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青春
3个月前 作者: 蔷屿
上海回寰州的动车时长九十分钟,九十分钟里乔青羽笔耕不辍,写满了整整三页a4白纸。用的是钢笔,一笔一划均不马虎,练字般全神贯注。她坐在窗边,却忘却了窗外的风景,偶有思索,就把视线放在用来压纸的水晶球上——她在上海买的唯一一件纪念品,大小如乒乓球,透明球体内是一座迷你东方明珠,轻轻摇晃能扬起里面的白色碎片,像漫天飞雪。
她本想细细记下这三天的经历,笔下的句子却像是自己长了双奔跑的脚,飞快掠过第一天遇到的困难,认识新朋友的忐忑和欢欣以及比赛时的淡然平静,写到明盛出现时,脚停了,开始踱步,细细回味每个细节,深怕错过一分一毫。去外滩吹冷风的夜晚乔青羽写了整整一页,今天明盛出现在狭小的颁奖现场为拿到一等奖的她鼓掌,她写了大半页。最后两段像是梦里的呓语,朦胧又直白,热烈又深情,回望和期盼混杂在一起,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再看第二遍。
火车马上到站,乔青羽把三张白纸叠好,塞进一个已经贴好邮票的牛皮纸信封,写上了朝阳新村的地址和收信人,把封口平整封好,而后拿出另一个大的白色信封,把牛皮纸信封塞了进去。
出站后她把信封投进邮筒,寄给了孟小曾。
前一天在上海老街闲逛时,他们发现一家“时光邮局”,可以代为寄信给未来。当时一伙人纷纷写了明信片交给店家,有设定一年后寄出,也有设定十年后寄出的。乔青羽当时不为所动,可今天颁奖典礼结束,退房,进入人潮汹涌的虹桥火车站,回首望见玻璃外明盛一动不动的身影的那一刻,在巨浪般席卷过来的不舍和哀愁下,她毅然决定要留下些什么。
时间是水,最擅长抹平一切了;她必须把这短暂的三天变成字,刻进纸里,永不消失。
她知道孟小曾还要住两天,所以把信寄给了她,请她帮忙拿到店里。对于店家的保管费用,孟小曾在短信中爽快地表示算了。
“既然我认识你了,过两天我干脆来寰州玩,你得当地陪顺便请我吃个饭吧~”她在短信中说,“我只要除夕那天赶回家就行。”
能不能当地陪,乔青羽并不确定——明天李芳好就会回来,带着乔礼隆。对于自由的孟小曾来说,自己无法独自出门的生活一定是不可想象的。
如何向李芳好解释自己这个凭空冒出来的朋友,以及万一李芳好不同意,如何向孟小曾解释自己的困境,是乔青羽回家路上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拉上乔劲羽,说是去书城,可行吗?没钱请孟小曾吃饭,私下向乔欢借点钱,可行吗?
乔青羽感觉飞驰的动车就像是隧道,那头是梦境,这头是现实。回到寰州已是傍晚,天空灰沉沉的,却倒没让她特别不适——她知道梦境留恋无用,自己只是醒了过来。
那个小水晶球被她握在手里,捏得发烫。
下公交车时天色已全黑。乔青羽把羽绒服的兜帽戴上,步伐匆匆经过冯老板娘的书报亭,手掌紧紧包裹着那颗滚圆的小宇宙,心想,还剩一晚上的自由,我必须隐藏好、保护好它-
恰是饭点,她决定先去店里吃饭,顺便报个平安。乔欢正忙着给一桌客人端面,看到乔青羽进门,高兴地喊了她一声。
“刚我还跟你爸说别急,你肯定马上到家,”放下两碗面,她牵住了往后厨走的乔青羽,头凑过来,“我跟你讲啊,你妈刚到。”
乔青羽感觉自己全身的毛孔都打开了:“我妈已经到了?”
“喏,到了半个钟头,小羽刚拿了吃的回家给你妈妈和爷爷,”乔欢说,“要不你也拿回家吃去,你妈一来就问起你了。”
“好。”
走进后厨,乔陆生刚把一盘菜倒进油锅,油烟刷地腾起,遮住了乔青羽的视线和声音。
“爸!”
“回来啦?”乔陆生边挥动锅铲边大喊,“你妈提前一天回来了!”
“我知道!”
“肚子饿了吧,下一盘多做一点,你也吃炒饭好伐?”
“好!”
锅里平稳了,乔陆生把锅盖盖上,关小火,转身切菜,又说:“我跟你妈说你去图书馆了,你记住。”
“嗯。”
“钱够不够用?”
“够,”乔青羽边说边从书包掏出剩下的一百多放在旁边的台子上,“还剩这些,爸。”
乔陆生瞄了眼:“你很省啊。”
“还有这个,”乔青羽把书包放下,从中拿出一本荣誉证书和一个盒子,把荣誉证书翻开,从盒子里拿出透明奖杯,“爸。”
乔陆生放下菜刀,眯着眼凑近看了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哇,一等奖啊。”
“我是不是不能带回家?”
乔陆生继续切菜,面色严肃似在沉思,随后说:“你放乔欢那里。”
“好。”
乔青羽把证书奖杯都交给了乔欢,包括带在身上的换洗衣物以及来去火车票。被问及还有没有要放的东西时,乔青羽碰到羽绒服口袋里的水晶球,缓缓摇了摇头。
她不舍得把水晶球交给任何人。回家走在小区内的暗黄路灯下,她发觉有什么冰凉的羽毛似的东西飘在了自己脸上,抬起头,依稀在灯光中捕捉到几片若隐若现的雪花。
现在的外滩,也下雪了吗?
昨晚黄浦江的风声犹在耳畔,明盛的温热气息仍回窜在鼻腔,想起来却恍如隔世。
掌心的水晶球热得像一颗随时会爆炸的小炸弹。乔青羽拿出手机删去了过去三天的一切,定定神,继续往家里走去。
她准备好了-
乔礼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乔青羽喊的“爷爷”,也不转头,低沉地哼了声表示知道了。餐桌上已收拾整洁,厨房里传出洗碗的声音,大房间的门开着,外侧乔劲羽的隔间却空无一人。
乔青羽先放下书包,把带来的炒饭放在餐桌上,探头往厨房内看了眼,跟正在洗碗的乔劲羽打了个招呼,然后悄悄吸了口气,走向亮着灯的大房间。
三合板门也开着,李芳好弓着腰杆的背影在眼前一闪而过。
“妈,”乔青羽走到三合板门边喊了声,“我回来了。”
正忙着铺床的李芳好没回头:“嗯,吃了没?吃了就把桌上的被子捧到客厅里去,你爸今晚用。”
乔青羽把被子抱出去放好,回来,见李芳好已铺好床单,正在套被套。
“妈我帮你。”
“你别弄这个,你把自己的衣服整理下,这些天要穿的放我和你爸的房间去,这个柜子空出两格给你爷爷放衣服。”
“好。”
小房间的门没锁,衣柜里尚无空位,乔青羽便把自己的衣服先放在了床上。
再次回来,她看见李芳好开始抖平被子,就走过去帮她。母女俩一起把被子叠好,李芳好终于不再弯着腰,站起来满脸阴郁地看向书桌:“桌子上的书啊,你也搬到小房间去,”她边说边打了个深长的打哈欠,“快点弄,你爷爷说累了要睡觉。”
“好。”
搬书是个力气活,乔劲羽也过来帮忙。总算搞定后李芳好让乔礼隆进来睡觉,老人家却不愿意,说太冷,要电火炉。满脸憔悴的李芳好说开空调,乔礼隆说不习惯。见争执一触即发,乔劲羽赶紧跑出来说自己去买热水袋。
他走了后乔礼隆让乔青羽把他的毛巾牙刷拖鞋放进浴室,热水温度调好,而后,才起身进去洗澡。
炒饭早就凉了,李芳好走进厨房打开微波炉,两分钟后出来,把冒着热气的炒饭往乔青羽面前一放,一声不吭往小房间走去。
“妈你先休息一下吧!”
“你快吃。”
吃饭时乔青羽看见李芳好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换床单被罩——这几年她越来越爱干净,肯定无法忍耐家里蒙了灰的样子。她疲惫又忙碌的身影使乔青羽开始自责,竟没提前准备换房间的事,以至于所有的活儿都挤压在一起,落在李芳好一个人的头上。
房间内,床单铺到一半的李芳好脱去大衣,继续干活。
乔青羽这才发现李芳好瘦了许多,贴身毛衣的袖子和腰际看起来空荡荡,一直伛偻在床边的身形就像个羸弱的老太太。动作也像,摊开床单的双手微微颤抖,铺好后又翻开来看看正反有没有弄错,有种可笑又可怜的多疑。
赶紧扒完饭后乔青羽走进小房间。敞开的衣柜门挡住了李芳好,乔青羽喊了声“妈”,没有反应。
“妈?”乔青羽加大音量,伸头探过衣柜门,“我帮你。”
“嗯。”李芳好声音空洞,双颊凹陷,眼睛无神,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青青。”
“妈妈你去休息吧。”
突然间李芳好回过神来:“想让我休息不会早点把这些事做掉?跟你爸说了多少次先弄好先弄好,一回家还是什么都没动,看看家里脏成了什么样!故意的是吧,故意让我做死,你们就高兴了!”
骂得凶狠又难听,可不知为何乔青羽反而安心了些。接下来李芳好恢复了以往的精神,边整理边仔细盘问乔青羽这半年来的情况,仿佛对过去的每周两三个电话全然没有记忆似的。乔青羽认认真真回答了每一个问题,一点不敢马虎。终于把房间收拾完毕后,大门兹拉一声开了,乔劲羽抖落肩头的雪,走了进来。
“哇,一下子好大雪!”乔劲羽进门就喊,“姐,来阳台看看!”
李芳好没吭声表示默许,乔青羽飞快地退出令她窒息的屋子,和乔劲羽并排走去了阳台。
王沐沐家一片漆黑,平常热闹的明盛爷爷家也没有灯,估计租户回家过年了。仰起头,乔青羽看见大片雪花在夜空中无声飘落,世界好寂静。
“我的手机呢姐?”乔劲羽声音很轻。
乔青羽从口袋中掏出手机还给他。
“听爸说你拿了一等奖?”乔劲羽轻声笑道,“可以啊姐,不虚此行啊。”
乔青羽把视线从飘扬的雪花中收回:“小羽,你觉不觉得妈妈变了?”
“老了好多,”乔劲羽认同,“面黄肌瘦的……在老家天天受气,老得快啊。”
“为了这个家,”乔青羽回头瞄了眼无人的客厅,“耗尽了青春。”
“是啊,”乔劲羽感慨道,“妈妈年轻时挺美的,哎,青春再美都留不住,最不值钱了……人的一生啊,多挣点钱才是王道,别的都不重要。”
他一副过来人的语气让乔青羽无奈地笑了。
“小羽,”她望向雪花纷扬的夜空,轻轻地开口,“你也辛苦了。”
“干嘛这样说啊,”乔劲羽疑惑而戒备,“是不是又要……”
“帮我一个忙。”
“又来!我就说嘛!”
乔青羽笑了,回头见客厅空空,赶紧掏出水晶球放到乔劲羽手里:“把它放在电视机上,或者餐桌上,一进门就能看见的地方,妈妈问起就说是你买的,或者同学送的,怎样都行……”
“你先说清楚这东西是谁送你的。”
“我自己买的,”乔青羽说着,大方接受乔劲羽的审视,“不骗你。”
“我总感觉不对劲,”乔劲羽眉头皱起,“你是不是偷偷谈恋爱了,姐?”
“没有,”乔青羽举起手,做出对天发誓状,“妈都回来了,你觉得我敢吗?”
“你的意思是如果你胆子大点,你就谈了。”
这句话噎住了乔青羽,她眨了眨眼,说不出话的样子激起了乔劲羽的同情心。
“我帮你姐,但你能不能先别谈恋爱?你都高三了……哎算了你也美,不能荒□□春啊,”他自相矛盾地说着,拍拍乔青羽的肩,“只要保护好自己就行了,别像大姐那样糟蹋青春,知道吗?”
俨然一副长辈的姿态,乔青羽伸手搓他的脑袋,感动着笑言:“你这是在怂恿我谈恋爱吗?你知不知道我谈恋爱相当于在找死?”
“别动不动就说死,”乔劲羽却面色凝重,“不管怎样不要轻易说到死,姐。任何事都能跟我说,任何事我都支持你,实在想谈恋爱就谈,别憋着,真的,生活开心最重要,其它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跟你差不多大,我们两个多幸运啊,不像以前大姐,就算……”
他突然打住了,轻叹一声,仰头望向天空。
“姐,”他声音悠远,“你觉得我们三个,妈最喜欢谁啊?”
没听见乔青羽的声音,他径自说道:“是大姐吧。妈跟我说,就算我们出生了,她心里也是把大姐当独生女的,所以大姐走的时候她……哎,大姐走得太痛苦了,想着都难受。”
“小羽?”
“啊?”
“你是不是知道了姐姐的什么事?”
“什么事?”乔劲羽佯装一头雾水,“我只是感叹一下,大姐那时正值青春啊,太可惜了。”
李芳好走出屋子,两人的对话就此打住。见乔礼隆走出洗手间问李芳好拿热水袋,乔劲羽赶紧主动走了上去——像是在逃避乔青羽继续问话似的。
为满足乔礼隆想喝碗热粥的需求,李芳好和乔劲羽又像陀螺一样忙碌起来。母子之间没说话,乔劲羽自觉地去店里拿粥回头让乔青羽安心学习,李芳好给坐在沙发上的乔礼隆捏背,一边催乔青羽进房看书。他们之间突然诞生的默契令乔青羽奇怪,又很快找到了原因——是秘密把妈妈和弟弟绑在了一起,关于姐姐的秘密。
不能让自己知道,怕影响自己的心情,继而影响自己的学习。高三了,任何事情都没有分数重要。
这套被社会广泛认同的,似曾相识的逻辑让乔青羽想到了明盛初三时经历的事。她体会到明盛的愤怒。
为什么大人这么功利,可以看轻除了成绩之外的一切事?
为什么大人这么专横,能够以爱为名剥夺孩子知情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