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唐宋以来之私修诸史
3个月前 作者: 金毓黻
唐宋以来,设馆官修诸史,具如上章所述,而私家所修诸史,亦宜以次述之。然往代官修、私修之史,非有犁然可分之界限,例如沈约</a>《宋书</a>》、姚思廉</a>《梁》、《陈》二书、李百药</a>《北齐书</a>》,虽奉时君之命,名为官修,实为自创义例,成于一手,无异于私修诸史,是其证也。唐宋以后,亦多是例,宋司马光</a>承英宗之命而修《通鉴》,有刘颁、刘恕</a>、范祖禹</a>诸贤为之佐,又得以书局自随,及书成,神宗又为之命名制序,不可不谓之官修矣。然考修是书时,凡属宏纲细目,悉由光一手草创,无异自撰一史。同修诸氏,虽各分撰一部,用力甚勤,然仅属初稿,为编订比缉之助,最后勒定,仍属之光。昔者孔子</a>修史,亦极惨澹经营之功,故曰,笔则笔,削则削,子夏</a>之徒不能赞一辞,以后例前,正可借喻。故是书为马、班二氏以后仅见之作,非沈、姚、李三氏所可比拟,亦以其准于私史故也。若斯之类,都入本章,略形存质,取便论述,研史之士,幸无讥焉。
本期私修诸史,拟分四类论之:一曰纪传体之正史、别史,又可分为八目:一如《东都事略</a>》作于《宋史</a>》未成之前,《明史</a>稿》作于《明史》未成之前,是为创作;二如有薛居正</a>之《五代史》,而欧阳修</a>又撰《五代史记</a>》。有明代官修之《元史</a>》,而柯劭态又撰《新元史</a>》,是为改修;三如马令、陆游</a>分五代史之一部而撰《南唐书》,谢启昆分《魏书</a>》之一部而撰《西魏书》,是为分撰;四如郑樵</a>之撰《通志</a>》,乃取诸史合为一编,是为总辑;五如熊方之撰《后汉书</a>年表》,钱大昕之撰《元史》氏族、艺文两志,是为补阙;六如王先谦</a>之撰《汉书补注》、《后汉书</a>集解》,吴士鉴之撰《晋书</a>斠注》,是为注释;七如李清之撰《南北史</a>合注》,沈炳震之有《新旧唐书</a>合钞》,彭元端、刘凤</a>诰之有《五代史记补注》,是为合钞;八如汪文台之《辑七家后汉书》,汤球</a>之《辑诸家晋书》,是为辑逸:悉属于此类者也。二曰编年体之《通鉴》,是书上仿苟悦《汉纪》,而后贤续作甚多,朱熹</a>所撰之《纲目》,亦属此类,盖以年月为经纬者也。三曰以事为纲之纪事本末,此体创于袁枢</a>,而继作亦甚多,一一取而述之,盖以纪载一事为主,而具其始末者也。四曰属于典志之通史、专史,此类之最著者,曰杜佑</a>《通典</a>》,马端临</a>《文献通考</a>》,秦蕙田《五礼通考》,皆就历代之政典礼制,综为一编,是为通史;此外如黄宗羲</a>之创修《明儒学案</a>》,其子百家与全祖望</a>同辑之《宋元学案</a>》,为后代学术史之权舆,是为专史,亦自通史析而出之;又顾祖禹</a>之《读史方舆纪要</a>》,顾炎武</a>之《天下郡国利病书》,则通诸史地理志及郡县方志以为一书,亦具通史之一体者也。大抵撰史之法,或以人纪,如诸正史、别史是;或以年纪,如《通鉴》是;或以事纪,如纪事本末是:是为史之三体。刘知幾谓纪传、编年为二体,遗纪事一体而不言,固以古无是作,然岂足以概史体之全哉。若乃唐宋以来,撰史之途径日辟,又可于此见之。兹就上述四类,分述于下。
纪传体之正史别史
纪传体八目之一,是为创作之史。何谓创作,一代之史,未经勒定,而有人撰之于前,致其筚路蓝缕之功,而后撰之史,或更不如,是其选也。《宋史》未成之前,有王偁之《东都事略》一百三十卷,叙北宋九朝之事,起太祖建隆,迄钦宗靖康,计本纪十二、世家五、列传一百五、附录八,而无表、志。李心传</a>谓其掇取五朝史传(指太祖、太宗、真、仁、英)及四朝实录附传(指神、哲、徽、钦),而微以野史附益之,因而讥其疏驳(《朝野杂记》甲四)。今宋“国史”已亡,无从取证,然核以《宋太宗实录》残本及李焘</a>《长编》,知其叙事尚约而该,议论亦皆持平,岂宋“国史”原本即如是乎 清人汪琬谓元修《宋史》据是书为稿本,虽未必尽然 ,然于宋“国史”原本之外,亦多资于是书;且《宋史》于北宋九朝之事,详赡而鲜疏舛,亦以偁书先成,规模已具之故,其迹不可掩也。明人钱士升撰《南宋书》,以配偶作,虽有删繁就简之功,而论者谓非其伦,则不知旁求史实增补阙遗故也。清代邵晋涵有志撰《南都事略》,备南宋九朝之事,以极删繁补阙之能事,而其书实未成,惜哉(李慈铭</a>《日记》,谓曾国藩</a>得此稿,将刻之,以移督直隶而止;李详《窳记》,谓马新贻督两江,有人持此稿以献,未及付刊而遇刺;谭献</a>《复堂曰记》,且谓海宁唐端甫,曾见活字本:凡此皆影响之谈,不足置信)。《明史》未成之前,先有王鸿绪之《明史稿》,据康熙</a>五十三年鸿绪所表进,仅为列传二百五卷,后于雍正</a>元年又表进全书三百十卷,计本纪十九、志七十九、表九、列传二百五,即含前书在内。迨鸿绪卒后,其子刊成之,并收入《横云山人集》,题曰《史稿》,初未畅行,后乃布之于世 。世多谓此书为万斯同</a>旧稿,鸿绪攘窃之,以成己名 ,虽曰有因,亦未衷情实之论也。考全祖望谓《明史稿》五百卷皆万氏所手定,其后虽不尽仍其旧,是亦自为一书(《万贞文传》,贞文即斯同之私谥);钱大昕亦云,王氏《史稿》大半出万氏手(《万季野传》)。全氏所谓《明史稿》,即指斯同所修之稿本,后为鸿绪所修改者,而钱氏亦不过为约略之辞,非能指实其事也。杨椿亲见万氏,后为史馆纂修,又不甚满于王氏,乃谓万氏以十二年之心力,成《史稿》四百十六卷,而王氏重加编次,或有删改,视万稿颇有异同 ,是王稿亦不尽从万稿也。盖万氏先后主于徐元</a>文、徐乾学</a>及鸿绪之家,始终以纂修《明史》自任,实怀元遗山以独力成先朝史之志,而不肯受新朝职名,列名《明史》,固其本怀,一也。且当季野之世,有汤斌</a> 、倪灿、尤侗、黄虞稷</a>、朱彝尊</a>、潘耒、吴任臣</a>,皆与纂修《明史》,不必其稿悉出于万氏,即谓稿经万氏删定,亦不必谓全出其手,是则王氏《史稿》,并含有诸家之稿在内,可以推知,二也。唐代以后,官修诸史,署名者或为监修,或为总裁,如《旧唐书》之称刘昫</a>,宋、辽、金三史之称脱脱</a>,是前此本有是例,《史稿》之署名鸿绪,亦不为过,三也。观鸿绪之《进书表》尝曰,或就正于明季之老儒,即指黄宗羲、万斯同辈而言,正与张廷玉</a>《进明史表》,谓《明史稿》经名人三十载之用心,为暗指万氏者同符。然终不能明言其为万氏之作者,盖鸿绪身任总裁,假手幕客,实同倩人捉刀,且汇合众作为一书,举一而遗其他,亦为修史之例所不许。鸿绪在日,未及为《史稿》作序,殁后草草付刊,或非鸿绪之志。惟《史稿》既强半出万氏手,又为《新唐书</a>》后有名之作,而书中未尝一称其名,实为有伤忠厚,此虽由鸿绪子孙不知而妄作,亦当由鸿绪自任此责者也,然则谓为攘窃,岂无以哉。至其与后来勒定之《明史》,孰为优劣,亦无定说。世人以《史稿》出于万氏,故多褒词。然清礼亲王昭槤、陶澍、魏源</a>等,尝于《史稿》致不满之辞 ;其持论最平允者,莫如杨椿,谓其书纪、表不如志,志不如传,弘正前之传,不如嘉隆以后,是也;读是书者,当自得之 。
此外创作之书,尚有二种,所宜附述,一即《契丹国志</a>》,一即《大金国志</a>》是也。《契丹国志》二十七卷,凡纪年十二卷、传七卷,其余八卷附载杂事,宋孝宗淳熙间,叶隆礼</a>奉诏编次,盖取前人纪载原文,分条排比,以成一编。穆宗以前之纪传,则本之《通鉴》,穆宗以后之纪传及诸杂记,则本之李焘《长编》、欧阳修《五代史》、洪皓</a>《松漠记闻》、武珪《燕北杂记》诸书,几全录其词,无所更改。苏天爵</a>《三史质疑》,谓隆礼不及见辽“国史”,得于传闻,故多失实,其说是也 。今考《辽史</a>》天祚本纪天庆二年以后事,采及此书,悉直录原文,痕迹未化。其他宋人使辽日记、行程录,藉此考见者亦多,则其价值可知矣。《大金国志》四十卷,凡纪二十六卷、传三卷、杂记附录十一卷,卷首进表,称端平元年淮西归正人宇文懋昭</a>上。考《北盟会编》所采有归正人张匯《金虏节要》、张棣《金虏图经》、《正隆事迹》,此则与之一例,所上表似非伪制。其可疑者,金亡于宋理宗端平元年(公元一二三四年)正月十日,而其书上于正月十五日,相距极近,而述金亡之事极详,绝无是理;是时理宗在世,而直称其谥曰理宗,书名大金,尤非宋人所宜出;又屡称元为大朝,元兵为大军,明明出自元人,不似归正人之口气;且其《文苑传》中三十二人,全钞元好问</a>《中州集》小传,《中州集》刊行于宋理宗淳祐九年己酉(公元一二四九年),上距端平元年,尚间以十五年之岁月,金亡已久,不应预袭其文 。金人谥其主守绪曰哀宗,《金史</a>》本纪用之,而此书称曰义宗,并有注云,或谓哀不足以尽谥,天下士夫咸以义宗谥,盖取左氏君死社稷之义。考之《金史》百官、食货二志,及《元史》、《雪不台槊宣月鲁华传》、《阔阔不花传》,皆用义宗之谥,与此书合。愚按王恽</a>《玉堂嘉话</a>》,载金状元王鹗</a>(哀宗正大元年中第)官应奉翰林文字,后鹗入元,以礼葬故主为请,又为位哭汝水上,私谥为义宗,据谥法君死社稷曰义之义也,是则义宗之谥,上于王鹗,所谓天下士夫,亦隐指鹗矣(《元史新编 王鹗传》采及此事即出《嘉话》)。鹗曾创修《金史》,今本《金史》《百官》、《食货》二志,犹称义宗,当为鹗稿,而后来未及核改者。据《元史 王鹗传》,其祭故君于汝水上,在甲辰年(宋理宗淳祐四年、公元一二四四年)之后岁余,更后于端平元年十余年,作者若非元人,何由知之 惟此书体例,悉仿《契丹国志》,称金主为国主,又纪金初事,多与《北盟会编》相应,且作者未见“金实录”及“国史”,故其所采杂书,多出宋人之传闻,与叶书同,核以《金史》,不尽可信(如述世宗太子允升、爱王大智作乱事),其为宋人之入元者所辑无疑。或云懋昭旧作,而元人增窜之。愚疑其书本名《女真国志》,以与叶书相配,后则增窜之人,恐触时忌,易称大金,特无佐证以明之耳。以上二书,本应与《辽》、《金》二史,同为分撰史之一种,不得与《东都事略》比,特以《辽》、《金》二史列入正史已久,而此二书同传亦甚久,且为《辽》、《金》二史导之先路,故姑以为创作诸史之一附庸焉。
其次则改修之史,以本期为最多,兹为便于省览,列表明之:
书 名卷 数撰著人
附考
《古史</a>》六十卷宋苏辙</a>撰上自伏羲神农,下迄秦始皇</a>,本纪七,世家十六,列传三十七。
《尚史</a>》七十卷清李锴</a>撰上起轩辕,下迄秦代,本纪五卷,世家十二卷,列传三十四卷,系四卷,年表四卷,志十卷,序传一卷,卷首冠世系图,不计卷内。四库著录本世系图一。本纪六,世家十五,列传五十八,系六,表六,志十四,序传一,共一百七卷,盖又多分子卷,非有增益。
右改修《史记》
《续后汉书》四十二卷宋萧常</a>撰以昭烈帝为正统,帝纪二卷,年表二卷,列传十八卷,以魏、吴为载记,凡二十卷。又附《音义》四卷,《义例》一卷。于《蜀志》增传三十一。废传四,移《魏志》传入汉十,《吴志》废传二十。《魏志》废传八十九,多援裴注以入传。
书 名卷 数撰著人
附考
《续后汉书》九十卷元郝经撰经未见萧书故有是作,中有子卷,实一百三十卷,升昭烈为本纪,黜吴、魏为列传。其诸臣则以汉、魏、吴别之,又别为《儒学》、《文艺》、《行人》、《义士》、《高士》、《死国》、《死虐》、《技术》、《狂士》、《叛臣》、《篡臣》、《取汉》、《平吴》、《列女》、《四夷》诸传,复以寿书无志,作《道术》、《历象》、《疆理》、《职官》、《礼乐》、《刑法》、《食货》、《兵》等八录,以补其阙。凡年表一,帝纪二,列传七十九,录八,原书久佚,清四库馆臣自《永乐大典</a>》辑出,中有阙卷,年表及《刑法录》则全佚。
《季汉书》五十六卷明谢陛撰尊昭烈为正统,自献帝迄少帝为本纪三卷,附以诸臣为内传;吴、魏之君,别为世家,而以其臣为外传;复以董卓、袁绍、袁术、公孙瓒、公孙度及吕布、张邈、陶谦诸人为载记,凡更事数姓与依附董、袁诸人者,为杂传。又别作《兵戎始末》、《人物生殁》二表,卷首冠以论、答问、凡例,以明全书之宗旨。
《季汉书》九十卷清章陶撰有刊本,又汤成烈《季汉书》九十卷,未见传本,为莫友芝所称,谓此书详核过萧、郝二氏。于表、志用力尤勤。《宋史 艺文志》,李杞</a>改修《三国志</a>》六十七卷,已佚,又《补元史艺文志》,张枢《续后汉书》七十三卷,刊定《三国志》六十五卷,皆未见传本。
右改修《三国志》
《晋记》六十八卷清郭伦撰世系一,本纪三,内纪一,志八,列传四十一,十六国录十四。
《晋略》六十六卷清周济</a>撰本纪六,表五,列传三十六,国传十一,汇传七,序目一,十六国去前凉,增拓拔魏。
右改修《晋书》
《重修南 北史》一百十卷宋方岳</a>撰原书已佚,目见倪灿《宋史艺文志补》。
右改撰《南》《北史》
书 名卷 数撰著人
附考
《五代史记》七十四卷宋欧阳修撰通称《新五代史</a>》,徐无党注。
本纪十二,列传四十五,考三,世家年谱十一,附录三,又目录一卷。
《续唐书》 七十卷清陈鳣撰纪七,表四,志十,世家十三,列传三十六,大旨在以后唐、南唐上承唐统,下启宋统。
右改修《五代史》
《宋史质》一百卷明王洙</a></a>撰《天王正纪》十二卷,《闰纪》一卷,《后德外戚传》三卷。《宗室世系》五卷,《宰执年表》附传略七卷,《相业传》四卷,《直臣传》四卷,《文臣传》十卷,《吏治传》三卷,《使事传》一卷,《功臣传》三卷,《将相传》三卷,《边将传》三卷,《君子传》四卷,《忠义传》十卷,《孝义传》一卷,《列女传</a>》一卷,《卓行传》一卷,《隐逸传》一卷,《小人传》五卷。《权奸传》一卷,《佞幸传》一卷,《叛臣传》一卷,《降臣传》一卷。《世家》二卷,《方技》一卷,《宦者》一卷,《夷服传》一卷,十五志七卷,《道统》四卷。
大旨以明继宋,列辽、金于外国,并削元一代之年号,于宋帝昺之末,即以明太祖</a>之高祖追称德祖元皇帝者承宋统。后继以太祖之曾祖祖父,至顺帝至正十一年,即以为明元年,且于恭帝降元后,岁岁书帝在某地云。
《宋史新编》二百卷明柯维骐撰本纪十四卷,志四十卷,表四卷,列传一百四十二卷。
《宋史》于瀛国公纪附载二王,此书则为端宗、帝昺立纪,终于祥兴,又以辽、金入《外国传》,与西夏、高丽等。
《宋史记》 二百五 十卷明王维</a>俭撰是书体例。略同柯作,是书有传钞本,藏北京图书馆,迄未刊行,《四库简明目录标注》,振绮堂汪氏小山堂钞本《宋史记》三十册,存九十四卷,内有赵一清朱笔按语。
书名卷数撰著人附考
《宋史稿》二百十九卷清陈黄中撰本纪十二卷,志二十四卷,表三卷,列传一百七十卷。
是书盖就柯、王二氏之作,为汰繁补遗之功。
是书未刊,稿本已佚。
右改修宋史
《元史类编》四十二卷清邵远平撰 有纪、传,无表、志。
《元史新编》九十五卷清魏源撰本纪十四卷。列传四十二卷,表七卷,志三十二卷。
有目无书者,《留梦炎》、《蒲寿庚》、《方回</a>》三传。《儒林》、《艺术》有缺传。《遗逸》、《释老》、《群盗》三传全缺。
《元书》二百二卷曾廉撰以《元史新编》为蓝本,更增以少许之事实,第囿于见闻,搜罗不广。
《蒙兀儿 史记》一百六十卷屠寄</a>撰本纪十八卷,列传百二十九卷,表十二卷,志一卷,内本纪缺一卷,列传缺十一卷,表缺二卷,实凡一百四十六卷。原书志仅一卷,盖所缺尚多,此书本为未成之作。
此书有初印本八册,后续增至十四册,最后印本则为二十八册,而各印本之次第,微有不同,应以后印者为定本。
《新元史》二百五十七卷柯劭忞</a>撰本纪二十六卷,表七卷,志七十卷,列传百五十四卷,有铅印、木刻两本,以民国十年刊成之木刻本为定本。
右改修《元史》
昔者谯周以司马迁</a>《史记》,书周秦以上,或采俗语百家之言,不专据正经,于是作《古史考》二十五篇,皆凭旧典,以纠迁之谬误 ,此改撰《史记》最早者也。苏辙、李锴二氏,皆以《史记》所记周秦以往之事,语多疏略,欲据经子百家语以补之,与谯周之用意正同。惟周仅致订补之功,故以《史考》命名,而二氏则取汉以前事而改撰之,以下接《汉书》,如辙则据《左氏传》,补作柳下惠、曹子臧、吴季札、范文子</a>、叔向、子产等传,而锴所作补传尤多,亦以《史记》多所缺略故也。《四库总目</a>》谓锴据马辅《绎史</a>》为稿本,而离析其文,为之翦裁连络,改其纪事本末体而为纪传,然考锴之自序、序传,未尝齿及《绎史》,虽其取材多同《绎史》,而遽谓以马书为稿本,亦不免失之武断矣。锴之此作,既悉据古籍,故于每段之下,一一注其所出,全书实同集句,为诸史中别创一格,立法颇善,亦自可喜。所难满人意者,其所引之《竹书纪年</a>》、《孔丛子</a>》,多属伪作,《帝王世纪》、《皇王大纪</a>》,亦不尽可据,且所作诸合传,多者百余字,少者数十字,皆为自立一传,固由史材之少,然亦太形寥落矣。《史记》一书,自有其可贵者在,后人改撰,本难致功,且子长所见之书,究比今人为多,且较有深知灼见,订误拾遗,并行不悖则可,拔赵帜而易汉帜,以为可取而代之,终为不可能之事也。
班固</a>《汉书》,本由改撰《史记》而成,然能断代为史,面目一新,其后亦无人能为之改撰,则以其书通体精善,无隙可寻故也。范晔</a>《后汉书》,承诸家纷纷撰作之后,删定旧本,以成一家之言,可与班书并驱争先,其后虽有萧子显</a>改撰之本,然未及行世,即归散亡,其美富之不侔,又可知矣。自陈寿</a>撰《三国志》,以魏、蜀、吴并列,又尊魏帝为纪,抑蜀、吴二主为传,为习凿齿</a>所不满,乃以蜀继汉统,撰《汉晋春秋</a>》以纠之,惜其书久已不传。至宋萧常始就《三国志》改撰《续后汉书》,成于宋宁宗庆元中,后六十余年,元人郝经亦改撰《三国志》(撰于世祖中统元年以后),而仍其旧名(见经《自序》)。时萧书尚未行世,而郝书不期与之冥合,及后付刊,始易称《续后汉书》,与萧书同名。两书皆尊蜀继汉,深抑魏、吴,义例略同习氏,明谢陛之《季汉书》亦然。其称续后汉者,以蜀二主可继后汉献帝之统也;其曰季汉者,以示别于前后二汉也。《通鉴》用陈寿之例,以魏纪年,上以承汉,下以起晋,非有若何深义,至朱熹作《纲目》,则严正统、闰统之辨,以昭烈继汉统,是则引习氏之绪,而不以《通鉴》为然者也。萧、郝二氏,生于宋季元初,值朱熹之学大昌,而郝氏最尊《纲目》,故用其义例,而改撰《国志》。寻两书之取材,除陈氏本书及裴注外,别无新材,可以异于原书,惟郝书以原书无志,乃撰《八录》以补之,是为差胜,盖其大旨,重在书法,而不在事实,亦犹朱熹之因《通鉴》而撰《纲目》耳 。今本《晋书》,系就臧荣绪本改撰,称为《新晋书》,臧书既亡,乃得孤行,否则亦两《唐书》、两《五代史》之比矣。清代郭伦,始撰《晋记》,其自序谓宣、景、文及身不帝,而列诸本纪;贾充、姚苌传,述鬼神事,竟如俳优;诸国载记,不年不月,复杂无章;其间谋臣硕士,如张华</a>、羊祜、杜预</a>、王濬、刘琨、祖逖、陶侃、王导、温峤、谢安之谋猷,以及刘、石诸人之雄武,而本传芜冗,曾不足发其不可磨灭之概。至清言娓娓,乃司马氏所以乱亡,而缕述不衰,皆取舍失衷,是非瞀乱,因重为刊定,勒成是编。厥后周济亦撰《晋略》,包世臣</a>称其分散故籍,事归一线,简而有要,切而不俚,抉得失之情,原兴衰之故,贬恶而不没善,奖贤而不藏慝。大之创业垂统之猷,小之居官持身之术,不为高论,不尚微言,要归于平情审势,足以救败善后,非典午之要删,实千秋之金鉴,其推许可谓至矣。惟其序无一语及《晋记》,似尚未见郭书。然以好采诡谬碎事,为《晋书》病者,郭、周二氏,亦引以为病,而亟亟改之,且以删繁就简为主,不甚留意于史实。不知史籍之用有二,或以繁为贵,如记注是,或以简为贵,如撰述是。居今之世,应视诸古史皆如记注,以详而有体者为上选,《晋记》、《晋略》,差能比于干宝</a>、孙盛</a>,略备别史之一体,而于详而有体之《晋书》,度尚无以胜之。此唐宋以来改撰《三国志》、《晋书》之大略也。
李延寿</a>之《南、北史》,即为改撰南北朝八史之作,而宋代亦改撰《唐书》,今俱得并列于正史,前已论之详矣。宋人方岳曾改修《南、北史》,书已不传,而正史二十五种中,尚有《新五代史》、《新元史》,未及论列,又宋、元二史改撰之故事,骤数之而不能终其物,并于下文顺序论之。
《新五代史》,本名《五代史记》。 《玉海</a>》引《中兴书目》云,《五代史记》,欧阳修撰,徐无党注,纪十二、传四十五、考三、世家及年谱十一、四夷附录三,总七十四卷,修殁后,熙宁五年八月十一日,诏其家上之,十年五月庚申,诏藏秘阁。《郡斋读书志</a>》则谓,修以薛史繁猥失实,重加修定,藏于家,修殁后朝廷闻之,取以付国子监刊行;《直斋书录解题</a>》始称为《新五代史》,以示别于旧史;又高似孙</a>《史略》,载神宗尝问欧阳修所为五代史如何,王安石</a>曰,臣方读数册,其文辞多不合义理,是则迁延五年,始诏藏秘阁,并为刊行,由于朝议未定也。《宋史》欧阳修本传云:“奉诏修《唐书》纪、志、表,自撰《五代史记》,法严词约,多取《春秋》遗旨。” 又宋韩淲</a>《涧泉曰记》,记修与徐无党书云,《五代史》昨见曾子</a>固之议,今却重头改撰,未有了期;又与梅圣俞书云:间中不曾作文字,只整顿了《五代史》,成七十四卷,不敢多令人知,深思吾兄,如何可得,极有义类,须要好人商量,此书不可使俗人见,不可使好人不见,云云。章学诚</a>读至此条,为之论曰:“按《五代史》文笔尚有可观,如云尚有义类,正是三家村学究技俩,全不可语于著作之林也,其云不可使俗人见,其实不可使通人见也。梅圣俞于史学固未见如何,即曾子固史学,亦只是刘向</a>、扬雄</a>校雠之才,而非迁、固著述之才。当时仅一吴缜</a>可备检校,而不能用,以致唐史疵病百出。若《五代史》,只是一部弔祭哀挽文集,如何可称史才也。” 此可谓工诃古人,与刘知幾同病矣。章氏以“弔祭哀挽文集”称《五代史》者,以其书中之序论,通用呜呼二字发端故也。然修曾自说明其作书之旨曰:“昔孔子作《春秋》,因乱世而立法,余为本纪,以治法而正乱君,发论必以呜呼,曰,此乱世之书也。” 是正多取《春秋》遗旨之意。兹据徐注所释本纪之书法,如两相攻曰攻,以大加小曰伐,有众曰讨,天子自往曰征,是为用兵之四例;易得曰取,难得曰克,是为得地之二例;它如以身归曰降,以地归曰附,立后得其正者曰以某夫人某妃为皇后,立不以正者曰以某氏为皇后,凡此皆先立一例,而各以事从之,褒贬自见 。书中所立死节、死事、一行、伶官、宦者诸传,悉寓儆戒后人之意,而其意则于论中发之。曩者王鸣盛尝以欧史晋臣、周臣两传各只收三人,大觉寂寥可笑 。不悟此正欧阳氏精意所寄,本书立杂传以处历任数朝数姓之人,明其非某一代之臣,此亦寓有深意也。欧史之可议者,在重书法而轻事实。《唐本纪》于废帝清泰三年十一月大书契丹立晋,以著石敬瑭之为契丹所立。考《春秋》隐公四年有卫人立晋之文,晋者卫宣公之名也,石敬瑭以晋为国号,亦云立晋,此效《春秋》书法之失,而重为近人所讥者(本章太炎</a>先生《史学略说》)。《通鉴》亦喜用薛史,其病欧史之简,亦可窥见。至若本纪之纪事太简,诸志之仅具司天、职方二考,皆由轻视五代史实以为无足轻重而然 。此则非严正之史家所宜出,而不免见讥于王、章二氏也。欧史既成,其甥徐无党为之注,侧重书法义例,如公、穀之于《春秋》。或谓徐亲得于修,出自口授(邵晋涵说,见《南江书录》),或疑修自注,署无党名,(俞正燮</a>说,见《癸巳存稿》八)。吾以前说为近是。陈师锡序《新五代史》,称其事迹实录,详于旧记,亦非妄语,欧史于《郭崇韬传》赞云,余读梁宣底,是即太史公读历谱牒、秦记之意。其所见之史材,实远过于宋初,故卷帙不及薛史之半,而颇能多所订补,于五代末季及十国事并四夷附录,尤能增入新史实,为薛史所不及,是以新旧二史,俱能并存不废。《四库提要》之论欧史曰:“大致褒贬祖《春秋》,故义例谨严;叙述祖《史记》,故文章高简,而事实则不甚经意。”又曰:“薛史如左氏之纪事,本末赅具,而断制多疏;欧史如公、穀之发例,褒贬分明,而传闻多谬,两家之并立,当如三传之俱存。”可谓能折其中矣。与修同时之吴缜,曾撰《五代史纂误</a>》,旨趣与《新唐书纠谬》略同,有意吹毛索瘢,而语亦有是处 ;周密</a>《齐东野语</a>》,有刘羲仲</a>(刘恕之子)以《五代史纠</a>谬》示苏东坡</a>之语,疑此即吴氏之《纂误》,非别有一书也;明人杨陆荣</a>亦撰《五代史志疑》,此皆以订正谬误为职志者。迨清代彭元瑞、刘凤诰二氏,以欧史为正文,取薛史及《五代会要</a>》诸书散入正文之下,以比裴松之之注《国志》,是又衍李清《南北史合注》之绪,而为研五代史者之渊薮矣。
石敬瑭以乞援外族而作儿皇帝,而作史者尊称之为晋高祖,此尤甚于陈寿《国志》之尊魏抑蜀,极不协于人心之公者也。或谓宋受周禅,上溯汉、晋、后唐、梁,以承于唐,故撰五代史,以明其有所受,不然,薛、欧诸公岂不知此 其说是也。若乃事隔数代,嫌忌尽捐,起而正之,亦乌容已。清代陈鱣乃依此义而作《续唐书》,以后唐继唐,故列庄宗、明宗、闵帝、末帝(欧史作废帝,此从薛史)于本纪,以南唐继后唐,故亦列烈祖、元帝、后主于本纪,摈梁、晋、汉、周于世家;向之所谓十国,除南唐外,增入岐王李茂贞,合北汉刘崇于汉世家,是为九世家,与梁、晋、汉、周并列,为十三世家;列传称二唐为诸臣,称其他为诸国臣,以示内外之分;琐细之事,俱详于表;所撰十志,合薛史之历志于天文,而别增经籍志。且为之说曰:“唐受命二百九十年,而后唐兴,历三十年后唐废,而南唐兴,又历三十年而亡,此六十九年,唐之统固未绝也;后唐系出朱邪,然本于懿宗赐姓为李,庄宗既奉天祐年号,至二十年始改元同光,立庙太原,合高祖、太宗、懿宗、昭宗为七庙,唐亡而实存焉,南唐为宪宗五代孙建王之玄孙,祀唐配天,不失旧物,尤宜大书年号,以临诸国,即如当日契丹儿晋而兄唐,高丽遣使入贡,彼尚怀唐之威灵,故尊其后裔,不敢与他国齿,奈何以晋、汉、周为正,而反以南唐为偏据乎 ”观其所论,盖与萧、郝二氏之改撰《国志》同一用心,论者不知其义,乃深怪之,以为好奇之过,尚未足以服萧、郝、、陈三氏之心也。
《宋史》成于元末,最为芜杂,明、清二代之士,致力于改撰者,颇不乏人。考其动机,厥有二端:其一,则元人以《宋史》与辽、金并列,无异李延寿之修《南、北史》,极为明代学者所不满,故叙宋亡迄于祥兴,而为卫、益二王作纪,置辽、金于外国传,以侪于西夏、高丽,如王洙、柯维骐、王惟俭之徒是也。其二,则取法欧、宋之重修《唐书》,以订误、
补阙、事增、文省为职志,清代研史之士,多主张之,其编纂之要旨,亦欲合三史为一书,以正元代之非,如陈黄中、邵晋涵、章学诚之徒是也。二者之论,各明一义,而皆有是处,未可偏废。危素于元末,曾与修宋、辽、金三史,而《千顷堂书目</a>》著录其《宋史稿》五十卷(钱氏《补元史艺文志》据之),疑此为素在史馆时所具之稿,非别有所作也。惟《明史
周叙传》,记其曾祖以立于元末时以三史体例未当,欲重修而未能,至叙官翰林学士,思继先志,于正统末 请于朝,诏许自撰,诠次数年,未及成而卒。此则为改修《宋史》之最先者。明世宗</a>嘉靖十五年 ,廷议重修《宋史》,以礼部尚书</a>兼翰林学士严嵩董其事(见《明史》嵩传),亦未成书。明人改修《宋史》而能毕功者,有三人焉,曰柯维骐、王惟俭、王洙是也。《明史 文苑 柯维骐传》:“《宋史》与《辽》、《金》二史旧分三书,维骐乃合之为一,以辽金附之,而列二王于本纪,褒贬去取,义例谨严,阅二十年而始成,名之曰《宋史新编》。”又《王惟俭传》云:“惟俭苦《宋史》繁芜,手删定自为一书。”洙,《明史》无传,仅康熙《临海志》云,洙著《宋史质》一百卷;考洙为正德十六年进士,维骐为嘉靖二年进士,惟俭为万历二十三年进士,洙、维骐二人之世略相接,而惟俭则二氏之后生晚学也。《史质》、《新编》二书,皆著录于《四库》存目,一则曰荒唐悖谬,偻指难穷,自有史籍以来,未有丧心病狂如此人者;一则曰,维骐强援蜀汉,增以景炎、祥兴,又以辽、金二朝置之外国,大纲之谬如是,区区补苴之功,亦不足道;是其列入存目之意,为由于尊宋统,抑辽、金,大触清廷之忌,意甚显然。洙之自序其书目:“取脱脱所修《宋史》,考究颠末,参极群书,删其繁,存其简,去其枝叶,存其本根,始于天王正纪,终于道统,自嘉靖壬辰迄丙午,凡十六年乃就,名目《史质》,以示不文。”盖洙不喜蒙元之入主中夏,以严正闰之辨为先,故于祥兴二年帝昺投海后,即以明太祖之先祖上嗣宋统,革元代之纪年而不录,以明其非正统,是则此书意在屏革元统,又与柯氏《新编》不同。沈德符</a>《敝帚轩賸语》,称维骐作《新编》时,至于发愤自宫,以专思虑(见《四库提要》引),其用力之精勤,即此可见。兹考《二十二史箚记》所举《宋史》疏舛之处,《新编》多已订正(如《宋史》无夏贵传,《箚记》曾论及之;而《新编》则为立传,惟以其降元列入叛臣),是又非《史质》专重义例之比。钱大昕之论《新编》则曰,柯氏用功已深,义例亦有胜于旧史者,惜其见闻未广,有史才而无史学耳(见本集《跋宋史新编》),斯则为平情之论矣 。惟俭之书晚成,题曰《宋史记》,时柯氏之书已行世,惟俭见之,重为订补,以成此书,体例略如《新编》,蕲合三史为一,列二王为本纪。然以晚成之故,视《新编》差为完密。其后吴兴潘曾絃得惟俭所撰《宋史》,招晋江曾异撰、新建徐世溥</a>更定未成,而罢,此明代季年事也,《明史 曹学佺</a>传》载之。据钱谦益</a>《列朝诗集</a>小传》谓惟俭家藏图籍已沈于汴梁之水,吴兴潘昭度(曾纮字)曾钞得副本,赵翼</a>则谓副本虽未遭汴水之厄,亦终归散失,又谓维骐之书未及梓行(见《箚记》二十三)。然先是朱彝尊于柯氏《新编》、王氏《史记》皆得见之,称柯氏合宋、辽、金三史为一,以宋为正统,辽、金附焉;升瀛国公、益、卫二王于帝纪以存统;正亡国诸叛臣之名以明伦;列道学于循吏之前以尊儒,历二十载而成书,可谓有志之士。又谓揭阳王昂撰《宋史补》,台州王洙撰《宋史质》,皆略焉不详,至柯氏而体稍备。其后临川汤显祖</a>义仍,祥符王惟俭损仲,吉水刘同升孝则,咸有事改修,汤、刘稿尚未定,损仲《宋史记》沈于汴水,余从吴兴潘氏钞得,仅存。(《曝书亭集》四十五《书宋史新编后》,又朱氏《明诗综》五十八《王惟俭下》,亦叙及《宋史记》,谓从吴兴钞得,未见出入意表)。愚按柯书刊于明代 ,钱大昕据以撰跋;王书未刊,因彝尊传钞,亡而复存,而钞本展转入柯劭态手,后归北京图书馆,是赵氏所说尚有未审,所宜订正者也。(归有光</a>亦欲改修《宋史》,《外集》载论赞二十余篇可证)。全祖望一《答临川先生(李绂)问汤氏宋史帖子》云:“明季重修《宋史》者三家,临川汤礼部若士(显祖),祥符王侍郎损仲(惟俭),昆山顾枢部宁人(炎武)也。临川《宋史》,手自丹黄涂乙,尚未脱稿,吴兴潘侍郎昭度足成其书,网罗宋代野史,至十余簏,功卒不就。是时祥符所修,亦归昭度,然两家皆多排纂之功,而临川为佳,其书自本纪、表、志,皆有更定,而列传体例之最善者,如合道学于儒林,归嘉定误国诸臣于奸佞,列濮、荣、秀三嗣王独为一卷,以别群宗,皆属百世不易之论。至五闰禅代之际,遗臣之碌碌者多芟,建炎以后多补,庶几《宋史》之善本焉。甲申以归石门吕吉甫(潘氏之婿),吉甫请姚江黄徵君梨洲为之卒业,成言未果,而吉甫下世,其从子无党携入京师,将据其草本开雕,无党又逝,尝谓是书若经黄徵君之手,则可以竟成一代之史,即得无党刊其草本,则流传亦易,而无如天皆有以败之。后是书展转归花山马氏、海宁沈氏,壬子之冬,沈氏诸郎言已归太仓金氏矣。然是书累易其主,所存仅本纪、列传,而其十余簏之野史,则不知流落何所,可为长太息者也。宁人改修《宋史》,闻其草本已有九十余册,乃其晚年之作,身后归徐尚书健菴,今亦不可问矣。”(以上见《鲒崎亭集》外编四十三)据此则于维骐、惟俭二本外,又有汤显祖、顾炎武二氏改修之本。梁玉绳亦云,闻前辈言汤若士有《宋史》改本,朱墨涂乙,某传当削,某传当补,某人宜合某传,某人宜附某传,皆注目录之下,划段分明。王阮亭《分甘余话》谓,临川旧本,在吴兴潘昭度家,恨无从购之。许周生云,潘中丞昭度曾欲重修《宋史》,先为《宋史钞》,摭拾最富,友人杨凤苞见其残稿十余册,其全书则散佚久矣(《瞥记》四)。按昭度为潘曾统之字,全、梁二氏所谓临川汤氏《宋史》稿本为曾纮所得者,殆即《明史》所载曾纮更定之本欤 愚检王惟俭《宋史记》稿本,其间朱墨涂乙,添注甚多,粘签无虑首数十纸,皆作绳头细书,且有将列传改撰者,凡订七十二册,有前跋云,此当为汤若士改本(记为王渔洋所撰,又渔洋《蚕尾集》有《宋史记凡例跋》),又时有墨注,尾标“宾王”二字,是其中又有宋宾王校改之笔 ,或云悉出宾王,而汤氏所丹黄涂乙者非此本。以愚考之,全氏所谓祥符所修,亦归昭度,正与《明史》所记相雠,是则汤氏所据者,即为惟俭所修,既归于潘,又招曾异撰、徐世溥更定之,而卒用不就也。若王、汤二氏各有一稿,则汤氏所丹黄涂乙者,必用《宋史》原本,用力多而成功少,无乃不惮劳费乎。夫惟汤氏见王氏之稿,而不甚满意,遂加以丹黄涂乙之功,某氏所跋,至为得实,继之以宾王之校改,而成为今日所见之本,其本末次第固可考而知也。清乾隆</a></a>中,陈黄中撰《宋史稿》二百十九卷,其自序云:
元世祖平宋,即诏开局纂修《宋史》,讫至正而后成,盖百年矣。然繁冗疏漏,秉笔者类非史才;又元初去宋未远,岁月相接,子孙之求丐,史官之假借,虚美隐恶,并所不免;亦有后裔寥落,不能表章先世,则虽当记述者,顾并逸之,后来史官,即据前书,潦草蒇事,词笔庸猥,去取踳驳,令览者读未终篇,辄欲弃去。有明一代改修者不一家,其最著者,如莆田柯维骐之《新编》,祥符王惟俭之《宋史记》,亦仅取旧史稍加删节,至其中一人两传及是非失实者,俱并仍之,较长絜短,莫能相尚。他如揭阳王昂之《史补》,天台王洙之《史质》,尤简略不详,自郐以下,无足论已。本朝通人朱彝尊,尝讥诸人长编尚未属目,辄奋笔著书行世,犹夏虫之不可语冰,因欲汇宋代诸书,考其是非异同,自定一书,惜老而未果。黄中少时,每欲仿《新唐书》事增文减之例,重加改修,卒卒未遂,然暇时每遇有关宋史诸书,随时采获,积二十年,至乾隆十三年,因尽发向日所笔记者,讨论审订,改窜旧书,历八寒暑,乃克就稿,汰繁补逸,显微阐幽,期得是非之公,用存劝惩之义。然建隆以迄绍兴,载籍极博,涉猎取材,差为完备;自时厥后,文献无征,旁搜广罗,不遗余力。旧史凡四百九十六卷,今兹取其大半,与《新唐书》之卷适相等,第较量史才,则无能为役。又欧、宋改修唐史,积十七年而后成,其预编摩者十人,皆极一时文学之选,然同时吴缜、刘羲仲等,犹并著书以纠其谬。矧在寡昧,以一手任编辑之役,成书岁月,又仅居昔贤之半,其抵牾疏漏,更百倍于前人。跧伏草茅,谨藏箧笥,随时订定,无所折衷,名以史稿,志未成也。
据序所言,则是书之成,当在乾隆二十年之后,迨乾隆二十七年壬午,而黄中卒,后为钱大昕所见,为之跋云:
吴门陈徵士和叔(黄中字)《宋史稿》本纪十二,志三十四,表三,列传一百七十,共二百十九卷。其纠旧史之失,谓韩琦</a>与陈升之、王珪同传,薰蕕无别;陈东、欧阳澈与宋季一僧一道士同传,拟不于伦,康保裔战败降契丹,官节度使,事见《辽史》,而以冠忠义;杜审琦卒于天成二年,而以冠外戚;凌康佐本纪既书降金,而又入之忠义;李毅、窦贞固皆五代遗臣,入宋未仕,不应立传,皆确不可易。于奸臣传进史弥远、嵩之,而出曾布</a>,颇与鄙意合。若王安石之立新法,引佥人,虽兆宋祸,而本无奸邪之心。郑清之</a>虽党于弥远,其在相位,亦无大恶,和叔俱以奸臣目之,未免太甚矣。此稿增删涂乙,皆出和叔手迹,然前后义例,未能画一,纪传无论赞,志无总序,盖犹未定之稿,较之柯氏《新编》,当在伯仲之间耳(《潜研堂文集》二十八)。
按陈氏稿本,今已不可得见 ,其改修之内容,仅可于钱氏跋中,窥其厓略。愚意乙部之作,以后出者为胜。据陈氏自序,知其用力甚深,补苴实多,且获见李焘《长编》等书,据以补柯、王二氏之缺略。则其胜于前作,自不待言。而钱氏谓与柯氏《新编》在伯仲之间,是于陈作尚有微辞,何耶 盖柯氏于《宋史》用力已深,大体略备,义例之精,尤非后来诸作所能及。朱彝尊夏虫之讥,殊失之过。钱氏生当多忌之世,亦不敢诵言其佳,故仅以二书相伯仲为言。陈书</a>之未能付刊,亦以惧触时忌之故耳。吾谓与其舍柯书而别为改作,无宁就柯书而详加订补,改作则创始难为功,订补则因成易为力也。清代诸贤,多有志于改修《宋史》,顾炎武、朱彝尊之已见于前者无论矣,余如全祖望、杭世骏</a>、邵晋涵、章学诚,皆有志于是,试历举之:全氏曾言,某少读《宋史》,叹其自建炎南迁,荒谬满纸,欲得以为蓝本,或更为拾遗补阙于其间,荏苒风尘,此志未遂(《答临川先生问汤氏宋史帖子》)。此全氏有志改修《宋史》之证也。梁玉绳谓杭堇浦(世骏字),尝命余删增《宋史》别作一书,自揆谫陋,谢不敢为(《瞥记》四),此杭氏有志改修《宋史》之证也。章学诚尝云,时议咸谓前史榛芜,莫甚于元人三史,而措功则《宋史》尤难,邵晋涵遂慨然自任。晋涵又谓《宋史》自南渡以后,尤为荒谬,以东都赖有王氏《事略》故也,故先辑《南都事略》,欲使先后条贯粗具,然后别出心裁,更为赵宋一代全书,其标题不称“宋史”,而称“宋志”,然《南都》尚未卒业,而《宋志》亦有草创(《章氏遗书》十八《邵与桐别传》)。学诚亦自云,古人云载之空言不如见诸实事,仆思自为义例,选述一书,以明所著之非虚语,因择诸史之所宜致功者,若如赵宋一代之书(《遗书》九《与邵二云论修宋史书》)。此又邵、章二氏有志改修《宋史》之明证也。大抵明人所改修之《宋史》,义例精而条理未密,故易于毕功;清贤所拟改修之《宋史》,义例不必精,而条理极密,故除陈黄中一人外,余则徒托空谈,而不能成书,盖非十数年之岁月、一手一足之烈所能为役也。朱彝尊、陈黄中俱称揭阳王昂有《宋史补》。昂当为明人,其书则未之见。《四库提要》则谓沈世泊有《宋史就正编》(宋史条下),此书亦未之见,世泊当亦明人也。明人又有邵经邦撰《弘简录》二百五十四卷,意在续《通志》,故合宋、辽、金三史为一,实不啻三史之简本;朝鲜王李祘亦撰《宋中筌》一百四十八卷,意在删繁就简(撰于清乾隆时),此皆改修《宋史》之具体而微者也。清末陆心源</a>撰《宋史翼》四十卷,专就方志所载宋人为《宋史》所无者补之,当与王昂之《史补》为近,所有改修与订补《宋史》之书,已大略具于是矣。
明初所修《元史》,不甚饜人之望,正有待于订补或改修。永乐中胡粹中</a>以《元史》详于世祖以前攻战之事,而略于成宗以下治平之迹,顺帝时事亦多阙漏,因作《元史续编</a>》十六卷,以综其要,此即订补《元史》之作也。惟其书起世祖至元十三年,迄顺帝至正二十八年,用编年体,大书分注,全仿《通鉴纲目》,可称“元鉴纲目”,不得谓之“续元史” 。迨至清代,则改修之作甚多,间亦有为之订补者,其别有二:其一,因《元史》芜杂缺略,而广征中土固有之史实,以补证旧闻,订正谬误,而图改造新史者,如钱大昕、魏源是也。其二,因元代疆域不以中土为限,别征西方之史实,以补中土所未闻,证中土所未确,以别造一新史者,如洪钧、屠寄、柯劭忞是也。清初邵远平始撰《元史类编》四十二卷,意在续其父经邦之《弘简录》。魏源论之曰,远平《类编》,袭郑樵《通志》之重儓,以天王宰辅庶官分题,已大偭史法,且有纪、传,无表、志,于一代经制,阙略未备 。然邵氏能取《经世大典》诸书,以补正史,不无订正之功,而世祖以下诸本纪,即为魏源《新编》所袭用,是其致功于此,亦匪细矣。其后钱大昕有志于是,致力最深,尝得《元秘史》刊行之。《秘史》叙蒙古初起及兼并诸部落事綦详,可证《元史》之误,徒以译文质朴,悉用当时俚语,明初修史诸氏,鄙弃不加留意,任其湮没。钱氏既得《秘史》,稽考内容,乃知其可据可宝,故为之跋云,论次太祖、太宗两朝事迹者,其必于此书折其衷。又尝云,在馆阁曰,以《元史》冗杂漏落,潦草尤甚,似仿范蔚宗、欧阳永叔之例,别为编次,更定目录,或删或补,次第属草,未及就绪,归田以后,此事遂废,唯《世系表》、《艺文志》二稿,尚留箧中(《元史 艺文志序》)。其后徐松亦有志于是,而未能卒业(见魏光焘《元史新编序》)。又魏源谓嘉定毛氏有《元史稿》(见《新编 凡例》)。毛氏名岳生,有《休复居文集》,集中附《元史 后妃列传》,即其证也。继有作者,则为魏源之《新编》,源尝论旧史之失云:
人知《元史》成于明初诸臣潦草之手,不知其载籍掌故之荒陋疏舛讳莫如深者,皆元人自取之,兵籍之多寡,非勋戚典枢密之臣一二预知外,无一人能知其数者。《拖布赤颜》(按即《脱卜赤颜》)一书,译言《圣武开天记》,纪开国武功,自当宣付史馆,乃中叶修《太祖实录》,请之而不肯出。天曆修《经世大典》,再请之而不肯出,故《元史》国初三朝本纪,颠倒重复,仅据传闻。国初平定部落数万里如堕云雾,而《经世大典》于西北藩封之疆域录籍兵马,皆仅虚列篇名,以金匮石室进呈乙览之书,而视同阴谋,深闭固拒若是。《元一统志》亦仅载内地各行省,而藩封及漠北、西域皆不详,又何怪文献无征之异代哉。是以疆域虽广,与无疆同,武功虽雄,与无功同。加以明史馆臣,不谙翻译,遂至重纰叠繆,几等负涂,不有更新,曷征文献(《拟进元史新编表》)。
据此所论,则《元史》之冗杂漏落,多由史实无征,不尽由于修史者之潦草从事矣。源初撰《圣武记》十卷,以纪述清代掌故,又撰《海国图志》一百卷,以考订域外地理,晚复从事元史,创定体例,独出己裁,其所征据,则元代官私之所记录,明初诸臣遗老之所记载,宋、辽、金、明诸史之所出入,与夫佚事遗闻,见于近人各家之说也。又以元之疆域,远轶汉唐,西北所极,尤应详载,乃立太祖三朝平服各国传;至中叶以后,号令不逾金山,内鬨之事屡见,为立东北叛藩传,以明始末,此皆详旧史之所未详也。列传用分类相从之法,于儒林、文苑、良吏、忠义、列女、奸臣之外,增以遗逸、释老、群盗诸目;于旧史之诸专传,悉改为合传,题曰开国功臣、武臣、相臣、文臣、平宋、平金、平蜀功臣诸传。又于诸相臣、文臣、言臣,皆冠以世祖、中叶、元末等称,分标专目,则又为修史之变例。本纪自世祖以下,袭用邵氏《类编》,艺文志、氏族表,全取之钱氏大昕,此又所谓择善而从,不必己出者矣。至其文章雅洁,议论明快,尤为旧史所不及。源殁后,稿展转由龚自珍</a>、莫祥芝,而归其族孙光焘,于光绪三十一年,乃由光焘序而刊之,亦幸而不亡也(以上据光焘序)。近人考论元代疆域者,谓其西方所极,有奇卜察克汗国(一作钦察汗国)、伊儿汗国、察哈台汗国,合其面积,大于中国本部之数倍,《元史》所述,专详本部,不过为其全部十分之一二(又有元太宗封地,谓之窝阔台汗国,后并入中国本部,而无与于上述之三大汗国)。自太祖成吉思汗以迄世祖忽必烈初年,国号本称蒙古,至世祖至元八年,始改称大元。元之一名,不足以赅西域诸国,正与《元史》一书,不足以赅蒙古全部同符。魏氏之《新编》,于中国本部之史实,已极尽订补之能事,可谓无憾。然仍不能比于《新唐书》、《新五代史》而列入正史者,正以西方人所辑蒙古史籍多纪三大汗国故事,魏氏未能兼采,不得谓备耳。譬如田畴万顷,垦辟未尽,仍有待于后人之拾补,又势之不容已者也。西方人之撰蒙古史者,如拉施特、志费尼、瓦萨甫,皆为波斯人,仕于伊儿汗国者。如多桑为法人,如霍渥儿特为英人,而皆生于十九世纪(当中国嘉庆、道光时)。多桑氏之书凡四卷,所纪始成吉思汗,迄帖木儿,多以拉施特、志费尼二氏之书为依据,旁征博引,考证精详,为西方蒙古史之唯一佳著。霍渥儿特之书最后出,全书分五大部:第一部曰蒙古本部,所纪为蒙古先世种族源流,及太祖、太宗、定宗、宪宗四朝兼并各部之事,并及世祖以后诸汗;第二部曰鞑靼,所纪为奇卜察克汗国事,即在俄境之蒙古汗国也;第三部纪伊儿汗国事,即在波斯之蒙古国也,霍氏全书,至此而止。第四部纪察哈台汗国事,第五部纪帖木尔汗国事,皆未成。霍氏于拉施特、志费尼、瓦萨甫、多桑之书及中土之《元史》、《元秘史》、《亲征录》之译本,无不涉猎采撷,以入其书,最为繁富,治元史学者,不求之于此,则缺憾必不能免;清代道、咸间,如徐松、张穆、何秋涛</a>皆治西北地理,究心元代西域之史事,而仍不能采及于此。及同、光间,洪钧以甲科高第,奉使欧西各国,先得拉施特之书,以用阿刺伯文写成,随员多不能通,乃展转求得俄译本,及多桑、霍渥儿特二氏之书,勤加考览参证,以成《元史译文证补》三十卷。所谓证者,证中国所未确也;所谓补者,补中国所未闻也。洪氏全功未竟,旋就殂谢,中凡有目无书者十卷,闻洪氏草稿略具,卒前付其子洛,令卒成之,洛旋卒,其稿遂失,惜哉惜哉 。继洪氏之后,致力于元史者,凡得二人,其一为屠寄,其一则柯劭忞也。屠氏所著之书曰《蒙兀儿史记》,初印本仅八册,继增至十四册。屠氏卒后,其家整理遗稿,凡得一百六十卷,合订二十八册,一九三四年刊成。初印之本,悉具其中,而次第标目,稍有异同。其命名为《蒙兀儿史记》,而不用元史旧名者,元之初祖,本以蒙古为部族之称,一作蒙兀儿,亦称盲骨子,成吉思汗立国以来,诏诰文檄,则自称蒙古国,至世祖未改号以前犹然,名为实宾,不应称元,一也。屠书所纪,偏重世祖以前史事,大元之号,非成吉思、窝阔台、贵由、蒙哥诸汗所知,名从主人,不应称元,二也。居于中国本部之大汗,虽为各部之宗主,然其他三大汗国,则以蒙古国为通名,而不必遵用大元之号,以大概小,不必称元,三也。且蒙兀二字,出于《旧唐书 室韦传》之“蒙兀室韦”,称名甚古,读音亦正,是以屠氏不惟不用元之一号,即蒙古二字音之不甚确者,亦不肯轻用,其立名之矜慎可知也。考元初诸帝皆称汗,太祖在日,部下尊曰成吉思汗,犹唐、宋诸帝之有尊号也。太宗、定宗、宪宗生前皆无尊号,至于四帝之庙号,皆世祖至元中追谥,故屠氏于本纪题太祖曰成吉思汗,用其生前尊号也。太宗以下皆称名,曰斡歌歹汗(即窝阔台)者,太宗也;曰古余克汗(即贵由)者,定宗也;曰蒙格汗(即蒙哥)者,宪宗也;曰忽必烈汗者,世祖也,以下类推。其称名而不称庙号者,用《元秘史》及《蒙古源流》例,成吉思汗独不称名,亦用《秘史》例也。意谓所撰为蒙古一部族之史,而不同于汉、晋、唐、宋之断代史,故别创义例,而面目为之一新焉。其于三大汗国事,纪载亦详,奇卜察克汗国,创于术赤、拔都父子,洪氏证补已为作补传,屠氏因之(拔都改作巴秃,亦从《秘史》),而取材更富。伊儿汗国创于旭烈兀,以及察哈台诸王帖木儿汗国,洪氏皆拟作补传,而有目无书,屠氏则补作察阿歹(即察哈台)诸王及帖木儿传。而旭烈兀传亦有目无书,至柯氏《新史》乃为补成之。屠氏更于漠北三大汗传中,详述窝阔台汗国之盛衰,更撰《西北三藩地理通释》,以补《元史》之未备,虽其书为未成之作,缺卷甚多,而用力则甚勤。又用自注之法,于正文之下有分注,一篇之简,包孕甚多。故近人孟森</a>论之曰:
史之为书,六代以前,史家多以一心经纬史实,以铸一代之史。唐以后,惟欧阳《新五代》为然。先生此书,所得固多出于旧史,然其参订旧史,以综合新材,无一字不由审订其地、时、日而后下笔。故叙述皆设身处地,作者心入史中,使读者亦不自谓身落史后,较之心不与全史浃,而以其翦裁饾钉之文诏后人,不免孟子</a>所谓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矣(《蒙兀儿史记序》)。
据此所论,近代史家真能经纬史实心入史中,使读者亦不自知身落史后者,曾无几人,而屠氏洵当之而无愧矣。屠氏卒于辛亥以后,箧中未定之稿,尚待理董,叔子孝实(字正叔),能嗣其业,未几孝实又卒,其弟孝宦(字公覆)继之,整理粗就,旋付剞劂(据孟序),即今日所传最后刊本也。柯氏之书曰《新元史》,盖为订补旧史而作,上仿欧阳修之改修《五代史》,亦近代仅见之作也。书成于一九二○年,初刊为铅印活字本,未几锓木,其始功后于屠氏,而成书则在其前,所取史材,有得之钱大昕、魏源者,有得之何秋涛、李文田</a>者,有得之洪钧、屠寄者,至其体例,虽与旧史无异,而不乏改订之处,又本纪以太祖以前事撰为序纪,略如屠书之世纪,此仿《魏书》、《金史》而探得体要者。又改《顺帝纪》为《惠宗纪》,补撰《昭宗纪》(顺帝太子爱猷识理达腊);表合《宗室世系》及《诸王》为一,名《宗室世系表》;志分《礼乐》为二,名《礼志》、《乐志》,合《祭礼》、《舆服》二志为一,名《舆服志》;列传则分《儒学》为《儒林》、《文苑》二传,改《良吏传》为《循吏传》,《孝友传》为《笃行传》,删去《奸臣》、《叛臣》、《逆臣》三传,新增《蛮夷传》,皆其最著者也。其于经营西域之史事,叙述亦略备,如《太祖》、《太宗》、《定宗》、《宪宗》四纪与《外国传》之后半及《速不台》、《者别》、《耶律楚材</a>》以下诸传,综比观之,可以明其本末。又于三大汗国之盛衰兴亡,纪载亦详。钱大昕撰《元史氏族表》,系据《元秘史》及《辍耕录》,分蒙古人、色目人各为若干种,而柯氏则分蒙古民族为黑白野三答答儿,而不取钱氏之说。凡此皆蒙西哲撰述之影响,一览可知者也。元《经世大典》虽佚,尚有残本可考,邵氏《类编》,已知采用,又有《元典章》,为魏氏《新编》所取材。柯氏于此类史料,尤知重视,如于《百官志》,补入覃官、封赠、荫官、注官、守阙、起任、程限、给假、丁忧、任养等;《兵志》之马政,则增入和买马、括马、抽分羊马三项,又增军粮一目;《刑法志》中屡载至元新格以下之条文;《食货志》中自至元二十三年颁行立社规条以后,凡属社之法令无不备载。又于盐、茶、酒醋、市船四课及和籴、斡脱钱、官钞法之通行画缗钞钱法,以及海运、振卹等项资料,无不辑补之。此皆由重视大典、典章而所得之收获者。至于采取《元秘史》、《亲征录》、《蒙古
源流》等书以补旧史之阙,既悉同于洪、屠二氏,而柯氏用力尤勤 。故近人论及柯书,一则曰柯氏承诸家之后,参考诸家之著述,修改《元史》,等于群雄割据迭兴之后,而成统一之功 ;再则曰,元史之有柯氏,正如集百川之归流,以成大海,集众土之积累,以成高峰 。然其中之可议者,亦有数端:旧史本纪,多采自元十三朝实录,柯书则取其繁冗者,改入各志,不易寻其首尾,则旧史仍不可废,一也。《艺文志》可徵一代文献,钱氏补辑甚备,故魏氏《新编》、曾氏《元书》皆采之,而柯书乃不之取,不得谓备,二也。屠氏手洪氏补作诸传,皆别采新材,矜慎订补,而柯氏则又悉以原文入录,不加别白,三也。元代教徒,于释老外,有回教、耶教,柯书仅有释老传,又于也里可温(即耶教)之纪事,仅略见于本纪,而于耶教名人之勃莱奴喀皮尼鲁卜里克孟德高奴维等,皆不著一字,亦为漏略,四也。至于霍渥儿特等氏所著之蒙古史料,虽伤繁富,可取正多,而柯氏多未之及,亦有待于后人之译补,是则柯氏之作,仍不得谓之竟其全功也。兹取屠、柯二氏之书,比而论之,屠书取材甚富,考辨至精,特以造端宏大,非一人之精力所能尽举,故虽卷近二百,父子世业,仍为草创未竟之作。柯书造端之宏大,亦不下于屠氏,惟多因前人成作,而加以襞积补苴,虽费组织之力,殊少草创之功,孟森所谓心不与全史浃,而以其翦截饾饤之文诏后人,不免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正以暗讥柯氏。以是知二氏之作,有一创一因、一难一易之分,而其孰为优劣,亦不待辨矣。以上所述,即前代改修《元史》之大略也 。
《明史》成于清代,忌讳太多,故有明知其为漏略,而终于不敢著笔者,《清史稿</a>》更为未成之作,是皆有待订补改修。而改修清史,尤为当务之急。设局官修,久滋诟病,世有欧阳修、柯劭忞其人,必能奋笔一室,草定新史,以完成一代之典,吾将拭目以俟之矣。
其三则为分撰之史。昔在姬周之盛,王室有左史、右史,以司记言、记事之职,而诸侯亦各有国史,如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皆具史之一体,亦后世国别史之滥觞也。典午之世,分据北方者,前后凡十六国,故撰《晋书》者,或以为录,或以为载记,附于正史,亦具体而微矣。而崔鸿</a>则别撰《十六国春秋</a>》,萧方等则别撰《三十国春秋》,此又分撰霸史之先例也。唐宋以来属于分撰之史,则有下列诸书:
书 名卷 数撰著人附考
《西魏书》二十四卷清谢启崑撰帝纪一,表三,考四,列传十二,载记一,凡二十一篇,《地域》、《百官》两考及《宇文泰传》,皆分上下卷,总为二十四卷。
右自《魏书》分撰
《南唐书》三十卷宋马令撰《先主书》一卷,《嗣主书》三卷,《后主书》一卷,《女宪传》一卷,《宗室传》一卷,《义养传》一卷,《列传》四卷,《儒者传》二卷,《隐者传》一卷,《义死传》二卷,《廉隅传》、《苛政传》共一卷,《诛死传》一卷,《党与传》二卷。《归明传》二卷,《方术传》一卷,《诙谐传》一卷,《浮图传》、《妖贼传》共一卷,《叛臣传》一卷,《灭国传》二卷。《建国谱》、《世系谱》共一卷。
《南唐书》十八卷宋陆游撰《文献通考 经籍考》作十五卷,王士祯</a>《古夫于亭杂录</a>》云,曾见宋椠十五卷本。
本纪三卷。列传十五卷。附元人戚光《音释》一卷。
《九国志》十二卷宋路振</a>撰一吴,二南唐,三吴越。四前蜀,五后蜀,六东汉,七南汉,八闽,九楚,十北楚,实为十国。东汉一作北汉,原书已佚,自《永乐大典》辑出。
《十国春秋》一百十四卷清吴任臣撰《吴》十四卷,《南唐》二十卷,《前蜀》十三卷,《后蜀》十卷,《南汉》九卷,《楚》十卷。《吴越》十三卷;《闽》十卷,《荆南》四卷,《北汉》五卷,《十国纪元世系表》一卷,《地理志》二卷,《藩镇表》一卷。《百官表》一卷。宋刘恕《十国纪年》四十卷,见《宋史 艺文志》。
《南汉书》十八卷清梁廷枏</a>撰 附《丛录》二卷,《考异》十八卷,《南汉文字略》四卷。
书名卷数撰著人附 考
《南汉纪》 五卷清吴蘭修撰 附《地理志》一卷,《金石志》一卷。
右自《五代史》分撰
《渤海国志》四卷唐晏撰撰于民国八年,纪、志、表、传各为一卷。
《渤海国记</a>》三卷黄维翰</a>撰凡三篇,十四章.
《渤海国志长编》二十卷金毓黻撰《总略》二卷,纪二卷,表四卷,列传五卷,考四卷,《文徵》一卷,《丛考》一卷,《余录》一卷。
右自《唐书》分撰
《南宋书)六十卷明钱士升撰 去《奸臣》、《叛臣》之名,列于众传,又合《道学传》于《儒林传》。
《西夏书事</a>》四十二卷清吴广成</a>撰 起唐僖宗中和三年,迄宋理宗绍定五年。
编年体。
《西夏记》二十八卷戴锡章撰此书用编年体。
洪亮吉</a>《西夏国志》十六卷,周春</a>《西夏书》十五卷,皆未刊;陈昆《西夏事略</a>》十六卷,亦未见。
右自《宋》、《辽》、《金史》分撰
《南疆逸史</a>》四十四卷清温睿临</a>撰纪略四卷,列传四十卷,纪南明四王事,下同。
《小腆纪年</a>附考》二十卷清徐鼒</a>撰用纲目体。
《小腆纪传</a>》六十五卷补遗五卷同上
《南明书》三十六卷清钱绮撰未刊。
右自《明史》分撰之《南明史》
《清建国别记》一卷章炳麟</a>撰纪清入关前史事,下同。
书名卷数撰著人附考
《清朝前纪</a>》一册孟森撰
《明元清系通纪》同上已刊十六册,未竣功。
《贼情汇纂》十二卷清张德坚撰咸丰五年己卯成书,事止于四年甲寅,系纪太平天国之政治制度。
《太平天国史料》第一集程演生辑于留学法国时搜集。
《太平天国丛书》 十卷萧一山辑自英京伦敦搜集,并就原本摄印。
《太平天国野史》二十卷凌善清撰凌氏谓取材于姚氏所藏之《洪杨纪事》,然又有《洪杨类纂史略》一书,此二书皆为《贼情汇纂》易名。
《太平天国史纲》罗尔纲撰凡八章,为一九三七年一月出版之书,时在诸家之后。
右自清史分撰之清开国史及太平天国史
兹再依次论之:往者魏收</a>作《魏书》,以孝武西奔,称为出帝,更以高欢所立之孝静帝继之,盖收身为齐臣,不得不以齐承东魏,不待言矣。尔时有平绘者,别撰《中兴书》,《崇文总目</a>》称其叙事不伦 ,义例当同于收作。隋开皇中乃诏魏澹别撰《魏书》,自道武下迄恭帝,为十二帝纪,退东魏孝静帝称传,以正收、绘之失。然澹书久佚,其仅存者,亦羼入收书,几不易辨。澹书以为魏亡于恭帝,则自孝武西迁以下四世(武、文、废、恭四帝)俱列为本纪可知也。唐初李延寿作《北史》,亦用魏澹之例,以西魏为正,然犹列孝静于本纪,列传悉仍收书,未加是正。清代谢启昆深鉴收书之失,远师魏澹之例,取孝武以下四帝事迹,别撰《西魏书》,改撰大旨,见于叙录,所撰诸考,尤能订补收书诸志之阙失,洵别史中之佳制也。萧梁之末世,萧詧以武帝冢孙,立于江陵,凡历三主三十三年乃亡,世称后梁,其事迹略见于《周书</a>》、《隋书</a>》、《北史》,而语焉不详。蔡元恭《后梁春秋》十卷,及姚最之《后梁略》,皆已不传,明人姚士粦</a>亦作《后梁春秋》二卷,用编年体 ,今行于世。近人江都毛乃庸更作《后梁书</a>》二十卷,本纪四:曰《高宗》、曰《中宗》、曰《世宗》、曰《孝靖帝》;表二:曰《世系》、曰《交涉》;志四:曰《疆域》、曰《职官》、曰《艺文》、曰《梵宇》;列传十:曰《后妃》、曰《高宗诸子》、曰《中宗诸子》、曰《世宗诸子》、曰《张缵等》、曰《蔡大宝等》、曰《刘盈等》、曰《沈巡等》、曰《王琳等》、曰《叙传》。最初仅见其《叙传》一篇(续刊《中国学报》第四册),后则业已刊行。寻其叙录,称及蔡元恭,而不及姚士粦,姚书极易得,乃不之及,甚可怪也。以上二书,皆就《魏书》、《周书》、《隋书》、《北史》之一部而分撰者也。
新、旧两《唐书》,皆为渤海立传,渤海出于粟末靺鞨,国王姓大氏,名祚荣,于唐武后圣历元年,立国于肃慎,世受唐封,传十五王,二百二十九年,至后唐明宗天成元年,为辽所并灭。其史实散见于诸书者至夥,两《唐书》多遗而不载;唐人张建章于文宗大和中,撰《渤海国记》三卷,久已不传;近人唐晏始采撷群籍以成《渤海国志》四卷;崇仁黄维翰更撰《渤海国记》三篇。唐《志》有筚路蓝缕之功,而疏略实甚;黄《记》精简可诵,而于域外之书,亦罕见采取,间有舛误。余于一九三一年,始因唐《志》以撰《渤海国志长编》二十卷,于中籍外,凡别见于朝鲜、日本史籍者,一一采撷无遗,分年排次,先成《世纪》、《后记》各一卷;又取其中之《宗臣》、《诸臣》、《士庶》、《属部》、《遗裔》别为五传;又撰《地理》、《职官》、《族俗》、《食货》四志,附以《文徵丛考》。记传诸考所未尽者,以表明之,大氏一国之事迹略备。时黄《记》尚未出,吾于付刊前,借得稿本,又为订正数事,惟以体为长编,颇病繁缛,将来加以翦裁,方为定本。唐代属国甚多,其已撰为专史者,除渤海外,殊不多见。此即取两《唐书》之一部而分撰之史也。
宋人马令,因其祖元康,世家金陵,习知南唐故事,未及撰次,乃缵先志而撰《南唐书》三十卷,所系序、赞,皆以“呜呼”二字发端,盖规仿欧史也。其后陆游亦撰《南唐书》十八卷,简核有法,胜于马书。游于《烈祖李异纪 后论》云:“昔马元康、胡恢皆尝作《南唐书》,自烈祖以下,元康谓之书,恢谓之载记。”是则宋代撰《南唐书》者,又有胡恢(《宋史艺文志补》云,恢,金陵人),惟已不传。其称马令为元康者,以孙述祖,犹迁之于谈,固之于彪,令之作,即等于元康之作也 。明末李清始取两《南唐书》合而为一,署曰《南唐书合订》二十五卷,刊本罕见。清代祥符周在浚,青浦汤运泰,皆为陆书作注 ,周氏注本,附以吴兴刘承幹补注十八卷,汤氏注本,虽已付刊,则不易得。此又研南唐史者必读之书也。宋人范炯、林禹合撰《吴越备史</a>》,用编年体,以纪钱氏一姓之事迹;清代梁廷枏撰《南汉书》,吴蘭修撰《南汉纪》,皆《南唐书》之亚。其合十国为一书者,有宋路振之《九国志》,清吴任臣之《十国春秋》譬所谓十国者,吴杨行密、南唐李昪、前蜀王建、后蜀孟知祥、南汉刘龑、楚马殷、闽王审知、吴越钱镠、荆南高季兴、北汉刘崇是也。欧史仿《晋书》载记之例,为十国撰世家,以别于一系相承之五代,而其名始定 。路氏《九国志》,名为九国,所纪实为十国,每国先为国主作略传,如本纪;后附以诸臣传,亦用纪传体。吴氏以欧史纪十国事,尚语焉不详,乃采诸霸史、杂史以及小说家言,并证以正史,以成《十国春秋》;又于诸传本文之下,自为之注,载别史之可存者,且于旧说之非是者多所辨证;所撰表、志,考订尤精。惟王鸣盛讥其每得一人即作一传,僧道、妇人之传,每篇只一二行,即徐铉</a>《骑省集》亦未之见,盖专以博为事,而未之能精者(《十七史商榷》九十八,“十国春秋”条),所论殊当。以上诸书,皆就新、旧《五代史》之一部而改撰者也。
明人钱士升,取南宋九帝之事,别撰《南宋书》,亦得为别史之一种。而两宋之世,北方有辽、金、蒙古先后崛起,与之对峙,又有西夏李元昊,传世十,历年一百九十,立国于宋仁宗明道元年,至理宗宝庆三年,为蒙古所并灭,其事具于宋、辽、金三史之《西夏传》,而《宋史》尤详。近人罗福苌因夏人所传之《掌中珠》一书,得通西夏自制之复体文字,并为《宋史 西夏传》作疏证,惜未卒业而殁;清代洪亮吉撰《西夏国志》十六卷,周春撰《西夏书》十卷,陈崑撰《西夏事略》十六卷(著录《清史稿 艺文志》),皆不见传本,书或未成;张鑑《西夏纪事本末》,传世已久,吴广成《西夏书事》,原刊本不多见,最近始覆印行世;近人开县戴锡章广撷群书,分年排次,以成《西夏纪》,书最晚成,差为详备,考西夏一国事者,应于是取资焉。此皆就《宋史》及辽、金二《史》之一部而分撰者也。
明思宗于崇祯十七年甲申三月缢死,是年五月,明遗臣迎福王由崧即位于南京,改明年元为弘光,、是年(即清顺治</a>二年)五月南京陷,由崧寻殂,初称圣安皇帝,后谥安宗;弘光元年闰六月,唐王聿键立于福建,改是年元为隆武,明年(顺治三年)八月,以福州陷遇害,初称思文皇帝,后谥绍宗;十一月桂王由榔立于肇庆,改明年(顺治四年)元为永历,而聿键弟聿铒亦立于广州,改元绍武,是年十一月。以广州陷,自缢;由榔在位十五年,至顺治十八年十二月十缅甸人执以献于清,明年遇害,郑成功曾谥为昭宗;又有鲁王以海称监国于顺治三年,先后居于绍兴、舟山、厦门等地,十年去监国号,归于郑成功。此四主历时十有八年,;清代谓之福、唐、桂、鲁四王(桂王一称永明王),比于宋末之二王。然《宋史》犹附二王于《瀛国公纪》,《明史稿》仿之,尚为福、唐、桂三主立专传,而《明史》则不然,附由崧事于《福王常洵传》,聿键事于《唐王桎传》,由榔事于《桂王常瀛传》,以海事于《鲁王植传》,而于目中不著其名,非细检无由知之。且所叙事迹极略,不足备一朝之史。于其时之宰执大臣,舍生取义之士,如史可法、高弘图、姜曰广、何腾蛟、瞿式耜、朱大典、张国维、金声等人,虽亦为之立传,而所遗者亦甚多。又以牵涉时忌,不复能具首尾,此有待于补订改撰者也。清代史家称此时期为南明,或称残明、后明,记此十有八年之事,谓之南明史。昔者全祖望谓明季野史不下千家,近人安阳谢国桢撰《晚明史籍考》,著录存佚之籍,大略与之相等,即专纪南明四主者,亦不下百余种,可谓多矣。盖自黄宗羲撰《行朝录》,以记隆武、永历及鲁监国之事;而顾炎武则撰《圣安本纪</a>》,李清则撰《南渡录》,古藏室史则有《弘光实录钞》,以纪弘光一朝之事;又有《思文大纪</a>》(不知撰人),纪隆武一朝事;王夫之</a>撰《永历实录</a>》,纪永历一朝事;查伊璜撰《鲁春秋》,滃洲老民撰《海东逸史</a>》,纪鲁监国事,皆属甚备,足补《明史》之缺。其合四朝而通为一书,前有温睿临之《南疆逸史》,后有徐燕之《小腆纪年》及《小腆纪传》;《逸史》之书,采摭差详,而《纪年》、《纪传》二书,足补《逸史》之未备。若以《纪传》中之列传,补入《逸史》,更取《纪年》及其他纪南明事之野史,详慎裁定,为之作注,则即可成一完备之南明史,亟望有人能从事于此也。查伊璜曾撰《罪惟录》八十四卷 ,称明惠帝为惠宗让皇帝,成祖为太宗文皇帝,景帝为代宗景皇帝,思宗为毅宗愍皇帝,弘光帝为安宗简皇帝,隆武帝为绍宗襄皇帝,附以唐王、桂王、鲁监国,是盖能合南明事为一书者。清人究心南明史事者,温、徐诸氏外,前有全祖望、杨凤苞,后有戴望、傅以礼(字节子)、李慈铭、夏燮。全氏《鲒埯亭集》中,纪载南明遗事者,不可偻指;杨凤苞撰《南疆逸史十二跋》,谓温氏之书,简而有法,世称信史,惟惜失之太简,要必为之注,以补其阙,又附举明季野史数百种 ;戴望亦自称:《胜国南烬遗事》,二十以前,最所留心,丧乱以后,辍而不为(《致傅节子书》);以礼《华延年室题跋》、慈铭《越缦堂日记》,以及当涂夏燮所撰《明通鉴》,皆有校订旧籍,证别真伪之功,不可没也。元和钱绮(字映江)撰《南明书》三十六卷 ,徐非云又撰《残明书》四十卷,皆为傅以礼所见,而世乃无传本;近人无锡孙静庵</a>(其名待考)拟撰《续明书》一百二十五卷,惜未卒业;仪征刘师培、顺德邓实皆欲作《后明书》,亦皆未成 ,师培且请章太炎先生预为之序矣。最近则有海盐朱先生希祖,搜获南明野史</a>,多为珍本,实突过傅以礼所见,间有未著录于《晚明史籍考》者。先生尝言欲撰《南明史》,因循未果;又谓《顾亭林诗集》自注有“东武二年”之语,有戴望所藏潘耒初刊本可证。东武即为隆武之讹,盖因有所避忌,以音近而改隆为东,而后来撰《五藩实录》者,以怀王常清尝为台湾郑氏所立,遂以东武年号属之,此想当然尔之词耳;近见罗振玉《重订纪元编》,亦仍其误以入录,得先生所考,可以正之矣;其他考订甚多,不暇悉举。前代之修史者,往往以续作补前史之未备,如《五代史》不为韩通立传,而《宋史》有《周三臣传》,此可师之善例也。晚近所撰《清史稿》,不为南明四王立传 ,无以弥《明史》之缺,以言佳史,渺乎远矣,订补改作,正待后贤。以上所述,皆就《明史》之一部而分撰者也 。
清史之应分撰者有二部,一为清开国史,一为太平天国史。明人称清初之部族,曰建州,曰女真,称清太祖曰奴酋,其最著者,如茅瑞徵之《东夷考略》、天都山臣(阙名)及叶向高</a>之《女直考》、陈继儒</a>之《建州考》、海滨野史(阙名)之《建州私志》、管葛山人(彭孙贻之别号)之《山中闻见录》、黄道周</a>之《奴酋篇》(《博物典汇》卷末)皆是,然悉得诸传闻,且纪载甚略,不足以饜阅者之望也。女真避辽讳,改称女直,为清祖之所出,建州为清祖始封之卫名,而奴酋者又明人所以称太祖奴尔哈赤者也。纪载建州女直事,最详最确者,首推《明实录</a>》,次则《朝鲜实录》,就此二书取材,参以诸家纪载,真相得以瞭然。第以《明史》修于清代,讳先代事而不言,《清史稿 太祖纪》虽云其先盖金遗部,又天命元年国号曰金,亦病语焉不详,有待于专书纪载,又不俟论也。近人考清初事,多属日本学者,以乙国人谈甲国事,犹多皮相之论,影响之谈。章太炎先生始撰《清建国别记》,以明人之书为依据,其以猛奇帖木儿(清译改为孟特穆)为太祖奴尔哈赤之高祖,则沿《东华录</a>》之误。武进孟森撰《清朝前纪》,叙清入关以前事,多取材于日本稻叶岩吉之《清朝全史》,间亦多所发明,后得见明代、朝鲜两实录,钞其中所记清入关前之史实,为《明元清系通纪》一篇,惜未竣功而卒。近顷治清初吏,颇亦有人,然无有出孟氏右者,甚望将来有人续成其志,而别成一善本。此分撰清开国史之大略也。
清道光三十年(公元一八五三年)十一月三十日,洪秀全</a>、杨秀清等发难于广西桂平县之金田村,称太平天国,至同治三年(一八六四年)六月十六日,清军始陷其所建天京。先后历十五年,不为不久。然其结局,文献随败亡以俱毁,即有纪其事者,如官修之《粤匪纪略》出于战胜者之口,可信之程度至少。又如王闿运</a>之《湘军志</a>》,王定安之《湘军记》,皆记曾、李用兵之始末,绝无一语道及洪、杨内部之事,自应别求可信之史,以饜读者之望,不待言矣。咸丰五年,张德坚承曾国藩之命,撰《贼情汇纂》十二卷,颇能详其政治制度,而行世最晚。金陵破灭之日,忠王李秀成手录事状数万言,详叙天国之始末,特以语犯时忌,间为阅者所删改 ,是为可惜。当洪、杨盛时,编刊书籍多种,又有诏谕历书之刊本,多为西方之传教士及使臣商人携回本国,今英、法、荷、美、德诸京图书馆多有之。近人程演生、萧一山、向达、王重民先后由法、英两京搜获太平天国史料甚夥,并就原本摄印之。自是以来,世人始得窥见洪、杨时</a>代自制文书之面目。辛亥以来,研其国史乃大有人在,国内之天国史料,亦往往间出(如南京图书馆购藏之《英杰归真》,即其一种)。近人撰太平天国史者,或名野史,或名战史,或名杂记(简又文辑),其间名贵可信之史料,虽非甚少,然以吾所知,惟罗尔纲之《史纲》著墨不多,而语语扼要,颇能详其始末,后来者虽不可知,而旧有诸作,殆恐无以胜之。此又分撰太平天国史之大略也。
分撰诸史,大略如上。至何以如此之多,亦不可以无述。吾求其故,盖有二端:一由于避繁就简,一由于耽僻好奇。盖一代正史,卷逾数百,累世莫殚,令人望而生畏,遂惮而莫为,有若柯维骐、王惟俭、陈黄中之以一人之力改修《宋史》,求之前代,实无几人,惟就正史中之一部,加以改撰,事迹有限,卷帙非繁,积以半年,杀青可期,避繁就简,亦为人之常情,一也。习见之书,人皆忽视,难得之简,众必争求,近代如徐松、张穆、何秋涛之徒,或考西域,或探北徼,写成数卷,即博重名。百年以来,研讨元史之风,日新月异,转而从事晚明,覃及太平天国,虽费搜寻之功,究省探讨之力,而又敝帚自享,以罕见珍,耽僻好奇,尤为学人通病,二也。总此二因,遂成风尚,一往难返,莫知所极,此为禹域学术升降所系,非一朝一夕之故矣。
其四则为总辑之史。其体始于梁武帝</a>之《通史》、魏元晖之《科录》,一则合诸断代史而为一书,仍用纪传之体;一则总前代事分为若干科,略如后来之《通典》、《通考》,亦纪事本末一体之所本也。唐姚康复又撰《统史》(二百卷),其体近于宋高似孙之《史略》,章学诚所谓撙节繁文自就槩括者也。《通史》一书,与梁元帝</a>同烬于江陵(据胡三省</a>《通鉴注 序》),《科录》亦早归散佚,无可考论。其可述者,惟有郑樵《通志》一书,此总辑之史之仅见者也。
《宋史 郑樵传》,称其好著书,自负不下刘向、扬雄,搜奇访古,遇藏书家必借留,读尽乃去。时当高宗南渡,尝得召对,因言班固以来历代为史之非,高宗曰:“闻卿名久矣,敷陈古义,自成一家,何相见之晚耶。”后著《通志》成,高宗命以其书进呈,会樵病卒。兹考其著书之旨趣,悉具于《通志 序》,序中极端推崇司马氏之《史记》,而盛讥班固以下断代为史之非。其略云:
自书契以来,立言者虽多,惟仲尼以天纵之圣,故总诗、书、礼、乐而会于一手,然后能同天下之文;贯二帝三王而通为一家,然后能极古今之变。仲尼既殁,百家诸子兴焉,各效《论语</a>》,以空言著书,至于历代实绩,无所纪系。迨司马氏父子出,世司典籍,工于制作,故能上稽仲尼之意,会《诗》、《书》、《左传</a>》、《国语</a>》、《世本》、《战国策</a>》、《楚汉春秋》之言,通黄帝</a>、尧、舜至于秦汉之世,勒成一书,分为五体:本纪纪年,世家传代,表以正历,书以类事,传以著人,使百代而下,史官不能易其法,学者不能舍其书,六经之后,惟有此作。……自《春秋》之后,惟《史记》擅制作之规模,不幸班固非其人,遂失会通之旨,司马氏之门户,自此衰矣。班固者浮华之士也,全无学术;专事剽窃,由其断汉为书,是致周秦不相因,古今成间隔,自高祖至武帝六世之前,尽窃迁书,不以为惭,自昭帝至平帝六世,资于贾逵、刘歆,复不以为耻,况又有曹大家终篇,则固之自为书也几希。后世众手修书,道傍筑室,掠人之文,窃钟掩耳,皆固之作俑也。且善学司马迁者,莫如班彪,彪续迁书,自孝武至于后汉,欲令后人之续己;如己之续迁,既无衍文,又无绝绪,世世相承,如出一手,善乎其继志也。……司马谈有书,而司马迁能成其父志;班彪有其业,而班固不能读父之书。固为彪之子,既不能保其身,又不能传其业,为人如此,安在乎言为天下法! 范晔、陈寿之徒继踵,率皆轻薄无行,以速罪辜,安在乎笔削而为信史耶! 孔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此言相因也。自班固以断代为史,无复相因之义,虽有仲尼之圣,亦莫知其损益,会通之道,自此失矣。语其同也,则纪而复纪,一帝而有数纪,传而复传,一人而有数传;语其异也,则前王不列于后王,后事不接于前事;如此之类,岂胜断梗。……迁法既失,固弊日深,自东都至江左,无一人能觉其非。惟梁武帝为此慨然,乃命吴均</a>作《通史》,上自太初 ,下终齐室,书未成而均卒。隋杨素又奏令陆从典续《史记》,讫于《隋书》,未成而免官。岂天之厄斯文而不传与 抑非其人而不祐之与
寻樵所论,未必尽衷于理,特其主作史以通为贵,故不能不扬马而抑班。后来史家能与之同调者,则有章学诚,尝于《文史通</a>义》中撰《释通》、《申郑》二篇,以明祈向所在。其论通史一体之源流,则云:
梁武帝以迁、固而下,断代为书,于是上起三皇,下讫梁代,撰为《通史》一篇,欲以包罗众史,史籍标通,此滥觞也。嗣是而后,源流渐别;总古今之学术,而纪传一规乎史迁,郑樵《通志》作焉;统前史之书志,而撰述取法乎官礼,杜佑《通典》作焉;合纪传之互文,而编次总括乎荀、袁,司马光《资治通鉴</a>》作焉;汇公私之述作,而铨录略仿乎孔、萧,裴璘《太和通选》作焉。此四子者,或存正史之规,或正编年之的,或以典故为纪纲,或以词章存文献,史部之通,于斯为极盛也。至于高氏(唐高竣及子迴)《小史》、姚氏(唐姚康复)《统史》之属,则撙节繁文,自就檃括者也;罗氏(泌)《路史</a>》、邓氏(元锡)《函史》之属,则自具别裁成其家言者也;范氏(质)《五代通录》、熊氏(克)《九朝通略》,标通而限以朝代者也;李氏(延寿)《南》、《北史》、薛(居正)、欧(阳修)《五代史》,断代而仍行通法者也。其余纪传故事之流,补辑纂录之策,纷然杂起,虽不能一律以绳,要皆仿萧梁《通史》之义,而取便耳目,史部流别,不可不知也(《释通》)。
又论通史之利病甚详,略云:
通史之修,其便有六:一曰免重复,二曰均类例,三曰便铨配,四曰平是非,五曰去抵捂,六曰详邻事。其长有二:一曰具翦裁,二曰立家法。其弊有三:一曰无短长,二曰仍原题,三曰忘标目。何谓免重复 夫鼎革之际,人物事实,同出并见。胜国无徵,新王兴瑞,即一事也;前朝草窃,新王前驱,即一人也;董卓、吕布,范、陈各为立传;禅位册诏,梁、陈并载全文,所谓复也。《通志》总合为书,事可互见,文无重出,不亦善乎。何谓均类例 夫马立《天官》,班创《地理》,《齐志 天文》不载推步,《唐书 艺文》不叙渊源,依古以来,参差如是。郑樵著《略》,虽变史志章程,自成家法,但六书七音,原非沿革,昆虫草木,何尝必欲易代相仍乎。惟通前后而勒成一家,则例由义起,自就檃括,《隋书 五代史志》,终胜于沈、萧、魏氏之书矣。何谓便铨配 包罗诸史,制度相仍,惟人物挺生,各随时世,自后妃宗室标题,著其朝代,至于臣下,则约略先后,以次相比,然子孙附于祖父,世家会聚宗支,一门血脉相承,时世盛衰,亦可因而见矣。即楚之屈原</a>,将汉之贾生同传,周之太史,偕韩之公子同科,古人正有深意,相附而彰,义有独断</a>,末学肤受,岂得从而妄议耶。何谓平是非 夫曲直之中,定于易代,然晋史终须帝魏,而周臣不立韩通,虽作者挺生,而国嫌宜慎,则亦无可如何者也。惟事隔数代,而衡鉴至公,庶几笔削平允,而折衷定矣。何谓去抵牾 断代为书,各有裁制,详略去取,亦不相妨,惟首尾交错,互有出入,则抵牾之端,从此见矣。居摄之事,班殊于范,二刘始末,范异于陈,统合为编,庶几免此。何谓详邻事 僭国载纪,四裔外国,势不能与一代同其终始,而正朔纪传断代为编,则是中朝典故居全,而蕃国载纪乃参半也。惟南北统史,则后梁、北魏悉其端,而五代汇编,斯吴越、荆潭终其纪也。凡此六者,所谓便也。何谓具翦裁 通合诸史,岂第括其凡例,亦当补其阙略,截其浮辞,平突填砌,乃就一家绳尺,若李氏《南》、《北》二史,文省前人,事详往牒,故称良史。盖生手后代,耳目闻见,自当有补前人,所谓凭藉之资易为力也。何谓立家法 陈编具在,何贵重事编摩,专门之业,自具体要,若郑氏《通志》,卓识名理,独见别裁,古人不能任其先声,后代不能出其规范,虽事实无殊旧录,而辨名正物,诸子之意寓于史裁,终为不朽之业矣。凡此二者,所谓长也。何谓无短长 纂辑之书,略以次比,本无增损,但易标题,则刘知幾所谓“学者宁习本书,怠窥新录”者矣。何谓仍原题 诸史异同,各为品目,作者不为更定,自就新裁,《南史</a>》有《孝义》而无《列女》,《通志》称《史记》以作时代 ,一隅三反,则去取失当者多矣。何谓忘标目 帝王后妃,宗室世家,标题朝代,其别易见;臣下列传,自有与时事相值者,见于文辞虽无标别,但玩叙次自见朝代。至于《独行》、《方技》、《文苑》、《列女》诸篇,其人不尽涉于世事,一例编次,若《南史》吴逵、韩灵敏诸人,几何不至于读其书不知其世耶。凡此三者,所谓弊也(同上)。
章氏所论六便二长三弊,虽云泛论通史,且多以《南》、《北史》为依据,而所谓利病,即为《通志》利病之所在,即谓此论为批评《通志》,无不可也。至其著论为郑氏张目者,则曰:“郑樵生千载而后,慨然有见于古人著述之源,而知作者之旨,不徒以词采为文,考据为学也。于是遂欲匡正史迁,益以博雅,贬损班固,讥其因袭,而独取三千年来遗文故册,运以别识心裁,盖承通史家风,而自为经纬成一家言者也。学者少见多怪,不究其发凡起例,绝识旷论,所以斟酌群言为史学要删,而徒摘其援据之疏略,裁翦之未定者,纷纷攻击,势若不共戴天,古人复起,奚足当吹剑之一■乎。”又曰:“郑氏所振在宏纲,而末学吹求则在小节,是何异讥韩、彭名将,不能作邹鲁趋跄,伏、孔巨儒,不善作雕虫篆刻耶。”又曰:“孔子作《春秋》,盖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a>史,其义则孔子自谓有取乎尔。夫事即后世考据家之所尚也,文即后世词章家之所重也,然夫子所取,不在彼而在此,侧史家著述之道,岂可不求义意所归乎。自迁、固而后,史家既无别识心裁,所求者徒在其事其文,惟郑樵稍有志乎求义,而缀学之徒,嚣然起而争之。然充其所论,即一切科举之文辞,胥吏之簿籍,其明白无疵,确实有据,转觉贤于迁、固远矣。”(《申郑》)凡此皆章氏之创论,为前人之所不敢言、不能言者。盖当章氏之世,戴震</a>则斥郑樵为陋儒,王鸣盛则指渔仲为妄人,语有过当,心不能平,此又《释通》、《申郑》二篇之所由作也。
《通志》之作,仿自梁代之《通史》,樵已自言之矣。梁武帝命吴均等会通《史记》以下诸史,而为一书,去抵牾,免重复,均类例,便铨配,章氏之所谓便者,已略具之。其书凡六百卷 ,自秦以上,皆以《史记》为本,而别采他说以广异闻,至两汉以还,则全录纪传,而上下通达,臭味相依。又吴、蜀二主,皆人世家,五胡及拓拔氏,列于《夷狄传》,大抵其体皆如《史记》,惟无表而已(本《史通 六家》)。所谓上下通达,臭味相依,即为楚之屈原将汉之贾生同传,周之太史偕韩之公子同科,而为铨配之得当者。至于两汉以还,全录纪传,是又有无短长、仍原题、忘标目之三弊,而无可讳言者也。《通史》之名,起于会通诸史,亦总辑而为一书之义,与今世之所谓“通史”,其名虽同,其实异矣。郑樵以梁代《通史》久佚,发愤重有所作,署曰《通志》。释名</a>见于《自序》,其言曰:“古者记事之事谓之志,书大传,天子有问无以对,责之疑,有志而不志,责之丞,是以宋、郑之史,皆谓之志,太史更志为记,今谓之志,本其旧也。”是则其命名之义,正同《通史》。惟樵寄方礼部书云:“樵欲自今天子中兴,上达秦汉之前著为一书,曰《通史》。”(《夹漈遗稿》)是樵初欲名其书为《通史》,后乃定名《通志》,亦犹司马光初撰《通鉴》,欲名《通志》,为一例耳(详见下节)。考《通志》为书凡二百卷,《帝纪》起三皇,迄隋恭帝,凡十八卷,附《后妃传》二卷;易表为谱,效《周谱》也,凡四卷;易志为略,避大名也,凡五十二卷,《周同姓世家》一卷,附《宗室传》八卷,《周异姓世家》二卷,列传九十八卷,载记八卷,《四夷传》七卷,是其书有纪、传、世家、载记、谱、略六体。如周之诸侯称世家,本《史记》;晋之十六国称载记,本《晋书》,盖会通诸史而为一书,而未及画一其体例者。抑樵之所自负者,惟在《二十略》。其自序云:
江淹有言,修史之难,无出于志,诚以志者宪章之所系,非老于典故不能为也。不比纪传,纪则以年包事,传则以事系人,儒学之士,皆能为之。惟有志难。其次莫如表,所以范晔、陈寿之徒,能为纪、传,而不敢作表、志。志之大原,起于《尔雅</a>》,司马迁曰书,班固曰志,蔡邕</a>曰意,华峤曰典,张勃曰录,何法盛</a>曰说,馀史并承班固谓之志,皆详于浮言,略于事实,不足以尽《尔雅》之义。臣今总天下之大学</a>术而条其纲目,名之曰略,凡二十略,百代之宪章,学者之能事,尽于此矣。其五略,汉、唐诸儒所得而闻;其十五略,汉、唐诸儒所不得而闻也。
所谓五略:曰《礼》,曰《职官》,曰《选举》,曰《刑法》,曰《食货》,樵则谓虽本前人之典,亦非诸史之文也。其十五略:曰《氏族》,曰《六书》,曰《七音》,曰《天文》,曰《地理》,曰《都邑》,曰《谥》,曰《器服》,曰《乐》,曰《艺文》,曰《校雠》,曰《图谱》,曰《金石》,曰《灾祥》,曰《昆虫草木》,大半为诸史志之所不具,故又曰凡十五略,出臣胸臆,不涉汉、唐议论也。樵以纪传者,编年纪事之实迹,自有成规,不为智而增,不为愚而减,故即其旧文,从而损益之;至于“二十略”,则谓皆由自得,不用旧史之文;依此求之,似无所因袭矣。第细检其中之《地理略》,则全袭《通典》之《州郡典》,《总序》之前,虽叙水道,亦杂采《汉书 地理志》及《水经</a>注</a>》而成,岂以生值南宋,两河沦陷,无从考征,不得不钞录成书耶 《器服》一略,多与《金石》复出,而所谓《服》,则全袭《通典》之《嘉礼》;其《礼》、《乐》、《职官》、《食货》、《选举》、《刑法》六略,亦但删录《通典》,无所辨正;《职官略》中,以《通典》所引之典故,悉改案语为大书,俨同自撰,《艺文略》分门太繁,舛误尤多;《灾祥略》则悉钞诸史《五行志》 ;是则袭用旧文,不止纪传为然,则所谓自得者,果何说耶 其所谓自得者,当指《六书》、《七音》诸略而言。然《六书略》则与《说文》全不相涉,《七音略》则谓三十六字母可贯一切之音,且矜贵其说云得之梵书;又谓江左之儒知有四声而不知七音,不悟反切之学为中土所固有,且在创制字母之前,唐以后人归纳反切,而制字母,本末之序,不可诬也。岂所谓汉、唐诸儒所不得而闻者,即指此类而言耶 又考之诸史,惟《魏书》有《官氏志》,专详北族,而语焉不详,《唐书 宰相世系表》,限于华宗,而不下于庶民,撰通史者,宜有“氏族”一志,而郑氏乃为创作之,是可尚也。若乃《校雠》一略,申明刘向、歆父子以来整齐百家、辨章学术之法,《图谱》一略合古人“左图右史”之义,即郑氏自谓学术超诣、本乎心识,如人入海,一入一深者,亦章氏所谓别识心裁,绝识旷论,斟酌群言为史学要删者。揆郑氏之初意,本欲镕铸群言,自成一家,而载笔之时,力不副心,不仅纪、传、世家、载记,全钞诸史,无所剪裁,即其所极意经营之“二十略”;亦不免直录旧典,而惮于改作。今读其序文所云云,徒见其好为大言,而有名不副实之疑。或谓章学诚因戴震辈痛诋《通志》,故作《释通》、《申郑》之论,谓《通志》示人以体例,本非以考证见长,不知郑氏果在标准纲领,则作论明之可矣,何必钞袭史传 曾不惮烦如此 ,洵笃论也。章氏创通义例,以论文史,又以《通史》为乙部之圭臬,喜郑氏议论之隽快,足以助其张目也,故盛为称道之,而以援据之疏,为不足病,至其立论高远,实不副名,所犯之病,正同郑氏,千载之下,引为知己,有以也夫。
樵谓《唐书》、《五代史》,皆本朝大臣所修,微臣所不敢议,故纪、传迄隋,若礼、乐、行政,务存因革,故引而至唐云,此所以明其书之断限也。清乾隆三十二年敕修《续通志</a>》五百二十七卷,体例一仍郑氏。纪、传起唐,诸略起五代、宋,而皆迄于明末。其于纪、传,定为二例:一曰异名者归一,如《五代史 家人传》并入《后妃》、《宗室》,《一行传》并入《隐逸》、《孝友》,《宋史 道学传》并入《儒林》,《元史 儒学传》并入《儒林》、《文苑》;一曰未备者增修,如《唐书》之《奸臣》、《叛臣》、《逆臣传》,《明史》之《阉党》、《流贼》、《土司传》,皆诸史所无,而为考核事实,分立此门,是也。其于诸略,不惟续之而已,于郑《略》之未载者则补其阙遗,已载者则正其伪误,如郑氏《艺文略》,有但列书名卷数者,兹则各补撰人、爵里是也。《续志》之作,虽出官修,而大体精善。至继《续通志》而作之《清通志》(原名《皇朝通志》),则仅有“二十略”,而无纪传及谱,是为政典之一,不得与正、续《通志》比数,又可知矣。
刘知幾以《史记》为“六家”之一,《史记》通上古迄汉武而为一书,不以某一朝代为限,实梁武《通史》之所自昉也。然《史记》具有翦裁,不似《通史》之钞撮前史以前一书,《通志》之病,正同《通史》,此非通史之极则也。刘氏于《史通》中罕论及“通史”一体,仅谓“《通史》(指梁武《通史》)以降,芜累尤深,遂使学者宁习本书而怠窥新录”(《六家》)。而《四库提要》于《通志》下亦云,其例综括千古,归一家言,非学问足以该通,文章足以镕铸,则难以成书,此又撰总辑之史之难于断代者矣。然刘氏又谓“书事之法,其理宜明,使读者求一家之废兴,则前后相会,讨一人之出入,则始末可寻”(《惑经》)。此又论及通史之长,为不可废,不惟《通志》一书若是,凡《通鉴》、《通典》诸书以贯通各代为职志者,亦无不如是也。
其五则为补阙之史。范晔《后汉书》未及作“志”而殁,梁人刘昭取司马彪</a>《续汉书》之“八志”以补之,并为作注,此补阙之史所自始也。然范书不特缺志,抑亦无表,宋人熊
方始为《后汉书》补作《年表》十卷,清人钱大昭更作《后汉书补表》八卷,合补志、补表为一编,则范与班侪可以无憾,此后贤拾补之效也。沈约撰《宋书》,以范、陈二史俱无志,所撰诸志,悉上接《史》、《汉》,不以宋为断限;唐人撰《五代史志》,附于《隋书》,而《经籍》一志,上接《汉书》之《艺文》,亦不以五代为限,此亦后来补志之滥觞也。补缺之史,以补表、补志为最夥,清代以前,有宋钱文子</a>之《补汉兵志</a>》,金蔡珪之《补南北史志》,与熊表鼎足而三,惜蔡《志》久佚,仅存一志一表而已。清代学者,以辑佚补缺为能事,研经之外兼治乙部,补志、补表之作,蔚为大观。迄于近时,此风未杀,爰就所知,汇而为表:
书名卷数撰著人附考
《补汉兵志》一卷宋钱文子撰《知不足斋丛书》本,亦入《二十五史补编》,下俱同。
《补后汉书年表》十卷宋熊方撰通行本,清诸以敦有《校补》五卷,《补遗》一卷。
《后汉书补表》八卷清钱大昭撰通行本。
《补续汉书艺文志》一卷清钱大昭撰《广雅</a>丛书》本。
《补后汉书艺文志》四卷清侯康撰《岭南遗书》本。
《补后汉书艺文志》十卷清顾櫰三撰《金陵丛书》本。
《后汉艺文志》四卷清姚振宗撰《快阁师石山房丛书》本。
书名卷数撰著人附考
《补后汉书艺文志》一卷曾朴</a>撰光绪乙未刊本。
又附《艺文志考》十卷。
《三国志三公宰辅年表》三卷清黄大华撰《二十五史补编》。
《三国志世系表》一卷周明泰撰排印本。
又陶元珍</a>有《补遗》一卷。
《三国职官表》三卷清洪饴孙撰《广雅》本。
《补三国疆域志》二卷清洪亮吉撰《广雅》本。
谢宗英《三国疆域志补注》十五卷,又《三国疆域表》二卷,金兆丰有《校补三国疆域志》不分卷。
《补三国艺文志》四卷清侯康撰《岭南》本。
《三国艺文志》四卷清姚振宗撰《快阁师石山房》本。
《新校晋书地理志》一卷清方恺撰《广雅》本。
毕沅</a>有《晋地理志补正》五卷,方恺有《晋地理志校补》一卷。
《东晋疆域志》四卷清洪亮吉撰《广雅》本。
《补晋兵志》一卷清钱仪吉撰家刊本。
《补晋书艺文志》四卷附录一卷清丁国钧撰 子辰注《丁氏丛书》本。
《补晋书艺文志》六卷清文廷式撰排印本。
《补晋书艺文志》四卷清秦荣光撰排印本。
《补晋书艺文志》四卷吴士鉴撰刊本。
《补晋书艺文志》四卷黄逢元撰排印本。
《十六国疆域志》十六卷清洪亮吉撰《广雅》本。
《十六国年表》一卷清张愉曾撰《昭代丛书》本。
书名卷数撰著人附考
《补宋书宗室世系表》一卷罗振玉撰自刊本。
《补宋书刑法志》一卷清郝懿行</a>撰《郝氏遗书》本。
《补宋书食货志》一卷同上同上。
《补宋书艺文志》一卷聂崇岐撰《二十五史补编》本。
《补南齐书</a>艺文志》四卷陈述撰同上。
《补梁书疆域志》四卷清洪齮孙撰《广雅》本。
《补陈疆域志》四卷臧励龢撰《二十五史补编》本。
《补魏书兵志》一卷谷霁光撰同上。
张穆《延昌地形志》,以延昌时为准,为补正《魏书 地形志》而作。
《隋唐之际月表》一卷清黄大华撰同上。
《隋书经</a>籍志补》二卷张鹏一撰同上。
侯康补《宋》、《齐》、《梁》、《陈》、《魏》、《北齐》、《周》各书《艺文志》各一卷,汤洽补《梁书》、《陈书》《艺文志》各一卷,未见传本。
《补南北史志》六十卷金蔡珪撰见《金史》本传,原书佚。
《补南北史年表》一卷清周嘉猷撰《广雅》本。
《补南北史帝王世系表》一卷同上同上。
《补南北史世系表》五卷同上同上。
《南北史补志》十四卷清汪士铎撰《淮南书局》本,补《天文》、《地理》、《五行》、《礼仪》四志。
书名卷数撰著人附考
《南北史补志》未刊稿十三卷同上《二十五史补编》本,补《舆服》、《乐律》、《刑法》、《职官》、《食货》、《氏族》、《释老》七志。惟《艺文志》三表未见。
《补南北史艺文志》三卷徐崇撰同上。
此即补汪稿之缺。
《补五代史艺文志》一卷清顾櫰三撰金陵本。
《宋史艺文志补》一卷清倪灿撰卢文弨校正《八史经籍志》本。亦见《群书拾补》。
《西夏艺文志》一卷清王仁俊</a>撰《西夏文缀》附刻本。
《辽艺文志》一卷缪荃孙</a>撰《辽文存》附刻本。
《辽史艺文志补证》清王仁俊撰《西夏文缀》附刻本。
《补辽史经籍志》一卷黄任恒撰排印本。
《金史氏族志》二卷 陈述撰仅见《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
《补元史氏族志》三卷清钱大昕撰《潜研堂集》本。
《补元史艺文志》四卷同上同上 内兼及辽金。
《补辽金元艺文志》一卷清倪灿撰
卢文弨校正《八史经籍志》本。
亦见《群书拾补》。
《补三史艺文志》一卷清金门诏撰同上。
书名卷数撰著人附 考
《建文逊国之际月表》二卷清刘廷銮撰贵池《先哲遗书》书。
附注:外如万斯同《历代史表》五十九卷,吴廷燮</a>《历代方镇年表》若干卷,皆非专补一史,故未一一列入,沈炳震《二十一史四谱》五十四卷,陈芳绩《历代地理沿革表》四十七卷,杨丕复《舆地沿革表》四十卷,清官修《历代职官表》六十三卷。皆非补史之作,更不阑入。
右表所列,以补志为多,若补表则仅当补志四之一耳。志有全补者二,若蔡珪、汪士铎之《南北史补志》是也;表有全补者三,若熊、钱二氏之《补汉书年表》,张愉曾之《补十六国年表》,是也。补志以经籍、艺文为多,凡得二十五种。《汉》、《隋》二志,本属相接,纷纷补作,减为多事。综观诸家所补,后汉、三国、晋、南北朝诸志。多属干篇一律,陈陈相因,《隋志》而外,或就本传所举,他书所引,此等著述,以为部目,尽属佚篇,无由考见,如《后汉 艺文志》、《晋书》两《艺文志》,补者各有五,何不惮烦乃尔。学人好事,本为一病,避难就易,藉以得名,亦其蔽也。然以《隋志》衡之,著录之书增至数倍,又或明其来历,附以考证,亦极便学者之检考焉。《辽》、《金》、《元》三史皆无《艺文志》,而清撰《明史》,只限本代,旧著存佚,无可考见,于是钱大昕发愤而补《元史 艺文志》,而辽、金二朝人之著作,并以附焉,衡其重要,堪与《汉》、《隋》二志比。盖史籍中之必不可无者,不得取与诸家之作,同类而并讥也。次于此者,厥为地理,综其补作,凡得六种,若洪亮吉之《十六国疆域志》,非惟《晋书》所不能详,抑亦研十六国史者之要籍也。兵、刑、食货,以多具于本书,故补者甚少,而氏族一志,端倪具于《魏书》,而钱大昕乃为《元史》补《氏族志》,以为魏氏《新编》、柯氏《新史》之先声,近人陈述又为《金史》补《氏族志》,条贯粗明,盖戛戛乎其难矣。清儒治学,长于辑佚,如邵晋涵自《大典》中辑得《旧五代史</a>》一种,即出斯学之赐。而诸氏之撰补志,亦由辑佚蜕</a>变而出,其为有功后学,又不待言。
抑考补志之作,有不限于表列各种者,一如郝经《续后汉书》所撰八录:曰《道术》、曰《历象》、。曰《疆理》、曰《职官》、曰《礼乐》、曰《刑法》、曰《食货》、。曰《兵》,是就《三国志》所原无者,而悉为补撰,亦汪氏《南北史补志》之类也。陈鳣改撰五代史,而为《续唐书》,于旧史诸志之外,别增《艺文》一志,历鹗撰《辽史拾遗</a>》,亦补《选举》、《艺文》二志,是亦顾櫰三补《五代史 艺文志》之伦类也。近顷所刊之《二十五史补编》,汇诸补志,而为一书,诚便学者之寻检,然于郝、陈二氏之书,未知掇取,犹不得谓备焉。
病《宋史》之缺略,而为之作补传者,陆心源之《宋史翼》是也;病《元史》之缺略,而为之作补纪、补传、补表者,洪钧之《元史译文证补》是也。厉鹗</a>撰《辽史拾遗》二十四卷,杂采诸书以补《辽史》之阙略,虽不加别择,近于史料,而网罗之富,殊为罕见。杨复吉撰《辽史拾遗补》五卷,杭大宗更仿厉氏之例,以撰《金史补》,拟全书为百卷,而实未成,仅有传钞本五卷可考,此又病《辽》、《金》二史之阙略而从事者也。至近人罗振玉所作《补唐书张义潮传》,王国维</a>所作《宋史 忠义传王禀补传》,皆于二史外,广征史实据而补之 ,此虽属一鳞一爪,亦不可无述者。
其六则为注释之史。释史之作,莫始于《公》、《穀》,《春秋》之有《公羊》、《穀梁》二传,皆重义例,而不甚详事实,然其所诠释者,乃褒贬予夺之书法,为近代之史家所不取,故后人乃为别之曰,此经学,非史学也。今本《史记》,以三家注为主,一为宋裴骃之《集解》,一为唐司马贞之《索隐》,一为唐张守节之《正义》,后来者莫能尚矣。按之《隋志》,于裴注外,仅有徐野民《史记音义》十二卷,梁邹诞生《史记音》三卷,其他则未之有闻,而《汉书》注本,有应劭</a>、服虔、韦昭</a>、刘显、夏侯泳、萧该、晋灼、陆澄、姚察、刘孝标、梁元帝等二十余家之多,何其盛也。盖《汉书》中多存古义,非训释不能通,故马融</a>受《汉书》于班昭</a>,至伏阁下读之,且《汉书》多本之《史记》,通《汉书》之义训,即已通《史记》之半,魏、晋、六朝人重《汉书》而薄《史记》,故习《汉书》者亦多于《史记》,注释之多,殆由此矣。至唐颜师古</a>乃集众家之训释而为一编,是为今本之《汉书注》。师古于太宗贞观十一年为秘书少监,太子承乾命师古注《汉书》,解释详明,承乾表上之,太宗命编之秘阁,颜氏《叙例》所谓,储君体上哲之姿,膺守器之重,懿孟坚之述作,嘉其弘赡,以为服应曩说,疏紊尚多,苏晋众家,剖断盖尟;蔡氏纂集,尤为牴牾,自兹以降,蔑足有云。顾召幽仄,俾竭刍荛,岁在重光,律中大吕,是谓涂月,其书始就,是也。重光为辛,即贞观十五年辛丑,承乾以十七年被废,十九年师古卒,年六十五,则书成时,年六十一,即承乾被废前二年也。据《叙例》,师古以前注《汉书》者凡五种,服虔、应劭、晋灼、臣瓒、蔡谟也。大约晋灼于服、应外,增伏俨、刘德、郑氏、李裴、李奇、邓展、文颖、张揖</a>、苏林、张晏、如淳、孟康、项昭、韦昭十四家,臣瓒于晋灼所采外,增刘宝一家,颜注于五种注本外,又增苟悦、崔浩、郭璞</a>三家,其注以解释详明,称为班书功臣,由于能集众家之长也。《旧唐书 师古传》,叔父游秦撰《汉书决疑》十二卷,为学者所称,师古注《汉书》,多取其义,今注中不载游秦,《叙例》亦不举其名,或以盗窃为疑 。不悟古人为学,或父子世业,或叔侄相续,尝自称曰某氏学,人称之为一家之言,鲜有以一人一世而独成其学者。班固踵其父彪之业而撰《汉书》,而叙传中不称其父曾撰《史记后传》,微范书为之作传,何由征之 然古人不以为病者,正由父子世业学成家言故也。以此为解,庶有当乎。据《隋志》著录,范晔本《后汉书》一百二十五卷,梁剡令刘昭注(《梁书》本传作集注),是昭已取范书而全注之矣。昭以范书无志,乃取司马彪《续汉书》之“八志”以补之,并为之注,于是范书中又含有彪书之一部,今则志注存,而纪传之注亡。唐章怀太子李贤</a>乃取范书纪、传注之。据《新唐书》章怀本传及张公谨、岑长倩传,与章怀共任注释者,有张大安、刘讷言、格希玄、许叔牙、成玄一、史藏诸、周宝宁等,既非一手所成,不免有踳驳漏略之处。论者谓章怀之注范,不减颜监之注班,诚为过誉,然后来者亦莫之能先也。或又谓章怀注范,悉本刘昭,又谓于纪传则改昭注,于八志注则仍昭旧,昭注久亡,无由质证,语出逆亿,未敢谓然 。宋人刘颁与兄敞及敞子奉世,撰《两汉书刊误》,谓之“三刘刊误”,而吴仁杰</a>又有《两汉刊误补遗</a>》十卷,此亦两汉注本之附庸也。《三国志》有裴松之《注》专务补阙,不以注释为事,前已论之。《晋书》有何超(唐人)《音义》三卷,杨齐宣(字正衡)为之序,或谓为齐宣撰者(胡三省《通鉴注序》),误也。《新唐书》有李绘《补注》二百二十五卷(见《宋[史] 艺文志》),董冲(宋人)《释音》二十五卷,《新五代史》有徐无党注,而他史之有注释者,则甚罕见。以上所述,乃考论诸史旧注之大略也。
清代儒者食汉学昌明之赐,取群经一一为之改撰新疏,近代说经之语,萃以入录,蔚为巨观。更有余力覃及子史,疏证、补注、集解之书连犿而出,读其一书可备多书之用,此
又注释家进步之一征也。注释史部之书,约举为下列数种:
书名卷数撰著人附考
《汉书补注》一百二十卷王先谦撰用颜注本。
《后汉书集解》一百二十卷王先谦撰用章怀太子注本。
《晋书斠注》一百三十卷吴士鉴撰
《新唐书注》唐景崇撰全书未成,仅本纪十卷先成付刊。
盖清代学者,研习《汉书》至勤,其总两汉者,如钱大昭《汉书辨疑》二十二卷、《后汉书辨疑》十一卷、《续汉书辨疑》九卷,沈钦韩《汉书疏证》三十六卷、《后汉书疏证》二十卷,周寿昌《汉书注校补》五十六卷、《后汉书注补正》八卷;其专释《后汉》者,如惠栋</a>之《后汉书补注》二十四卷。其分释一篇或数篇者,尤不胜枚举。若汪迈孙、全祖望、钱坫、吴卓信、陈澧之于地理,钱大昕、李锐之于律历(三统术),徐松之于《西域传》,皆属专门绝学。至于顾(炎武)、阎(若璩)、王(念孙)、俞(樾)诸家集中,释两汉者,随处可见。王先谦撷其菁英为一编,先于光绪二十六年成《汉书补注》,次于一九一五年成《后书集解》。近人论其书者,以先谦受业周寿昌门下,得其指授,究心班书,用力三十余年,钞集百余万言,取精用宏,致思最勤 ,而《地理志》尤为卓绝 。窃尝衡论两书,实以《补注》为善。王氏自谓近儒致力《后汉》者,莫勤于惠栋,其于惠氏《补注》,服膺有年,而憾与章怀注别行,无人为之合并,爰推阐其遗文奥义,取而备载之;又外征古说,请益同人,而成《集解》一编(《自序》),是则以惠书为主,而复少有增益焉。兹考其书,于惠注外,殊鲜精言眇义,且多所漏略,不如《补注》远甚。盖书成之日,王氏已届髦年,精力不继,间或假手他人,书已付刊,又由门人黄山为作校补,附于每卷之后。然考览诸家之说,究以此书为备,是亦《补注》之亚,不可废也。补注《三国志》者,有杭世骏、侯康、赵一清、梁章钜</a>(《旁证》三十卷)、周寿昌诸家,而赵一清《三国志注补》六十五卷,最为精审,近则卢弼著《三国志集解》,萃诸家之补注,附于裴《注》之后,亦陈《志》之一善本矣。近人吴士鑑撰《晋书斟注》一百三十卷,亦用裴《注》之法,取诸杂记、类书,以详诸家之异同,采撷略备,颇便省览。吴兴刘承幹见之愿任刻赀,遂署刘名,以为同撰,虽云多财好事,嘉惠学子非浅矣。清季学部尚书唐景崇发愿为《新唐书》作注,其与《旧书》有异同者,则取而考辨之,又杂取唐人记载入注,其体亦如集解。迨成稿过半(唐氏曾命象山陈汉章为注《地理》、《艺文》二志及列传数篇,见陈著《史学通论》,是其书亦不尽出己手),而唐氏旋殁,近有人取其《本纪注》十卷付刊,而列传、志、表缺焉,如有人焉,能因其业而卒成之,亦乙部之巨制也。清人之究心《史记》者,以梁玉绳之《史记志疑》为最著,近则有瞿方梅之《史记三家注补正》,李笠之《史记订补》,仅能就其片辞只义,为之笺证订补,无有能如王、吴二氏之例,就全书而为之统释者,有之其唯日本泷川资言之《史记会注考证》乎。泷川氏之书,以三家注为主,署曰“会注”,合三家注而名之也;其在三家注以后之注释,汇而载之,时下己意,谓之“考证”,其体一依王氏《补注》、《集解》,已于序例言之矣。考证中之所采者,以清人之说为夥,如钱大昕、王念孙、梁玉绳、张文虎、孙贻让,下至近人崔適、李笠诸家,靡不毕载;又以《群书治要》、《太平御览</a>》。校其文字之异同;而日本学者之治《史记》者,自中井积德以下尤备举之,摭拾至勤,为他家所未有。惟考其所下己意,颇涉粗略,应释要义,亦不免腐浅;又于明人凌稚隆《史记评林》所录诸家近于评点文叉者,亦时时引之,别择未精,亦是一病;盖是书以比辑为事,而不以综核见长也。
以上所述,悉为统释一史之作,尚有取某史之一篇而为之注释考证者,亦不可无述焉。以其繁也,列表明之:
书名卷数撰著人附考
《史记天官书考证》十卷清孙星衍</a>撰又有《天官书补目》一卷
《史记三书正讹》三卷清王元启撰三书者律书、历书、天官书也
《史记三书释疑》三卷清钱塘撰
《史记天官书恒星图考》一卷朱文鑫撰
《汉书艺文志考证》十卷宋王应麟</a>撰
《汉书人表考》九卷清梁玉绳撰未刊
《汉书地理志稽疑》六卷清全祖望撰又蔡云《人表考补》一卷,《续考补》一卷。
《汉书律历志正讹》二卷清王元启撰
《新斠注汉书地理志)十六卷清钱坫撰附徐松集释
《汉书地理志补注》一百三卷清吴卓信撰
《汉书地理志水道图说》七卷清陈沣撰吴承志《汉志水道图说补正》二卷
《汉书地理志补校》二卷清杨守敬</a>撰又洪颐轩有《汉志水道疏证》五卷
《汉书地理志校注》二卷清王绍兰撰
《汉书地理志详释》四卷清吕吴 调阳撰
条理
《汉书艺文志
拾补》八卷
六卷清姚振宗撰
《前汉书艺文志注》一卷刘光蕡撰
《前汉书货志志注》一卷同上
《汉书西域传补注》二卷清徐松撰
《后汉书郡国志校补》口卷清朱右曾撰未见
书名卷数撰著人附 考
《续汉书律历志补注》二卷清钱塘撰未刊
《魏书地形志校录》三卷清温曰鑑撰
《魏书宗室传注》六卷罗振玉撰附表一卷
《魏书官氏志疏证》一卷清陈毅撰
《隋书地理志考证附补遗》九卷清杨守敬撰
《隋书经籍志考证》十三卷清章宗源撰仅有史部,余未见。
《隋书经籍志考证》五十二卷清姚振宗撰
《新唐书天文志疏证》百卷清张宗泰撰
《新唐书艺文志注》八卷清缪荃孙撰传抄本
《唐书方镇表考证》百卷清董沛撰未见,沈炳震《校正唐书方镇表》及《宰相世系表订讹》附《唐书合抄》后。
《宋史西夏传疏证》一卷罗福苌撰未竟而卒
《辽史地理志考》五卷清李慎儒撰
大抵往代史家,所撰诸史,限于时日见闻,不能无所疏略,后人为弥补其阙,有所撰述,可约为三类:一为补阙之作,前已述之;一为考证之作,一为校订之作,即本节著录诸书是也。惟校订之作,尚不止此,如卢文招《群书校补》一书,含已校正诸史多种,不暇一一备举,触类引申,思过半矣。
其七为合钞之史。所谓合钞者,即取两种以上之史,综为一编,明其异同,以省阅者翻检之劳者也。往者班固《汉书》,于武帝太初以前,悉用《史记》而时时增损其文,故不能无异同,宋人倪思</a>撰《班马异同</a>》三十五卷(或云刘辰</a>翁撰,非是),考其字句异同,以明得失,例以《史记》本文大书,凡《史记》无而《汉书》所加者,则以细字书之;《史记》有而《汉书》所删者,则以墨笔勒字旁;或《汉书》移其先后者,则注曰《汉书》上连某文下连某文;或《汉书》移入别篇者,则注曰《汉书》见某传,二书互勘,长短较然 ,此即后来合钞之史之滥觞也。明季李清曾撰《南北史合注》一百九十一卷、《南唐书合订》二十五卷,初著录于《四库》,后以所撰《诸史同异录</a>》;内称清世祖</a>与明思宗四事相同,以为拟非其伦,触犯清廷忌讳,遂将著录各书,悉为撤出。今考《四库提要》,虽不见李清之名,而《简明目录》以刊行在前,犹以《南北史合注》著录于别史类,《南唐书合订》著录于载记类,是则以帝王之威欲为毁灭其迹,而犹未能也。惟前数年,故宫博物院检点清内廷所藏诸书,李氏二书之稿本具在,而原拟之提要,仍冠于其端,此极可珍贵之史料也。爰为迻录于左:
一、《南北史合注》提要 臣等谨案,《南北史合注》一百九十一卷,明李清撰。清字心水,号映碧,扬州兴化人,礼部尚书思诚之孙,大学士春芳之玄孙,崇祯辛未进士,官至吏部给事中,事迹附《明史 李春芳</a>传》。清以南北朝诸史并存,冗杂特甚,李延寿虽并为一书,而诸说兼行,仍多矛盾,尝与张溥议,欲仿裴松之注例,合《宋》、《齐》、《梁》、《陈》四史为《南史》,《魏》、《齐》、《周》、《隋》四史为《北史》,未就而溥殁。后清简阅佛藏,见《三宝记》载有北魏大统中遗事,《感通录》载有齐文宣、隋文帝遗事,《高僧传》载有宋孝武帝遗事,因思卒前业,乃博采诸书以成此注,参订异同,考订极为精审。又子原书之失当者,略为改正其文,如高欢、宇文泰未篡以前,史书之为帝者,皆改称名;后梁之附《北史》者,改为《南史》;宋武帝害零陵王,直书为弑;魏冯、胡二后以弑君故,编为逆后,与逆臣同书。又二史多谶纬、佛门事,以非史体,悉改入注,其持论亦为不苟。然裴松之注《三国志》,虽多所纠弹,皆仍其本文,不加点窜;即《世说新语</a>》不过小说家言,刘孝标所注,一一正其谬妄,亦不更易其文,盖古来注书之体如是也。谯周改《史记》为《古史考》,荀悦</a>改《汉书》为《汉纪》,范蔚宗合编年四族纪传五家为《后汉书》,并采摭旧文,别为新制,未尝因其成帙,涂乙丹黄,盖古来著书之体如是也。清既不能如郝经《三国志》,改正重编,又不肯如颜师古之注《汉书》,循文缀解,遂使《南》、《北》二史,不可谓之清作,又不可谓之延寿作,进退无据,未睹其安。至于八史之中,四史无志,《南》、《北》二史亦无志,故清割《宋书》、《南齐书》、《魏书》、《隋书》四史之志,取其事实,散入纪传之中。不知《隋志》本名《五代史志》,故其事上括前朝,当时未有《南、北史》,无所附丽,故奉诏编入《隋书》。清既合注《南、北史》,自应用《续汉》十志补《后汉书》之例,移掇编入,而以刘昭之例详考诸书以注之,于典制典章,岂不明备,乃屑屑删改纪传,置此不言,以为避难而趋易。今特以八代之书抵捂冗杂,清能会通参考,以归一是,故特录而存之,其瑕瑜并见,则终不相掩也。乾隆五十一年五月恭校上,总纂官臣纪昀</a>,臣陆锡熊</a>,臣孙士毅</a>,总校官臣陆费墀</a>。
二、《南唐书合订》提要 臣等谨案《南唐书合订》二十五卷,明李清撰。清有《南北史合注》;已著录。是书纪南唐一代事迹,以陆游书为主,而以马令书及诸野史辅之。凡陆书所无而增入之传,则以“补遗”二字分注其下,盖仿裴松之注《三国》之法,而稍变通之。书则引唐余《纪传年世总释》诸说,大抵欲以李氏绍长安正统,仍由陆游之谬说。不知知诰为徐温养子,得国后始自言出自唐宗,其世系本无确证,即使果属建王嫡系,而附庸江左,奉朔中原,亦断不能援昭烈蜀都之例。以此而学郝经、萧常之书,刘知幾所谓“貌同而心异”者也。然其他更定陆书义例者,如钟蒨、李延邹等,于本纪摘出,别列《忠义传》,以旌大节,颇合至公;又张泊等之列入《唐周宋臣传》,樊若水之列入《叛逆传》,亦深协《春秋》斧钺之义。其间文献缺遗,详征博引,亦多考证,视《江南野录》、《江表志</a>》诸书,实远胜之,故纠其持论之纰缪,而仍取其考古之赅洽焉。乾隆五十一年八月恭校上。(下略)(二文俱见郭伯恭(《<四库全书>纂修考》)
二书内容,具如上述。惟《南北史合注》以“八书”之异于“二史”者,分注正文之下,观此一书,可抵“八书”之用,虽云出于钞撮,鲜存精义,而便于学子非浅矣。闻李氏后裔之在兴化者,尚藏有《南北史合注》稿本,而兴化李详复藏有《南唐书合订》之残本。且此书曾经刊行,非绝无仅有之孤本,清代禁毁各书,以有人收藏,逐渐出世,则此书终有好事者为之重刊行世,吾侪拭目俟之可也。继李氏之后而为合钞之业者有二:一为沈炳震之《新旧唐书合钞》,一为彭元瑞、刘凤诰合撰之《五代史记补注》。沈书撰于雍正癸丑(十一年)以前,凡二百六十卷,积十年之力乃成。其于纪、传,一从《旧书》,而以《新书</a>》分注之,于志多从《新书》,而以《旧书》分注,自有所见,则加案以别之。兹考其书,于纪、传亦非概从《旧书》,如宣宗以下诸纪,多从《新书》增入。而列传中之从《新书》增入者,尤属不乏。盖《旧书》于唐季史料,所得甚微,阙遗待补者,非止一二事,宋人修《新书》时,则遗籍间出,足供采取,于《旧书》之所阙遗者,为之大事补缀,此即《新书》之胜于《旧书》者,前已详论之矣(见第六章)。沈氏识得此旨,既知穆宗长庆以前,《旧书》为备,乃悉用之为正文,又知长庆以后,阙遗甚多,乃取《新书》各传,附于《旧书》正文之后,盖于《新》、《旧》两书之长,均能取精用弘,此沈书所以为精善也。至于诸志,亦非尽用《新书》,如《历》、《天文》、《五行》、《地理》、《兵》、《仪卫》六志,皆用《新书》,而《乐》、《职官》、《舆服》、《经籍》、《刑法》五志,仍以《旧书》为正文,而以《新书》分注之,《礼》、《选举》、《食货》三志,则《新》、《旧》参用,是其不囿一隅,折衷至当,又可知矣。其于诸表,俱从《新书》增入,而于《宰相》、《方镇》两表,都有增删,又别撰《宰相世系表订讹》十二卷,附于书后,用力既勤,足为《唐书》功臣。或谓王先谦撰《唐书补注》二百六十卷,稿具未刊 ,而唐景崇所撰之《唐书注》,不过就沈书加以剪裁订补之功,以云胜之,则病未能。此继李氏而有作者,一也。清初朱彝尊,曾与钟广汉同注《五代史》,稿具十四五,未几失去,后又续辑;同时有徐章仲(其名待考),亦注《五代史》,彝尊序之(见《曝书亭集》三十五),而未见刻本。据俞正燮《癸巳存稿》(卷八)所考:宋人姚宽</a>(字全威)曾为《五代史》作注,用裴松之注《三国》注例,惜其未传;又谓朱彝尊所注之《五代史》,亦用裴注例,曾在济南见其手稿,即用南监版本夹手书签千七百余条,多碑拓文字,此盖从事综辑而未及勒定者。其后彭元瑞成《五代史记传注》十六卷,亦犹姚、朱二氏之注欧《史》也;刘凤诰更因彭稿,而成《五代史记补注》七十四卷,以其中含有彭稿十六卷,遂并署元瑞之名,以为合撰,此刘氏用心之忠厚也。惟据俞正燮所纪:甲子秋为此学,依姚、朱、彭例,采书裁贴成编,朱签存者已全采,惜不能校写;又云:刘宫保在浙日,以正燮稿本,广延诂经精舍人校对,皆茫然;及罢官寓家苏州,又延王君渭校之,王君日醉不看书,丙子秋,仍以稿本还正燮,正燮自食不给,不能看书,仍还之宫保,而阿监使为写清本,未校也,越十年,正燮仍以还宫保广东,竟无有为校者,其未审处,惟自知之,他人未必能察也 。所谓宫保,即指凤诰而言,据此则是书稿本,多出自正燮,而刘氏不过以位尊多金能任刊刻,遂自尸其名耳。创注此书为朱彝尊,继之者为彭元瑞,毕其役者为俞正燮,任校刊者为刘凤诰,是此一书实成于四氏之手(或谓尚有徐炯),而凤诰独与元瑞同署,遗彝尊、正燮而不举,果何说耶,岂正燮所纪非信而有征耶?寻补注”之作,以欧《史》为正文,又全录“徐无党注”,并以薛《史》、《五代会要》、《五代史补</a>》、《五代史阙文</a>》、《五代史纂误》以及《北梦琐言</a>》、《册府元龟</a>》诸书,汇而为补注,命曰“补注”,对徐注而言也。是时薛《史》甫自《大典》辑出,行世未广,故是书悉取之,分注欧《史》正文之下,故与其谓之补注,无宁谓为合钞,盖其体仿裴松之,而与沈炳震为一类者也。此继李氏而有作者,二也。一代之史,作者往往数家,佚者无论矣。《唐书》、《五代》,均新旧并行,《南》、《北》二史之外,更有“八书”,《宋史》之有柯、王,《元史》之有屠、柯,亦为新著,卷帙既繁,异同尤夥,翻阅之顷,殊病其烦。惟有合钞一体,则同者不复再举,异者列为子注,一编之内,本末粲然,可与汇注、集解之书,异曲同工,虽欲无述,不可得也。 其八则为辑逸之史。清代学者,长于辑逸,于经学然,于史学亦然。其为之最早者,有姚之骃</a>之《后汉书补逸</a>》,前已略言之矣(见第四章)。其后则孙志祖、王谟皆有谢承《后汉书辑</a>本》,而汪文台之《七家后汉书》,尤为详备,凡得谢承书八卷,司马彪书五卷,华峤、袁山松</a>书各二卷,薛莹、张璠书各一卷,末附《失名氏后汉书》一卷,共二十一卷,不惟悉注所出,内容丰富,且无姚书以《续汉》八志为出于范晔所撰之误,此则后胜于前者也。此外长于辑逸者,则有黄奭、汤球诸氏。黄奭所辑之书曰《汉学堂辑佚书》,其目如下:
薛莹《后汉书》一卷 华峤《后汉书注》一卷 谢沈《后汉纪</a>》一卷 袁山松《后汉书》一卷 张璠《后汉纪》一卷 虞预《晋书》一卷 朱凤《晋书》一卷 何法盛《晋中兴书</a>》一卷 谢灵运《晋书》一卷 臧荣绪《晋书》一卷 众书《晋书》一卷 陆机</a>《晋纪》一卷千宝《晋纪》一卷 习凿齿《汉晋春秋》一卷 邓粲《晋纪》一卷 孙盛《晋阳秋</a>》一卷 刘谦之《晋纪》一卷 孔衍《春秋后语》一卷 陆贾</a>《楚汉春秋》一卷 司马彪《九州春秋</a>》一卷 荀绰</a>《晋后略</a>》一卷 卢綝《晋八王故事》一卷 《晋四王遗事》一卷 王隐《晋书 地道记》一卷
汤球所辑者,则为下列数种:
《九家旧晋书》三十七卷 《晋纪》五卷 《晋阳秋》五卷 《汉晋春秋》四卷 崔鸿《十六国春秋辑补》一百卷 《十六国春秋纂录校本》十卷 萧方等《三十国春秋》不分卷 武敏之《三十国春秋》 常璩</a>《蜀李书》 和苞《汉赵记》 田融《赵书》 吴笃《赵书》 王庆《二石传》 范亨《燕书》 车频《秦书》 王景晖《南燕书》 裴景仁《秦记》 姚和都《后秦记》 张谘《凉记》 喻归《西河记</a>》 段龟龙</a>《凉记》 刘晒《燉煌实录》 张诠《南燕书》 高闰《燕志》此外工于辑逸者,尚有数家:
书名
卷数
撰著人
附考
《古本竹书纪年辑校》
一卷
王国维
《世本》
一卷
孙冯翼</a>
陈其荣《补订孙辑世本》二卷,附《考证》。
《校辑世本》
二卷
雷学淇
《世本辑补》十卷秦嘉谟
《宋衷世本注》
五卷
张澍</a>
《重订谢承后汉书补遗》
五卷
孙志祖
至清代乾隆时官辑史部之书,尤有卓卓可称者:
宋薛居正《旧五代史》一百五十卷
宋吴缜《五代史记纂误》三卷
宋李焘《续资治通鉴</a>长编》五百二十卷
宋《两朝纲目备要</a>》十六卷(无撰人)
宋王益之</a>《西汉纪年》三十卷
宋熊克</a>《中兴小纪</a>》四十卷
汉刘珍等《东观汉记</a>》二十四卷
元郝经《续后汉书》九十卷
右举官修诸书,多自《永乐大典》辑出,亦即为清修《四库全书》之先声。其后辑逸之风渐盛,迄于今而未杀。余之研史,亦喜辑佚,向纂《渤海国志长编》,即由群书钞纂比次而成;后纂《王黄华先生(庭筠)年谱》,亦用辑佚之法。《金史》之误,凡得数事,悉为正之,此辑佚之效也。《大元大一统志</a>》一千三百卷,原书佚于明初,而《大典》中引用最夥,借使乾隆之世,得有徐松等辈,肯为一一抄出,则不难恢复旧观,可与《宋会要》两相辉映,乃竟任其亡佚而不知恤,良可惜矣。余曾由《满洲源流考</a>》、《热河志》诸书辑出《大一统志》四卷,刊入《辽海丛书</a>》第十集,而于分见《大典》残本各韵,尚未及一一辑出;又如元代之《经世大典》,亦可自《大典》残本辑出多卷;此又辑佚之有资于研史者也。、
综上八目言之,乙部诸书,创作最难,而改修、分撰次之,补阙、注释又次之;总辑合钞之史,多仍旧作,义例既定。著手非难,而辑秩之史,有抱残守阙之意,既近于补阙;复类于合钞,八目之中,斯为较易者矣。唐、宋以来,私修诸史,以改修之作为多,而创作之史,则仅三四见,此何故也 盖是时创作之史,多属官修,私家草创,易触忌讳,故宁避近就远,从事改修,多寡不伦,诚非无故。总辑之史,除郑氏外,绝未一见,造端宏大,卷帙繁重,非一手一足之烈所能为役也。清儒长于考证,喜事比缉,故补阙、注释、合钞、辑佚之史,独多于往代,此以治经之法,移而治史,食汉学昌明之赐者也。然亦时涉细碎,未得始终条理之宜,语曰,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其斯之谓欤?
二、编年体之《通鉴》
编年之史,莫古于《春秋》及《竹书》,《春秋》者鲁之史记,而《竹书》则魏之史记也。《左氏传》为释《春秋》而作,其体亦为编年,而记载甚备,《史通 六家篇》,以《左传》家居其一,即编年史之初祖也。其后苟悦易班书之纪传体而为编年,悉由钞撮成书,是为《汉纪》。袁宏</a>、张璠、干宝、裴子野之徒,尤而效之,于是断代之史,编年与纪传并行,迨有宋司马光出,创修《通鉴》,贯穿今古,以为一书,而面目为之一新,殆由《左传》、《汉纪》二书扩而充之以成巨制者也。光尝自言:“凡百事皆出入下,独于前史粗尝尽心,每患迁、固以来文字繁多,欲删削冗长,举撮机要,专取关国家盛衰、系民生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为编年一书,使先后有伦,精粗不杂。” 又于仁宗嘉祐中,语其门人刘恕曰:“春秋之后,迄今千余年,《史记》至《五代史》一千五百卷,诸生历年不能竟其篇第,毕世不能举其大略,厌烦趋易,行将泯绝,余欲托始于周威烈王命韩、赵、魏为诸侯,下讫五代,因丘明编年之体,仿荀悦简要之文,网罗众说,成一家言。” 是则光之蓄志修史,盖已久矣。厥后承乏侍臣,因间以请,英宗遂命光论次历代名臣事迹,以为一书,并得就秘阁翻阅,给吏史笔札,以治平二年受诏,至神宗元丰七年成书,历时十有九年。其采用之书,正史之外,杂史凡三百二十二种。其残稿在洛阳者,尚盈两屋。故其《进书表》,尝称“臣之精力,尽于此书”。又襄其事者,《史记》、前后《汉书》属刘颁,三国、晋、南北朝属刘恕,唐、五代属范祖禹,皆所谓天下选也。光初名其书为《通志》,约战国至秦二世为八卷以进。至英宗所命修者,则只曰“历代君臣事迹”,而未有定名也;迨治平四年神宗即位,十月初开经筵,命以其书进讲,始定名曰《资治通鉴》,御制序文,俟书成日写入;又历七年,书始撰就,上起周威烈王二十二年,下迄五代之末,凡十二代,一千三百六十二年,为卷二百九十有四,信为乙部之总会,编年史之圭臬矣。光于刘恕,极推重之。英宗尝命光自选馆阁英才,共任修书之役,光对曰:“馆阁之士诚多,至于专精史学,臣未得而知,所识者,惟和川刘恕一人而已。”光又谓与恕共修书凡数年,史事之纷错难治者。则以诿之,己则仰成而已 。兹考《通鉴》之文,博而得要,简而不遗,始终如出一手,是则光笔削润色之功,可一览得之,其曰仰成,盖谦词也。恕尝请于光曰:“公之书不始于上古或尧舜,何也?”光曰:“周平王以来,事包《春秋》,孔子之经,不可损益。”恕又曰:“曷不始于获麟之后 ”光曰: “经不可续也。” 是则光之用意可识矣。然胡三省则为之释曰:“孔子序《书》,断自唐虞,讫《文侯之命》,而系之秦,鲁《春秋》则始于平王四十九年;左丘明</a>传《春秋》,止哀之二十七年赵襄子惎智伯事,《通鉴》则书赵兴智灭以先事,以此见孔子定《书》而作《春秋》,《通鉴》之作,实接《春秋》、《左氏》后也。”(《通鉴注 序》)三省又曰:“为人君而不知《通鉴》,则欲治而不知自治之源,恶乱而不知防乱之术;为人臣而不知《通鉴》,则上无以事君厂下无以治民,为人子而不知《通鉴》,则谋身必至于辱先,作事不足以垂后。”(同上)此又与太史公所论、《春秋》之旨相同(见第二章)。依此所释,则光虽不欲尸续经之名,而实际已不啻续之矣。光既自言,因丘明编年之体,仿荀悦简要之文,故于书中义例,皆为论以发之,而起以“臣光曰”一语,此即用《左传》“君子曰”、《汉纪》“悦曰”之例,亦由《左传》、《汉纪》二书扩而充之之明证也。且前代编年之史,有若两《汉纪》、《晋纪》、《宋略》、《齐典》、《梁典》,皆为断代之书,本可据之以通为一编,惟至宋代,多就散亡,其可见者,仅有荀、袁二纪;且《汉纪》一书,系由班书钞撮而成,绝无翦裁,殊乏精义。而《通鉴》则不然,凡前汉十二帝之纪事,虽不出荀悦所纪之范围,而与《汉纪》之面目则大异,盖取《史》、《汉》之文,徐徐自出手眼,冶于一垆,创为新作。试取其书观之,无一语不出于《史》、 《汉》,而无一处全袭《史》、《汉》,非特前汉为然,全书无不如是,所谓剥肤存液,取精用宏,神明变化,不可方物者,非《通鉴》一书不足以当之,此所以为冠绝古今之作也。且《通鉴》之难能可贵,尤在贯穿古今事迹而为一编,凡梁武、郑樵所逊谢而不能为者,而光则绰绰然有余裕矣。梁武《通史》已亡,无从取证,郑樵《通志》全书具在,非惟纪、传全出钞袭,不足置数,即其自负甚深之“二十略”,亦非有精深之义例,严密之组织,以视《通鉴》之融会众家,首尾一贯,其不可同日而语,又何待深论耶。郑樵、章学诚二氏,皆尊通史而鄙断代,樵所自造,已难满人意,而学诚更不能自造一史;近顷学人,亦盛论通史,榷其利病,具体之作,则无闻焉。求其比较精善,供人考览者,仍为《通鉴》一书。不特此也,《通鉴》于晋代则兼采用十六国史,于南北朝则兼采八朝所撰之私史,于唐、五代则兼采实录及诸家纪载,其所采用之书,多就亡佚,今人征考正史以外之史实,往往于《通鉴》求之,以得梗概,此又《通鉴》难能可贵之一端也。或谓《通鉴》尊详君臣事迹,属于政治一类,至于社会经济制度、学术文化,非其范围所及,是则仅为通史之一部,不足以概其全也。不悟中土史籍,偏重政治,君臣事迹之外,皆属语焉不详,以今人之见衡论古人,讵能得其情实。且胡三省于本书唐玄宗</a>开元十二年内注云,温公作《通鉴》,不特纪治乱之迹而已,至于礼乐、历数、天文、地理,尤致其详,读者如饮河之鼠,各充其量,此为本其命意所在,而特发其凡者。然所谓《通鉴》一书,属于政治一类者,亦非深符名实之论矣。或又谓光受英宗之命,而撰是书,设局自随,选贤为佐,与前代官修之史何异,不得与于私家撰述之林也,此亦不然。试考光之自言及刘恕所述,其蓄志修史,非一日矣,及承英宗之命,乃得实践其言;且官修诸史,皆取稟监修,任编纂者,往往阁笔相视,含毫不断,而光之修《通鉴》则无是也。编纂之役,统由自任,上无监修之牵制,下无同辈之推诿,二刘一范,则悉取光旨,共任助役,有相济之美,无意见之差,故撰人独署光名,而他人不得与,虽云近于官修,而与向来之官修者异矣。光谓修《通鉴》成,惟王胜之借一读,他人读未尽一纸,则欠伸思睡(见《通鉴胡序》、《文献通考 经籍编年考》及《容斋随笔</a>》),是则以文繁而不易终卷,亦常人贱近贵远之所致也。试问今之研史者,能不取《通鉴》而诵习一过乎?古人之所谓难者,正今人之所谓易,亦以其书,去今已远,为大儒鸿博所称,故竞取而读之,未尝以其繁而置之,贱近贵远之见有以使之然也。惟光已以本书浩繁,览者难省,别撰《目录》三十卷,以收提纲挈领之功,又以其中之一事,有用三四出处纂成者,别撰《考异》三十卷,以明异同去取之准,晚年又病《目录》太简,更著《举要历》八十卷,以适厥中,而未成也。至其所撰《历年图》、《百官表》、《稽古录</a>》,无一不与《通鉴》有关,又有《释例》一卷,不必尽出光意。而刘恕又撰《通鉴外纪》十卷,起包羲氏,迄周威烈王,以补《通鉴》所不及,本应名曰《前纪》,恕以为成于病中,采摭未备,谦不敢当,改曰《外纪》。其后金履祥</a>亦撰《通鉴前编》十八卷,《举要》三卷,然其博洽非《外纪》之比;袁枢又为《通鉴》作《纪事本末》,于纪传、编年二体之外,别创一格,将于下节论之;至王应麟有作,更为《通鉴撰答问》,撰《地理通释》;于是《通鉴》一书,遂为专门之学,可与《汉书》比隆矣。
世称颜师古为《汉书》功臣,吾谓胡三省亦《通鉴》功臣也。三省生于宋末,理宗宝祐丙辰(四年)进士,承其家学而治《通鉴》。先是刘安</a>世有《通鉴音义》十卷,至宋末已不传。三省乃依陆德明</a>《经典释文</a>》例,厘为《广注》九十七卷,并著《论》十篇。至恭帝德祐二年丙子三月,元兵入临安,三省避地越之新昌,稿失去,乱定还乡,复购他本为之注,乃以所注并《通鉴考异》,散入本书各文之下,初名《通鉴新注》,后又易名《音注》,讫乙酉冬乃克成编。又以蜀史炤所撰《释文》,舛谬甚多,别撰《释文辨误》十二卷,以附本书之后。乙酉岁为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公元一二八五年)即宋亡后之六年,而《自序》用岁阳名,署曰■蒙作噩,其不肯题至元年号,亦陶潜</a>于义熙后但题甲子之旨也。又其《自序》有云:“或勉以北学于中国,嘻有志焉,然吾衰矣”,是其不肯仕元之意,显然可睹。至序中“宋朝英宗皇帝”一语,疑元人刊书时所易,原文应曰“国朝”,此又可一览而知者也。自来著录家,皆称三省为元人,非是,若为正其称曰宋人,庶几符其意志乎。王应麟《通鉴地理通释</a>》,撰于元世祖至元十七年庚辰,为宋亡之明年,而《自跋》亦但题曰上章执徐,亦犹三省之用心也。元人袁桷</a>《清容集》,谓三省经三十年之兵难,稿凡三失,乙酉岁留袁氏家塾,日手钞定注,己丑寇作,以书藏窖中得免。按己丑为至元二十<八>[六] 年,所谓寇作,不知何指 至谓乙酉之前,稿凡三失,亦不尽可信,应以自叙为主。三省之注《通鉴》,尝自比于颜
否,臣瓒总诸家之说,而驳以己见,至小颜新注,则又讥服应之疏紊尚多,苏晋之剖断盖鲜,訾臣瓒以差爽,诋蔡谟以牴牾,自谓穷波讨源,构会甄释,无复遗恨,而刘氏兄弟之所以议颜者,犹颜之议前人也,人苦不自觉,前注之失,吾知之,吾注之失,吾不能知也。”盖胡注之于《通鉴》,亦所谓“穷波讨源,构会甄释,无复遗恨”者,其于名物训诂,固已奧衍浩博矣,所释地理,尤为精审,偶有小失,无害其大,故吾谓胡氏为《通鉴》功臣,非溢美也。
《通鉴》一书,迄于五代,有宋以后,尚待续修,南宋李焘踵《通鉴》之例,备采北宋一祖八宗一百六十余年之事迹,起太祖建隆元年,迄钦宗靖康二年,以成一书。焘谦不敢言续《通鉴》;以光修《通鉴》时,先成《长络》,乃曰吾书可名《续资治通鉴长编</a>》,及以其书上进,孝宗览之:则曰吾已许李焘题为《续通鉴长编》矣。《通鉴》为时所重,至于如此,而焘书之可贵,亦由此见之矣。
后于孝宗淳熙元年,纂成全书九百八十卷,《举要目录》六十八卷,合为一千又三十六卷(据《建炎朝野杂记》甲四及《玉海》四十七)六百八十七册,重为上进。然《文献通考》仅著录《长编》一百六十八卷,与上进者多寡悬殊特甚,或谓前者并子卷计之,亦不为无因也。明初修《永乐大典》,曾以是书录入宋字韵下,而徐乾学于康熙初,获旧本一百七十五卷于泰兴季氏,凡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五朝,《大典》本正文及分注之考异,皆视徐氏本加详,神宗、哲宗二朝,徐本所阙,亦具载于《大典》,而《大典》所阙者,惟徽宗、钦宗二朝及熙宁、绍圣间七年之事耳。此书已由四库馆臣自《大典》辑出,厘为五百二十卷。以余所知,如薛映、王曾</a>、宋绶三氏《奉使契丹行程记》,具录宋国史《契丹传》者,而是书一一具载之,可与《文献通考》(契丹传)、《辽史 地理志》互证,又可正《契丹国志》之误。其《进书状》,则谓“宁失之繁,勿失之略”,命名“长编”,正以此故。其后杨仲良</a>(亦宋人)因焘书以撰《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a>》一百五十卷(中有阙卷)。凡《长编》所阙之卷,尚可据此得其梗概。清代黄以周</a>等遂据杨书以撰《续资治通鉴拾补》六十卷,于是《长编》之全书,乃大略可识矣。续李氏《长编》者,则有李心传(南宋人)之《建炎以来系年要录</a>》二百卷,与《长编》、《要录》互证者,则有徐梦莘</a>(南宋人)之《三朝北盟会编</a>》二百五十卷。《要录》一书,述高宗一朝三十六年之事,编年系月,全仿《通鉴》,而上与《长编》相续。《会编》则自徽宗政和七年七月与金人海上通好之日起,至高宗绍兴三十二年完颜亮犯淮败亡之日止,凡分三帙,以政和、宣和为上帙,靖康为中帙,建炎、绍兴为下帙,专叙徽、钦、高三朝与金人结盟败盟之事,故名目《三朝北盟会编》。其书亦为编年体,惟每事先立一纲,其下取诸家所说及制、诏、书、疏、传、志以详其究竟,实为编年体之别派,而与朱熹《通鉴纲目》互相呼应者也。凡《长编》、《要录》、《会编》三书,皆引证赅洽,具举原书,《要录》则与《长编》相近,而《会编》视二书为尤详。心传、梦莘二氏,生于同时,年世相仿,《要录》成书在前,为梦莘所见,故《会编》一再引用之。及《会编》成书行世,而《要录》尚未刊行,故心传又屡引《会编》之说,且《会编》所录,虽以宋金交涉为限,而《长编》所佚之两朝事,亦可藉此考见其梗概,吾故因论《长编》,而将《要录》、《会编》二书附及之。
上述二李氏之书,皆不得谓之《续通鉴》,而真能续《通鉴》者,则别有其书在。明人王宗沐、薛应旂皆撰《宋元通鉴》,以续司马氏之书,其文视二李氏为简,已异乎《长编》之体矣。然其所采之书甚少,如《长编》、《要录》、《会编》诸书,皆未寓目,遑言造作;王书有年月参错事迹脱落之失,薛书更以表章理学为主,其他则不甚措意。其于《辽》、《金》二史,所录尤少,盖有鄙夷不屑道之意存焉;以言续《鉴》,尚有不称。其足以当续《鉴》之称而无愧者,其徐、毕二氏之书乎。清代徐乾学始撰《资治通鉴后编</a>》一百八十四卷,与其役者为万斯同、阎若璩</a>、胡渭</a>,皆一时之选也。其书于事迹之详略先后有应参订者,皆依司马光例作《考异》以折衷之,其诸家议论足资阐发者,并采系各条之下,间附己意,亦依光书之例,标“臣乾学曰”以别之,其以端宗、帝昺继恭帝之后,系年纪号,并可正《宋史》之失。是时清廷文纲未密,故得申其所见,若在乾隆四库开馆之后,则不敢以此著诸简牍矣。其于李氏《长编》,亦知援据采入,惜所见者,为一百七十五卷之残本耳。盖是时,乾学方领一统志局,多见宋元方志,而若璩诸人复长于地理之学,故所载舆地,尤为精核,至其裒辑审勘,用力颇深,订误补遗,时有前人所未及,《四库提要》亦尝称之矣。惟前修未密,后出转精,其终逊于毕氏之续作,又时为之也。毕沅于乾隆时,官湖广总督,以好士名,如邵晋涵、章学诚之以史学名家者,皆在其幕中,毕氏乃于此时发愿修《续通鉴》,属僚友为之,大抵就徐乾学本,加以损益,阅二十年,书乃脱稿。或谓此书最后经邵晋涵校定,即今日通行之本也。然据章学诚所论,邵君出绪余为之覆审,已大改观,毕氏卒后,其家仍用宾客初定之本付刊,盖邵君覆审之本,已因毕氏家被籍没,而不可访矣 。其说确否,不敢遽定。至毕氏纂书之旨,则具见学诚代毕制军致钱宫詹(大昕)一书之中,大略言之:其一,则以宋、辽、金、元四史为正本,不惟宋事在所宜详,辽、金大事一无遗漏,其于元事,则多采文集,间及说部,一矫旧作详宋而忽辽、金、元之弊;其二,则所采《长编》为足本,并据《系年要录》及熊克《中兴小纪》、宋季《三朝政要》诸书,以补徐本之未备,而宁宗嘉定以后之阙略,尤注意补其遗闻佚事;其三,则别作《考异》散入本书正文之下,其例略同徐本;其四,则不用徐本之例,系以“臣某曰”,以为据事直书,善恶自见,苟无卓见特识,发前人所未发,转病其赘,故付阙如。书中又谓邵与桐(晋涵)、章实斋与商义例,语出章氏,当无虚饰,其所以胜于诸本后来居上者,亦当在此数端矣。余喜研宋事,曾读毕《鉴》数过,觉其长于综辑,而短于镕裁,其于四史及二李之书,概取原文入录,欲如司马氏之融会众家,冶于一炉,不特去之弥远,抑亦绝不可能,此固由于书成众手,敷衍完篇,亦以与其役者,才谢三长,无二刘、一范之选,宜其不能追踪古人,与《通鉴》并美也。张之洞</a>《书目答问</a>》云,有毕《鉴》则诸家续鉴皆可废,此语亦不尽然。毕《鉴》袭取徐氏。《后编》之处,几于一字不易,于辽、金、元人名、地名、官名,悉从清代译改。又于宋恭帝德祐二年被掳北上之后,即系以元年,削端宗、帝昺之号而不书。又从《通鉴辑览》之例,以德祐二年三月以前属之宋,四月以后属之元,一年之中,而有两号,虽云慑于时君之威,未敢以此获谴,究违涑水以来相承之法,此又鄙见未敢苟同者也。考毕《鉴》凡二百二十卷,初次付刻,仅至一百三卷而止,嘉庆六年,桐乡冯集梧又为补刻一百十七卷,而全书始完,得以行世,否则不堪问矣。以上所述,又明、清二代编纂续《鉴》之大略也。
徐、毕二氏之撰续《鉴》,本应下及明末,乃竟避而不为者,明去清近,易代之际,详则语涉忌讳,略则不足言史也。覃及清季,文纲渐疏,撰《明鉴》者,乃有二家:一为陈鹤之《明纪》,一为夏燮之《明通鉴》。陈书凡六十卷,起太祖迄思宗崇祯元年之五十二卷,为鹤自撰,未及竣功而卒,卷五十三以下之八卷,则由其孙克家续成之(克家别撰《考异》若干卷,未及刊行)。夏书凡九十卷,又有《前编》四卷,纪太祖建号以前之事,《附记》六卷,纪晚明弘光、隆武、永历三帝及鲁监国之事,合为百卷,并自撰《考异》,散入正文之下;又仿司马氏之例,别撰《目录》五卷,其用力之勤,又非陈氏所及也。陈书参稽杂史多种,而大致原本《明史》及《明史稿》,不如夏书网罗之富。惟两书同属草于咸丰同治间,而各不相谋,故无《系年要录》与《北盟》互相印证之功。《明纪》早出,故苏州官书局复刊司马氏《通鉴》、刘氏《外纪》及补配毕氏《续鉴》时,并取陈氏《明纪》配之,不复齿及夏书,以其尚未行世也。夏书所据者,除《明史》及永乐、正德、嘉靖等数朝实录外,多据乾隆官撰之《通鉴纲目三编》,谓可弥未见实录之阙。元顺帝为宋恭帝之私生子,权衡</a>《庚申外史</a>》纪之,建文逊国出亡,未尝自燔,谷应泰</a>《明史纪事本末</a>》详之,夏书皆以为可信;又所系论评,多采《乾隆御批辑览》及《三编》发明,胥为究心史学者所不惬心;270、271、272、273页未曾扫描,缺!
书名 卷 数撰著人附考
《宋元资治通鉴》一百五十七卷明薛应旂撰
《资治通鉴后编》一百八十四卷清徐乾学撰
《续资治通鉴》二百二十卷清毕沅撰
《明纪》
六十卷
清陈鹤撰,
其孙克
家续成
《明通鉴》 一百卷清夏燮撰附有《目录》若干卷。
《资治通鉴补正》二百九十四卷又《补正略》三卷
清严衍撰又童和豫为撰《刊误》二卷。
《续通鉴长编拾补》
六十卷
清黄以周、秦缃业同辑
右续补司马氏《通鉴》
《资治通鉴纲目</a>》五十九卷宋朱熹撰卷首凡例一卷。
书名卷数撰著人附考
《资治通鉴纲目续编》
二十七卷明商辂</a>等
奉敕撰
《资治通鉴纲目前编</a>》 二十五卷明南轩撰
《资治通鉴纲目三编</a>》
四十卷
清乾隆中敕撰
《通鉴辑览》一百十六卷附《唐桂二王本末》二卷清乾隆中敕撰
《三朝北盟会编》二百五十卷宋徐梦莘撰用纲目体,故附于此。
《通鉴续编</a>》
二十四卷
元陈桱</a>撰此书为纲目体,非续《通鉴》。
《辽史金史纲目》
三十卷
清杨陆荣撰辽十五卷,金十五卷。
右为朱熹因《通鉴》所作之《纲目》及纲目体之各编年史
三、以事为纲之纪事本末
刘知幾谓史有二体,纪传、编年是也。论者多谓纪传以人为主,编年以年为主,而未及以事为纲之记事体,犹不得谓之尽致也。吾谓正史有本纪,其标目为某帝,其内容则为编年,此以年为主之史也;又有列传以纪一人之行迹,此则以人为主矣;然正史中又有书、志,书、志所纪,于典章制度之外,或纪一事之首尾,如《史记》之有《封禅》、《河渠》二书是也;由是言之,虽纪传体之正史号以人为主者,亦含纪年、纪事之二体在内矣。《说文》之释“史”字曰,史,记事者也,史指记事之官,固非指书而言。然凡名为史之书,必职司纪事,又不待言。无论其体以人为主,以年为主,而皆属记事之史。魏元晖招集儒士崔鸿等,依仿梁武帝《通史》,而取其行事尤相似者,以为《科录》,或云,撰录百家要事,以类相从(据《史通 六家》及《魏书 宗室传》),此实纪事本末一体之滥觞。特以事为纲之史,在唐以前则甚罕见,而《科录》一书亦早佚,故知幾不复举之耳。梁启超</a>有言,善钞书者可以成创作,荀悦而后,惟袁枢是也。盖苟悦取《汉书》之文,分年排纂,以成《汉纪》二书,非于《汉书》之外,别取新材,然能易其纪传体为编年,为后来作史者所仿效,此即钞书可以成创作之显例也。袁枢生于南宋,以《通鉴》纪一事而隔数卷,首尾难稽,乃自出新意,区别门目,以类排纂,每事各详起迄,自为标题,每篇各编年月,自为首尾,始于三家之分晋,终于周世宗之征淮南,凡得二百三十九事,厘为四十二卷,名曰《通鉴纪事本末</a>》。此书亦全抄《通鉴》而成,别无取材,然能易其编年体,而以事为纲,此亦善钞书可以成创作者也。枢书既成而未显,孝宗淳熙三年十一月,参政龚茂良始言枢所编纪事有益见闻,诏严州摹印十部,仍先以缮本上之(王应麟《玉海》),帝读而嘉叹,以赐东宮及分赐江上诸帅,曰,“治道尽在是矣”(《宋史》本传)。而杨万里</a>叙其书,则曰:“大抵搴事之成,以后于其萌,提事之征,以先于其萌,其情匿而泄,其故悉而约,其究遐而迩,其于治乱存亡,盖病之源,医之方也。”此皆缘其书之精善,见称于当世君臣者也。
章学诚极推崇袁书,谓有化臭腐为神奇之效,于《文史通义</a> 书教篇》申其旨云:
司马《通鉴》病纪传之分,合之以编年,袁枢《纪事本末》又病《通鉴》之合,而分之以事类。按本末之为体也,因事命篇,不为常格,非深知古今大体,天下经纶,不能网罗檃括,无遗无滥,文省于纪传,事豁于编年,决断去取,体圆用神,斯真《尚书》之遗也。在袁氏初无此意,且其学亦不足与此,书亦不尽合于所称,故历代著录诸家,次其书于杂史,自属纂录之家便观览耳。但即其成法,沈思冥索,加以神明变化,则古史之原,隐然可见。书有作者甚浅,而观者甚深,此类是也。故曰神奇化臭腐,而臭腐复化为神奇,本一理耳。
寻此所论,其旨有二:一谓《尚书》为记事之祖,袁氏师《尚书》之义,而创纪事本末一体,此即章氏所谓“书教”也;一谓袁氏初意不过钞纂《通鉴》,以识一事之始末,而其究则能文省于纪传,事豁于编年,故曰作者甚浅,而观者甚深,此又梁氏所谓善钞书可以成创作也。盖近世新史之体,皆以事为纲领,以明因果演变之迹,故枢所创纪事本末之法,实与近世新史之体例为近。若纪传体以人为主,一事散见数篇,宾主不辨,与编年体之一事隔越数卷,首尾难稽者,其为病正同。此虽吾国史家相传之成法,而今日不免讥为臭腐者也。章氏臭腐化为神奇之语,可谓善喻矣。纪传一体,创于司马迁,而大成于班固;编年一体,创于左氏,而大成于司马光,皆竭毕生之力而成一书,不图其体皆远于近世之新史,而纪事一体,亦可云创于元晖,而大成于袁枢,章、梁二氏不称《科录》,尚嫌其漏。惟袁枢善用钞撮之法,自具一事之首尾,而竟与新史相近,成为不刊之名作,语曰,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钜,若袁枢者,可以当之。
仿袁枢之体而继作者,则有下列数种:
书名卷数撰著人附考
《宋史纪事本末</a>》二十六卷明冯琦</a>原编
陈邦瞻</a>纂补
《元史纪事本末</a>》四卷明陈邦瞻撰
《西夏纪事本末》三十六卷明张鉴</a>撰
《左传纪事本末</a>》五十三卷清高士奇</a>撰
《辽史纪事本末》四十卷清李有</a>棠撰
《金史纪事本末》五十二卷同上
《明史纪事本末》八十卷清谷应泰撰
《续明史纪事本末》十八卷清倪在田</a>撰
《明朝纪事本末补编》十五卷清彭孙贻撰
《三藩纪事本末</a>》四卷清杨陆荣撰
书名卷数撰著人附考
《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一百五十卷宋杨仲良撰又有《皇朝中兴纪事本末》,疑为宋欧阳守道撰。
《通鉴前编纪事本末》百卷沈朝阳撰见《十七史商榷》一百。
《续资治通鉴纪事本末》一百十卷清李铭汉撰用毕《鉴》本
又有《通鉴纪事本末补后编》五十卷,清仁和张星曜撰,以袁氏有纪崇信释老之乱国亡家为篇者,乃杂引正史所载,附以稗官杂记及诸儒明辨之语,条分类载,以为此书。丁曰昌藏稿本,见莫友芝《宋元旧书经眼录》。
右举诸书,如《宋》、《辽》、《金》、《元》、《西夏》、《左传》、两续《通鉴》等纪事,悉由采摭正史及本书而成;然如《明史》、《三藩》二纪事,则俱撰于明、清二史未成之日,固无本书之可采也。明代临朐冯琦,始撰《宋史纪事本末》,未就而殁,御史刘曰梧得其遗稿,属陈邦瞻续成之,大抵本于琦者十之三,出于邦瞻补撰者十之七。《宋史》最为繁芜,南渡以后尤甚,邦瞻凡立一百九目,条分缕晰,眉目井然,故其书虽稍次于袁枢,而其难则倍之,学子颇患《宋史》难读,如能先读此书,则可寻得头绪,而《宋史》亦不难治矣。又邦瞻之意,以辽、金大事可附于宋,故于是书中兼详辽、金,此犹柯维骐、王惟俭诸氏之见解也。《四库提要》因谓是书可称宋、辽、金三史纪事,第李有棠所撰辽、金二《纪事本末》,不惟依据正史,复能旁采他书,以极其博,又仿裴注《三国》、胡注《通鉴》之例,自为之注,名曰《考异》,亦属难能可贵,可与陈邦瞻书并行。陈氏《元史纪事》,则失之略,元初事迹,既已叙入《宋史纪事》,元亡事迹,又待叙入未成之《明史纪事》,而本书无一语及之,则其所纪者亦仅矣。谷应泰之《明史纪事本末》,则异说甚多,一说山阴张岱</a>撰此稿,应泰以五百金购得之;一说谈迁</a>《编年》(即所撰《国榷》一百卷),张岱《列传》,两家具有《本末》,而应泰并采之,以成《纪事》(《四库提要》引邵廷采</a>说);一说此书出自海昌谈迁,而后论则杭州陆圻</a>所作也(姚际恒</a>说);一说此书乃德清</a>徐焯代作(朱彝尊说)。总之应泰位跻通显;倩人代作,势有可能,至攘人之善以为已有,则非有确证,不敢信其然也。书中所纪,如《成祖设立三卫》、《亲征漠北》,以及《沿海倭寇》、《议复河套》,皆视《明史》为详,且多有出入。盖明末清初之际,私撰《明史》者有数家,为应泰所见,故据以撰《纪事》,不得以清修之《明史》未成,遂谩诋为无据,其叙“建文逊国”一事,则据野史传闻,谓其遁迹为僧,亦可姑备一说矣。张鉴之纪《西夏》,实开吴广成《西夏书事》之先河;杨陆荣之纪《三藩》,又温曰睿《南疆逸史》之别体也。杨仲良《长编纪事本末》,撰于南宋,卷首有欧阳守道一序,未言为何人所撰(《宋史 艺文志》以为守道撰,误),阮元《四库未收书目提要》据陈均</a>《九朝编年》引用书目,始知出于仲良,此书幸得不亡,可据以补《长编》之阙,而为考宋事者所宝焉。武威李铭汉为毕氏《续通鉴》撰《纪事本末》,盖以上续袁枢之书,刊于光绪二十九年癸卯,而行世未广,武进孟森得一帙于北京,作跋张之,世人乃知有此书,此亦叙纪事本末一体所应附记者也。
往者马骕</a>撰《左传事纬》及《绎史》二书,皆用纪事本末体,论者谓《左传事纬》,实胜于高士奇之《左传纪事本末》,盖持平之论也。《绎史》凡一百六十卷,起开辟,迄秦末,首太古,次三代,次春秋,次战国,每事立一标题,详其始末,且有别录,以当诸史之表、志,皆博引古籍,附以辨证,意在补《史记》所未备,供学人之撷取。惟其所引诸书,不尽可据,盖以多为胜,遂不复加以别择,斯则美中不足耳。至《三朝北盟会编》一书,本为编年中之纲目体,而《四库提要》以之入纪事本末类者,盖以其书专叙北盟,不杂他事故也。类此之书,又有多种,为避繁冗,故从略焉。
近年坊间印行《清史纪事本末》一书,凡八十卷,署曰黄鸿寿撰,以一题为一卷,自太祖迄德宗十一帝之事迹,悉采《东华录》,而参以私家记载,宣统一朝,则杂采群书以成之。时《清史稿》尚未印行,然清代各帝,均有实录,视《东华》为详,宣统朝亦有《政纪》,又清国史馆之《诸臣列传》亦汇印成书,而撰者未及采取,则其内容可知矣。如以世祖贵妃董鄂氏,为冒辟疆</a>之姬人董小宛,出于野史记载,近者孟森已谓其诬,而本书亦谩为采入,尤不得谓之信史也。兹以清代有《史稿》,而无纪事本末,又其为书明晰可寻,故取而并论之。
四、属于典志之通史专史
典谓典礼,志谓方志,二者之书,属于官修者,上章已略论之矣。私家著述之属于典礼者,有《通典》及《文献通考》二书,是盖古官礼之遗,而以明因革损益为务者也。昔者杭世骏课士必以“四通”,谓杜佑《通典》、郑樵《通志》及马端临《文献通考》、司马光《资治通鉴》也。或于《通典》、《通志》、《通考》之外,益以秦蕙田之《五礼通考》,称为“四通”,至《通鉴》则摈而不数焉 。初刘知幾之子秩于开元末,采经史百家之言,侔《周礼</a>》六官所职,撰分门书三十五卷,号曰《政典》,大为时贤称赏,房琯以为才过刘更生。杜佑得其书,以为条目未尽,因广其所阙,参以《开元礼》,勒成《通典》二百卷 。凡分八门:曰《食货》,曰《选举》,曰《职官》,曰《礼》,曰《乐》,曰《兵刑》,曰,州郡》,曰《边防》,每门又各有子目。其《自序》云:
所纂《通典》,实采群言,征诸人事,施诸有政。天理之先,在乎行教化,教化之本,在乎足衣食。《易》称聚人曰财,《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管子</a>曰,仓廪实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夫子曰,既富而教,斯之谓矣。夫行教化在乎设职官,设职官在乎审官才,审官才在乎精选举,制礼以端其俗,立乐以和其心,此先哲王致治之大方也。故职官设然后兴礼乐焉,教化隳然后用刑罚焉,列州郡俾分领焉,置边防遏戎狄焉。
此盖释其编第之旨,皆有深意存焉。兹考其书,盖采群经诸史,每事以类相从,举其始终,历代沿革废置及当时群士议论得失,靡不条载,上溯黄、农,下迄有唐天宝之末,肃、代以后,间有因革,亦附载注中。佑于代宗大历中,为淮南节度掌书记,实纂斯典,至德宗贞元十七年官淮南节度使,乃奏上之,历时盖甚久也 。吾考其书之美善,应与《通鉴》并称:《通鉴》穿贯十六代一千三百六十二年之事,以为一书,鎔铸群史,如出一手,而《通典》亦镕铸群经诸史,成一家言,简而能备,蔚乎其文,一也。《通鉴》叙君臣事迹,详于治乱兴衰,盖出于诸史之纪传,《通典》记典章制度,明乎因革损益,盖原于诸史之书、志,二者如辅车相依,必合观之乃备,二也。《通鉴》之学,已成专门,胡注王释,均称绝业,而《通典》言礼一门,多至百卷,鸿博论辨,悉具其中,又能征引古经,时存旧诂,三也。未几杜氏又删其要为《理道要诀》十卷,凡三十三篇,皆设问答之辞,末二卷又记古今异制,自谓详古今之要,酌时宜可行,于贞元十九年表上之,盖后于《通典》之成二年也 。迨至宋末马端临出,以杜氏之书,天宝以后阙而未备,理宜续辑,乃因杜书而广之,以撰《文献通考》三百四十八卷。凡立二十四门:曰《田賦》,曰《钱币》,曰《户口》,曰《职役》,曰《征榷》,曰《市籴》,曰《土贡》,曰《国用》,曰《选举》,曰《学校》,曰《职官》,曰《郊社》,曰《宗庙》,曰《王礼</a>》,曰《乐》,曰《兵》,曰《刑》,曰《舆地》,曰《四裔》,凡十九门,俱因《通典》之成规,而离析其门类,天宝以前,则增益其事迹之所未备,天宝以后,至宋嘉定之末,则续而成之;曰《经籍》,曰《帝系》,曰《封建》,曰《象纬》,曰《物异》,凡五门,则《通典》所未有,而采摭诸书以成之者也。至其增析之故,端临于《自序》中曾申明之。其言曰:
有如杜书纲领宏大,考订该洽,固无以议为也,然时有古今,述有详略,则夫节目之间,未为明备,而去取之际,颇欠精审。盖古者因田制赋乃米粟之属,非可析之于田制之外也。古者任土作贡,贡乃包篚之属,非可杂之于税法之中也。乃若叙选举,则秀孝与铨选不分,叙典礼,则经文与传注相汨,叙兵则尽遗赋调之规,而姑及成败之迹,诸如此类,宁免小疵。至于天文、五行、艺文,历代史各有志,而《通典》无述焉。马、班二史,各有诸侯王列侯表,范晔《东汉书》以后无之,然历代王侯未尝废也。王溥</a>作《唐会要</a>》及《五代会要》,首立帝系一门,以叙各帝历年之久近,传授之始末,次及后妃、皇子、公主之名氏、封爵,后之编会要者仿之,而唐以前则无其书。凡是二者,盖历代之统纪典章系焉,而杜书亦不复及,则亦未为集著述之大成也。
至其以《文献通考》名书之故,端临亦自释之曰:
昔夫子言夏、殷之礼,而深慨文献之不足征,释之者曰:文,典籍也,献,贤者也。生乎千百载之后,而欲尚论千百载之前,非史传之实录真存,寸以稽考,儒先之绪言</a>未远,足资讨论,虽对人亦不能臆为之说也。窃伏自念,业绍箕裘,家藏坟</a>索,插架之收储,趋庭之问答,其于文献,盖庶几焉。……凡叙事,则本之经史,而考之以历代会要,以及百家传记之书,信而有征者从之,乖异传疑者不录,所谓文也。凡论事,则先取当时臣僚之奏疏,次及近代诸儒之评论,以至名流之燕谈,稗官之纪录,凡一语一言,可以订典故之得失,证史传之是非者,则采而录之,所为献也。其载诸史传之纪录而可疑,稽诸先儒之论辨而未当者,研精覃思,悠然有得,或窃著己意附其后焉。命其书曰《文献通考》(《自序》)。
盖端临为宋末宰相马廷鸾之子,家于饶州之乐平,承其家学,而有是著,名以文献,盖有由也。《宋史》廷鸾有传,而不为端临著一字。端临于度宗咸淳中,漕试第一,会廷鸾忤贾似道</a>去国,端临因留侍养,不与计偕。宋亡后,曾任衢州路柯山书院山长。据《通考》卷首所载,有元仁宗延祐六年王寿衍之《进书表》,英宗至治二年之抄白,去宋亡已四十余年,而端临尚健在,度已七八十岁矣。《元史》亦不为端临立传,故其事迹不甚可考。端临本南宋世家子弟,国亡之后,闭户著书以终老,其志有足悲者。今本《通考》,刊于元代,书中屡称宋朝,殊为不辞,盖即《国朝》二字之刊改,其不肯仕元,又可知也 。《通典》之美善,可比《通鉴》,然杜书行时,《通鉴》尚未出世也。至《通考》一书,则撰于《通鉴》之后,而端临之意,盖以取配《通鉴》。其言曰:
《诗》、《书》、《春秋》之后,惟太史公号称良史,作为纪、传、书、表,纪、传以述理乱兴衰,八书以述典章经制,后之执笔操简牍者,不能易其体。然自班孟坚而后,断代为史,无会通因仍之道,读者病之。至司马温公作《通鉴》。取千三百年之事迹,十七史之纪述,革为一书,然后学者开卷之余,古今咸在。然公之书详于理乱兴衰,而略于典章经制,非公之智有所不逮也,编简浩如烟埃,著述自有体要,其势不能以两得也。窃尝以为理乱兴衰,不相因者也,晋之得国异乎汉,隋之丧邦殊乎唐,代各有史,自足以该一代之始终,无以参稽互察为也。典章经制实相因者也,殷因夏,周因殷,继周者之损益百世可知,圣人盖已预言之矣。爰自秦汉以至唐宋,礼、乐、兵、刑之制,赋敛、选举之规,以至官名之更张,地理之沿革,虽其终不能以尽同,而其初亦不能以遽异。如汉之朝仪官制,本秦规也,唐之府卫、租庸,本周制也,其变通张弛之故,非融会错综原始要终而推寻之,固未易言也。其不相因者,犹有温公之成书,而其相因者,顾无其书,独非后学之所宜究心乎(《自序》)。
第近贤多扬《通典》,而抑《通考》,以为其书除因袭《通典》之外,多钞取史志、会要及宋人议论,类于册府、类函者,附于其中,以视《通典》之体大思精,简而得要,渺乎其莫及焉,其言未尝不是。抑吾闻李焘之撰《续鉴长编》也,曰,宁失之繁,勿失之略,《长编》之可取者,在宁繁勿略,《通考》之可取者,亦在宁繁勿略。以吾所知,近人武进吕思勉</a>,治国史颇具条贯,其书中所称引之典章制度,屡举《通考》而罕及《通典》,岂非以其称引者,多为杜书所未备乎 近贤之喜称《通典》,盖亦有故。《通典》一书,长于言礼,多存古训,极有裨于治经,而《通考》则否,此专经之彦所取资也。《通典》之文,简而不俚,首尾一贯,极有助于文章,而《通考》则否,此又缀文之士所乐道也。若夫研史之士则不然,典礼贵明其因革,而不必多录旧说,文章贵详其原委,而不必过为修饰。以体例言,《通典》之详于典礼未必是,以事实言,《通考》之详于记载未必非,虽《通典》所载魏晋六朝议礼之文,别有其可贵之价值,乃应划入经学范围,自为专书,混而为一,未见其可。清儒之治史学者,多自经学入,以治经之法治史,故盛称《通典》。不悟总览全编,窥其大略,固以简严为贵,若专取某一门而探讨之,详如《通考》,犹病其略,况《通典》乎 此又治史之术之不同于治经者矣。且吾观究心典章制度之人,无不以《通考》为宝藏,而恣其撷取,犹高语于人曰,吾取君卿,而鄙贵与,滔滔者皆是,又奚足责哉。群经之中有《周官》,以明典章制度者也;又有《仪礼</a>》、《礼记</a>》,以明节文仪注者也。《通典》、《通考》,实兼具二者之用,故曰为古官礼之遗。然《周官》一书,仅当《通典》之《职官典》、《通考》之《职官考》;《仪礼》、《礼记》二书,仅当《通典》之《礼典》、《通考》之《郊社》、《宗庙》、《王礼》三考;其他各典各考,非古官礼之所尽具也。马氏谓太史公作八书以述典章经制,斯言最谛。是以《通典》之述州郡则仿自《汉书》地理志,述边防则出自诸史外国传,《通考》之述艺文则仿自《汉》、《隋》两志,苟一一取而探索之,必皆有其渊源。是故谓仿自官礼则可,谓悉出自官礼则不可。若乃郑氏《通志》之“二十略”,太半钞自《通典》,而无所增补,以视马书更远不如。且马书所载宋制最详,多为《宋史》各志所未备,所下案语,亦能贯穿古今,折衷至当,是又《通考》之长,非《通志》之所能尽具也。章学诚讥《通考》无别识通裁,实为类书,便于对策敷陈之用(《释通》),此殊不然。章氏尝许《通志》一书有别识通裁矣,而“二十略”多钞自《通典》,不易一字,不识所谓别识通裁者果何在,而《通考》之于《通典》,则无是也。浅学之士,贵耳贱目,其轻视《通考》,实由章氏启之。以上两书,为典礼类之通史。即自通史中之一部而贯穿古今以叙述之者。善治史者,主以《通典》之精简,辅以《通考》之详赡,则能兼取其长,而折衷至当矣。
《通典》、《通考》二书,私家皆有续作,宋人宋白《续通典</a>》,起唐至德初,至周显德末,凡二百卷(计凡《食货》二十、《选举》十二、《职官》六十三、《礼》四十、《乐》五、《兵》十二、《刑》十一、《州郡》二十六、《边防》十一,又目录二卷,时论非其重复,不得传布,见《玉海》五十一)。虽奉真宗诏撰,无异白之自作。其后魏了翁</a>又续宋书,名曰《国朝通典》,皆见称于马端临《通考 自序》。而端临则谓宋之书成而传习者少,魏则属稿而未成书,今则宋书久佚,仅《通鉴考异》引用数事,又《通鉴注》屡屡引之,为元末其书尚在之证。《通考》叙天宝后迄五代事,自必依用宋书,然端临既谓传习者少,或竟未见其书,就其所称卜今行世者独杜公之书,可以征之。明人王圻撰《续文献统考》二百五十四卷,上接宋宁宗嘉定,下迄明神宗万历,其于马书门类,稍有增易,盖欲于《通考》之外,兼擅《通志》之长。初意王氏之书,作于明之中叶,文渊旧藏具在,前代逸事,不难旁求,乃于明代以前,悉取《宋》、《辽》、《金》、《元》四史入录,绝少新材,为之失望。然其书以多为胜,又辑明事甚备,其《经籍考》著录之书,多可与焦竑</a>《国史 经籍志》、《明史 艺文志》相印证,亦为不废之典。清四库馆臣,讥其体例揉杂,颠舛丛生,遂使数典之书,变为兔园之策, 然取此以衡清修《续通志》,度亦无以相胜也。海宁朱奇龄(字与三,清康熙时优贡)撰《续文献通考补》十册,四十八卷,即补王圻之书,续万历以后事讫于明末,合彼两书,可备一代之典,惜为钞本,迄未刊行。由是言之,续《通典》、《通考》者,各有两种,而传世者止有王氏《续考》一书。清代官撰之《续通典》、《续通考》,大体尚可,惟《通考》本为增补《通典》之未备而作,两书实为一书,而续之者,并为一书可矣,而必各依原门,一一为之续撰,既蹈重僵之诮,抑何其不惮烦耶 今之考典制者,重视王氏《续考》,尤过于官书,是又以罕而见珍矣。清廷续《通典》、《通考》而不足,又为之撰《皇朝通典》及《皇朝文献通考》,且因有《续通志》,又撰《皇朝通志》,不过去其纪传与谱,而仅撰“二十略”,以接前书耳。《通志》之“二十略”,去其《氏族》、《六书》、《七音》、《校雠》、《图谱》、《金石》、《昆虫》、《草木》诸略,亦与杜、马二书无异,此亦所谓续其所不必续者。盖清高宗</a>性喜夸大,震于“三通”之名,遂取而一一续之,以成其所谓“九通”。至于是否必要,是否重复,则又有不暇计者矣。近人吴兴刘锦藻,以清修《皇朝通考》(即《清通考》),迄于乾隆二十六年,乃取而续之,名《皇朝续文献通考》,其初稿撰于清光绪末年,故只续至光绪三十年而止;辛亥以后,锦藻又续其书至宣统三年清亡之日止,上接前书,而有清一代之典制备矣。锦藻虽续官书,实为私撰,愚检读其《经籍考》著录各书,略系解题,实远胜于《清史稿 艺文志》,其他各考,亦极详赡,继杜、马之业,而侪王、朱二氏,以续成一代之典,诚为近顷所仅见矣。
通考各代之礼制,而撰成一书者,始于徐乾学之《读礼通考</a>》一百二十卷,助其修书者为阎若璩,或又谓其稿出于万斯同,斯同固精于三礼</a>者也。惟所考者,特详凶礼,不能备五礼之全,后乃并吉、军、嘉、宾四礼,别撰《五礼备考》若干卷,稿本见存浙江图书馆,而书实未成。厥后秦蕙田乃撰《五礼通考》二百六十二卷,依周礼吉、凶、军、嘉、宾之五目,立为五门七十五类,以乐律附于吉礼、宗庙制度之后,以天文、推步、勾股、割圆立“观象授时”一题统之,以古今州国、都邑、山川、地名立“体国经野”一题统之,并载入嘉礼,是则取历代之典章制度之属于礼者而通考之,视徐书为大备矣。然《四库提要》则谓其事属旁涉,非五礼所应该。而章太炎先生亦曾论及是书曰;
此书由戴东原、钱竹汀、方观承等参酌而成,“观象授时”一门,戴氏之力居多,全书记载详尽,胜于《通志》。先是徐乾学作《读礼通考》一百二十卷,特详凶礼,于是秦书于凶礼独略,名为五礼,实止四礼,此一失也。又古今典章制度,本非五礼所能包举,秦书二百六十二卷,吉礼占其大半,且多祭祀一类,考古有余,通今不足,此又一失也。《通考》综朝覲巡狞诸事,称曰“王礼”,选举、学校,分门别立,而秦书一皆入之“嘉礼”,其中又设“观象授时”、“体国经野”诸类,以统天文、舆地,此又极可笑者也。彼以为《周礼》朝覲属于“宾礼”,后世帝王一统,宾礼止行于外藩臣工入见,无所谓宾礼,故以朝礼入嘉礼,巡狩之礼亦并入焉,不知其为大谬也。夫“体国经野”、“设官分职”,《周礼》六官皆然,而吉、凶、军、嘉、宾五礼,为春官大宗伯所掌,大宗伯掌邦教,以佐王和邦国,以吉礼事邦国之鬼神,以凶礼哀邦国之忧,以宾礼亲邦国,以军礼同邦国,以嘉礼亲万民,以五礼为纲,其目三十有六。周代众建诸侯,礼则宜然。后世易封建为郡县,五礼之名,已不甚合;且嘉礼以亲万民,焉得以政治制度当之。《礼记》云,经礼三百,曲礼三千。郑康成谓,《经礼》者《周礼》也;《曲礼》者,仪礼也。余以为“观象授时”、“体国经野”、“设官分职”、“学校制度”、“巡狩朝”,皆可谓之经礼,《左传》所谓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孝经</a>》所谓安上治民莫善于礼,是也。经礼之外别立曲礼一类,然后依五礼分之,如是始秩然不紊。今但以五礼分配,于是舆地归“体国经野”,职官归“设官分职”,一切驱蛇龙而放之菹,不识当时戴东原、钱竹汀辈,何以不为纠正也(《史学略说》)。
所论可谓切中其失,知经礼、典礼之宜分,则典章制度不宜混入于节文仪注之内,明矣。或谓秦书盖因徐氏《五礼备考》旧稿增补而成,吾未得见备考,无以断其说之然否。然取《通典》、《通考》二书,与秦书比而观之,以其名言,则秦书仅当彼一书言礼之一部,以其实言,则秦书所含不止言礼,又似彼二书之别一礼。夫古人言礼,实包典制在内,故亦合称典礼,所谓经礼是也。依此言之,则《通典》、《通考》俱可称为通礼,然秦书所载者,实不能赅《通典》、《通考》在内,则其所注重者在节文仪注之典礼,又不待言矣。秦书之后,又有黄以周《礼书</a>通故》一百卷,精博过于秦书,可谓后来居上。然其所重不在因革损益之迹,故仍以秦书为唯一之礼史,或取秦书以与“三通”相配,谓为“四通”,亦非无故也已。吾谓诸言通史者,于“三通”外,不可遗《通鉴》而不数,杭氏之说允矣。再益以秦书,则可称为“五通”。《通志》兼政事典制而并举之,《通鉴》则专详政事,《通典》、《通考》则专详典制,秦书又于典制之外,兼详节文仪注之典礼,合此五书,乃得备通史之全,所谓典礼类之通史,亦大略尽于是矣。
通史之外,又有专史。专史者,自通史析而出之,而语又加详者也。例如《通典》,凡分八门,每门可自为一史,析为专史八种;《通考》凡分二十四门,每门可自为一史,析为专史二十四种。故自其合而言之,谓之通史,自其分而言之,又谓之专史。今世所撰之专史,或曰田赋史,或曰财政史,或曰教育史,或曰民族史,或曰边疆史,一寻其源,多出自杜、马二书,此一种通史可析为多种专史之明证也。吾国专史之最著者,首推类于传记之学术史,其述者虽有多种,然可称为代表之作者,亦不过二三种而已。朱熹于宋孝宗乾道九年,撰《伊雒渊源录》十四卷,记周敦颐</a>以下及程颢</a>、程颐</a>兄弟交游门弟子言行,以明其学之所自,此稍具学史雏形者也。逮明末清初,黄宗羲撰《明儒学案》六十二卷,而吾国乃有真正之学史。先是周汝登撰《圣学宗传》,孙钟元撰《理学宗传》,宗羲则谓各家自有宗旨,而汝登见闻隘陋,主张禅学,搅金银铜铁为一器,是汝登一人之宗旨,非各家之宗旨也;至
292、293页未扫描,缺!
《汉学师承记》八卷,以尊扬之,虽以汉学先导之顾炎武,亦仅列于附录。又别撰《国朝宋学渊源记</a>》(凡二卷又附记一卷,)以载宋学诸家,门户之深,与唐氏同,然由是书可窥见清儒治学梗概,亦学史中之后劲也。然学史之书尚有不止者,万斯同之《儒林宗派</a>》,熊赐履之《学统》,张伯行之《伊雒渊源续录》,戴望之《颜氏学记》,或明各家之派别,或究一家之始末,若斯之类,不可殚数,姑举一二,以明其概而已。
专史之作,初不以上述为限也。如朱彝尊撰《经义考</a>》(三百卷),翁方纲</a>撰《经义考补正》(十二卷),专录经部之书,不论存佚,悉加比缉。谢启昆《小学考》(五十卷),亦用斯例,览之可收辨章学术之效,此经学、小学二史之权舆也。章学诚仿《经义考》之例,撰《史籍考》三百二十五卷,书既未就,稿亦散佚,否则亦史学史之权舆矣(详见下章)。南海张维屏撰《诗人征略》,满州震钧</a>亦撰《书人辑略》,皆以清代为限,亦与近顷之文学史为近。阮元《畴人传》(四十六卷),罗士琳《续畴人传》(六卷),诸可宝《畴人传三编》(七卷),周亮工</a>《印人传》(三卷),皆具专史之一体,特其所叙,前者以书为主,近于目录,后者以人为主,近于传记,与近顷以学术为主之专史,有新旧之不同耳。凡此所述,悉自典礼一类之专史扩而充之以至于无极者也。吾谓专史之作,应肇自诸史之志、传,如合诸史之《儒林传》可为学术史,合《文苑传》可为文学史,合《艺文志》可为目录学史,合《地理志》可为舆地沿革史,合《食货志》可为经济史,此与分析《通典》、《通考》之各门可成为若干专史者同旨。故谓学史之作,至黄宗羲而具其规模,可也,谓始于黄宗羲,不可也。
析一通史可为若干专史,此学贵分析之效也。反之,亦可合若干专史而为一通史,此学贵综合之效也。今之方志,以县为单位,综合若干县志,即可成一省志,亦如综合若干专史而为一通史。然政事典礼之史,皆以纵为通,而方志之史,则以横为通,以横为通,即为旁通,又非章学诚之所谓横通也(参阅《文史通义 横通篇》)。吾国舆地之学,肇于晋之裴秀,而盛于唐之贾耽。《晋书 裴秀传》云:
秀儒学洽闻,且留心政事,……职在地官(武帝时官司空,掌土地之职),以《禹贡》山川地名,从来久远,多有变易,后世说者,或强牵引,渐以暗昧,于是甄摘旧文,疑者则阔,古有名而今无者,皆随事注列,作《禹贡地域图》十八篇,奏之,藏于秘府。其序曰:图书之设,由来尚矣。自古立象垂制,而赖其用,三代置其官,国史掌厥职,暨汉屠咸阳,萧何尽收秦之图籍。今秘府既无古之地图,又无萧何所得,惟有《汉世舆地》及《括地》诸杂图,各不设分率,又不考正准望,亦不备载名山大川,虽有粗形,皆不精审,不可依据;或荒外迂诞之言,不合事实,于义无取。大晋龙兴,混一六合,以清宇宙,始于庸蜀,果入其阻,文皇帝乃命有司,撰访吴蜀地图。蜀土既定,六军所经,地域远近,山川险易,征路迂直,校验图记,罔或有差。金上考《禹贡》山海川流,原隰陂泽,古之九州,及今之十六州,郡国县邑,疆界乡陬,及古国盟会旧名,水陆径路,为《地图》十八篇。制图之经有六焉:一曰分率,所以辨广轮之度也;二曰准望,所以正彼此之体也;三曰道里,所以定所由之数也;四曰高下;五曰方邪;六曰迂直,此三者各因地而制宜,所以校夷险之异也。有图象而无分率,则无以审远近之差,有分率而无准望,虽得之于一隅,必失之于他方,有准望而无道里,则施于山海隔绝之地,不能以相通,有道里而无高下、方邪、迂直之校,则迳路之数,必与远近之实相违,失准望之正矣,故以六者参而考之。然远近之实,定于分率,彼此之实,定于道里,度数之实,定于高下、方邪、迂直之算,故虽有峻山钜海之隔,绝域殊方之回,登降诡曲之因,皆可得举而定者,准望之法既正,则曲直远近,无所隐其形也。
盖古人虽有舆图,而粗率特甚,自裴秀出,始立制图之经。所谓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六者,即今日制图之新法,亦不能出其范围,此诚史学界之一大发明也 。《旧唐书 贾耽传》(原作躭,新唐书作耽)则云:
耽好地理学,凡四夷之使,及使四夷还者,必与之从容讯其山川土地之终始。是以九州之险夷,百蛮之土俗,区分指画,备究源流。自土蕃陷陇右,积年国家守于内地,旧时镇戍,不可复知。耽乃画陇右山南图,兼黄河经界远近,聚其说为书十卷。表献曰:臣闻楚左史倚相,能读九丘,晋司空裴秀,创为六体,九丘乃成赋之古经,六体则为图之新意。臣虽愚昧,夙尝师范,累蒙拔擢,遂忝台司,虽历践职任,诚多旷阙,而率土山川,不忘寤寐,其大图,外薄四海,内别九州,必藉精详,乃可摹写,见更缵集,续冀毕功。然而陇右一隅,久沦蕃寇,职方失其图记,境土难以区分,辄扣课虚微,采掇舆议,画关中陇右及山南九州等图一轴。伏以洮湟旧墟,接连监牧,甘凉右地,控带朔陲,歧路之侦候交通,军镇之备御冲要,莫不匠意就实,依稀像真。如圣恩遣将护边,教书授律,则灵庆之设险在目,原会之封略可知,诸州诸军,须论里数人额,诸山诸水,须言首尾源流,图上不可备书,凭据必资记注,谨撰(别录)六卷。又黄河为四渎之宗,西戎乃群羌之帅支;臣并研寻史牒,翦弃浮词;罄所闻知,编为四卷。通录都为十卷,文义鄙朴,伏增惭悚。德宗览之称善(此贞元九年事)。至十七年,又撰成《海内华夷图》及《古今郡国县道四夷述》四十卷。表献之曰:臣弱冠之岁,好闻方言,筮仕之辰,注意地理,究观研考,垂三十年。绝域之比邻,异蕃之习俗,梯山献琛之路,乘船来朝之人,咸究竟其源流,访求其居处,阛阓之行贾,戎貊之遗老,莫不听其言而掇其要;阎闾之琐语,风谣之小说,亦收其异而芟其伪。……去兴元元年,伏拳进止,令臣修撰国困。……近乃力竭衰病,思殚所闻见,蘖于丹青,谨令工人画《海内华夷图》一轴,广三丈,纵三丈三尺,率以一寸,折成百里,别章甫左衽,奠高山大川,缩四极于纤缟,分百郡于作缋,宇宙虽广,舒之不盈庭,舟车所通,览之咸在目。并撰《古今郡国县道四夷述》四十卷,中国以《禹贡》为首,外夷以班、史发源,郡县纪其增减,蕃落叙其盛衰。前地理书以黔州属酉阳,今则改入巴郡;前《西戎志》以安国为安息,今则改入康居,凡诸疏舛,悉从厘正。陇西十地,播弃于永初之中;辽东乐浪,陷屈于建安之际,曹公弃陉北,晋氏迁江南,缘边累经侵盗,故墟日致湮毁,旧史撰录,十得二三,今书搜补,所获太半。……其古郡国题以墨,今州县题以朱,今古殊文,执习简易。……优诏答之(《新书 耽传》较此为略)。
耽所言制图之法,大抵原于裴秀,惟所制之《华夷图》,率以一寸折成百里,深合今日经纬分度之法,视裴秀之分率法,而益为精密矣。据《新唐书 艺文志》,著录耽所著书有《古今郡国县道四夷述》四十卷、《关中陇右山南九州别录》六卷、《吐蕃黄河录》四卷,盖即《旧书》本传之所载者。又有《地图》十卷、《皇华四达记》十卷、《贞元十道录》四卷。《新书 地理志》末云:贞元宰相贾耽,考方域道里之数最详,从边州入四夷通译于鸿胪者,莫不毕纪,其入四夷之路,与关戍走集最要者也。其下纪入四夷之道凡七:一曰营州入安东道,二曰登州海行入高丽渤海道,三曰夏州塞外通大同云中道,四曰中受降入回鹘道,五曰安西入西域道,六曰安南通天竺道,七曰广州通海夷道,各纪其经道里甚详。愚考《武经总要</a>》《北蕃地里》一卷及《登州海程下》,数引贾耽《皇华四达记》,而文与《唐志》。略同,是则《唐志》所谓“边州入四夷道里”,即节录《皇华四达记》之文也。高丽金富轼《三国史记》,亦数引贾耽之书,一曰《古今郡国志》,一曰《四夷述》,殆即耽所著之《古今郡国县道四夷述》。伪齐刘豫阜昌中,曾刊《华夷图》于石,作纵横方格,略如耽所述(中略补入宋代地名及诸夷),原石见存长安碑林,是盖用耽所绘之本,寻《旧书》本传所纪,盖以《华夷图》绘于《四夷述》之前,共为一书,故《新唐志》亦不复别举之也。耽之于地理学,不惟究心于图之制法,且极注意沿革,其以古郡国题以墨,今州县题以朱,至今犹为不易。而所撰《古今郡国县道四夷述》一书,兼具古今,明其因革,应为地方总志之善本,视隋代官撰之《区宇图志》,唐魏王泰命其府僚合撰之《括地志》,尤为切实有用,是盖纵横并用以为通者,亦为治地理沿革学者之开山也。其后元人朱思本,所画《方图》,为罗洪先所本,以改制《广舆图》,朱图犹为顾祖禹所见(《方舆纪要 凡例》),而今亦不可复得,是亦贾耽之后劲,而不可不述者。
贾耽之后,地志之可述者,在唐则有李吉甫</a>之《元和郡县图志</a>》,宋乐史</a>之《太平寰宇记</a>》,王象之之《舆地纪胜》,至王存</a>之《元丰九域志</a>》,出于官撰,已述于上章者,则不之数焉。吉甫之书,以宪宗元和时之郡县为本,起京兆府,尽陇右道,凡四十七镇,成四十卷,详载四至八到及开元、元和之户数,每镇皆有图冠于篇首,故有图志之称。宋孝宗淳熙二年,程大昌</a>称图已亡,故今仅志存,而又有阙卷,实存三十四卷。清严观有《补志》九卷,缪荃孙又辑佚文三卷,则所阙者亦仅矣。洪迈</a>跋是书,谓为元和八年所上,然书中有“更置宥州”一条,乃在元和九年,盖吉甫于书成后,又自续入之也。前于此者之图经地志,如《区宇图志》、《括地志》,均以散佚,惟此书为最古,其为世所宝重,宜矣。乐史之书,撰于宋太宗时,而所叙郡县,多属唐代之旧,是时燕云十六州,久为石晋割赠契丹,而史亦取其地,一一列入版图。盖史之作此书,实以贾耽《十道志》、李吉甫《郡县图志》为蓝本,凡为原书所有者,太半录入;又宋人之意,仍以十六州为中国旧疆,恢复之念,未尝一日能忘,与其置而不数,无宁过而存之也。贾耽之书,吾所未见;吉甫之书,于前代图经地志,采撷颇多;然乐史犹谓贾、李之书为阙漏,于列朝人物题咏,并有登载,始为后来方志必列人物、艺文之所始。兹考唐、宋二代地理之书,自以《寰宇记》为最赅博,而前此佚书之逸句,亦尝藉此得以考见,此是书之所以可贵也。原本为二百卷,今本阙卷一百十三至一百十九之七卷,遵义黎庶昌</a>自日本访得卷一百十三至十七又十八卷之半,共为五卷半,刊入《古逸丛书》之内,则所阙者,仅为一卷有半矣。王象之更取李、乐二书,及王存《九域志》之纪名胜古迹者,别为《舆地纪胜》二百卷,又就宋人诗集中之咏名胜古迹者附益之,惟其中尚阙二十二卷。元代修《大一统志》,所录李、乐诸氏之记载,多自是书间接迻录,试取残本证之,可知吾说不谬。至如欧阳态之《舆地广记</a>》,祝穆</a>之《方舆胜览</a>》,虽非上述数书之比,然亦《九域志》之亚,犹附庸之于大国焉。
辽金时代,官撰之地方总志,今无所考。惟元代于官撰《大一统志》之外,又有二书:其一曰《圣朝(一作大元)混一方舆胜览》,其二曰《大元混一方舆要览》。《胜览》书凡三卷,无撰人名,今传元刊《事文类聚翰墨全书》后乙集地理类,及《群书通要》癸集,皆以此书录入之。首以各行省为纲,次则省属之各路府,次则各路府属之州,次则州属之县,每州县之下,略具沿革故事、山川形胜,可与《元史 地理志》互证,而时有异同。《翰墨全书》本为元代坊贾所刻,而其中往往含有遗珍,此书即元人地方总志仅存之作也。钱大昕《补元史艺文志》,于《胜览》外,并著录郭衡《大元混一方舆要览》七卷,而见无传本;厉鹗《辽史拾遗》,凡六引《要览》,其中三事,同于《胜览》。吾颇疑《翰墨全书》、《群书通要》所著录者,即为郭氏之书,而节删七卷为三卷,钱氏集中有《跋胜览》一首,未尝语及郭作,是则《要览》,亦为钱氏所未见。钱氏盖据《千顷堂书目》而著录,然《干顷堂目》,只有《要览》,而无《胜览》,而钱氏则并著之,亦其考古之疏也。
明代于官修《寰宇通志》、《一统志》之外,有一巨制,即宛溪顾祖禹之《读史方舆纪要》是也。祖禹生当明末,遭亡国之痛,伏处故里,自撰一书,年三十九始功,经二十年之岁月乃成。其全书之大旨,悉具于《总序 凡例》之中。《总序》三首,实为一首而分三段,盖仿《太史公自序》而作,其序作书之动机,由于禀父遗命。先是祖禹之高祖大栋,于嘉靖时官光禄丞,著《九边图说》行世,祖禹蒙此影响,故笃志于地理学。祖禹又述其父柔谦临殁之言曰:“及余之身,而四海陆沈,九州腾沸,仅获保首领具衣冠以从祖父于地下,而十五国之幅员,三百年之图籍,泯焉沦没,文献莫征,能无悼叹乎,故于父殁四年后,命笔撰述,以成此书。”而祖禹亦自谓:“凡吾所以为此书者,亦重望夫世之先知之也,不先知之,而以惘然无所适从者任天下之事,举宗庙社稷之重,一旦束手而畀之他人,此先君所为愤痛呼号扼腕以至于死也。”是即自述其作书之动机也。祖禹又释其名书之意云;
地道静而有恒,故曰方,博而职载,故曰舆。然其高下险夷刚柔燥湿之繁变,不胜书也;人事之废兴损益,圮筑穿塞之不齐,不胜书也;名号屡更,新旧错出,事会滋多,昨无今有,故详不胜详者莫过于方舆。是书以古今之方舆衷之于史,即以古今之史质之于方舆,史其方舆之乡导乎。苟无当于史,史之所载不尽合于方舆者,不敢滥登也。故曰《读史方舆纪要》(《凡例》)。
吾谓史学之与舆地,相资为用者也。研史而不明舆地,则必多扞格难通之处,且舆地之属于古今沿革者,乃为史学之一部,与治自然地理、人文地理者殊途。试取诸史《地理志》而连贯读之,以求其通,是为舆地沿革之学,则无有善于此书者矣。书凡一百三十卷,首论州域形势九卷,次两京十三司一百十四卷,次川渎六卷,末以分野一卷殿之。前世撰地志者,偏重名胜古迹,至于邱壤山川攻守利害,多略而不书,《纪胜》、《胜览》诸书且勿论,《寰宇记》亦不免此病,独《元和志》识得此意,而后则罕有能续之者。故此书叙山川险易、古今用兵、战守攻取之宜,兴亡成败之迹最详,而于景物游览之胜则从略,此又作者经世致用之微旨也。至其叙次之法,两京及各司先冠总序,次之以图。次则有正文,有分注,有特见者,有附见者,大抵以府、州、县为纲,而以在某一县内之城镇山川附注之,顶格写者为正文,低格写者为注,夹行写者为注中之注,凡涉史迹,纤悉靡遗,而首尾联贯如一论文。其论州域形势,则用朱熹《纲目》之法,自撰纲要,而复自为之注,眉目清晰,颇便省览。祖禹之著此书,盖集百代之成言,考诸家之绪论,穷年累月,矻矻不休,至于舟车所经,亦必览城郭,按山川,稽里道,问关津,以及商旅之子,征戍之夫,或与从容谈论,考核异同(《自序》)。而其友南昌彭士望则称之曰:“是人则踽踽穷饿妻子之不惜,独身闭一室之中。心周行大地九万里之内外,别白真伪,如视掌中,手画口宣,立为判决,召东西南北海之人,质之而无疑,聚魁奇雄桀闳深敏异之士,辨之而不穷,据之而有用。”(据士望《方舆纪要序》)。由是言之,其用力之深,为何如也。祖禹承其先志,抱有亡国之痛,除晚年一应徐乾学之招参修《一统志》之外,未肯一入仕途,盖与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诸氏,节概意趣相同,谓之明遗民可也。故其书中壹以明之两京十三司为主,无一语及于新朝。近有传钞本出世,校以刊本,如《辽东行都司》一卷,所纪建州故实,以涉时忌而削剿者至夥,有人录出为《补遗》一卷,凡今本称明者,悉为“国朝”二字,又可征其微尚之所存矣。清嘉、道中有许鸿磐者,撰《方舆考证》一百卷,以清代之各直省为主,体例一依顾书,虽能订其阙误,补其未备,而议论之闳博,识力之远大,不如顾氏远甚,盖以考订补缀见长,而不敢以疆域形势为务者也。近岁此书始有刻本,愚尝取校顾书,故得从而衡论之。
与祖禹年世相若者,有昆山顾炎武,年世稍后者,有无锡顾栋高,可与祖禹合称“三顾”。炎武著《肇域志》未成,又著《天下郡国利病书》,其志亦在经世,与祖禹为桴鼓之应。惟其书系杂取各府、州、县志,历朝奏疏、文集及《明实录》钞撮而成,盖为所撰《肇域志》之稿本,以其中所载多为明代史实,故世人与《方舆纪要》并宝重之。栋高所著书曰《春秋大事表》,系将《左传》之全部,分为若干标题,综集一题之事实,列而为表,盖与《通鉴纪事本末》之作法相同,不过易纪事而为表耳。清代史家万斯同,以善制表名,吴先生廷燮所撰《历代方镇年表》,裒然巨帙,可与万氏之《历代史表》后先辉映。至如清代官撰之《历代职官表》,陈芳绩之《历代地理沿革表》,杨丕复之《舆地沿革表》,段长基之《疆域沿革二表》,皆总考诸史以为一书,非一枝一节之比,极有裨于治史。方志具史之一体,首之以图,辅之以表,与纪传编年之史同功,吾故取栋高之表而并述之。
以上所述之方志,多为地方总志,合全中国以为纪述之准,其次则有省志、县志,省志概称通志,前章已略述之。清代之府、厅、州、县志,多由名家主撰,如马辅之《邹平县志》(顾亭林考订),陆陇其</a>之《灵寿县志》,王昶之《太仓州志》,戴震之《汾州府志》,洪亮吉之《怀庆府志》,章学诚之《和州志》、《永清县志》,段玉裁</a>之《富顺县志》,李兆洛之《凤台县志》,莫友芝之《遵义府</a>志》,陈沣之《番禺县志》,郭嵩焘之《湘阴县图志》,王闿运之《湘潭县志》,李慈铭之《绍兴府志》,缪荃孙之《顺天府志》、《江阴县志》 ,或以官于其地,或以生于是乡,或以交旧延修,或以旅程所至,不必设局置属,多由一手草成。章学诚不得自撰一史,犹得寄其意于修志者,此史家之不得已也,又何可以无述乎
本期私修诸史之四类,如上所述,不过略具梗概,然已有繁而不杀之叹,诚以作者之多也。兹总所述,括以二端:一曰本期史家之辜较。二曰本期史学之趋势。
吾向谓榷论吾国史家,应以史籍为依据。凡史家所擅之史学,即具于所著史籍之中,论古代然,论近代亦然,其在例外而当别论者,仅刘知幾、章学诚数人而已。以吾所知,唐代则有贾耽、杜佑,宋代则有欧阳修、司马光、袁枢、郑樵、马端临,明清之交则有顾祖禹、黄宗羲,此皆章学诚所谓具有别识通裁者。其他若唐之吴兢</a>、柳芳,宋之宋祁</a>、胡三省,金之元好问、刘祁</a>,元之王鹗、苏天爵,明之宋濂</a>、柯维骐、王维俭,清之全祖望、钱大昕、屠寄、柯劭态,不过随时补苴,规模未远,非上述数家之比也。司马光、郑樵合十七史之纪传以为一编,而一则仍为纪传,一则改为编年,杜佑、马端临合十七史之书志以为一编,而一以精简胜,一以详赡胜,而顾祖禹更以方舆为经,史事为纬,冶史地之学为一炉,于是人始知治史者不可不明地理,此皆具有通裁者也。贾耽因裴秀之成法而精研之,以制《华夷图》,袁枢析《通鉴》为若干事类,以成纪事本末,黄宗羲汇萃讲学家之传志学说,而创修学术史,此皆具有别识者也。然通裁之中未尝无别识,而别识之中亦未尝无通裁焉。若乃欧阳修之不假众手,奋笔暗室,自撰一史,上以追综子长、孟坚,下以开明、清二代私家撰史之风,尤为唐、宋以来所仅见,又不能以别识通裁而为之限者。要之,皆就其所撰之史,以为榷论之资,而其所擅之史学亦即在是,一也。论者多谓魏晋南北朝之世,私家修史之风最盛,后世莫能比数,此非衷于情实之论也。试观本期之私史,林林总总,多于魏晋南北朝时数倍,讵得谓不能比数。虽然,此两期之私史,则不无其异致焉。后汉亡于魏,而《东观纪》以成,魏易为晋,而《三国志》以作,晋有东西,而作史者十八家,疆分南北,而有书者十六国,至于在南之宋、齐、梁、陈,在北之魏、齐、周、隋,私家之作,更不胜数。且如干宝《晋纪》,撰于南渡之后,孙盛《阳秋》,作于典午未终,不必易代,乃得命笔,以今例古,亦不其然。近世私家作史,困难綦多,宋之王偁,以一手一足之烈,述东都九帝之事,继武欧阳,本属罕觏。明人好撰国史,而吴炎、潘柽章、庄廷珑之徒,以修明史受祸,后遂相戒而不为。特撰史之风,不能因此而杀,于是避近代,而转趋前古,怯于创作,而转勇于改修,不敢谈治乱兴衰,而转考典章制度,大抵本期诸史,不出上述三端。是故私史虽多,而面目大异于昔,趋势如此,其他可知,二也。
总而言之,本期史学,自有相当之成绩,相当之进步,不过考古之作多,而通今之士少耳。时涉多忌,史难举职,虽豪杰之士,亦为之无可奈何,此刘知幾、章学诚二氏,所为徒垂空论而不能自造一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