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3个月前 作者: 祁彪佳
祁忠敏公年谱
山阴王思任</a>季重甫原本
顺德梁廷枏</a>章冉
武陵龚沅芷舫同补编
山阴胡蕃昼堂刊
七世孙景行校字
「明史</a>」及王氏「史稿」皆着公传,然互有详略;萧山毛先生集有公别传,亦间与史异。公殉节后,王思任为撰「年谱」,题名称「同里友人」,盖知公者。编成未刻,故书不显。今春山阴胡君昼堂自潮州来会城,同公文孙小峰及武陵龚君芷舫寓。芷舫,故予友;因遂识二君。小峰出示行箧旧谱,语颇冗蔓;芷舫既就原文节之,而旅次书少,考订犹疏。昼堂重以属予;会有劝捐义榖之役,舟行无事,取诸书之有关涉者互勘证明,定为此本。大抵补其遗失者十之四,删其繁衍者十之三,更其体例者十之一。未脱稿,昼堂又游幕廉州;濒行,不获见,留书属为付梓。梓讫,用揭缘起于简端。
道光丁酉季春末日夜中,顺德梁廷枏记。
先生讳彪佳,字虎子,一字幼文,又字宏吉,号世培;晋大夫祁奚后。世居汴;宋南渡,徙浙。入明,卜居梅墅者为始祖茂兴公;一传云林樵甫公,再传湖西耕乐公:皆读书,有隐德。传直庵公讳福,由明经起家,教谕重庆;以子贵,赠中宪大夫。子梅川公,讳司员;以进士作令,有异政。行取御史,出守池州。士民颂神明,建生祠;有所祷告,公在署辄知之。卒官,后多奇应。子闇斋公,讳锦;以子贵,赠中宪大夫、贵州按察副使,是为先生高祖也。曾祖蒙泉公,讳清;第进士,授司理。擢礼科给事中,以直谏显;卒官陕西布政使。祖秋宇公,讳汝森;廪膳生,早卒。以子贵,赠中宪大夫、河南按察副使。父夷度公,讳承■〈火业〉;登进士,仕至大参,举卓异。病卒于家;所至有惠政,祀「名宦」者五。厥后先生殉节,父以上三世并赠光禄大夫、少保兼太子太保、兵部尚书</a>;曾祖母金太夫人、祖母沈太恭人、母王太淑人,并赠一品夫人。尝筑园于寓山之麓,自号「寓山居士」,学者称「世培先生」云。
明万历三十年(壬寅)
冬十一月二十二日(己卯),先生生于山阴之梅墅里第。时夷度公年四十,巳举于乡。先生为公第四子,祷而孕。生有奇征,肌理如玉。世母金太恭人梦异僧趺化金盆,方掬水浴之;俄报母王太夫人将娩,曰:『是必男子』!及先生殉节,趺坐浅水中;盖豫兆也。
三十一年(癸卯)
先生二岁。在梅墅。
三十二年(甲辰)
先生三岁。在梅墅。
是春,夷度公登进士。
三十三年(乙巳)
先生四岁。夷度公选宁国令,携家至署。
三十四年(丙午)
先生五岁。在官署。
冬,夷度公入觐,先生随王太夫人归里。
三十五年(丁未)
先生六岁。在梅墅。
夷度公调长洲。夏,先生至署省亲。就外傅,即能背诵古帝王名且熟;同官咸奇之。
三十六年(戊申)
先生七岁。读书官署。
幼聪慧,或戏抱至桂树间,以「猢狲上树」四字使为对语;且曰:『能对,即下汝』!先生应声曰:『飞龙在天』。是时,尚未读「易」也。
三十七年(己酉)
先生八岁。读书官署。
冬,夷度公再入觐,先生随王太夫人归里。
三十八年(庚戌)
先生九岁。读书梅墅。
夷度公升南京兵部主事;秋,归。为先生聘塚宰商公等轩第三女。
三十九年(辛亥)
先生十岁。
春,夷度公履任,携之金陵。
四十年(壬子)
先生十有一岁。读书金陵。
冬,随王太夫人归里。
四十一年(癸丑)
先生十有二岁。与兄元孺、德公、季超及从兄止祥读书密园,皆力学相砥砺如成人。
四十二年(甲寅)
先生十有三岁。仍从诸兄读书密园。
四十三年(乙卯)
先生十有四岁。在密园,与同学诸兄日构文五首。先生年虽幼,课与相等。
冬,夷度公升江西吉安府知府。
四十四年(丙辰)
先生十有五岁。
春,随夷度公赴吉安,与兄季超同读书衙斋。
四十五年(丁巳)
先生十有六岁。
春,夷度公罢官;随归里第,与诸兄同受公学。
四十六年(戊午)
先生十有七岁。
春,应郡试。周公家椿以节推权郡篆,得卷,击节叹赏。始以门第为嫌,乃择尤隽者数十人再三试,无踰先生者;慨然曰:『可以避嫌故而抑其才哉』?卒首拔之。就督学试,以第四名补博士弟子。兄弟五人咸就秋试,惟先生日暮即投卷出;夷度公阅其文,知必售。榜发,中式六十八名举人。夷度公以先生年尚少,不欲使赴礼部试;既而,公为同里缙绅力劝出山,遂以是冬携先生入都。
四十七年(己未)
先生十有八岁。
春,应礼部试,下第。
夷度公得沂州缺,先生侍行,遍历琅琊诸名胜。旋归密园。
四十八年(是年八月以后为泰昌元年)(庚申)
先生十有九岁。读书密园。
春二月,商夫人来归。
天启元年(辛酉)
先生二十岁。读书密园。长子同孙生。
夷度公移宿州;秋八月,如宿州省觐。冬,复入都。
二年(壬戌)
先生二十有一岁。
春,再应礼部试,中式第□名。廷试三甲,例就节推选;以期尚远,请假归。时夷度公已迁兵部员外郎,暂假还里,先生自以未谙服官为歉。夷度公但教以持身养性,无一语及吏事;客有疑而问者,笑不答。
三年(癸亥)
先生二十有二岁。
冬,赴京谒选,得福建兴化府推官。
四年(甲子)
先生二十有三岁。
春正月,赴任;便道旋里。夷度公适以奉差归,先生濒行,跪请教,不答。或请其说,公曰:『子知越之诲泅者乎?絷壶而扶瓮,人藉以肘,终其身不能泅。一旦挟诸清冷之渊,翻壶却瓮,攫其身入水,须臾力竭而泅成矣。今者入官,翻壶却瓮时也;吏事多端,焉能一一诲之!吾第置之宦海中,不数年而成能吏矣』。先生本书生,一旦受剧职,而莆田又号称难治;及履任未巿月,声大起。于是,人咸叹公言良不谬也。
二月四日,舟过延津,方观奕,因从容言『夜梦季兄为予演数,谓今日数当尽;且顾予曰:「当奈何」?少顷,又曰:「尚可救也」』!先生语未竟,风雹骤起,舟三撼而覆。从篷窗出,坐覆舟上,同舟人浮沈浪中;先生掖之上,舟偏重,仍仰,复堕水,跨浮木,止登中流一石。少顷,铺卒驾小舟以拯,获抵岸。商夫人别居一舟,后数里豫泊,得无恙。是日,偕行无一伤者,而舟人反毙其五;为文祭之。
以是月中抵任,寮属士绅皆以先生出贵胄,且少年得第,必恃才凌物,不肯详求民隐;而豪滑辈亦意其少未更事,可欺而玩也。然先生故温和谦谨,洞悉人情吏弊,剖决精明,虽老吏不能过;始惊服焉。
夏,奉檄按查郡邑。故事:是役为直指耳目所系,其供张每与直指等。郡邑谓先生世奢华,惴惴恐不得当。先生屏驺从、撤器饰,无异寒素;所至欢然。夜送客,擎烛役失手,误侧先生冠;先生徐自整之。役搏颡请罪,先生曰:『误耳,奚罪为』!
秋八月,入闱分校;得士如漳州颜茂猷、郭符甲辈,皆一时名宿。颜通「五经</a>」,为经文二十三首。监试按例止录其本经七艺;先生阅之曰:『是当淹贯全经者』。比书榜,同事核墨卷,见余艺;咸服先生言。继见郭文曰:『此劲骨清操士也』!亦登之。后颜以学行征,特赐进士。郭授经养母,成癸未进士;先生抚吴,疏使监军。及国变举兵,败死;当暑七日,尸不腐。其能以言知人如此。
五年(乙丑)
先生二十有四岁。
秋,迎王太夫人养。
六年(丙寅)
先生二十有五岁。
秋,王太夫人以诸子在浙,思得见;因送归里。
七年(丁卯)
先生二十有六岁。
春正月,次子理孙生。秋八月,四弟豸佳(王编原本作仲兄豸佳)领乡荐第三。
是年,奏绩,给敕命如例。先生官莆多善政;海寇数窥边壖,抚军授之符曰:『获寇,即斩以徇』。先生获数十人,令狱善视之。逾日,复陈酒食,令醉饱;温加慰谕,令输海上情形。寇感,悉吐其实。于是,决其重者;察可原者,责释之。莆民好讼,先生阅旧牒,以刁讼者半,严法禁之;讼遂简。又粮额不均,豪家买产遗粮,贫民日受敲扑;先生力请上官,令粮随产出,贫户如获更生。先是,征收止督现役,并置花户、官户不问;民故畏现役如阱。先生至,不分官民,皆与现役同比。由是,完课甚速。豪右与奸民因缘为奸,借名「助饷」,开行抽私税,一菜、一果无免者。先生力请,罢之。莆地水利,以洋城、陡门为尤要;时废坏已久,先生捐筑之。郡城军少,复增兵为守城计;村落,则以保甲法练乡勇,民无盗警。涵江镇为海滨要区,百货俱集。他镇皆有土堡,涵江无之;建议创筑,以卫民居。当出查郡属,值米贵民饥;先生严遏籴、搜积囤、禁强籴、保富户,米遂流通。时郡中防寇兵集,军糈稽缓,譁道使辕;有粮者皆不敢出,势凶甚。先生谕以五日给如数,众军额手曰:『清官至矣』!戒勿諠。至期,亲往给人;且诘之曰:『缺糈,情固当恤;犯上,法不可废』!众军伏地叩头请死;令自推为首者数人缚送使辕,置之法。凡直指,必寄司理为耳目;故豪滑多夤充吏役,势横肆,莫敢谁何。先生倡议:凡访犯必求衙蠹,衙蠹先从司理始。即访诸役之不逞者,治数人罪;人谓先生得自治之道焉。偶署郡邑篆,赎锾仅充积榖,间有不足补以俸者;莆人皆尸祝之。
崇祯元年(戊辰)
先生二十有七岁。
冬十一月初一日,夷度公卒于家。先时,先生居闽,尝梦公养病别室,腰膂作楚,躬为按摩。及公病,果以此不起。其孝感如此。二十二日,讣至;先生痛绝,一昼夜不语不食,亦不能哭。次日,稍知人事,即奔丧行。既抵家,抚柩恸绝复苏者再。闻讣日,适先生生朝;自是,终身不受庆。
二年(己巳)
先生二十有八岁。守制家居,朝夕不离柩侧。
是春,卜夷度公葬地于会稽之化山,造圹验燥湿;至冬,气甚温,遂定焉。
三年(庚午)
先生二十有九岁。
冬十月,葬夷度公。一岁中,半庐墓、半归养。
是岁,与刘念台、陶石梁诸君子讲「体用」之学。
四年(辛未)
先生三十岁。
春二月,服阕,太夫人促就道。五月,首途;濒行,携客游兰亭、禹穴、炉峰诸胜,得诗八十一首,自为序。舟中读「通监」及古今名臣奏议;遇古蹟,辄留觞咏。
八月,抵京。十月,考授福建道御史。以先生当时才望,宜得首垣;因奉旨必授实官而省员适备,故居台员之第二云。客有贺者,先生曰:『天下惟宰相能行。谏官得言,可言不言、言不得当,皆负其官。方惧不暇,何贺也』!同选有由县令入者,辗转核钱谷</a>事,久未得旨;先生日与李公子木、颜公壮其同论「性命」宗旨;潜心研究,而学益邃。
五年(壬申)
先生三十有一岁。杜门候旨。二月,商夫人迎至。
四月,得旨履西台。循例,侍内外班;旋命巡视京城。
先是,黔中战功未叙;甫受事,即上「赏罚激劝疏」,言『黔功因一级疑稽三年之叙,且恩及督、抚、总帅帷幄大臣,而陷敌冲锋将士不与,何以励行间!山东之变,六城连陷,未尝议及一官;欺蒙之习,不可不破』。奉旨:『黔功速叙』;并置失事诸县官于法。
六月,疏请召对;且请赐对九卿台省,以广谘询。时东西用兵,军情奏报悉禁抄传;先生极言不可。
七月,疏请饬宣云边备并辨救故督沈公棨狱。沈素有清操,抚宣云时屡出兵却敌,为法受逮;宣民感入骨,拥马首留者数万人,赴京诉者亦千人。是时帝怒不测,复有假此构朝绅者。疏入,同官危之;奉旨仅夺俸,然沈亦因获出狱。
十月,抗疏言:『九列之长,诘责时闻;宪臣陈于廷,四朝遗老遽被重谴。恐诸臣惕严威,竞为迎合揣摩,以保名位:臣所虑于大臣者此也。方伯或至一、二考,台员或至十余载,未得迁除;而监司守令多贬秩停俸。臣子精神才具,不能稍有余地展布发舒;急功赴名之心,不胜其掩罪匿瑕之念:臣所虑于小臣者,此也。抚按之事,多令中官监视会同,开水火之端其患显,启交结之渐其患深:臣所虑于内臣者,此也』。又痛言『京营操练,忽遣七内臣参越阃政;诸弁自好者不屑俯首,不肖者遂多借窦』。言皆忤旨谯责(按「明史稿」:崇祯四年,起擢御史,疏陈赏罚之要。踰年,言「九列之长,诘责时闻」云云。是误以赏罚一疏,上于四年。考先生虽以四年奉御史之命,而补官仍在五年。「史稿」以两疏年分区分,叙次未晰;今据旧谱而补所未备。又按旧谱十月抗疏云云,言皆触讳,上亦不之罪;然「明史」、「史稿」并云「忤旨谯责矣」,今从之)。
十一月,上「合筹天下全局」疏,以策关宁、制登海为二大要,分析中州秦晋之流贼、江右楚粤之山贼、浙闽东粤之海贼、滇黔楚蜀之土贼为四大势,极陈控制驾驭之宜,而归其要于戢行伍以节饷、实卫所以销兵;帝皆褒纳。
十二月,疏言「留都为国家根本,兵权宜肃」;因纠南枢臣傅振商衰迈,有旨令解任去。
是月,第三子班孙生;时先生方侍班,故名之。
六年(癸酉)
先生三十有二岁。
春正月,实授御史。时帝以修省,斋宿文华殿。先生疏言「乘春布令,莫如先除民害,以收民心」;因条上民间大苦,如里甲虚粮、行户搜赃、钦提讦讼、窝访私税私铸、解运马户盐丁难民,凡十四事。又力陈带征、豫征之害。帝览奏恻然,亟命厘革。
二月,疏言四事:一、监司迁转宜重;二、有司参罚已穷;三、举德行、正文体;四、核諡典、励人心。又陈清辇毂四法,因纠刑曹张景韶贪纵:皆奉俞旨。
三月,有代巡按苏、松命。四月初,出都,间道归省。五月,宜兴豪奴变作,朝命促行;跽别太夫人曰:『定变后,即请告矣』。六月四日,入境,首以十革、十四申、九询檄下郡邑;革者革去其弊,申者申其所当行,询者询其何者可行、何者在所革也。
乃据属所答核之,定黜陟。祁氏累世为循良吏,有传家治谱;夷度公巳汇为成书,名曰「牧津」。先生至吴,分录以颁其属;咸谓可法,刊行之。
给谏章公正宸以疏纠新参王公应熊得罪,下司寇狱;先生疏解之,并责王公不为申救。疏入,通政司以章公巳得宥,封还原疏。
居吴一载,革弊政,兴良法。苏州无赖结党,曰「打行」;廉其稔恶者四人,械于衢。集三老,询之曰:『可杀否』?佥曰:『可』。则又招观者,问如三老;观者亦曰:『可』。于是抡大箠,箠未量五寸、积一寸半;每十箠,易操箠者一人。既死验之,陈其尸。又三吴间多豪仆,凌轹小民;翰林陈于鼎势赫奕,其家奴周文爙肆恶积怨。宜兴民陈轼刑聚牲众发难,焚陈氏庐,并发其祖墓;因而旁掠,几不测,朝廷促先生亟往治之。首榜豪奴罪,戍乱民数人,追还所夺田产,而奏夺陈氏父子官;又治诸怨家之为乱者,变遂定。别匪聚党,以「天罡」为号;官治之,则愈横肆,市人避若虎狼。先生擒罡魁四人,立杖杀,亦暴其尸三日;罡党股栗散去。或窜入营,与营兵相比为奸,挟制营将;福山营兵金得贵数告官,官畏,不敢与辨。先生闻,即治以军法。豪贵多倚势陷平民,旧有扛抬、钉封诸名目。猝遇富而弱者,挟之至家,逼令献产,曰「扛抬」;或封其庐屋,使纳贿赎,曰「钉封」:皆穷治之,风顿辑。明制:官兵获盗,自初审至招解,皆令此兵伴送之;往往畏累,不敢擒贼。先生令获盗即付所司,以其赃为兵赏;将士感奋。故终先生任,获盗多至百倍。又刻意清厘积狱,先出有司不意,遣人猝收其监簿;然后令逐案详报,释淹滞凡七百余人、注销未结积案凡五百余词。有系讼十年不决者,咸数语剖断;情不敢治者治之,法不敢释者释之。吴中赋税数倍他省,解役之费不赀;先生以赎锾捐置常州役田千亩、清吴县隐租千余石,以惠解户。又借华田义米万石为上海买役田,而先以田租偿所借。他省十岁一役,三吴役繁,故倍之;而免役又多出官户,因滋诡寄之弊。夷度公为长州令,倡官户限田法;至先生,令有司力持之。缙绅求免役者,必峻拒;诡寄不行,由遂有余。又革漕粮陋规银,计十余万。行部所及,屏绝供应;令购买诸物,一依民间市值。以官价抑买者,严禁之。明季边境多事,凡钱榖分解京边,有司误听胥吏解少留多,每自受参罚。先生定为四则:曰至急、曰次急、曰稍缓、曰可缓,等杀其数,设簿抽稽;于是,胥吏不敢上下其手。至扬励风化、旌奖节义,更举为当务之急焉。
七年(甲戌)
先生三十有三岁。在吴殚竭心力,遂构病。两疏请解职,不允;乃力疾视事。既得代,乘间归省。
冬,大计居上考,而中旨屡驳。先是,宜变定后,豪仆群敛迹。未几,首辅周延儒归,复纵下虐民如故;于是怨家又相聚发其祖茔,延儒欲兴大狱。先生仅惩首者而穷究乱由,延儒大憾之。讽主考者,拟带降一级(按西河毛先生撰传止云奏夺陈氏官,延儒与陈氏僚婿怨彪佳执法,嗾中官下其等,无发延儒祖茔事;此从「明史」);帝察其无罪,命改降俸(按「明史」止云回道考核,降俸;不云先拟镌级。此从「史稿」)。吴中文公震孟谓先生巡吴为二百年来所仅见,不加异数,反因豪奴变,累及巡方;是非颠倒矣!将疏争之;先生力止而罢。
八年(乙亥)
先生三十有四岁。春,居都门。时太夫人年巳七十有二,先生归思甚切;虑引病不得请,遂牒台长代题,始获告归。四月,出都;登岱顶,为太夫人祈寿,有诗。五月,抵武林,养病;迎太夫人至湖上,奉游山刹,饭僧。病愈抵家,杜绝尘俗,与诸昆编梓夷度公「文集」二十余卷。
时刘念台先生赴召,先生送之。刘询以用世之学,先生首举「格君」为言;且曰:『使上敬且信,斡旋自大;不在一、二事力争也』。先生既获息肩,专讲「性学」。王金如问:『亲亲仁民,只此仁爱,原无物、我;何以施有差等』?先生曰:『譬如源泉,遇石则激,遇涧则止;泉体无异也』。曰:『泉体无异,而石、涧巳分;物、我乌得谓之一体哉』!先生首肯之。
十月,筑别墅于寓山,为终隐计。山下蓄水为池,立放生社。
十一月,亲至姻党访问疾苦;及贫不能嫁娶、殓葬者,即资助之,着为规条。又置赡族、赡邻产约百亩,岁暮躬自散给。值风雨衣湿,或劝少休;先生曰:『彼饥寒者,其苦当百倍。今使饥得食、寒得衣,吾念此至快,又安知风雪苦哉』!
童仆非驯谨者,不蓄。有以小失诉者,亟对客逐之;曰:『矫枉不妨过直,且以示吾家法』。自是,诸仆益谨畏。
九年(丙子)
先生三十有五岁。四月,寓山草堂成;迎王金如、张凝如及兄季超,杜门却扫,讲「性理」。尝曰:『宋儒疏赤子入井为「触物而感」,有物可触,物与我既成对待,如何谓体』!又曰:『心与太虚</a>同体,万物不离太虚,岂有心物外哉』!金如语,每过质直;先生怡然受之曰:『言中膏肓,真药石也』!自此称以「先生」不字。
五月,长子同孙殇于痘,色不哀,或窃议其矫;先生曰:『人情,于父母每患不足,妻子每苦有余;即矫,亦未为失也』。
六月,疫倡,其昆仲捐设医药局于郡城光相寺,疗治近万余人。
秋八月,弟熊佳领顺天乡荐。
八月,捐俸修乡贤祠;求贤裔,资之使学。
十一月,葬长兄元孺于上方山,亲董工役。
十年(丁丑)
先生三十有六岁。家居。
正月一日,拏舟出游;一舟横触,几覆。舟人谢过,先生曰:『吾虚舟也』!笑遣之。
二月,增筑寓山。王金如投书相规,谓『癖耽泉石,于君、亲、兄弟、朋友间皆有负焉』。先生得书,即以「四负堂」颜其室;曰:『以志吾过』。
郡城税间架,又工人代石煆灰适当郡城脉;并力请当事禁止。八坝私税为商民害,屡革屡复;先生反复陈其弊,卒永革之。商民有谢者,拒不见。剡邑饥,王金如首建赈议,先生极力赞成其事。暑甚,感病;因念狱中苦热,致书当事,尽清宿禁。又念野多暴骨,招僧本原,资其衣食、器具,俾择地掩埋;远近无暴露者。
十一年(戊寅)
先生三十有七岁。家居。
有言狱囚因饥至病,多死者。捐己资,使僧恒监日熬粥;遍给郡邑狱,凡六所;病者,以药疗之。
浙卫运军弁苦累,旧制惟三江以备倭免运,诸弁以不均为言;先生谓数年后三江亦尽矣,无益运事,徒失备御耳。因力言于当事,谓『宜别求良法苏运力,不当违制攀援三江,因与俱尽』。札凡十余发,事获中止。先生入仕十余载,未尝以私干当事;所亲求一言,不可得。至地方利害,则奋身任之;辄尽言无隐,嫌怨不少避。
二月,登炉峰探石室,有诗。
三月,登螺峰,游浮峰寺,作王文成公宅题壁诗。
九月,为金家奕雪冤狱;家奕故素未尝通音问者也。
十二月,闻流寇警,乃博采古今守城法有成效者,辑「御寇」一书;编纂自此始。
十二年(己卯)
先生三十有八岁。家居。
正月一日,见族有困窘者;叹曰:『一叶之黄落,皆元气所不充。一夫之饥寒,亦吾心之未逮;况族党乎』!乃再增广赡资给之。又以族贫,不能延师,多废读;为立义学于宗祠。
六月,新居成,奉太夫人居焉。
远戚钱长吉以坟地鬻于先生,是时方客死,先生举券还之。越人以螺粪田,先生谓「是伤物命,致灾沴」;请当事设法禁绝。尝谓『吾辈留心圣学,空言无补,曷若行之以实』!因尽捐岁租济民缓急。
自乙亥得请归,至是巳五载。明制:职官病告,三年不痊,即与闲住。先生引例请黜,得旨:『命俟病痊后赴京补官,不限以期』;盖异数云(按毛传,以病假过八年自劾,请照过五年闲住限例;而诏起掌察。据此,以自劾为先生归后八年壬午事;今从旧谱)。
十三年(庚辰)
先生三十有九岁。
正月,提学许公平远校士至浙,慕先生品望,间道修谒,远嫌不见;屡请,终谢却之。
闰正月,太夫人病眩;日待汤药,眠食皆不暇。王金如病于四明,馈医药不绝。念春令百物滋生,使人多买水族放之;日以百斛计,资太夫人福。三月四日,太夫人无疾卒于内寝。先生痛绝,仅存余息。踰日,始少进粥;又数日,始食盐菜。居苫茨,无顷刻离。
夏四月,弟熊佳成进士。闻王金如病殁,为位以哭,为营葬事。
春、夏间,霪雨坏麦,米值骤腾;议救荒策十五条。当道及诸缙绅以先生居丧逾百日,力请出董其事;遂与余武贞先生行和籴法,使诸生领官票分粜郡城。婉劝四乡富室平粜,使自济其本土;而后设厂,日施粥,以期分给米石:全活无算。时海内大饥,先生欲推广行之;因再辑「古今救荒书」,通行远近。
八月,合葬太夫人于化山。值大雨,扶柩哭泥泞中;观者咸为感泣。入城谢吊,舟中梦呼救者。既醒,适屠肆将杀豕,恻然心动,市而放之;检行箧余金,与豕值适相当。至武林,所寓邻有鬻妻为娼偿逋者;先生出原价赎还,使归母家。太夫人遗产五十亩,先生以增祭产、赡邻族,不以自私。
时盗贼充斥,将力行保甲,士族多耻任其事;乃与同族兄副戎宁方自为正、副长以率之,保甲遂行。
十四年(辛巳)
先生四十岁。在家守制。
浙地自上年夏、秋并歉收,先生计本年必饥,作「救荒议」预为筹画。适雪十日不止,市绝爨烟,人心汹汹;数百里饥民群起为盗,劫掠郡邑。长官仓皇闭城;先生夜半入见当事,曰:『今日为饥民,明日为乱民矣!今日抢民粟,明日抢府库矣!今日乌合,明日必有奸民号召以狂骋矣!及今犹易散也』。即请部署,分领兵快出擒数人;余果奔散。再促夜发兵出城;山乡聚者见兵至,咸溃走。先生曰:『此医家急治其标法也。不速培本,则病复发,难疗矣』!于是以赈务自任。自春徂秋,致本部、道、守旁及宁、台官绅札计二百六十八通。先停征敛,俾有田者得专力捐赈。设官粜、民粜两法,借官银出籴外郡,而劝民间积榖者每石减价值三钱。春间分区计口给米,入夏设厂赈粥。
有自好不屑就食者,收值三之一,使有自市名。逐优人出境,以节冗食;禁种糯,令不得作酒。又多设药局、病坊,死道路者埋之、婴儿弃者收之。释狱中罪轻者,禁胥役无许下乡勾摄。赈事既毕,旌其捐赀及司理者;盖古今荒政无此详备云。
十五年(壬午)
先生四十有一岁。家居守制。
岁初,闻南部使至浙,酷督解户;先生愀然致书当事,言『南粮解役,无不破家。且岁荒民疲,必求宽假以延其余生』。因劝诸绅公揭公疏力请折价,民困遂苏;初不知意出先生也。二月,再延僧人恒监总掩骼事。又言之道使郑公,共置产为久计。
是春,次子理孙应童子试;邑令汪公奇其文,将列首选。先生介司理陈公,力辞;汪曰:『吾但知录才耳,非私先生也』。
明初,立税务平水,税竹木,山民苦之;既乃增赋革税,已百余年。诸税棍忽怂恿榷使者,欲复行旧例;先生力阻,乃止。
夏五月,米价复贵。连岁募赈,势不能再举;乃集诸绅设粥厂。六月,疫作;先生独捐己资,设药局于大善寺。自月初旬至于八月,又霪雨伤稼;先生斋宿虔祷,月晦获霁。郡邑当事以赎锾为赈金,先生仍任其事。
先是,六月服阕;九月,召掌河南道事。会兵警道梗,至十一月始闻命;即束装行。时贪风盛炽,乃作文誓于神曰:『古人清,畏人知;予不能信于世,不妨以自信者信人也』。濒行,道费无所出;适第三女受聘金,供舟车及都门薪水焉。初十日,启行;二十五日,渡河。抵沭阳,知京师戒严,传警甚急,无北行者;乃返淮上,图间道入都。值冬至,北向号泣曰:『主上焦劳,臣敢惜死哉』!同行泥之;先生曰:『不召,且当赴;义之所在,死生以之。况有朝命乎』!淮督史公可法使材官及武健各六人同途伴送,先生戎服介马杂其中以行——时闰十一月十三日也。十七日,至嵇家庄;民间传北骑(本作「大兵」,此从王编原本。下同)自德州下临清,先生不为沮。二十日,至穆陵关;次日,抵青州。兵使王公力言「北骑不远,必稍待」,材官辈亦迟疑;先生坚不听。二十四日,抵李家口,知河间已破;又传北骑在德州。二十五日,冒大雪行二十里,从者僵仆,买薪附火。过庆云,传沧州有警,宿败屋下。二十八日,过兴济——北骑所经地也,极目邱莽。自兴济抵青县,数日皆露宿。二十九日,夜抵静海;城闭,宿城堑边。十二月一日,至大王庄,津抚冯公元扬遣兵迎护,始获一午飧;盖旬日皆日中不食也(按先生自叙云:『设予不暂退淮上,则至沧津时,正北骑南下时也。予之迟,有天幸焉!及在淮,皆劝稍待;而予决意速发。杨信、临淄、安乐予过数日皆残破,是予之速,又有天幸!初欲改从西道,方行忽复从东,而西道之临清适破矣。过青州时,王公挽留甚力,予不留;未数日,攻青州。予之邀幸于天者,何多也)。
初四日,抵都门,释戎服。时都中讹传日至;先生备述途中闻见,人心稍定。初五日,见朝,旋莅任。有旨:命朝臣集议,定天下督、抚去留;先生建议谓「首易宣督,恐宣兵无统」;随上「慰谕宣兵」疏。当赴召时,总宪刘公念台、副宪张公二无、佥宪金公枢正皆一时正人;及入都,而刘、金二公并以直谏谴。先生上疏「请留清望直臣,俾为群僚表率」;会廷臣亦有继言者。上怒甚,责诸臣回奏;先生复上「释圣怒以开言路」疏,然终不能挽。张公又多病,先生势益孤而自任益力;又上「振起人心」疏,纠参各督、抚糜饷。又疏驳赵公石室书藏,伏机械。皆报可。
十六年(癸未)
先生四十二岁。
先是,佐办大计;至元旦,各省计册因警多未至,计典因不获举。先生叹息,谓「开国二百八十年来,至此一大变」!忧愤形于色。后计册渐至,手自披录。时上方欲申饬计典,督责部院甚严;先生上疏「请责成九卿台省先择其大贤、大不肖者听部院访核,庶可得其纲领」。二月,运河阻兵,疏请复海运。闻楚中流贼设伪官,踞荆、襄;即上「贼势叵测」疏。时台省中杨、廖方败,虑朝廷厌薄言路,又上「言官流品不清」疏。三月六日,帝从容忆及先生入都艰险状,召对文华殿,曲加慰谕;继询所历地方被兵情形,兼访剿贼策。先生条对称旨,赐茶饼,退。后即疏劾户部侍郎王正志「督饷山东,闻警辄移家避」;得旨速核。北骑还至边,京师解严,方举计典。四月二十八日,连上「大察」、「拾遗」诸疏,皆奉俞旨。时共掌科事者为吴公磊斋、塚宰为郑公元鹤,皆清正不阿,先生又虚心,不轻折人名爵;至平日盗虚名、负奥援者,则不得幸免焉。事竣,问遗莫敢及其门。
吏部吴昌时依附正人、窃声气,时方营入选司;适帝命台省敭历藩、臬后始入卿寺,昌时即借以讋慑。台省旧例:外转者二;昌时顿增至八。先生曰:『上意在练材,非外之也。余首篆,请身先之,可破重内轻外积见。然行之宜渐,不宜骤;恐骇观听,伤国体』。昌时阳唯唯应之。故事:台员升转,必由掌道牒送;昌时竟疏推六员。先生曰:『本朝掌故,自此隳矣』!遇昌时于朝,面叱其「招权骫法」,昌时又阳谢之;先生遂连疏言昌时奸邪状。举朝素慑昌时,见先生廷叱,皆咋舌走。时先生方以疏留掌院刘公为帝所忌,及闻累疏参驳,愈危之;然帝之疑昌时,亦自此始。廷臣黠者因群起共发昌时私,廷讯弃市。
计典既竣,例酬卿寺及台资列首者。先生以台例三差,缺一不可;至七月,乃具题上,随差刷南畿卷。乞休,不允。临行,再上三疏:一、抽丰游客;一、借贷富室;一、差役纵恶:皆切中当时大弊。帝览疏击节,命指其尤者。先生复以姓名上,并下于理。
八月十六日,出都。十月十三日,便道还家。值次兄德公丧,先生哭曰:『友爱,人之常情。吾兄每以明敏练达勖予不逮,爱我兼成我者,兄也;能不恸乎」!
十二月,东阳许都兵起;值会城巡抚未至、巡按已离境,人心惶惧。先生飞书留巡按,促巡抚返。巳乃亲冒风雪渡江,画方略;并荐司理陈公子龙监军,且密嘱曰:『收彼中大侠为用,以计召许都至会城正法』。先生入城,与当事共图固守,鼓励村落练乡兵;至贼就擒,乃罢。
十七年(本作「大清顺治</a>元年」,此从王编原本)(甲申)
先生四十有三岁。
春,病发抵家,疾益甚;具疏请休。三月初旬,闻请不允。二十六日,力疾赴南畿。至吴门,闻李贼犯京城急,或劝且引病观变;先生曰:『时危,则君臣之义愈切;引疾不在此时也』。遂兼程进。帝后既殉国,凶问至,北望号恸,遂绝口不言疾。
四月,福藩避乱至淮,序当立;先生亟同史公可法等至舟次迎入南都,谒孝陵,居内守备府(按「明史」「福王传」:『四月庚寅,称监国;壬寅称伪号』。「明史稿」本传云:『五月朔,福王谒孝陵。越三日,监国』。今从「明史」)。王召诸臣议战守策;先生曰:『战守固今日要事,然纪法为立国之本、人心为纪法之本。亟宜颁大赉,以固人心;涣大号,以明纪法』。侃侃数百言,听者竦然。诸臣援宋高宗</a>故事,拟以王为「兵马大元帅」;先生曰:『监国,本朝故典也;何远引为』!议遂定。诸臣方上「监国」宝,而侍郎吕大器初主立潞王,及是惧祸,欲献媚,请以后日即正大位;先生抗言曰:『监国,名极正。今日监国,明日登极,事如儿戏,何以服人心、谢江北诸将士乎?且群帅劝表未至,即有忠如陶侃者,尚以不豫定策为耻;况其他乎!既监国,则君臣分定。请俟王德及人、诸帅推戴而国服亦满,斯时始议其仪,未晚也』。从之。又二日,疏陈致治大本,语甚剀切;王嘉</a>纳之。是时群小欲以正位邀功,驾言史公阻挠有二心;史公惧,不敢坚主先生议。先生又上三事于阁臣:一、先帝殉社稷,须崇美諡;一、监国选后妃,须俟圣母迎至后;一、臣子遇非常变,不可藉是逾格升迁。众议欲授先生节钺(按毛传:『可法虽是彪佳言,不敢持;遂以民变,谓彪佳素德苏,出彪佳安抚苏州』。今从「旧谱」),先生不可;又欲循格转京卿,先生曰:『予台资十三年,卿寺固非越分。但乘变转阶,义不忍为』!因自请仍旧衔。
适高杰兵扰扬州,士民奔避江南,奸民乘机剽敓;廷议以先生尝按吴、有威望,遂推往宣谕。初八日,命下;次日,行。抵句容,闻吴城昼闭;先生露布郡邑,言「国已有长君,今奉命安抚」。吴人闻先生复临,皆惊喜相告。时天久不雨,先生至,即步祷赤日中,雨大沛;人呼为「军门雨」。抵京口,即设先帝后位,集绅士哭临;并以「江北固守,中原无寇」播告所属,出见难民,多方安辑。次日,大集郡人,遍询地方疾苦,释狱囚之可矜者数十人。至丹阳,宣诏,首举忠孝大义;且榜于途曰:『叛逆不可名,忠义不可矜;有借锄逆以逞私怨、借勤王以聚匪徒者,法必诛,毋赦』!时械乱民至,立斩三人。抵宜兴,士民焚香迎数十里,先生停车慰劳之。入县,枭逆奴数人以徇。所至宣布赦文,甄别有司贤否;于是诸邑倡乱者皆敛迹。
王既称号后,迁先生大理寺丞,擢右佥都御史,转苏松督。疏辞,请终安抚事;遂巡抚江南。及抵苏州,合属迎谒;首以「忘身乃保身、忘家乃保家」二语谕之。苏州诸生以其乡少詹事项煜等从贼,作檄致讨;奸民和之,焚劫煜与大理寺正钱位坤、通政司参议宋学礼、礼部员外郎汤有庆四家,荡洗无遗。先生置首乱者于法。常熟乱民亦以时敏从贼,焚毁其三代四棺之未葬者;先生斩三人、鞭死数人,乱始定。因上言请将从逆诸臣议罪,使士庶无所藉口,则焚掠之徒可加等治;王允其请。嘉定令恃虚名狂恣,遽斥之;松江别驾朱某贪纵,庭褫其冠,禁之狱:人大快。嘉定华生拷奴酷,遂激变;各大姓奴同时起,缚主杖之,踞坐索身券,或杀、或辱。所至数万人,百里内如沸。先生密发标兵,授苏道方略,悉擒之,斩凶首数十人,磔尸;令曰:『故主乞哀者贷死』!于是诸奴亲属皆膝行搏颡主庭,愿纳券,服役如初。
六月二十三日,抵苏松巡抚任。疏言:『国难方张,贼仇未复;皇上为乾坤再造之主,微臣有股肱三辅之任。以地形,则负海枕江;以民力,则三空四尽;以习俗,则士嚣民顽;以吏治,则文恬武嬉:整顿最难,补苴无策。臣于此不敢自有其身家,惟与士民共身家;不敢自有其性命,惟与将吏共性命。夫身家尚不自有,又何有货贿!性命尚不自有,又何有情面!此臣剖心沥血之诚,可矢诸天日者也。惟是赋才既庸,具识复闇;军旅未习,学问未深。共济必藉夫贤才,固圉必资其劲旅;凡请补将吏、调济军需,自当勉图其所急,要非旧贯之可拘。倘不稍宽文法,恐难转布微诚;如掣肘之未除,纵鞠躬而无补。伏乞言无微而不收,事有呼而必应;庶涓埃可效,而驽力可勉也』。疏入,识者以为切中当时情事。
有吴遵者,谋不轨,禁之县狱;每言愿见先生,有所陈而死;为先生所拒,不得见,则以吴昌时往来密札,令其子献之朝。先生命县令索毁之,曰:『吾不为已甚也』。
二十八日,出誓师,以上下名分激励将帅;每一出语,涕泪横流,将士呼声动地。召募兵勇,中上格者为冲锋兵,得百人;次为选锋标兵,得五百人;有绝力而知兵法者拔为亲将,得二十人:一时壁垒为南兵之冠。
诏设厂卫缉事官,先生上言:『洪武初,官民有犯,或收系锦衣卫,当事者因非法凌虐;高皇帝乃于二十年焚其刑具,送囚刑部:是祖制原无诏狱也。后乃以罗织为事,虽朝廷爪牙,实权奸鹰狗;举朝尽知其枉,而法司无敢雪。惨酷等来、周,平反无徐、杜:此诏狱之弊也。洪武十五年,改仪銮司为锦衣卫,专掌直驾等事,未尝令缉事也。永乐间,诏立东厂,始开告密门。无籍凶徒,投为厮役。赤手钜万,飞诬遍及;善良招承,出于私拷:怨愤满乎京畿。欲绝苞苴,而苞苴弥盛;欲清奸宄,而奸宄益多:此缉事之弊也。若夫刑不上大夫,祖宗忠厚立国之本。及逆瑾用事,始去衣受杖;刑章不归司败,扑责多及直臣。本无可杀之罪,乃蒙必死之刑;血溅玉堦、肉飞金陛,班行削色,气短神摇。即恤录随颁,已魂惊骨散矣!朝廷徒受愎谏之名,天下反归忠直之誉:此廷杖之弊也』。疏奏,大学</a>士姜曰广拟俞旨,群奄共挠之;曰广抗疏力争曰:『缉事不除,宗社且不可知,何厂卫之有』!乃命改归五城御史随时体访。
督辅史公可法部将陈可立、刘肇基、张应梦、于永绶驻京口,浙江入卫都司黄之奎亦部水陆兵三、四千戍其地。之奎驭军严;四将兵恣横,刃伤民,浙兵缚而投之江,遂有隙。已而守备李大开统浙兵斫镇兵马,镇兵遂与相击,射杀大开;乱兵大焚掠,死者四百人,民财罄尽。先生疾至,而永绶等已遁去。先生劾治四将罪,有旨命四将赴可法军前听核;不能罪也。先生行视被难家,賙恤备至;民咸悦。四镇欲寄家江南、开藩江北,以地富饶,且可避北骑。先生至京口,调诸路防兵,抚台浙溃卒;每撤舆从,杂诸将中阅地方要害,沿口百里周设营寨,旬日军声大振。四镇惮先生威,以书通问。先生报书,感以大义;自是,无一卒渡江内扰者。
初,兴平兵攫丹阳市钱,浙兵勤王者不平,斗而伤,军民大噪,城闭。先生率所募军驰至,斩兴平兵。兴平伯高杰方据瓜洲,最号跋扈;夙惮先生威。至是,忌之;扬言且移兵丹阳以哃先生。先生却以牒,复约会杰于大观楼;楼在瓜步,杰谓先生必不至。至期,风雨大作,杰笑曰:『祁抚不至有辞矣』!顷之,先生从隔江扬帆破浪,顷刻达岸,挝鼓入。杰闻之,大骇;衷甲出迎。及门,见先生角巾单衣,携胥、隶各一人;又大喜,遽挥卫士去,劳且拜,坐语久之。先生披肝膈,勉以忠义,共奖王室;杰叹曰:『公钜人也!杰阅人多矣;如公,杰甘为死!公一日在吴,杰一日遵公约』。因指江誓曰:『敢越尺寸以溷公者,有如此江』!亟呼置酒;先生以国变辞,遂共饭而别。初,先生将行,或谋伏兵金山、或谋以勇士充胥吏为备;先生并笑谢焉。
尝设笥于辕门,书曰:『直言规本院者,投左笥;悉心议利弊者,投右笥』。日收数十通,摘可采者汇为书。尤喜招礼贤士,于署左设馆;客至,起居、服膳悉以官董之。疏言:『三吴财赋甲天下,纷丝缕结。自先臣周忱创立平米法,归并杂项名目,百姓便之。此后再造「经赋册」、「赋役全书」皆因其法,而酌斟捐益,最为详明。近则舞文去籍,侵侔万端。其弊在税徭增减,官民不相闻、上下不相晓;奸胥恣其侵欺,顽户因而拖欠。况今西北陷没,财赋皆取给东南,供输非旧贯可守。如一起解也,有改北为南者、改本为折者;一存留也,有改设取为额派者、改东府为西府者。且或蠲、或减、或加、或裁,种种多绪。旧兵、新兵额饷,尤须早计。其要在定「经赋册」、编「易知单」,然非专官开局,不能清整。臣请委官设局,取四府赋役、会计等册,为纲为目、为经为纬,一切责成裁定,刊刻成书;再请本地贤臣共相讲求,必图至当。臣非不乐因循、好为多事,诚以琴瑟不调,必解弦而更张;则此地此时,有必不容已者也』。王览疏,遽报可。
十二月,先生引疾归。抚吴半载,军务倥偬;日则延见将吏、夜则批阅公牍,漏下三十刻方就寝,未明即起。每不暇食,食亦不时。当监国时,先生尝荐用吴公甡;后吴抚晋,发巡方张孙振贪墨,坐辟。及寇变,张逃至南都,夤入台班,憾吴并及先生。阮大钺,阉党也;诸生顾杲尝为文斥之走。先生聘杲入礼贤馆,阮亦衔之。刘公念台尝疏参马士英,马以先生为刘同里,交契且久,寓丹阳,因疑先生实与闻;抚吴又无所遗赂,嗾其私人朱统■〈金奥〉疏纠先生。而丹徒张捷居里时,恨先生接待之疏;时方为吏部,与孙振并希指诬劾先生阻登极议、贰于潞藩。适先生疏革厂卫,诸奸又怂恿宗室无赖疏斥先生谋蔽耳目。先生皆不与辨,引疾愈力,且疏辞定策功所陞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得旨:『回籍调理』——实十二月十五日也。行李萧然,将士号泣攀挽,几不得行。二十一日,至浙,过家门不入;拏小舟,见兄季超于云门山舍。除夕,始还。
弘光元年(本作「顺治二年」,此从王编原本)(乙酉)
先生四十有四岁。家居。见朝政日紊,叹曰:『南都即燕都续矣!故居邻孔道,将扰于兵;死,吾分也,但当择地』!乃就季兄谋,挈家入云门山东二十里之傅家■〈山奥〉居焉。
五月,闻北骑南下,托言夫人病,豫买榇寄古庙中。五月,北骑始渡江,南都不守;先生曰:『此地顷刻榛荆矣,安所得西山薇哉』!或劝『服黄冠,游台、荡间以观时变;事果不可为,徐为谢叠山,固未迟也』!先生以迹涉苟免,弗应。
六月,福王北去;王太妃至杭,命潞王监国。黄公石斋请亟设苏松总督,王命议可用者;少宰王公东里方间关至杭,首以先生上,且云『吴门万口惜先生早解兵柄;今使往,十万众可立集也』。王遂起先生少司马,将付旄节出督苏、松。值北骑奄至,不果行。
贝勒(按毛先生撰刘宗周</a>传:『王师入浙,将军孛罗征宗周』;又先生传云:『大兵下江南,贝勒以币聘宗周、彪佳』。所称贝勒,当指孛罗也)闻先生名望,以书币聘;却之。
闰六月初四日,闻有渡江迎谒者;先生密谓季兄曰:『此其时矣』!即遣人将榇至化山。既而曰:『暑甚,不若决于寓山,可速殓』!绐夫人、公子曰:『举国趋降,吾不能安卧;不若面辞以疾,当得归』。乃携公子出山。先,已绝粒三日。居常忧国,每奋激涕零;至是,神色怡然,众咸疑之。至寓山,登四负堂,顾谓公子曰:『尔翁无大失德,惟耽泉石,多营土木耳。昔文信国临终贻书其弟,嘱以所居文山为寺;吾欲效之,汝当成吾志』!晚,乃命酒,偕幼弟翁艾、犹子奕远、山人祝季远饮数卮。有顷,绐公子及童仆曰:『若辈今日来山,倦宜早休;明日且早起,理舟楫。吾尚少俟也』。诸人既先寝,遂携两人至厅事曰「瓶隐」者;谈次,悉数古今慷慨死节及从容就义者,谓『当时半赖朋友助成;阻之者,非人类也』。季远漫应之。忽诘奕远曰:『倘吾遂死,汝将如何』?答曰:『殓忠骨、妥忠魂,诸弟、幼侄之责也』。先生颔之;曰:『夜深,且归;晨来,有事嘱汝』。随解箧中金,赠季远曰:『用资爇香、煮茶费』。坐槛上,再啜茶;问漏下几刻?曰:『二鼓』。先生徐步廊下,星光微明;望南山,笑曰:『山川、人物,皆属幻影;山川无改,而人生已焂忽一世矣』!入室,指点琴书,曰:『此皆故迹也』!笑谓季远曰:『吾所交,惟君差朴愿。日后殉节,子能为我一助乎』?因手作投缳状示之。季远谢不敢;先生笑曰:『固知子不能耳』!遂趺坐一榻,闭目良久;曰:『死果难如此耶』!乃促季远卧,仍至瓶隐。其南为太翁行祠,一门去水近;季远梦中闻启户声,起视,祠门已开,一烛置门后,像前炷香三,尚爇。案留一纸,则告别先祖文也。急入瓶隐,门亦洞开;案上亦置大函一、小函三。季远遽号曰:『不意先生今夕即殉节时』!公子睡未熟,闻声惊起,一恸闷绝。奕远闻,亦起;急呼渔舟求之深水,不可得。迨晓,见梅花阁前石梯水际,露角巾数寸;趋视先生正襟垂手敛足坐,水才及额,有笑容。于是公子渐苏,开读遗书。大函藏遗嘱三、诗一,三小函则别兄季超及妻、及叔梅源,皆是夕手书也。遗命『遭大变,死有余愧!勿悬旌、勿求志传、勿受吊殓、勿用冠裳』!殓时方酷暑,颜色如平时。方先生抚吴,署后一池久淤;于军兴旁午、日不暇给时,忽兴工浚之,人以为疑。先生从容谓兄季超曰:『兄知我者,今强寇满于外、奸党盈于内、骄帅垂涎江左,济则社稷灵也;不济,则弟将率将士决死战耳』。因指池曰:『吾战死,妻子其归此乎』!盖是时已蓄心死志矣。
逮鲁王监国,赠先生少保兼太子太保、兵部尚书,諡「忠毅」;予祭七坛,造茔赐葬。隆武立闽中,设先生及刘公念台位,撰文以奠;晋赠少傅兼太子太保、兵部尚书,諡「忠敏」。以六月二十四日葬亭山之阳。清乾隆</a></a>四十一年,命辑「胜朝殉节诸臣录</a>」,以先生廉静自守、抚辑有方,绩着居官、节全临难,得赐专諡曰「忠惠」(按先生司理莆阳,虑闽人语近侏离,豫遣人潜往买二婢,询其乡音;及升厅事,胥吏多操土语侮之,先生佯不知。浃旬后,按籍遍召在官人至,一一声其罪;众惊以为神。殉节之夕,题所居案曰:『图功为其难,洁身为其易;吾为其易者,聊存洁身志。含笑入九泉,浩气留天地』!又书曰:『已治棺寄蕺山戒珠寺,可取以殓我』!卒后,葬于密园旁舍;以池馆为寺,塑先生像于堂。先生美风采;夫人商氏名景兰,吏部尚书周祚女,亦有令仪。闺门唱随,乡党有「金童玉女」之目。伉俪相重,未尝有妾媵。先生死节,夫人年仅四十有二;教其二子理孙、班孙、三女德渊、德琼、德茞及子妇张德蕙、朱德蓉为诗,皆工。先生一兄,曰元孺。两弟,曰骏佳,字季超,工小楷;曰豸佳,字止祥,名着复社,书画酷肖董文敏。长侄鸿孙,字奕远,亦善诗。理孙,字奕庆;班孙,字奕喜,有「紫芝轩集」行世。德渊,嫁姜廷梧。德蕙字楚纕,谕德元忭孙,理孙室;德蓉字赵璧,太师燮元孙,班孙室。原谱叙先生后人,甚略;重编时,舟次携书少,无从考据。既返会城,偶检秀水朱先生所辑「明诗综」「诗话」中杂载数条,并可采;刻已竣,不复追改,因荟于末。先据原谱,以豸佳为先生仲兄;今改从「诗综」云)。
盖有一代之伟人,必有千秋之峻业;有千秋之峻业,必有百世之令名:则年谱尚矣。其为书也,简而质;其立旨也,约而周。行藏则月纪年编,时事则条分缕析。推原「史记</a>」,宗功见表于世家;比例「春秋</a>」,论定胥彰乎本传。盖丰功亮节、善政流风,将于是着焉。有明祁忠惠公者,吾友小峰之七世祖也。公忠体国,孝友型家;日星仰曜于长天,山斗望尊于后禩。抚时■〈难,喜代隹〉之未济,太息陈词;惊国难之俄传,从容就义。节完胜国,气正流形;伸毅魄于廿四人中,更諡名于二百载后:此「忠」焉之所以卫难,而「惠」也之所以养民。嗟乎!生不逢时,殁宁择地;弗为徼幸之幸,安取近名之名。止水未深,露髻现三闾之额;寓山不改,密园垂「四负」之颜。譬诸老屋数椽,尚幸灵光之在;况此遗编一帙,能忘硕果之存乎!岁春客羊城,与小峰同寓胡君昼堂行馆;暇日出公「纪年录」,自叹无力刊行。昼堂,公甥裔也;慨任共事。惟嫌原本传抄颇多支蔓,授为厘定;谊不获辞。然又自愧荒芜,转乞梁君章冉同加编葺;繁者芟之、谬者正之、漏者补之。业既卒,叹此编之沦置久矣,因感昼堂之能好义、闻小峰之克承先志,而公之灵爽实式凭之!至生平大节,已悉卷中,无复赘言。仅述所由,识诸编末。从知考父五篇,瓣香未坠;将见吉光片羽,鸿宝同珍。伸野奠于柳堂</a>,文信国铭传衣带;慰泥封于梅岭,史道邻志记冠裳:要皆贞若鼎姫、寿弥金石矣。是公之为人,虽不系重于此;然千秋之业、百代之名,得不藉以传示来兹也哉!
道光十有七年端五,武陵后学龚沅跋。
忠惠公钟两间之正气,成一代之完人;大节荣名,具详正史。自纯皇帝更定易名之典,然后知一字华衮,宠溢千秋;即草野颛蒙,莫不闻而感泣,况其子若孙哉!先曾大母为公女孙,蕃垂髫时,常随先子暨世父得嬉戏于梅墅里第;故家乔木,芘荫为多。寓山密园又为平生游钓之地,芳馨未歇,景仰弥殷。厥后焚弃诗书,飘零湖海;二十年来,未获重瞻遗像。每一念及,辄用怃然!今岁春仲,自瀛洲抵粤,会将改馆环珠。适公七世孙小峰表兄亦来从英州,启行箧,出示王季重先生所撰「年谱」一卷;盖至是,始畅悉公一生立身行事、出处授命之足以昭昭于天地间者。顾原谱颇多支蔓漶灭,爰属武陵龚茂才芷舫、顺德梁学博章冉删补订正;遂竭绵力,以付剞劂。后之览者,可恍然于忠臣孝子早有卓识、定力;至其从容就义,大都从持身养性中来。而圣朝阐发幽光,纤微必录;廓然大公之量,为万古所希有也。
丁酉三月中旬又一日,将就道,倚装敬书其后。山阴胡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