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青年时代

3个月前 作者: 周作人
    <h4>一 名字与别号</h4>


    题目是鲁迅的青年时代,但是我还得从他的小时候说起,因为在他生活中间要细分段落,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为的避免这个困难,我便决定了从头来说。我在这里所讲的都是事实,是我所亲自闻见,至今还有点记忆的,这才记录,若是别人所说,即便是母亲的话,也要她直接对我说过,才敢相信。只是事隔多年,至少有五十年的光阴夹在这中间,难免有些记不周全的地方,这是要请读者原谅的。


    鲁迅原名周樟寿,是他的祖父介孚公给他所取的。他生于前清光绪辛巳八月初三日,即公元一八八一年九月二十五日。那时介孚公在北京当“京官”,在接到家信的那一日,适值有什么客人来访,便拿那人的姓来做名字,大概取个吉利的兆头,因为那些来客反正是什么官员,即使是穷翰林也罢,总是有功名的。不知道那天的客人是“张”什么,总之鲁迅的小名定为阿张,随后再找同音异义的字取作“书名”,乃是樟寿二字,号曰“豫山”,取义于豫章。后来鲁迅上书房去,同学们取笑他,叫他作“雨伞”,他听了不喜欢,请祖父改定,介孚公乃将山字去掉,改为“豫才”,有人加上木旁写作“豫材”,其实是不对的。


    鲁迅等人由江南督练公所派往日本留学,原来目的当然是继续学开矿去的吧,可是那时官场办事前后不接头,学生出去之后就全不管了。留学生到了外国,第一要赶学语文,同时还得学习普通科学知识,因为那时还是科举时代,去留学的人们中间尽有些秀才,做得上好的八股文或策论,至于别的“西学”,全未问津,须得从头搞起,像鲁迅他们在学堂里学过几年的人乃是例外,实际上很是吃亏,因为他们不能单独补习外国语,也得跟着上班,听讲已经学过了的功课。鲁迅在日本头两年便是在东京弘文学院里,那是普通科,期限二年,毕业后可以升考各专门学校,或是要进国立大学,还得另入高等学校三年,即是大学预科。但是留学生中极少去求学问的人,目的大抵只在仕进,觉得专门学校前后五年,未免太长了,想要有什么速成的办法,于是市上应了需要就出现了许多速成班,期限一年两年,也有只是六个月的,用翻译上课,来的人很多,这末一来就把留学界搞得稀糟了。一般留学生又觉得五年的期间很短,一会儿就要回去,如果剪了头发,一时不能留得起来,所以仍多留着辫发,只把它盘起来,用制帽盖住。有些特别是速成班的先生们,像道士似的梳上一个髻,从帽顶上突出来,样子很怪,大家给它浑名云“富士山”,而且有的还从帽沿下拖下好些发缕来,更是难看。鲁迅当初也是留发的,但是他把“顶搭”留得很小,不多的辫发盘在帽子里,不露出什么痕迹。及至看见了这些“富士山”的情形,着实生气,这时从庚子以后养成的民族革命思想也结了实,所以他决心剪去了头发,从新照了一张脱帽的照相,寄给我看,查旧日记是癸卯(一九〇三)年二月间的事。


    鲁迅的文艺运动的计划是在于发刊杂志,这杂志的名称在从中国回东京之前早已定好了,乃是沿用但丁的名作“新生”,上面并写拉丁文的名字。这本是同人杂志,预定写稿的人除我们自己之外,只有许寿裳袁文薮二人。袁在东京和鲁迅谈得很好,约定自己往英国读书,一到就写文章寄来,鲁迅对他期望最大,可是实际上去后连信札也没有,不必说稿件了。剩下来的只有三个人,固然凑稿也还可以,重要的却是想不出印刷费用来,一般官费留学生只能领到一年四百元的钱,进公立专门的才拿到四百五十元,因此在朋友中间筹款是不可能的事,何况朋友也就只有这三个呢?看来这《新生》的实现是一时无望的了,鲁迅却也并不怎么失望,还是悠然的作他准备的工作,逛书店,收集书报,在公寓里灯下来阅读。鲁迅那时的生活不能说是怎么紧张,他往德文学校去的时候也很少,他的用功的地方是公寓的一间小房里。早上起来得很迟,连普通一合牛乳都不吃,只抽了几枝纸烟,不久就吃公寓的午饭,下午如没有客人来,(有些同乡的亡命客,也是每日空闲的。)便出外去看书,到了晚上乃是吸烟用功的时间,总要过了半夜才睡。不过在这中间,曾经奋发过两次,虽是期间不长,于他的工作都有很大的帮助。其一是在一九〇七年夏季,同了许寿裳陶冶公等六个人去从玛利亚孔特(亡命的俄国妇女)学习俄文,可是不到半年就散了,因为每人六元的学费实在有点压手。用过的俄文读本至今保留着,鲁迅的一册放在“故居”,上边有他添注的汉字。其二是在一九〇八年约同几个人,到民报社去听章太炎先生讲文字学,其时章先生给留学生举办“国学讲习会”,借用大成中学的讲堂,开讲《说文》,这回是特别请他在星期日上午单给少数的人另开一班。《说文解字》已经讲完,民报社被封,章先生搬了家,这特别班也就无形解散了,时间大概也只是半年多吧,可是这对于鲁迅却有很大的影响。鲁迅对于国学本来是有根柢的,他爱楚辞和温李的诗,六朝的文,现在加上文字学的知识,从根本上认识了汉文,使他眼界大开,其用处与发见了外国文学相似,至于促进爱重祖国文化的力量,那又是别一种作用了。


    鲁迅的别一种差使是跑药店。伯宜公的病请过好些“名医”诊治,终于诊断不出是什么病症,但总之是极严重的。家里知道这一点,因此不敢怠慢,找了绍兴城内顶有名的医生来看,经过姚芝仙何廉臣两位大夫精心应付了一年多之后,病人终于死了。我们也不能专怪那医不好病的医生,不过“名医”的应付欺骗的手段总是值得谴责的。鲁迅在《朝花夕拾》第七篇《父亲的病》中间,对于那些主张“医者意也”,说“医生医得病,医不得命”的先生们痛加攻击,很是明白,这里不必再来复述了。那文章里所举出来的珍奇的“药引”,有如“原配蟋蟀一对”啦,“经霜三年的甘蔗”啦,这实在是“卖野人头”,炫奇骗人,一方面也有意为难,叫人家找不到,好像法术书中教人用癞虾蟆油或啄木鸟舌头,缺了不能灵验,便不是他的责任了。水肿即是臌胀,所以服用“败臌皮丸”,这正是巫师的厌胜的方法,鲁迅拿清末的刚毅用“虎神营”去克制洋鬼子相比,这个譬喻虽是有点促狭,可是并非不适合的。他在哪一家药店买的“败臌皮丸”,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不过这大概不是常去的顶有名的震元堂,而是医生所特别指定的,与他有什么关系的一家药店吧。


    <h4>一〇 往南京</h4>


    鲁迅的“开蒙”的先生是谁,有点记不清了,可能是叔祖辈的玉田或是花塍吧。虽然我记得大约七八岁的时候同了鲁迅在花塍那里读过书,但是初次上学所谓开蒙的先生照例非秀才不可,那末在仪式上或者是玉田担任,后来乃改从花塍读书的吧。这之后还跟子京读过,也是叔祖辈的一人,这人有点儿神经病,又是文理不通,本来不能当先生,只因同住在一个院子里,相距不到十步路,所以便去请教他。这期间不知道有多久,只是他教了出来许多笑话,终于只好中止了。这事相隔很久,因为可笑,所以至今清楚的记得。第一次是给鲁迅“对课”,出三字课题云“父攘羊”,大约鲁迅对的不合适,先生为代对云“叔偷桃”。这里羊桃二字都是平声,已经不合对课的规格,而且还把东方朔依照俗音写成“东方叔”,又是一个别字。鲁迅拿回来给父亲看,伯宜公大为发笑,但也就搁下了。第二次给讲书,乃是《孟子》里引《公刘》的诗句,到“乃裹餱粮”,他把第三字读作“猴”字,第二字读为“咕”,说道:公刘那时那么的穷困,他连胡狲袋里的果子也“咕”的挤出来拿了去了!伯宜公听了也仍然微笑,但从第二天起便不再叫小孩到那边去上学了。这个故事有点近于笑话,而且似乎编造得有点牵强,其实如果我不是在场亲自听见,也有这种感觉,可见实人实事有些也很奇特,有时会得比编造的更奇特的。


    鲁迅最初志愿学医,治病救人,使国人都具有健全的身体,后来看得光是身体健全没有用,便进一步的想要去医治国人的精神,如果这话说得有点唯心的气味,那末也可以说是指我们现在所说的“思想”吧。这回他的方法是利用文艺,主要是翻译介绍外国的现代作品,来唤醒中国人民,去争取独立与自由。他决定不再正式的进学校了,只是一心学习外国文,有一个时期曾往“独逸语学协会”所设立的德文学校去听讲,可是平常多是自修,搜购德文的新旧书报,在公寓里靠了字典自己阅读。本来在东京也有专卖德文的书店,名叫南江堂,丸善书店里也有德文一部分,不过那些哲学及医学的书专供大学一部分师生之用,德国古典文学又不是他所需要的,所以新书方面现成的买得不多,说也奇怪,他学了德文,却并不买歌德的著作,只有四本海涅的集子。他的德文实在只是“敲门砖”,拿了这个去敲开了求自由的各民族的文学的门,这在五四运动之后称为“弱小民族的文学”,在当时还没有这个名称,内容却是一致的。具体的说来,这是匈牙利,芬兰,波兰,保加利亚,波希米亚(德文也称捷克),塞尔维亚,新希腊,都是在殖民主义下挣扎着的民族,俄国虽是独立强国,因为人民正在力争自由,发动革命,所以成为重点,预备着力介绍。就只可惜材料很是难得,因为这些作品的英译本非常稀少,只有德文还有,在瑞克阑姆小文库中有不少种,可惜东京书店觉得没有销路吧,不把它批发来,鲁迅只好一本本的开了账,托相识的书商向丸善书店定购,等待两三个月之后由欧洲远远的寄来。他又常去看旧书摊,买来德文文学旧杂志,看出版消息,以便从事搜求。有一次在摊上用一角钱买得一册瑞克阑姆文库小本,他非常高兴,像是得着了什么宝贝似的,这乃是匈牙利爱国诗人裴多菲所作唯一的小说《绞吏的绳索》,钉书的铁丝锈烂了,书页已散,他却一直很是宝贵。他又得到日本山田美妙所译的,菲律宾革命家列札尔(后被西班牙军所杀害)的一本小说,原名似是“社会的疮”,也很珍重,想找英译来对照翻译,可是终于未能成功。


    鲁迅最初在东京的两年,以及在仙台的两年,这四年期间我都在南京,所以他的事情我直接知道的很少,除了他写信告知的那一点,而那些并不都记入日记里,所以所存的也不多了。但是关于在仙台的这一段落,幸而他在《朝花夕拾》里写有一篇《藤野先生》,对于他离开仙台的事情有所说明,我们这里也就以此为依据。鲁迅学医的目的本是为谋国人身体的健康,其往仙台的原因则是讨厌在东京的留学生,可是到了仙台,也仍多有不愉快的事情。虽然教员中间有藤野先生的人,热心照顾,但也引起了同学的妒忌,有检查讲义和写匿名信的事。最重要的是在看日俄战争的影片,有给俄军打听消息的中国人,被日军查获处刑,周围还站着好些中国人在那里呆看。这给予了他一个多么大的刺激!那影片里的人,被杀的和看杀人的有着很健康的身体,可是这有什么用呢?只有一个好身体,如果缺少了什么,还是不行。他想到这里,觉得他以前学医的志愿是错了。应该走什么救国的路才对,那是第二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则是学医无用,这样就够使他决定了离开仙台的医校了。


    鲁迅往南京以前的一年间的事情,据他当时的日记里说,(这是我看过记得,那日记早已没有了,)和本家会议本“台门”的事情,曾经受到长辈的无理的欺压。新台门从老台门分出来,本是智仁两房合住,后来智房派下又分为兴立成三小房,仁房分为礼义信,因此一共住有六房人家。鲁迅系是智兴房,由曾祖父苓年公算起,以介孚公作代表。这次会议有些与智兴房的利益不符合的地方,鲁迅说须要请示祖父,不肯签字,叔祖辈的人便声色俱厉的强迫他,这字当然仍旧不签,但给予鲁迅的影响很是不小,至少不见得比避难时期被说是“讨饭”更是轻微吧。还有一件,见于《朝花夕拾》第八篇《琐记》中,便是有本家的叔祖母一面教唆他可以窃取家中的钱物去花用,一面就散布谣言,说他坏话,这使得他决心离开绍兴,跑到外边去。只是这件事情我不大清楚,所以只能提及一下,无从细叙情由了。


    鲁迅往三味书屋念书,在癸巳(一八九三)年间已跟寿镜吾先生受业,我去是在次年甲午的中间了吧,镜吾先生因学生多了,把我分给他的次子洙邻先生去教,所以我所知道的三味书屋,乃是甲午以后的情形。寿宅与鲁迅故家在一条街上,不过鲁迅的家在西头,称为东昌坊口,寿宅是在东边,那里乃是覆盆桥了。周氏祖居也在覆盆桥,与寿宅隔河南北相对,通称老台门周宅,西头东昌坊口的一家是后来分耜出的,所以称为新台门。从新台门到寿宅,这其间大概不到十家门面,走起来只要几分钟工夫,寿宅门坐南朝北,走过一条石桥便是大门,不过那时正屋典给了人家,是从偏东的旁门出入的。进了黑油的竹门是一排房屋,迤南三间小花厅,便是三味书屋,原是西向,但是西边正屋的墙很高,“天井”又不大,所以并不记得西晒炎热。三味书屋的南墙上有一个圆洞门,里边一间有小匾题什么小憩四字,是洙邻先生的教读处,镜吾先生则在外间的花厅里。正中墙上挂着“三味书屋”的匾额,据洙邻先生后来告诉我说,这本来是三余书屋四字,镜吾先生的父亲把它改了的,原来典故忘了,只知道是将经史子比食物,经是米谷,史是菜蔬,子是点心。匾下面画桌上挂着一幅画,是树底下站着一只大梅花鹿,这画前面是先生的宝座,是很朴素的八仙桌和高背的椅子。学生的书桌分列在四面,这里向西开窗,窗下都是大学生,离窗远的便要算较差了。洙邻先生说,鲁迅初去时桌子排在南边靠墙,因为有圆洞门的关系,三副桌椅依次排列下来,便接近往后园去的小门了。后园里有一株腊梅花,大概还有桂花等别的花木吧,也是毛厕所在地,爱玩的学生往往推托小便,在那里闲耍,累得先生大声叫唤,“人到哪里去了?”这才陆续走回来。靠近园门的人可以随便溜出去玩,本来是很方便的,鲁迅却不愿意,推说有风,请求掉换坐位,先生乃把他移到北边的墙下,我入学时看见他的坐位便是那个。


    鲁迅小时候的事情,实在我知道得并不多,因为我要比他小三岁,在我刚七八岁有点知识懂人事的时候,他已经过了十岁了。个人的知识记忆各有不同,像我自己差不多十岁以前的事全都不记得了,现在可以纪录下来的只是一二另碎的片段而已。因为生下来是长子,在家庭里很是珍重,依照旧时风俗,为的保证他长大,有种种的仪式要举行。除了通行的“满月”和“得周”的各样的祭祀以外,还要向神佛去“记名”。所谓记名即是说把小孩的名字记在神或佛的账上,表示他已经出了家了,不再是人家的娇儿,免得鬼神妒忌,要想抢夺了去。鲁迅首先是向大桶盘(地名,本来是一个大湖)的女神记名,这女神不知道是什么神道,仿佛记得是九天玄女,却也不能确定。记了名的义务是每年有一次,在一定的期间内要去祭祀“还愿”,备了小三牲去礼拜。其次又拜一个和尚为师,即是表示出家做了沙弥,家里对于师父的报酬是什么,我不知道,徒弟则是从师父领得一个法名,鲁迅所得到的乃是长根二字。师父自己的法号却似乎已经失传,因为我们只听别人背后叫他“阿隆”,当面大概是隆师父吧,真名字不知道是什么隆或是隆什么了。他住的地方距离鲁迅的家不远,是东昌坊口迤北塔子桥头的长庆寺,那法名里的“长”字或者即是由寺名而来,也未可知。我又记得那大桶盘庙的记名也是有法名的,却是不记得了,而且似乎那法名的办法是每个轮番用神名的一字,再配上别一个字去便成,但是如果她是九天玄女,那末女字如何安排,因此觉得这个记忆未必是确实的了。


    鲁迅小时候喜爱绘画,这与后来的艺术活动很有关系的,但是他的兴趣并不限于图画,又扩充到文字上边去,因此我们又要说一说他买书的事了。这回他所要买的不再是小孩们看了玩的图册,而是现今所称祖国文学遗产的一部分了。上文我们说到合买《海仙画谱》,大概是甲午(一八九四)年的事情,那末这里所说自然在其后,当是甲午乙未这两年了。小说一类在小皋埠“友舅舅”那里看了不少,此时并不热心追求,所注意的却是别一部类,这比起小说来虽然也算是“正经”书,但是在一心搞“举业”—即是应科举用的八股文的人看来,乃是所谓“杂学”,如《儒林外史》里的高翰林所说,是顶要不得的东西。但是在鲁迅方面来说,却是大有益处,因为这造成他后来整理文化遗产的基础与辑录《会稽郡故书杂集》,《古小说钩沉》,写《中国小说史略》等,都是有关系的。他的买书时期大约可以分作两段,这两年是第一段,正是父亲生病的时期,第二段则是父亲死后,伯宜公没于丙申(一八九六)年九月,所以计算起来该是丙申丁酉的两年,到了戊戌三月鲁迅便已往南京去了。


    鲁迅在矿路学堂十足的读了三年书,至辛丑(一九〇一)年末毕业,次年二月同了三个同学往日本留学,想起来该是前四名吧。这三年中我恰巧是在家里,到末一年的八月,才往南京进水师学堂,所以我所亲身闻见的事只是末了的五个月,因此所能清楚叙述的也就不多了。


    <h4>一一 东京与仙台</h4>


    鲁迅在皇甫庄大概住了有五六个月吧,到了年底因了典屋满期或是什么别的关系,外婆家非得搬家不可了。两家舅父决定分住两地,大舅父搬到小皋埠,小舅父回到安桥头老家去,外祖母则每年轮番的到他们家里去同住。因为小舅父家都是女孩,有点不大方便,所以鲁迅和我都一并同了大舅父搬去了。小皋埠那里的房东似是胡秦两姓,秦家的主人秦少渔是大舅父前妻的兄弟,是诗人兼画家的秦树铦的儿子,也能画梅花,只是吃了鸦片,不务生计,从世俗的眼光看来乃是败落子弟,但是很有风趣,和鲁迅很说得来,因为小名“友”便叫他做“友舅舅”,时常找他去谈天。他性喜看小说,凡是那时所有的说部书,他几乎全备,虽然大抵是铅石印,不曾见过什么木刻大本。鲁迅到了小皋埠之后,不再作影写绣像这种工作了,他除了找友舅舅闲谈之外,便是借小说来看。我因为年纪还小,不够参加谈天,识字不多,也不能看书,所以详细情形都说不上来了。总之他在那里读了许多小说,这于增加知识之外,也打下了后日讲“中国小说史”的基础,那是无可疑的吧。


    鲁迅在弘文学院的两年,平稳无事的过去了,只有一次闹退学,乃是全体的事情,不久也就解决。鲁迅普通科毕业后,考进了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他学医的动机在《朝花夕拾》中自己说过,完全是因为父亲病中受了“名医”的欺骗,立志要学好医术,好治病救人。本来在千叶和金泽地方,也都设立有医学专门学校,但是他却特地去挑选了远在日本东北的仙台医专,这也是有理由的。因为他在东京看厌了那些“富士山”们,不愿意和他们为伍,只有仙台医专因为比千叶金泽路远天冷,还没有留学生入学,这是他看中了那里的唯一理由。他在那里住了两年,刚刚把医学校的前期功课即是基础学问搞完的时候,又呈请退学,回到东京来了。


    鲁迅在家里的时候,当然也见过些绣像的书。阿长给他买的木版《山海经》,虽然年代不详,大概要算是最早了吧。那是小本木刻,因为一叶一图,所以也还清楚,那些古怪的图像,形如布袋的“帝江”,没有脑袋而以乳为目,以脐为口的“刑天”,这比龙头人身马蹄的“彊良”还要新奇,引起儿童多少奔放丰富的想象来呀。伯宜公旧有的两本《尔雅音图》,是广百宋斋的石印小本,一页里有四个图,原版本有一尺来大,所以不成问题,缩小后便不很清楚了。此外还存有四本《百美新咏》,全是差不多一样的女人,看了觉得单调。很特别是一部弹词《白蛇传》,上边也有绣像,不过没有多少张,因为出场的脚色本来不多。弹词那时没有读,但白蛇的故事是人人知道的,大家都同情“白娘娘”,看不起许仙,而尤其讨厌法海。《白蛇传》的绣像看上去所以无甚兴趣,只是一股怨恨的感情聚集在法海身上,看到他的图像便用指甲掐他的眼睛,结果这一叶的一部分就特别破烂了。归根结蒂的说来,绣像书虽是有过几册,可是没有什么值得爱玩的。大舅父那里的这部《荡寇志》因为是道光年代的木刻原版,书本较大,画像比较生动,像赞也用篆隶真草各体分书,显得相当精工。鲁迅小时候也随意自画人物,在院子里矮墙上画有尖嘴鸡爪的雷公,荆川纸小册子上也画过“射死八斤”的漫画,这时却真正感到了绘画的兴味,开始来细心影写这些绣像。恰巧邻近杂货店里有一种竹纸可以买到,俗名“明公(蜈蚣)纸”,每张一文制钱,现在想起来,大概是毛边纸的一种,一大张六开吧。鲁迅买了这明公纸来,一张张的描写,像赞的字也都照样写下来,除了一些楷书的曾由表兄延孙帮写过几张,此外全数是由他一个人包办的。这个模写本不记得花了多少时光,总数约有一百页吧,一天画一页恐怕是不大够的。我们可以说,鲁迅在皇甫庄的这个时期,他的精神都用在这件工作上,后来订成一册,带回家去,一二年后因为有同学见了喜欢,鲁迅便出让给他了。延孙那里又有一部石印的《毛诗品物图考》,小本两册,原书系日本冈元凤所作,引用《诗经》里的句子,将草木虫鱼分别的绘图列说,中国同时有徐鼎的品物图说,却不及这书的画得精美。这也给了鲁迅一个刺激,引起买书的兴趣来。现在这种石印本是买不到了,但日本天明甲辰(一七八四)的原印本却还可以看到。


    <h4>六 买新书</h4>


    鲁迅在三味书屋的事情,我所知道的是甲午至丙申(一八九四至一八九六)年这一段落,这里所说差不多也是同一时期,不过环境不同而已。前者是在书房里,后者则是伯宜公病中,鲁迅奔走于当铺和药店之间,所以定了这样一个题目。伯宜公生病前后经过三个年头,于丙申年九月初六日去世。他从什么时候病起,很难一句话断定,但略有年月事实可以稽考,因为甲午中国在朝鲜战败,伯宜公在大厅前同人谈论,表示忧虑,我记得很明白,可见那时还未卧病。其次是嫁在东关金家的小姑母于是年十月去世,伯宜公还去吊丧,而且亲自为穿着殓衣,更可知是健康的了。推测起来发病的时候当在冬季,他突然吐血,一般说是肺痈,即是现今所谓肺结核,后来双脚发肿,逐渐胀至肚腹,医生又认为臌胀,在肺痈与臌胀两样治疗之下拖了两年,终于不治。这中间也可以分出个段落来,大抵病初发时一时紧张,后来慢慢安定下来,虽然病势实是有进无退,总还暂时保持一个小康,到了进入丙申末一年,则是情势日益紧迫了。根据这个看法,可以对于三味书屋一节略作补充说明,即是那里所说多是甲午乙未的事,而这里则是以丙申为主,所以两者时期虽有重复,但这样看去又是显有区分了。


    鲁迅回家后所买第一部新书,大概是也应当是那两册石印的《毛诗品物图考》。明白记得那书价是银洋两角,因为买的不是一次,掉换也有好几次。不知为什么那么的看重此书,买来后必要仔细检查,如果发见哪里有什么墨污,或者哪一页订得歪斜了,便要立即赶去掉换。有时候在没有查出缺点之前,变动了一点,有如改换封面之类,那就不能退换了,只得折价卖给某一同学,再贴了钱去另买新书。因为去的回数多了,对于书坊伙计那么丁宁妥贴的用破毛边纸包书的手法也看熟了,便学得了他们的方法,以后在包书和订书的技术方面都有一点特长,为一般读书人所不及。后来所买的同类书籍中记得有《百将图》,只可惜与《百美新咏》同样的显得单调,《二十四孝图》则因为向来讨厌它,没有收集,直到后来要研究它,这才买到了什么《百孝图》等。上边忘记说,家里原有藏书中间有一部任渭长画的《於越先贤像传》和剑侠传图,在小时候也觉得它画得别致,很是爱好。这之后转入各种石印画谱,但是这里要说的先是一册木刻的,名叫“海仙画谱”,又称“十八描法”,著者姓小田,乃是日本人,所以这书是日本刻印的。内容只是十八图,用了各种衣褶的描法如柳叶描枣核描等,画出状如罗汉的若干模型来。当时为什么要买这册画谱,这理由完全记不得了,但是记得这一件附带的事情,便是此书的价钱是一百五十文,由我们两人和小兄弟松寿各出五十文钱,算作三人合买的。在那时节拿出两角钱去买过名物图考,为什么这一百五十文要三个人来合出呢?大概是由于小兄弟动议,愿意加入合作的吧。可是后来不知是因为书没有意思,还是不能随意取阅的缘故呢,他感觉不满意,去对父亲“告诉”了。伯宜公躺在小榻上正抽鸦片烟,便叫拿书来看,鲁迅当初颇有点儿惶恐,因为以前买书都是瞒着大人们的。伯宜公对于小孩却是很有理解,他拿去翻阅了一遍,并不说什么话,仍旧还了我们了。鲁迅刚读过《诗经》,小雅《巷伯》一篇大概给他很深的印象,因此他有一个时候便给小兄弟起了一个绰号,便是“谗人”。但是小兄弟既然还未读书,也不明白它的意义,不久也就忘了。那本画谱鲁迅主张单给了小兄弟,合股的一百文算是扔掉了,另外去买了一本来收着,同一《海仙画谱》所以有两本的原因就是为此。


    鲁迅从仙台退学,长与医学告辞了,可是对于藤野先生的好意却总是不能忘记,不但在他书房里一直挂着背后题有“惜别”二字的照片,而且还在十多年后写了一篇纪念文章,收在《朝花夕拾》里边。一九三五年日本岩波文库中要出《鲁迅选集》的时候,问他选什么文章好,回答说一切随意,但希望能把《藤野先生》选录进去。据说鲁迅的意思是,希望借此可以打听到藤野先生的一点消息。可是没有能够达到这个希望,直到鲁迅没后,才得知藤野那时还是健在,在他的故乡福井县乡下开着诊疗所,给附近的贫穷老百姓服务。鲁迅的同班生小林茂雄(现在已是医学博士了)写信告诉了他鲁迅的事情,他的回信里有这么一节话:“我在少年时代,曾从来到酒井藩校的野坂先生,请教汉文,感觉尊敬中国的圣贤之外,对于那边的人也非看重不可。……不问周君是何等样的人,在那时前后,外国的留学生恰巧只是周君一人。因此给帮忙找公寓,下至说话的规则,也尽微力加以协肋,这是事实。忠君孝亲这是本国的特产品也未可知,但是受了邻邦儒教的刺激感化,也似非浅鲜,因此对于道德的先进国表示敬意,并不是对于周君个别的人特别的加以照顾。”照这信看来,藤野先生乃是古道可风的人,自然决不会泄漏试题,而且在小林博士那里又保留着一九〇五年春季升级考试的分数单,列有鲁迅的各项分数,照录于下:


    解剖  五十九分三


    组识  七十二分七


    生理  六十三分三


    伦理  八十三分


    德文  六十分


    物理  六十分


    化学  六十分


    鲁迅从仙台回到东京,在公寓里住了些时候,夏天回家去结了婚。那时适值我也得着了江南督练公所的官费,派往日本留学,所以先回家一走,随即同了他经上海到东京去。自一九〇六至一九〇九年这四年间,因为我和鲁迅一直在一起,他的事情多少能够知道,不过说起来也实在不多,因为年代隔得久了,是其一,其次是他过的全是潜伏生活,没有什么活动可记;虽然这是在作后年文艺活动的准备,意义也很是重大的。


    鲁迅于戊戌(一八九八)年闰三月过杭州往南京。十七日到达,去的目的是进江南水师学堂,四月中考取了试读生,三个月后正式补了三班,据《朝花夕拾》上所说,每月可得津贴银二两,称曰赡银。水师学堂系用英文教授,所以全部正式需要九年,才得毕业,前后分作三段,初步称曰三班,每三年升一级,由二班以至头班。到了头班,便是老学生老资格,架子很大,对于后辈便是螃蟹式的走路,挡住去路,绝不客气了。学生如此封建气,总办和监督自然更甚,鲁迅自己说过,在那里总觉得不大合适,可是无法形容出来,“现在是发见了大致相近的字眼了,‘乌烟瘴气’,庶几乎其可也。”这乌烟瘴气的具体事实,并不单是中元给溺死的两个学生放焰口施食,或是国文出“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论”之类,还有些无理性的专制压迫。例如我的旧日记里所有的,一云驾驶堂学生陈保康因文中有老师一字,意存讽刺,挂牌革除,又云驾驶堂吴生扣发赡银,并截止其春间所加给银一两,以穿响鞋故,响鞋者上海新出红皮底圆头鞋,行走时吱吱有声,故名。这两件虽然都是方硕辅当总办时的事,距戊戌已有三年,但此种空气大概是一向已有的了。鲁迅离开水师学堂,便入陆师,不过并不是正式陆军学生,实在乃是矿路学堂,附设在陆师学堂里边,所以总办也由陆师的来兼任。不知道为什么缘故,陆师学堂的总办与水师学堂的一样的是候补道,却总要强得多。当初陆师总办是钱德培,据说是绍兴“钱店官”出身,却是懂得德文,那时办陆军是用德国式的,请有德国教官,所以他是有用的。后任是俞明震,在候补道中算是新派,与蒯光典并称,鲁迅文中说他坐马车中,手里拿一本《时务报》,所出国文课题自然也是“华盛顿论”而不再是论管仲或汉高祖了。矿路学堂的功课重在开矿,以铁路为辅,虽然画铁轨断面图觉得麻烦,但自然科学一部分初次接触到,实在是非常新鲜的。金石学(矿物学)有江南制造局的《金石识别》可用,地学(地质学)却是用的抄本,大概是《地学浅说》刻本不容易得的缘故吧,鲁迅发挥了他旧日影写画谱的本领,非常精密的照样写了一部,我在学堂时曾翻读一遍,对于外行人也给了不少好处。三年间的关于开矿筑路的讲义,又加上第三年中往句容青龙山煤矿去考察一趟,给予鲁迅的利益实在不小,不过这不是技术上的事情,乃是基本的自然科学知识,外加一点“天演论”,造成他唯物思想的基础。


    那年还有一件事,对于鲁迅有很大的影响的,便是家中出了变故,使得小孩们不得不暂时往外婆家去避难。在要说这事件之先,我们须得先来一讲介孚公的事情。介孚公谱名致福,后来改名福清,在同治辛未(一八七一)年是他三十七岁的时候,中了会试第一百九十九名进士,殿试三甲钦点翰林院庶吉士,在馆学习三年,至甲戌(一八七四)年散馆,奉旨以知县用,分发四川,选得荣昌县,因亲老告近,改选江西金谿县。介孚公的脾气生来不大好,喜欢骂人,什么人都看不起,我听他晚年怒骂,自呆皇帝(清光绪帝)昏太后(西太后)起,直骂到子侄辈。在他壮年时代大概也是如此,而且翰林外放知县,俗称“老虎班”,最是吃硬,不但立即补缺,而且官场上也相当有面子。有这两种原因,他不但很是风厉,而且也有点任意了,碰巧那上司江西巡抚又偏偏不是科甲出身,更为他所蔑视,终于顶起牛来。但官职太小究竟抵敌不过,结果被巡抚奏参,奉旨革职改教,即是革掉了知县,改充教官,那时府学县学的教授训导,仿佛是中学校的教员。他心里不服,凭了他的科甲出身,入京考取了内阁中书,一直做了十多年的京官,得不到什么升迁。曾祖母戴老太太去世了,介孚公乃告假回家来。那时电报已通,由天津乘轮船,可以直达上海,所以在“五七”以前他同了潘姨太太和儿子伯升回到了家里。他这半年在家里发脾气,闹得鸡犬不宁,这倒还在其次,到了秋天他出外去,却闯下了滔天大祸,虽是出于意外,可是也与他的脾气有关的。那年正值浙江举行乡试,正副主考都已发表,已经出京前来,正主考殷如璋可能是同年吧,同介孚公是相识的。亲友中有人出主意,招集几个有钱的秀才,凑成一万两银子,写了钱庄的期票,请介孚公去送给主考,买通关节,取中举人,对于经手人当然另有酬报。介孚公便到苏州等候主考到来,见过一面,随即差遣“跟班”将信送去。那时恰巧副主考正在正主考船上谈天,主考知趣得信不立即拆看,那跟班乃是乡下人,等得急了,便在外边叫喊,说银信为什么不给回条。这事情便戳穿了,交给苏州府去查办,知府王仁堪想要含胡了事,说犯人素有神经病,照例可以免罪。可是介孚公本人却不答应,公堂上振振有词,说他并不是神经病,历陈某科某人,都通关节中了举人,这并不算什么事,他不过是照样的来一下罢了。事情弄得不可开交,只好依法办理,由浙江省主办,呈报刑部,请旨处分。这所谓科场案在清朝是非常严重的,往往交通关节的人都处了死刑,有时杀戮几十人之多。清朝末叶这种情形略有改变,官场多取敷衍政策,不愿深求,因此介孚公一案也得比较从轻,定为“斩监候”的罪名,一直押在杭州府狱内,前后经过了八个年头,到辛丑(一九〇一)年由刑部尚书薛允升上奏,依照庚子年乱中出狱的犯人,事定后前来投案,悉予免罪的例,也把他放免了。


    <h4>五 避难</h4>


    第二件事是编印《域外小说集》,这也是特别有意思,因为这两小册子差不多即是《新生》的文艺部分,只是时间迟了,可能选择得比较好些,至少文字的古雅总是比听过文字学以前要更进一步了!虽然这部小说集销路不好,但总之是起了一个头,刊行《新生》的志愿也部分的得以达到了,可以说鲁迅的文艺活动第一段已经完成,以后再经几年潜伏与准备,等候五四以后再开始来作第二段的活动了。正如《河南》上写文章是不意的由于孙竹丹的介绍一样,译印《域外小说集》也是不意的由于一个朋友的帮助。这人叫蒋抑卮,原是秀才,家里开着绸缎庄,又是银行家,可是人很开通,他来东京医病,寄住在我们和许寿裳的寓里,听了鲁迅介绍外国文艺的话,大为赞成,愿意借钱印行。结果是借了他一百五十元,印了初集一千册,二集五百册,但是因为收不回本钱来印第三集,于是只好中止。同时许寿裳回杭州去,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做教员,不久也介绍鲁迅前去,这大概是一九〇九年秋天的事情吧。


    祖父介孚公的事我们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说过去了,可是它给与家庭的灾祸实在不小,介孚公一人虽然幸得保全,家却也是破了。因为这是一个“钦案”,哄动了一时,衙门方面的骚扰由于知县俞凤冈的持重,不算厉害,但是人情势利,亲戚本家的嘴脸都显现出来了。大人们怕小孩子在这纷乱的环境不合适,乃打发往外婆家去避难,这本来是在安桥头村,外公晴轩公中举人后移住皇甫庄,租住范氏房屋,这时便往皇甫庄去了。鲁迅被寄在大舅父怡堂处,我在小舅父寄湘那边,因为年纪尚小,便交给一个老女仆照料同睡,大家叫她作唐港妈妈,大概是她的乡村名字。大舅父处有表兄姊各一人,小舅父处只表姊妹四人,不能作伴,所以每天差不多都在大舅父的后楼上玩耍。我因为年纪不够,不曾感觉着什么,鲁迅则不免很受到些激刺,据他后来说,曾在那里被人称作“讨饭”,即是说乞丐。但是他没有说明,大家也不曾追问这件不愉快的事情,查明这说话的究竟是谁。这个激刺的影响很不轻,后来又加上本家的轻蔑与欺侮,造成他的反抗的感情,与日后离家出外求学的事情也是很有关连的。


    现在的青年诸君中间,大概已经有许多人不知道这当铺是什么东西的吧,至于曾经进去过的自然更是没有了。据说宋朝以来,寺院里设有“长生质库”,算是惠民的设备之一,平民临时需用钱的,可以拿衣物去当抵押品,借出钱来,偿还时加上利息,过期不还自然就“当没”了,由质库变卖归本。后来这项买卖从和尚转到了资本家的手里,表面上仍说是“惠民”,实际是高利贷的一种了。这且不在话下,单只就它设备来说,也就够吓人了。它虽然也是一种行业,但店面便很特别,照例是一个坚固的墙门,再走过小门,一排高柜台,异乎寻常的高,大抵普通身材的大人站上去,他的眼睛才够得着看见柜台面吧,矮一点的便什么都看不见,只得仰着头把东西往上送去。当铺的伙计当初因为徽州人居多的缘故吧,一律称为朝奉,又是自高自大,依恃主人是地主土豪,来当的又都是穷人,所以显出一副傲慢的神气。用的“当票”也很特殊,票面原印有简单规则,大抵年久磨灭得几乎看不出了,只有店铺字号还可辨别,空白处写所当物品和钱数,又特别使用一种所谓当票字,极不易懂,比平常草书还要难,措词更怪,例如一件羊皮女袄,票上奇字解读出来乃是“羊皮烂光板女袄”,银饰则云低银,却记不起原来文句了。为什么这样说的呢?说它有意偷换,那倒也未必,实在因为怕负责任,说不定在保管时期皮袄霉脱,须要赔偿,预先说是烂光板,这就可以不怕了。只此一节也就可以想见当铺的不正行为,至于利息似是长年百分之十二,期限十八个月,到期付利息,可以改票展期。这在高利贷中间还不算很凶的一种,但那样欺人的气势就已叫人够难受的了。鲁迅家中虽已破落,那时也还有水田二十多亩,不过租谷仅够一年吃食费用,于今加上医疗之费无法筹措,结果自然只好去请教当铺,而这差使恰是落在鲁迅的头上,站在那高柜台下面是什么情形,那是可以想像得来的了。


    我们把新书与画谱分开了来说,其实这两者还只是一件事。新书里也包含着画谱,有些新印本买得到的,就买了来收藏,有些旧本找不到,便只好借了来看,光看看觉得不够,结果动手来影画下来。买到的画谱,据我所记得的,有《芥子园画传》四集,《天下名山图咏》,《古今名人画谱》,《海上名入画稿》,《点石斋丛画》,《诗画舫》,《晚笑堂画传》木版本尚有流传,所以也买到原本,别的都是石印新书了。有几种旧的买不到,从别人处借了来看,觉得可喜,则用荆川纸蒙在书上,把它影写下来。这回所写的比以前《荡寇志》要进一步,不是小说的绣像,而是纯粹的绘画了。这里边最记得清楚的是马镜江的两卷《诗中画》,他描写诗词中的景物,是山水画而带点小人物,描起来要难得多了。但是鲁迅却耐心的全部写完,照样订成两册,那时看过的印象觉得与原本所差无几,只是墨描与印刷的不同罢了。第二种书,这不是说次序,只是就记忆来说,乃是王冶梅的一册画谱。王冶梅所画的有梅花石头等好些种,这一册是写意人物,画得很有点别致。这里又分上下二部,上部题名“三十六赏心乐事”,图样至今还觉得很熟悉,只是列举不出了,记得有一幅画堂上一人督率小童在开酒坛,柴门外站着两个客人,题曰“开瓮忽逢陶谢”,又一幅题曰“好鸟枝头自赏”。在多少年之后我见到一部日本刻本,这《赏心乐事》尚有续与三续,鲁迅所写的大概是初版本,所以只有三十六事,作为上卷,都是直幅,下卷则是横幅,性质很杂,没有什么系统。所画都是人物,而简略得很,可以说是一种漫画,上卷则无讽刺意味,下卷中有一幅画作乞丐手牵一狗,狗口衔一瓢向人乞钱,题词首一句云“丐亦世之达人乎”,惜下文都忘记了。第三种所画又是很有点特殊的,这既非绣像,也不是什么画谱,乃是一卷王磐的《野菜谱》,原来附刻在徐光启的《农政全书》的末尾的。《野菜谱》原是讲“荒政”的书,即是说遇到荒年,食粮不够,有些野菜可以采取充饥,这一类书刻本难得见,只有《野菜谱》因为附刻关系,所以流传较广。这书还有一样特色,它的品种虽是收得比较少些,但是编得很有意思,在每一幅植物图上都题有一首赞,似歌似谣,虽或有点牵强,大都能自圆其说。鲁迅影写这一卷书,我想喜欢这题词大概是一部分原因,不过原本并非借自他人,乃是家中所有,皮纸大本,是《农政全书》的末一册,全书没有了,只剩此一册残本,存在大书橱的乱书堆中。依理来说,自家的书可以不必再抄了,但是鲁迅却也影写了一遍,这是什么缘故呢?据我的推测,这未必有什么大的理由,实在只是对于《野菜谱》特别的喜欢,所以要描写出来,比附载在书末的更便于赏玩罢了。


    平均为六十五分五,一百四十二人中间列第六十八名。仙台的同学们疑心鲁迅解剖学特别考得好,看到了这分数单,不禁要惭愧了吧。


    <h4>一二 再是东京</h4>


    小孩的装饰大抵今昔南北还没有什么大的不同,例如老虎头鞋和帽,至今也还可以看到。但是有些东西却已经没人知道了,百家衣即是其一。这是一件斜领的衣服,用各色绸片拼合而成,大概是在模仿袈裟的做法吧,一件从好些人家拼凑出来的东西似乎有一种什么神力,这在民俗上也是常有的事情。此外还有一件物事,在绍兴叫作“牛绳”,原义自然是牵牛的绳索,作为小孩的装饰乃是用红丝线所编成,有小指那么粗,长约二尺之谱,两头打结,套在脖子上,平常未必用,若是要出门去的时候,那是必须戴上的。牛绳本身只是一根索子便已够了,但是它还有好些附属品,都是有辟邪能力的法物,顺便挂在一起了。这些物件里边,我所知道的有小铜镜,叫做“鬼见怕”的一种贝壳,还有一寸多长的小本“黄历”,用红线结了网装着。据说鲁迅用过的一根牛绳至今还保存着,这也是可能的事,至于有人说这或是隆师父的赠品,则似未可信,因为我们不曾拜过和尚为师的人,在小时候同样的挂过牛绳,可见这原是家庭里所自备的了。


    在这两年中间无意的又发生了两件事,差不多使得他的《新生》运动变相的得到了实现的机会。一九〇八年春间,许寿裳找了一所房子,预备租住,只是费用太大,非约几个人合租不可,于是来拉鲁迅,结果是五人共住,就称为“伍舍”。官费本来有限,这么一来自然更是拮据了,有一个时候鲁迅甚至给人校对印刷稿,增加一点收入。可巧在这时候有我在南京认识的一个友人,名叫孙竹丹,是做革命运动的,忽然来访问我们,说河南留学生办杂志,缺人写稿,叫我们帮忙,总编辑是刘申叔,也是大家知道的。我们于是都来动手,鲁迅写得最多,除未登完的《裴彖飞诗论》外,大抵都已收录在文集《坟》的里边。许寿裳成绩顶差,我记得他只写了一篇,题目似是“兴国精神之史耀”,而且还不曾写完。鲁迅的文章中间顶重要的是那一篇《摩罗诗力说》,这题目用白话来说,便是“恶魔派诗人的精神”,因为恶魔的文字不古,所以换用未经梁武帝改写的“摩罗”。英文原是“撒但派”,乃是英国正宗诗人骂拜伦雪莱等人的话,这里把它扩大了,主要的目的还是介绍别国的革命文人,凡是反抗权威,争取自由的文学便都包括在“摩罗诗力”的里边了。时间虽是迟了两年,发表的地方虽是不同,实在可以这样的说,鲁迅本来想要在《新生》上说的话,现在都已在《河南》上发表出来了。


    在南京学堂的时期,鲁迅才开始使用别号。他刻有一块石章,文云“戎马书生”,自己署名有过一个“戛剑生”,要算早,因为在我的庚子(一九〇〇)年旧日记中,抄存有戛剑生《莳花杂志》等数则,又有那年除夕在家里所作的《祭书神文》上边也说“会稽戛剑生”,可以为证。此外从“树人”这字面上,又变出“自树”这个别号,同时大概取索居独处的意思,自称“索士”或“索子”,这都是在他往日本留学之后,因为这在我癸卯甲辰(一九〇三至一九〇四)年的日记上出现,可是以前是未曾用的。一九〇七年以后,《河南》杂志请他写文章,那时他的署名是用“迅行”或“令飞”,这与他的本名别无连系,大概只是取前进的意思吧。中间十个年头过去了,到了“五四”以后,他又开始给《新青年》写文章,那时主编的陈独秀胡适之等人定有一个清规,便是不赞成匿名,用别号也算是不负责任,必须使用真姓名。鲁迅虽然是不愿意,但也不想破坏这个规矩,他便在“迅行”上面减去“行”字,加上了“鲁”字作姓,就算是敷衍过去了。这里他用的是母亲的姓,因为他怕姓周使人家可以猜测,所以改说姓鲁,并无什么别的意思。他那时本有“俟堂”这个别号,也拿出来应用,不过倒转过来,又将堂字写作唐,成为“唐俟”,多使用于新诗和杂感,小说则专用“鲁迅”,以后便定了下来,差不多成为本名了。他写《阿Q正传》时特别署过“巴人”的名字,但以后就不再使用。这里所说差不多至一九二〇年为止。这以后,他所用的笔名很多,现在不再叙述了。


    <h4>二 师父与先生</h4>


    在伯宜公生病这个期间,鲁迅的生活是很忙的,一面要上书房,一面要帮家务,看病虽然用不着他,主要是去跑街,随时要离开书房,走六七里路上大街去。家中那时因为章庆在农忙时不能来,另外长期雇用了一个工人,也是章庆介绍来的,名叫潘阿和,有六十岁了吧。这是一个很老实的老百姓,但因为买东西有些不大“在行”,价贵还不打紧,重要的是货色差。因此只好由鲁迅自己出马,买得到好货色了,价格自然不会便宜,因为那时商人欺侮乡下人赚钱,同时恭维少爷老爷,也仍在赚钱,不过手段不同一点罢了。鲁迅上街最轻松的差使是给伯宜公去买水果,大抵是鸭儿梨和苹果,也有“花红”,水果店主日久面熟,便尊称他“小冷市”,这句市语不明白,问伯宜公才知道即是说“少掌柜”。不过差使不能老是那么好,自然也有些不愉快的,上当铺就是其一了。


    到了戊戌(一八九八)年,鲁迅是十八岁的时候,要往南京去进学堂,这时改名为周树人。在那时候中国还是用八股考试,凡有志上进的人必须熟读四书五经,练习八股文和试帖诗,辛苦应试,侥幸取得秀才举人的头衔,作为往上爬的基础。新式的学校还一个都没有,只有几个水陆师的学堂,养成海陆军的将校的,分设在天津武昌南京福州等处,都是官费供给,学生不但不用花钱,而且还有津贴可领。鲁迅心想出外求学,家里却出不起钱,结果自然只好进公费的水陆师学堂,又考虑路程的远近,结果决定了往南京去。其实这里还有别一个,而且可以算是主要的缘因,乃是因为在南京的水师学堂里有一个本家叔祖,在那里当“管轮堂”监督,换句话说便是“轮机科舍监”。鲁迅到了南京,便去投奔他,暂住在他的后房,可是这位监督很有点儿顽固,他虽然以举人资格担任了这个差使,但总觉得子弟进学堂“当兵”不大好,至少不宜拿出家谱上的本名来,因此就给他改了名字,因为典故是出于“百年树人”的话,所以豫才的号仍旧可以使用,不曾再改。后来水师学堂退学,改入陆师学堂附设的路矿学堂,也仍是用的这个名字和号。


    关于这小兄弟还有一件事,可写在这里。鲁迅在一九二五年写有一篇小文,题曰“风筝”,后来收在《野草》里边。他说自己嫌恶放风筝,看见他的小兄弟在糊蝴蝶风筝,便发了怒,将风筝的翅骨折断,风轮踏扁了。事隔多年之后,心里老觉得抱歉似的,心想对他说明,可是后来谈及的时候,小兄弟却是什么也不记得了。这所说的小兄弟也正是松寿,不过《野草》里所说的是“诗与真实”和合在一起,糊风筝是真实,折断风筝翅骨等乃是诗的成分了。松寿小时候爱放风筝,也善于自糊风筝,但那是戊戌(一八九八)以后的事,鲁迅于那年春天往南京,已经不在家里了。而且鲁迅对于兄弟与游戏,都是很有理解,没有那种发怒的事,文章上只是想像的假设,是表现一种意思的方便而已。松寿生于光绪戊子(一八八八),在己亥庚子那时候刚是十二三岁。


    <h4>七 影写画谱</h4>


    伯宜公没后这几个月里,家里忙于办丧事,鲁迅并没有余暇去买什么书,但是在第二年中却买了不少重要的,便是说与他后来的工作有关的书籍。单据我所记得的来说,石印《阅微草堂笔记》五种,王韬的《淞隐漫录》,都是继承以前买书的系统来的,新的方向有《板桥全集》等。这些普通的书他送到杭州来给我看过,但是在我回家之后,却又看到别的高级的书,不是一般士人书斋里所有的。就所记得的来说,有木刻本《酉阳杂俎》全集,这书在唐代丛书中有节本,大概看了感觉兴趣,所以购求全本的吧。有《古诗源》,《古文苑》,《六朝文絜》,正谊堂本《周濂溪集》,这算是周家文献的关系,张敦颐的《六朝事迹类编》则是仿宋复刻本,最是特别的则是一部二酉堂丛书了。这是武威张澍所刻的辑录的古书,与后来买到的茆泮林的十种古逸书同样的给予鲁迅以巨大的影响。鲁迅立意辑录乡土文献,古代史地文字,完全是二酉堂的一派,古小说则可以说是茆氏的支流了。二酉堂丛书还有一种特色,这便是它的字体,虽然并不完全依照“说文”来复原,写成楷书的篆字,但也写得很正确,因此有点别扭,例如“武”必定用止戈二字合成,他号“介侯”,第二字也必写作从厃从矢。鲁迅刻《会稽郡故书杂集》的时候,多少也用这办法,只可惜印本难得,除图书馆之外无从看得到了。


    伯宜公于丙申(一八九六)年九月去世,鲁迅往南京是在戊戌(一八九八)年闰三月,这中间原是有一年半的光阴,还是住在家里的。但是我于丁酉年初即往杭州,看在狱里的祖父去了,到了鲁迅走后的戊戌年秋天才又回家,所以这一年半的事情我大部分不知道,不能另立一章来细说,只好摘要的来带说一下。


    不过在大舅父那里过的几个月的光阴,也不全是不愉快或是空虚无用的。他在那里固然初次感到人情的冷酷,对于少年心灵是一个重大的打击,但是在文化修养上并不是没有好处,因为这也正在那时候他才与祖国的伟大文化遗产的一大部分—板画和小说,真正发生了接触。明显的表现便是影写《荡寇志》的全部绣像。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总之是父亲病中这一段里吧,鲁迅从本家那里,可能是叔祖玉田,也可能是玉田的儿子伯,借来了一部书,发生了很大的影响。这是一部木版小本的“唐代丛书”,在丛书中是最不可靠的一种,据后来鲁迅给人的书简中说:“所收的东西大半是乱改和删节的,拿来玩玩固无不可,如信以为真,则上当不浅也。”但引据固然不能凭信,在当时借看实在原是“拿来玩玩”的意思,所以无甚妨碍。倒是引起读书的兴味来,这一个用处还是一样的。那里边所收的书,看过大抵忘了,但是有一两种特别感觉兴趣,就不免想要抄它下来,正与影写画谱是同一用意。我那时年幼没有什么知识,只抄了一卷侯宁极的《药谱》,都是药的别名,原见于陶谷的《清异录》中。鲁迅则选抄了陆羽的《茶经》,计有三卷,又陆龟蒙的《五木经》和《耒耜经》各一篇,这便大有意义,也就是后来大抄《说郛》的原因了。


    <h4>八 三味书屋</h4>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大抵是在春天上坟时节吧,大人们看得没有什么风波了,便叫小孩们回到家里去。在皇甫庄和小皋埠所受的影响立即向着两方面发展,一是开始买新书,二是继续影写图画。


    上边所说都是关于鲁迅在书房里的情形和他的功课,未免有点沉闷,现在再来讲一点他在书房外的活动吧。三味书屋的学生本来也是比较守规矩,至多也只是骑人家养了避火灾的山羊,和主人家斗口而已,鲁迅尤其是有严格的家教,因为伯宜公最不喜欢小孩在外边打了架,回家来告诉受了谁的欺侮,他那时一定这么的说:谁为什么不来欺侮我的呢?小孩们虽觉得他的话不尽合理,但也受了教训,以后不敢再来了。话虽如此,淘气吵架这也不能尽免,不过说也奇怪,我记得的两次都不是为的私事,却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所以闹了起来的。这第一次是大家袭击“王广思的矮癞胡”。在新台门与老台门之间有一个旧家王姓,称“广思堂”,一般称它作“王广思”,那里有一个塾师开馆教书,因为形体特殊,浑名叫作矮癞胡,即是说身矮头秃有须罢了。一般私塾都相当腐败,这一个也是难免,痛打长跪极是寻常,又设有一种制度,出去小便,要向先生领取“撒尿签”,否则要受罚,这在整饬而自由的三味书屋的学生听了,自然觉得可笑可气。后来又听哪一个同学说,家里有小孩在那里上学,拿了什么点心,“糕干”或烧饼去,被查出了,算是犯了规,学生受责骂,点心则没收,自然是先生吃了吧?大家听了这报告,不禁动了公愤,由鲁迅同了几个肯管闲事的商家子弟,乘放午学的时候,前去问罪,恰好那边也正放学,师生全不在馆,只把笔筒里的好些“撒尿签”全都撅折了,拿朱墨砚台翻过来放在地上,表示有人来袭击过了。这第一阵比较的平稳过去,第二次更多有一点危险性,却也幸得无事。大约也在同一年里,大家又决议行动,去打贺家的武秀才。这贺家住在附近的绸缎弄里,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名字,只听说是“武秀才”,这便引起大家的恶感,后来又听说恐吓通行的小学生,也不知是假是真,就决定要去惩罚他一下。在一天傍晚放学之后,章翔耀,胡昌薰,莫守先等人都准备好了棍棒,鲁迅则将介孚公在江西做知县时,给“民壮”(卫队)挂过的腰刀藏在大褂底下带了去。大家像《水浒》里的好汉似的,分批走到贺家门口等着,不知怎的那天武秀才不曾出来,结果打架没有打得成。是偶然还是故意不出来的呢,终于未能清楚,但在两方面总都是很有好处的。


    <h4>九 药店与当铺</h4>


    上边所说的事记不清是在哪一年,但鲁迅已经在读《孟子》,那是很明了确实的。可能这是在光绪壬辰(一八九二)年,这之后他便进了三味书屋跟寿镜吾先生读书去了。总之次年癸巳(一八九三)他已在那里上学,那是不成问题的,但曾祖母于壬辰除夕去世,新年匆忙办理丧事,不大可能打发他去入学,所以推定往三味书屋去在上一年里,是比较可以相信的。


    <h4>三 遇见“闰土”</h4>


    上文说到了光绪癸巳年,这一年很重要,因为在鲁迅的生活中是一个重大关键,我也已是满八岁多了,知道的事情也比较多些了。所记述的因此也可以确实些。在这一年里应该记的是鲁迅初次认识了“闰土”。他姓章,本名运水,因为八字上五行缺水,所以小名叫作“阿水”,书名加上一个运字,大概是取“运气”的意思,绍兴俗语闰运同音,所以小说上改写作“闰”,水也换作五行中的“土”了。运水的父亲名章福庆,一向在家中帮忙工作,他的本行是竹匠,家在杜浦村,那里是海边,一片都是沙地,种些瓜豆棉花之类,农忙时在乡间种地,家里遇过年或必要时他来做帮工。那年曾祖母去世,在新年办丧事,适值轮到祭祀“当年”,更是忙乱。周家共分三大房,又各分为三小房,底下又分为三支,祖先祭祀置有祭田,各房轮流承办,小祭祀每九年轮到一回,大祭祀便要二十七年了。那一年轮到的不记得是哪一个祭祀,总之新年十八天要悬挂祖像,摆列祭器,让本家的人前来瞻拜。这回办理丧事,中堂恰被占用了,只好变通一下,借用了本家的在大门西边的大书房来挂像,因为那些祭器如古铜大“五事”—香炉烛台和两个花瓶共五件,称为五事,—和装果品和年糕粽子的锡盘,都相当值钱,容易被白日撞门贼所偷走,须要有人看守才行,这个工作便托章福庆把他的儿子运水叫来,交付给他。鲁迅的家当然是旧式封建家庭,但旧习惯上不知怎的对于使用的工人称呼上相当客气。章福庆因为福字犯讳,简略为章庆,伯宜公直呼他阿庆,祖母和母亲则叫老庆,小孩们统统称他庆叔,对于别家的用人也是一样,因为我还记得有过一个老工人,我们称为王富叔的。运水来了,大家不客气的都叫他阿水,因为他年纪小,他大概比鲁迅大两三岁,可能有十五六岁吧。鲁迅叫他阿水,他叫鲁迅“大阿官”,这两人当时就成了好朋友。那时鲁迅已在三味书屋上学,当然有了好些同窗朋友,但是不论是士人或商家出身,他们都是城里人,彼此只有泛泛的交情罢了。运水来自乡下海边,有他独特的新奇的环境,素朴的性格,鲁迅初次遇到,给与了他很深的印象,后来在文章上时常说到,正是很当然的了。鲁迅往安桥头外婆家去的时候,可能去过镇塘殿吃茶,到楝树下看三眼闸,或者也看过八月十八的大潮,但是海边“沙地”上的伟大的平常的景色却没有机会看到过,这只有在运水的话里才能听见一部分。张飞鸟与蓝背在空中飞,岸上有“鬼见怕”和“观音掌”等珍奇的贝壳,地上有铁叉也戳不着的猹—或是獾猪,这些与前后所见的《尔雅图》和《山海经》图岂不是也很有一种连系么。到了庚子新年,已在七年之后,运水来拜岁留住,鲁迅还同他上“大街”去玩了两天,留在我的旧日记上,可见到那时候还是同朋友似的相处的了。


    <h4>四 祖父的故事</h4>


    三味书屋是绍兴东城有名的一个书房,先生品行方正,教读认真,“束修”因此也比较的贵,定为一律每节银洋二元,计分清明端午中秋年节四节,预先缴纳。先生专教经书,不收蒙学,因此学生起码须得读《大学》《中庸》,可是商家子弟有愿读《幼学琼林》的也可以答应,这事情我没有什么记忆,但是鲁迅在《朝花夕拾》中有得说及,所云“嘲人齿缺,曰狗窦大开”,即是。先生的教法是,早上学生先背诵昨日所读的书和“带书”,先生乃给上新书,用白话先讲一遍,朗读示范,随叫学生自己去读,中午写字一大张,放午学。下午仍旧让学生自读至能背诵,傍晚对课,这一天功课就算完了。鲁迅在家已经读到《孟子》,以后当然继续着读《易经》,《诗经》,—上文说到合买《海仙画谱》,便在这时节了,—《书经》,《礼记》以及《左传》。这样,所谓五经就已经完了,加上四书去,世俗即称为九经。在有志应考的人,九经当然应当读完,不过在事实上也不十分多,鲁迅那时却不自满足,难得在“寿家”读书,有博学的先生指教,便决心多读几部“经书”。我明了的记得的有一部《尔雅》,这是中国最古的文字训诂书,经过清朝学者们研究,至今还不容易读,此外似有《周礼》,《仪礼》,因为说丧礼一部分免读,所以仿佛还有点记忆。不过《尔雅》既然是部字书,讲也实在无从讲起,所以先生不加讲解,只教依本文念去,读本记得叫作“尔雅直音”,是在本文大字右旁注上读音,没有小注的。书房上新书,照例用“行”计算,拙笨的人一天读三四行,还不能上口,聪明的量力增加,自几十行以至百行,只要读得过来,别无限制。因此鲁迅在三味书屋这几年里,于九经之外至少是多读了三部经书,—《公羊》读了没有,我不能确说。经书早已读了,应当“开笔”学八股文,准备去应考了,这也由先生担任,却不要增加学费,因为“寿家”规矩是束修两元包教一切的。先生自己常在高吟律赋,并不哼八股,可是做是能做的,用的教本却也有点特别,乃是当时新刊行的《曲园课孙草》,系俞曲园做给他的孙子俞陛云去看的,浅显清新,比较的没有滥调恶套。“对课”本来是做试帖诗的准备工作,鲁迅早已对到了五字课,即是试帖的一整句了,改过来作五言六韵,不是什么难事了。


    我写这篇文章,唯一的目的是报告事实。如果事实有不符,那就是原则上有错误,根本的失了存在的价值了。只可惜事隔多年,记忆不能很确,而亲友中又已少有能够指出我的遗漏或讹误的人,这是我所有的唯一的悲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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