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音乐

3个月前 作者: 陈寅恪
    今论隋唐音</a>乐之渊源,其雅乐多同于礼仪,故不详及,惟有涉误会及前所未论者乃解释补充之。至胡乐*著述较详,自来中外学人考隋唐胡乐之源流者,其著撰大抵关于唐代直接输入之胡乐及隋代郑译七调承自北周武帝时龟兹人苏祗婆之类,皆已考证详碻,此本章所不欲重论者。本章所欲论者,在证述唐代音乐多因于隋,隋之胡乐又多传自北齐,而北齐胡乐之盛实由承袭北魏洛阳之胡化所致。因推究其渊源,详述其系统,毋使考史者仅见郑译七调之例,遂误以为隋唐胡乐悉因于北周也。


    《隋书</a>》一肆《音乐志》略云:


    开皇二年齐黄门侍郎颜之推</a>上言:“礼崩乐坏,其来自久,今太常雅乐并用胡声,请冯梁国旧事,考寻古典。”高祖不从曰:“梁乐亡国之音,奈何遣我用耶?”是时尚因周乐,命工人齐树提检校乐府,改换声律,益不能通。俄而柱国沛公郑译奏上请修更正,于是诏太常卿牛弘、国子祭酒辛彦之、国子博士何妥等议正乐,然沦谬既久,积年议不定,高祖大怒曰:“我受天命七年,乐府犹歌前代功德耶?”


    寅恪案:此条所纪有应解释补充者数事,即颜之推所谓“今太常雅乐并用胡声”之语指《隋书》一肆《音乐志》所载:


    (周)太祖辅魏之时,高昌欵附,乃得其伎,教习以备飨宴之礼。及天和六年,武帝罢掖庭四夷乐,其后帝娉皇后于北狄,得其所获康国、龟兹等乐,更杂以高昌之旧,并于大司乐习焉,採用其声,被于锺石,取周官制以陈之。


    一节,盖周之乐官採用中央亚细亚之新乐也。但《志》谓高祖以梁乐为亡国之音,不从颜之推之请,似隋之雅乐不採江左之旧者,则实不然。《隋书》一伍《音乐志》略云:


    开皇九年平陈,获宋齐旧乐,诏于太常置清商署以管之,求陈太乐令蔡子元、于普明等,复居其职。由是牛弘奏曰:“前克荆州,得梁家雅曲,今平蒋州,又得陈氏正乐,史传相承,以为合古,且观曲体,用声有次,请修缉之,以备雅乐。其后魏洛阳之曲,据(魏史)云太武平赫连昌所得,更无明证,后周所用者皆是新造,杂有边裔之声,戎音乱华,皆不可用,请悉停之。”晋王广又表请,帝乃许之。牛弘遂因郑译之旧,又请液古五声六律旋相为宫,高祖犹忆(何)妥言[寅恪案:何妥非十二律旋相为宫义,见《隋书》一肆《音乐志》],注弘奏下不许作旋宫之乐,但作黄锺一宫而已。于是牛弘及祕书丞姚察、通直散骑常侍许善心、仪同三司刘臻、通直郎虞世基更共详议。十四年三月乐定[参《隋书》贰《高祖纪》开皇十四年三月乙丑诏书]。祕书监奇章县公牛弘,祕书丞北绦郡公姚察,通直散骑常侍虞部侍郎许善心,兼内史舍人虞世基,仪同三司东宫学士饶阳伯刘臻等奏曰:“金陵建社,朝士南奔,帝则皇规粲然更备,与内原[寅恪案:内原即中原,隋讳嫌名故改]隔绝,三百年于兹矣。伏惟明圣膺期,会昌在运,今南征所获梁陈乐人及晋宋旗章宛然俱至,臣等伏奉明诏,详定雅乐,博访知音,旁求儒彦,研校是非,定其去就,取为一代正乐,具在本司。”于是并撰歌辞三十首,诏并令施用。


    据此,则隋制雅乐,实採江东之</a>旧,盖雅乐系统实由梁陈而传之于隋也。其中议乐诸臣多是南朝旧人,其名氏事迹前已述及者,兹从略省,惟补记前文所未载者如下:


    《陈书</a>》贰柒《姚察传》(《南史</a>》陆玖《姚察传》同)略云:


    姚察,吴兴武康人也。九世祖信吴太常卿,有名江左。(梁)元帝于荆州即位,授察原乡令。(陈后主世)迁吏部尚书</a>。陈灭入隋,开皇九年诏授秘书丞。


    《北齐书</a>》肆伍《文苑传?颜之推传》(《北史</a>》捌叁《文苑传?颜之推传》同)略云:


    颜之推,琅邪临沂人也。九世祖含从晋元东度,官至侍中右光禄西平侯;父勰梁湘东王绎</a>镇西府谘议参军。(湘东王)绎遣世子方诸出镇郢州,以之推掌管记,值侯景陷郢州,被囚送建业,景平,还江陵,时绎已立,以之推为散骑侍郎奏舍人事。后为周军所破,大将军李显庆重之,令掌其兄阳平公远书翰,值河水暴长,具船将妻子来奔。(后)除黄门侍郎,齐亡入周,隋开皇中太子召为学士。


    《隋书》柒陆《文学传?刘臻传》(《北史》捌叁《文苑传?刘臻传》同)略云:


    刘臻,沛国相人也。父显,梁寻阳太守。臻为邵陵王东阁祭酒,元帝时迁中书舍人。江陵陷,复归萧詧,以为中书侍郎。周冢宰宇文护辟为中外府记室,后历蓝田令畿伯下大夫。高祖受禅,进位仪同三司。


    寅恪案:姚察、颜之推、刘臻皆江左士族,梁陈旧臣,宜之推请依梁旧事,以考古典,察、臻等议定隋乐,以所获梁陈乐人备研校,此乃隋开皇时制定雅乐兼採梁陈之例证也。


    《隋书》一伍《音乐志》略云:


    始开皇初定令,置七部乐:一曰国伎,二曰清商伎,三曰高丽伎,四曰天竺伎,五曰安国伎,六曰龟兹伎,七曰文康</a>伎;又杂有疎勒、扶南、康国、百济、突厥、新罗、▉国等伎。及大业中,炀帝乃定清乐、西凉、龟兹、天竺、康国、疎勒、安国、高丽、礼毕,以为九部乐,器工依创造,既成,大备于兹矣。


    清乐,其始即清商三调是也。并汉来旧曲,乐器形制并歌章古辞与魏三祖所作者皆被于史籍,属晋朝迁播,夷羯窃据,其音分散。苻永固[寅恪案:苻坚字永固、此避隋讳改]平张氏,始于凉州得之。宋武平关中,因而入南,不复存于内地,及平陈后获之。高祖听之,善其节奏,曰:“此华夏正声也。”其乐器有钟、磬、琴、瑟、击琴、琵琶、箜篌、筑、筝、节鼓、笙、笛、箫、篪、坟等十五种为一部,工二十五人。


    寅恪案:此隋定乐兼采梁陈之又一例证也,此部乐器中既有琵琶、箜篌,是亦有胡中乐器,然则亦不得谓之纯粹华夏正声,盖不过胡乐之混杂输入较先者,往往使人不能觉知其为输入品耳。同书同卷《音乐志》略云:


    西凉者起苻氏之末,吕光、沮渠蒙逊等据有凉州、变龟兹声为之,号为秦汉伎;魏太武既平河西得之,谓之西凉乐;至魏周之际遂谓之国伎。今曲项琵琶、竖头箜篌之徒并出自西域,非华夏旧器。


    寅恪案:此河西文化影响北魏遂传至隋之一例证,其系统渊源,史志之文尤明显矣。至云魏周之际遂谓之国伎,则流传既久,浑亡其外来之性质,凡今日所谓国粹者颇多类此,如国医者是也,以非本书范围,故不置论。


    《隋书》一伍《音乐志》略云:


    龟兹者起自吕光,灭龟兹,因得其声。吕氏亡,其乐分散,后魏平中原,复获之。其声后多变易,至隋有西国龟兹、齐朝龟兹、土龟兹等,凡三部。开皇中其器大盛于闾閈,时有曹妙达、王长通、李士衡、郭金乐、安进贵等,皆妙绝弦管,新声奇变,朝改暮易,持其音伎,估衒公王之间,举时争相慕尚。高祖病之,谓羣臣曰:“闻公等皆好新变,所奏无复正声,此不祥之大也。公等对亲宾宴饮,宜奏正声,声不正,何可使儿女闻也。”帝虽有此勑,而竟不能救焉。炀帝大製艳篇,辞极淫绮,令乐正白明达造新声,帝悦之无已,因语明达云:“齐氏偏隅,曹妙达犹自封王,我今天下大同,欲贵汝,宜自修谨!”


    寅恪案:隋代上自宫廷,下至民众,实际上最流行之音乐,即此龟兹乐是也。考龟兹乐多传自北齐,如曹妙达者,固是齐人也。《隋书》一叁《音乐志》略云:


    炀帝矜奢,颇玩淫曲,御史大夫裴蕴揣知帝情,奏括周、齐、梁、陈乐工子弟及人间善声调者凡三百馀人,并付太乐,倡优獶杂咸来萃止。其哀管新声淫絃巧奏,皆出邺城之下,高齐之旧曲云。


    观此,则知隋世之音乐实齐乐也。又其所谓“倡优獶杂”者即《隋书》一伍《音乐志》之


    始齐武平中有鱼龙烂漫、俳优朱儒、山车巨象、拔井种瓜、杀马剥驴等奇怪异端百有馀物,名为百戏。周时郑译有宠于宣帝,奏徵齐散乐人并会京师为之,盖秦角抵之流者也,开皇初并放遣之。及大业二年突厥染干来朝,炀帝欲夸之,总追四方散乐大集东都。


    一节所言之散乐,亦即齐之百戏也。又隋代不仅俗乐即实际流行之音乐出于北齐,即庙堂雅奏亦受齐乐工之影响。如《隋书》一伍《音乐志》云:


    高祖遣内史侍郎李元操、直内史省卢思道</a>等列清庙歌辞十二曲,令齐乐人曹妙达于太常教习,以代周歌。


    可证也,考北齐盛行之乐皆是胡乐,《隋书》一肆《音乐志》述齐代音乐略云:


    杂乐有西凉、鼙舞、清乐、龟兹等,然吹笛、弹琵琶、五弦歌舞之伎自文襄以来皆所爱好,至河清以后传习尤盛。后主唯赏胡戎乐,耽爱无已,于是繁手淫声争新哀怨,故曹妙达、安未弱、安马驹之徒至有封王开府者。


    寅恪案:曹、安等皆西胡氏族也,北齐之宫廷尤其末年最为西域胡化,其关于政治及其他伎术者,兹置不论。即观《北齐书》伍拾《恩倖传》(《北史》玖贰《恩幸传》同)所载关于音乐歌舞者,可知皆出于西胡之族类也,如传序略云:


    西域丑胡龟兹杂伎封王者接武,开府者比肩。胡人乐工叨窃贵幸,今亦出焉。


    传末略云:


    又有史丑多之徒胡小儿等数十,咸能舞工歌,亦至仪同开府封王。至于胡小儿等眼鼻深险,一无可用。


    然则北齐宫廷胡化音乐势力之广大有如是者,更可注意者,即《恩倖傅?韩凤傅》云:


    寿阳陷没,凤与穆提婆</a>闻告败,握槊不辍曰:“他家物,从他去。”后帝使于黎阳临河筑城戍曰:急时且宁此作龟兹国子,更可怜人生如寄,唯当行乐,何因愁为?”君臣应和若此。


    夫握槊西胡戏也,龟兹西域国也,齐室君臣于存亡危急之秋犹应和若此,则其西胡化之程度可知,何陆西胡音乐之大盛于当时,而传流于隋代也。鄙意北齐邺都所以如此之西胡化者,其故实为承袭北魏洛阳之遗风,《洛阳伽蓝记</a>》叁城南永桥以南圜丘以北伊洛之间夹御道有四夷馆条云:


    西夷来附者处崦嵫馆,赐宅慕义里。自葱岭以西至于大秦,百国千城莫不语欵附,商胡贩客日奔塞下,所谓尽天地之区矣。乐中国土风因而宅者,不可胜数,是以附化之民万有馀家,门巷修整,阊阖填列,青槐荫陌,绿柳垂庭,天下难得之货,成悉在焉。


    又同书同卷菩提寺条云:


    菩提寺,西域胡人所立也,在慕义里。


    盖北魏洛阳既有万馀家之归化西域胡人居住,其后东魏迁邺,此类胡人当亦随之移徙,故北齐邺都西域胡化尤其胡乐之盛必与此有关。否则齐周东西隔绝,若以与西域交通论,北周领土更为便利,不应北齐宫廷胡小儿如是之多,为政治上一大势力,而西域文化如音乐之类北齐如是之盛,遂至隋代犹承其遗风也。故隋之胡乐大半受之北齐,而北齐邺都之胡人胡乐又从北魏洛阳转徙而来,此为隋代胡乐大部分之系统渊源,前人尚未论及,因为备述之如此。


    至唐初音乐之多承隋旧,其事甚显,故不多述,仅节录《唐会要</a>》之文如下(参考《旧唐书</a>》贰捌《音乐志》、《新唐书</a>》贰一《礼乐志》等):


    《唐会要》叁贰雅乐条略云:


    高祖受禅,军国多务,未遑改创,乐府尚用隋代旧文。同书叁叁叁谯乐条略云:


    武德初未暇改作,每讌享因隋旧制,奏九部乐:一讌乐,二清商,三西凉,四扶南,五高丽,六龟兹,七安国,八疏勒,九康国。


    寅恪案:唐之初期其乐之承隋亦犹礼之因隋,其系统渊源,盖无不同也。若其后之改创及直接从西域输入者则事在本章主旨范围之外,故置不论。
关闭
最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