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霖

3个月前 作者: 陶菊隐
    民国十三年,某外员语其友人曰:“贵国武人中深谙政治者,张作霖一人而已。吴佩孚一无所长,刚愎自用,倾覆将不旋踵,奉军其将再得志于中原乎?”


    友讶问之,外员曰:“吾说不止此,贵国折冲樽俎之流亦未有若奉张者也。东省为日人势力圈,其视为俎上肉也久矣,张身当其冲,卑词厚币,结其欢心。然张岂甘于卖国者哉?吾有以窥其隐矣。吾尝客于沈阳,亲见夫各国领事往晤张氏者,张傲岸不为礼。地方发生交涉,则又据理力争,不稍松懈。可知张氏自位之高,不若余子媚外性成者也。而独礼重日人,有所求,必遂其意,此非其素志。吾察知奉省对日交涉,小事让步,大事殊未必尔,则张氏方寸间自有定见,外柔而内刚。吾又闻日人知张氏非易与者,恐去张而来者愈乖其望,是以任之耳。”


    外人观察吾政局,精辟如该外员者,洵不多觏也。


    先是,奉派军人新旧之争甚烈。十一年,张自关内败归,宿将意气销磨殆尽,新派开始扬眉,杨宇霆、姜登选、郭松龄等分领军务。十三年,奉军转败为胜,张亦以为微时旧侣已成废料,跨灶之子取友必端,对其子信赖益力。学良年少气盛,乐与欧美人士游,常不直乃父之亲日,形诸词色。作霖以为然,接待日官礼貌渐疏,日人大不满,去张之志益决。是年,日本举行大操,邀中国代表参观,张派郭松龄往,日本陆军省某员语之曰:“张大帅近来一切举措,真不够朋友!贵国内地混乱,迄无宁岁,吾人冀东省得一贤首领,以保一隅之安,故吾人扶植张大帅,亦自为计也。乃大帅惑于稚子之言,以怨报德,岂能久乎?”


    郭闻而奇之,某员又曰:“吾人若任其倒行逆施,东省必为内地之续。为敦邻谊计,为保持东省治安计,似非张大帅所能任。阁下气度轩昂,为救国人士所敬佩,如能当仁不让,出而收拾残局,敝国极愿竭诚为助也。”


    郭大惊,期期答曰:“军人重服从,何敢有他志。矧贵国为德不卒,亦徒示人以不广,即有所不慊于大帅,某也为之斡旋,重修宿好何如?”


    某员微哂曰:“尧何人也,舜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君何过自贬抑乎?人生数十寒暑,瞥焉即逝,机不可失。幸勿囿于个姓之忠,尤望勿以试探见疑也。”


    郭意大动。盖当直、奉鏖兵,九门口、山海关之役,郭身先士卒,建功甚伟。事定,李景林、姜登选、杨宇霆辈皆任督办(分任直、皖、苏各督),郭颇失望。经日员之挑逗,如饮醇醪,如中魔祟,口不言而心许之矣。返国后,延揽亲日派殷汝耕、林长民辈,运筹帷幄,嗣是与日方信使不绝。无何,孙传芳崛起东南,驱走苏督杨宇霆,郭投袂而起曰:“此其时矣。”


    即演倒戈之一幕。


    时郭拥兵七八万,为奉军劲卒,摧枯拉朽,兵薄沈阳。忽有关东军日武官谒郭,询之曰:“君得志后,贵我两国所订二十一条关于东省之部分,颇愿履行否?”


    郭不知所对,良久乃曰:“我入沈阳城后,容再考虑,然吾思无不能办之事也。”


    武官默然,移时乃曰:“贵部姑止勿进,沈阳侨商多,吾人将讽张自退,自有好消息报君也。”


    郭果按兵不动。即日,武官言于张作霖曰:“郭军临城下,大帅将如之何?”


    张曰:“实不相瞒,一走了之。”


    武官曰:“未便至此。倘大帅许我践宿约,吾将转危为安,可操左券也。”


    张跃起曰:“诚如是乎?一切唯命。”


    武官退,未几,郭军惨败,郭与其妻被执死。事后,日人责张履约,张他顾曰:“足下误矣,国权所关,几曾应允来?”


    日人语塞而退,自是怨毒益深,誓以杀之为报。厥后果有皇姑屯炸车案,盖中心蓄之已久,非决策于俄顷间也。


    时奉军诸宿将势均力敌,不能相下,又伤张之惨死,乃辅学良衰主戎事。良少年气盛,日人深惮之,欲以杨宇霆去良。不幸春光泄漏,杨氏授首,新派军人气焰顿戢,良位益固,而日人益视良为眼中钉。其时抚顺日煤倾销奉天,良就职后,首解私囊掘发煤矿,不期年,尽夺日煤市场。他如航线、铁道以及各种矿产,莫不即知即行,成效大睹。良意以为日人虽狡,终不能以兵力谋我,假以数年,必使日人在东省之经济势力整个崩溃。


    嗟乎!良之言壮则壮矣,而孰知国势不竞,操之过急,倭骑长驱夺我四省,即种因于是耶?又葫芦岛开幕之日,良柬邀各国外交官参加典礼,排列名单,以日领为殿。是日仪式隆重,良自有演说,依次请外宾致词,皆命舌人传译。日领最后发言,舌人已不知何往,啁哳之音,满座不辨,有为之匿笑者。倾吐未罄,遽唱礼成,日领赧然怒目而下。此又足以激怒日人者也。


    友人某君,述张作霖谒溥仪一事甚趣,其言曰:“张作霖与张勋为儿女姻亲。勋逃津后,作霖自关外来,馆于勋宅,随行者如袁金铠、金梁、商衍瀛、谈国桓辈(商系老翰林,曩在勋幕司笔札,由勋介往作霖者),皆复辟派人物,作霖南来,携作随员。此辈在津放言无忌,谓:‘绍帅(指勋)失败,乃人谋之不臧,而义声所播,已足以震天地而泣鬼神。我帅(指作霖)忠君之念,未敢后人,此番南来,将以竟绍帅未竟之志。启节之先,卜之大吉,行见大业可成,清室可复也。’闻者哂之。此辈张为幻,信口雌黄,作霖或无是意。惟作霖抵京后,忽发奇想,将谒废帝溥仪。遣人关说,宗室闻之欣欣然色喜,群谋延款方式,其稍明事理者,谓宜以常礼见;另一派则以为作霖著名骁将,若不以朝廷仪度折其骄恣之心,将何以示范于天下?协商之下,卒以后说占胜,乃约期延之于便殿。及期,作霖具衣冠来朝,溥仪故作矜持状。作霖不悦,以目四瞩,觉皇家威仪不过尔尔。溥仪略致数语即退,且低语近侍云:‘这小子目光炯炯如贼,殊失臣下体。’语为作霖闻,不禁大忿,退而语人云:‘这小子已属平民,还摆什么架子!’其时平津一带,复辟之谣其嚣尘上,自是谣啄顿息,终作霖之世,无敢与谋复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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