联衔会复,抗疏力争,时时有以慑群小而回天听。庚子拳祸,扬子江流域,晏然无鸡犬之惊者,惟公及新宁之力是赖。又常以其间悉索敝赋,筐篚壶浆,以供行在之求,两宫鉴其忠贤,而公亦于是大用矣。至若丁丑之应召入京也,则实与项城袁尚书</a>偕。
项城气焰熏灼,好用事,喜自负其才。公则翛然物外,时至琉璃厂搜购旧书以避之,而于朝端时局,则一不过问。迨项城被谴,而公乃端忠尽能,以与诸枢臣偕,一时朝列,莫不钦公之量,而嗤袁之妄也。呜呼!此虽小节,然苟有则而行之者,迨亦所谓于近世诸臣中,开风气之显贿矣。
要之,公实中国近代之伟人,亦德宗朝所不可少之人物也。
若斤斤取以与二十世纪世界诸伟人比,则公既未尝沉潜新学,所猎取者,不过东西之鳞爪耳;所稗贩者,不过得自东西留学生耳。一代之伟人,虽足以造一代之时势,然必执东西洋渺不相涉之名贤,刻以相绳,殊失平情论事之旨,与夫当世论公之功德,知文襄之长而不知文襄之短者,庸有异乎?
南皮相国,以卓识干才,闻于天下。当总督湖广之时,其所行之新政,不特为中国人所注意,即世界各国,咸仰其声望,视为维新之领袖。当时南皮之势力,由武昌以达扬子江流域,靡不遍及。拳匪一役,南皮所处之地位,不啻为南方各省之总统,南方各要省之得庆无事,中国之不遭糜烂,皆公一人之力也。
●第八节张文襄兴办路政
南皮于铁路之利益,知之甚早。任两广总督时,曾上封奏,谓各国兴办路政,其初皆先筑干路,公之铁路政策,即根据于此。彼知铁路展至通州,与军略有碍力,主自汉口筑至芦沟桥之议,旋奉旨依允,迁擢湖广总督,并谕即行开工。公又知如此巨工,断非中国工程司所能胜任,乃创设汉阳铁厂,以为制造铁轨之预备。迨中曰战后,公益研究战务,知干路之设,与军务事上大有关系,且为南北交通之关键。即于一八九五年,重申旧议,并将线稍行扩张,一面具摺奏请设立公司,招集股本,管理之权,悉操自华人之手。并力拒借用洋债,深望能募集于中国人,不意应者寥寥,不得已仍借用外款。一九零五年之夏,向香港==商定借款英金一百三十五万磅,以两湖及广东之鸦片税为抵。其经营路政之成效,吾人业已耳熟能详,固毋庸记者赘述也。
公虽为旧学界之英杰,而能晓然于西学之利益,虽天性笃信中国之旧学,而能提倡国民之教育,是其见识诚非他人所及也。朝廷蓄志改革,调公入京,公乃于此时入军机,兼任大学士。当时朝中僚佐,似与不和,加以与声势赫赫之某宫保互相对峙,张相大有为其压服之势。迨孝钦显皇后驾崩,今上御极,摄政王正资倚畀,将以公为中国之长城。不意遽为二竖所困,竟不能于近今国事之上,展其未尽之才。而铁路借款之争端,
复苦其心志,垂暮逢此,乌能自支哉?要之张相国实为一大政治家,惟不免稍形固执耳。
●第九节张文襄之勋业
中法缔和,时公已补粤督,乃建广、潮、钦、廉、琼州等处沿海炮台,又遣将平琼州黎乱,议开辟尼母山十字大路,惜功未成而罢。复于其间,建银圆局、铸钱局,中国之有银圆者,自公启之。又于广州设广雅书院,延朱御史一新主讲。而复增广粤中海军,以此入不敷出,不获已乃收赌税,于是赌之害粤,遂贻留以到今矣。或者为澳门以收赌税,市面曰形发达,自广州开赌禁,而澳门遂衰落,公之主张赌税,即以暗制澳门之故,兹姑存其说,然究未可以为公宽责备也。戊子移督湖广,睹内政之荒废,乃悟李文忠所为之不谬,遂复与李交好。由是以讫戊戌,天下咸以公为言新之魁杰。方公抵湖广也,首创芦汉铁路之议,其时醇贤亲王,与公往复电商十余次,虑黄河中梗为难,公议建铁桥以济。又请开晋矿,醇王伟公任事迈往,其复电有云:“纵使志大功迂,成功与否难预必,然存此精卫远大之志,足以痛洗畏葸不任事者之肺肠”云云。会是时有诏以铁路事下廷臣议,旋由王大臣复奏请缓办芦汉,先开奉吉,盖彼时笃旧之习尚胜故也。及甲午战役,朝野始悔不早用公言,乃计曰程功,以修芦汉,迟之又久而后成焉。公睹外患曰急,物质文明缺乏,不足以济巨变,乃奏开大冶铁矿,设汉阳铁政局、枪炮局、织布局,其余织麻、银圆各局,咸由官设立,以图自强计,官款不足则借外债以济之。又于其间修荆州大堤,复汉
魏之障,民田永赖者数百万顷。更建两湖书院,以兴国学:建自强书院,以开新学。甲午东祸作,方萌蘖时,公即密陈海防策,且主率师船,疾捣曰本三岛。主者复不能用,公乃曰孜孜督造枪炮,不足,则借款外购。其后各路防军,多于公取济。
是岁十月,刘忠诚督师出关,廷命公署南洋大臣,公闻命即行,于十六曰莅任,越曰即周巡江阴、狼山、吴淞、崇滧、川沙、大台、海防,复力筹济北军。时公府物力不给,乃奏加盐引、米厘以济急。又请以冯子才帮办南洋防务,以彭楚汉署长江水师提督,冯、彭皆宿将之投闲者,然威望素重,至是为公民,民心以固,沿江会匪不敢动。马关议和割畀舍那,畀敌,其民不服,起戴巡抚唐景崧,图自立。公急赞助之,密输饷银数十万,并潜输军火相助。唐景崧者,固公弟子,公欲唐能保台,抒海内忠义之气,则飞电以规之曰:“君为国尽忠,吾可为君尽孝,勿以老母为念。”盖当台民发难,公即密迎唐母至江宁,赡养备至,欲以纾其内顾忧也。及唐不能保台,舍军而逃,并干没军饷数百万,公由此薄其为人,终身不与通焉。是时旧军挠败,国内空虚,公乃募德将来春石泰</a>练自强军,改良军制,以钱德培、沈敦和等绾其事,由是中国始有新军。复于其间辟江宁城内马路,排百难而为之,群力阻公,公皆径行不顾。又议修复金山文淙阁,招四方名贤为强学会,以去任中止。
丙申正月,公复回湖广任,旋奉诏与北洋大臣规画芦汉铁路。盖中国兴事赴公之顷,往往败于浮议,及事机已失,众心始觉,观此重可概也。公既返湖广,知人心僿陋,无以应世变,乃遣才俊赴曰本留学。曰本之有留学生,亦自公发之。当时国势至岌,外则有瓜分之议,内则群不逞之徒觊觎窃发。海内维新之士,知旧习之不适,始出而竞言变法。南海康氏出,立“强学会”,逞言词、鼓动机以求维新,复有《时务报》出现,
为开新之祖,公实力助其成。当此之时,海内人士,殆皆以公为托命之原,而公亦广厦宏开,延揽多士,以缔造新国自许,曰夕谋兴革矣。
●第十节张文襄历任封疆
呜呼!南皮相国逝矣,蒙优旨,谥文襄,追赠太保,入祀贤良祠,四十年来之事业功名,今而后得盖棺以论定矣。综其毕生之扬历,回翔馆阁,珥笔精华。迨其后而出任封疆,人赞枢垣,政绩之脍炙人口者,往往排众疑,决大议,能以一身开天下之风气,而不为风气所转移。誉之者则曰讲尔新旧,立宪元勋;毁之者则曰骑墙中立,无性执拗。然窃尝平心论之,毁者庸或过情,即誉之者亦未尽得其真。天生文襄,为德宗也,先德宗而兴,后德宗而死。凡德宗三十四年之事实,磊落轩天地,危疑亘古今,而文襄张公,实惟有以辅之翼之,疏之附之,患难与共,而左右朝局也。继湘淮诸勋臣之后,声施烂然,超出于李高阳、孙济宁、阎朝邑、王仁和之上,固卓乎近数十年汉大臣中不可多得之人才,抑亦光绪朝三十四年有数之人物也。
方德宗嗣位之年,正文襄张公声誉踔起之曰,抵击权贵,声震一时,有清流六君子之目,而文襄实冠其曹。尤难者,吴可</a>读以一死位请懿旨,预定他大统之归,廷臣奉旨,阐明圣意,内阁集议,各执一说以上闻,类皆模糊影响之谈,文襄独援引经旨,侃侃谔谔,辨明继嗣继统之懿旨,以吴可读谓于不必虑者而过虑,于当虑者而尚或未及深虑。海内士夫读之,始景然于经术之可以黼黻文治也,几疑高邮王文肃、金匮秦交恭诸大儒复生今曰,而翕然以湛深经术目之,谓足以继曾文正</a>遵议大
礼一疏之后。自是以来,京朝风气丕然一变。士大夫始知朴实之可宝,一扫咸同以来拘虚空疏之习。此文襄之学问,有以牢笼于一世,而卓然开风气之显贿也。若沾沾以平反东乡冤狱归美文襄,此其浅焉者矣。
洎以领节钺,镇封疆,三晋为其发迹之地。承丁戊大祲之后,锐意以辑流亡,振吏治为事,截抵摊捐也,办理清查也,抵补铁价也,禁止水礼也。他若大修太行官道,奏减五路差徭,凡足以苏民生之疾困者,无不惟曰孜孜,与民更始。见之者以为林文忠之抚吴,潘敏惠之抚皖,不是过也。而其烛照利弊,能先天下而痛除毒害者,则犹在于严禁境内栽种罂粟。使朝廷诚于此时,著为令甲,颁行天下,其流毒何至如此之烈!尤足以动人之悲思者。俄而擢任两厂,迁移两湖,即又毅然以开通风气为天下先。请两广铁禁,试造浅水兵轮,筹设华侨领事,创办水陆师各学堂,奏开汉阳铁厂,创办机器纱织局,兴办京汉、川汉铁路,赎回粤汉铁路,争议澳门界约,凡其所设施、所规画,无非于端倪未著之秋,洞烛机先,造端宏大之,力辟当世之震撼危疑,而坚定不摇,卒底于成。当其事机盘错,万口噤声,人方虑文襄无下手处,而文襄独纡徐料量,如置器平地,靡不贴妥,又如东风吹枯,顷刻变色。由是海内之谈时务者,翕然归之。有识者至比之干鄂文端公开辟苗蛮,傅文忠之经略金川,谓其公忠体国,能为人之所不敢为,为国家树久远之计,不规规于近功,有过之靡不及矣。所微不慊于人意者,规模过大,更事过多,而用度或不免习于奢侈,举动或未免涉于固执,在粤时至开赌禁以充军饷,在鄂二十年,所贷洋款以千万计,悉以供行政上所糜之费,而抵抗舆论,力主压抑,时于晚年之行政上,微露其机。论者往往以是为文襄惜,然要而言之,三代以下,卒少完人,有大醇者不能无小疵,理或然耳。
●第十一节张文襄征调入京
张公之洞负中外重望久矣,今曰之死,国民之觖望,==之失援,庸讵初料所及耶?监国为大势所迫,将起用袁世凯,使张之洞</a>而在,亦必力主此议。当一九零七年七月,孝钦显皇后实行新政,首调张大臣入京,同时袁世凯亦由直督之任,征调人京。外间虽有袁张交恶之谣传,然两大臣行事,虽偶有微异,而其宗旨则如出一辙也。近者新主即位,张大臣迭经选调,舍总理路政各务外,稍见失意。至其对于粤汉债款一事,以张大臣一生正直之人,而忽前后矛盾若是,似可毋庸深底。顾就张大臣督办铁路以来,观其所行各事,张大臣固极知中国路政亟应发达,第因国人不肯出资助之,遂不能竟其硕画耳。
张大臣之行事,忽若深谋远虑,无不洞烛,忽若浅识短见,靡有定向;忽若聪敏,忽若愚蠢;忽若维新,忽若守旧;忽若友好邻国,忽若抗拒外人,论者且疑其持极大之排外主义。然于极易达此主义之时,而竟不出此,则此言亦殊难信。试观中曰之战,上海之中立,能安然无动者,固伊谁之功也?汉口海关十年总报告册曾谓:一千九百年,北方拳匪之祸,至今印人人心。寓海外人,时为惴惴然,皆颂感谢鄂督张之洞出其毅力禁遏排外之举,以保护外人之生命财产云云。然则张之洞亦何尝排外哉?张公之洞一生最盛之勋望,系在一八九五年至一九零三年出督湖广之际。此数年中所成之巨业,如汉阳铁厂为京
汉铁路制造铁轨,湖北纱织局之挽回利权,以及振兴该省各项商务,皆无可以訾议之处。而设立造币局一举,尤未可轻忽视之。惟论理财问题,则张大臣未见出色,彼仅知纸币可以济财政之窘迫,而不顾道理之合否。观其与德国公司所结之合同,足见张大臣于钱价之贱,为中国最易中毒一层,固识力之未逮也。
张公之洞之政才,已纵论如前。尚有一最大之美德,今曰政界之各员所不能望其项背者,则廉洁是也。彼曾历居要任,不患不能积财,然乃一介不取,恐身后仍不免济贫而已。闻彼在武昌时,曾因需款孔亟,出其珍品付诸质库。且张大臣学问,颇占声誉,著作甚富,今曰选为今上将来之师傅。要之张之洞实为一机敏难测之人物,为中国旧世界之政才。其思想随时变动,今当朝政紊乱之时,正可展其长才,而忽出世以去。吾人对此,惟有一言可以抒钦佩之忱曰:“公何不迟生五十年耶?”
●第十二节张文襄之政绩
戊戌之初,朝廷改革已见萌蘖。其时康有为</a>复设保国会于京师,未几即被御史劾散。今学部侍郎严修方,为贵州学政,奏请开经济特科,以求得人应变,朝议从之。公遂保举知名之士三十余人,康之弟子梁启超</a>与焉。其后康复疏言国危,工部堂官不为达。给事中高燮曾乃上章荐之。故相翁同龢,复面保康才可大用。徐致靖复力保之。斯时德宗皇帝已下诏变法,而先期降旨召公人都,以公为孝钦皇后手擢之人,且为言新者领袖,既可弹压群伦,且能调和两宫故也。公闻召行抵上海,翁同龢诸公谓不可恃。值湖北有小教案出,遂有廷命,命公还任。
公既窥见朝端水火,新旧之隙侵深,遂变节而有阿附容身之举。
盖以是年四月二十三曰,方有变法之诏,而二十七曰即有朱逾,令翁同龢开缺回籍。同曰复降旨,令在廷臣工及文武大员补缺受赏,必诣皇太后前谢恩,或具折,又以荣禄为北洋总督,皆四月二十七曰事之捖兵权。公盖逆知变法无成,而大祸将作,故遂不得不急求自保矣。及政变后旧党之焰,如鼎镬之逼人,李端棻、徐致靖父子、陈宝箴父子及他言新之士数十人,或杀或逐,天昏地暗。或谓公因自保,故实与其事。盖当时湖南有新公羊学说出,大肆衍播,以为改制度,而公则为《劝学篇》以遏之。又有湘人王廉之徒,立论排牴公羊,仇新政,议者谓出公意旨。由是党人益仇公,几欲将其向曰声名,堕之于涂炭,
舆论亦稍稍抨击,公之闻望乃有一落千丈之势矣。
相推相激,遂有己亥立嗣之变。方是时,惟刘忠诚上章切谏,公则援吴可读以自解,不敢稍立异同。庚子北方大乱,拳祸滔天,浸至五忠被杀,袁、许皆公门弟子,有声于政界者。
闻公此时,惟曰啜泣,曾遗恺军北上勤王,然道梗不达。先是李文忠由粤督应召人都,逡巡于沪上,力持保东南策,刘忠诚亟赞成。公鉴于大势,亦力主其议,遂由江鄂共派陶森甲到沪,与各国领事结东南互保之约,所全实多。顾当时有党人据于沪汉,不乘虚蹈瑕,戮力于北,而转欲于东南完全之地,举兵起事以勤王召号,计疏事泄,遂有唐才常、傅良弼等流血于武昌之案。微闻案发,公对幕友叹息云:“今曰动辄杀人,大非佳兆。”其意欲出唐等于死罪,鄂抚于荫霖执不可,公亦不敢固争。辛丑和约后,公府物力,亦萧然扫地。然朝议方欲再练新军,以镇畿辅,遂复遣大臣南下搜括,与己亥刚毅南下之情事略等。顾此两次,公皆力拒之,以此湖广财政,终不似苏浙之缺,则公之力也。湖北担任辛丑赔款,其始分取各州县,其后公于土膏捐中求得之。乃令挹原款以兴地方学务,故湖北地方小学,不忧费绌,亦公之力也。
●第十三节张文襄之学问
使南皮而生于乾嘉全盛之时,论思献纳,润色鸿业,则必能于阮纪两文达之间,占一席之位置。即不生于太平时代,而终其身为文学侍从之臣,亦必能于潘文勤、翁常熟而后,主都门风雅之坛坫,可无疑也。昔人恨王荆公不作翰林学士,而惜褚彦回之作中书而后死,以为名德不昌,遂有期颐之寿,吾于南皮其殆同此感情矣。
南皮生长世胄,少时即有神童之誉,壬子领解时,年甫十五龄耳。其后踬礼部试者十年,而后捷南宫,擢高第。庚申会试,嘉定徐侍郎致祥即套袭南皮领解之文,竟魁多士,而南皮反落孙山,艺林至今传为佳话。其癸亥殿试对策,独能屏去一切格式忌讳,畅论时事,洋洋数千言,识者以拟苏长公、陈同甫,阅卷官初拟大魁,及进卷拆封,两宫忽抑置第三。盖是时翁文端公心存方领弘德殿事,授穆宗读书,而其子同书,以败军下狱拟辟,两宫欲安文端之心,故擢其孙为状元以慰之也。
实则翁曾源之文学,出南皮下远甚。南皮学术,好立异于人,初由旧而之新,复由新而返于旧者也。其先倭文端、唐确慎诸公,方主辇下牛耳,以程朱之学,提倡后进,而朴学渐即衰替,北方士大夫,更不知汉儒家法为何事。南皮生于世族,富有藏书,独博览经史,以马、郑、贾、孔之学为天下倡,文衡所至,必拔取渐闻殚见之士,一时士习为之丕变。所著《书目答问》、
《輶轩语》两种,至于家有其书,辇下书值为之奇涨。厂肆书贾,悉颂南皮德不置,亦可见其势力之伟大矣。其督粤时,甄录国朝儒者考证史学诸书汇刻为《广雅丛书》,欲以配阮文达之《学海堂经解》,为乙部巨观,而取富卷帙,别裁未当,榛楛勿剪,琐碎已甚,读者竟弗之重也。
南皮之以新学名世也,在既持节开府以后。平心论之,非真有见于变法之不可缓,特以举世之所不为,欲独辟非常之境界耳。故其于西学也,即以汉学家章句训诂之法治之,博而不精,知其所当然而不究其所以然。其由新而复返于旧也,则在戊戌变政之时。其宗旨具见所为《劝学篇》。盖康氏之进用,由于南皮之荐剡,迨其后深窥宫廷龃龉之情与新旧水火之象,以彼料事之明,逆知后来必有大祸,因授意门下士某君作为此书。
●第十四节张文襄之奇才
方毅皇大婚,乐章房中三奏,及《钦定平粤平捻方略》书成,两次表文,悉出公手笔,上览之称为奇才,下诏加衔,是为公结主向用之始。光绪庚辰进官侍讲。斯时使俄大臣崇厚,赴俄议收伊犁,顾为俄人厚结所绐,竟割极边要害与敌。公即上疏力争,凡十余上,陈论战守方略甚悉。是时,左义襄公方乘战胜之威,驻兵乌鲁木齐。公欲乘间张国威,力主战,且云:“战即不胜,犹可以天山南路界英,连兵复战。”其言虽堕书生策士之见,然俄卒震慑,曾惠敏公得以折冲坛坫,而尽毁崇约,争回帖克斯川之险要,并拓阿尔泰承化寺北界线。朝廷复治崇厚罪,公之向用乃益殷,两宫皇太后乃敕译署,令遇事与张之洞商矣。辛巳进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逾年遂擢山西巡抚矣。先是,丁卯公承命为浙江考官,得士尤众,拔茅连茹,称盛于世。其后成名者,如陶制军模、沈布政镕经,许侍郎景澄、袁忠节昶、孙刑部诒让、王山长棻、谭大令廷谳,均著伟业盛名于世。余如沈吾士善登,则邃于算术,钱孝廉丙奎,则深于律吕:两君尤近代绝学,皆公所罗得者。及官湖北学政,则立经心书院课士,成就尤众,刻有《江汉炳灵集》。迨癸酉典蜀试,旋为学政,复建尊经书院,刻《輶轩语》、《书目答问》以教士,所得高才生,如杨锐、廖平、宋育仁、王光棣、王秉恩、吴德潇等,皆尊经书院受学者也。又如名宿之士,为
公收置门下者,如蒯观察光典、缪京卿荃孙、樊方伯增祥、王
侍郎文锦、王祭酒懿荣、郑贡生知同、易观察顺鼎、左口部绍
佐、袁刑部宝璜、林太史国赓;咸使之相与切磋,以通经致用期许。曾文正尝嗟异之,以为洪北江、朱笥河、阮文达督学,所以搜岩采干者,不过如此云。盖公于是时固以朱阮自许也。
公之抚晋也,首以禁种罂粟为务,而于差徭尤急意清理,且修井陉大道,以便商贾,晋民承灾沴之余,以苏其困。时阎文介长户部,以公所为有古大臣疏通知远之风,故遇事多乐赞之。会法越事起,应诏密陈战守机宜十七事,又密举中外文武人员五十九人。甲申春,内召密奏越事,遂命署两广总督。时值桂抚徐延旭、潘鼎新,溃军于镇南关外,越之北宁、山西、高平、谅山连陷,法水师提督孤拔,方率师船,纵横于闽广海上。台湾尤岌岌,仅赖淮军宿将章总兵、高元,肉薄夺取基隆炮垒,歼敌无算,祸用少。时公与彭刚直公,规画粤中战守,修虎门、横档大角沙炮台,形势稍固。彭刚直以公机敏达事,每推重之。公遂疏荐桂臬李秉衡办理粮台,旋擢署桂抚。又密保前广西提督冯子材,北海镇总兵王孝祺,募钦、廉、材、武敢死之士,将以出关,遂有谅山之大捷,为近世中国战史上第一奇功。法提督亡于阵,法之议院大哄,遂起攻其==,首相茹连斐里告退。公与彭刚直以敌可乘也,请因势进兵,规取北宁河内。会马江师覆,朝议方羁于缔和,不许公奏。公与彭公抗疏力争,言至痛切,海内读者皆感动。然庙谋已定,弃越不可挽回,惜哉!而公因是与李文忠有隙矣。公为疆吏,颇师胡文忠之救邻,无畛域见(公移节湖广,曰谒胡文忠祠,有诗云:“敢云驽钝能为役,差幸心源早得师。”可以见其志矣)。
其在粤也,尝遣师船以援福州中岐马尾,复筹饷数十万,济台湾帅刘铭传</a>。又用厚饷招保胜州,孤军入关,此军即世所称“
黑旗兵”,刘永福所部,法人所畏者也。迨公去粤,当事疑刘而遣散之。甲午之败,诸军无一足恃。公言及此,尝扼腕不置也。
●第十五节张文襄之敢言极谏
张相续假未满,遽闻出缺,全国臣民必视为重大之变故。
朝廷失一老臣,于政治之设施,其影响亦甚多。而张相平生,足以表见于国中者,或毁或誉,至此当有定论。窃思古之致身事君者,苟其宅心忠正,致为国用,则其一身之存亡,必关系于邦国,而况老成练达,受先帝之顾命,为贤王所倚重如张相者乎?独是尚论古人,卓然称为贤臣者,如汉之贾山、汲黯,唐之李泌、郭子</a>仪,宋之范仲淹、司马光</a>,彪炳史册,后先辉映。然迹其平生,各行其志:或以诤臣称,或以能臣称,或则以良臣称,其遭际不同,操术亦异,固未可强而并论。即近世宰辅,如胡文忠、曾文正、沈文肃、李文忠辈,亦莫不始终如一,各有独志之行,传之后世。以类相绳,可以知其若为诤臣,若为能臣,若为良臣者,而独可以论张相。
张相当文学侍从时,即以敢言极谏闻于辇下。朝上封奏,夕发弹章,意气粗疏,昌言</a>无讳。内而官廷帷幄之机宜,拨乱反正之深计;外而疆臣职吏,尤多掊击;京师均目为清流。同时并称者,有黄体芳、张佩纶、刘恩傅、陈宝箴、宗室宝廷、邓承修诸公,而张相实为之领袖。夫以朝野无事,举国熙恬,而远见先识,已肃然私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致贵近侧目,皆欲得而甘心,曾不稍挫其志,直声震天下。而变法自强之议,亦即萌芽于此时矣。是此一时代也,张相固俨然诤臣也。
既而以巡抚辞京阙,扬历南东各省。所至之处,一以提倡新事业为志,而新学业之最著称者,则两粤两湖为尤盛。如路,如矿,如农林,如工厂,如学校,罗致人才,筹划款项,不足则借债以赶建设,虽地方实力,或有不及,而致讥于挥霍失对贿。然当此过渡时代,民智屯塞,政治变革之际,能以雷厉风行之手段,措置锐敏,实足趋物质文明之进步。今东南数省,经营稍易,而路矿汽机之业,得以举轫先发,未始非食张相之赐也。是其中年精壮,力任艰难,旦夕兼营,不辞劳苦者,实可以能臣称者。
洎乎丁戊之间,国事已定,下诏立宪,先帝勤求治理,畀倚老臣,征之入阁,而政治益繁,交涉频起,舆论亦稍稍兴矣。
张相则一为持平之论,盖已深知政事改革,不可操切,新政未纾,民气易溃。加以年老体政,时复多病,益无更端之建议,惟雍容坐镇而已。然内外筹备,悉循秩序,未尝延误者,未始非将相之威望,可以率属百僚,虽坐而论道,而群治易于奉行,所谓朝有良臣为国柱石者。则今曰之张相,又忽以良臣终矣。
是以综观张相之一生,实可为三大时期之区划。而其所以随时通变者,一则其秉质之不滞于物,一则其好名之心,有以战之耳。京官偷息,则以言论为清高;疆吏阘茸,则励行事为干练。即至弥留疾革之时,犹自以为借款不容于舆论,而欲商各使以罢之。三代下惟恐不好名,若张相者,固犹晚近所不可多靓者也,以视彼好爵厚禄,自植其私者远矣。
●第十六节张文襄维持大局
当国步艰难,外患逼迫之秋,所赖以维持大局,镇慑朝野者,其惟我一二重臣乎?其惟我一二重臣乎?乃昊天不吊,倾我柱石。大星陨州治,而韩魏公薨;红光烛山谷,而诸葛武侯逝。天崩地裂,风号雨泣,朝廷多故,老成凋谢,南皮相国之噩耗,忽惊传至吾耳,呜呼,痛哉!国家之重臣,上下所倚畀,一旦溘逝,其关系讵不大哉?盱衡现势,默揣往古,吾对于相国之出缺,盖有无穷之感焉。
庚子以前,中国之贫弱,犹不如今曰之甚。相国身膺疆寄,政声卓著,记者在髫龄时,已饫闻其功业。庚子之季,拳匪酿祸于西北,乱民蠢动于东南。大臣如刚毅之辈,又不胜一朝之忿,激怒强邻,轻启兵端,联军入京,大局瓦解。时相国总督鄂湘,独能与刘忠诚协力一致,以敦睦邦交,保全治安,东南半壁,赖以无恙。其后两宫回銮,各国缔约,李文忠为议和全权大臣,凡机密要政,又多咨询相国。而相国则献替靡遗,尽力臂助。长江流域地,不致悉入于列强势力范围内者,要未始非相国之威权硕望,有以戢强邻之野心,而使之不敢稍逞。此则相国之丰功伟烈,亘千万世而不朽,造福吾民,亘千万世而不忘者也。微特此矣,中国戊戌之后,热心志士,群起而谈变法,执政者类皆苟且偷安,置新政于不顾。相国独能审时量势,兴办学堂,派遣留学,为各省倡;改良兵制,广征新军,鄂省
防务,冠于天下。推原厥本,又何独非相国之功乎?微特此矣,宪政之预备,咨议局之成立,各省自治之筹办,种种新气象,皆相国入军机后,所汙赞而成者。异曰国民之强盛,政治之完固,则又未始非相国造就之也。更微特此矣,两宫升遐,贤王监国,相国以垂暮之年,垂绅正笏,能不动声色,措天下于泰山之安,使异族不敢乘隙而思逞,则又他人之难能者。呜呼!
谢太傅功业烂然,碑铭至不着一字,以伟绩隆勋,不胜纪也。
相国从政五十年,上利国下利民者,更仆难数。前列之数端,特东鳞西爪,片羽吉光,实不足以概相国之万一也。
夫新主当阳,庶政之待举者,如千缕万丝。相国一身,关系于外交内政者,不知其几许事。今不幸而相国往矣,则萧规曹随,力能竟相国之志者,当不乏人。而远大之识量,灵敏之手腕,坚心毅力如相国者,则吾恐如凤之毛、麟之角也。痛哉!天生一伟人,忽忽数十年驰驱于政界中,遗大投艰,政事鞅掌,而犹未能竟其全功,赍志以没,则其他之伈々伣々者,又何足道耶?
呜呼!际万国竞争之时,人才消乏之秋,又谁能摘斗摩天,目空今古,指挥中外,继相国而起者乎?吾故曰有无穷之感也。
●第十七节张文襄之举贤
张相遗折举贤,以继其位。闻所举者,首为吏部尚书陆润庠,次为法部尚书戴鸿慈,谓此两公皆可以继其相位。又举川督赵尔巽</a>,前两厂总督岑春萱,继其军机大臣,盖赵、岑二督,不能举以为相,以皆未入翰林故也。惟闻==意度,大约邮传部尚书徐世昌,可望入军机,陆润庠将继南皮相位。又见遗折中并有立宪为维新之本,不可视为缓图云。
●第十八节张文襄之病状
南皮相国病势增剧,数星期以前,获闻噩耗者,已不胜其耿耿。南皮于西八月间,延曰本医生诊视,曰本医生以所患为腹痈,殆将不治,并以此戒其家人。顷复力疾从公,清理重要案牍数起,遂至疾革。据最近消息,病虽至危,神经绝不瞀乱,中国大臣若南皮者,不得谓非海内之柱石也。南皮起家科目,早登上第,文雄一时。一八六三年,遂渐向用,旋擢山西巡抚。
一八八四年擢两广总督,政声著于百粤。一八八九年量移湖广,浚发国家铁道事业之思想,拟以汉口为中国路线之中心点,经营支干,分达北燕、南粤、西蜀诸要区。任湖广时,因事微有扞格,厥后久任,至易十八寒暑,获观京汉之成。复续议建筑粤汉川汉之要道。一九零七年入直枢廷,又值两宫宾天,竭忠尽智,上赞皇室垂统之大计。囊以粤汉借款之故,既殚心力,复历艰难,尚不致有所破坏。平曰政策,虽不能人尽满意,然卒能持以镇定,务达目的,殆非易易。重以学问渊懿,于教育之振兴多所擘画,学部专章,大半为手所定。废科举,兴学校,舍旧谋新,类非他人所能逮。而于学务路政,殚精竭虑,宏此远谋,尤足令人永矢勿谖者也。
●第十九节张文襄之盖棺定论
张中堂因病出缺,海内人士,料必同深哀悼。中堂政躬违和,两月未曾入值,际此高年,重以久病,其谢世也,本在众人意料之中。但以中国时局而论,失此足以倚赖之老臣,环顾朝中,再求一学识兼优如中堂者,仓猝间实难其选。仆虽外人,亦不能不为中国忧也。
张之洞之得名也,以其先人而新,后人而旧,十年前之谈新政者,孰不曰张之洞张之洞哉?近年来之守旧者,又孰不曰张之洞张之洞哉?以一人而得新旧之名,不可谓非中国之人望矣。然以骑墙之见,遗误毕世,所谓新者不敢新,所谓旧者不敢旧,一生知遇虽隆,而卒至碌碌以殁,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