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九 吴语
3个月前 作者: 左丘明
越王勾践命诸稽郢行成于吴
〔原文〕
吴王夫差起师伐越①,越王勾践起师逆之②。大夫种乃献谋曰③:“夫吴之与越,唯天所授,王其无庸战。夫申胥、华登简服吴国之士于甲兵④,而未尝有所挫也。夫一人善射,百夫决拾,胜未可成也。夫谋必素见成事焉,而后履之,不可以授命。王不如设戎,约辞行成,以喜其民,以广侈吴王之心。吾以卜之于天,天若弃吴,必许吾成而不吾足也,将必宽然有伯诸侯之心焉。既罢弊其民,而天夺之食,安受其烬,乃无有命矣。”越王许诺,乃命诸稽郢行成于吴⑤,曰:“寡君勾践使下臣郢不敢显然布币行礼,敢私告于下执事曰:昔者越国见祸,得罪于天王。天王亲趋玉趾,以心孤勾践,而又宥赦之。君王之于越也,繄起死人而肉白骨也。孤不敢忘天灾,其敢忘君王之大赐乎!今勾践申祸无良,草鄙之人,敢忘天王之大德,而思边垂之小怨,以重得罪于下执事?勾践用帅二三之老,亲委重罪,顿颡于边。“今君王不察,盛怒属兵,将残伐越国。越国固贡献之邑也,君王不以鞭箠使之,而辱军士使寇令焉。勾践请盟:一介嫡女,执箕帚以畡姓于王宫;一介嫡男,奉槃匜以随诸御;春秋贡献,不解于王府。天王岂辱裁之?亦征诸侯之礼也。“夫谚曰:‘狐埋之而狐搰之,是以无成功。’今天王既封植越国,以明闻于天下,而又刈亡之,是天王之无成劳也。虽四方之诸侯,则何实以事吴?敢使下臣尽辞,唯天王秉利度义焉!”
〔注释〕
①吴:古国名。疆域有今江苏大部和安徽、浙江的一部分,公元前413年为越国所灭。夫差:吴国国君,公元前495至前473年在位。②越:古国名。全盛时期的疆域有今江苏北部运河以东、江苏南部和安徽、江西、浙江的部分地区。战国时国力衰弱,约在公元前306年为楚国所灭。勾践:越国国君,公元前497至前465年在位。③大夫种:即文种,字少禽,越国大夫。④申胥:即伍子胥,名员,吴国大夫。因吴王把申邑封给他,所以又称申胥。华登:吴国大夫。⑤诸稽郢:越国大夫。
〔译文〕
吴王夫差出兵进攻越国,越王勾践起兵对抗。大夫文种向勾践献计说:“吴国与越国的命运,只凭天意决定,您无须通过战争来解决问题。申胥和华登选拔训练吴国的青年把他们组编成军队,还不曾被打败过。一个人善于射箭,就会有一百个人拉紧弓弦跟着仿效,吴国有这样的良将指挥,我们能否获胜还没有把握。凡要谋划一件事,一定要预见到成功的把握,然后才可以去做,不能冒险玩命。您不如勒兵自守,同时用谦卑的辞令向对方求和,让吴国的百姓高兴,让吴王的野心膨胀。我们可以为此卜问上天,上天倘若要抛弃吴国,必定会让吴国答应我们的求和并且不以我们的求和为满足,进一步膨胀它称霸诸侯的野心。等到它的百姓疲惫,天灾又夺去它的粮食后,就可以安安稳稳地收拾它的残局,吴国就失去上天的眷顾了。”越王同意了,于是派诸稽郢去吴国求和,说:“我们国君派我来,不敢公开以玉帛表达敬意,只敢私下对贵国的办事人员说:过去越国遭祸,得罪了天王。天王亲自起兵,打算灭掉勾践,却又宽宥了他。天王对于我们越国,如同让死人复活,让白骨重新长肉一样地恩德啊。勾践不敢忘记上天降下的灾祸,又怎敢忘记天王的恩赐呢!勾践现在重遭灾祸,没有善良的德行,草野鄙贱之人,岂敢忘记天王的大恩大德,而计较边境上的小怨,以至再次获罪于天王的办事人员呢?勾践特地率领几个老家臣,亲自承认犯下的重罪,在边境上叩头求饶。“现在天王没有细察,在盛怒之下调集军队,打算狠狠地讨伐越国。越国本来就是给吴国纳贡的城邑,天王用鞭子驱使它就可以了,何必让您的军士屈尊来侵犯呢。勾践请求缔结盟约,并送上一个嫡生女儿,拿着箕帚到王宫里侍奉您;送上一个嫡生儿子,捧着盘匜跟仆人一起伺候您;春秋两季的贡品,决不懈怠。天王又何须屈尊来制裁越国呢?我们进献的贡品也是按照天子向诸侯征税的礼制啊。“谚语说:‘狐狸埋了东西,狐狸又把它掘出来,所以没有成功。’现在天王既已扶植越国,以圣明闻达于天下,却又要消灭它,这是天王对越国的扶植徒劳无功。即使四方的诸侯想臣事吴国,又怎么使他们相信呢?我冒昧地把话说透彻,只希望天王根据利来考虑怎样合适。”
吴王夫差与越荒成不盟
〔原文〕
吴王夫差乃告诸大夫曰:“孤将有大志于齐,吾将许越成,而无拂吾虑。若越既改,吾又何求?若其不改,反行,吾振旅焉。”申胥谏曰:“不可许也。夫越非实忠心好吴也,又非慑畏吾兵甲之强也。大夫种勇而善谋,将还玩吴国于股掌之上,以得其志。夫固知君王之盖威以好胜也,故婉约其辞,以从逸王志,使淫乐于诸夏之国①,以自伤也。使吾甲兵钝弊,民人离落,而日以憔悴,然后安受吾烬。夫越王好信以爱民,四方归之,年谷时熟,日长炎炎。及吾犹可以战也,为虺弗摧,为蛇将若何?”吴王曰:“大夫奚隆于越,越曾足以为大虞乎?若无越,则吾何以春秋曜吾军士?”②乃许之成。将盟,越王又使诸稽郢辞曰:“以盟为有益乎?前盟口血未干,足以结信矣。以盟为无益乎?君王舍甲兵之威以临使之,而胡重于鬼神而自轻也?”吴王乃许之,荒成不盟。
〔注释〕
①诸夏之国:周代王室所分封的诸国。夏,古代中国的自称。②春秋:此处指吴国按古制举行的春秋两季的阅兵。
〔译文〕
吴王夫差于是对大夫们说:“我将要实行征服齐国的宏大志向,为此我将允许越国讲和的请求,你们不要干扰我的考虑。假如越国已经改弦更张,我还要求它什么?假如越国不改正,从齐国返回后,我还可以整顿军队教训它。”伍子胥劝告说:“不可以允许越国的求和。越国并非真心与吴国友好,也并非害怕慑服于我们军队的强大。越国的大夫文种勇敢而善于谋略,他是想玩弄吴国于股掌之上,以实现其野心。他本来就知道您崇尚武力,好胜心强,所以就用委婉动听的话来放纵您的意志,让您贪图中原各国的安乐,以自取败亡。使我们的军队疲惫,兵器损耗,民众背弃逃亡,国力日趋衰竭,然后安安稳稳地收拾我们的残局。越王重信义,爱民众,四方的人都归附于他。那里年年丰收,国势隆盛。现在我们还有力量战胜他,好比一条小蛇,不打死它,长成了大蛇可怎么办?”吴王说:“子胥大夫何必把越国讲得那么强大,越国难道会成为我们的心腹大患吗?如果越国不存在,那么春秋两季阅兵时,我向谁去炫耀我们的军威呢?”于是就答应了越国的求和。两国将要举行盟誓时,越王又派诸稽郢推辞说:“你们认为盟誓有用吗?先前盟誓时留在嘴边的血迹还没有干,足够表示结盟的信义了。你们认为盟誓没有用吗?君王可以放弃武力威胁,亲自来役使我们就行了,何必看重鬼神的威力而看轻自己的力量呢?”吴王于是同意了,达成了讲和的口头协议而没有举行正式的盟誓。
夫差伐齐不听申胥之谏
〔原文〕
吴王夫差既许越成,乃大戒师徒,将以伐齐。申胥进谏曰:“昔天以越赐吴,而王弗受。夫天命有反,今越王勾践恐惧而改其谋,舍其愆令,轻其征赋,施民所善,去民所恶,身自约也,裕其众庶,其民殷众,以多甲兵。越之在吴,犹人之有腹心之疾也。夫越王之不忘败吴,于其心也侙然,服士以伺吾闲。今王非越是图,而齐、鲁以为忧。夫齐、鲁譬诸疾,疥癣也,岂能涉江、淮而与我争此地哉?将必越实有吴土。“王其盍亦鉴于人,无鉴于水。昔楚灵王不君①,其臣箴谏以不入。乃筑台于章华之上②,阙为石郭,陂汉,以象帝舜。罢弊楚国,以闲陈、蔡。不修方城乏内,逾诸夏而图东国③,三岁于沮、汾以服吴、越④。其民不忍饥劳之殃,三军叛王于乾谿⑤。王亲独行,屏营仿偟于山林之中,三日乃见其涓人畴⑥。王呼之曰:‘余不食三日矣。”畴趋而进,王枕其股以寝于地。王寐,畴枕王以墣而去之。王觉而无见也,乃匍匐将入于棘闱⑦,棘闱不纳,乃入芋尹申亥氏焉⑧。王缢,申亥负王以归,而土埋之其室。此志也,岂遽忘于诸侯之耳乎?“今王既变鮌、禹之功,而高高下下,以罢民于姑苏。天夺吾食,都鄙荐饥。今王将很天而伐齐。夫吴民离矣,体有所倾,譬如群兽然,一个负矢,将百群皆奔,王其无方收也。越人必来袭我,王虽悔之,其犹有及乎?”王弗听。十二年,遂伐齐。齐人与战于艾陵⑨,齐师败绩,吴人有功。
〔注释〕
①楚灵王:楚国国君,公元前540至529年在位。②章华:古地名,今湖北省监利县西北。③东国:指位于中原东面的吴、越两国。④沮:水名。源出湖北省保康县西南部,南流至江陵县西入长江。汾:水名。源出山西省宁武县,在万荣县西入黄河。⑤乾谿:古地名,今安徽省毫县东南。⑥涓人畴:涓人,宫中侍从的近臣。畴,人名。⑦棘:古邑名,在今河南省永城县南。⑧芋尹申亥:楚国大夫,芋尹无宇的儿子。⑨艾陵:古地名,在今山东省莱芜县东北,一说在今山东省泰安县东南。
〔译文〕
吴王夫差同意越国的求和之后,就大规模地整顿士卒,打算攻打齐国。伍子胥进谏说:“过去上天把越国送给吴国,而您没有接受。天命也会有反复,现在越王勾践因为恐惧而改变了他的谋略,废弃错误的法令,减轻民众的税负,实施民众所喜欢的,除去民众所讨厌的,自己很节俭,让民众富裕起来。他的民众数量庞大,足以充实军队。越国对于吴国,就像一个人的心腹之患。越王不忘被吴国打败的前鉴,内心一直耿耿于怀。他让士兵勤于操习,窥伺对我们报复的时机。现在您不考虑对付越国,却去操心征服齐国和鲁国的事。那齐国和鲁国如果比作疾病的话,只不过是疥癣一类的小病,它们难道会渡过长江和淮河来与我们争夺这儿的土地吗?将来一定是越国才会夺占吴国的土地。“您何不也以人为鉴,不要只是用水作镜子。过去楚灵王不行君道,臣下的告诫劝谏都听不进去。他在章华这个地方建造台榭,凿石为椁,引来汉水,仿效舜的陵墓。他使楚国疲惫不堪,还窥伺着消灭陈国和蔡国。他不修内政,却想越过邻国去征服东方的诸侯,他化了三年时间才渡过沮河和汾河,想征服吴越两国。他的民众再也忍受不了饥饿劳累的痛苦,全军在乾谿发动了叛乱。楚灵王只身逃亡,惶惶不安地流窜于山林之中,三天后才碰见侍卫的涓人畴。楚灵王向他呼救说:‘我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畴赶快走到灵王面前,灵王枕着他的腿就在地上睡着了。灵王睡着后,畴用土块代替枕头抽身离去。灵王醒后不见畴,就自己爬着想进棘城的大门,棘城的人不接纳他,最后总算被申亥收容。灵王上吊自杀,申亥背着灵王的尸体回到家中,用土把他埋在屋内。这些应该牢记的事,难道很快就被诸侯们遗忘了吗?“现在您改变了当年鮌和禹治水的功业,筑台修池以享乐,使民众为修姑苏台而疲惫不堪。上天又用灾荒夺去了我们的食粮,都城边邑连年饥荒。您违背天意而去攻打齐国,吴国的民众都要离弃你了。国家的倾复,就像一群野兽那样,一个野兽中了箭,整群野兽都会逃去,您还有什么方法收拾局面呢。越国人必定会来侵袭我们,那时您即使后悔,还来得及吗?”吴王不听劝谏。在他执政的第十二年起兵攻打齐国。齐国与吴国军队在艾陵交锋,齐军战败,吴国暂时取得成功。
夫差胜于艾陵使奚斯释言于齐
〔原文〕
吴王夫差既胜齐人于艾陵,乃使行人奚斯释言于齐①,曰:“寡人帅不腆吴国之役,遵汶之上②,不敢左右,唯好之故。今大夫国子兴其众庶,以犯猎吴国之师徒,天若不知有罪,则何以使下国胜!”〔注释〕①行人:官名。《周礼》有秋官大行人、小行人,主管朝觐聘问。奚斯:吴国大夫。②汶:水名。源出山东省莱芜县北,流入济水。
〔译文〕
吴王夫差在艾陵战胜齐国军队后,便派主管外交的官员奚斯向齐国解释说:“我率领的吴国军队不算多,沿着汶水北上,一路不敢放纵士兵左右抢掠,只因为我们两国友好的缘故。现在贵国大夫国子发动大批军队,来侵犯我国的军队,上天如果不知道罪在贵国,怎么会让我们吴国获胜呢!”
申胥自杀
〔原文〕
吴王还自伐齐,乃讯申胥曰:“昔吾先王体德明圣,达于上帝,譬如农夫作耦,以刈杀四方之蓬蒿,以立名于荆①,此则大夫之力也。今大夫老,而又不自安恬逸,而处以念恶,出则罪吾众,挠乱百度,以妖孽吴国。今天降衷于吴,齐师受服。孤岂敢自多,先王之钟鼓,实式灵之。敢告于大夫。”申胥释剑而对曰:“昔吾先王世有辅弼之臣②,以能遂疑计恶,以不陷于大难。今王播弃黎老,而孩童焉比谋,曰:‘余令而不违。’夫不违,乃违也。夫不违,亡之阶也。夫天之所弃,必骤近其小喜,而远其大忧。王若不得志于齐,而以觉寤王心,而吴国犹世。吾先君得之也,必有以取之;其亡之也,亦有以弃之。用能援持盈以没,而骤救倾以时。今王无以取之,而天禄亟至,是吴命之短也。员不忍称疾辟易③,以见王之亲为越之擒也。员请先死。”遂自杀。将死,曰:“以悬吾目于东门,以见越之入,吴国之亡也。”王愠曰:“孤不使大夫得有见也。”乃使取申胥之尸,盛以鸱鴺④,而投之于江⑤。
〔注释〕
①荆:古代楚国的别称。因其原来建国于荆山一带,故名。②先王:指吴王阖闾。③员:伍员。申胥的自称。④鸱鴺:皮制的口袋,可以盛酒,亦作鸱夷。⑤江:即长江。
〔译文〕
吴王夫差伐齐获胜归来后,便责问伍子胥说:“过去我的先王德高圣明,通达上天的意旨,就像农夫并排耕作一样,与你一起割除我国四方的蒿草,打败了楚国并在那里立下了威名,这是你出的力。如今你老了,却又不肯自安于闲适的生活,在家尽动些坏脑筋,出外使我的部众遭受苦难,扰乱法度,来加害于吴国。现在上天降福吴国,使齐国归顺了。我岂敢自夸,这是因为先王的军队,得到神灵佑助的缘故。我冒昧告诉你这个消息。”伍子胥解下佩剑回答说:“过去我们先王一直有辅佐的贤臣,用来帮助决断疑难,权衡得失,所以没有陷入大难。如今你抛弃老臣,去和幼稚的年轻人共商国策,说:‘我的命令不得违背。’这样的不违背,恰恰是对天意的违背。这样的不违背,正是导致败亡的阶梯啊。那上天所要抛弃的,必定在眼前先给它小小的欢喜,而把大的忧患留在后面。您如果伐齐不顺利,反而会内心有所觉悟,这样吴国还可以世代延续。我们先王凡是取得成就,必定有成功的条件;凡是遭到失败,也自有失败的原因。凭借有才能的人辅佐可以保住成业,而且及时挽回危局。现在你没有取得成功的条件,而上天赐给你的福禄却屡屡降临,说明吴国的国运已经很短了。我不忍心称病退避一边,看到你被越国人所生擒,我只有请求先死!”于是就自杀了。临死前,说:“把我的眼睛悬挂在国都的东门上,让我看到越国入侵,吴国的灭亡。”吴王恼怒地说:“我不让他有看到什么的机会。”便派人拿伍子胥的尸体,装到皮口袋中,投入长江。
吴晋争长未成勾践袭吴
〔原文〕
吴王夫差既杀申胥,不稔于岁,乃起师北征。阙为深沟,通于商①、鲁之间,北属之沂②,西属之济③,以会晋公午于黄池④。于是越王勾践乃命范蠡、舌庸⑤,率师沿海溯淮以绝吴路。败王子友于姑熊夷⑥。越王勾践乃率中军溯江以袭吴,入其郛,焚其姑苏,徙其大舟。吴、晋争长未成,边遽乃至,以越乱告。吴王惧,乃合大夫而谋曰:“越为不道,背其齐盟。今吾道路修远,无会而归,与会而先晋,孰利?”王孙雒曰⑦:“夫危事不齿,洛敢先对。二者莫利。无会而归,越闻章矣,民惧而走,远无正就。齐、宋、徐、夷曰:‘吴既败矣!’将夹沟而■我,我无生命矣。会而先晋,晋既执诸侯之柄以临我,将成其志以见天子。吾须之不能,去之不忍。若越闻愈章,吾民恐叛。必会而先之。”王乃步就王孙雒曰:“先之,图之将若何?”王孙雒曰:“王其无疑,吾道路悠远,必无有二命,焉可以济事。”王孙雒进,顾揖诸大夫曰:“危事不可以为安,死事不可以为生,则无为贵智矣。民之恶死而欲富贵以长没也,与我同。虽然,彼近其国,有迁;我绝虑,无迁。彼岂能与我行此危事也哉?事君勇谋,于此用之。今夕必挑战,以广民心。请王励士,以奋其朋势,劝之以高位重畜,备刑戮以辱其不励者,令各轻其死。彼将不战而先我,我既执诸侯之柄,以岁之不获也,无有诛焉,而先罢之,诸侯必说。既而皆入其地,王安挺志,一日惕,一日留,以安步王志。必设以此民也,封于江、淮之间,乃能至于吴。”吴王许诺。
〔注释〕
①商:古地名。在今河南省商丘县,当时属宋国所辖。②沂:水名。源出山东省沂源县鲁山,南流入苏北平原。③济:水名。源出河南省济源县西王屋山,下游河道屡经变迁,在温县附近入黄河。④黄池:古地名。亦称黄亭,在今河南省封丘县西南。公元前482年,吴王夫差与晋、鲁等国诸侯会盟于此。晋公午:即晋定公,公元前511至前475年在位。⑤范蠡、舌庸:均为越国大夫。⑥王子友:吴王夫差的太子。姑熊夷:吴国地名,在国都的郊外。⑦王孙雒:吴国大夫。
〔译文〕
吴王夫差杀了伍子胥以后,不等庄稼成熟,便出兵北征。他下令开掘沟渠,直通宋国和鲁国的地界,北面连接沂水,西面连接济水,然后约会晋定公在黄池这个地方举行盟会。与此同时,越王勾践则命令范蠡和舌庸,率兵沿海岸上行至淮河,以断绝吴军的归路。越军在姑熊夷打败了王子友。越王勾践率中军逆江而上袭击吴国,攻陷国都的外城,烧毁姑苏台,运走吴国的大船。吴晋两国争当盟主的事还未见分晓,吴国边境的驿车就到了,报告越国入侵的消息。吴王很害怕,便召集大夫商讨对策,说:“越国不守信用,背弃盟约。如今我们离本国路途遥远,或者不去参加盟会就赶快归国,或者参加盟会,而让晋国当盟主,哪个有利?”王孙雒说:“面对紧急的事情,不必讲究年龄长幼,我冒昧地先来回答。我认为这两种方案都没有利。如果不参加盟会就回国,越国的声望就大了,民众就会因害怕而逃亡,远走他方而没有立足之处。齐、宋、徐、夷这些国家也会说:‘吴国已经失败了!’将从沟渠两侧对我们发动攻击,我们就没命了。如果参加盟会但让晋国当盟主,晋国掌握了诸侯之长的权柄后就会居高临下地控制我们,踌躇满志地带领我们一起朝见周天子。那样的话我们既没有时间逗留,离开又感到无法容忍。如果越国的声望更大,我国的民众恐怕会背叛。因此一定要参加盟会并且争当盟主。”吴王走到王孙雒面前问:“要当盟主,得想什么办法?”王孙雒回答说:“请君王不要犹豫,我们回去路途遥远,决不会有第二条出路,只有赶快决定才能成功。”王孙雒前进一步,环视众大夫并作揖说:“面对危局不能转为平安,在死亡面前不能求生,那就不能称作高超的智慧了。晋国的百姓怕死而希望富贵长寿,这一点和我们是相同的。既然如此,晋军离本国近,有退却的余地;我们距本国遥远,没有退却的可能。晋国怎么能和我们进行危险的较量呢?事奉君王要有勇有谋,在此时就用上了。今天晚上一定要向晋国挑战,来安定人心。请君王激励士卒,振奋大家的气势,用爵位和财宝来勉励大家,同时准备刑戮来惩治那些不努力作战的人,让大家都不怕死。那样晋国将会不战而把盟主让给我们,我们掌握了诸侯之长的权柄后,以年成不好为由,不责求诸侯的贡赋,让他们先回国,诸侯们一定会高兴。等到他们都回到本国以后,君王就可以安下心,一天紧走,一天慢走,安安稳稳地实现你回国的计划了。一定要许诺那些出了力的士卒,让他们得到江淮一带的封地,这样我们就能安全回到吴国了。”吴王夫差同意他的看法。
吴欲与晋战得为盟主
〔原文〕
吴王昏乃戒①,令秣马食士。夜中,乃令服兵擐甲,系马舌,出火灶,陈士卒百人,以为彻行百行。行头皆官师②,拥铎拱稽,建肥胡,奉文犀之渠。十行一嬖大夫③,建旌提鼓,挟经秉枹。十旌一将军,载常建鼓,挟经秉枹。万人以为方阵,皆白裳、白旂、素甲、白羽之矰,望之如荼。王亲秉钺,载白旗以中阵而立。左军亦如之,皆赤裳,赤、丹甲、朱羽之矰,望之如火。右军亦如之,皆玄裳、玄旗、黑甲、乌羽之矰,望之如墨。为带甲三万,以势攻,鸡鸣乃定。既陈,去晋军一里。昧明,王乃秉枹,亲就鸣钟鼓、丁宁、于振铎,勇怯尽应,三军皆哗釦以振旅,其声动天地。晋师大骇不出,周军饬垒,乃令董褐请事④,曰:“两君偃兵接好,日中为期。今大国越录,而造于弊邑之军垒,敢请乱故。”吴王亲对之曰:“天子有命,周室卑约,贡献莫入,上帝鬼神而不可以告。无姬姓之振也,徒遽来告。孤日夜相继,匍匐就君。君今非王室不平安是忧,亿负晋众庶,不式诸戎、狄、楚、秦;将不长弟,以力征一二兄弟之国。孤欲守吾先君之班爵,进则不敢,退则不可。今会日薄矣,恐事之不集,以为诸侯笑。孤之事君在今日,不得事君亦在今日。为使者之无远也,孤用亲听命于藩篱之外。”董褐将还,王称左畸曰:“摄少司马兹与王士五人⑤,坐于王前。”乃皆进,自■于客前以酬客。董褐既致命,乃告赵鞅曰⑥:“臣观吴王之色,类有大忧,小则嬖妾、嫡子死,不则国有大难;大则越入吴。将毒,不可与战。主其许之先,无以待危,然而不可徒许也。”赵鞅许诺。晋乃令董褐复命曰:“寡君未敢观兵身见,使褐复命曰:‘曩君之言,周室既卑,诸侯失礼于天子,请贞于阳卜⑦,收文、武之诸侯。孤以下密迩于天子,无所逃罪,讯让日至,曰:昔吴伯父不失⑧,春秋必率诸侯以顾在余一人。今伯父有蛮、荆之虞,礼世不续,用命孤礼佐周公⑨,以见我一二兄弟之国,以休君忧。今君掩王东海,以淫名闻于天子,君有短垣,而自逾之,况蛮、荆则何有于周室?夫命圭有命⑩,固曰吴伯,不曰吴王。诸侯是以敢辞。夫诸侯无二君,而周无二王,君若无卑天子,以干其不祥,而曰吴公,孤敢不顺从君命长弟!’”吴王许诺,乃退就幕而会。吴公先歃,晋侯亚之。吴王既会,越闻愈章,恐齐、宋之为己害也,乃命王孙雒先与勇获帅徒师(11),以为过宾于宋,以焚其北郛焉而过之。
〔注释〕
①吴王:指吴王夫差,公元前496至前473年在位。②官师:相当于士一级的官吏。③嬖大夫:下大夫。④董褐:晋国大夫。⑤少司马:官名。兹:人名。⑥赵鞅:即赵简子,晋国正卿。⑦阳卜:古人用火烧龟甲以预测祸福。⑧吴伯父:晋国对同姓诸侯尊称伯父,此处指吴国的先君。⑨周公:周王室的太宰。⑩命圭:古代天子授给诸侯大臣的玉制品。(11)勇获:吴国大夫。
〔译文〕
吴王夫差于是在黄昏时发布命令,让士卒饱餐并喂足战马。半夜时分下令全军穿好铠甲,缚住马舌,把行军灶里的火移出来照明,一百名士卒排成一行,共排成一百行。每行排头的都是官师,抱着金属做的大铃,捧着士兵名册,旁边树着幡旗和犀牛皮做的盾牌。每十行由一名下大夫率领,竖着旌旗,提着战鼓,挟着兵书,拿着鼓槌。一百行由一名将军率领,竖着日月旗,支起战鼓,将军挟着兵书,拿着鼓槌。一万人组成一个方阵,都穿着白色的下衣,打着白色的旗帜,披着白色的铠甲,带着白羽毛制作的箭,远看像一片白色的茅草花。吴王亲自拿着钺,身旁树着白色军旗在方阵中间站立。左军也像中军这样列阵,但都穿着红色的下衣,打着红色的旗帜,披着红色的铠甲,带着红羽毛制作的箭,远看像一片鲜红的火焰。右军也像中军这样列阵,但都穿着黑色的下衣,打着黑色的旗帜,披着黑色的铠甲,带着黑羽毛制作的箭,远看像一片黑色的乌云。左中右三军披戴铠甲的将士共三万人,气势十足向前进攻,鸡叫时就摆定阵势,距晋军只有一里路。天未大亮,吴王便拿起鼓槌亲自擂鼓,敲响了铜钲、金玦和金铎,三军勇敢的、胆怯的一起响应,齐声呐喊鼓动,声浪震动天地。晋军大惊,不敢出来应战,加强戒备,修缮营垒,派董褐前去问话,说:“两国君主商定撤兵和好,以中午为期,现在贵国违反约定,来到敝国的军营外,请问乱了次序是为何原因?”吴王亲自回答说:“周天子有命令,眼下王室衰微,没有诸侯纳贡,连告祭天地鬼神的牺牲也缺乏,又没有姬姓的本家来救援。有人步行或乘车来告诉我这个命令,所以我日夜兼程,赶到晋君这儿。如今晋君不为王室的困难忧虑,虽拥有晋国的兵众,却不去征讨藐视王室的戎狄、楚、秦等国,还不讲长幼的礼节,攻打同姓的兄弟国家。我想保住我先君的爵位,超越先君我不敢,不及先君我也不愿。现在盟会的日期已临近了,我恐怕事情不成功而被诸侯耻笑,我是屈服于晋君,还是战胜晋君当盟主,都决定于今天。你这个使者就在我旁边不远,我将亲自在军营外听取你们的决定。”董褐将要返回,吴王召唤左部的军吏说:“把少司马兹和五个王士抓来,坐在我面前。”六人便一齐向前,在客使董褐面前自杀以谢客。董褐向晋君复命后,便告诉赵鞅说:“我观察吴王的气色,似乎有大的忧患,从小的方面说也许是他的宠妾或嫡子死了,不然就是国内有叛乱;从大的方面说也许是越国已攻入吴国。被逼到困境的人将会非常残暴,不可与这样的人作战。你还是答应让他先歃血作盟主,不要等着冒风险,但不能白白答应他。”赵鞅表示同意。晋国于是令董褐去复命说:“敝国国君不敢显示军威,也不敢亲自露面,派我来复命说:‘如同刚才贵国国君所言,眼下周室已经衰微,诸侯大夫们对天子失礼,贵国国君准备用龟甲占卜,恢复周文王、周武王时期诸侯们事奉天子的义务。我们晋国接近天子,没有逃避罪责的理由,不断听到天子对我们的责备,说:从前吴国的先君不失礼,一年四季必定率领诸侯朝见我。如今的吴国国君有蛮荆威胁,不能继续先君的朝聘之礼,所以让我们晋国效劳辅助周太宰,并邀集同姓的兄弟国家朝聘天子,消除他的忧虑。现在贵国国君的权威复盖东海,僭越的名声已经传到天子耳中,虽有礼仪之防,可是贵国国君却自己逾越了,更何况蛮荆之人,他们对周室还讲什么礼仪呢?天子命圭时早有命令,称吴国的国君为吴伯而不称吴王,所以诸侯才敢不尊事吴。诸侯不可有两个盟主,周室也不可有两个王,贵国国君如果不鄙视和冒犯天子,并以吴公自称的话,我们晋国怎敢不顺从他的命令让他先歃血呢!’”吴王同意了,便退兵然后进入幕帐举行盟会。吴王先歃血,晋侯排在他后面。吴王参加盟会以后,越国的声威更大了,吴王恐怕齐、宋两国给他造成危害,便派王孙雒先和勇获率领步兵,以回国路过为名来到宋国,焚烧了宋国国都北面的外城作为恫吓然后才过境。
夫差退于黄池使王孙苟告于周
〔原文〕
吴王夫差既退于黄池①,乃使王孙苟告劳于周②,曰:“昔者楚人为不道,不承共王事,以远我一二兄弟之国。吾先君阖庐不贳不忍③,被甲带剑,挺铍搢铎④,以与楚昭王毒逐于中原柏举⑤。天舍其衷,楚师败绩,王去其国,遂至于郢⑥。王总其百执事⑦,以奉其社稷之祭。其父子、昆弟不相能,夫概王作乱⑧,是以复归于吴。今齐侯壬不鉴于楚⑨,又不承共王命,以远我一二兄弟之国。夫差不贳不忍,被甲带剑,挺铍搢铎,遵汶伐博⑩。簦笠相望于艾陵。天舍其衷,齐师还。夫差岂敢自多,文、武实舍其衷。归不稔于岁,余沿江溯淮,阙沟深水,出于商、鲁之间,以彻于兄弟之国。夫差克有成事,敢使苟告于下执事。”周王答曰:“苟,伯父令女来,明绍享余一人,若余嘉之。昔周室逢天之降祸,遭民之不祥(11),余心岂忘忧恤,不唯下土之不康靖。今伯父曰:‘戮力同德。’伯父若能然,余一人兼受而介福。伯父多历年以设元身,伯父秉德已侈大哉!”
〔注释〕
①黄池:古地名。在今河南省封丘县西南。②王孙苟:吴国大夫。③阖庐:即吴王阖闾,公元前514至前496年在位。④铍:一种形如刀的两刃剑。铎:一种大铃,军中用来指挥士兵,宣布命令。⑤楚昭王:楚国国君,公元前515至前489年在位。柏举:古地名。位于楚国境内。其地在今湖北省麻城县,公元前506年吴国在柏举击败楚昭王的军队。⑥郢:楚国国都,其址在今湖北省江陵市西北。⑦百执事:指百官。⑧夫概王:吴王阖闾的弟弟。⑨壬:齐简公的名字。公元前484至前481年在位。⑩汶:水名,详见前注。博:古地名。春秋齐邑。在今山东省泰安市东南。(11)不祥:指周景王的庶子王子朝篡位,周敬王出奔的事。
〔译文〕
吴王夫差从黄池盟会返回后,使派王孙苟向周天子报功,说:“过去楚国人不遵守礼仪,不共同承担天子的贡赋,疏远我们这些同姓诸侯国。我们先君阖闾不愿宽赦容忍这种行为,披甲佩剑,拿起武器,指挥军队,与楚昭王在中原柏举一带展开激战。上天赐福给吴,楚军被打败,楚昭王逃离本国,吴军攻进楚国的国都。阖闾集合楚国的百官,让他们恢复对社稷的祭祀。因为阖闾和弟弟夫概王关系不好,夫概王在国内作乱,所以才回到吴国。现在齐侯壬不吸取楚国的教训,也不共同承担向天子纳贡的义务,疏远我们这些同姓诸侯国。我夫差不愿宽赦容忍这种行为,披甲佩剑,拿起武器,指挥军队沿着汶水北上去攻打齐国的博邑,冒雨在艾陵与齐军交战。上天赐福给吴,齐军被打败。我夫差怎敢自夸,其实是周文王、周武王赐福给吴国啊。回国后不等庄稼成熟,我又沿江溯淮河而上,挖掘长沟,直抵宋国和鲁国,来沟通同姓诸侯国。我夫差终于能成就大事,冒昧地派王孙苟向您的手下官员报告。”周天子回答说:“王孙苟,吴伯父派你来,说明他要继承先君的传统拥戴我,我嘉勉他的做法。过去周王室遭逢天降之祸,王子朝率民众作乱,我心里哪能忘记忧患,不仅是忧虑下面的诸侯不安宁哩。现在吴伯父说:‘与我同心合力。’他如果真能这样做,那真是我的福气啊。希望他健康长寿,他的德行真是伟大啊!”
勾践灭吴夫差自杀
〔原文〕
吴王夫差还自黄池,息民不戒。越大夫种乃唱谋曰:“吾谓吴王将遂涉吾地,今罢师而不戒以忘我,我不可以怠。日臣尝卜于天,今吴民既罢,而大荒荐饥,市无赤米,而囷鹿空虚,其民必移就蒲蠃于东海之滨。天占既兆,人事又见,我蔑卜筮矣。王若今起师以会,夺之利,无使夫悛。夫吴之边鄙远者,罢而未至,吴王将耻不战,必不须至之会也,而以中国之师与我战。若事幸而从我,我遂践其地,其至者亦将不能之会也已,吾用御儿临之①。吴王若愠而又战,奔遂可出。若不战而结成,王安厚取名而去之。”越王曰:“善哉!”乃大戒师,将伐楚申包胥使于越②,越王勾践问焉,曰:“吴国为不道,求残我社稷宗庙,以为平原,弗使血食。吾欲与之徼天之衷,唯是车马、兵甲、卒伍既具,无以行之。请问战奚以而可?”包胥辞曰:“不知。”王固问焉,乃对曰:“夫吴,良国也,能博取于诸侯。敢问君王之所以与之战者?”王曰:“在孤之侧者,觞酒、豆肉、箪食,未尝敢不分也。饮食不致味,听乐不尽声,求以报吴。愿以此战。”包胥曰:“善则善矣,未可以战也。”王曰:“越国之中,疾者吾问之,死者吾葬之,老其老,慈其幼,长其孤,问其病,求以报吴。愿以此战。”包胥曰:“善则善矣,未可以战也。”王曰:“越国之中,吾宽民以子之,忠惠以善之。吾修令宽刑,施民所欲,去民所恶,称其善,掩其恶,求以报吴,愿以此战。”包胥曰:“善则善矣,未可以战也。”王曰:“越国之中,富者吾安之,贫者吾与之,救其不足,裁其有余,使贫富皆利之,求以报吴。愿以此战。”包胥曰:“善则善矣,未可以战也。”王曰:“越国南则楚,西则晋,北则齐,春秋皮币、玉帛、子女以宾服焉,未尝敢绝,求以报吴,愿以此战。”包胥曰:“善哉,蔑以加焉,然犹未可以战也。夫战,智为始,仁次之,勇次之。不智,则不知民之极,无以铨度天下之众寡;不仁,则不能与三军共饥劳之殃;不勇,则不能断疑以发大计。”越王曰:“诺。”越王勾践乃召五大夫③,曰:“吴为不道,求残吾社稷宗庙,以为平原,不使血食。吾欲与之徼天之衷,唯是车马、兵甲、卒伍既具,无以行之。吾问于王孙包胥,既命孤矣;敢访诸大夫,问战奚以而可?勾践愿诸大夫言之,皆以情告,无阿孤,孤将以举大事。”大夫舌庸乃进对曰:“审赏则可以战乎?”王曰:“圣。”大夫苦成进对曰:“审罚则可以战乎?”王曰:“猛。”大夫种进对曰:“审物则可以战乎?”王曰:“辩。”大夫蠡进对曰:“审备则可以战乎?”王曰:“巧。”大夫皋如进对曰:“审声则可以战乎?”王曰:“可矣。”王乃命有司大令于国曰:“苟任戎者,皆造于国门之外。”王乃命于国曰:“国人欲告者来告,告孤不审,将为戮不利,及五日必审之,过五日,道将不行。”王乃入命夫人。王背屏而立,夫人向屏。王曰:“自今日以后,内政无出,外政无入。内有辱,是子也;外有辱,是我也。吾见子于此止矣。”王遂出,夫人送王,不出屏,乃阖左阖,填之以土。去笄侧席而坐,不扫。王背檐而立,大夫向檐。王命大夫曰:“食土不均,地之不修,内有辱于国,是子也;军士不死,外有辱,是我也。自今日以后,内政无出,外政无入,吾见子于此止矣。”王遂出,大夫送王不出檐,乃阖左阖,填之以土,侧席而坐,不扫。王乃之坛列,鼓而行之,至于军,斩有罪者以徇,曰:“莫如此以环瑱通相问也。”明日徙舍,斩有罪者以徇,曰:“莫如此不从其伍之令。”明日徙舍,斩有罪者以徇,曰:“莫如此不用王命。”明日徙舍,至于御儿,斩有罪者以徇,曰:“莫如此淫逸不可禁也。”王乃命有司大徇于军,曰:“有父母耆老而无昆弟者,以告。”王亲命之曰:“我有大事,子有父母耆老,而子为我死,子之父母将转于沟壑,子为我礼已重矣。子归,殁而父母之世。后若有事,吾与子图之。”明日徇于军,曰:“有兄弟四五人皆在此者,以告。”王亲命之曰:“我有大事,子有昆弟四五人皆在此,事若不捷,则是尽也。择子之所欲归者一人。”明日徇于军,曰:“有眩瞀之疾者,以告。”王亲命之曰:“我有大事,子有眩瞀之疾,其归若已。后若有事,吾与子图之。”明日徇于军,曰:“筋力不足以胜甲兵,志行不足以听命者归,莫告。”明日,迁军接和,斩有罪者以徇,曰:“莫如此志行不果。”于是人有致死之心。王乃命有司大徇于军,曰:“谓二三子归而不归,处而不处,进而不进,退而不退,左而不左,右而不右,身斩,妻子鬻。”于是吴王起师,军于江北,越王军于江南。越王乃中分其师以为左右军,以其私卒君子六千人为中军。明日将舟战于江,及昏,乃令左军衔枚溯江五里以须,亦令右军衔枚逾江五里以须。夜中,乃命左军、右军涉江鸣鼓中水以须。吴师闻之,大骇,曰:“越人分为二师。将以夹攻我师。”乃不待旦,亦中分其师,将以御越。越王乃令其中军衔枚潜涉,不鼓不噪以袭攻之。吴师大北。越之左军、右军乃遂涉而从之,又大败之于没,又郊败之,三战三北,乃至于吴。越师遂入吴国,围王台④。吴王惧,使人行成,曰:“昔不谷先委制于越君,君告孤请成,男女服从。孤无奈越之先君何,畏天之不祥,不敢绝祀,许君成,以至于今。今孤不道,得罪于君王,君王以亲辱于弊邑。孤敢请成,男女服为臣御。”越王曰:“昔天以越赐吴,而吴不受;今天以吴赐越,孤敢不听天之命,而听君之令乎?”乃不许成。因使人告于吴王曰:“天以吴赐越,孤不敢不受。以民生之不长,王其无死!民生于地上,寓也,其与几何?寡人其达王于甬句东⑤,夫妇三百,唯王所安,以没王年。”夫差辞曰:“天既降祸于吴国,不在前后,当孤之身,实失宗庙社稷。凡吴土地人民,越既有之矣,孤何以视于天下!”夫差将死,使人说于子胥曰:“使死者无知,则已矣;若其有知,吾何面目以见员也!”遂自杀。越灭吴,上征上国,宋、郑、鲁、卫、陈、蔡执玉之君皆入朝。夫唯能下其群臣,以集其谋故也。
〔注释〕
①御儿:古地名,在今浙江省嘉兴市一带,当时为越国北部边境地区。②申包胥:即王孙包胥,楚国大夫。③五大夫:指越国的五位重臣舌庸、苦成、文种、范蠡、皋如。④王台:指吴王夫差修建的姑苏台。⑤甬句东:即甬东,在今浙江省沿海舟山群岛。
〔译文〕
吴王夫差从黄池回国后,让士兵休息而不加戒备。越国大夫文种于是倡议说:“我以为吴王下一步将会进攻我们,现在他休兵不动,毫不戒备,想使我们忘了他,我们不可因此而懈怠。往日我曾卜问上天,现在吴国的民众已经疲乏,而且连年饥荒,市场上连糙米也没有,粮仓都空了。他们的民众一定得迁移到东海边靠拣蛤蚌求生。上天已有预兆,民众的不满也出现,我无须再加卜问了。国王如果现在发兵和吴国交战,可以夺得有利时机,不让吴国有改变被动处境的机会。吴国边远地区的士兵,因为回家休整一时不能赶回,吴王将会以不应战为耻,他肯定不等远兵到达,而只用国都现有的军队与我们作战。倘若事情真能这样顺从我们的意愿,我们就可以攻入吴国,吴国边远地区的援兵即使赶来,也不能再与吴军会合了,我们可以用在御儿的驻军牵制他们。吴王如果发怒再战,只有兵败逃亡。如果不战求和,国王就可以安稳地获取厚利和名誉然后放了他。”越王说:“太好了!”于是大规模动员军队,准备征伐吴国。楚国大夫申包胥出使到越国,越王勾践问他说:“吴国不行正道,图谋灭亡我国,摧毁我们的宗庙,把它夷为平地,不让我们祖宗神灵得到应有的祭祀。我想和吴国一起求上天评判,看它赐福给哪个国家。现在我已准备好了车马、武器装备和士兵,只差没有动用,请问还要具备什么条件才能动用军队去进攻?”申包胥推却说:“不知道。”越王再三问他,才回答说:“吴国很强大,能凭实力取得诸侯国的贡赋。冒昧地问一下,君王您凭什么跟它开战?”越王说:“在我周围的人,凡是杯中的酒,碗中的肉,竹篮里的饭,从来不敢不与他们分享。我对饮食不讲究,也不迷恋美妙的音乐,一心想以此报复吴国,希望凭这些能取胜。”申包胥说:“好倒是好,可单靠这些还不行。”越王说:“越国之中,有病的我慰问,死去的我替他埋葬,我敬重老人,爱护儿童,抚养孤儿长大,访问民间的疾苦,一心想以此报复吴国,希望凭这些能取胜。”申包胥说:“好倒是好,可单靠这些还不行。”越王说:“在国中,我宽厚待民,像对自己的子女一样,忠心慈惠地善待他们。我修订法令,放宽刑法,实施民众所想要的,去除民众所厌恶的,称赞民众的优点,制止民众的恶行,一心想以此报复吴国,希望凭这些能取胜。”申包胥说:“好倒是好,可单靠这些还不行。”越王说:“在国中,对富人我让他们安心营生,对穷人我则接济他们。补救不足,调剂剩余,使贫富都得到利益,一心想以此报复吴国,希望凭这些能取胜。”申包胥说:“好倒是好,可单靠这些还不行。”越王说:“越国南邻楚,西接晋,北连齐,每年四季,我都向它们贡献财货、玉帛和童男童女以表示服从,从未间断过。一心想以此报复吴国,希望凭这些能取胜。”申包胥说:“好了,不必再增加了。可单靠这些还是不行。从事战争,智谋是最重要的,仁义次之,勇敢又次之。没有智谋,就不会知道民心的向背,也就不会衡量双方的力量对比;不仁义,就不会和三军将士共同分担饥饿劳累的痛苦;不勇敢,就不会果断排除疑难以决定大计。”越王说:“我同意。”于是越王勾践召见五位辅政的大夫说:“吴国不行正道,图谋灭亡我国,摧毁我们的宗庙,把它夷为平地,不让我们祖宗神灵得到应有的祭祀。我想和吴国一起求上天评判,看它赐福给哪个国家。现在我已准备好了车马、武器装备和士兵,只差没有动用。我向申包胥请教伐吴大计,他已给了我告诫。现在我再冒昧咨询诸位大夫,请问还要具备什么条件才可以取胜?希望诸位大夫发表意见,都讲真心话,不要虚伪迎合我。我将依靠你们的帮助打一场大仗。”大夫舌庸上前回答说:“切实地做到奖赏就可以取胜了吧?”越王说:“真是通达的办法。”大夫苦成上前回答说:“切实地做到惩罚就可以取胜了吧?”越王说:“这样可以使士兵勇猛。”大夫文种上前回答说:“切实地制定军旗的颜色就可以取胜了吧?”越王说:“这样可以使士兵辨别自己部队的旗帜而统一行动。”大夫范蠡上前回答说:“切实地安排好守备就可以取胜了吧?”越王说:“这样考虑是很巧妙周全的。”大夫皋如上前回答说:“切实明确指挥进退的金鼓声就可以取胜了吧?”越王说:“可以了。”于是越王命令管事的臣子向国人传达命令说:“如愿加入军队的,都去国都门外集合。”越王在那儿命令说:“你们中有好的主意想来报告的,都请报告我。报告不实将受罚,请在五天内一定慎重考虑,超过五天你的主意就不被采用了。”越王又进后宫命令夫人。越王背向屏风而立,夫人面向屏风。越王说:“从今以后,后宫的内务不许出宫,外界的政事不许进宫。后宫的内务有差错,是你的责任;外界的政事有差错,是我的责任。我见你就在这里为止了。”越王于是离开后宫出来,夫人送他,不走出屏风,便关上左侧的门户,用土填死,摘去头上的首饰,侧身而坐,不再洒扫庭除。越王出宫后来到朝堂,背着屋檐而立,大夫面向屋檐。越王命令大夫说:“田地分配不平均,土地垦殖得不好,国家的内政有差错,是你们的责任;士兵们不拼死作战,国家对外征伐的战事有差错,是我的责任。从今以后,对内的国政不干预外面,对外的军政也不干预国内,我见你们就在这里为止了。”越王于是离开朝堂,大夫们送他,不走出屋檐,便关上左侧的门户,用土填死,侧身而坐,不再洒扫庭除。越王于是去郊外的土坛,从那儿击鼓出发,来到军营,杀了犯罪的人,当众宣告说:“不准有人像他这样用金玉饰物贿赂,破坏军纪。”第二天军队移驻新的营地,杀了犯罪的人,当众宣告说:“不准有人像他这样不服从军令。”第三天军队又移驻新的营地,杀了犯罪的人,当众宣告说:“不准有人像他这样不听君王的命令。”第四天军队移驻到靠近边境的御儿这个地方,杀了有罪的人,当众宣告说:“不准有人像他这样放纵自流。”越王又命令管事的臣下向全军宣告说:“有父母老人而没有兄弟的,报告上来。”越王亲自对他们说:“我要打一场大仗,你们有父母老人,为我效力而死,你们的父母将无人照顾,你们为我所尽的礼已经很重了。请你们回去,以便为父母送终。今后如果国家有事,我再跟你们商量。”第二天又向全军宣告说:“有兄弟四五人都在这里当兵的,报告上来。”越王亲自对他们说:“我要打一场大仗,你们兄弟四五人都在军队里,如果打不赢,就可能全部牺牲,选一个你们当中想回去的,让他回家。”第三天又向全军宣告说:“有眼睛昏花,目力不佳的,报告上来。”越王亲自命令他们说:“我要打一场大仗,你们眼睛有病,就请回去吧。今后如果国家有事,再跟你们商量。”第四天又向全军宣告说:“有体力虚弱,不能胜任打仗,智力低下不能听懂命令的,回家去吧,不必报告。”第五天全军转移,杀了有罪的人,当众宣告说:“不准像他这样畏首畏尾胆子小。”于是军中人人有决死的准备。越王又命令管事的臣下向全军宣告说:“你们中有让回去而不回去,让留下而不安心,让前进而不前进,让撤退而不撤退,让向左而不向左,让向右而不向右的,一律处死,妻子卖掉。”当时,吴王起兵,驻扎在吴淞江北岸。越王军队驻扎在吴淞江南岸。越王把军队分成左右两军,把亲近他又有志气的六千士兵组编成中军。第二天将在江上进行船战,到黄昏时,越王便命令左军衔枚,逆江上行五里待命;又命令右军衔枚,沿江下行五里待命。夜半时,命令左右两军同时击鼓渡江,在中流待命。吴军听到鼓声大惊道:“越国人分为两部分准备夹击我们了。”于是不等到天明,也把军队分成两部分,准备抵抗越军。越王就命令中军街枚偷偷渡江,不击鼓,不喧哗,奇袭敌人,吴军大败。这时越国的左军、右军乘机渡江掩袭,又在没这个地方把吴军打得大败。最后,在吴的国都郊外又大败吴军。吴军三战三负,越军便进入吴国都,包围了吴王藏身的姑苏台。吴王害怕,派人求和说:“过去我臣服于越君,越君向我求和,愿将宫中男女送来供我驱使。我碍于我们两国先君的友好关系,害怕上天降下不祥,所以不敢灭绝越国宗庙的祭祀,答应了越君的求和,一直到现在。如今我不遵天道,得罪了君王,君王亲自来到敝国。我冒昧地请求讲和,宫中男女都交给君王驱使。”越王说:“过去上天把越国赐给吴国,而吴国没有接受。现在上天又把吴国赐给越国,我岂敢不听上天的命令而去听你的命令呢?”就没有答应求和。为此派人告诉吴王说:“上天把吴国赐给越国,我不敢不接受。人的生命并不长,希望吴王不要轻易去死。人活在世界上,不过是一个过客,能有多少时日?我将把吴王安排到甬句东这个地方养老,让吴王挑选三百对夫妇,随同前去侍候终生。”夫差推辞说:“上天给吴国降下的大祸,不在前不在后,正在我执政的时候,国家的宗庙社稷实际上是我失掉的。凡是吴国的土地和人民,越国已经全都占有了,我还有什么资格活在这个世界上!”夫差临死前,让人去告祭伍子胥说:“假使死去的人什么也不知道,也就罢了;假使人死后还有知,我还有什么脸去见你啊!”于是便自杀了。越王灭了吴国,又北上征服了中原几个诸侯国。宋、郑、鲁、卫、陈、蔡等国的国君都拿着玉器来朝拜。这是因为勾践能谦虚地对待群臣,集中他们智谋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