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昆冈 第二幕

3个月前 作者: 陆小曼
    布景


    云冈附近一山溪过道处,有树,有石。因大旱溪涸见底,远处有凿石声。时上午十时。石工甲乙上。


    甲 这天时可受不了!卞老师这是逼着我们做工。


    乙 天时倒没有甚么,过了端午也该热了。倒是这老不下雨怎么得了?整整有四个月了,可不是四个月。打二月起,一滴水都没有见过,你看这好好的树都给烧干了!这泉水都见了底了!老话说的“泉水见了底,老百姓该着急,”这年成怕有点儿别扭。息息走罢,这树林里凉快。


    甲 息息,息息。啊唷,这满身的汗就不用提了!(坐石上)你抽烟不?(捡石块打火点烟斗)


    乙 我说老韩,这几天老卞准是有了心事了。


    甲 你怎么知道?


    乙 瞧他那样儿就知道。他原先做事不是比谁都做得快,又做得好。瞧他那劲儿!见了人也有说有笑的。这几天他可换了样了,打前儿个家里回来,脸上就显着有心事,做事也没有劲。昨儿个不是把一尊佛像给雕坏了?该做事的时候也不做事,老是一个人走来走去,搔头摸耳的。要没有心事他怎么会平空变了相儿呢?


    甲 对了对了,给你这一说破我也想起来了。昨儿不是吗,我吃了晚饭出来,见他一个人在那块石头上坐着,身子往前撞着,手捧着脸,眼光直发呆,像看见又像看不见,我走过去对他说“卞师父,吃了饭没有?”他不能没听见,可是他还是那愣着,活像是一尊石像。回头我声音嚷高了,我说“喂,卞师父,怎么了?睡着了还是怎么着?”他这才听见了,像是做梦醒了似的站起来说“老韩,是你吗?”你说得对,要没有心事,他决不能那么愣着。


    (树林外有弦声,甲乙倾听。)


    乙 又是他,又是他!


    甲 谁呀?


    乙 那弹三弦的老瞎子。谁也不知道他是哪儿来的。他住在那甚么关帝庙前的一间小屋子里。也没有铺盖,也没有甚么,就有他那三弦,早晚出来走道儿,就拿在手里弹。也不使根棍儿,可从来不走错道。有人说他是神仙,有人说他算命准极了,反正他是有点儿怪。


    甲 他这不过来了吗?


    (瞎子自石边转出,手弹三弦。坐一石上。)


    乙 我们问问他,好不好?


    甲 问他甚么?


    乙 问他——几时下雨。


    甲 好,我来问他。(起身行近瞎子)我说老先生,您上这儿来有几时了?


    瞎 我来的时候天还下着雪,现在听说石榴花都快开过了——时光是飞快的。


    甲 听说您会算命不是?


    瞎 谁说的?命会算我,我不会算命。我是个瞎子,我会弹三弦,命——我是不知道的。


    甲 (回顾乙)这怎么的?


    乙 (走近)别说了,人家还管你叫活神仙呢!街坊那胡老太太不是丢了一个鸡来问你,你说“不丢不丢,鸡在河边走”,后来果然在河边找着了不是?别说了,是瞎子还有不会算命的?咱们也不问别的,就这天老不下雨,庄稼都快完了,劳您驾给算算哪天才下雨?


    瞎 甚么?


    甲乙 (同)哪天下雨?


    瞎 下雨,下雨,下血罢,下雨!


    甲乙 (同)您说甚么了?(指天)下雪?


    瞎 你们说下雨,我说下血,说甚么了!


    甲乙 (惊)下血?(指手)


    瞎 对呀,下血,下血,下血!


    (甲乙惊愕,相对无言,卞昆冈与严老敢自左侧转出。见瞎子,稍停步复前)


    卞 老韩,他说甚么了?


    甲乙 (同)我说是谁,是卞老师跟严大哥!


    卞 他说甚么了?


    乙 我们问他哪天下雨,他不说哪天下雨,倒还罢了,他直说下血,下血,下血,他又不往下说,你说这叫人多难受,甚么血不血的。


    卞 你们知不知道哪天下雨?


    甲乙 不知道呀。


    卞 还不是的,你们不知道,他怎么能知道?


    瞎 对呀,你们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


    甲乙 (怒)你倒是怎么回事,人家好好的请教你,你倒拿人家开心,活该你瞎眼!


    瞎 瞎眼的不是我一个,谁瞎眼谁活该,哈哈。


    甲乙 (向卞)卞老师,你说这瞎子讲理不讲理?


    卞 得,得,这大热天闹甚么的,你们做工去罢。


    甲乙 (怒视瞎子)真不讲理!(同下)


    瞎 讲理,这年头还有谁讲理!


    卞 得,你也少说话。


    瞎 谁还爱说话了罢!他们不问我,我还不说哪!哈哈哈。


    严 不管他了,老师,还是说我们的。这边坐坐罢。


    (卞严就左侧石上坐。瞎子起,摸索至一树下,即倚树坐一石上,三弦横置膝上,作睡状。)


    卞 咳!


    严 师父有心事,可以让老敢知道不?


    卞 不是心事,倒是有点儿——为难。


    严 甚么事为难,有用老敢的地方没有?


    卞 多谢你的好意,老敢,这事儿不是旁人可以帮忙的。


    严 那么你倒是说呀,为甚么了,老是这唉声叹气的?


    卞 也不为别的。你是知道我的,老敢。我不是一个随便的人,你是知道的。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青娥真是好,我们夫妻的要好,街坊哪一个不知道?她是产后得病死的,阿明长不到六个月就没有了娘,是我和老太太费了多大的心才把这孩子领大的。


    严 阿明真是个好孩子。


    卞 阿明今年八岁,我的娘今年六十三。可怜她老人家苦过了一辈子,这几年身体又不见好,阿明又大了,穿的吃的,哪样不叫她老人家费心?咳,也难怪她,也难怪她!……她原先见我想念青娥,她就陪着我出眼泪,她总说,“快不要悲伤了,昆冈,这孩子就是青娥的化身,我们只要管好了他,青娥也可以放心了。”后来她看我满没有再娶的意思,她就在说话上绕着弯儿要我明白。咳,我又何尝不明白呢?青娥在着的时候,她好歹有一个帮助,婆媳俩也说得来,谁家婆媳有我们家的要好?青娥一死,一家子的事情就全得我娘来管。我又不能常在家,在家也不成,只是添她老人家的累,吃的喝的,都是她。早两年身体还要得,家事也还可以对付。去年冬天的那一病,可至少把她病老了十年,现在走道儿都显着不灵便。她自己也知道,常对我说“昆冈,我是不成的了呢。”我听了她的话我心都碎了。她呀,打头年起,就许我不回家,我要一回家,她就得唠叨。


    严 她要你——


    卞 可不是。她要我再娶媳妇。我这条心本来是死了的。每回我看着阿明那一双眼睛,青娥就回到了我的眼前。我和青娥是永远没有分离过的,我怎么能想到另娶的念头?可是我的娘呀,她也有她的理由。她说她自己是不中用的了,说不定哪天都可以……可是一份家是不能不管的,阿明虽则机灵,年纪究竟小,还得有人领着,万一她要有甚么长短,我们这份家交给谁去,她说。她原先说话是拐着弯儿的,近来她简直的急了,敞开了成天成晚地劝我。“阿明不能没有一个娘,”她说,“你就不看我的面上,你也得替阿明想想,”她说。“谁家男人有替媳妇儿守寡的,”她说,“你为青娥守了快八年了,这恩义也就够厚的了,青娥决不能怪你,你真应得替活着的想想才是呢。”她说。这些话成天不完的唠叨,你说我怎么受得了?老敢!


    严 真亏你的,师父。我听了都心酸,老太太倒真是可怜,说的话也不是没有理。本来么,死了媳妇儿重娶还有甚么不对的,现在就看您自己的意思了。您倒是打甚么主意?


    卞 这就是我的为难。说不娶罢,我实在对不住我的娘,说娶罢,我良心上多少有点儿不舒泰。近来也不知怎么了,也许是我娘的缘故,也许是我自己甚么,反正说实话,我自己也有点儿拿把不住了——


    严 师父!


    卞 (接说)原先我心里就有一个影子,早也是她,晚也是她。青娥,青娥,她老在我心里耽着。近几天也不知怎么了,就像青天里起了云,我的心上有点儿不清楚起来了。我的娘也替我看定了人,你知道不,老敢?


    严 是谁呀?


    卞 就是——就是我们那街坊李七妹……


    严 (诧异)李七妹,不是那寡妇吗?


    卞 就是她。


    严 她怎么了?


    卞 我不在家,她时常过来看看我的娘,陪着她说说笑笑的。她是那会说话,爱说话,你知道。原先我见着她,我心里一式儿也没有甚么低哆,可是新近我娘老逼着我要我拿主意,又说七妹怎么的能干,怎么的会服侍,这样长那样短的,说了又说,要我趁早打定了主意。要不然她那样活鲜鲜的机灵人还怕没有路走,没有人要吗,我娘说。我起初只是不理会,禁不得我娘早一遍晚一遍的,说得我心上有点儿模糊了。我又想起青娥,这可不能对不住她,我就闭上眼想把她叫回来,见着她甚么邪念都恼不着我。可是你说怎么了,老敢,我心上想起的分明是青娥,要不了半分钟就变了相,变别的还不说,一变就变了她……


    严 她是谁?


    卞 可不是我们刚才说的那李七妹吗?还有谁?


    严 把她赶了去。


    卞 赶得去倒好了,我越想赶她越不走,她简直是耽定了的,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严 您该替阿明想想。


    卞 可不是,要不为阿明,我早就依了我娘了。哪家的后母都不能欢喜前房的子女,我看得太寒心了,所以我一望着阿明那孩子,我的心就冷了一半。


    严 呒,还是的!


    卞 可是我娘又说,她说李七妹是顶疼阿明的,她决不能亏待他。有一个娘总比没有娘强,她说。


    严 师父!


    卞 怎么了?


    严 我也明白您的意思了。您多半儿想要那姓李的。


    卞 可是——


    严 可是,我说实话,那姓李的不能做阿明的娘,也不配做师父的媳妇。趁早丢了这意思。师父要媳妇,哪儿没有女人,干么非是那癫狂阴狠的寡——


    卞 别这么说,人家也是好好的。


    严 好好的,才死男人就搽胭脂粉!


    卞 那是她的生性。


    严 (诧视)师父,您是糊涂了!


    (林外一女人唱声)


    卞 听,这是甚么?


    瞎 (似梦呓)下雨,下雨,下血罢,下雨!


    卞 (惊)怎么,他还没有走?


    严 他做着梦哪!


    (唱声又起,渐近。)


    卞 (起立)喔,是她!


    严 是谁?


    卞 可不就是她,李七妹。


    严 喔,是她!


    (李七妹自右侧转入,手提水吊,口唱歌)


    李 (见卞现惊喜色)唷!我说是谁,这不是卞爷么?


    卞 (起立)喔,李嫂子。


    李 (微愠)甚么嫂子不嫂子的,我名字叫七妹,叫我七妹不就得了。


    卞 (微窘)你怎么会上这儿来呢?


    李 你想不到不是!我告诉你罢,我姑母家就在前边,昨儿她家里有事,把我叫来帮帮忙儿的。这天干得井水都吃不得了,我知道这儿有泉水,我溜踏着想舀点儿清水回去泡一碗好茶吃。谁知道这太阳凶得把这泉水都给烧干了,我说唷,这怎么的,难道这山水都没了,我就沿着这条泉水一路上来。这一走不要紧,可热坏了我了,我瞅着这儿有树,就赶着想凉快一忽儿再走,谁知道奇巧的碰着了卞爷你!唷,可不是,这里该离大佛寺不远儿了,那不就是您做工的地方么?


    卞 不错,就差一里来地了。


    李 (看严)这不是——严大哥么?


    卞 是他。


    李 唷,你好,咱们老没有见了。


    严 好您了,李嫂。


    李 我说这不是你们正做工的时候,你们怎么有工夫上这儿来歇着。


    卞 我们打天亮就做工,到了九、十点钟照例息息再做。我们也是怕热,顺道儿下来到树林里坐坐凉快凉快的。您不是要舀水么?


    李 是呀,可是这山溪都见了底了,哪有一滴水?


    卞 这一带是早没有了,上去半里地样子还有一个小潭子,本地人把它叫做小龙潭的。多少还有点儿活水,您要水就得上那边儿舀去。


    李 可是累死我了,再要我走三两里地,还提留着小吊子,我的胳膊也就完了!


    卞 那您坐坐罢,这石头上倒是顶凉的。


    李 多谢您了,卞爷!


    卞 (看严,严面目严肃)这么着好不好,您一定要水的话,就让严老敢上去替您取罢。


    李 (大喜)唷,这怎么使得!严大哥不是一样得累(看严,严不动)不,多谢您好心,卞爷,我还是自己去罢……


    卞 要不然就我去罢。(向李手取水吊)


    李 (迟顿)我怎么让您累着,我的卞爷。


    卞 咱们跑路惯着的,这点儿算甚么。(取水吊将行,严向卞手取水吊)


    严 师父,还是我去。


    卞 (略顿)好罢,你去也好。


    李 太费事了,严大哥,太劳驾了!


    严 (已走几步,忽回头)师父,您还是在这儿耽着,还是您先回去?


    卞 (视李)快点儿回来罢,我在这里等着你哪。


    (严目注卞李有顷,自左侧下)


    (卞李互视,微窘,李坐石上)


    李 卞爷,您不坐?


    卞 我这儿有坐。


    李 卞爷,您老太太近来身体远没有从前好了似的?


    卞 差远了。


    李 阿明那孩子倒是一天一天长大了。


    卞 长大了。


    李 孩子倒是真机灵。


    卞 机灵。


    李 奶奶一个人要管他吃管他穿的,累得了么?


    卞 顶累的。


    李 卞爷!


    卞 李——七妹!


    李 街坊谁家不说卞爷真是个好人。


    卞 我?


    李 可不是,您太太真好福气。


    卞 死了还有甚么福气?


    李 人家只有太太跟老爷守节的,谁家有老爷跟太太守节的——卞爷,您真好!


    卞 呒……


    李 真难得,做您太太死了都有福气的……


    卞 呒……


    李 可不是,女人就怕男人家心眼儿不专,俗话说的见面是六月,不见面就是腊月,谁有您这么热心?


    卞 七妹!


    李 卞爷!


    卞 (顿)您几时回家去?


    李 您几时回家去?


    卞 我明儿不走后儿走。


    李 我哪天都可以走,您带着我一伙儿回去不好么?上回我跟王三嫂回得家顶晚怪怕人的。有您那么大个儿的在我边儿上,我甚么都不怕了。


    卞 老敢该回来了罢。


    李 他倒是腿快,卞爷您真有心思,省了我跑,这大热天多累人。回头他回来了,您就陪着我上我姑母家去喝一杯茶不好么!就在这儿,不远儿的。


    卞 我不去罢。


    李 那怕甚么的。那家子又没有人,您喝口水再回去做工不好?


    卞 呒……


    瞎 (似梦)你们不问我,我还不说哪,谁愿意多嘴多烦的?


    (卞李惊视。严提水吊自左侧转上,汗满头面,卞李起立)


    严 来您了!


    李 这不太劳驾了,严大哥!(向卞)我们走罢。


    严 师父,您还上哪儿去,今儿您不该雕完那尊像么?


    卞 我陪着李嫂去去就来,你先回去罢。


    (卞自严手接水吊,与李自右侧下。严兀立目注二人,作沉思状。)


    严 糟!


    瞎 (挈三弦起立)下雨,下雨,下血罢,下雨!(弹弦自右侧下,弦声渐远。严兀立不动,幕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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