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申传信录卷三
3个月前 作者: 钱士馨
大行骖乘
稽古之失天下者有矣,不称同死社稷之为贤。飞廉死商之难,恶来哭纣之尸,皆不可为。忠长恶速亡,罪之大者也。春秋</a>二百四十二年之间,杀君三十有六,而称死君之难者三臣。宋督杀其君夷,而及其大夫孔父;宋万杀其君捷,而及大夫仇牧;晋里克弒其君卓,而及大夫荀息。然皆死于乱臣残杀,而非引颈自裁者也。卫之石碏,号为纯臣,不死州吁之难。齐晏婴</a>以贤而不受崔杼之祸。周召</a>二公着共和之勋,不与流彘之害。人臣谋国之忠,岂徒贤于一死者哉?如皆死而已耳,是社稷可以墟,国君可以亡,天下可以拱手而授贼,所谓谋人之社稷,谓何而徒以一死自厉也?三代而下,所得与社稷同亡者,往往而然。近代之烈,则莫不以文信国为称首。然信国非以主亡而遽自戮也,其入燕也凡三年,而后死。丞相孛罗诘之曰:『尔立二王,竟何成功?知其不可,何必强为』?信国曰:『父母有疾,虽不可为,人子无不下药之理』。由是言之,信国岂徒拱手以天下与人,而第以身殉为烈哉?明之所以失天下者,主无速亡之行,臣多趋乱之图,议论纷更于朝,使天子无终朝之令。知国已危,则争求衔令以远行避祸为贤,进人不必忠良,誉人必张朋党,政以贿成,爵以贿贸,此必不可移之志也。天子欲行其所是,诸臣无所利于其间,则必即回其令以罢之。天子欲去其所非,诸臣无所不利,则力张其说以行之。夫先帝以明察英断之君,而号令几不行于臣下如此,尚何天下之可为哉?至于保社稷,策权宜,备祸变,诸臣无一有也。其万可一全之策,莫如李邦华等议太子南行,而光时亨非之。石嶐欲单骑走陕西,连羗夷,内合三镇,克复西安;否则退守西河,使贼不得东渡。随地权宜,召募忠勇,不费朝廷寸兵粟饷。而李建泰以为新进未可骤用,俟臣至彼酌之。既而受命不出境,贼至不一战,时亨首以城降,是二臣者岂可不磔乎?谋既左矣,又腼然事敌,贪图富贵,豹虎畴食其余耶?及告变,大行皇帝遂崩。一时从死者三十余臣,而拷掠棰挞,拜舞劝进者以千计。向之称蹇谔臣者,莫不咸在其间,由此观之,诸臣能从先帝于地下者,其视俛首贼庭,相去远矣。记曰:『谋人之军帅,败则死之,谋人之社稷,危则亡之』。诸臣与社稷同亡,而不以社稷称者,何也?余以邪臣日众,虽有善者莫之能谋,故曰:『大行骖乘』。言皇帝已大行,而诸臣能随其后,而执辔珥策以从耳,虽无建德立功,樊卫社稷,而靰绁之仆,奔走之劳,使大驾不孤行于地下。其犹贤乎居守而毁押,污面而浮系,灭耻而臣贼者矣!然而读史者至明之季世,其于社稷存亡之际,盖难言哉。
世臣
少传宣武伯卫时春,字宇和,定远籍,华亭人。贼既入,率妻子共投第中大井死。阖门尽节,无一遗者。
戚臣
新乐侯刘文炳,字洪筠,直隶任邱籍,南直海州人。贼逼,叹曰:『身为戚臣,义不受辱,不可不与国同亡』。其妹皇亲李氏,早寡,年未三十。文炳召之曰:『尔家非避患地,宜来归。可以〔?〕命』。妹遂归,父继祖,及祖母瀛国夫人,先帝外祖母也,年九十。甲申三月十九日城陷,俱投井中。文炳呼其妻孥悉避楼上,拔其梯,纵火燔之。童孙幼女号啼呼文炳。文炳曰:『噫!儿且去,我寻即至耳』!悉焚其第,遂自缢,共燔火中。大小儿女死者十六人。
左都督刘文耀,新乐侯文炳弟也。城陷,投井死。
惠安伯张庆臻,字凤华,河南永城人。城陷,与长子承荫及阖门登楼自焚,惟次子承恩,少子承志,正月先移居山东,得免。
锦衣卫都指挥王国兴,闻城陷,举火焚其正寝,危坐而死。贼至拨煨烬,见其尸犹危然南面而正坐焉。
驸马都尉巩永固,字鸿图,顺天大兴人,光宗婿也。都雅好客,喜读书,工诗赋,善骑射,帝甚爱之。二十五日,永固入朝,上询救时切务,永固说上南迁,请卫驭以从,力可召募义兵数万,寇乱不难定也。上曰:『义兵何易』!永固曰:『岂独数万?果如臣策,即数十万,度可必致。若徒守京师,京师已玩弊久,祗坐困,无益也』。上不听,及寇逼外城,上密召永固曰:『卿向说朕南行,能集兵数万,今犹及乎』?永固曰:『今无及矣』!上曰:『卿言可致数十万,何乃云无及』?永固曰:『暇日人易集,今事急,人心尽乱,虽一卒亦难致也』。时新乐侯刘文炳并在,上因言:『两卿各率家丁护从南行,可乎』?刘巩并曰:『家丁何足以当贼锋?况臣家素谨,不敢私蓄家丁』。遂退。明日城陷,公主已先一年薨,柩尚在寝。生子女四人,悉以黄绳击之榇旁。聚古玩书画环绕殡宫,杂置积薪,焚之。永固大书:世受国恩,义不受辱。自投火中,并死。
文臣
内阁大学</a>士范景文,字质公,北直吴桥县人,癸丑进士。平时以兵略自任,莞南枢时,撰师律战守全书。癸未除北大司寇。是年冬,与李建泰、邱瑜、方岳</a>贡,同日拜相。及寇逼,曰:『身为大臣,不从疆场少竖功伐,虽死何益』?十八日召对,已不食三日矣。十九日,城陷。景文至演众所,闻贼已入宫,或言先帝驾崩,或言南巡。叹曰:『不知圣驾所在!惟有一死,以报陛下』。步至夹巷后,投井死(井在龙泉庵之南首)。一妾闻景文死,痛哭自缢于夫人陆氏柩前。
户部尚书</a>兼国子监祭酒、翰林院掌院学士、经筵日讲倪元璐</a>,字鸿宝,浙江上虞人,壬戌进士。崇祯初,历官翰林侍读。元年戊辰,元璐奏毁二要典疏曰:『臣观挺击、红丸、移宫,三议,哄于清流,而三朝要典一书,成于逆竖。其议不必不兼行,而其书不可不速毁也。盖当时议起,即盈廷互讼:主挺击者,力护东宫,争挺击者,计安神祖;主红丸者,仗义之言,争红丸者,原情之论;主移宫,弭变于几先,争移宫者,持平于事后。六者各有其是,不可偏非也。而奈何逆珰害人,则借三案;群小求荣,则又借三案!而三案之面目全非,故凡推慈归孝于先帝,犹夫颂德称功于义父。于是崔魏诸奸,创立私编标题要典。由此而观,三案者,天下之公议;要典者,魏氏之私书。三案自三案,要典自要典,翻即纷嚣,改亦多事,以臣所见,惟有毁之而已。夫以阁□之□,诚难屈役;史臣之笔,自古未闻,当毁一。未易代而有编年,不直书而加论断,若云彷佛明伦,规模大典,则是忠贤欲与萧皇争圣,崔呈秀可与张孚敬比贤。悖逆非伦,当毁二。矫诬先帝,伪撰宸篇。既不可比司马光</a>资治通鉴</a>之书,亦不得援宋神宗手制序文为例。假窃诬妄,当毁三。况七载非难稽之籍,实录有具备之书,何事留此駈文,供人唾骂,当毁四也』。疏奏,上嘉纳之。甲戌,除翰林侍读;乙亥擢国子祭酒;丁丑放归;壬午冬,起右司马。时满洲兵方薄徐淮,道路颇棘。元璐募健丁数百骑,夹驰入京师。上闻之,甚喜,即日召对,元璐陈御寇方略机宜甚悉。时癸未三月也。逾月以司马特进户部尚书,命下,元璐辞。上召元璐至中左门,谓曰:『卿忠诚敏练,诸所奏章,井井有条,以此知卿。且帝王用才致治,原只一二人为之。即高皇帝所用文臣,不过刘宋辈几人。朕用卿户部,宝图力致太平。今用人为急,毋固逊』。元璐顿首受命。当是时,寇既入秦,元璐奏:蠲沿河租税,多筑敌台,汰冗官以遏群寇。顾懈弛日久,势难骤行,而寇卒渡河。十七年二月,解司农印,复入翰林,供经筵日讲起居注官。三月十九日,平旦,都城既陷,元璐整冠束带,望阙四拜,南面拜母,取酒奠邸第武安侯前。与施邦曜对酌三盏,方命饮。饮毕,即自缢。从先帝驾耳。邦曜曰:『如此,我亦从君行』。元璐曰:『诚如是,再加一盏,与君共之』。更与邦曜对酌三盏。邦曜起,元璐曰:『君速反舍,即能践此言,慎勿往与他人语。若少迟,君不复死矣』。邦曜诺,既去,元璐出厅事前,南向坐,携一巾,语仆人曰:『我分当死,意决矣,勿得解我』。因举手自缢,众欲解之。一老仆曰:『此主翁成仁之日也,勿可违命』。遂绝。耳中微流血,鼻垂双筋者寸许。后贼至,见其丧在堂,相与叹异,戒众勿得再入其室(元璐题几案云:『南都尚可为,我死分也。慎勿棺衾,以志吾痛。若即欲殓,候大行殓,方可收吾尸』)。
詹事府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周凤翔,字巢轩,浙江山阴人,戊辰进士。十九日贼既入,或言圣驾南巡,自成悬赏购甚急。凤翔曰:『若至尊无恙,吾犹可不死』。二十一日入朝,太监王德化求以天子礼祭奠先帝,诸臣大哭,凤翔遂出。作书寄父母曰:『国君死社稷,人臣无不死君上之理。况身居讲职,官为侍从乎?父母生我、育我、教我,以有今日。幸不亏辱此身,贻两大人羞,我事毕矣。冈极之恩,矢之来生。万千珍调,不必以男为念。时晷迫矣,不能多书』。复作绝命辞</a>一章,投缳而死。其辞有云:碧血九泉依圣主,白头二老哭忠魂。有二仆从之俱死。
右春坊右谕德刘理顺,字湛陆,河南杞县人,甲戌状元。为人淳懿古穆。举进士,殿试诗,详览制诘中,更增一事,因条对甚具,而所增乃上所自制者也。上乃擢为第一,甲申三月十九日,域陷,书绝命辞云:『成仁取义,孔孟所传。文山践之,吾何不然』?遂命其家人云:『勿使我得见贼,亦勿使贼见我;我死可速掘地埋我』。遂自缢,其家属并缢,有幼子薜所蕴焉。理顺方死,贼众数百拥门曰:『刘状元居乡最有德,里人莫不被其恩者。此来正欲拥护以报,何遽死也』?胪拜跪哭而去。理顺妻李氏及子孝廉并奴仆十八人阖门缢死。时谓臣死君,子死父,妻死夫,仆死主,一家殉难者,以刘状元为最。
左春坊庶子马世奇,字素修,南直无锡人,辛未进士。于三月十九日,方早食,闻寇入,遂罢饭。曰:『不知圣驾何往』?叹曰:『是固当死,正不在早』。明日闻帝崩及二王执。曰:『吾获死所矣』。其仆曰:『死忠固是,奈太夫人何』?世奇曰:『不死,亦大辱太夫人』。言讫;朱、李二妾盛服至前。世奇讶曰:『若以我就死,将辞我去耶』?二妾并言:『主人尽节,吾二人当拜辞,亦欲以节自尽』。遂下拜毕,并入室缢死。世奇乃设香案于庭,置周经、经局印、牙牌其上,拜之,复南向遥拜其母。遗书一通,裂帛自尽。
翰林院检讨汪伟,字长源,南直休宁人,戊辰进士。初授浙江慈溪知县,丙子,行取入京,戊寅正月,召对文华殿,而陈救时切务,改翰林院检讨。平时书邸壁云:『看世不破,为世所弄;看人不破,为人所弄;看身不破,为身所弄』。其识度如此。甲申春,寇急,遗陆暗先给事书云:『京师弱,不惟不能战,抑不能守。八城半失,秦晋全亡。肘腋交乘,怡然不悟。大声疾呼,人尽掩耳。势将不救,惟有一死以报国恩而已』。比闯入,趋吴甘来所,约与同殉。归与妻耿氏设酒饮,握管大书于壁曰:『志不可辱,身不可降。夫妻同死,忠节双芳』。遂就缢。伟先悬右,耿悬左。耿曰:『虽颠沛,不可失序』。乃解绳重整,正左右而死。
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字懋明,江西吉水人,甲辰进士。以初忤珰罢职,后历南大司马,至都御史。甲申春,贼陷宣大,邦华奏请太子南行,科臣光时亨以为不可,议遂寝。及城陷,邦华向文丞相像前再拜。口占一绝,正坐,饮药而卒。贼至,见其冠带危坐,以为巨宦。趋前争之,至,则邦华尸也。惊叹而去。邦华题阁门云:『堂堂丈夫,圣贤为徒,忠孝大节,之死靡他』。
左副都御史施邦曜,字四明,浙江余杭人,己未进士。耿介廉洁,闯入,邦曜即过倪元璐,共决死期。与元璐对饮三爵,归作绝命诗一章,云:『惭无半策匡时难,惟有微躯报主恩』。遂自缢。
大理寺正卿凌义渠,字茗河』,浙江乌程人,乙丑进士。城陷时,举生平所撰论及批览诸书,悉焚之。服绯正笏,望阙北拜,复南面拜父。客赵生曰:『公志决矣,何不早遂其节』?为系之窗棂,奋身而绝。
协理京营戎政兵部右侍郎王家彦,字曾五,福建人,壬戌进士。协理戎政,营兵掌于勋臣、督以太监;操纵则统于大司马,不能尽其欲为。寇偪,守德胜门。十九日平旦,投城下,遂即民间颓屋中自缢。
刑部右侍郎孟兆祥,字肖形,山西泽州人,壬戌进士。熹庙时,忤珰褫职,后历大讷言。甲申三月,晋刑部右侍郎。子章明,字絅直,癸未进士。闻变来省,兆祥语章明曰:『我国之大臣,分在一死。尔未授职,盍去乎』?章明对曰:『人生大节,惟君与父。君既死矣,父又死矣,臣子何以生为?虽生亦无益矣,誓必同死』。兆祥继妻何氏谓其媳李氏曰:『彼子既死忠,我姑媳可不死节乎』?兆祥守正阳门。贼至,死于门下,妻何氏亦投缳死。其子章明收葬父尸,亟别其妻李氏曰:『我不忍大人独死,吾往从大人』。妻曰:『尔死,我不独生』。章明抢地曰:『谢夫人!然夫人须先死』。乃遣其家人尽出,只留一婢在侧。视妻缢,取笔大书于壁曰:『有侮吾夫妇尸者,我必为厉鬼杀之』。妻气绝取一扉置上,加绯衣。又取一扉置妻左,亦服绯自缢。嘱婢曰:『吾死,亦置扉上』。遂死。
太常寺少卿吴麟征</a>,字磊斋,浙江海盐人,壬戌进士。发榜之夕,梦一人叉手向背吟曰:『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沈雨打萍』。觉以为不祥,书之壁间。有谒麟征者,见曰:『此文信国语</a>也,何以书此』?麟征语之故,相与叹毕。平时常书座右曰:『要穷就穷,要死就死』。甲申三月,以吏科都给事中晋太常寺卿。未几,贼急,受命守西直门。擐甲佩刀,短衣露宿,同士卒卧起。登城者独宦寺,麟征不得上。十六日寇骑有薄城者。麟征驰德胜门、平则门,议守。以西直门最当贼冲,欲塞其门,禁出入。内官不从。十七日贼队掩至,炮声轰震不绝。勋戚卿贰府部诸臣,求一登城望敌,不可得,麟征怒,夺路而上,见贼势甚悍,攻各门皆急甚,无敢闻上者,麟征戎服,单骑入西安门,门监少宰沈惟炳云:『门内宦寺非相识不可入,奈何』?麟征排闼入,至午门,遇阁臣魏藻德云:『大司马已四面调发,此时兵饷皆足,公何须尔?上已烦极,幸毋妄陈』。麟征大哭,泪滴阶石。藻德挽之而出。十九日寅刻,九门尽陷,城兵哗堕而窜。麟征返,闭户自缢。遗书云:『祖宗二百七十年宗社,一旦而失。余上有龙亢之悔,下有鱼烂之殃,而身居谏垣,徘徊不去,无策匡救,法应褫服。殓时用角巾青衫,卧以管席,覆以布被,足矣。柩宜速归,恐系死先人之望,祈知交为我即许焉。若国家深泽,岂遂泯灭?四海九州岛之大,不乏忠义之贤,使天未厌明,则仆犹以一死为赘,是所望于有心君子』。及从者哭其尸而殓之,越三日,面犹如生。后贼过其门。曰:『好男子,真忠臣也』!
大仆寺寺丞申佳胤,字素园,北直永平人,辛未进士。初以吏部主事,因被谪。后起为太仆寺丞,闻变自缢。
户科给事中吴甘来,字和受,别号萃庵,江西新昌人,戊辰进士。由中书舍人考选刑科都给事中。十九日城陷,或言圣驾南巡。甘来曰:『上明且决,必不轻出』。乃疾趋皇城,兵卫纷驰不得入,遽归。而兄子家仪自外至,相与恸哭。诀曰:『吾不死,无以见,(?)然祖母尚在,汝若死无以终养,且使皇上在,则土木袁彬</a>、靖难程济,皆可为也。否则求真人于白水,庶几庭帏无子而有子,庙堂无臣而有臣矣』。遂衣冠北拜者五,南拜者四,赋绝命辞云:『到底谁遗四海忧,朱旗烈烈凤城头?君臣义命乾坤晓,狐鼠干戈风雨秋。极目山河空泪血,伤心萍浪一身愁。洵知世局难争讨,愿判忠肝万古留』。赋毕,引佩带自缢于室中而绝。
河南道监察御史王章,字芳州,南直武进人,戊辰进士。贼偪,同光时亨巡城至东直门。贼拔城,而光时亨已先跪请降矣。贼呼章曰:『降乎不降』?章曰:『不降』。贼奋刀斫其膝,章骂不绝口,遂被害。是变也,死之最先者,王章也;降贼而开门最先者,光时亨也;章子之栻,亦死难于闽,甚烈。
四川道监察御史除良谟,字宾日,浙江鄞县人也,辛未进士。甲申尚未生子。闻变方卧病,妾时氏有娠。良谟嘱其族侄曰:『吾死,若可携之南归,若诞生男,使守;汝能始终膳给之,甚善。若生女,且不能守,则凭若处分,可也』。侄曰:『所命皆不能任,恐或不终,有负大人耳』。妾闻之,使婢致辞良谟曰:『拜覆主公放心,我即随去耳』。遂掩户自缢,婢子以告良谟。良谟曰:『能如是,我亦瞑目矣』。遂自枕上自勒死。
吏部考功司员外郎许直,字若鲁,南直如皋人,甲戌进士。城陷,从者劝直报名。直曰:『我计已决,勿多言』!时有言驾从齐化门出者,客羊生谓直曰:『天子南幸,公等止宜拥跸行至南朝,共图克服,何必以有为之躯轻掷也』!直怃然出户顾望。叹曰:『当此四面干戈,驾将出焉』?比知大行凶闻,恸哭竟绝,羊生复慰之。仆众环跪而哭,共言:『亲老子</a>幼,何过苦若此』?直曰:『我幸有兄在无忧也』。夜寝羊生于别室,直呼仆授书,归报父。更衣冠,遥拜君父,讫,作诗六章。有云:『微躯自恨无兵柄,杀贼徒殷报主心?丹心未雪生前恨,青简空留死后名』?书毕,命仆取麻练作缳自缢。既绝,一手持练尾,一手上握,神气犹生。
兵部武库司郎中成德,字玄察,山西霍州人,辛未进士。贼至,德先寓书于马世奇曰:『主忧臣辱,我侪不能匡救,贻祸至此!惟有一死报国。年兄忠孝夙禀,谅有心预订期;毋忘息壤』。贼入,未知圣驾奚若,入朝遇张缙彦</a>于午门外,德以头触其胸曰:『若辈平日不听我言,故至此』!既知大行驾崩,德哭之于茶庵,遂归见母。太夫人曰:『我以汝必从先帝死矣!何有归也』!德痛哭于前,不语。太夫人遽入室自缢,成德自杀其妻及妹,遂自缢。
兵部车驾司主事金铉,字伯玉,南直武进人,戊辰进士。历官工部都水司,监督器皿厂。崇祯四年,奏总理户工两部监督太监张彝宪不得监署,又力遏两部郎中官不得进署谒监。彝宪大怒,是年正月,彝宪督验火器,劾削籍家居。十年,丁父忧。当道屡以好学英士荐铉。癸未冬奉旨复职。甲申服阕,二月四日除兵部车驾司,巡视皇城。三月闯陷大同,报至,铉奏请撤宣府内监,略曰:『贼陷大同,势且偪宣府。宣府夫,大事去矣。抚臣朱之冯忠孝为心,智勇足备,力能率众殊守,特恐监侍内臣,中掣其肘,深有偾事之虞。乞亟撤内臣,专任之冯,必能使贼骑之不敢窥宣也』。未几,而内臣率镇迎贼,之冯殉焉。十九日城陷,遂易冠服,拜母诀曰:『儿职在皇城,即死皇城为正』!遂哭入西北隅,临海子河而坐。有顷中官尽窜。遥望贼骑将入,遂投入海子河。从者牵出之,再投深渊,而死。从者奔告其母,母章氏曰:『我为命妇,决无生理,宅中井可入也』!亟投井死。弦妾见太夫人入井,大哭继入而殒。弦弟弦哭曰:『母死,我必从死,然母兄未归土,未敢死也』。遂棺殓其母兄。既葬,三日复投井死。
光禄寺署丞于腾蛟,顺天人。贼至,谓妻曰:『我为朝廷命官,尔为朝廷命妇,岂甘为贼所辱』?遂服衣冠,夫妇从容共缢。
御史赵譔,巡视中城,城陷,贼获譔。譔瞋目大骂,贼怒,杀之白帽胡衕
副兵马司马姚成,浙江余姚人,贼陷自缢。
原任濮州知州马象,顺天人。休职林居;闭户静处,恂恂有古儒者风。十九日,寇入,举家自缢,遗尸无有葬者,行路伤之。
中书舍人滕之所、阮文贵,投御河而死。
中书舍人宋天显缢于署。
太医院吏目杨元,城陷,与妻何氏自缢。
顺天府府知事陈自达,城陷自缢。
阳和卫经历毛维张,被执不屈死。
内阁行走带经历俸张应选,字虞宾,宛平人。闻贼陷宣大,知势去,指屋梁谓友人曰:『国恩难报,此梁为我毕命处也』!及城陷,同妻妾子女凡五人,尽节自缢于寝室。
士民
儒士张士禄,二子懋赏、懋官,父子俱自缢。
童生王文彬,闻城陷,悲愤搥胸,呕血数升,而死。
居民田祥宇,闻贼入,耻为执辱。纵火焚其家,阖门尽死。
居民李梦禧,字小槐,顺天人。妻杜氏,二子二女,一婢,闻贼入,相期共死。长女金姑年十七,已字未嫁。同母弟妹婢一时先缢毕。梦禧遂自缢。平时轻财耿直,戚里伤之。
菜庸汤文琼,见先帝梓宫过门,恸哭触石死。
李姓磨坊,住安定门内,亡其名。贼入,语人云:『我薄治产业,皆明朝物也,岂肯留与逆贼乎』?遂集大小男女,及牲蓄资财,焚灭无遗。
曹时敏,顺天府诸生。嘉靖壬戌进士曹子登之曾孙也。其母张氏,三月十五日寇急时,率其四子一女哭于家祠中。曰:『我曹子登之裔,世受国恩,义不受辱,阖门矢死无愧耳』!及城陷,张即自缢,全家皆死难。
北城察院皁隶,亡其姓氏。城陷,阖门悉焚。
甲申之变,城陷而自殉义者,不可胜纪。其氓士尚有数十辈。闻者皆略言其人,失其姓氏,遂缺而不传。惜哉!
武臣
统领京营将军贺珍,陷阵,力战而死。语详疆场裹革。
千总徐文朴,临敌力战,死于疆事。语详疆场裹革。
锦衣卫南堂指挥同知李若琏,字(?)山,山东人,戊辰武进士。守崇文门。城陷,作绝命诗。有云:『死矣即为今日事,悲哉何必后人知』!遂自缢。若琏者,即礼部尚书若琳之胞弟也。
锦衣卫街道坊掌刑千户高文采,宛平人,守宣武门。寇至,合家十七人皆自缢,共埋一坑。文采后缢,骨肉狼籍,行路悼以诗。有云:『狗衔零骨劲犹挂,鸟喙新尸血未干』。
原任昌平守御任之华,字中华,顺天大兴人,丙戌武进士,任心源侍御之次子也。
豪放不羁,家中竟落,顿悔前行,肄业力武,中进士,除昌平守御。未久,即告归。甲申寇入,喟然长叹,告诸同列曰:『我世受国恩,义不与贼共天日』!遂投缳堂右。弟之崶解之,复苏,家人守护之,垂泪无语。至暮,复踰墙自缢于邻舍空屋。
百户王忠,周锺寓其家,百户劝锺死节,锺不应。出门欲降,百户挽锺带,至断,不听。百户自缢。
毛百户,遗其名。住观音寺胡同。贼入,举家三十余口悉入井死。
武弁吴姓,亡其名,住江米巷。传其夫妇同缢。
宦官
统领内外军营提督九门司礼监王承恩,顺天人,初为司礼秉笔太监。大同告陷,上命承恩提督京城内外诸军务。十八日中夜,承恩执枪随驾,夺门出。不得,还至万寿山下。从上跪系于巾帽局而死。自成得其尸,殓之。
司礼监掌印太监高宇顺,顺天人。预设一棺,积薪其旁。城陷,遽入棺内,呼左右烧之。左右莫应,因大骂。一小内监曰:『公意如此,当如公意』!遂引火燔之。小内监旋亦自缢。
田太监,亡其名,住白塔寺后。十九日自缢。命下人卷其中橐以逃,余书籍花盆在焉。后杨士聪</a>居之。览其中,书多写册,亦有手录者。读书好学,尽节殒身,而名灭不称,悲夫!
□览国家祸败之兴,不尽由佥壬之罪也。其臣子以虚名贸实祸,蔑以德胜乎奸回,使人主反其所亲,以覆溺天下。乃不自引其咎,而率尤上以厌薄朝臣,崇信内竖,岂不悖哉?然而阉竖之设,自神宗。辛丑以后,不复选用者二十年。熹庙时仅一,至上,十七年间,选用至三。内禁增万人。岁增月米七万三千,靴料银加多五万,此亦可已而不已之费也。自魏珰肆逆,上独断诛之,躬揽倒持之柄。遂谓左右近侍,由我进退,不复专任朝臣。恒使阉竖制其机要。王承恩总理军务于大同之既陷,曹化淳督章义门于居庸之失守。朝无可信之臣,使中官有颇牧之任,不亦羞朝廷辱天下之士哉?及夫内城告陷,化淳开门纳贼,皇帝始怒偾事之深在于阉竖,乍有成国之谕。虽事不果行,而举承恩兵柄,顷刻付之成国,觊以元勋国戚佐东宫,以图万一之助,而独召承恩侍从,以至于死,岂非悔悟于垂亡之刻与?第承恩身握重兵,而不谋奉驾,不能徒以上之恩遇既重,迫于死事。驾崩不得不成死事之忠。呜呼!果能忠于死事焉!虽然,操天下之重兵者,非一中宫已也。中枢乏于石之谋,外镇鲜秦郑之旅。张缙彦坐握枢务,而府首延贼;李国桢滥宠数年,而腼颜就缚。若者虽脯其觜,炊其骨,犹不足以充其罪也。今或置而不言,而以责乍督军务之承恩,不亦过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