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3个月前 作者: 刘体智
李文忠以大学</a>士任北洋重镇,虽不入阁办事,而隐持国柄。法越之事,举凡用人、调兵、筹饷、应敌、交邻诸大政,朝廷均谘而后行。武进盛愚斋尚书</a>常云:“是时吾与眉叔,日在傅相之侧。公于签押房外,另辟一室,处吾二人,以应不时之召。回忆年少,殊无所知,虽云仕优则学,究无所取资,半载之中,受公陶,平生得力之处无过于此。”眉叔者,丹徒马建忠</a>也,均于是役知名。以弱敌强,虽甚支绌,未至败绩,中外尚无异言。公明兵事,不宜开衅,犹未知兵械两绌,不可以战。其《巡海疏》中有云:“内卫京畿门户,外控藩属邻邦,俾北洋海疆千馀里,有事得资援应,尚称缓急可恃。”有云:“渤海门户深固不摇。”
有云:“修筑新式炮台,讲求制胜机宜,俾声威既张,敌情自慑。”读公之章奏,似嫌过于自满,启上骄志。光绪十四年,户部奏言,不购军械。十五年上谕:“嗣后购买机器军火,各项物料,均着先行陈奏。”当时节缩经费,专为颐和园土木工程之用,公以汉臣而膺宠眷,未便与人家事,此不能为公咎者。然北洋海陆全军,缓急足恃与否?渤海门户,深固不摇与否?公于事前似未尽知。不然,观常熟《日记》,未开战先,常熟曾至津,督促宣战。公当以去就争之。何至轻于一掷,情见势绌,底里毕露,百患皆作。陵夷至于土崩瓦解,不可收拾,酿为他日神州陆沈之祸。《春秋</a>》责备贤者,公不得辞其罪矣。
日本久有雄图,惮于启衅而未发。项城为办理朝鲜商务委员,好事喜功,实有以致之。先是,醇邸致书李文忠云:“袁道捷于肆应,巧于侦察,是其所长。
其人年少,未可恃也。“文忠终爱其才,未忍遽摈。及朝王丧服,求免吊祭钦使,虽渐有异志,然在中国,徒虚荣而无实利,奚必有此举以树敌。项城督迫益急,挑剔字句不符,揭其行贿,礼部卒行天朝礼制。在西人为见所未见,日使尤蓄怒,祸机潜伏,有识之士,咸知患在旦夕矣。
自赫德掌榷之后,政府外交,倚之如左右手,质言之,即倚英为援也。是的,英畏俄甚,俄谋印度,不遗余力。光绪中叶,俄人请护照入藏游历者踵相接。英亦严为之备,驻藏大臣升泰,在印度屡见奏报。两国猜忌益切。英利用我,阻俄南侵,与我交睦。初,伊犁之役,戈登位已崇,自请脱英军籍入伍,战事虽息,其旨微见。英海军少将琅威里,就聘任海军帅,所谓“同袍”者非欤?文忠暮气,琅威里排去,英知我不足与谋,日人从而结之。英、日既协,势乃交迫。将战,总署使赫德咨英使,英使以慎重劝而不力阻。既败,乞为和议,亦不许。文忠晚年憾英,辄言“岛人无信”,谓英于战前,宜洞若观火,而不我以告,成败既见,欲早为计,又为所尼,不至败绩不止也。
海部成立,福建船厂学生位至提镇,多有妻妾,筑室刘公岛上,平时自为嬉乐。琅威里治事严,无论旦夕,一闻令,师船齐集,将帅士卒同甘苦,行则舰长司机,泅则兵官下海,军中苦之。南巡之役,琅威里在旗舰定远,海军提督丁汝昌在镇远,至香港。当是时,中国海军等次,列世界第六。琅威里上岸,方以提督之荣,炫于其乡人。暮归,帅纛移于镇远。问其故,部众拒不受命,怒而辞去。
海军之败兆于此。
项城闻变,惧为日俘,将先归,举唐绍怡自代。绍怡请以中州之人能留弗去者,与之俱守,汴籍人莫敢应。适项城中表某甲至汉城,谋事未成,慨然自任。
项城立授为随员,议协登舟。次日,敌军大至,绍怡夙与英使朱迩典善,避入英馆,礼遇甚优。某甲踪迹而往,杂居仆役之间。及相偕返国,甫登轮船,入大沽口,突抱持绍怡入海,泣述始末,谓绍怡辱己以辱国。项城两解之而不责。其后项城治兵,用理军需,屡以侵蚀败,项城不咎。
中日战事方起,是时当局要人李文忠为海陆军帅,手握全权,直隶提督叶曙青为大将,身当前敌。项城为行人,通使命。合词请班师,以待天下公论。政府未识敌情,不知日本之不可胜,惟惧胜倭之后,俄人乘势而动,攘以为功。不知日本历年备战,兵力财力远出我上,惟责海陆军统帅意存畏葸,顾虑延宕。且惧商民之赍敌粮,又恐日兵登陆,强劫军火,欲拆卸过关铁路,屡次皆见上谕。当轴诸公心目中,视日本渺小之甚,犹可说也。而自顾左右,无一亲臣,欲与人战,岂堪妄动。读史者,辄谓宋人于女真、蒙古轻于启衅,然史者,鉴也,诸公读书而不知鉴于往事,殊难辞责。
行军之事,未有知其不可而为之者。自户部奏定,光绪十四年之后不购新械,武库已空如洗。战衅既开,一则议购英国新式三快轮,再则议购智利兵轮七艘,三则议购德国鱼雷猎船四艘,言明能行二十八迈,四则议购英国阿厂新造大快轮,五则议购德国大炮一百二十尊。船械不敌,政府未尝不知,而敢孤注一掷。寿伯符诗云:“衮衮诸公胆气粗,竟凭意气丧皇图。”为庚子咏也,然甲午亦复如是。
中日之役,主战者,高阳、常熟。奔走高阳之门者,项城,为常熟之耳目者,通州张季直殿撰、萍乡芸阁学士也。项城归自朝鲜,力诋文忠设计之缓,使从己谋,可以制敌于先。光绪九年,殿撰从吴武壮率师援朝,先据汉城,拒退日本,身亲兵事,谓确有胜算。是科会试,与学士同出常熟之门,互相标榜,欲以奇计自见,实为主战派之首领。
叶曙青以步卒二千,当倭一旅团,全师退至平壤,未始无功。然区区小事,侈陈功绩,大开保案,宜乎受人指摘。吾乡吴鉴泉观察与于是役,事后痛定思痛,言惶遽之中失履,以袜行,苦不堪状。蒯礼卿京卿笑云:“所谓划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言之可哂。
叶曙青名志超,先为骑将,逐捻贼余众于淮城东,擒斩逾万,捻首赖文光奔扬就获,东捻以平,志超以功氵存升直隶提督。治兵有法,行营中自立武学,以练军校。至今其裔孙,犹有列名于军伍者。卫汝贵者,盛军偏裨。周武壮、刚敏兄弟相继薨,汝贵代领其众,李文忠颇赏之,常致书文庄,论吴武壮辇金朝贵而及之,云:“公部下少人材,不若周氏兄弟,则筱轩为之也。”志超、汝贵帅师分道至朝鲜,以间色服装,持旧式器械,用密集阵法,而且无工兵为营垒,则战守咸失其宜;无辎重以输运,则前后不能相顾。一旦与日人遇,寡不敌众,缓不济急,其败固宜。项城为丁汝昌请恤不得,慨然曰:“甲午之役,吾身在军中,闻溃卒言:汝贵持刀立阵前,督军力战,日人颇失利;未几,援军大至,势不可当。其败也,譬如机器,以引擎、锅炉、马达速率之不敌,出货固宜不若。仅归咎于货出之一部,谁任其咎?以余观之,朝廷赏罚之公,虽汝贵亦应赐恤,遑论乎汝昌!”
我师集平壤,势均,相率乞文忠公子伯行星使为帅。张幼樵副宪时参文忠幕,争曰:“谓将门有子,仲彭、季皋宜当此选。公之弟且不以能战名,何有于其子!”
文忠徐言曰:“固知,非太尉不可。”副宪曰:“此为公也,非自谋也。”文忠乃复诸将电云“方儿向未亲行阵,吾更难内举不避亲”云。
平壤之败,诏夺文忠三眼翎,褫黄马褂。次日,伶人赶三演丑表功,去保儿插诨云:“我有汗马功劳,奈何夺我三眼翎,褫我黄马褂?”其时勤恪公子经楚佑三明保入都,市井无赖怨赶三者,假佑三名,俟其出,执而鞭之,赶三寻死。
余尝戏问佑三弟叔云云:“令兄奈何辱死名伶?”叔云曰:“谓吾兄杀人者,未免誉之过甚。吾兄闻淮军败,傅相受斥,正不知匿于何所矣。”余亦为之失笑。
将战,当局知器械不利。海军客将献策,购新舰,别成一队,袭敌后路,多方以误之,使彼不敢轻出全力,萃于我师中坚。诚良计也,然屡议而屡败。彼外交利而我钝,益束手无策。惟恃两铁舰,而十寸口径之炮弹时,只余三枚。津沪各局,能铸较小之径二又半者,强配之以应敌。八月十八日,我陆师闻平壤败,将渡鸭绿江为后援,海师泊于口外,食时遥望,浓烟一缕,知日军且到。我军本作双排,如篆书二字形:以镇远、定远、致远、靖远、超勇、扬威为一队,而镇、定两舰列左右角;来远、经远、济远、平远、广甲、广丙为二队,而致、经两舰列左右角。强者当先,弱者在后,本英将琅威里所练阵法。提督丁汝昌率诸将立于望台上,指挥诸舰应战,客将踊跃,谓堪一试。令下,阵容大变,横列为一字阵,强居中而弱为辅,愈弱者愈落边际。弱舰觉处危地,退避稍后,全军遂成半月形。汝昌不谙军事,总兵刘步蟾掌旗号,实为此谋,以图白免。定远望台,为平时觇远之资,下有巨炮,战时折叠弗用。步蟾将发巨炮,未计及此,一轰而裂。
汝昌倾坠,不复能与战事,号旗之干,经一炮而折,我师失所指挥,众心益涣。
日军作双行,鱼贯而至,船迅炮捷,如疾风骤雨,势不可当,攻我军之右,直冲而进,以达于后,圈超勇、扬威两舰于阵外而歼之,广甲惊遁。敌舰比睿、赤城、西京丸受重伤,不支而逃。日移军攻我之左,复用前法穿插,使致远、经远、靖远、来远、平远、济远、广丙七舰,与中军镇远、定远截为二段,夹攻之。
致远力战,被重损,将湮,欲毁一敌船,与之俱尽,驶入日炮密集之处,几至而没。管带邓世昌,救起不欲独生,奋掷自沉,死事最烈。同时,经远管带林泰曾,战死船毁。来远、靖远、济远均着火。济远先逃归,来远、靖远且战且熄火。镇远、定远奋斗甚猛。其时敌军尚有九艘,以四舰当之,自日中至暮,胜负不决。
日船小于我,速率倍我,不敢夜战。令船松岛受伤至重,几弗能兴,乃全师而返,我师亦旋。
丁汝昌夙将骑兵,以统海师,朝廷用人,自为失当。汝昌屡受督责,欲战,自知不敌,惟求一死塞责。大东沟之役,仓卒应敌,不知学理,立定远望台之上,致被震仆;反谓日炮击毁,倾覆受伤。朝臣不知机械之学,无从指驳。外人见之,无不匿笑。然汝昌见危授命,较之临阵脱逃之方伯谦、服毒呼救之刘步蟾,高之奚止一等,于以知旧道德,犹胜于新知识。
诸军至平壤,正当论功请奖,志得意满之时,总兵聂士成先归,回直募勇,不任覆军之咎。其后守连山关隘,不当日军要道,反以见功,氵存升直隶提督,可谓至幸。和议既定,独领一军拱卫畿辅,周旋朝贵,颇为一时所重。其于叶,卫之失机,归过于李相之轻任,当淮军气尽之时,尤能以此自别。然士成为鲁伯阳之姻,曾假以巨资,贿买上海道缺,损其资三之一,不啻掷黄金于虚牝。天下事有幸有不幸,诚不能一例而论。庚子之役,士成力战阵亡,死事颇烈。上以多年讲求洋操,原期杀敌致果,乃竟不堪一试,责其不能退八国联军。时论颇为之惜。若追论平壤之事,则可矣。
承平日久,北洋淮军仅存三部。一盛军,歼于平壤。一亲庆军馀部,即先文庄解兵柄后,吴武壮代领而留卫畿辅者也。武壮征高丽薨,张光前、黄仕林分驻旅顺,寇至皆溃走。一铭军。刘壮肃曾与文忠要约:继为统领者必以刘氏子弟,是时刘盛休为将。文忠知不能战,而耻于全军覆没,不以当敌。文忠始终维护此军,幸而瓦全。己亥,文忠复出督粤。光前往贺,述及曾至无为谒文庄,而拒弗纳。文忠曰:“汝败军之将,不见宜也。”既而,仍用为粤中防营统领,文忠于淮部,究有念旧情也。
宋庆,旅顺守将也。刘盛休,大连守将也。庆调赴边,御敌于鸭绿江岸。盛休调赴平壤前敌。乃以赵怀业新募六营守旅顺,徐邦道新募四营守大连。倭师过鸭绿江,中朝震荡,几于手足无措,不啻驱市民而战之,安得不败。文忠庖人罗之婿某甲,为信义洋行犹太德人满德之商伙,奔走于诸将之门,承买军器。诸将至督署求见,某甲辄为伺文忠起居而恰当其候,诸将大欢,咸乐与交易。及败,日出一军渡鸭绿江,趋辽沈;复出一军由海道至貔子窝,取大连、旅顺,如风扫叶,吾国上下,无智愚贤不肖,咸知不敌。时帅府方主购械而料其无益,或朋比某甲,蚀其金而尽予以敝者。建德周玉山制军,时以开缺按察使掌前敌粮台,力送至军,辄取复文为证,弗任运输不继之咎。诸军见敌,尽弃军实而走,器械尽失,即良窳无所分。文忠内幕,不至有簋不饬之嫌。于是诸将无罪可逭,卫汝成、聂桂林、赵怀业、黄仕林相继就逮。劣械一案,文忠甥张楚宝观察在天津司军实,独知其隐,辄阴伺之而不肯言。暨事外泄,群矢集于观察,报载文忠手批其颊。时先文庄以事怒表兄程邦柱,而眷念旧谊,不忍遽绝。一闻此事,笑日:“吾甥固胜于彼也。”
珍、瑾二妃幼年,文芸阁学士曾授之读,学士与妃兄志伯遇侍郎为至友,密近宫闱,举动尤为众所侧目。甲午大考翰詹,学士一等第一。蒯礼卿太史为隐语云:“玉皇大帝召试十二生肖,兔子当首选,月里嫦娥为通关节。”传为笑柄。
及鲁白阳案,二妃以受贿贬贵人。时东事起,侍郎上万言书,虑陪都有警,自请募勇设防。奉旨赴热河练兵,方在军中,未逾月,左迁乌里雅苏台大臣。都人为打油诗曰:“一自二妃失宠来,伯愚乌里雅苏台。冰山已倒冰蛆散,愁煞江南李木斋。”木斋为当时清流,与侍郎友,故连及之。
田庄台之战,吴大为统将,当平壤之叶志超;魏光焘领重兵,当平壤之卫汝贵,狼狈尤胜于前役。常熟翁相当国,均置不问,且使回任供职。异日翁相得罪,大连坐,舆论无有冤惜之者。
日本军锋所及,当者辄靡。是时,其兵未若后日之众,皆在沿海一带,与舟师相接应,且利以入关,无暇他顾。大连、凤凰两城,虽克勿守,金、复、海、盖均下,舍辽阳不取,卷甲西趋,急攻牛庄。山东荣城、文登,既得旋弃。兵舰游弋,已近大沽口外,其意可知。聂士成守连山关,以克复凤凰城为己功。依克唐阿、长顺守辽阳不失,以为陪都保障,且盛称东山猎户之力,而辽阳州知州徐庆璋,因此而有“徐青天”之称。所谓虚报战绩者,非耶!
德宗入继,{客心}斋中丞上疏请崇所生。上以醇邸原奏昭示天下,其中晓谕之词曰:“吴大果有此奏。”迨中丞兵溃于田庄台,奉谕议处,其中诘责之辞曰:“徒托空言。”都中集为联云:“果有此奏,徒托空言。”是役都中诗词联语甚多,兹录五朕。一曰:“万寿无疆,普天同庆;三军覆没,割地求和。”二曰:“台奉二百兆,一分薄礼;翁孙十八子,三代同堂。”谓常熟、济宁、合肥也。三曰:“送台湾,翁孙双定计;使日本,父子两全权。”四曰:“相国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荒。”五曰:“卫达三呼冤赴菜市;刘坤一挣命出榆关。”
又有诗曰:“军书旁午正仓皇,又见尚书访鹤忙。从此儒林传雅话,风流犹胜半闲堂。”甲午冬,东单牌楼二条胡同翁常熟尚书宅逸出一鹤,尚书自书“访鹤”
二字于门外,故有是诗。
中日议和之始,张荫桓、邵友濂为专使。荫桓请训,时上谕以“偿兵费可许,割地不可许”。总署为拟漆书云:“有关重大事件,须电奏请旨。”两使衔命至长崎,日本问有全权否。对曰:“有之,惟须电奏定议。”日人谓权力不充,拒之不纳,而示意须李相来。朝廷不得已而使之往,且允割地。既得所欲,旋为俄、德、法三国干涉,日人惧,惟取台湾而归我辽东。是时日本兵力,如是而已。
日本之胜中国,所谓彼胜于此则有之。是时,日本兵法,未臻精密,尤其甚者海军之脆弱也。外交情形,亦复茫昧,所仅知者,唯联英一国而已。大东沟之战,日本阵法,识者谓以中国舟师吨数,苟驾驭得法,足以剪此而有余。当时伊东亨,海军知识犹极幼稚,与其言战,毋宁谓之历练胆识,姑试之云尔。日军力竭而遁,既而余舰补充,商船改造,仍耀威于海上,乃举国一心之效。吾国舰队残不成军,伏匿不出。江、浙、闽、粤四省督抚作壁上观。政府设施,唯知诘问北洋,以窘淮军。上下离心离德,自取覆败。我愈钝,敌愈利,天也。马关和约,群雄环伺,伊藤陆奥岂不知远东之为禁脔,而几幸中国之昏暗。亻危得亻危失,皆于俄顷间。中国当道,遂举此以例孤悬海外之台湾,屡求乞于伦敦,迄无效果,其愚诚不可及。然与彼时日本之军事、外交相较,亦百步五十步之间耳。
当时西人议论,谓日人明知辽东割让,必启外人干涉,曷不早为之计:使伊藤博文于中日约定之后,留李相勿遣,以辽东归之,胁与订中日联盟约,亚洲门罗主义,其庶几乎。
台湾之不能自立,无智愚皆知之。唐景崧</a>、刘永福未尝不晓然于中,其所以敢于拒日者,离乱之中,浑水摸鱼计也。景崧七日而亡,永福一战而溃,人早料及,固无足异。杨西园尚书遵旨内渡,率所部归,不伤一人,不折一矢,身名俱泰,其识固加入一等矣。景崧,同治乙丑进士,少有文才。曾作谜云“荡妇灯下制郎冠”,打唐诗一句“碧文圆顶夜深缝”,甚为京师一时传道。
和议既成,慈圣颇欲根究主战者之罪。以高阳老成,旦为穆宗师傅,不疑之及,意专注于常熟。于是,吴大已复任而寻免,汪鸣銮突然被谴,俱常熟里党。
其时常熟之帝眷未衰,犹为曲谅,故仅披其枝叶,而未伤本根也。
李文忠以洋务为世诟病,嗣子伯行侍郎尤被其祸,甚至谓其婚于日本皇族。
袁爽秋太常,先与有儿女姻亲之约,甲午之后,至绝其婚。其为众口所不齿如此。
人三成虎,不足为奇,莫奇于当时士大夫随声附和者之众也。惟刘壮肃及袁项城贤之。壮肃曰:“伯行至金陵应秋试,吾入其寓之门,无门焉者。因而入其室,主人方读文,专心致志,若未见客之来也者。吾近察之,书几上置角黍一盘,糖一匙。因近墨盂,读时目视书而手取角黍,蘸糖食之,误蘸于盂,墨汁淋漓于口角,于此足征其好学。”壮肃始终敬礼之。项城小站练兵,东海为掾属,偶然谈及。项城曰:“公等知伯行为何如人?”东海曰:“吾习闻京师南城士夫之议论,知其李傅相之不才子也。”项城曰:“彼以李傅相之故,而屈抑其能,苟非为傅相嗣者,其名位必不止此。以吾观之,朝廷不欲求贤则已,果欲得人,此真天下才也。”其倾倒如此。洎项城得志,坐镇北洋,遥执朝政;侍郎素与有旧,段芝贵为居间,攀援而得任英使。过津,侍郎执下属礼甚恭。项城以兰谱答之,欢若平生。既而,项城罢官居洹上。侍郎三载任满而归,以武进盛尚书之荐,署邮传部侍郎。入京供职,道出彰德,咫尺之远,未往谒见。旋继梁燕孙之后,任铁路局长,将项城左右素豢养于九路者,裁撤大半。侍郎久于外省,未谙酬酢礼节,致忤权贵,非其本怀。因此与项城绝,以晚节终,可谓幸矣。
中日战罢,高阳、李文正用项城为将,以新法练兵于小站。文忠自马关归,偶与语及,曰:“余败军之将。候袁大少爷成军后,可以一战。”项城闻言,憾之终身。
先文庄督川八载,遇教案两次。未履任前,有重庆教案,教绅罗元义纠众械斗,致伤人命。文庄至,枭元义以徇,法使争之,不许,而乱立止。大足教案,薄给以资,令移教堂以去,民教均服。甲午之冬,解任受代,新督两易其人,未及至蜀而事发。是时民仇教甚,不数日中,蜀境教堂几毁其半。适当中日战役之后,公使、教士气焰甚盛,朝旨罢川督职以谢。观于《中东战纪本末》所载路透电,言英、法两使,皆自言功,而不知其故。其后,闻于李文忠公曰:“军败于外,祸发于中,是予之过也夫。惟时英使日至译署,噪于恭、庆两邸前,请镌川督职。予方议日本商约,遇恭邸,问曰:”川事奈何?‘恭邸曰:“任如何,必不许。’是日,恭邸以他故先去,而庆邸诺焉。予素知川中教堂多属坎拿大,今兹教徒呼吁,正坎产也。坎虽属英而隶藩部,英使曷故而争,译署曷故而许,均出轨道之外。”观此,可见数十年前之外交。
初次偿日本款,在日兵临境之时。太后以部款不足恃,出内帑二百万两。张樵野侍郎时在户部,召见时,言于上曰:“臣任户部,奉职无状,致动内帑,俟库款稍裕,当先筹还。”上变色曰:“斯何时也!何须预筹及此。”侍郎窥伺上意,不满于太后。因受帝眷,不免过献殷勤,故及于祸。
甲午以前,译才绝少,伍廷芳、罗丰禄皆北洋一时之选。李相入阁办事,丰禄中西文并佳,得留直隶,禄位如旧。廷芳随李相至京,议日本商约,日译路透电文,令人以精楷写之,呈诸李相。一日,问曰:“汝自书耶?”对曰:“然。”
李相曰:“嘻!罗丰禄谓汝不识字,何其言之甚也!”顾视其公子季皋,曰:“固胜于汝。”适仆人以路透电至,公子请曰:“译署索取,曷令就此译之?”
廷芳大窘,转求其解,且问文体于公子,而草草录出,字皆如指顶大。李相一见,曰:“汝年尚未衰,目力胡以类于老光,今日未携尔眼镜来耶?”一笑置之。先是,有浙江许甲者,与李夫人有戚谊,需次直隶。李相以其年少,命其至幕府美人毕德格处,讲习西学,甲漫应之而终未往。将及年余,一日,召洋人某乙入署摄影,用甲通译。甲闻之大窘,急走告毕德格,先见某乙,为道其情,约以手作势,而唇吻任意作声。李相不通外国语</a>言文字,见甲与洋人应对裕如,以为可用之才,曾不知其口中喃喃作何语也。有间,以为洋务局员。老辈之易欺如此。又数年,李相出督两粤,旧日舌人星散,仅携医士麦信坚自随。道出香港,酬酢中应有祝辞,皆毕德格预为之捉刀,麦信坚背诵而已。大廷广众之地,竟能鱼目混珠,此今人幸进之心所由起也。
文忠使俄,慈圣召见于便殿,问曰:“汝知使命之意乎?”文忠对曰:“未也。”慈圣曰:“中国败于日本,汝辱斯甚,国耻如何?今命汝西行,联络欧洲,抵御日本,慎之勿懈。”文忠至欧,乃有中俄密约,与俄主面订。同时虽泄于外,多出各国外交家所揣测,其真相未显也。中俄皇室相继倾覆,条约毕露。
李相两次出国,皆以嗣子伯行侍郎自随,缘侍郎曾习英文,以为行李之便而已。马关定约,李相与伊藤会议场,侍郎欲有所言,李相辄曼使勿发。随员中苟有所见,则令临时略书数字观之,以便采用。此人人所共见者也。初,中日和议,文忠知难辞谢,然辞气之间,不无踌躇。高阳李文正矢之曰:“好为之,所不与公祸福相共者,有如天日。”约定,而文忠大受攻讦。及俄都,使节将行,朝旨命仲子随往,文忠为伯氏固请以行。文正曰:“父子同日受命,主恩隆甚,于公足矣,何必伯氏?”文忠盛怒,历举日约之任怨,且讥文正之食言,二公因之大哄。未几,文忠面圣,竟得所请而去,文正亦无以难之也。
蒯礼卿京卿学识宏通,吾乡人士,近代以来,殆无以加焉。京卿以光绪九年成进士,朝考文字,为丰润张幼樵副宪阅卷所见,大为激赏,拟为首选。高阳同为阅卷大臣,抑置稍后。既而,副宪娶于李相之女,京卿娶于其弟之女,殊不相悦。副宪语及阅卷事,辄曰:“吾目盲矣。”京卿通籍,正当清流风气大盛之时,不免稍有沾染,毕生尊高阳、南皮若山斗。甲午后,乞假南归。及李相使俄,遇于沪上。李相见之,责斥备至。京卿突起立,曰:“我有三字奉中堂:不佩服。”
扬长而去。李相怒,呼曰:“小子!小子!汝父若在,必施汝以夏楚。”然亦无如之何也。京师贵人门役,对于有求者,辄靳之以取利。至于榜下门生、衙门属吏,为之通报,曾不少游移于其间。惟张文达之门者以戆著称,宾客来者多畏之。
一日京卿至,门者问曰:“汝数数来者,何耶?”京卿曰:“我想中堂。”同行者忍俊不禁。
燕俗重气义,居燕久者,亦沾染其俗。门生传衣钵,最为密切;因师生而及年谊;年谊之外,复有乡谊。论其交道,古义可风,毋惑乎其鄙薄南人之寡恩也。
京中有《讥贫乏》打油诗云:“先裁骡马后裁人,裁到师门二两银。”“二两银”
者,惟座师乃克有之。朝殿老师,由京钱八千而已,然三节两寿均不可少,总数为不轻矣。门生以此敬师,苟并此而吝之,是绝望于宦途也,故诗言及之。杨渭春观察为工部主事时,贫至不能举火,乃上书假赀于孙文正,其壬午乡榜座主也。
文正出书,其家人诧曰:“门生而乞助于师耶厂文正曰:”唯然,必与之。彼非情急,而肯作此请乎?“及文正由总宪授工部尚书,观察正其属下,因以第一优差琉璃窑予之,知其匮也。于此,可见前辈师生之谊重。至于年谊,近年以来,惟闻仁和王文勤举其年家子善化瞿文慎为枢臣,入参密勿,其事最著。然科分关系,数百年来,京人视之,几同结社。每科一人之兴,而京外官僚,以下至微员末秩,依附而起,何可胜道!同乡之人,生同里,若在本地,人人皆是,奚足为异!移而外出,以希为贵,便有香火之情。京师为各方人民聚集之所,派别既多,桑梓益视为重,于是设会馆以为公共之处。始而省会,继而府县,各处林立。
此等天然之党籍,较之树一义以为标帜者,未知利害奚若。在闭关时代,由座主之关系,或州域之关系,天然成为同志,谋公私利益而共守伦常大义,以辅国家太平有道之长基。较之罔利营私漫无限制者,损益相去,不啻倍蓰矣。
往日之讼师,恶名也,其事则律师之事也。家敏斋购宅外隙地,上有土丘,相传以为无后之墓,地主请移之去。敏斋曾任甘肃陇西县令,知有不合,商之本地讼师王清臣。使一无赖某甲,自承为先人窀穸迁葬。方将掘土,市中别一无赖某乙,持香烛至邱前拜,哭且诉,谓其家三世祖坟</a>,非甲所有。掖之出,愤去,言必讼。既而掘至邱下数尺,中无所有,乃知称墓之误。甲方惊讶,清臣令往钱家坡乱冢中,觅一死柩,移至其家启视,仍封如旧,朝夕奉祀,以备讼事。质讯之日,官问曰:“既为尔祖,当知其为考为妣。”乙支吾莫对。甲滔滔具陈柩内情状,验视果然,乙遂败。
日本二次偿款届期,常熟为大司农,仰屋无策,求计于恭邸及合肥相国。合肥与俄使议,密约借罗布一万万,南海张樵野侍郎曰:“一万万何济?若得二万万,将三次兵费一次偿之,既省借息,且免日军驻费。”合肥以为难。既而谋之英使,欲影射俄事以动英,而俄约渐泄。英使中俄交密,昌言</a>曰:“中国借款,列强利益均沾,何独偏于俄?此约果行,中国铁路应借英款,且另辟通商口岸以为报。”俄使又以泄漏密约相诘,总署甚窘,南海居间调停,两国分借,迄无成议。时中国通商银行方创始,总办盛宣怀,与海关欧人某订草约,借五千万两,通商银行作保。电告总署,合肥、常熟皆喜。南海曰:“此必无之事也。通商银行资本号称百万,尚不敷借款一年之息,何能担此重任?”已而果然。其他各国商人,纷纷奔走合肥之门,百计承揽,一经查核,转瞬皆虚。南海谓常熟曰:“公毋与合肥谋矣。吾师外交如宁武子,愚不可及。”常熟曰:“如之何而可?”
南海曰:“欲借英款,莫如用赫德。赫德我雇用人也。”乃以盐税、厘金作抵,筹借商款。将户部暨总署全案,查交赫德,议乃定。从来洋债有回扣,二公秘密不可知,然媒孽者藉此为词,而祸自此伏矣。
张樵野侍郎患慈眷之衰,使英时,立豫甫为之谋曰:“归宜有珍奇之献。”
及反,献祖母绿宝石嵌金钢钻镯于太后,献红宝石嵌金钢钻于皇上。祖母绿以重价购于法官,旧皇室御用物也。红宝石为洋匠伪制,光彩夺真。先献上,上谕命并献太后,由立豫甫介总管李莲英以进,蒙恩赏饭。惟豫甫觉其伪,常谓人曰:“樵野竟于上前鱼目混珠,可谓一身是胆。”
丁酉秋,各部尚书九卿,皆以别故,难与总裁之选。李文忠欣羡得一试差,以补生平之缺憾。时于晦若侍郎方在其幕,曾为拟策题五道备用。善化瞿相国方简詹事,惧不得学使,而知来年会总之无望,颇有希冀之意。一日,当孟秋之末,善化在文忠所,预贺其简在帝心。文忠曰:“吾老矣,纵有是事,其何能为!所望者与子同膺简命耳。”二公寒暄之辞,《梦蕉亭杂记</a>》以为先得消息,盖传闻之误。
钦命试题,光绪年间,多寿州孙文正公代拟,以书一册折角为记上呈。《四书</a>》文、经文以监本进,无可更改。诗题初出于《唐宋诗醇》,继改用乾隆</a></a>中尹文</a>端所编《斯文精粹》,复改用《御选唐诗》。光绪丁酉以后,帝年已长,择句无须乎人。故自壬午会榜之后,孙文正公从未膺衡文之命。洎科举末造,迭掌文衡,乃由于此。
甲午之后,各国使臣,皆彼中一时之杰。利于彼必害于我,自不待言。英使窦乐泰、法使施阿兰、德使海靖、俄代使巴布罗福,尤称魁首。滇越边界签约之日,恭邸取阅地图,施阿兰强之画诺。及章京以图进,悔已无及。不特蹙地千里,并缅甸瓯脱而亦弃之。窦乐泰大哗,予以其他地,乃已。是时,总署大臣,匪惟弗悉敌人趋势,即外人之性情、礼俗而不知。往往在我以为侮,而在彼不觉;在我以为礼,而在彼有不能堪者。海靖初见,译名曰“海静”,恭邸曰:“君来寻好,而名旁有争音,非佳象也。吾为君留静之左青为音,而加立为形,曰‘靖’可乎?”海靖大悦,自此改名。恭邸亦大悦,以为是固可以狎而玩之也。孰知德文译音之字,外人视之,何足轻重,徒费口舌而已。未几,各国使臣入觐,毕,随摈者循廊而退。海靖径自阶下,敬信挟其臂,使从行。海靖夺臂去,众宾中有从之者,于是,朝仪大紊。总署诸臣愤海靖无状,拟加诘问,南海张樵野侍郎不许。旋德使馆来书,责敬信失礼。事闻于上,屏敬信勿用。海靖气益张,卒夺胶州湾。自此而后,译署闻海靖至,几于谈虎色变矣。然德取土地,藉口于教案。
俄与我有密约,继索旅顺、大连湾,巴布罗福措词为尤难,而亦如其欲。故当时说者言:海靖以刚,巴布罗福以柔,及其成功则一也。
俄之大错,莫如俄、德二主彼得黑府之会,纵德以取胶岛,俄因势而租旅大。
俄主权重,大臣争之不得,遂启日俄之衅。数百载皇族,因之而覆其宗,数十世舆图,且以此而变其色。英雄能造时势,岂惟英雄能之哉,庸主之一颦一笑,固未可轻也。
德据胶州,使臣海靖忌李文忠为梗,致书总署,言中国威名夙著,而平素轻己之。某大员不欲与议,于是文忠摈不与闻。而常熟翁尚书、南海张侍郎受命专办胶案,尽从德人之请,唯鲁抚李秉衡获免于咎。常熟颇自幸,言:“国体所关,人材可惜。”文忠笑云:“然则川案之无人材,虽被黜,亦无关于国体,可以概见。”常熟亦笑,无以应也。
德、俄协以谋我,胶案即结未几,即有俄租旅顺、大连之事。适当戊戌会试,文忠方希冀试官,闻俄使巴布罗福有所请求,知为己任,笑曰:“衡文之事,殆无望矣。”时公方中谗,于此种外交,更无能为力。于是,俄租旅大,法租广州湾,英租威海卫,得所求而去。及慈圣临朝,意索三门湾,百计恫喝而无所得,使臣解职去。自此外人需索,戛然而止。乃知两阶干羽,威格有苗,古人并不欺我。
毕德格者,曾为天津美领事,慕文忠之名,舍官就幕。筹筑关内外铁路,为中国铁路之始基。公子伯行从之习英文,曾见曾侯《日记》中,所谓“美人白逖克”者是也。公子季皋朝夕与游,亦从问学。文忠入阁办事,居贤良寺,与闻要政,苟有事至使馆,必使之往。德据胶澳,衔朝命晤巴布罗福,俄卒无所助。此中国昧于外情,犹未知俄、德两君会于彼得黑府之事也。
常熟相国与南海张樵野侍郎生连带关系,自康案始。乙未会试,常熟披落卷,得有为而中式。有为有知己感,欲上书自见。以张侍郎为其乡人,较为亲近,乞为书,先容,常熟允之。及往,仍拒弗纳。侍郎问之,曰:“此天下之才也,吾无以处之。”及丁酉岁有为再入京。常熟知上意求新,遂荐诸朝。恭邸曰:“额外主事保举召见,非例也,不可。”无以先之,乃命于总署见。会年节伊迩,无暇及此。戊戌春正月三日,庆邸、合肥、常熟、南海见有为于总署。未几,有为上书言事,上交总署议奏。章京持以请命于常熟曰:“准乎?”曰:“不可。”
曰:“驳乎?”不应。曰:“然则奈何?”曰:“择其可者而许之。”于是议准二事,曰:“商务”,曰“矿务”。总署诸公以洋洋数千言,条陈十数事,仅允其二,惧失上意,不得已,奏请军机会议,枢府诸公惟恐任咎,拟旨会同王大臣议。迨奏上,准者过半,有为自此获上。及有为得罪,常熟、南海皆列名康党,实非二公本怀。
年终密考,少则四字,至少二字,至多十六字。盖以备万几之暇,知其人之大略。非为作传,以概其生平,亦非为作论,以较其长短,固无须乎多也。向例由军机大臣资望在先者呈览,政府中新进不尽知也。丁酉年终,李文忠问翁文恭曰:“近为何事,而冗若此?”文恭曰:“日与兰孙抄录密考,不胜其繁。”文忠曰:“曷不使子密为之?”文恭曰:“子密笃于交游,惧其先以报喜也。”以当时钱侍郎之资望,尚不能预于机密,他可知已。宣统以后,则携出誊录,视之不若往日之重,朝廷每年黜陟之典,亦不尽行。滇督李仲轩制府,于每人密考,各二三百言,于是失密考之本旨,视如例事。枢臣亦公然携出录副,无复秘之可言矣。
京朝官重前后辈之礼,翰、詹、科、道、枢廷向有此称,相沿成俗。俄租旅顺、大连案,李文忠主稿。画诺后一日,遇许筠庵尚书,问曰:“旅大事奈何?”
文忠曰:“与之。”尚书大诧,曰:“中堂不知译署有同官耶,而自为政也?”
文忠曰:“尔足不至署,谓予能日至而家请命乎?尔无多言,他日予将至清秘堂判曲直焉。”尚书为之夺气。翰院之制,后辈无礼于前辈,直呼至清秘堂服罪。
文忠盖以此窘之,尚书虽贵,未敢抗也。周镜渔廉访为军机处领班章京时,有新进传到前问其字,廉访立呼苏拉入室。苏拉者,清语仆役也。谓之曰:“汝领此君出,以我籍贯、姓字、官衔、寓所告之。予有公务,未暇与叙寒暄也。”廉访丰裁过峻,未免令人难堪。部曹之中,虽无前后辈名称,然尊卑判别,出于天然。
新进到部,分司入室以后,仆役引见本司所有人员。自印稿以下,皆一揖而退,印稿略有问答,乃列之至末一座,同官籍贯、姓字、官衔、寓所,均令仆役开单记之。不敢面询也。次日按单登门往谒,或遇或不遇,不遇则再往。继而因友及友,介绍属托,渐次相习,乃择日宴请同僚,杯酒联欢。自此而后,升沈进退,皆托命于印稿。纵有年姻故旧,转相攀附,不能逾此范围之中矣。
《越缦堂日记》近日颇有盛名,常浏览一过,记之如下:莼客记所读之书全无宗旨,嫌其太杂。经史子集,无一不有,读之未毕,随手札记,难免首尾不贯。如经学之《禹贡锥指</a>》、《尚书古文疏证</a>》、《诗毛传疏》、《左通补释》、《左传</a>贾服注辑述》,小学之《骈雅</a>》、《说文佚字》,史学之《纪载类篇</a>》、《野获编》、《明季北略</a>》、《明季南略</a>》、《小腆纪年》,金石学之《金石史</a>》、《石墨镌华</a>》,别集之《道古堂全集》、《味经堂遗书》、《焦氏丛书》、《蛾术堂全集》、《景紫堂丛书》。多长篇巨帙,或专门名家,在他人毕生精力所在,仅看一序,以一日了之,便加评语,谓之读书,孰能信之。
最可笑者,丛书目录抄写多种,连篇累牍,视为珍秘。其至《缙绅录》亦删节记入,无复著书之体。同光以来,文人不笃志于学,咸以书籍作谈柄,为欺人之计,悉是类也。
点阅之书,《日记》中仅见三种:一《周礼</a>注疏</a>》,一《吴梅村集》,一《戴东原集》。皆一二日即止,揆厥情形,恐未终卷。又,一日读杜氏《春秋经传集解》,于惠氏、马氏、焦氏《补注》、高氏《地名考略》、江氏《地理考实》、邵氏《南江札记》、王氏《经义述闻》、邵氏《规过持平》同时并进,一日而终。
虽精力过人,恐无此理。
论诚字工夫须自然,不须逼促。惟学问之道,苟非上智,无不从勉强而行之始者。莼客平生近于放浪,皆此说误之也。莼客于小学未识门径,始讥陈珊士、孙莲士作字从篆体,同治五年四月以后《日记》,摹仿《说文》,则诚之谓何?
谓酒垆之垆,《史记</a>》作钅卢,《汉书</a>》作“卢”。按,卢为本字,钅卢、垆为后加偏旁之字,何足深论。谓天数一,故引伸为专壹。按,一字不作壹解,又不知壹本从[1234],且误壹为[1234],益生纷纠。《爻山诗话》据《博古图》,“单疑生”即“散宜生”。按,单、散,疑、宜,古字通用,抑何足记。其邑人陈致英之《书契原指》莫非盲说,津津乐道,尤为无识。
《读史札记》较有可取,然多单辞片证,盖于顷刻之间,逐卷寻觅而得之。
非若王西庄、赵云崧辈,有所见而录之,积少以成多也。明季杂史,略有考据,亦皆细故,无关宏旨。谓“柳如是归钱牧斋后,遇宴客,仍出劝觞。”虽载全绍衣《鲒亭集》及计六奇</a>《南略》,抑何足记。谓梨洲涂泽学术,以相炫耀;苦贫不免请托,以冀沾润;吕晚村托买祁氏书,梨洲择其奇秘者自买,而以其余归晚村;梨洲晚年,烛笼上题“召试翰林”;傅青主印章,有“征辟博学鸿词”;陆清献与吕晚村投分最契,不啻一人。云出于钞本,国初人传,虽不知其真伪,然何必隐善扬恶。
读国朝人集,常数十种,不伦不类,莫名其意。诗宗七子,故推崇明人甚力,一隅之见,姑不必论。至近人诗词摘句图,不免明季山人之习,数数见之,尤足令人生厌。然在此书中,犹为上乘。盖莼客一生学问,惟词章差强人意耳。
生性好揭人短,论经学则以焦里堂为偏谲,论古文则言方、姚之陋,诋曾文正</a>之未纯,而茅鹿门并不菲薄,可谓别有肺肠。臧氏《拜经文集》有《妾服议》,引《礼》君为贵妾服缌,以贵妾为妾长有子者。按,臧氏之解,诚有未妥。辰嬴生公子乐,又为秦女五人之一,而赵盾谓之贱,则妾之称贵,不以有子,亦不因侄娣,明矣。盖丧服之制,论其报施而已,本无亲疏贵贱之别。故子为父三年。
父亦为子三年,夫为妻三年,妻亦为夫三年。同爨互为缌,即君臣主仆初无有分,以示哀戚,非以辨等差也。虽书缺有间,其详不得而闻,然以理推之,子于父在不为母服三年,则妻于夫在亦必不为子服三年。君为贵妾服缌,则贵妾亦必为君服缌。君不为他妾服,则他妾亦必不为君服。盖夫人薨,曾为继室,始谓之贵,此可断言者。莼客泥于贵妾为侄娣之说,以妾服为后世所不应有。谓臧氏之议,献媚于阮文达之死妾,何其诞与!
于时人谩骂殊甚。谓左湘阴为“耄昏”,李高阳为“要结取名”,阎朝邑为“兽心狗冠之徒”,张南皮为“佥壬祸首”,张丰润为“妄人”、为“宵人”,陈闽县为“轻险之士”。又谓南皮、丰润为“鼠辈”,闽县之劾张靖达为“狐埋狐扌骨”,王湘绮为“江湖亻危客”,吴{客心}斋为“吴下书画清客”,赵叔为“妄子”,于晦若为“风狂”,周星诒兄弟称为“周蜮”,犹以为有怨也。他如戴子高、杨海琴、鲍子年、何子贞、李山农、陈寿</a>卿、吴平斋,皆致不满,或加丑诋,适成其为无忌惮之小人而已。
尝合一时之人而论之。谓:“嘉庆以后学者,游谈废务,奔竞取名。”于光绪十年政府易人,则曰:“易中驷以驽产,代芦菔以柴胡。”于朝臣,则曰:“大臣非暗陋则偏愎,小臣非鄙猥则诗张。”可谓一网打尽。
又尝合一处之人而论之。曰“北人昏狂”,曰“皖人无一可用”。曰“江西无学者”。曰:杭人之诗以江湖涂抹为事“。曰”吾乡粤逆之变,持节者逃窜,缙绅之属,输贡贼庭、受伪职、毒乡里者,不可悉数“。曰”攘窃为闽人之惯技“。
曰“顾、黄从祀,出于福建子之请”。辱斯甚矣。
又有揶揄之笔。言:“张文襄升迁之速,由于日本人致书请见,为上所知。”
言:“沈子封之入合肥幕,因其大父鼎甫为合肥太翁入学之师。”其落第之时,叫嚣尤甚,指摘瑕疵,不遗馀力,主试者不得免焉,中式者亦不得免焉。莼客谓举孝廉方正者,庠序之潦倒。彼之所为,毋亦近于是乎。
甚至妻妾争斗,无道处之,亦藉口诛笔伐之能,以泄其忿。尤可笑者,姬侍当夕,并入纪载,然则《日记》将兼为淫筹乎!
相传莼客居京师,以《日记》为广通声气之用,不如其意,则于《日记》中贬之,因之借《日记》者不绝于门,如沪上人之读小报也。潘文勤乃其师也,不受其节敬而反赠以金,每至节下,辄问其仆曰:“李老爷麸料已送往乎?不尔将踢人。”都人至今犹有知者。
咸丰以前,春秋两闱,怀挟之咎尚重。同治初,元帝幼,多年不亲政,搜检王大臣渐从宽。四年,乙丑科会试,有举人遗书于地,吏以奉于王,王纳之袖中,曰“奈何以帐簿入场”,释之去。十二年,癸酉科乡试,有生篮中书籍纷纷坠地,王顾左右而佯作不见,此犹可曰“掩耳盗铃”也。光绪间,考生皆以四轮藤箱满载书籍,曳之以入,公然犯规而不禁。北闱中不许乱号,枪替犹少。南闱号仅闭一日夜,近于儿戏。殿廷考试,惟重试题出处。始犹数人相约,分携《佩文韵府</a>》,藏于靴筒,继而各纳箱内,阅时置诸小几之上,无人过问。监试王大臣频唤吸烟者出殿外,若似乎责任所在,仅防火烛而已。
沈文起《左传补注。自序》末曰:“今险忮刻薄之人,有窃钻何休</a>之余窍,以挂误余子,何不仁之甚也!盖圣世之贼民而已矣。”其言本为同时之刘申甫、龚定庵、宋于廷诸人而发,然未至是也。自国初汉学,进为道光中叶之西汉学,识者知其不祥,以为汉德将衰之兆。为西汉学者,以汉学对宋,已大获全胜,无钻研余地,不得不别出一途以自见。继之者即有周人经说,更高出西汉一等。然为求学计,非求仕计,大言而已,学派竞争,与世无涉也。不意数十年后,有南海康长素公羊之学,以孔子</a>改制为名,欲先讲学而后辅政。成进士后,朝考阅卷大臣故抑之,以归部曹。其弟子新会梁卓如,乡举出李端门下,一见大为激赏,以妹妻之,戊戌会场,已荐卷中式矣,忽为主司所觉察,黜之榜后。领出落卷,房批云:“还君明珠双泪垂。”卓如不得志,益肆意于新学,与其师互相标榜,遂兴戊戌之变,酿为庚子之乱。以此:与申甫诸君子相为比例,固不得遽谓之同,亦不能断定其异也。
康有为</a>为孔子改制之说,值中日战役后,人心思治之亟而入于幻,异说乘之而起,于是学风为之一变。有为中式光绪乙未科进士,朝考,其同乡李若农侍郎在阅卷大臣之列,恶而黜之,用工部主事。科举时代通行之例:于乡会试总裁、朝殿试阅卷大臣,皆尊为老师,自称门生。有为见侍郎,谓为“先生”。问故,对曰:“古之道也。”侍郎曰:“若然,徐荫轩不几为相公乎?”京谚优为相公,故侍郎以是质之。其后梁启超</a>往见,侍郎曰:“乱天下者,必此人也。”粤人好言新,而侍郎持论如此。
有为求用世之学,以得君为重,曾两谒丰润张幼樵副宪,问何以得志于高阳相国。副宪在光绪初方露头角,锋厉无伦,有参奏高阳风说,高阳阳与修好,阴实畏之。副宪遣戍之后,不复起用。曾致书合肥相国于京师,就商出处,末云:“兰师何以处我。”合肥持示高阳,高阳若弗闻也者。其交谊如此,其得君之术抑可见矣。及有为往见,副宪豪气全退,谦让未遑,阳为不知。
有为虽为新党魁首,而文笔繁冗,实不足以动人。上皇帝万言书,其中最警策之句云:“皇太后,皇上,将求为长安布衣而不可得。”可谓敢于直谏,而不可谓之善为说辞。谒见大员,辄云:“小变则小效,大变则大效,不变则亡。”
闻者置诸耳而已,未之能信也。当时情事能令观听一倾者,厥惟《时务报》,自新会梁启超《变法通议》刊载报首,描写老大帝国致败之由,恰如人心之所欲道,益以同党宣传之力,遂能风行一时,京城内外,几于家有其书。人人争誉其美,遂入其彀中,隐为所动而不之觉。兹将《变法通议》中,凭空杜撰者,择录如下:论学会云:“西人之为学也,有一学,即有一会,故有农学、矿学、商学、工学、法学、天学、地学、算学、化学、电学、声学、光学、重学、力学、水学、热学、医学、动植两学、教务等会。乃至于照像、丹青、浴堂之琐碎,莫不有会,其入会之人,上自后妃王公,下及一命布衣,会众有集至数百万人者。”
论译书云:“诸国都会之地,庋藏汉文之书译成西文者,浩博如《全史》《三通》,繁缛如国朝经说,猥陋如稗官小说,莫不各以其本国语言纟番行流布,其他种无论矣。”
在今人言之,鲜有不斥其妄者。而三十年前,昧于外务,群众心目之中,颇为倾服而与之俱靡,既爱其大体,亦不暇议其微疵。甚矣匹夫之力,足以率天下而趋于其所指引之地,使风气转移于无形,于斯见之矣。
有为字长素,不知其何所取义;京城士夫习闻其言孔子之教,以为长于素王也。因而启超及顺德麦孟华悉被以嘉名,曰“超回”、曰“轶赐”。孟华主《知新报》,文气萧索,与其师同。更于肉食者,鄙薄过度,每一论出,毒詈丑诋,不遗余力。久之,读者由厌生倦,咸弃去。不半年间,康、梁之赫赫声名,渐如爝火矣。
有为进士改部曹,启超落第举子,不得意于仕进之路。求用于世,乃别出一途,以希自见,以广义言之,有志之士当如是矣。然二人寒士,自顾谋身之不暇,文仲恭侍御疏中,谓“曾拒其重贿”,言“台谏中,如杨深秀、宋伯鲁,皆受百金之月俸,为之爪牙”,殊属不近情理,故劾者愈众,而上信之愈深。侍御既贬,未几,礼部六堂同时并罢,以杨锐、林旭、刘光第、谭嗣同</a>参预新政。稍涉机要,皆令四人拟诏,军机大臣不知也。及成,径达上所,军机大臣亦不知也。有为又请开懋勤殿置十友,隐夺政权,于是人人怨恨而大祸作矣。
有为先奉严诏,促其出京。事泄,杨锐、林旭、刘光第、谭嗣同、杨深秀及有为之弟广仁,同时被逮。有为出都,航海南下,已在“重庆”舟中。上海关道,以逻卒伺于太古公司埠头,将俟其至而执之。及舟近吴淞,英国兵舰阻其行。随有兵官乘ザ缘梯而上,以图象询得有为,挟至香港。有为曾以事之始末,告诸港官,载于西报,谓其幸脱法网,为威尔斯籍教士李提摩太之力。改名更生,盖以此云。太后怒外人为逋逃主,义和拳灭洋邪说乘之而起,无识之徒群起附会,遂有庚子之变。
有为亡命南洋岛中,游说侨民,集资立保皇党。八国联军事起,征李相入京议和,行至沪,得有为书,劝清君侧,逐母后。时上海居民十方杂处,恃租界为护符,扬言无忌,为举国讠皮辞之所自起。李相偶闻人言及此,辄笑曰:“何今之少年,中毒若是之易也!”盖至是已微知乱萌矣。有为旋命唐才常密结会匪游勇,谋据武昌。已而才常及其同党骈诛于市。虽无成功,然定计在辛亥革命十年以前,不可谓不识时务者也。既败,以余资设《时务报》馆,欲以言论之力,转移人心于思乱之一途,积久似有微效。有为死,《清史》本其素志,置诸列传之末,而论事实,则不然也。
国初人解经,引经注之别见者以示其精,而案头不可少之书,惟《注疏》一部。乾嘉人解经,引经文之他见者以炫其博,而唯一法门,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读。同时之儒者,或专攻小学,或避而孝子、史、地理,各有所长。自《经籍纂诂》出,为训诂之渊海;自《皇清经解》出,为经典之集林;自敷文阁刊《方舆纪要》,于地志一览无馀;自广雅</a>堂辑《史学丛书》,于诸史各家咸备。于是人人可以掇拾,不废稽古之功。道、咸而下以及光、宣,学风一变而为钟鼎、石刻,作矜奇炫异、避熟就生之计。经史大义,置之度外。再变而为宋元旧板本,朽腐夏化为神奇。趋时之士各手一编,求其歧异之处,若国史馆之校对官,若书班房之对读生,不知学问为何事矣。世道愈趋愈劣,至于如此。等而下之,译书亦然。
海禁开后,士大夫稍稍讲求新学,五台徐松龛译《瀛寰志略》,无锡薛叔耘作为《续编》,侯官林文忠译《四洲志》,邵阳魏默深益以历代史书及明以后岛志,钩稽贯串而为《海国图志》。其后译局盛开,京师之同文馆,上海之制造局,以及教会附设,如广学会、益智书局之类,译出西籍,不下数百种。鸿篇巨制,不乏其人,即天文、地舆、动植物、理化之类,何莫非专门之学。较之近作寥寥短篇,不可同年而语矣。至抄撮之教科书,犹之乎往日高头讲章,不在著述之列,当作别论。
南北风气不同,性情亦异,微特满、汉不能一家,即畿辅与江浙亦分两派。
同光之际,南皮、高阳、东海、济宁前后入值枢府,声气相应。南皮之弟文襄及定兴两相继之,均北方之学者。寿州、常熟、嘉定世代久居京师,并不同化,合肥则更无论矣。本朝入关之初,以异族入主中华,其视各省,一视同仁。迨居京已久,渐染北俗,遂亲北而疏南。同一书房,常熟无论如何得君,终不若高阳之内外融洽。同一枢府,善化无论如何有权,终不能出庆邸范围之外。合肥入阁办事,几有适从何来,遽集于此之状。日战以后旋即屏咸望大损,区区译署出。若非商务大臣之命移督两粤,拳匪之祸必不能免,其能以功名终者,天也。当戊戌之变,礼部六堂,同时夺职,朝贵汹惧,咸虑自及。或言忧乱,闻于合肥。合肥笑曰:“未也必有红顶白胡者见于菜市而乱始作。”未及两年而至庚子,言事诸臣均遭其祸,而南人为多。仁和相国几亦不免。袁、许二公被参逮治之日,尚有附片留中,仁和几得罪,赖荣相力为乞恩,上意解,仁和得幸而免。未几,奉诏惩办首祸,留京者俱伏法。合肥非预言先知者,而谈言偶中,遂成语谶。
常熟当国既久,以古大臣自励,颇不悦于维新异说之骤起,力诤于上前。至称康有为之才胜臣十倍,正负气之语。措词切直,更失帝眷,放归田里。慈圣重临朝,憾者摭拾前说,以辞害意,遂获谴。然慈圣隐痛,在于甲午战祸之首。一日两诏,与吴大异案同罚,尤见微旨。
常熟书法,在石庵、完白之间,于本朝可称第一。每岁春联贴出,常有人抄录,联皆集句,都人传诵。兹录所记忆者如下:最早一联云:“骐骥思千里,鹪鹩守一枝。”甲申一联云:“夔龙新治绩,莺燕旧巢痕。”丁酉一联云:“经济惭长策,风云入壮怀。”戊戌一联云:“南图卷云水,北极捧星辰。”都人以常熟门联作预兆观,曰:“今年殆有水灾。”
帝既亲政,朝廷大事,慈圣初不与闻。甲午战役,知其必败,苟不遽至于亡国,犹忍弗言焉,则下此者可知矣。安维峻奏事,明明离间母子,而如弗闻焉,则等此者可类推已。然维新急进之徒,未能唯所欲为,终不得志。项城至京,谭嗣同往见,人心疑贰,于是有颐和园胁皇太后之风说。未几,项城果授侍郎,不复受直督节制,说者谓为有因,或奔告直督荣文忠,文忠使折归,而由庆邸上达,且调聂军驻津防变。项城过西沽,见戎幕棋布于铁路侧,心知有异,趋诣荣文忠报密。慈圣闻之,即夕还宫,翼日,下临朝训政之诏。寻逮治康广仁、杨深秀、杨锐、刘光第、谭嗣同、林旭诸人,尽反帝变政之所为。本朝垂帘之制遂与国同休。
鲁伯阳以候选道员,特简上海关道,谕旨自内出,枢府几无从检出其名。命下之日,内外大哗。事闻于深宫,珍、瑾二妃,颇受慈圣申斥,降为贵人。先是,内务府郎中玉桂授四川盐茶道。召见之日,德宗询以公事,未能谙悉,降官同知。
两宫受人离间,潜生意见,近于寻隙,盖自此始。然玉桂以京察一等郎中,外放道府,不出常例之外。事理不明,则旗人通病,非一人之咎。专就以上两端而论,则鲁伯阳案重而玉桂案轻,不待智者而后知也。惟当时帝犹亲政,故慈宁宫禁,仅申家法而已,未及朝纲也。及戊戌政变,追忆二妃之过,以文芸阁学士曾授之读,且与妃兄志锐为友,亦遭波及而加逮治,已近于苛。庚子西狩,崔监竟致珍妃于死地,尤嫌其酷。
慈圣三次临朝之诏,出于帝自请。杨崇伊适有此奏,自居其功,或以胜保为例讽之,不悟。及出为汉中府,逗留不往。延至联军入京,文忠议和,崇伊以济灾会务居贤良寺,李文忠日夕见。请自效往西安行在,通政府声气。文忠笑谢之而已,亦不置可否也。
康有为以严旨促出,宋伯鲁以褫职先行,幸免于罪,时案犹未显也。既而事泄,都中频传将有大狱。杨锐、刘光第、谭嗣同、林旭四人,逃出未晚。林旭无家,不欲连累居停主人。谭嗣同以父继洵在任,叹曰:“天下岂有无父之国哉!”
殊有侠气。及槛车赴菜市论斩,嗣同大言曰:“官高者获免,独归罪于末秩耶!”
参与新政四人,自命宰相之职,至此始露本来面目。
杨锐、刘光第、谭嗣同、林旭同参新政。上求治过急,太后弗善也。上手诏密谕锐云:“近日朕仰观圣母意旨,不欲退此老耄昏庸大臣而进英勇通达之人,亦不欲将法尽变。朕岂不知中国积弱不振,非力行新政不可。然此时不惟朕权力所不及,若强行之,朕位且不能保。尔与刘光第、谭嗣同、林旭等详悉筹议,必如何而后能进用英达,使新政及时举行,又不致少拂圣意。即具奏,候朕审择,不胜焦虑之至。”锐等复奏,前列四条,大致冠冕堂皇。末谓古天子有亲军,汉之期门、羽林屯兵、唐之宿卫皆是。今立国之要,在乎强兵,宜身为之先,振起民风云云。嗣为太后所见,妒者谗构其间,指为恶意,锐等以是得罪。宣统初元,锐子庆昶缴手诏于都察院,而原摺殊不可得。当时有人见者,述之如此。康有为未出京时,侯官郑孝胥被荐入都,召对献策,练举国人为兵,使朝内外群臣尚武,请上自习体操,都人谓之“三练”,谓练兵、练官、练皇上也。或疑其内含宫中举事之微旨,以讹传讹,遂有围攻颐和园之说。适于斯际发见锐等请上自揽兵权之奏,其死也宜哉!
党人被逮前一日,林旭遇丹徒马建忠于途,亟下车,密问曰:“公自贤良寺李傅相处来与?曷回车复见傅相,为我乞命?”张樵野侍郎出京之日,上傅相书云:“但得终老边廷,于愿足矣。”李文忠之慈眷优隆,倘为二人掩护,未始不能稍动天听。惟公耻甲午战败,常思晚节自见,岂肯为他人用。移督两广,虽承苏元春交涉失败之后,以重臣莅镇,出自慈圣之意;然都人揣测,中实有捕康密诏。于时希功求进之徒,日奔走于门,要约于公:生得有为者赏若干,献首级者赏若干,大廷广众,言之无讳。嘉定徐协揆曰:“公如得逆首,宜进封侯。”有躁人在侧,亻言曰:“或进封公。”公笑曰:“且进封王。”此犹出于戏言。
然公常云:“慈圣之憾康、梁,甚于粤中洪、杨,捻中任、张。粤捻为乱,欲得天下,康梁谋逆,欲胁太后。此战国所云,河内、大梁,及身三者,以身为上‘也。”公履粤督任后,除盗安民,勤政之声,颇著中外,于人人心目中之党案,视之蔑如也。朝旨命掘康先茔,公明知故纵。骐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未已。于兹益信。
张樵野侍郎被逮之先,曾受虚惊二次。是岁端午日,慈圣召见左翼总兵英年,令传谕步军统领崇礼云:“张荫恒有查办事件,著先为预备。”英年奉诏,使缇骑先至锡拉胡同待命。崇礼与侍郎善,止之曰:“且候诏下。”于是侍郎家室得免惊扰。是日,慈圣驻跸颐和园,召见庆邸、刚毅、廖寿丰,皇上侍侧。太后问曰:“张荫桓遇事专擅,弹劾者众,尔等有所闻否?”庆邸曰:“总理衙门惟荫桓一人称能,以此招忌,容或有之。”慈圣怒曰:“若荫桓死,将如之何?”皆莫敢对。移时,慈圣色稍霁,曰:“予知荫桓能,所询者,专擅之迹耳。”庆邸曰:“荫桓在总理衙门,遇事,有与同官商者、有径自决者。荫桓与外人私交往来,行踪诡秘,局外不得而知。”太后顾谓上曰:“其严斥荫桓,使知警戒。”
翼日,侍郎先至军机处看参摺,旋与军机大臣同召入见。侍郎颇陈辩,上谕之退,得免罪。八月,诏捕康有为日,缇骑至锡拉胡同,直入侍郎家,搜寻有为,不获而去。邻人不知,咸疑为抄没。或作谑语曰:“事不过三,殆将及矣。”翼日,捕康党六人,廖尚书拟旨,两圣阅毕,久之始下,盖上意尚踌躇也。是日,慈圣问曰:“伊藤觐见,何以为赠?”上以宝星对。慈圣曰:“务选其精者,令张荫恒为之”若无其事。又次日,侍郎始拿问至提署,复交刑部治罪。
伊藤博文薄高丽统监而不为,观光大陆,有囊括四海之志,欲吾国聘为辅佐。
康有为作奏章,自荐为迎送专使,令李端上之,弗许。先是,有为说上开懋勤殿列十坐,以李端、徐致靖、宋伯鲁、杨深秀、康广仁、梁启超、杨锐、刘光第、谭嗣同、林旭为十友,有为言无不听,则隐然公孤师保自任也。及谋为迎送使而不得,心知有异,奉诏督促出京,幸免于祸。伊藤旋去。戊戌之事,因败于日本而然,当时首祸之人,皆欲以日本为法。伊藤欣然而来,废然而去,政变于是乎毕。
叶曙卿军门逮入都、张樵野侍郎出戍,皆房县知县曹景成阝任解役。狱中住屋为邻,饮食起居均甚安适,惟需费甚巨。侍郎广籍,且沾洋气,吏望尤奢,一日之中,索至一万以外。侍郎无已,求教于军门。军门曰:“余入狱,日实用六千四百金。”吏曰:“君数本八千,以二八折扣,减至此耳。”狱吏尊严,二人皆嗟叹不已。
张樵野侍郎久为李文忠之门生下吏,外简公使,内擢卿贰,皆文忠之力。侍郎以吏员出身,而吐属风雅,亚于词林,临事明敏,邻邦人士咸乐为欢,兼权译署,居高而愈见才,岁久而益习事,都人共仰。及文忠入署,相形之下,既尊且亲。侍郎揽权有年,不能复让,遇事把持,文忠或有未允,辄曰:“吾师过矣。”
旋令所司,如其意旨而行,竟不之顾,文忠无如之何。吾乡吴蕙吟诗郎同在署中,名位相埒。偶批一稿,侍郎见之,大咤曰:“误矣,误矣!”吴侍郎为毁所批而后已。戊戌政变,先以英国借款,受台谏攻击,几至籍没。慈圣听政,与康党诸人同捕入狱,嗣以查无实据,幸免骈戮。然侍郎为德宗亲臣,曾有进呈洋货一单,为慈圣所见,终不慊意。遣戍新疆,濒行之时,上书文忠,乞哀求救,盖悔之晚矣。
本朝旧制,六部满、汉各六尚书、十二侍郎,一部六堂,常有大学士管部为七堂。虽云位尊为上,仍视乎其人而已。薛云阶、赵展如、沈子敦为刑部侍郎时,即主部政。常熟久绾财权,甲午之后,慈眷大替,不得不屈于麟相。孙文正素性严正,戊戌变法,时有献替。及慈圣听政,谗者以公曾进《校庐抗议》一书,遂有官制之改革,摭拾书中节目,上达天听。慈圣闻之,微愠云:“不意孙家鼐亦附和。”外间揣测,以为公将得罪。是时公为吏部尚书,兼管顺天府尹。东海徐相,以大学士管吏部,恒藉故排挤。公上疏乞罢,温诏慰留,再请乃允。李文忠戏曰:“请罢官而反得奖谕,吾亦胡不可以为此请也。”然徐相竟以庇匪得罪以死,公复出,仍绾铨政。天道好还如此。
孙文正请以《校庐抗议》发各衙门阅看,择要施行。岑西林时未得志,将上条奏。望江余寿平中丞方为侍御,与西林交密,荐张凤梧为之拟草。凤梧者,坚白制府之初字也。拉杂成八款,西林欲足成十,问寿平。寿平曰:“得当而已,八与十何别?”既上,以改官制一条,合乎冯氏《抗议》,制曰“可”,西林以裁缺京堂得简粤藩,此疏之力也。未几,慈圣临朝,制度复旧,谈新政者皆得罪,孙相且以冯书引嫌去官。西林以中兴勋旧后裔,仍得调陕西,凤梧从行,改字坚白,二人遇合甚奇。
戊戌党祸,李端、陈宝箴、徐致靖滥保匪人,皆获严谴。长白荣文忠曾保陈宝箴,长沙张文达亦曾保谭嗣同,各自请罪,先后交部议。吏部将两案同日上奏,时文忠极蒙主眷,文达因缘,获以一并减等。
戊戌秋,兹圣曾有电旨,召先臣入都,以疾不能赴。未几,宗室贻谷,以长白荣相国之命来曰:“上意向用甚殷,能以私询勉一行否?”余辞不敢言,既而悔之。以父执中李文忠、孙文正、嘉定徐相国,皆至戚也,未以情告而自专,可乎?次年拳乱作,遂不复出。
文庄电奏未至之时,文忠曾力劝之来,且预为计划,将到京事宜,先至宫门请安。又为访枢臣,问请安召见后,如何待之。皆云:“上意可知,或先赏还原衔翎枝,以待后命。”时文忠已老,犹为此奔走不遑,可见旧谊之厚。
德藩亨利亲王来</a>游,非聘也。西法可以礼,可以不礼之。宜如亲王例,与国君相为宾主,舆卫用帝制。在中国为前所未有,《会典》不载。枢垣、译署聚议,久之乃定。使庆邸、礼邸迎于郊外,载以黄缰绿轿。觌见时太后坐、上侍侧,德藩三折腰,弗答,宴之于乐寿堂。宴毕游园,上往相遇,以示答礼,乃旷典也。
外人意犹不满。庚子和约成,外邦大使,均待以敌体,渐染西俗矣。
刚毅为苏抚,以清刚著。初与荣相比,专排常熟。政务处设于甲午之后,三人皆在焉。偶因议事不协,荣相怒曰:“公奏上,治荣禄罪,所不敢辞。”常熟虽受圣眷,而绌于慈宁,避弗与校,乃已。及太后复垂帘听政,常熟已去位,荣、刚势均力敌,各不相下,因是有隙。一日,刚毅荐龙殿扬之材勇,上问如何,对曰:“若昔之黄天霸。”上知其未学,满人本不以文重,弗之责也。既退,荣相哂曰:“公以龙殿扬喻黄天霸,公得毋以施世纶自命乎?”世纶在当日诚为喧赫,而今日伶人演剧,则以下等戏角充数。相与一笑,而罢。
荣禄、刚毅同时在枢府。荣禄简为武卫军帅,宋庆、聂士成、袁世凯、董福祥各师隶焉。刚毅奉使两江、两广,清查外销各款,悉使报部,供给军用。京师为之语曰:“荣禄练兵,刚毅筹饷。”犹是外人揣测之词。两相同直,势不相下,特假宠命,以出刚相于外。两江方毕,两广电旨即下,两广事竣,刚相拜表即还,亦知迟则有变也。
近年,吾邑贤令,以杨霈霖、张琴为最。霈霖日巡于乡,凡沟洫之浅者,督令掘深;道路不平,责其修治。民不从命,霈霖复往过,即予鞭朴。捕务严厉,一盗就获,辄施五木鞫实,穷治党与,以故贼盗绝迹,四境安然。琴葺治书院,劝诱诸生,讲求实学。二公皆得罪邑绅,贿买御史,毛举细故,弹劾落职。御史风闻言事,本武后制度,流弊如此。
苏元春,湘军旧将,所谓依草附木,因人成事者也。当时帅节握于文人之手,曾、胡、李、左皆以科第中人躬亲师旅,武功多有可观。于是武人好文,寝成风气。豫军之张勤果,淮军之吴武壮,结交词人墨客,颇受虚誉而能得溢美之辞。
湘军之鲍忠壮,英雄末路,李文忠公函稿言其欲为总督,皆是类也。元春行辈较后,模仿前辈,不遗余力。光绪乙亥入朝,京朝宫中,乡寅世戚,均有赠贻。挥金如土,至于不能自给,时人称为“叫化孟尝君”。元春已奉淮徐练兵之命,未几,与法人交涉失利,言路纠参,遂败。
光绪己亥十二月己酉,诏立多罗端郡王载漪之子溥携为大阿哥,承继穆宗毅皇帝。下诏之日,召见朝臣于文华殿,六部、九卿咸与焉。诸臣毕入,太后先言曰:“皇帝有旨。”帝乃出诏书于袖,枢府领班、礼亲王世铎捧之而下。其时惟一二要人知其事,余者默默而已。既出,群趋礼邸就观,随班者众,秩次颇乱。
徐小云侍郎取诏书于礼邸之手,朗诵一过,闻者咸悉,乃散。
古今中外各国,子立为帝,而本生父以天伦之爱引入政治之中者,自醇贤王为始。王当国十余年,所设施者有三大政:增加旗饷,以固本也;兴办园工,以希宠也;大练海军,以强国也。李文忠特为致书各省督抚,协取土木之资,而犹不足,则尽移海军经费而用之。户部希旨,奏定光绪十四年之后不购军械。七年而至甲午,日本开衅,战舰巨弹仅存三枚,不得已而用其较小者。大东沟战役,情见势绌,距醇邸之薨,已四年矣。后十余年,端邸子立为大阿哥,参预朝政,引用拳匪,欲一举而荡平八国,酿成大祸。又十馀年,醇邸子立为帝,获封摄政王,俨然人主之位,遂倾其宗。光、宣两帝,皆以近支入嗣,惩宋明之失,讳言尊崇所生,而假以政柄,其弊抑又甚焉。
大阿哥立,次年元旦,大高殿、奉先殿俱代帝行礼。豫锡之都统,时主讲会辅堂、出试题云:“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其弟子某,主讲通州书院,同时出试题云:“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皆有弦外之音。都统讲学,高阳、东海钦服,甚至两相科第远在其前,书札往来,辄自称“后学”,倾倒如此。本朝理学名儒,都统为最后一人,受其感化,只北方学者,且在高位居旗籍者为多。故建储之策,与有力焉。
同光以来,每逢庆典,李文忠常得异数。紫缰、三眼翎,本朝赐近支八分公,以当古之九锡,人臣所不能有。然其后继之者,实繁有徒。光绪中叶,内廷行走诸君,全用紫缰。东海、徐相,以宏德殿照料之劳,膺三眼花翎之懋赏,几于不甚爱惜之物。德宗三旬庆典,文忠得方龙补服,出于《会典》之外。嗣政府中人出,言其故,乃知军机处开出群臣之名,德宗注简便文字于下,如花翎则书一“翎”字,双眼、三眼花翎则书“双眼翎”、“三眼翎”,议叙则书一“叙”字,从优议叙,则书“优叙”,团龙补服,则书“龙补”,俾军机大臣持出拟旨。文忠下为“龙补”二字,拟旨者巧立名目,增饰而为方龙补服,遂为创典。文忠谢恩摺曰:“在微臣特拜新恩,在他日将成旧典。”于晦若侍郎笔也。
旧制亲王无执政者,成亲王在枢府,本是特例。自太后临朝,以懿亲为辅,恭、礼两邸,相继为枢府领班,始成为故事。然光绪十二年,训政期内,礼邸自请开去军机差使,以符定制。其后二年,德宗亲政,礼邸又辞出枢符,请复旧制。
虽温旨慰留,仍于旧制未敢擅更,辄委之数年以后。及庆邸入直,终于清世,沿以为例。
拳匪初起,稍识事理者,计日能待其亡,矧徐筱云、许竹、立豫甫三侍郎,袁爽秋、联仙蘅二京卿,素称通达者乎!惟本朝自世祖以下,圣主明君相继在位,过于汉高、惠、文、景、武、宣,一时臣下,奔走之材多,辅弼之佐少,相沿成俗,面折廷诤,竟无人焉。筱云、竹、爽秋三人,疏远外臣;豫甫本姓杨,汉军旗人;仙蘅为庄王包衣,满洲之俗,见上自称奴才;岂敢违旨,焉有犯颜强谏之事。其奏稿为钞报所未载,其词语为廷臣所未闻,反令外人不平,代为请恤者。
盖五人早知必败,平时当有不谨之言,拂首祸之意。召对之下,不能随众附和,致违上旨,事诚有之,理亦宜然。倘云直谏而死,是未知清朝之臣下对上制也。
联仙蘅阁学,崔佳氏包衣,旗也。包衣为清初奴虏,子子孙孙不能脱其籍,旗主愈贵愈贫,愈受其虐。阁学隶庄王府,由词林出任府道,入参译署,本非庄王所喜。庚子之乱,日夜围攻使馆,不克,召廷臣咨询。对曰:“果犯天下之不韪,杀外交官,他日洋兵入城,肆行报复,恐将鸡犬不留。”太后怒曰:“联元,汝何言耶?我老妇胡畏!”庄王奏请归邸惩治,遂弃市。
许、袁弃市,从端王之请也。原诏附片辞连仁和,以慈眷素优,留中不发。
诏下,仁和诧问:“附片何在?”长白曰:“公毋多问矣。”仁和会意而止。事后,枢府中人,咸谓仁和素机警</a>,而此际忽茫昧,盖近于懵懂运中,不知其然而然也。
立豫甫尚书居近西什库,与天主堂素有往来。拳祸初兴,西兵入卫使馆,分四十人驻西什库天主教堂。至市购麦,肆主畏西兵不敢售。教士请于尚书家,为之解说而与之。尚书久典内务府,擢任户部,历任优缺,素有富名。在混乱之时,本为流俗所羡妒。缘此,遂谓其通敌,以闻于上而诛之。
匪势蔓延,始仅在外府州县,以为尝试,既而王、贝勒引至府内演习,其事遂不可为。京师之中,辇毂重地,无论何处,匪徒指为隐藏洋货,即举火焚毁,无人敢阻。未几,神坛遍布于九门,且有差役,时出逮捕。鞫问之法:每擒一人至,焚符上告于天,纸灰上升则释之,否则视为有罪。为之首者自称大师兄,亦天父、天兄之亚也。攻使馆及教学,不克。使馆环列于东交民巷。教堂在康熙</a>年间奉旨敕建,于光绪初年,由西安门内蚕池口移于西什库。李文忠商之天主教士,请于罗马教皇,多次始允。其事始末案卷,附载于《集》中。至是,匪徒公然出示,改东交民巷为杀洋鸡鸣街,改西什库为杀鬼巷。鄙俗几不可耐。诸王公贝勒信以为实,其才识已可想见。
巷战既开,武卫中军乘势行劫。兵半旗籍,几不知世情。时孙文正公退职闲居,盗入门,闻主人姓名,逡巡不敢遽进,曰:“中堂在衙门耶?抑在家也?”
仆对曰:“中堂已罢官。”盗不俟言毕而遽入,尽夺取所有而遁。事过,文正笑语人曰:“京师贼匪犹畏法禁,询知势位去而后敢动。余乞骸骨且年馀,若辈殊不之悉,何其昧于外事之甚也。”
甲午之后,外人皆谓吾国人不宜于武事,故不任战。彼以为人各有能有不能,无足异也。庚子衅起,罗荣光守大沽炮台。敌舰大至,彼众我寡,荣光力战拒之,卒以兵无后继,奋斗以死。同时,聂功亭、马景三两军守津,与联军遇,虽败,颇有杀伤,较诸甲午为优。
湘军末造,刘松山老湘营部下尚有三人,于拳乱著称。曰平江余虎恩。随吴清卿中丞东征,与曾文正之孙广钧同驻军榆关外。虎恩宴客,广钧之营务处,方某与焉。广钧责其擅离职守,就执之。虎恩怒曰:“速释之,不然吾即缚汝。”
广钧慑而逃。及武卫军成,虎恩统中军,经拳乱而罢。曰长沙方友升。张文襄时督鄂,令率师勤王,驻军直、晋边界。法兵克保定,出巡遇之,令其退,弗应。
法兵径前搏击,友升大败溃走。时岑云阶中丞为晋抚,闻败告急。李文忠尚不知有战事也,电奏中责其染军营习气,小事报大。未几法兵退,中丞致电言谢云:“王爷,中堂,信孚中外,造福于西。”云云。于此可见当时全权大臣尊贵无比之形,及临敌疆臣震慑失次之状。一曰新喻张春发。仕至广东提督,从李秉衡引兵入卫,道出任丘、茌平间,攻破教堂两大所以为功。秉衡师至杨村遇联军,迎战败绩,春发移€南提督。为魏午庄制军论劾遣戍,未几释归。
瓦德西,德人而为八国统帅。微论条顿、罗马、斯拉夫、东亚人种不能一致也,即以法兵论,岂有服从德将之理。虽云各国公认,姑作如是观而已。《瓦德西日记》译本记:“初受任使时,自以为莫大荣幸。既至中土,无一国之兵能从其命,徒自矜伐不已。”所谓厚颜无耻之极至者也。犹不知悛,竟使天津税务司德璀琳向李文忠劝进,文忠曰:“予今年七十有九,明年八十且死尔观吾子,有似乎皇帝者耶?”笑而遣之。
瓦德西有一事为联军所称誉者,厥惟惩办祸首。当时中外之人,皆以此为先务。值两宫西狩,庆邸、李相在京,方议和约,莫肯先发。洎乎各国使臣咸以为言,政府迦护前非,不能尽情处治。西安地远,兵力所不能及。瓦德西购置骆驼百千头,作西行之势。议和大臣以闻于行在,乃得所请。
徐荫轩相国继高阳之后,为守旧党首领。平生最恶外人,而家居东交民巷之中,近于各国使馆,朝夕所经,触目皆是。每出门入市,辄闭其眼,曰:“山鬼伎俩有限,老僧不见不闻。”无穷西兵入城,扼要为备。将战前数日,巷口稽察甚严,徐相行动,已不得自由。及拳匪纵火,焚崇文门大街药肆,噪而入东城根,东交民巷、东长安街、御河桥三处,守卫西兵燃枪拒敌,行人不通。徐相前门被塞,乃启后户走,向西,绕正阳门逃出。都人嘲之曰:“山鬼小施术,老僧由窦遁矣。”其后联军入京,其子承煜劝其自尽而死。此老终身谈道学,不意齐家一节,未之能行。
练拳术能御火器,红灯照飞行空中,掷刀杀敌,因而有祖师、圣母,种种神怪。名号皆自戏剧中来,适合愚民心理。端王、澜公及近支宗室、内廷宫监,其知识适等蚩氓,故气味相投,一见为之大喜。慈圣临朝虽久,究为见所未见,三人能令市虎,矧众证确凿,宁不能使信为实乎。当时士夫未尝不引以为忧,特劫于权势,不敢不随声附和。赵展如尚书奉命查办归,人问之曰:“拳民可以成事乎?”曰:“不可。”故惩办首祸,谕旨谓其奏对尚无失辞,而牵连被罪。当时政府诸公及议和大臣,颇欲宽其处分;卒为外人所持,不免于祸。诏赐自尽之日,命备鸩酒。尚书体魁伟,其家人因平时慈眷,希冀有恩诏,薄其鸩,屡饮不死。
传诏大臣,久待无以复命。尚书以皮纸蘸酒,自蒙面而卧,乃气绝。
毓贤处斩,甘督李廷箫奉诏,先怀金往示。毓贤知其意,曰:“我有罪,宜明正典刑,奈何自经沟渎!”廷箫,老成持重人也,处覆巢之下,闻言悲愤,归途中,自吞金死。毓贤诛前一夕,书楹贴于门,其首二句“臣殉国,妻子殉臣;我杀人,朝廷杀我”云云。翌晨居民轰传,颇有蠢动之势,毓贤急往受戮。甘省地方驾远,刽子无能手,斩之不死。戈什某曰:“奈何苦吾主。”夺刀刭之,亦自刎。
戊戌之岁,启秀得以内务府大臣掌管锁钥,内廷中第一优差也。荣文忠入相,慈眷至隆,仍使总管内务府。乃以启秀入直枢廷,名位虽高,不免有夺我凤凰池</a>之感。启秀颟顸,误为秉国之钧,参预朝事,提倡拳匪,与徐承煜同时受显戮。
虽云奉诏,然有外兵监视行刑,亦孔丑矣。
祸首之中,荣相本居前选。李文忠夙与有兰谱之谊,又知荣相慈眷极隆,非置之西安,政府凡事不易动上听,故力为维护,不令预于罪人之例。谓其身为将帅,在战役之中,虽明知其非,而无所退避,措词犹为得体。项城时为东抚,于荣相未赴行在之先,极意资助其行,又先为之地于其所往,与李文忠相较,可谓英雄所见大略相同。己亥之夏,文忠小恙,闻于山东,或说项城以电问疾。项城曰:“不可,彼且疑我欲得其位。”时项城资望,在疆吏中为最浅,乃作此言,抱负正自不凡。其后文忠疾病,有劝其保继任之人者。文忠曰:“继任有人在,我不欲保耳。”此老先见之明,至死亦复不弱。
李文忠功业之盛,宇内共仰。同、光之际,国家与外人有疑难之事,待其一莅而决,匪惟信义之孚乎中外,抑亦威望之大,足以摄之。高丽之役,我师败绩,公之声誉,亦稍稍衰矣。倏有拳匪之乱,八国联军入都,群情惶惧,公复为全权大臣,入都议约,各使意见已不一致,其本国又有舆论参加,自瓦德西而下,八国兵官均需干预,故情形极为复杂,每一条例,皆几经商酌而后定。及全文录出,示意吾国,其言曰:“但得谕旨照准,现时撤兵,节令正好。若交炎暑,便不能行,须迟至九十月以后,迟一日,则多费百万,秋后须多一百余兆”云。公为代奏,奉旨俞允。建德周玉山制军时为直隶布政使,叹曰:“谁为全权大臣者?直画诺大臣而已。”
公法惟行于势均力敌之国,弱小之于强大,不适用也。拳乱中,德使克林德被害。德主命将出师,攻入我国都城,要求惩治祸首,胁取逾额赔款。犹以为未足,必须皇帝母弟醇王,亲赴彼都谢罪,可谓法外行凶。醇邸抵柏林,德主强其行一跪三叩之礼,醇邸以电请命,政府无如何,勖以善体上意而已。西俗以跪拜为背教,受人跪拜亦如之,德国舆论大不谓然。外部密戒吾国使臣,力拒不允,仍行三鞠躬之礼,幸未辱命。德之于醇邸,奚啻回纥之于唐德宗。然德宗即位,衔回纥终身;醇邸摄政,无恶于德。甚矣,古今人度量相去之远也。
庚子赔款最难堪者,美外部估算,不过三万一千万,倡议各国减数。我利用此说,与各使竭力商酌,均不允。会德穆使密告文忠云:“美兵少,且早撤,故允减数。他国断不能比,迟则匪特不减,且有加焉。”文忠惧,因奏言美国借此讨好,并无实在把握,乞速准行。奏入,制曰“可”,四万五千万之议乃定。美外部既有此说,议院以浮收赔款为耻,将以返诸中国,而不知何途之从。伍秩庸侍郎使美,因以为功,与订专约,以此为中国学生赴美学费。欧战事起,德、奥、俄三国失所依据,赔款均得免。英、法、日、意不能独存,亦自动停止。于是,或以文化为名,或言水利,纷纷然自行处置。大率彼国人得此机会,遂设一机关,引吾国数人为之助,以示两国人民之意。吾国之国计民生,则置之度外。而美国外部海大臣之善意义举,遂无实惠及于中土,仅成为一种史册上过去之事实而已。
当美人倡此议时,洋顾问毕格德以告李文忠。文忠以为有此说,不必有是事,心意本不深信,故穆使一言,即能动听。此老经事多,知空言无补之习,中外之人同有此弊,不知各国浮报需索,逞愤于拳乱之后,虽有加重之罚,而国人不以为不端。及时过境迁,杀人越货之行,究有惭德。不特倡议之人弃不肯取,其余诸国,一经道破不得不与之俱化矣。南海张樵野侍郎,曾以李相外交之策为愚不可及。公岂真愚者,特前辈忠厚,不以尖酸刻薄之心待人而已。岂意减数一举,属于良心,文忠不信欧美人之有良心,殆倔强犹昔之故与。
俄约屡议不就,杨儒日受逼迫,甚或取视电旨,是不特在包围中,且在监视中矣。未几,杨儒跌伤,旋中风死,其子以身殉,颇有疑案。然弱国之臣,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即横死亦宜。
善化瞿止庵相国之尊人,与先文庄、王文勤、卞制军颂臣,俱于咸丰辛亥科乡举。止庵少年科第,久绾文衡,素见知于尊长,制军曾保其才。历官浙江、四川,提督、学政,皆在文庄任内。钦重逾恒,迭经密保,然外省督抚,于京朝清贵之官,无能为力也。其参枢府,由于王文勤之荐,前辈于故人之子,重之如此。
止庵体类穆宗,为高阳、李文正所取士,文正亦赏识之。止庵著《恩遇纪略》,卷首即载召见时事:太后云:“从前李鸿藻说你好,现在他们也说你好。”原注云:“他们”指荣文忠云,以余所闻,盖文勤也。止庵被召至行在,命下之日,都人咸知其将兼枢、译两席。其时八国和约,要求枢臣兼外部,以免隔阂。时政府枢臣三人:荣文忠名列罪魁,幸而获免,自无此望;王相、鹿尚书均两耳重听,未可贻笑外人。固知非年力富强者,未可以对外,而止庵之当选,不待面圣而都人早料及矣。
止庵与长沙张文达生同里,同案入泮,同科举乙榜。其成进士、入词林,则止庵较早一科。久居京师为同县、同乡、同学、同年相好,殆无有居其右者。
庚子之岁,先后被召至行在。距西安一日之程,相遇于城外野店,共投宿焉。二公久别相逢,诉说衷曲,欣喜不可言喻,明知回銮之后锐意新政、中兴辅佐,非异人任,抱负尤为不凡。文达谓止庵曰:“吾二人之交自幼至今,殆天缘凑合,非人力所能为也。今兹枢府求才,正虚席以待吾辈。明日入觐,使我获参机务,当荐公为江督;公若当国,何以处我?”止庵曰:“苟幸得赞枢府,则江督乃君之位也。”既而皆曰:“对灯立誓:苟渝此盟,明神殛之。”二公虽一时戏言,足见京朝清要之官,犹不知枢臣地位。其后止庵当国,殊无力以报文达。文达不得志,辄举以告人,且曰:“今总督无望,即巡抚亦不可得矣。”文达旋与项城缔姻,适中止庵之忌,交益疏远,神离貌合,竟抑郁以终。止庵临丧哭之痛,盖有不能言喻之隐也。
定兴鹿文端拙于言论,内调枢廷耳已重听,尤不能有所建白。然有时一语隽永,为福不足为害有余。李文忠薨,闻于西安行在,两宫震悼,诏加优恤,已将侑食太庙。枢臣出拟懿旨,定兴突问曰:“祀于何处?”时议配享文宗,则咸丰朝文忠方仕,未立功勋。配享穆宗,中兴勋业不乏其人,未可显分厚薄;配享德宗,其时上年正富。则懿旨之中,不易措词。因而搁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