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个月前 作者: 喻血轮
    伤心最是中原事


    羽戈


    民国有两位文士,若见其名,便难忘怀。因这二人名中皆有一个“血”字。其一是江苏金坛人徐血儿,他是著名报人,曾担任《民立报》的主笔和主编;且是宋教仁的挚友,1913年3月20日晚,宋教仁遇刺,徐即随侍在侧。后撰讨贼文:“……以一死而可以雪三百年之大仇,报为奴为隶之深耻,男儿何乐而不为!以一死而可以为子子孙孙造万世之幸福,男儿何乐而不为!男儿当以一人之死,救千百万人之生!”


    宋教仁死后二年,徐血儿患肺结核病咯血而逝,年仅24岁。《民立报》的创始人于右任亲书挽联:“碌碌吾徒青山又损渔父,茫茫天道黄土忍埋血儿。”


    ——渔父即宋教仁。且哭之以诗:“不哭穷途哭战场,耗完心血一徐郎,九州应共冤魂语,黄土无情葬国殇。”


    以血入名,似嫌不祥,徐血儿英年早逝,不知是否犯了此忌。当然这不能一概而论,湖北黄梅人喻血轮同样以血为号,却活了76岁,堪称高寿。尽管他的一生颠簸流离,千磨百折,最终沦落孤岛,客死异乡,然而生于乱世,能得善终,即是至大福气。况且喻血轮之平生,少年投身革命,以笔为枪,中年浮沉宦海,而以文学终老,其在立言一面,纵然难称文豪宗师,却自有其可观之处。


    论文学派系,喻血轮当可归属鸳鸯蝴蝶派之列。可是今人品评此派作家及文学史,却极少提及喻氏之名,他连附于徐枕亚</a>、包天笑、陈蝶仙</a>、张恨水</a>、严独鹤、周瘦鹃等名家之骥尾的资格都未落得,足见历史不公,造化弄人。自1917年起,喻血轮所作《芸兰泪史》、《蕙芳秘密日记》、《林黛玉日记》等,不仅无比畅销(据喻氏追忆“一年中皆销至二十余版”),且开“日记体”写作之先河。这其中以《林黛玉日记》最负盛名,曾被鲁迅</a>先生当作批判的靶子加以讥讽:“我宁看《红楼梦</a>》,却不愿看新出版的《林黛玉日记》,它一页能够使我不舒服小半天。”


    ——其实《林黛玉日记》与《红楼梦》并不具几分可比性,一者是经典的树干,一者是诠释的枝节,鲁迅如此论调,倒是抬举了喻血轮。


    写《林黛玉日记》之时,喻血轮仅26岁,正值才情喷薄的盛年。故此书哀感顽艳,缠绵悱恻,乃是当之无愧的才子书。不过这种才子,到了鲁迅笔下,却被讥为“原是多愁多病,要闻鸡生气,见月伤心”。此批评用在喻血轮身上或无不当。因为一方面,《林黛玉日记》受女主角之原型所严重限制,自然不可能写出花木兰式的勇悍、柳如是式的决绝,其一开篇就只能是“夕阳西下,倦鸟投林,长堤衰柳千树,受斜日余光,惨红如血,秋风吹之,叶簌簌堕……”;另一方面,则基于喻血轮的性情,不说其他,但观他的雅号——绮情君、绮情楼主——便可知喻氏为何种人,擅写何种书。这就像琼瑶、亦舒等,必然对应言情,古龙、梁羽生等,必然对应武侠,前者的名字充满金粉气,后者的名字则潜藏刀光剑影。


    喻血轮既名绮情,后作《绮情楼杂记》,可谓名得其所。我最初睹此书名,还以为是《幽梦影</a>》、《浮生六记</a>》一类著作,读后才知书中内容全是“硬通货”,其笔底龙蛇,质直浑厚,波澜老成,一字一句,一腔热血,一腔忧愤,洒向沦陷的故土与家国。文字背后,甚至还有一种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别忘了,喻血轮不仅是才子,是言情小说大家,还是强项的报人,是敢言的志士,当年曾对抗强权,报道惨案之真相,差点命丧于军阀之手。可想而知,在乱世浮沉数十年,心中若无一股硬气,恐怕早已随风摇落,化作炮灰。其于晚年,风雨之夕,写儿女悲欢离合,英雄扰攘纠纷,成此《绮情楼杂记》,足以说明那一份抱负与幽思,依旧在沧桑的肺腑激荡不息。


    喻血轮是小说家出身,他的笔法难免有一些演义、滥情的成色,故细节之处,确有疏漏(另有一处,将小凤仙与小阿凤两位妓女搞混了,小凤仙随蔡锷</a>,小阿凤随王克敏,原是二人)。然而这并不足以减损《绮情楼杂记》的价值。我自视为略通近现代史事,可读罢《绮情楼杂记》,依然获益良多。游弋于传媒与政治之间的喻血轮不但恢奇多闻,而且有高识远见。


    喻血轮此类杂忆,可补历史之阙。其人之见识,同样值得玩味。如写黄兴,“人多以军事人才目克强,其实克强诗文,实在其军事学术之上”。我倒不觉得黄兴的诗文有多好,不过,喻血轮作此对照,我却无比赞同。因为我一直认为,黄兴的军事才能严重被高估。他之成为民国柱石,凌烟阁上的排名仅次于孙文,是因其德行,而非才具。他这一生,打了多少仗,却几无胜迹。诚然,有些时候,其麾下的兵力处于劣势,但对一个优秀的将军而论,他不仅要会打顺风仗,还得善于打逆风仗,善于以弱胜强,反败为胜。在打仗这一块,黄兴勇悍有余,战术、机变皆不足。民初的将才,第一流当是蔡锷与吴佩孚,黄兴最多是二流。


    喻血轮写《绮情楼杂记》那年,已经60岁,且随蒋氏父子逃亡台湾,身为逋客,回望家国,山川琳琅,日月光华,却似梦中旧物。按说,其笔下应该风雨苍茫,悲声不绝如缕。然而,喻血轮如老骥伏枥,依旧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故国之思,黍离之悲,在喻氏笔下,却化作坚忍一心、发扬蹈厉的风雷之气,跃然纸上,直击我的眼目,以至我读其中章节,竟有泪涔涔。这莫非是一种心疾吗?如喻血轮所写的北京某乞丐,徜徉街市,或歌或哭,一日登陶然亭,援笔题诗于壁上:“为感浮生亦太劳,可怜无地处英豪。伤心未是中原事,犹向狂流着一篙。”


    “此衷苦况向谁说,欲哭还歌泪几行。为问诸公心丧否?狂人犹自笑人狂。”


    对喻血轮而言,伤心最是中原事,欲哭还歌泪几行?


    呼吸民国的气息


    傅国涌


    喻血轮出身于名门世家,是“中国铁娘子”吴仪的舅舅。民国初造,他以弱冠之年,即投身新闻界,先后为《国民新报》、《汉口中西报》编辑、主笔,因言得罪袁世凯政府,曾与黄侃一起险遭毒手。二十年代初,喻自办扬子通讯社,也曾触怒湖北军阀萧耀南,又一次险遭毒手。北伐军兴之际,他从武汉到南京,与陈立夫、吴醒亚、石信嘉等人一起创办《京报》(《新京日报》前身)。他还是个鸳鸯蝴蝶派的文学家,有小说《林黛玉日记》、《芸兰泪史》、《西厢记</a>演义》等行世。晚年,他在海峡对岸的孤岛上回忆前尘往事,写下一本《绮情楼杂记》,自述“青年问世,老而无成,走遍了天涯海角,阅尽了人世沧桑,滥竽报界可二十年,浮沉政海亦二十年,目之所接,耳之所闻,知道了许多遗闻轶事,野史奇谈”。许多遗闻是他亲闻甚至亲历,当然也有许多属于道听途说</a>,不足为凭。此书堪称一部“民国版《世说新语</a>》”,若论时间跨度之大,领域之宽,涉及人物的多样,内容的丰富,《绮情楼杂记》也许都不能忽视。


    权臣、军阀、政客、官僚,革命党、文人、实业家,乃至画家、戏子、土匪、妓女,各色人等,应有尽有,“譬如看戏,看见过好戏,也看见过坏戏,看见过文戏,也看见过武戏,看见过儿女们悲欢离合,也看见过英雄们扰攘纠纷,真是光怪陆离,无所不有。”


    他笔端的每一则逸闻都很短,长不过千字,短只有数百,却常能看到别处没有见过的新材料。


    武昌首义时,喻血轮还小,只能参加学生军,他的堂舅梅宝玑却是点燃起义之火的一个关键人。在《辛亥起义遗事》中说</a>,舅舅是革命党,到武昌工程营报信时,谎称租界据点被破获,革命党的名单被搜走了,城门紧闭,要按名单捕人,请他们好自为之。工程营之所以率先发难,杀官夺械,就是这个信息带来的恐惧,而为了保命冒险一搏,没想到一击而中,267年的大清江山因此易手。武昌首义中,有个标统杨选青新婚不久即上前线,因擅自撤兵回家,被黎元洪下令杀头,挂在电线杆上的人头,他曾亲见。


    1922年,梁启超</a>过武汉亲口对喻血轮说,当年南下反对袁世凯称帝,到广东游说原本挺袁的龙济光,险遭不测,危急之时,一介书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大声一吼,竟然吓住了虎视眈眈的武夫,然后演讲袁氏必败的理由,竟然说服了他们。这段“梁启超吼住龙济光”的故事还是首次读到。


    胡子出身的张作霖滥杀文人,邵飘萍、林白水被枪毙后,北大教授高仁山被捕,他的亲友惊惶失措,呈文向张鸣冤,正碰上张打麻将手气不好,不问情由,看也不看,就在呈文上批了“枪毙”二字,高氏因此命丧天桥。在他眼里,浙江军阀卢永祥则是“敬爱文人”。1924年,卢兵败下野,“爱国不敢后人,成功何必自我”的通电即出自文人李继桢之手。二人临别时,卢奉送十万元支票


    辛亥元老景梅九,1928年到南京,发现新贵登台腐化堕落,闭门写下《腐化记》小册子,直言无隐,被点名者多恨之,世人则争相购阅。在一片污浊中,也有罗文干这样的清流,罗在南京政府做外交部长,每个月有特别办公费三万元可以支配,到卸任时,竟交出了结余的九十多万,全部归还国库。


    黎元洪与争女权而名噪一时的沈佩贞有染,因为怕泼辣的沈到外面张扬,奉送万元,为夫人黎本危所知,家中大起波澜。张勋骄横,辛亥之后不肯剪辫子,到处将辫子当戏票、车票、钞票,直到复辟失败,其辫子的价值才归零。曹锟当上大总统后,见到君主国的公使问总统好,见到民主国的公使却问君主好,闹了笑话。


    直系军阀1925年控制湖北时,在武汉设立新闻处,所有军事、政治等方面消息都由此发出,新闻界不能擅自采写,简直是“统稿”、“新闻发言人”的祖师爷。作为报人,他对此印象很深。他对吴佩孚的私德,比如不纳妾、伉俪情深等有好感。同时对吴佩孚与幕僚之间的关系也有好评,尤其是杨云史,认为杨的《江山万里楼诗词钞》有许多具有唐人神韵的好诗,其悼吴之作,也沉痛之极


    李宗吾</a>的“厚黑学</a>”、“怕老婆哲学”,张謇</a>、章太炎</a>、黄侃、张大千、卢作孚等人的逸闻也都有意思。报人胡政之与北洋时代的安福系有旧,在上海办国闻通讯社、《国闻周报》时,段祺瑞为临时执政,据说有意让胡做内务部长。胡表示愿意永作报人,不愿为官。第一次看到这段轶事,从胡后来的经历来看,未尝不是可信的。


    从写新闻到写旧闻,喻血轮大半生可谓兴亡阅尽,他自称“不论年代,不分次序,不褒贬政事,不臧否人物,惟就事写实”,不分年代、次序倒是真的,不褒贬、不臧否,其实,他的每一题目、每一故事都含着褒贬和臧否。那种文字、风格都是典型的民国气味,是非感高于成败感,知人论世,并不出以成王败寇。至少,我们从中依稀可以呼吸到一点民国的气息。那虽是个动荡的乱世,在各个领域却都活跃着一个个有真生命、真性情的人,有缺点、有瑕疵却都是血肉丰满的人,读这样的书,我们对历史的感受会变得丰富起来。对于有读史兴趣的读者来说,《绮情楼杂记》不会让你失望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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