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3个月前 作者: 陈继儒
    唐太宗</a>泛游春苑,爱奇鸟,阁内传呼画师,阎立本应旨毕,退戒其子曰:“吾少好读书属词,今以丹青见知,躬厮役之务,辱莫大焉。尔宜深戒。”蔡允恭工诗,隋炀帝有所赋,必令吟讽,遣教官人。恭甚耻之。韦诞奉帝命书匾,以笼盛之,辘轳而上,去地二十五丈。写竟,须眉尽白,戒子孙勿学此法。因思古人不以书画显,一则惧伎艺见称,一则惧同侪贾忌,一则惧中官权幸,以此渐嬺。又甚则人奴贱隶,展转暗托,溷落名号,遂为终身白璧之瑕。故唐滉善丹青,以绘事非急务,自晦其能。而鲍昭多累句,王僧虔</a>多拙笔,良有味也。


    李若谷为长社令,日悬百钱于壁,用尽即止。东坡谪齐安,日用不过百五十。每月朔,取钱四千五百,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尽,又挑取一块,即藏去。又以竹筒贮用不尽者,以待宾客。云:“此贾耘老法也。”又与李公择书云:“口腹之欲,何穷之有?每加节俭,亦是惜福延寿之道。”张无垢云:“余平生贫困,处之亦自有法。每日用度,不过数十钱,亦自有足。至今不易也。”有客自来阳来,言:“郑亨仲日以数十金悬壁间,椒桂葱姜皆约以一二金,曰:‘吾平生贫苦,晚年登第。稍觉快意,便成奇祸。今学张子韶法,要见旧时齑盐风味,甚长久也。”仇泰然守四明,与一幕官极相得,一日问及公家日用多少,对以十口之家,日用一千。泰然曰:“何用许多钱?’曰:“早具少肉,晚菜羹。”泰然惊曰:“某为太守,居常不敢食肉,只是吃菜。公为小官,乃敢食肉,定非廉士。”自尔见疏。余尝谓节俭之益,非止一端。大凡贪淫之过,未有不生于奢侈者。俭则不贪不淫,是可以养德也。人之受用,自有剂量。省啬淡泊,有久长之理,是可以养寿也。醉醴饱鲜,昏人神志。若疏食菜羹,则肠胃清虚,无滓无秽,是可以养神也。奢而妄取苟求,志气卑辱,一从俭约,则于人无求,于己无闷,是可以养气也。故老氏以为一宝。


    王文正公,凡于用人,不以名誉,必求其实。张忠定公有清鉴,善臧否人物,凡所荐辟,皆方廉恬退之士。尝曰:“彼骛名奔竞者,将自得之,何假吾举?”韩魏公屡荐欧阳公,而仁宗不用也。他日复荐之,曰:“韩愈</a>唐之名士,天下望以为相,而竟不用。使愈为之,未必有补于唐,而谈者至今以为谤。欧阳修</a>今之韩愈也,而陛下不用,臣恐后之谈者,谤必及国,不特臣辈而已。陛下何惜不一试之,以晓天下后世也。”上从之。夫有文正、忠定之用人,则真才不为虚名所夺。然以知名之故,而一切以奔竞待之,所谓虽不能使之在人上,其能抑之在人下乎?惟试以政事而名实立见矣,此又待名士法也。


    开元间,刺史杨浚,坐赃当死。上命杖之六十,左丞相裴耀卿上疏云:“决杖赎死,恩则甚优。解体受笞,事颇为辱,止可施之徒隶,不当及于士人。”上从之。唐明皇时,监察御史蒋挺坐法,敕令朝堂杖之。张守珪奏曰:“御史宪司清望,耳目之官,有犯当杀即杀,当流则流,不可决杖。士可杀而不可辱也。”我朝秦襄毅公纮,总督两广军务,时因发总兵官安远侯柳景赃,反为所诬。朝廷命锦衣卫官校,逮公至京讯之。官校至,公治事自若,凡兵食军务,检处既毕,然后就道。军容驺从,略不少损。官校以其大臣重望,不敢肆言。及度岭,公乃谓官校曰:“吾今可以就逮矣。”遂白衣囚首,坚请自系,曰:“顷者吾非故违朝廷旨,不就囚服,顾两广总制,其责任甚重,军民之所承奉,蛮夷之所具瞻。一旦至此,吾一身焉足惜,苟囚首就系,正自恐损朝廷威,故优游至此者,存大体耳。”乃就系而去。正德间,朝官有罪,辄命锦衣卫官校擒拿,霍文敏上疏曰:“天下刑狱,付三法司足矣。锦衣卫复兼刑狱,横挠之。越介胃之职,侵刀笔之权。脱冠裳以就锁桔,屈礼貌以听武夫。朝列清班,暮幽污狱,刚气由此折尽矣。或又暮脱污狱,朝立清班,解下拘挛,便披冠带,使武夫悍卒指之曰:某也吾辱之矣,某也吾得辱之矣。小人遂无忌惮,君子遂昧良心,豪杰所以多山林之思,变故所以少节概之士也。”余尝谓国家忠厚立国,久无此事。如有之,当如何?已发在台省力争,未发在阁臣密救。至于平日调养圣心,尤在士大夫奏疏间,勿得轻易动称某可拿、某可斩耳。


    张浚自淮西归,与鼎同在相位,以招采贤才为急务。从列要津,多一时之望,人号为小元祐。吕颐浩</a>与桧同秉政,桧知公不为时论所与,乃多引知名之士为助,欲顷颐浩,夺其朝权。上颇觉之,乃下诏戒朋党。大丈夫要须于此处见得分明,其人是浚是桧,其意是推毂是牢笼。不然藏舟于山,夜半为有力者负之而去,安用名为也。


    范文正公《淮上遇风诗》云:“一棹危于叶,傍观欲损神。他年在平地,无忍险中人。”又李文靖公乞去,《题六和塔》云:“经从塔下几春秋</a>,每恨无因到上头。今日始知高处险,不如归去卧林丘。”余尝闻前辈言,世庙朝通州虏急,怒大司马丁公汝夔,置之辟。当时缙绅见而叹曰:“仕途之险如此,有何宦情?”其中一士夫笑曰:“若使兵部尚书</a>一日杀一个,我只索抛却。若使一月杀一个,还须做也。”吁!若此人,虽日以文正、文靖之诗告之,亦复何益?富贵之能迷人如此。


    慈觉禅师云:“饮食于人日月长,精粗随分塞饥仓。才过三寸成何物,不用将心细较量。”若能如是思省,自可省口腹矣。务实野夫云:“皮包骨肉并尿粪,强作娇娆诳惑人。千古英雄皆坐此,百年同作一坑尘。”若能如是思省,自可省淫欲矣。


    皎然</a>以诗名于唐,有僧袖诗谒之。皎然指其《御沟诗》云:“此波涵圣泽,波字未稳,当改。”僧艴然作色而去。僧亦能诗者也,皎然度其去必复来,乃取笔作中字于掌中,握之以待。僧果复来,云:“欲更为中字如何?”皎然展手视之,遂定交。吕氏《童蒙训</a>》云:“杜云:‘新诗改罢自长吟。’文字频改,工夫自出。近世欧公作文,先贴于壁,时加窜定,有终篇不留一字者。鲁直长年多改定前作。”韩子苍云:“今集本东坡《蜜酒歌》,少两句,改数字。苏公下笔奇伟,尚窜定如此。”张文潜云:“世以乐天诗为得于容易而来,尝于洛中一士人家,见白公诗草数纸,点窜涂之。及其成篇,殆与初作不侔。”唐子西《语录》云:“诗语最难事也,吾于他文,不至蹇涩,惟作诗甚苦。悲吟累日,仅能成篇。初读时未见可羞处,姑置之。明日取读,瑕疵百出,辄复悲吟累日,反覆改正,比之前时稍稍有加焉。复数日取出读之,疵病复出。凡如此数四,方敢示人,然终不能奇。”李贺母责贺曰:“是儿必欲呕出心乃已。”非过论也。今之君子,动辄千百言,略不轻意,真可愧哉!


    宋李昉</a>为相,有求进用者,虽知其材可取,必正色拒之。已而擢用,或不足用,必和颜温语待之。子弟问故,答曰:“用贤,人主之事。我若受其请,是市私恩也。故峻绝之,使恩归于上。若不用者,既失所望,又无美辞,此取怨之道也。”秦桧千鬼万怪,如不乐这人,贬窜将去,却与他殷勤不绝。一日忽招胡和仲饭,意极拳拳,比其还家,则台章已下,又送白金为赆。如欲论其人,章疏多是自为,以授言者,做得甚好。傅安道诸公,往往认得,曰:“此秦老笔也。”夫昉贤相也,纯是一团生意。桧奸相也,纯是一团杀机。桧固不足论已,昉亦未免少涉机权,何也?王者不令人怒,亦不令人喜。


    为吏最忌作俑,自古有以土物献贡,遂贻地方无穷之害者。东京:交趾七郡,贡生荔枝,十里一置,五里一候,昼夜奔腾,有毒虫猛兽之害。临武长唐羌上书言状,和帝诏太官省之。我朝各镇戍镇内官,竞以所在土物进奉,谓之孝顺。陕西有木实名显桲,肉色似桃,而上下平正如柿,其气甚香,其味酸涩,以蜜制之,岁进贡,然终非佳味也。太监王敏镇守陕西时,始奏罢之,省费颇多。常熟知县郭南,上虞人,虞山出软栗,民有献南者,南亟命种者悉拔去,云:“异日必有以此殃害常熟之民。”其为民远虑如此。东坡《荔枝叹》注云:“大小龙茶,始于丁晋公,而成于蔡君谟。”欧阳永叔闻君谟进小龙团,惊叹曰:“君谟土人也,何至作此事。”乃知始作俑者,不特兴厉阶,且至坏人品。故曰无为福先,无为祸始。


    范镇</a>劾王安石</a>,落职去,苏轼</a>往贺之,曰:“公虽退而名益重矣。”公愀然曰:“君子言听计从,消患未萌,使天下阴受其赐,无智名勇功。吾独不得为此,命也夫。使天下受其害,而吾享其名,吾何心哉!”开元末,寿皇瑁以母宠,欲立为太子,裴稹陈申生戾园祸以谏,玄宗改容谢之,诏授给事中。稹曰:“陛下绝招谏之路,为日滋久,今臣一言而荷殊宠,则言者将众,何以锡之?”帝善其让,止不拜。夫古之谏官,退不求名,进不求荣如此。后世乃有一言而自谓九鼎,一日而屡望九迁者,吾不知其何心也。


    曹州于令仪,市井人也,长厚,晚年家颇丰。一夕盗入,诸子擒之。乃邻舍子也。令仪曰:“尔素寡过,何苦为盗。”因诘所欲,遂予十干,以资衣食。又恐为逻者所获,留至明使去。盗感愧,卒为良民。孔寺丞牧,以文行推。在汝州,仆有执盗竹木者,牧释之。问所欲之数,俾如其意,盗愧谢。所居园圃近水,有夜涉水盗蔬果者,孔曰:“晦夜涉水,或有陷溺。”即为制桥,盗惭不复渡。魏公一日至诸子读书堂,枕边有一剑,公问仪公何用,仪公云:“夜间以备缓急。”公笑曰:“使汝果能击贼,贼死于此,何以处之?万一夺入贼手,汝不得为完人矣。古人青膻之说不记乎?”尝闻前辈云:“夜行切不可以刃物自随。”吾辈安能害人,徒起恶心耳。司马君实新第,一日步行,见墙外暗埋竹签,问之,曰:“此非人行之地,将防盗也。”公曰:“吾箧中所有几何?且盗亦人也。”命去之。君子以善服人,不如以善养人。养人至于盗贼使之改过,真是一具大洪炉也。


    崔湜仁师之子弟澄、液,从兄莅,并有文翰,列居清要。每私晏,自比王、谢,曰:“吾门户及出身历官,未尝不为第一丈夫。”湜时执政,年三十六,尝暮出端门下天津,马上赋诗曰:“春还上林苑,花满洛阳城。”张说见之,叹曰:“文与位可致,其年不可及也。”然湜附韦后,作相又附太平公主。门下客献《海鸥赋》以讽,湜称善而不自悛。帝诛萧至忠,湜流岭外,后知湜本谋,赐死荆州。夫进取不已,卒罕令终。文章、富贵、门第、少年,四者亦何足恃。


    列子</a>谓孔子</a>废心而用形,谓心不着于物而废之矣,唯用形以应物。而经又有天人礼枯骨者,偈云:“汝是前生我,我今天眼开。宝衣随念至,玉食自然来。谢汝昔勤苦,令吾今快哉。散花时再拜,人世莫惊猜。”又有饿鬼鞭死尸者,偈云:“因这臭皮囊,波波劫劫忙。只知贪快乐,不肯暂回光。白业锱铢少,黄泉岁月长。直须痛棒打,此恨猝难忘。”此言化俗则可,以为诚然则不可。何则?人神托于形骸之中,所以用形骸者,皆神也。譬如匠人用斧斤,用之而善,则为善器。用之不善,则为恶器。故为天人者,善用形骸者也。为饿鬼者,不善用形骸者也。其得其失,皆在一心。及其受报,而礼之鞭之亦何益。若吾孔子之废心而用形,又并形骸俱化矣。


    韩歆事光武,指天画地,帝不能容,至于自杀。白乐天谏宪宗,尝曰:“陛下错矣。”帝大怒,贬之。陈执中罢相,荐吴育自代,召之赴阙,因侍晏,醉而坐睡,忽惊顾拊床,呼其从者。仁宗愕然,遂斥之勿用。曹利用在帘前,每以手指击腰带,太后不悦,后亦贬死。兹四臣者,皆一时名士也,言动之间,偶失检点,遂致得罪君父,身名俱损。诗曰:“夙夜匪懈,以事一人。”终身诵之可也。


    陈屡常居都下逾年,未尝一至贵人之门。章子厚欲一见,终不可得。范忠文公既退居,有园第在京师,客至无贵贱,皆野服见之。故人或为具召,虽权贵不拒也。大抵处权贵之道,在朝则踪迹宜疏远,所以避嫌。在乡则交际宜往来,所以敦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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