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七 楚语上

3个月前 作者: 左丘明
    申叔时论傅太子之道


    〔原文〕庄王使士傅太子箴①,辞曰:“臣不才,无能益焉。”王曰:“赖子之善善之也。”对曰:“夫善在太子,太子欲善,善人将至;若不欲善,善则不用。故尧有丹朱②,舜有商均③,启有五观④,汤有太甲,文王有管、蔡⑤。是五王者,皆有元德也,而有奸子。夫岂不欲其善,不能故也。若民烦,可教训。蛮、夷、戎、狄,其不宾也久矣,中国所不能用也。”王卒使傅之。问于申叔时⑥,叔时曰:“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以戒劝其心;教之世,而为之昭明德而废幽昏焉,以休惧其动;教之诗,而为之导广显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礼,使知上下之则;教之乐,以疏其秽而镇其浮;教之令,使访物官;教之语,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废兴者而戒惧焉;教之训典,使知族类,行比义焉。“若是而不从,动而不悛,则文咏物以行之,求贤良以翼之。悛而不摄,则身勤之,多训典刑以纳之,务慎惇笃以固之。摄而不彻,则明施舍以导之忠,明久长以导之信,明度量以导之义,明等级以导之礼,明恭俭以导之孝,明敬戒以导之事,明慈爱以导之仁,明昭利以导之文,明除害以导之武,明精意以导之罚,明正德以导之赏,明齐肃以耀之临。若是而不济,不可为也。“且夫诵诗以辅相之,威仪以先后之,体貌以左右之,明行以宣翼之,制节义以动行之,恭敬以临监之,勤勉以劝之,孝顺以纳之,忠信以发之,德音以扬之,教备而不从者,非人也。其可兴乎!夫子践位则退⑦,自退则敬,否则赧。”


    〔注释〕①庄王:楚庄王,名旅,前613至前591年在位。士:楚国大夫。太子箴:楚庄王的儿子,名箴,即后来继位的楚恭王。②丹朱:尧的儿子,名朱,因居丹水,故名丹朱。相传他傲慢荒淫,所以尧禅位于舜。③商均:舜的儿子,名均,封在商。故名商均。相传他昏庸无能,所以舜禅位于禹。④启:禹的儿子,传说中夏朝国王。五观:启的五个儿子,行事荒唐,常到洛水北岸狩猎,不理民事,被后羿夺去王位。也有说是一子之名。⑤管、蔡:管叔鲜和蔡叔度,周文王的儿子,周武王的弟弟。武王去世,成王年幼,周公摄政,两人不服,和商纣王的儿子武庚一起发动叛乱,后被周公平定。⑥申叔时:楚国大夫。⑦夫子:夫,发语词;子,指太子。


    〔译文〕楚庄王委派士教导太子箴,士辞谢说:“我没有才能,不能对太子有所帮助。”庄王说:“靠您的才德可以使他变好。”士回答说:“变好的关键在太子,太子想好,有才德的人就会来了;如果太子不想好,有才德的人教导他也不会听。所以尧有丹朱,舜有商均,启有五规,商汤有太甲,周文王有管叔、蔡叔那样的不肖子孙。这五位君王,都有大德,却有邪恶的子孙。难道他们不想子孙学好,那是因为不能够的缘故。如果百姓纷乱,可以教育训导。蛮、夷、戎、狄少数民族,他们不顺服已经很久了,中原国家并不能使他们听从。”庄王最终还是让士教导太子。士询问申叔时,叔时说:“用历史来教育他,从而使他懂得褒扬善行而贬抑邪恶,来戒勉他的心;用先王的世系来教育他,从而使他知道有德行的人能名声显扬,昏庸的人要被废黜,来鼓励和约束他的行为;用诗歌来教育他,对他宣扬先王的美德,来指引他的志向;用礼仪来教育他,使他知道尊卑上下的法度;用音乐来教育他,来洗涤他身上的污秽,使他稳重而不轻浮;用法令来教育他,使他懂得百官的职事;用治国的嘉言来教育他,使他发扬美德,知道先王务必以德对待百姓;用古书载记来教育他,使他懂得历代成败兴衰的道理而引起警戒;用先王的训典来教育他,使他知道宗族的发展繁衍,使行为符合道义。“如果这样教导还不听从,举动失当而不改正,那就用文辞托物讽谏来劝导他,寻求贤良之士来辅佐他。改正了还不稳固,那就身体力行来带动他,经常用常规来教导他让他接受,努力审慎地用笃厚的品德来巩固他。稳固了却不通达,那就阐明推己及人的道理,引导他讲忠恕;阐明如何可以使国祚长久的道理,引导他讲诚信;阐明度量关系上要适度,引导他处事得宜;阐明上下等级的秩序,引导他遵循礼法;阐明谦恭克俭的道理,引导他孝敬亲人;阐明恭敬警戒的原则,引导他办事成功;阐明要以慈爱之心待人,引导他实行仁德;阐明要利人利物,引导他具有文德;阐明要铲恶除暴,引导他树立武德;阐明办案要精心一意,引导他慎加惩罚;阐明待人要无所偏私,引导他正确赏赐;阐明做事要专一严肃,使他明于处事。如果这样教导还不成功,那就不能做他的老师了。“吟诵诗歌来辅佐他,用礼仪来帮助他,以礼相待来影响他,身体力行来辅助他,制订节义来约束他,端庄恭敬地监督他,殷勤恳切地劝勉他,以孝顺之心对待他,用忠诚信义来启发他,用好的声誉来激扬他,如此全面教导还不听从的话,那就不是一个可以教育好的人了。那还可以教养成人吗?那太子即位您就引退,自己引退就显示出自重,否则就会时常感到惭愧。”


    子囊议恭王之谥


    〔原文〕恭王有疾①,召大夫曰:“不穀不德,失先君之业,覆楚国之师,不穀之罪也。若得保其首领以殁,唯是春秋所以从先君者,请为‘灵’若‘厉’。”大夫许诺。王卒,及葬,子囊议谥②。大夫曰:“王有命矣。”子囊曰:“不可。夫事君者,先其善不从其过。赫赫楚国,而君临之,抚征南海③,训及诸夏,其宠大矣。有是宠也,而知其过,可不谓‘恭’乎?若先君善,则请为‘恭’。”大夫从之。


    〔注释〕①恭王:楚恭王,楚庄王的儿子,名审,前590至前560年在位。②子囊:即公子贞,楚国的令尹,楚恭王的弟弟。③南海:指南方一带。


    〔译文〕楚恭王生病,召见大夫们说:“我没有德行,丧失了先君的霸业,败坏了楚国的军队,这是我的罪过。如果我能够保全首领而死,在春、秋二季庙祭时能追随先君,请谥作‘灵’或者‘厉’。”大夫们答应了。恭王死,等到下葬时,子囊和大家商议谥号。大夫们说:“国王已经有过命令了。”子囊说:“不行。事奉君王的人,议定谥号时首先要举出他的善行,而不能依从他的过失。威名赫赫的楚国,君王统治它,安抚征服了南方,教令施及到中原各国,他的尊荣可谓大了。有这样的尊荣,而且知道自己的过失,难道不可以称作‘恭’吗?如果首先举出君王的善行,那就请定谥号为‘恭’。”大夫们听从了他的意见。


    屈建祭父不荐芰


    〔原文〕


    屈到嗜芰①。有疾,召其宗老而属之②,曰:“祭我必以芰。”及祥③,宗老将荐芰,屈建命去之④。宗老曰:“夫子属之。”子木曰:“不然。夫子承楚国之政,其法刑在民心而藏在王府,上之可以比先王,下之可以训后世,虽微楚国,诸侯莫不誉。其祭典有之曰:国君有牛享,大夫有羊馈,士有豚犬之奠,庶人有鱼炙之荐,笾豆、脯醢则上下共之⑤,不羞珍异,不陈庶侈。夫子不以其私欲干国之典。”遂不用。


    〔注释〕①屈到,楚国的卿,名子夕。芰:菱角。②宗老:大夫家里掌管祭祀的家臣。③祥:祭名,父母死十三个月而祭叫”小祥”,二十五个月而祭叫“大祥”。④屈建:屈到的儿子,名子木,楚国大夫。⑤笾豆:古代祭祀时盛果品的竹器和盛肉的木器。脯醢:果干和肉酱。


    〔译文〕屈到喜欢吃菱角。他生病时,叫来负责祭祀的家臣嘱咐说:“祭祀我的时候,一定要用菱角。”到了一周年祭祀时,家臣准备供奉菱角,屈建命令把它拿掉。家臣说:“这是您父亲嘱托的。”屈建说:“不能这样。我父亲执掌楚国的政事,他制定的法令记在百姓的心中,收藏在王府里,对上可以比同于先王,对下可以训导后人,即使没有楚国,各国诸侯也没有谁不称赞的。祭祀的法典上说:祭国君要用牛,祭大夫用羊,祭士用小猪和狗,祭普通人用烤鱼,竹笾木器里装的果干和肉酱,则从国君到普通百姓都可以用。不进献珍贵稀罕的东西,不陈列品类繁多的食品。我父亲也不能因为自己的嗜好而违犯国家的法典。”于是祭祀时便不用菱角。


    蔡声子论楚材晋用


    〔原文〕椒举娶于申公子牟①,子牟有罪而亡,康王以为椒举遣之②,椒举奔郑,将遂奔晋。蔡声子将如晋③,遇之于郑,飨之以璧侑,曰:“子尚良食,二先子其皆相子,尚能事晋君以为诸侯主。”辞曰:“非所愿也。若得归骨于楚,死且不朽。”声子曰:“子尚良食,吾归子。”椒举降三拜,纳其乘马,声子受之。还见令尹子木④,子木与之语,曰:“子虽兄弟于晋,然蔡吾甥也,二国孰贤?”对曰:“晋卿不若楚,其大夫则贤,其大夫皆卿材也。若杞梓、皮革焉⑤,楚实遗之,虽楚有材,不能用也。”子木曰:“彼有公族甥、舅,若之何其遗之材也?”对曰:“昔令尹子元之难⑥,或谮王孙启于成王⑦,王弗是,王孙启奔晋,晋人用之。及城濮之役,晋将遁矣,王孙启与于军事,谓先轸曰:‘是师也,唯子玉欲之⑧,与王心违,故唯东宫与西广实来⑨。诸侯之从者,叛者半矣,若敖氏离矣⑩,楚师必败,何故去之!’先轸从之,大败楚师,则王孙启之为也。“昔庄王方弱(11),申公子仪父为师(12),王子燮为傅(13),使师崇、子孔帅师以伐舒(14)。燮及仪父施二帅而分其室。师还至,则以王如庐(15),庐戢黎杀二子而复王(16)。或谮析公臣于王(17),王弗是,析公奔晋,晋人用之。实谗败楚,使不规东夏(18),则析公之为也。“昔雍子之父兄谮雍子于恭王(19),王弗是,雍子奔晋,晋人用之。及鄢之役(20),晋将遁矣,雍子与于军事,谓栾书曰:‘楚师可料也,在中军王族而已。若易中下,楚必歆之。若合而臽吾中,吾上下必败其左右,则三萃以攻其王族,必大败之。’栾书从之,大败楚师,王亲面伤,则雍子之为也。“昔陈公子夏为御叔娶于郑穆公(21),生子南(22)。子南之母乱陈而亡之(23),使子南戮于诸侯。庄王既以夏氏之室赐申公巫臣(24),则又界之子反(25),卒于襄老(26)。襄老死于邲(27),二子争之,未有成。恭王使巫臣聘于齐,以夏姬行,遂奔晋。晋人用之,实通吴晋。使其子狐庸为行人于吴(28),而教之射御,导之伐楚。至于今为患,则申公巫臣之为也。“今椒举娶于子牟,子牟得罪而亡,执政弗是,谓椒举曰:‘女实遣之。’彼惧而奔郑,缅然引领南望,曰:‘庶几赦吾罪。’又不图也,乃遂奔晋,晋人又用之矣。彼若谋楚,其亦必有丰败也哉。”子木愀然,曰:“夫子何如,召之其来乎?”对曰:“亡人得生,又何不来为。”子木曰:“不来,则若之何?”对曰:“夫子不居矣,春秋相事,以还轸于诸侯。若资东阳之盗使杀之(29),其可乎?不然,不来矣。”子木曰:“不可。我为楚卿,而赂盗以贼一夫于晋,非义也。子为我召之,吾倍其室。”乃使椒鸣召其父而复之(30)。


    〔注释〕①椒举:即伍举,伍子胥的祖父,楚国大夫。因封邑在椒,故称椒举。申公子牟:即王子牟,曾为申公。②康王:楚康王,名昭,楚恭王的儿子,公元前559至前545年在位。③蔡声子:即公孙归生,名子家,蔡国大夫。④子木:即屈建。⑤杞梓:杞木和梓木。⑥子元:王子善,又称公子元,楚武王的儿子,楚文王的弟弟。子元之难:指鲁庄公二十八年(前664)子元想引诱楚文王的夫人息妫和他私通,入王宫时被捕,后被申公斗班杀死。⑦王孙启:子元的儿子。成王:楚成王。⑧子玉:即成得臣,字子玉,楚国的令尹,城濮之战中的楚军统帅。⑨东宫:楚太子的卫队。西广:楚军编制分为东广、西广。广,楚军兵车十五辆为一广。⑩若敖氏:令尹子玉的家族。(11)庄王:楚庄王。(12)子仪父:即斗克,申公斗班的儿子,楚国大司马。子仪是他的字,父是尊称。师:太师。(13)王子燮:楚国公子。傅:太傅。(14)师崇:即潘崇,楚国太师。子孔:即成嘉,字子孔,楚国令尹。舒:国名,偃姓,相传是少昊后人,有舒庸、舒鸠、舒蓼等称为群舒,在今安徽舒城、庐江境内。(15)庐:楚邑名,又称中庐,在今湖北宜城境内。(16)戢黎:庐邑的大夫。(17)析公臣:楚国大夫。(18)东夏:指楚国东面的蔡、沈两国。(19)雍子:楚国大夫。恭王:楚恭王。(20)鄢之役:即鄢陵之战。(21)公子夏:陈宣公的儿子,御叔的父亲。郑穆公:名兰。前627至前606年在位。(22)子南:御叔的儿子,即夏徵舒,子南是他的字。(23)子南之母:郑穆公的女儿夏姬。她嫁给御叔,御叔早死,她与陈灵公等私通,子南杀死灵公,后楚庄王率领诸侯讨伐子南而灭陈。(24)申公巫臣:即屈巫,字子灵,楚国大臣。(25)子反:即公子侧,楚国司马。(26)襄老:楚国的臣。(27)邲:指邲之战。(28)狐庸:巫臣的儿子。(29)东阳:韦昭注为楚邑名。疑泛指晋国所属太行山以东地区,今河北邢台、邯郸地区一带。(30)椒鸣:椒举的儿子。


    〔译文〕椒举娶了申公子牟的女儿,子牟犯罪逃亡,楚康王认为是椒举放他走的,椒举就逃亡到郑国,又打算逃亡到晋国去。蔡声子将出使晋国,在郑国遇见了椒举,拿出璧玉劝他进食,说:“您努力加餐饭,我俩的先人在天之灵都会帮助你,你还能事奉晋君成为诸侯的盟主。”椒举辞谢说:“这不是我的愿望。如果我的尸骨能回到楚国,那死了也是不朽的。”声子说:“您努力加餐饭,我设法让你回到楚国去。”椒举下堂拜谢了三次,送给声子四匹马,声子接受了。声子回到楚国后会见令尹子木,子木和他谈话,说:“你虽然和晋国是同姓兄弟,但蔡君是我们楚君的外甥,你看晋、楚两国谁好呢?”声子回答说:“晋国的正卿不如楚国的令尹,但晋国的大夫很贤明,他们都是当卿的人材。就像杞木、梓木和皮革一样,都是楚国送给晋国的,虽然楚国有人材,却不能使用。”子木说:“他们有公族和甥、舅之类的亲戚,为什么还要送给他们的人材呢?”声子回答说:“以前令尹子元遇难,有人对楚成王说他儿子王孙启的坏话,成王不能正确审理,王孙启就逃亡到晋国,晋国任用了他。等到城濮之战的时候,晋军将要撤退,王孙启当时参与军事谋划,对先轸说:‘这次出兵,只是子玉想打,他和楚王的想法不一致,所以只有东宫和西广两支部队前来参战。诸侯随从来的,背叛的有半数以上,连子玉的同族若敖氏都不想打了,楚军一定要失败,为什么要撤退呢!’先轸听从了他的意见,大败楚军,这是王孙启干的。“以前楚庄王还未成年,申公子仪父任太师,王子燮任太傅,派师崇和子孔率领军队去讨伐舒国。王子燮和仪父给两人施加罪名,瓜分了两家的财产。军队返回国,他们带着庄王跑到庐城。庐城大夫戢黎杀了王子燮和仪父,把庄王送回都城。有人对庄王说析公臣的坏话,庄王不能正确审理,析公逃亡到晋国,晋国任用了他。这些谗言后来使楚国吃了败仗,使它不再占有东夏,这是析公臣干的。“以前雍子的父兄对楚恭王说雍子的坏话,恭王不能正确审理,雍子逃亡到晋国,晋国任用了他。等到鄢陵之战的时候,晋军将要撤退,雍子当时参与军事谋划,对栾书说:‘楚军可以预测,它的主力只是在中军的王族亲兵罢了。如果我们调换中军和下军的位置,楚军必然贪利中计。如果它们来交战,就会遭遇我们的中军,我们上下两军必然打败他们的左右两军,然后我们结集中军、上军、下军和新军攻打他们的王族亲兵,一定把它打得大败。’栾书听从了他的意见,大败楚军,恭王眼睛被射伤,这是雍子干的。“以前陈公子夏给御叔娶了郑穆公的女儿,生了子南。子南的母亲夏姬给陈国造成了祸乱,导致陈国灭亡,使子南被诸侯所杀。楚庄王把夏姬赏赐给申公巫臣,接着又赏给子反,最后又给了襄老。襄老在邲地战役中死去,巫臣和子反两人争夺夏姬,没有个结果。恭王派巫臣出使齐国,巫臣带着夏姬同行,于是逃亡到晋国。晋国任用了他,沟通了吴国和晋国的关系。巫臣派他的儿子狐庸在吴国当外交官,并且教吴人驾车射箭,引导吴国进攻楚国。一直到今天还成为祸患,这是申公巫臣干的。“现在椒举娶了子牟的女儿,子牟犯罪逃亡了,执政的不能正确审理,对椒举说:‘是你放他跑的。’椒举害怕而逃亡到郑国,远远地伸长脖子望着南方,说:‘也许能赦免我的罪。’楚国如不处置好这件事,他就会逃亡到晋国,晋国又将任用他了。他假如谋取楚国,那又势必会给楚国造成惨败。”子木听了很发愁,说:“对他怎么办,召他能回来吗?”声子回答说:“逃亡的人得到一条生路,又怎么能不回来呢。”子木说:“假如他不回来,那怎么办?”声子回答说:“椒举不在楚国了,他将一年四季要奉命出去聘问,乘车往返于诸侯各国。如果出钱买通东阳大盗杀了他,可以吗?不这样,他是不会回来的。”子木说:“不行。我作为楚国的卿,却买通大盗到晋国去杀一个人,这是不义。您替我召回他,我加倍给他家产。”于是就派椒鸣召他的父亲回国,恢复了他的职位。


    伍举论台美而楚殆


    〔原文〕灵王为章华之台①,与伍举升焉②,曰:“台美夫!”对曰:“臣闻国君服宠以为美,安民以为乐,听德以为聪,致远以为明。不闻其以土木之崇高、彤镂为美,而以金石匏竹之昌大、嚣庶为乐③;不闻其以观大、视侈、淫色以为明,而以察清浊为聪。“先君庄王为匏居之台④,高不过望国氛,大不过容宴豆⑤,木不妨守备,用不烦官府,民不废时务,官不易朝常。问谁宴焉,则宋公、郑伯⑥;问谁相礼,则华元、驷騑⑦;问谁赞事,则陈侯、蔡侯、许男、顿子⑧,其大夫侍之。先君以是除乱克敌,而无恶于诸侯。今君为此台也,国民罢焉,财用尽焉,年谷败焉,百官烦焉,举国留之,数年乃成。愿得诸侯与始升焉,诸侯皆距无有至者。而后使太宰启疆请于鲁侯⑨,惧之以蜀之役⑩,而仅得以来。使富都那竖赞焉,而使长鬣之士相焉,臣不知其美也。“夫美也者,上下、内外、小大、远近皆无害焉,故曰美。若于目观则美,缩于财用则匮,是聚民利以自封而瘠民也,胡美之为?夫君国者,将民之与处;民实瘠矣,君安得肥?且夫私欲弘侈,则德义鲜少;德义不行,则迩者骚离而远者距违。天子之贵也,唯其以公侯为官正,而以伯子男为师旅。其有美名也,唯其施令德于远近,而小大安之也。若敛民利以成其私欲,使民蒿焉望其安乐,而有远心,其为恶也甚矣,安用目观?“故先王之为台榭也,榭不过讲军实,台不过望氛祥。故榭度于大卒之居,台度于临观之高。其所不夺穑地,其为不匮财用,其事不烦官业,其日不废时务,瘠硗之地,于是乎为之;城守之木,于是乎用之;官僚之暇,于是乎临之;四时之隙,于是乎成之。故《周诗》曰(11):‘经始灵台(12),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13),麀鹿攸伏(14)。’夫为台榭,将以教民利也,不知其以匮之也。若君谓此台美而为之正,楚其殆矣!”


    〔注释〕①灵王:楚灵王,名熊虔,公元前540至前529年在位。章华:楚地名,当在今湖北监利离湖上。②伍举:即椒举。③金:钟。石:石磬。匏:笙。竹:箫管。④庄王:楚庄王,匏居:台名。⑤豆:盛食品的高脚盘。⑥宋公:指宋文公,名鲍,公元前610至前589年在位。郑伯:指郑襄公,名坚,公元前604至前587年在位。⑦华元:宋国的卿。驷騑:即公子騑,郑穆公的儿子,名騑。⑧陈侯:指陈成公,名午,公元前598至前570年在位。蔡侯:指蔡文公,名申,公元前611至前592年在位。许男:指许昭公,名锡我,公元前622至前593年在位。顿子:顿国的国君。⑨启疆:即子,楚国的卿。鲁侯:指鲁昭公,名稠,公元前542至前511年在位。⑩蜀之役:指鲁成公二年(前590)楚国攻伐鲁国直到蜀地的战役。鲁国恐惧,因此派人和楚国结盟。蜀,鲁地。(11)《周诗》:指《诗经?大雅?灵台》。(12)灵台:周代台名,故址在今陕西西安西北。(13)灵囿:天子畜养鸟兽的园林。(14)麀鹿:母鹿。


    〔译文〕楚灵王建造了章华台,和伍举一起登了上去,说:“这高台真美啊!”伍举回答说:“我听说国君把有德而受到尊崇当作美,把安抚百姓当作快乐,把能听从有德的人当作听觉灵敏,把能招致远方的人归附当作贤明。没有听说把土木建筑的高大和雕梁画栋当作美,把钟磬笙箫等演奏乐队的盛大和喧哗当作快乐;没有听说把观赏的场面大、看到的东西奢侈、迷乱于姿色当作目光明亮,把能分辨音乐的清浊当作耳朵灵敏。“我们先君楚庄王建造的匏居台,高度不过可以观望国家吉凶的气象,台大不过能够容纳宴会的杯盘,用的木材不占用国家的守备,财用不增加官府的负担,百姓不误农时,官吏不打乱日常的政务。说到宴请的有谁,是宋公和郑伯;说到有谁导引朝见的礼节,是华元和驷騑;说到有谁辅佐宴会事务,是陈侯、蔡侯、许男和顿国国君,他们的大夫们各自陪侍自己的国君。先君就靠这样消除祸乱,战胜敌国,而并不得罪诸侯。现在您建造了这高台,使国家和百姓疲惫不堪,钱财都用光了,年成不好,百官烦忙,举国上下都来建造它,化了好几年才建成。希望有诸侯来庆贺,和他们一起首次登上高台,可是诸侯们都拒绝没有一个来的。后来派太宰启疆去请鲁侯,并用蜀地之战威胁他,他才勉强前来。又叫俊美娴雅的少年辅佐宴会事务,长髯美须的士人导引朝见,我不知道这有什么美。“所谓美,是指对上下、内外、大小、远近都没有妨害,所以才叫美。如果用眼睛看起来是美的,财用却匮乏,这是收括民财使自己富有却让百姓贫困,有什么美呢?当国君的人,要与百姓共处,百姓贫瘦了,国君怎么能肥呢?况且私欲太大太多,就会使德义鲜少;德义不能实行,就会使近处的人忧愁叛离,远方的人抗拒违命。天子的尊贵,正是因为他把公、侯当作官长,让伯、子、男统率军队。他享有美名,正是因为他把美德布施给远近的人,使大小国家都得到安定。如果聚敛民财来满足自己的私欲,使百姓贫耗失去安乐从而产生叛离之心,那作恶就大了,眼睛看上去好看又有什么用呢?“所以先王建造台榭,榭不过是用来讲习军事,台不过是用来观望气象吉凶。因此榭只要能在上面可以检阅士卒,台只要能登临观望气象吉凶的高度就行了。它所在的地方不侵占农田,它的建造不使国家的财用匮乏,它的工作不烦扰正常的政务,它占用的时间不妨碍农时。要在贫瘠的土地上建造它;以建造城防剩余的木料建造它;要让官吏在闲暇的时候前去指挥;在四季农闲的时候建成它。所以《周诗》上说:‘经营建造灵台,经营它,建造它。百姓来营造,没用几天就完成了。经营建造的时间不急迫,百姓像孝顺儿子一样都来了。周王来到了园林,母鹿悠然卧伏。’建造台榭,是为了要让百姓得到利益,没听说是为了使百姓匮乏的。如果您认为这高台很美,事情做得正确,那么楚国可就危险了!”


    范无宇论国为大城未有利者


    〔原文〕灵王城陈、蔡、不羹①,使仆夫子晳问于范无宇②,曰:“吾不服诸夏而独事晋何也,唯晋近我远也。今吾城三国,赋皆千乘,亦当晋矣。又加之以楚,诸侯其来乎?”对曰:“其在志也,国为大城,未有利者。昔郑有京、栎③,卫有蒲、戚④,宋有萧、蒙⑤,鲁有弁、费⑥,齐有渠丘⑦,晋有曲沃,秦有徵、衙⑧。叔段以京患庄公⑨,郑几不克,栎人实使郑子不得其位⑩。卫蒲、戚实出献公(11),宋萧、蒙实弑昭公(12),鲁弁、费实弱襄公(13),齐渠丘实杀无知(14),晋曲沃实纳齐师,秦徵、衙实难桓、景(15),皆志于诸侯,此其不利者也。“且夫制城邑若体性焉,有首领股肱,至于手拇毛脉,大能掉小,故变而不勤。地有高下,天有晦明,民有君臣,国有都鄙,古之制也。先王惧其不帅,故制之以义,旌之以服,行之以礼,辩之以名,书之以文,道之以言。既其失也,易物之由。夫边境者,国之尾也,譬之如牛马,处暑之既至(16),■之既多(17),而不能掉其尾,臣亦惧之。不然,是三城也,岂不使诸侯之心惕惕焉。”子晳复命,王曰:“是知天咫,安知民则?是言诞也。”右尹子革侍(18),曰:“民,天之生也。知天,必知民矣。是其言可以惧哉!”三年,陈、蔡及不羹人纳弃疾而弑灵王(19)。


    〔注释〕①灵王:楚灵王。陈:楚地名,原为陈国,鲁昭公八年(前534)被楚国灭后并入楚地。蔡:楚地名,原为蔡国,鲁昭公十一年(前531)被楚国灭后并入楚地。不羹:楚地名,原为不羹国,后被楚国灭后并入楚地,有西、东二不羹,西不羹在今河南襄城东南,东不羹在今河南舞阳北。②仆夫子晳:即仆晳父,楚国大夫。范无宇:即申无宇,楚国大夫。③京:郑邑名,郑庄公的弟弟共叔段的封邑,在今河南荥阳东南。栎:郑邑名,郑庄公的儿子子元的封邑,在今河南禹县。④蒲:卫邑名,卫国大夫宁殖的封邑,在今河南长垣。戚:卫邑名,卫国大夫孙林父的封邑,在今河南濮阳北。⑤萧、蒙:宋邑名,公子鲍的封邑。萧在今安徽萧县,蒙在今河南商丘东北。⑥弁、费:鲁邑名,鲁国大夫季氏的封邑。弁在今山东境内。费在今山东费县西南的费城。⑦渠丘:齐邑名,即葵丘,齐国大夫雍廪的封邑,在今山东临淄西。⑧徵。衙:秦邑名,秦公子鍼的封邑。有说徵在今陕西澄城西南,衙在今陕西白县,但仅可参考。⑨叔段:郑庄公的弟弟,名段,也称共叔段,庄公:郑庄公。⑩栎人:指郑国大夫傅瑕。郑子:郑庄公的儿子,名子仪。鲁庄公十四年(前680),郑厉公自栎地入侵郑国,俘虏了郑国大夫傅瑕,与他结盟而赦免了他,后傅瑕杀了郑子,接纳郑厉公复位。(11)献公:卫献公。指鲁襄公十四年(前559)蒲地的宁殖和戚地的孙林父驱逐了卫献公,献公逃亡到了晋国。(12)昭公:宋昭公。指鲁文公十六年(前611)宋昭公的哥哥公子鲍杀了昭公,自立为君。(13)襄公:鲁襄公,指鲁襄公十一年(前562)鲁卿季武子自作三军,削弱了鲁襄公的力量。(14)无知:公孙无知,齐襄公的堂弟,指鲁庄公九年(前685)齐国大夫雍廪杀了公孙无知。(15)桓、景:秦桓公和秦景公。指秦桓公的儿子公子鍼受到桓公的宠爱,景公即位后,和景公如同二君并列。鲁昭公元年(前541)公子鍼逃亡到了晋国。(16)处暑:二十四节气之一。每年8月下旬太阳到达黄经150°开始,此后气温逐渐下降。(17)■:牛虻,大的称,小的称■。(18)右尹:官名,楚国长官多称尹。子革:楚国大夫,也称郑丹或然丹,郑国大夫子然的儿子。(19)弃疾:公子弃疾,楚恭王的儿子,楚灵王的弟弟,名熊居,即楚平王,前528—前516年在位。


    〔译文〕楚灵王修筑陈国、蔡国、不羹的城墙,派子皙去询问范无宇,说:“我不能使中原各国归附,它们只事奉晋国,是什么原因呢?只是因为晋国离它们近而我国离它们远。现在我修筑三国的城墙,它们各出一千辆战车,也相当于晋国了。再加上楚国的兵力,诸侯们该来归附了吧?”范无宇回答说:“书籍上记载说,国家修筑大城,没有什么好处。以前郑国有京城、栎城,卫国有蒲城、戚城,宋国有萧城、蒙城,鲁国有弁城、费城,齐国有渠丘城,晋国有曲沃城,秦国有徵城、衙城。叔段因为京城而给郑庄公制造忧患,郑国几乎不能战胜他,栎人傅瑕使郑子丢掉了君位。卫国蒲城、戚城的邑主驱逐了卫献公,宋国萧城、蒙城的邑主杀害了宋昭公,鲁国弁城、费城的邑主削弱了鲁襄公的势力,齐国渠丘的邑主杀了公孙无知,晋国曲沃的邑主被齐军接纳而作乱,秦国徵城、衙城的邑主侵逼秦桓公和秦景公,这些在各诸侯国都有记载,都是不利的例子。“而且修筑城邑就像人的身体一样,有头和四肢,一直到手指、毛发和血脉,大的部位能调动小的部位,所以行动起来并不劳累。地势有高有低,天气有阴有晴,人分为君和臣,国家有国都和边邑,这是自古以来的制度。先王恐怕有人不遵守,所以用德义来制约它,用服饰来彰显它,用礼仪来推行它,用名号来分辨它,用文字来记载它,用语言来表述它。及至丧失了它,就是因为改变了尊卑秩序的缘故。边境地区,是国家的尾部,譬如牛马,处暑到了,牛虻聚得多了,就不能摆动它的尾巴了,我也怕国家这样。否则,这三座城岂不能使诸侯的心感到害怕呢。”子皙回报楚灵王,灵王说:“这人稍微懂得天道,哪里知道治民的法则呢?这些话真是虚妄。”右尹子革在旁陪侍,说:“百姓是上天生的,懂得天道,必然也懂得百姓。他的这些话应引起警惕啊!”过了三年,陈国、蔡国和不羹的人接纳了弃疾,杀死了楚灵王。


    左史倚相儆申公子亹


    〔原文〕左史倚相廷见申公子亹①,子亹不出,左史谤之,举伯以告②。子亹怒而出,曰:“女无亦谓我老耄而舍我,而又谤我!”左史倚相曰:“唯子老耄,故欲见以交儆子。若子方壮,能经营百事,倚相将奔走承序,于是不给,而何暇得见?昔卫武公年数九十有五矣③,犹箴儆于国,曰:‘自卿以下至于师长士④,苟在朝者,无谓我老耄而舍我,必恭恪于朝,朝夕以交戒我;闻一二之言,必诵志而纳之,以训导我。’在舆有旅贲之规,位■有官师之典,倚几有诵训之谏,居寝有亵御之箴,临事有瞽史之导,宴居有师工之诵。史不失书,蒙不失诵,以训御之,于是乎作《懿》戒以自儆也⑤。及其没也,谓之睿圣武公。子实不睿圣,于倚相何害。《周书》曰⑥:‘文王至于日中昃⑦,不皇暇食。惠于小民,唯政之恭。’文王犹不敢骄。今子老楚国而欲自安也,以御数者,王将何为?若常如此,楚其难哉!”子亹惧,曰:“老之过也。”乃骤见左史。


    〔注释〕①倚相:楚国的史官。申公子亹:即申公史老,楚国的长老。②举伯:楚国大夫。③卫武公:卫国国君,名和,公元前812至前757年在位。④师长:大夫。⑤《懿》:指《诗经?大雅?抑》。⑥《周书》:指《尚书?周书?无逸》。⑦文王:周文王。


    〔译文〕左史倚相要在朝廷会见申公子亹,子亹不肯出来,倚相指责他不对,举伯告诉了子亹。子亹发怒,出来见他说:“你莫非是认为我老了而舍弃我,而且还说我的坏话!”左史倚相说:“正因为您老了,所以我才想见您来告诫您。如果您正在壮年,能处理各种事务,我倚相将往来奔走受命办事,这样还恐怕不能完成,哪有空闲来见您呢?以前卫武公年龄九十五岁了,还告诫国人,说:‘从卿以下到大夫和众士,只要在朝中,不要认为我老了而舍弃我,在朝廷必须恭敬从事,早晚帮助告诫我;哪怕听到一两句谏言,一定要背诵记住,转达给我,来训导我。’在车上有勇士的规谏,在朝廷有官长的法典,在几案旁边有诵训官的进谏,在寝室有近侍的箴言,处理政务有瞽史的引导,平时有乐师的诵诗。史官不停止书写,乐师不停止诵读,用来训导进献,于是作了《懿》这首戒诗来自我警戒。等到他去世后,称他是智慧圣明的武公。您不智慧圣明,对我倚相有什么妨害。《周书》说:‘周文王忙到日头西斜,还来不及有空吃饭。恩惠施及小民,恭恭敬敬处理政事。’周文王尚且不敢骄惰。现在您在楚国自恃年老,想求得自己安逸,抵制别人的各种规谏,倘若是君王又将怎样呢?如果长久这样下去,楚国就难治了!”子亹听了感到害怕,说:“这是我的过错啊。”于是立即会见了左史。


    白公子张讽灵王宜纳谏


    〔原文〕灵王虐,白公子张骤谏①。王患之,谓史老曰②:“吾欲已子张之谏,若何?”对曰:“用之实难,已之易矣。若谏,君则曰余左执鬼中,右执殇宫,凡百箴谏,吾尽闻之矣,宁闻他言?”白公又谏,王如史老之言。对曰:“昔殷武丁能耸其德③,至于神明,以入于河④,自河徂亳⑤,于是乎三年,默以思道。卿士患之,曰:‘王言以出令也,若不言,是无所禀令也。’武丁于是作书,曰:‘以余正四方,余恐德之不类,兹故不言。’如是而又使以象梦旁求四方之贤,得傅说以来⑥,升以为公,而使朝夕规谏,曰:‘若金,用女作砺。若津水,用女作舟。若天旱’用女作霖雨。启乃心,沃朕心。若药不瞑眩,厥疾不廖。若跣不视地,厥足用仿。’若武丁之神明也,其圣之睿广也,其智之不疚也,犹自谓未乂,故三年默以思道。既得道,犹不敢专制,使以象旁求圣人。既得以为辅,又恐其荒失遗忘,故使朝夕规诲箴谏,曰:‘必交修余,无余弃也。’今君或者未及武丁,而恶规谏者,不亦难乎!“齐桓、晋文,皆非嗣也,还轸诸侯,不敢淫逸,心类德音,以德有国。近臣谏,远臣谤,舆人诵,以自诰也。是以其入也,四封不备一同,而至于有畿田,以属诸侯,至于今为令君。桓、文皆然,君不度忧于二令君,而欲自逸也,无乃不可乎?《周诗》有之曰⑦:‘弗躬弗亲,庶民弗信。’臣惧民之不信君也,故不敢不言。不然,何急其以言取罪也?”王病之,曰:“子复语。不穀虽不能用,吾慭置之于耳。”对曰:“赖君用之也,故言。不然,巴浦之犀、犛、兕、象⑧,其可尽乎,其又以规为瑱也⑨?”遂趋而退,归,杜门不出。七月,乃有乾溪之乱⑩,灵王死之。


    〔注释〕①白公子张:楚国大夫,名子张,因封邑在白,故也称白公。②史老:即申公子亹。③武丁:商朝国君,曾重用傅说、甘盘为大臣,励精图治,死后被称为殷高宗。④河:黄河。此指河内,黄河以北地区。⑤亳:商朝都城,在今河南偃师西。⑥傅说:殷高宗武丁的大臣。原是傅岩从事版筑的奴隶,后被任为大臣。⑦《周诗》:指《诗经?小雅?节南山》。⑧巴浦:楚地名,今所在不详。一说巴是巴郡,浦是合浦。犛:牦牛,长髦牛。兕:犀牛一类的兽。⑨瑱:古人冠冕上垂在两侧用以塞耳的玉。⑩乾溪之乱:指鲁昭公十三年(前529)楚灵王东征,驻扎在楚国边境乾溪,其弟弃疾乘机率兵回国,煽动三军叛乱,灵王自杀,弃疾即位为楚平王。乾溪,楚地名,在今安徽毫县东南。


    〔译文〕楚灵王暴虐无道,白公子张多次劝谏。灵王很讨厌,对史老说:“我想制止子张的劝谏,怎么样?”史老回答说:“接受劝谏很难,制止它容易。如果他再劝谏,您就说我左手掌握着鬼身,右手掌握着鬼的居处,凡是各种告诫劝谏,我全听到了,哪里需要听别的什么劝告?”白公又来劝谏,灵王按照史老讲的说了。白公回答说:“以前殷高宗武丁能够敬慎德行,和神明相通,先迁到河内,又从河内迁到亳地,从此三年沉默不语,思考治国的道理。卿士们为此担忧,说:‘君王讲话才能发出命令,如果不说话,我们就无法接受命令了。’于是武丁就写了文书,说:‘要我统治天下,我恐怕德行不好,所以才不讲话。’这样写了以后,又派人根据梦中的形象到四方寻访贤人,得到了傅说,把他请来,提升他为上公,让他早晚规谏,说:‘如果我是剑,就把你当作磨刀石。如果我要渡河,就把你当船。如果天旱,就把你当作连绵的雨。敞开你的心扉,滋润我的心田。如果药力不足以使人头晕目眩,那病就不会痊愈。如果光着脚走路不看地面,那脚就要受伤。’像武丁那样和神明相通,他的圣明智慧广博,他的聪明没有毛病,还自认为不能治理好国家,所以三年中沉默不语,思考治国的道理。已经知道了为君之道,还不敢专断独行,派人根据梦中的形象去寻访贤人。已经得到了贤人辅佐自己,还怕疏忽遗忘,所以叫他早晚教诲规谏,说:“一定要教诲帮助我,不要抛弃我。’现在您也许还赶不上武丁,却讨厌规谏您的人,要治理好国家不是太难了吗!“齐桓公和晋文公,都不是嫡长子,他们流亡周游诸侯各国,不敢骄奢淫逸,心中喜爱有德的言论,因为修养德行做了国君。身旁大臣劝谏,远方臣僚批评,众人诵诫议论,他们都能用来告诫自己。因此他们刚回国即位时,四面的封疆方圆不到一百里,后来发展到方圆一千里,会合诸侯做了霸主,一直到今天还被称为贤君。齐桓公、晋文公都是如此,您不思考担忧赶不上两位贤君,却想贪图安逸,恐怕不行吧?《周诗》上有这样的话:‘不亲自处理政事,百姓不会相信。’我怕百姓不信任您,因此不敢不说。不然的话,我何必急着进谏因而获罪呢?”灵王担忧白公的话,说:“你再说下去。我虽然不能照着做,但我愿意把这些话放在耳朵里。”白公回答说:“希望您接受我的规谏,所以我才说。否则,巴浦地方犀牛、牦牛、兕、象的角和牙齿做塞耳的耳瑱,难道用得完吗?还用得着用规谏之词来做耳瑱吗?”于是便快步退下,回到家中,闭门不出。过了七个月,就发生了乾溪之乱,灵王死在这场叛乱之中。


    左史倚相儆司马子期唯道是从


    〔原文〕


    司马子期欲以妾为内子①,访之左史倚相,曰:“吾有妾而愿,欲笄之,其可乎?”对曰:“昔先大夫子囊违王之命谥;子夕嗜芰②,子木有羊馈而无麦荐③。君子曰:违而道。谷阳竖爱子反之劳也④,而献饮焉,以毙于鄢;芋尹申亥从灵王之欲⑤,以陨于乾溪。君子曰:从而逆。君子之行,欲其道也,故进退周旋,唯道是从。夫子木能违若敖之欲⑥,以之道而去芰荐,吾子经营楚国,而欲荐芰以干之,其可乎?”子期乃止。


    〔注释〕


    ①子期:即公子结,楚平王的儿子。内子:卿大夫的嫡妻。②子夕:即屈到,楚国的卿。③子木:屈到的儿子。④谷阳竖:子反的内臣。子反:即公子侧,楚国的大将。指鲁成公十六年(前575)鄢陵之战时,楚恭王被射伤眼睛,准备召子反再战,谷阳竖献酒给子反,子反喝醉了不能谒见,楚恭王因此率军连夜逃遁,子反自杀。⑤芋尹申亥:申无宇的儿子。指鲁昭公十三年(前529)乾溪战役时,申亥去谒见楚灵王并接回家中,后灵王吊死在申亥家,申亥为报答灵王的恩德,就用自己的两个女儿为灵王殉葬。⑥若敖:即屈到。


    〔译文〕


    司马子期想把妾立为正妻,去求问于左史倚相,说:“我有个妾谨慎老实,想给她戴上内子的首饰,可以吗?”倚相回答说:“以前大夫子囊不执行楚恭王遗命要用的谥号;子夕喜欢吃菱角,子木用羊祭祀而不用菱角。君子说:这违反命令却符合道义。谷阳竖心痛子反的辛劳,献给他酒喝,结果子反死在鄢地;芋尹申亥顺从楚灵王的欲望,结果灵王死在乾溪。君子说:这是顺从却违背道理。君子行事,要符合道义,所以进退周旋,只服从道义。子木能够违背子夕的欲望,以符合道义而不用菱角,您经营楚国的政事,却想如同用菱角祭祀那样违犯道义,可以吗?”于是子期放弃了自己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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