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3个月前 作者: 唐七公子
    关于青丘那场兵藏之礼,影响着实很大,有幸前去观礼的成玉元君回九重天后,在三十三喜善天的苏摩花丛后摆摊,就兵藏之礼上的八卦讲半个月评书,场场爆满,可见其震撼力。


    最受小仙们欢迎的是帝君他老人家将玄之魔君聂初寅手中铁剑一招劈开这一段。


    传说聂初寅以大歁小在比剑中欺负了青丘那位小帝姬凤九,帝君他老人家上台为小帝姬出头,受不了聂初寅的絮絮叨叨,礼让三招后拔剑出鞘,于一招内挑落聂初寅咄咄逼人的铁剑。铁剑落地刹那,帝君他手持苍何以极快的速度直击而去,硬是在瞬息间将厚重铁剑如剥笋般剥成两枚,一只剑柄承着两柄剑刃在半空打了个旋儿落下,帝君的苍何正正停在聂初寅的胸口。不过一招之内,竟演出此等无论招式还是力道皆变幻无穷的高妙剑法,传说有幸在场的仙者们一时全傻了,一面倾倒于帝君持剑的冷峻风姿,一面自卑于同上古之神相比,近年来他们的仙术不昌究竟是到了何等地步,幸亏魔族看上去在术法一途上发展得也不是很好,令诸神稍感安慰,


    聂初寅输得一塌糊涂,仓皇离开青丘,再无颜提什么神族之剑魔族之剑,而青丘那位小帝姬也总算顺顺利利地藏了剑,完了礼。


    喜善天的评书讲得热闹,成玉元君借着天庭众仙对帝君他老人家的崇拜,摆出此摊日日敛财,敛得不亦乐乎,糯米团子小天孙帮他收了好几天茶资,得了几个金锞子做酬礼。成玉元君很高兴,团子咬着金锞子也很高兴。


    但几家欢喜必定要有几家忧愁,因这趟兵藏之礼彻底伤了芳心的亦大有人在,譬如天庭中一众品阶高的神女仙娥。


    从前小仙娥们未有这个胆子将念头打到帝君的头上,实在是帝君他老人家太过神圣太过传说,诸位仙娥们从未想过帝君有朝一日会娶一位帝后,抑或觉得帝君即便要娶一位帝后,大抵也轮不上她们这一辈的小仙娥,是以鲜少对帝君他老人家生出什么非分之想。


    兵藏之礼后,知鹤公主失魂落扳地跑来太晨宫,重霖仙官瞧她一副憔悴面容不大好赶人,琢磨反正帝君不在,留她几日权当行善,便辟了间客房容她住着。


    知鹤公主一边苦等帝君一边临风落泪借酒浇愁,碰上个人就抓着问自己比青丘的凤九究竟差在何处,第三日抓到不意路过的重霖仙官。重霖仙官做人很诚实,瞧了知鹤哭得红肿的眼泡子片刻:“帝君喜欢会做饭擅刀兵会打架的美人,公主你这三样都不大会,况且,”重霖仙官诚诚恳恳,“公主虽也算美人,但同凤九殿下相比,公主你长得……就算丑了。”听说知鹤公主当场哎出了一口鲜血,长笑三声,一头扎进重霖仙官牵过来的马车,头也不回就下了九重天回了谪居的仙山,也当得烈性二字。


    九重天上过年似的热闹,因青丘的八卦氛围一向不如九重天上浓厚,倒颇安宁,叭有凤九的学中好友灰狼弟弟有些许烦恼。族学里头一直开着课,凤九已落了许多课业,全靠灰狼弟弟讲义气帮她抄笔记,眼看兵藏之礼她回了青丘,灰狼弟弟原本欣慰身上这个重担总算可卸任了,到狐狸洞跟前一打探,听闻礼毕后天上那位东华帝君同白止帝君在洞里头站了站,一盏茶后便将凤九又领走了。灰狼弟弟抱着一重带给凤九的笔记小本儿,认命地叹了口气,转念一想这重笔记小本儿其实可赠给凤九做成亲礼。这样他就不必再送礼钱了,顿时又高兴起来。


    折颜上神自从在兵藏之礼上看了个大热闹,这几日一直赖在青丘。东华同白止说了些什么,折颜上神委实好奇,时不时拐弯抹角意欲探知一二。


    这日白止帝君召了白奕夫妻到狐狸洞叙话,折颜上神明白他们必定是要谈一些家事,这家事必定还同凤九沾些干系,既同凤九有干系,那同东华自然也有干系,便膏药似的黏在白止身帝的椅子上愣是没动。白止帝君佩服折颜上神连日来不折不挠的毅力,终于妥协,任他一听。


    照白止的说法,那日东华同他往僻静处一站,确然说了要紧事。


    帝君虽仍同往日般简简单单站一站也站得威势十足,但姿态却放得甚低,说对他孙女凤九一见钟情,意欲求娶为帝后,原本的确该按着提亲定亲再成亲的规矩,但因二人前些日子掉入异界,因诸端事故之过,娶她就化繁为简了,十分对不住她,也对不住他们青丘的一众长辈。


    帝君还说,这桩事他一直搁在心上,本该一出异界就来青丘叨扰,但听说青丘择婿甚为严厉,需三代世家且手握重权。三代世家这一条他着实没办法,不过手握重权这一条,他可以去同天君商量商量。又说小白因怕他这个女婿合不上长辈们的眼缘而终日忐忑,他也不好贸然拜访,但事到如今,四海八荒都晓得他是青丘的女婿了,即便自己合不上他们的眼缘,也只有请他们将就一下。


    帝君最后说,小白其实热爱热闹,既然是青丘嫁女他娶帝后,也该让八荒众神补喝上一顿喜酒,须劳青丘同太晨宫齐心同办一场婚宴,太晨宫有重霖主事,青丘嘛,他觉得小白她娘亲就很不错。婚宴日子可定在半月后,地方就定在碧海苍灵。因初出异界时他便去了女娲处将他和小白录入了婚媒簿子,同祭天地这一项便可不用再安排了。婚宴之事请小白她娘多操劳些,小白近日因兵藏之礼劳心劳力,她先带她去碧海苍灵休整休整。


    白止帝君听完这一篇话,琢磨了许久才琢磨出小白指的是他孙女,因想着唯一的孙女竟这样被东华拐走了,白止帝君心中甚不平,原想要拿一个架子,但白止同东华认识几十万年,万年间东华对他说过的话合起来也不及今日多,令白止帝君一时有些恍神,误了拿架子的时机,待回过神来,帝君早已带着凤九出青丘了。


    凤九小时候对东华的心思,折颜上神略知一二,听得东华同凤九已入了女娲婚媒簿子,心中大定,因按辈分凤九算是他侄女,如此东华便是他的侄女婿,术法上他虽从未胜过东华,如今竟能在辈分上强出他一头,折颜上神极其开心。


    凤九她娘也极其开心,却并非因辈分这个虚名。凤九她娘其实同凤九差不离,自小听着帝君的传说长大,心中充满了虔诚的崇敬,真是想了一万遍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帝君他丈母娘。乍从公公处听见帝君竟亲口夸她操持婚宴可能是一把好手,从未操持过婚宴的凤九她娘顿时十分振奋,并且暗下决心要在操持婚宴一途上闯出个名堂来,不辜负帝君的一腔信任。


    倒是十万八千里外的凤九她姥姥伏觅仙母头脑清醒些,听说是当日被帝君那手剑法镇住了,成日地扶着额角叹息:“你说九儿不找就不找罢,一找竟找了个这样厉害的,这么个夫君往后她怎打得过,便是吃了亏回娘家哭诉,难不成娘家还能为她做得了主?我原本筹谋着替她找个门第相当或稍逊色些的世家之子,即便在婆家吃亏,九儿也还有她爷爷可做靠山,可如今攀上东华帝君这门亲,倘被欺负了从哪里去搬靠山?”


    伏觅仙母的大儿媳伺候在她膝前孝顺地安慰她:“不说九丫头生得那般颜色,单说那张小嘴,多少甜言蜜语都能信口拈来,惯会哄人开心的,母亲不也常被她哄得心口发酥吗?两口子又不是拿拳头过日子,九丫头年纪小,嫁过去帝君必定更加疼惜她。再则大面上说,九丫头年纪小小就承了东荒的君位,有帝君帮衬负担也轻些。依儿媳之见,这倒是门极合衬极合算的亲事。”伏觅仙母听了她大儿媳妇一番开解,被话中的见识打动,心中郁结总算少了一半。


    白止帝君将婚宴之事妥当交与白奕夫妻后,潇洒地携妻云游而去,毫无愧疚地徒留儿子儿媳镇守在狐狸洞中。幸得太晨宫的重霖仙官主内主外皆是一把好手,当日便指了一长串仙伯仙官仙娥到青丘,来给凤九她娘做帮手。


    婚宴之事徐徐铺开。第三日,蚀了座玉山开采打磨出的玉质喜宴帖子已撒遍八荒四海。听到仙僚们时而议论,说帝君摆酒果然不同凡响,连帖子都是拿玉刻字,重霖仙官心中十分满足,暗暗佩服自己的创意。


    凤九她老爹老娘这几日忙得神魂颠倒,凤九在碧海苍灵倒是过得十分逍遥。


    那日兵藏之礼上帝君替她出头时,她第一反应是自己人在台上众目睽睽,面容顶的是青丘的体面,必须保持一派淡定,于是她保持了淡定,但脑中其实轰了一瞬,简直像点了一百个爆仗。寻常姑娘这种时刻要么感动要么害羞不好意思,她两样都没觉着,唯想着完了完了她同帝君共结连理之事在新娘老子跟前暴露了,她本打算将此事循序渐进徐徐告知家中长辈来着,聂初寅踢馆踢得太他奶奶的是时候了,帝君来这么一出虽是情非得已,但她爷爷说不准就要将她赶出青丘了。


    她提心吊胆了一上午,总算候着帝君从她爷爷的狐狸洞里头出来。帝君诚恳地告诉她,她爷爷白止并未介怀,对这桩婚事简直满心欢喜,且主动提出要为他们补一场婚宴,并且高兴地将筹备婚宴之事担了下来,还体恤她近日费心费神,特地嘱咐自己找个地方带她调养调养。


    原来爷爷他老人家竟然这样贴心,凤九悬在半空中的一颗心顿时感动得落回地面,踏实极了,熨帖极了。


    待到东华的老家碧海苍灵,眼见此处山青水碧间琼花玉树交错而生的胜景,凤九抱着帝君的胳膊简直兴奋得两眼放光,自以为奉了爷爷的旨意前来调养,心情无比畅快,皮肉有一种大考后的放松之感,诸事都不放在心中,唯将一个“玩”字当先。


    珠海苍灵位于天之尽头,连绵仙山间围出一汪碧海灵泉,说是灵泉,也有半个北海大,最为神妙之处是,在浩渺灵泉中竟如陆地般长出各色花木,且有鸟雀栖息,花木最深处矗起一座巍峨石宫,正正立于灵泉正中。


    凤九她舅妈评她嘴甜,此评不错,凤九开心的时候嘴就更甜。今日她神清气爽,加之身旁还有最喜欢的帝君陪伴,志得意满,简直烦恼全无,心中时刻充盈一股甜意,自觉此时什么好话她都说得出来。


    入石宫虽可腾云而去,但终归失了趣味,帝君带她乘一叶扁舟沿着花木夹出的水道行向宫门,凤九一边伸手搅水一边欢天喜地:“你怎么不早说你老家这么漂亮,我觉得碧海苍灵比九重天漂亮多了,你为什么不住在这里?”


    帝君拉她的手以防她跌进泉中,瞧她这么高兴心情也好,低声答她:“这里太大,一个人住有些空。”


    凤九就顺势反拉住他的手,眉眼飞扬道:“以后我们要经常住在这里,有我陪着你啊,我陪着你就不空了。”又在舟两侧指指点点,“这里的水上是不是什么都可以种工?”俨然一副女主人的神态雀跃地出主意:“哎,我们不如在这一片种点儿梨树,在这一片种点儿柚子,再在这一片种点儿葡萄,”温温柔柔地靠过去伸出右手叠在帝君手上,“你吃过没吃过雪梨猪肘棒,还有葡萄虾,还有柚子石斑鱼,这些我都拿手得不得了,我们多种点儿果树,以后到这里小住的时候,我就可以天天做给你吃呀。”


    她嘴甜的时候,的确能哄得人心都化了,帝君眼神明亮地看着她,唇角含笑:“如此说来雪梨有了,葡萄有了,柚子有了,虾有了,石斑鱼也有了,猪肘棒从哪里来?”


    她抿出点笑软软糯糯地回答:“从你身上割下来呀。”


    两只小雀鸟从他们头上飞过,帝君道:“你舍得?”


    她认真点头:“舍得啊。”


    见帝君并不回答,只是挑了挑眉,她傻了一会儿,将脸扭向一边一脸克制:“你别挑眉,你一挑眉我就有点,就有点……”


    帝君好奇地继续挑眉:“就有点儿什么?”


    她脸颊绯红,憋了好久才憋出来:“忍……忍不住想亲亲你。”


    就见帝君靠过来,声音低沉道:“给你亲。”


    她有点儿扭捏:“大白天不太好意思……”


    帝君鼓励她:“不要紧,全碧海苍灵只有我们两个人。”


    她抿着嘴想了又想,端端正正地捧着帝君的脸就亲了上去……


    自避世后,东华极少住在碧海苍灵,石宫空置许久,虽前些时候令重霖来此收拾了一趟,但同久居之地太晨宫相比,终究显得空旷。


    凤九初来此地,看什么都新奇,连宫殿的空旷都像是有别种趣味,拽着帝君的袖子在石宫中跑前跑后,兴味盎然地打算着往后各宫各殿该有的添置。


    帝君的寝殿算是布置得妥帖的了,她瞧着也觉清凉,兴致勃勃地安排着要在什么地方再添个镜台什么地方再加个香几。帝君带她到花园里摘枇杷,她琢磨花园中花木蔓生得太过杂乱,帝君坐在石凳上给她剥枇杷,她就拿出纸笔来思索如何打磨园中的风景。帝君将枇杷剥一剥去核喂给她,她一边吃一边拿毛笔头点着图纸问帝君:“你说这儿我们弄一座假山如何,修一段游廊,然后在这儿堆一个土坡,坡上可种些红叶树点缀,坡顶就留给你种你那些香树苗,土坡后头的这片林子砍了吧,你喜欢佛铃花,我们就在这儿种一大片佛铃花,这里再给你修一个瓷窑和一个制香坊,”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东华,“你还想要什么?”


    帝君看她良久:“都是给我的?你呢?”


    凤九涂画得开心,在图纸一个角落处拿手指戳一戳,抿着嘴道:“我要在这里修个小荷塘,荷塘上安个亭子纳凉看星星,还要在这里开个菜园子种点小菜。种点我爱吃的白萝卜,再种点你爱吃的冬葵菜胭脂菜。”


    帝君的眼神很温和,想了想道:“前些时候洗梧宫送来一道凉拌蔓荆子你记不记得,说是夜华下厨做的,还挺好吃。”


    凤九自得道:“姑父的手艺一般般啦,不及我做的,你喜欢吃那个吗,那我们再种点蔓荆子好啦。”说着用笔在图纸上再圈出一块地方来。


    帝君剥完枇杷凑过去与她共同研究:“可以再圈大点,这是什么?习武台?这个不要了,一起开成菜园子,种些又能吃又能看的菜,有这种菜吧?”


    凤九张口就来:“有哇五彩椒又好吃又好看,但你吃东西偏清淡不爱辛辣,我想想啊,那倒是可以种点黄秋葵羽衣甘蓝银丝菜小南瓜什么的,对了,我们还可以搭个葫芦架子,葫芦切片清炒很好吃的。”兴高釆烈地说到这里突然收了声。


    帝君抬头看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凤九脸上闪过一瞬的茫然,嗫嚅道:“啊,只是突然反应过来,你竟然在同我商量家里以后要种什么蔬菜,简直不像真的……”她的眼睛迷迷蒙蒙地看向东华,帝君的眼神却有些深幽:“家里?”


    凤九呆呆道:“是啊,”又看了看周围,不确定道:“这的确是你的地盘吧?”东华点头,凤九松一口气道,“那我没说错啊,就是我们家嘛,就算每年来住的时间再短,也是我们的家呀。”


    东华帝君自几十万看从碧海苍灵化世,从未有过什么家人,就算后头有知鹤的父母收养,但因东华自小便是一头银发,知鹤的父母其实并不是很喜欢他,不过因心善看他孤零零的可怜,予他施饭之恩罢了,情谊上却并未多加照拂,也算不得他的家人。家这个字,于帝君是很陌生的一个字眼,蓦然听凤九这样提及,心上竟颤了一颤。


    看帝君良久不作声,凤九又将方才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委屈地扁着嘴角道:“做什么这副表情,我觉得我没有说错什么呀。”


    帝君勾起手指帮她重新将嘴角抿上去,眉眼间露出温柔:“我喜欢你说我们家。”


    凤九半明不白,但看帝君高兴她也高兴,得了便宜就卖乖地腻上去道:“我也喜欢我们家,现在就很漂亮了,以后我们把它打理出来,得有多漂亮,你我的亲朋好友来这里吃茶玩耍,我们得有多长脸!”


    帝君很是赞同:“不错,别人家的花园都拿来养花,我们家的花园都拿来种菜,该有多长脸。”


    凤九听出他语声中的调侃,撇嘴道:“那是谁风才开开心心提议要把习武场拿来开垦菜地来着?”见帝君低声笑着不回答,就更紧地腻上去道,“你看,你也觉得弄成菜园子其实很好吧,等过几日婚宴后我就开始料理它们,不过我们青丘节俭,没有多少仙仆仙婢,只能从太晨宫中拨些人手下来了。”想了想,垮着脸道,“虽然说身为东荒之君,如今我的事务都是阿爹阿娘代为看着,并没有多忙碌,但我还要继续上族学,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又看帝君一眼,“虽然你很闲,但我都不在这里你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我们干脆在太晨宫找几位仙官下来这里守着代为照顾菜园子好了。”


    帝君似乎觉得她说得很在理,也帮着她出主意:“太晨宫中没什么大事,就让重霖过来代为照顾好了。”


    凤九吃惊:“但是重霖要照顾你呀。”


    帝君挑眉:“我跟着你住青丘,他来捣什么乱?你难道不会照顾我?”


    凤九想了想,伸手在帝君脸上摸了一把,做出登徒子的形容来,笑眯眯道:“也对,重霖他毕竟不如我疼你嘛。”说出这句调笑话来,自己都被逗乐得不行,却见帝君深黑的眸子中忽有星光闪动,拉过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又将她抱在怀中,头搁在她肩上,几乎叹息着说:“嗯,你最疼我。”


    凤九想起来,这句撒娇话一向数她的小表弟糯米团子最会说,倘她父君娘亲做了什么事令他高兴,糯米团子十有八九会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软糯糯来一句:“父君最疼我”抑或“娘亲最疼我”,令人既怜且爱。此时帝君说出这句话来,声音压得那样低,而他熟悉的气息那样笼着她。他有那么多的模样,深静的模样、威严的模样、冷肃的模样、慵懒的模样、无赖的模样,还有这种冷不丁撒娇的模样,都让她喜欢得不知怎么办好。


    因为方才他们剥了很多枇杷,她恍惚地觉得这句话中满含着枇杷的清香,忍不住更加抱紧他,软软地轻声回应他:“我当然最疼你啦。”


    当日兵藏之礼后东华做主将婚宴定在半月后的碧海苍灵,重霖仙官掐指一算,半月后仍是三月初四。


    婚宴帖子撒出去后,重霖仙官即刻派了只仙鹤来请示帝君,大意表示碧海苍灵这个地方帝君选得着实好,天有八方地有八荒,就数帝君的老家碧海苍灵最为灵泽深厚,其间的仙山妙景必能令赴宴的仙者们见之忘俗,观之忘忧。虽然灵泉中的石宫可能会因仙气太足而稍显喜气不足,但以他的陋见,张些灯笼系些彩绦将格局铺排得喜庆些便好,加之凤九她娘建议席面布置得早些,好令赴宴的仙者们到时能宴得痛快,他们商量着看是不是提前三日过来筹备。巧的是白浅上神近日在承天台又排了好几出新戏,都是凤九殿下爱看的戏本,帝君届时正可带凤九殿下回天上好好歇一歇,不知帝君意下如何。


    这一番话说得讨人欢喜,事情得安排得讨人欢喜,天庭诸仙常疑惑重霖仙官为何年纪轻轻却能在太晨宫掌案仙使这个位置上屹立不倒数万载,可见不是没有理由。


    重霖的建议帝君意下甚合,甫得此信时便算了算照重霖的安排,他们可在碧海苍灵待几日。算下来统共只得十日。


    彼时帝君便觉得十日太短了,但过起来才晓得,这十日竟似乎比以为中的更为短暂。


    初几日,因顾念凤九前几日劳累,日间帝君多带她悠闲地游山观景,夜里则令她早早睡下,自己拿卷书躺在一旁养瞌睡。到底是小丫头片子,不过如此颐养两日,已养出十足的精神,前一夜睡前从枕边话里听帝君说起附近的仙山栖息了鸾鸟,次日一大早便兴冲冲地拖着帝君漫山遍野捉小鸾鸟,捉到了喜滋滋赏玩半天再将它们放回去,又心心念念初来时在小舟子上说的要在灵泉里种果树,竟从山上搞来好些果核,缠着帝君教她如何下种培植。


    帝君带她潜入灵泉底部埋好种子上岸,上岸后眼神悠远地问了她一句:“精神已大好了?”凤九上蹿下跳玩得十分高兴,想着上午去的那座仙山风大,明日还可以去放放风筝,遂开心道:“大好了。”又怕帝君否决放风筝这个提议,赶紧补充一句:“好得不得好!”帝君眼神悠远地唔了一声。


    翌日该起床的时候,凤九就没能起得来。


    翌日后的数个翌日,清晨该起床的时候,凤九不幸都没能起得来。


    所幸她恢复力好,经了再大的折腾,大睡一觉起来又是一条好汉,再则这件事她也不是不喜欢,只是帝君太有探索精神,搞得她有点累,除此外她没觉得有什么。


    玩乐二字上凤九有天生的造诣,念及婚宴后有无数正经事需料理,逍遥日子不多矣,即便每日睡到太阳出时才醒得来,日间剩下的时光也要铆足了劲儿地倒腾新鲜花样。帝君陪着她一起倒腾,竟颇能沉入其中,最大的成就是在她手把手的教导下,做出了人生中第一盘能入口的糖醋鱼。


    十日匆匆而过,回太晨宫的前夜,帝君领凤九去瞧珠海苍灵的夜景。碧海苍灵最美的时节,并非风和日丽之时,却在暗沉沉的月末之夜。


    每当月末最后一日,酉时未刻太阳落山之后,碧海苍灵的天地都似末日一般漆黑,直待到亥时初刻,方以西方的长庚星为首,四天星子次第在黑缎般的天幕中亮起,继而从海之尽头,托出一轮巨大的银月来。月末时节天上挂的原该是残月,碧海苍灵中却有满月当空,还能同繁星共辉,可见出夜色的壮阔。


    天上一轮相思月,地上伴的自然是风流景。月色乍一铺开,灵泉中便缭绕出暄软的白雾,薄薄一层铺在碧水之上,白雾上的花木亦泛出各色幽光,星星点点,似燃了一海子异色的平安灯。


    风也摇曳,云也摇曳,山水相加处忽有鸾鸟破空长鸣一声,天地间的静景刹那活泛开来,无数雀鸟自仙山中啾鸣着翩翩而出,叽喳声竟组出一串极动听的曲子,羽翼华美的灵鸟们随此仙乐翩然起舞,姿态灵动,令人惊叹。凤九站在观景台上,激动得说话都犯结巴:“这……这些灵鸟每个月这个时候都会来跳舞吗?”


    东华靠着根石头柱子坐在一张用钦源鸟绒羽织成的毛毯子上:“你当它们闲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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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九立刻明白过来这原是帝君的手笔,讨好地跑过来抱着帝君的胳膊,眼中依然在放光,结巴着道:“你——你让它们飞近点啊,飞近点给我跳个百鸟朝凤——”


    东华不置可否:“我不做亏本生意,你拿什么报答我?”


    凤九嘀咕道:“你做什么这么小气啊,我明明还教会了你做糖醋鱼,”突然眼睛闪亮道,“那我也给你跳个舞,”一双手从他胳膊上攀到他肩上,“不要小看我,我跳舞也是跳得很好的,比你义妹知鹤丝毫不差,只是不好跳给别人看啦,”抿着嘴软软地笑,“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真正由百鸟表演的百鸟朝凤呢,你让它们跳给我看,我就跳给你看呀——”


    东华瞧她扑闪的睫毛,突然想起从前凤九在自己身边当小狐狸时,撒起娇来就是这副模样,当然那时她没这副软糯嗓子,但也是这样水汪汪的眼睛,高兴起来尤这亲昵地拿头顶的绒毛蹭他的手,要想从他地里得到什么时,还会嘤嘤嘤地假哭。他那时候对付她自有一套办法,瞧她哭得抽抽搭搭跟真的一样,只觉好笑,什么“我最喜欢把人弄哭了,你再哭大声点”之类的话简直信口拈来。但如今瞧着她这样乖巧地跟自己撒娇,心中竟蓦然生出一种扛不住的兵败如山倒之感,一瞬间有些恍神。


    外人面前她一贯客客气气老老实实,假装端庄又老成,但他知道她其实很喜欢撒娇。她曾经对自己也守着诸多礼制,譬如在梵音谷,譬如在阿兰若之梦。比之那时她对他的克制,他更喜欢她如今这样天真又爱妖,这才是她。缈落当日说他心底有一片佛铃花海,不知花海后藏着谁。他知道花海后藏着的是只红色的小狐狸,彼时虽然并非男女之情,但他从来待她便不同。


    观景台上月色温柔,凤九看帝君瞧着自己良久不说话,有些着急道:“别不理人呀,这很划算哎——”


    东华从恍惚中回神过来,表示赞同道:“的确划算,”笑了笑,“那你先跳给我看。”


    凤九就有些迟疑:“不好叫灵鸟们等着我啦,让它们先跳嘛,这么晚了,它们表演完就好回去歇着了,你身为尊神,应该要懂得体恤下情嘛。”


    天幕中星光灿动,东华任她抱着自己的肩膀讨好,微微偏头道:“我不是过防着有人要耍赖,你不是说过要诚心诚意地报答我,这样同我讨价还价,诚心在哪里?”


    凤九不情不愿地从他身上下来,退到观景台正中站好,咳了咳道:“因为没有丝竹伴奏,我给你跳一小段就好啊——”


    东华却像是早已预料她会钻空子,侧身一扬袖,身前便现出一把举竖箜篌来,伸手拨了拨上头的丝弦,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既然要跳,至少要跳足一整段,我给你伴奏。”


    凤九吃惊地捂住了嘴,不敢置信道:“你还会弹箜篌?我——我从来不知道——”


    东华唔了一声:“弹得不多,你自然不知道。”抬头从容看她,“是不是觉得你夫君多才多艺?”


    凤九的脸腾地红了:“夫——夫君两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好奇怪,啊啊,夫——夫君这两个字本身就好奇怪,还是帝君好——”


    东华停了停试弦的手,朝她招了招:“过来。”


    凤九怯怯地挨过去足下来,刚要说“做什么”,脸已经被他捧住用力揉了好几揉。帝君神色威严地附视她:“想清楚,我是你哪位?”


    她一张脸被揉得乱七八糟,只好求饶:“是——是夫君,放手,放手!”


    东华方满意地放开她,又拍了拍她的头:“过去吧,”看着她的背影叹气,“你自己说的要给我跳舞,磨到现在还没个动静,你不觉得你很要命吗?”


    凤九揉着脸委委屈屈:“明明是你一直闹我。”


    观景台后黑缎般的夜幕中月明星朗,碧海中幽光浮动,灵鸟们安静栖立于树梢。箜篌中流淌出柔缓乐音,随乐音起舞的红衣少女身段纤软,月色下漆黑的长发似泛着一层光,遮面的两幅袖子款款移开,露出挡在水袖后极漂亮的一张脸,手指做出芙蓉花的形状抬起,长袖滑落露出一节雪白的手臂,舞步轻移间,柔软得像是静夜里缓缓起伏的水波,又艳丽得像是水波里盛开了一朵花。


    东华拨弦的手指竟拨错了一个音。他从来就晓得她长昨美,但并非什么风情美人,脸上多是清丽明媚的神态,他到此时才发觉,那张清丽脸庞如今竟可用艳字来形容,想要讨好他时,眼波间流转的都是浑然天成的媚态。他自然清楚,是谁将她变成这个模样。她可能自己都不知道那温软眼波中的撩拨。


    弦声突然停顿,凤九莫名地抬头,四四方方的长台上一时静谧,良久,却见帝君打开手臂,哑声唤她:“过来。”


    帝君坐在那里朝她伸手的模样,说这句话的模样都实在太过迷人。虽然有些狐疑,凤九还是磨蹭过去,嘴里却不忘抱怨道:“一会儿过去,一会儿又过来,为什么老是叫我,你就不会到我这边来吗,反正不准再揉我的脸。”


    帝君从善如流:“我不揉你。”


    “真的?”


    “真的。”


    帝君的确没有再揉她脸,帝君直接将她放倒在了毛毯子上,她吃惊地小声呼叫了一声,初时还惦记着让外头的灵鸟们给她演百鸟朝凤,奋力挣扎来着,奈何力气没有帝君大。后来帝君挑眉且用她最爱的那种低音哄她,迷得她简直脑子发晕,就随便他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了。她还主动地配合了一下。


    凤九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大早,太阳已然出山,昨晚的银月自然已收工,灵鸟们也皆回了山林,想要看百鸟朝凤只得等下个月末了。凤九咬着手指趴在被团中欲哭无泪,心中不住懊悔,白凤九你这个二百五,帝君的话能听吗?你怎么就相信了他的鬼话,你真的是个二百五啊!


    是日离开碧海苍灵时,重霖同凤九她娘人还未到,凤九因昨夜未得偿所愿,有些神色恹恹,没什么精神地跟着东华回了太晨宫。


    回宫后凤九依然神然恹恹,连她姑姑白浅来请她看戏文她都婉拒了,直到帝君许诺下月还带她回碧海苍灵,月末令碧海苍灵七座仙山的灵鸟都来给她献舞,她才有些精神。但精神头依然不太足,此前是不理人,此时也不过是对人爱答不理罢了。


    帝君端详她良久,主动找来笔墨同她写了份契书,上头白纸黑字约定若完不成先前答允她的许诺自己就如何如何,又在上头按下手印,将契书叠得整整齐齐交到凤九手中,她的精神头才终于算好完全了,又能对着他眉开眼笑了。


    碧海苍灵这两三日注定闹腾,重霖当日提议东凤二人这几日回太晨宫,因他晓得帝君近些时候好的就是个清净,太晨宫虽非与世隔绝地,但八荒都明了他近日要摆场大宴,当体恤他忙碌,不会上一十三天打扰他。


    按理说重霖虑得极是,但世间总有些例外或者意外,蛰于谋事之初,发于谋事之中。


    在天上的次日半夜,太晨宫中迎来一位仁兄。仁兄攀墙越户而来,熟门熟路闯入东华的卧间,掀开帐子一把抓住东华放在云被外的一只手臂:“冰块脸,跟老子走一趟!”掷地有声的一句豪言,可惜话刚落地主人就被甩出丈远。


    房中亮起烛光,东华坐在床沿上将里侧的凤九挡得严严实实,但架不住她主动裹着被子从他肩上冒出一个头来,极震惊地与地上坐着的仁兄对视:“咦?小燕?你怎么半夜跑来我们这里,梦游走错地方了吗?”


    小燕壮士颓废的神色中流露出凄楚:“老子受姬蘅所托,来找冰块脸。她,”小燕哽咽望向东华:“她此时危在旦夕,想见你最后一面。”


    凤九一愣,看向东华,东华皱眉道:“她既住在梵音谷中,为何会危在旦夕?”


    小燕凄惶道:“她求老子将她带出了梵音谷——”


    东华起身披上外袍倒了杯茶:“即便出梵音谷,也不至于到危在旦夕的境地,她做了什么?”


    燕池悟咬咬牙,从脖子上取下根绳子,绳子上头串了块白琉璃,琉璃中封了个小东西,形状看上去竟像是什么东西的爪子,极小巧精美的爪子。燕池悟哽声道:“她让我把这个给你,说你看了自会明白。”


    帝君喝水的手顿在半空,接过坠子在指间摩挲了片刻,忽抬眼向凤九道:“明日你先去碧海苍灵,我去看她一眼,随后就来。”


    燕池悟得帝君这个回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老子在外头等你。”


    凤九乍听姬蘅弥留的消息十分惊讶,她虽然不喜欢姬蘅,却也觉得惋惜,听帝君说要去看看她让自己先去喜宴,便乖巧地点头,又过来帮帝君穿外袍。烛光毕竟微弱,映出东华离去的背影,看上去竟显得模糊。


    模糊而渐行渐远的背影似乎预示了什么,但彼时凤九并没有注意,只是那个夜晚,她没能再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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