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纪

3个月前 作者: 张居正
    高祖初封唐王,其后遂以为有天下之号。这书记唐家一代的事,故称唐纪。


    高祖


    高祖神尧皇帝,姓李氏,名渊,陇西成纪人。其父李昞,以功封唐国公,渊袭封为太原留守,乘隋之乱,举兵进克关中,遂代隋而有天下,在位九年。谥为神尧,庙号高祖。


    原文


    唐万年县法曹孙伏伽上表,以为:“隋以恶闻其过亡天下,陛下龙飞晋阳,远近响应,未期年而登帝位,徒知得之之易,不知隋失之之不难也。臣谓宜易其覆辙,务尽下情。”上省表大悦,下诏褒称,擢为治书侍御史,赐帛三百匹。


    直解


    万年县,即今陕西西安府成宁县。法曹,是县尉之官。唐高祖初即位,颇有失政,万年县法曹孙伏伽首先上表,进谏说道:“人君得天下易,保天下难,试观隋家天下,何等全盛,只因炀帝骄矜刚愎,遂非文过,恶闻直言,遂致积恶日深,丛怨日甚,所以把天下失了。陛下应兴王之运,龙飞晋阳,义师一举,远近归心,其应如响,攻下汾霍,进克长安,未及一年,遂登帝位,只见得取天下这等容易,却不知隋之失天下亦不难也。若知隋所以失天下,又复效其所为,这便是蹈其覆辙,同归于乱而已。以臣之愚,谓宜鉴于亡隋之弊,改途易辙,凡君德有愆违,朝政有阙失,务广开言路,使人人得以自尽,事事得以上闻,庶下情上通,上泽下究,而保天下不难矣。”表中指陈高</a>祖失政三事:一件不宜受民间私献,一件不宜陈百戏散乐于玄武门游戏,一件太子诸王左右不宜滥用匪人。高祖览表大悦,乃下诏褒奖,称道他至诚慷慨,据义直言,因不次超拔,擢为治书侍御史,着他专掌法令,仍赏以绢帛三百匹,以旌其直焉。夫自隋以来,言事者轻则斥,重则诛,以致忠臣结舌而不敢尽直,士丧气而不获伸久矣。高祖即位之初,首纳伏伽之谏,至不吝高爵厚赏以宠异之,盖不惟有受善之诚,而因有以作敢言之气,士怀忠抱义者,孰不感激而思奋哉!此所以能延揽贤杰,而开有唐三百年之基也。


    原文


    有犯法不至死者,唐主特命杀之。监察御史李素立谏曰:“三尺法,王者所与天下共之也。法一动摇,人无所措手足。陛下甫创鸿业,奈何弃法!臣忝法司,不敢奉诏。”唐主从之。自是特承恩遇,命所司授以七品清要官。所司拟雍州司户,唐主曰:“此官要而不清。”又拟秘书郎,唐主曰:“此官清而不要。”遂擢授侍御史。


    直解


    古时用三尺竹简,写法律于其上,叫做三尺法。唐高祖初年,有一人犯法,以律论之,罪不该死。高祖心里恼他,不依律断,特命戮之于市。那时有个监察御史李素立进谏说:“这三尺律书,乃王者所与天下公共的法,下自庶民,上及朝廷官府,都该遵守,虽天子至尊,也不容以一人之喜怒,而自为轻重。若是可轻可重,无一定之规,这法便可动摇了。法一动摇,那用法的都得任意以行其私,小民举手投足,便犯法禁,复何所措其手足哉!况陛下初创大业,将垂法于后人,岂可先自废弃了这法,使后嗣何所遵守?臣忝为法司,分当执法,此人法不该死,虽有特诏,不敢奉行。”高祖听从其言。自是素立特承恩遇,眷顾非常。唐朝监察御史是从八品,高祖命该衙门升授他做七品清高又有事权的官。该衙门拟升他做雍州司户,是京兆府官,掌户籍驿传等事。高祖说:“这官虽当要路,有事权,却繁冗而不清。”又拟做秘书郎,是秘书省官,掌四库图籍。高祖说:“这官虽是清高,却闲散而不要。”遂升授他为侍御史。侍御史,从七品台官,掌纠举百僚,推鞫狱讼,官秩既清高,又有事权,故特授此官以宠异之。夫素立之执法,高祖之听言,以定国家之法典,以开朝廷之言路,高祖君臣两得之矣。


    原文


    唐主考第群臣,以李纲</a>、孙伏伽为第一,因置酒高会,谓裴寂等曰:“隋氏以主骄臣谄亡天下,朕即位以来,每虚心求谏,然唯李纲差尽忠款,孙伏伽可谓诚直,余人犹踵弊风,俯眉而已,岂朕所望哉!”


    直解


    唐高祖欲激劝臣下,使之进谏,尝考校群臣的优劣,分别等第,以太子詹事李纲、治书侍御史孙伏伽为第一。一日置酒殿上,大会群臣,与尚书</a>右仆射裴寂说道:“隋家天下,只因为君者志意骄盈,不肯听谏,为臣者甘心卑谄,不肯尽忠,所以上下相蒙,养成祸乱,遂致灭亡。朕自即位以来,惩隋之弊,凡百举动,不敢自以为是,每虚心求谏,冀闻直言。然群臣之中,止是李纲能随事箴规,颇尽忠款,孙伏伽论事慷慨,可谓诚直。除此二人之外,其余诸臣谄谀顾忌,犹踵习亡隋之弊风,凡遇事有当言者,都只低头缄默,俯眉而已,无有吐一词、建一议者,岂朕所以虚心求谏之意哉!尔等自今必须以李纲、孙伏伽为法,斯为不负朕之所望也。”夫人君听谏为难,知人为尤难。盖切直之谏,虽庸主犹或勉从,而人品邪正之分,非至明者不能洞察也。唐高祖虚心尽下,不惟有听谏之诚,而某也忠直,某也依可,又能因迹考心,甄别不爽,则君子既得以目见,小人又无以自容,听言之道,莫善于此,人主所宜取法也。


    原文


    刘武周降将寻相等多叛去。诸将疑尉迟敬德,囚之军中,屈突通、殷开山言于世民曰:“敬德骁勇绝伦,今既囚之,心必怨望,留之恐为后患,不如遂杀之。”世民曰:“不然,敬德若叛,岂在寻相之后邪!”遽命释之,引入卧内,赐之金,曰:“丈夫意气相期,勿以小嫌介意,吾终不信谗言以害忠良,公宜体之。必欲去者,以此金相资,表一时共事之情也。”已而世民以五百骑行战地,登魏宣武陵。王世充帅步骑万余猝至,围之。单雄信引槊直趋世民。敬德跃马大呼,横刺雄信坠马。世充兵稍却,敬德翼世民出围。世民、敬德更帅骑兵还战,出入世充陈,往返无所碍,屈突通引大兵继至,世充兵大败,仅以身免,斩首千余级。世民谓敬德曰:“公何相报之速也!”赐敬德金银一箧,自是宠遇日隆。


    直解


    唐太宗</a>既破刘武周,他部下的大将尉迟敬德与寻相等都来降,其后寻相等又逃叛去了,只有敬德未去。诸将恐他也要逃叛,把他拿了囚系在军中,于是屈突通、殷开山二人向太宗谗谮他说:“敬德为人骁勇绝伦,今既被囚系,心里必然怨望,留着他在此,恐生歹意,将来为祸不小,不如杀了他,永绝后患。”太宗说:“诸将差矣,敬德若有叛意,便当与寻相一同去了,岂肯留到今日,坐待擒缚?我看他决无此意。”即时传令,释放了敬德,引他到卧房内,取些金银赏他,说:“丈夫处世,当磊磊落落,以意气相期许,莫把小小嫌隙,放在意下。我素知你是个忠良之臣,无有二心,纵是众人要谗害你,我终不听信而加害也。你当体谅我的心,相与戮力匡时,共成大业,不可自生疑虑。你若必要去,我也不敢强留,就把这金银资助你做路费,以表一时共事之情也。”繇是敬德感激,誓死相从。一日太宗征郑主王世充于洛阳,领五百马军出去观看交战地方,适登北魏宣武帝陵上,远览形势。不期王世充帅领步卒马军一万多人,忽然奔到,把太宗围住了。世充有一骁将,姓单名雄信,手持丈八长枪,径奔太宗。事势危急,敬德策马大呼,从旁一枪,刺雄信落马。世充兵见雄信被刺,稍稍引退。敬德以身遮蔽太宗,杀透重围。既出之后,又复与太宗领着马军杀入世充阵中,如此往来数次,并无敢有阻挡之者。少顷之间,大将屈突通统领大军继至,把世充的军马,杀的大败奔溃,世充仅得单身脱走,斩获首级一千余颗,得胜而回,这是敬德单身救主的第一功。于是太宗对敬德说:“公之报恩何其速也!”遂赏敬德金银一箱,以酬其劳,自此恩礼眷顾,日盛一日,而敬德因得展尽才略,以树功名,后来遂为佐命功臣,封鄂国公,以此见太宗之善用人也。大抵人君御下,莫善于推诚,莫不善于蓄疑。推诚者,虽其寇仇,亦将归心;蓄疑者,虽其亲信,亦将解体。陈平楚之降将,汉高祖一日得之,遂以为护军,捐金四万斤,不问其出入;光武推赤心置人腹中,铜马群盗来降,单骑按行诸部,示以不疑,故能驾驭豪雄,兴建大业;项籍以盖世之才,拔山之力,乃意忌信谗,虽其骨骾之臣,如钟离昧、范增之伦,皆以谗见疏,故终以取败。观高祖、光武、唐太宗之所以兴,项籍之所以亡,则推诚之与蓄疑,其得失之效,相去远矣。


    原文


    唐主以秦王世民功大,前代官不足以称之,特置天策上将,位在王公上。冬十月,以世民为天策上将,开天策府,置官属。世民以海内浸平,乃开馆于宫西,延四方文学之士,出教以王府属杜如晦、记室房玄龄</a>、虞世南</a>、文学褚亮、姚思廉</a>、主簿李玄道、参军蔡允恭、薛元敬、颜相时、咨议典签苏勗、天策府从事中郎于志宁、军咨祭酒苏世长、记室薛收、仓曹李守素、国子助教陆德明</a>、孔颖达</a>、信都盖文达、宋州总管府户曹许敬宗,并以本官兼文学馆学士,分为三番,更日直宿,供给珍膳,恩礼优厚。世民朝谒公事之暇,辄至馆中,引诸学士讨论文籍,或夜分乃寝。乃使库直阎立本图像,褚亮为赞,号十八学士。士大夫得预其选者,时人谓之“登瀛州”。


    直解


    唐武德四年,此时太宗尚为秦王,高祖以太宗首建大谋,削平海内,其功勋甚大,前代官爵都不足以称其功,特为他置一官,叫做天策上将,其位加于诸王公一等。乃于冬十月,拜太宗为天策上将,开天策府,于府中设置官属。太宗既受此官,见得海内渐次平定,当亲近儒臣,乃开馆于宫西,延引四方有文学之士,使居其中,亲出教令,以王府属官杜如晦、记室官房玄龄、虞世南、文学官褚亮、姚思廉、主簿李玄道、参军蔡允恭、薛元敬、颜相时、咨议典签苏勗、天策府从事中郎于志宁、军咨祭酒苏世长、记室薛收、仓曹李守素、国子助教陆德明、孔颖达及信都县人盖文达、宋州总管府户曹许敬宗,共十八人,皆以各人本官兼文学馆学士,分为三番,每日六人,更日直宿,供给珍馐饮膳,恩礼极其优厚。太宗每日朝谒了毕,公事闲暇,辄至馆中,引见诸学士,相与讨论文籍,讲明义理,或至夜分方才就寝,其亲密如此。又使库直官阎立本图画诸学士的像貌,使褚亮题写像赞,号称十八学士。士大夫得预此选者,时人谓之“登瀛州”。瀛州,是海外山名,道家说,是神仙所居,以比诸学士荣遇,就如登仙也。夫太宗当天下甫定之初,即开馆延贤,讲论经籍,真可谓右文之令主矣!是以当代夸之以为盛事,后世传之以为美谈焉。


    原文


    八月己未,突厥颉利可汗寇并州,遣兵寇原州。唐主谓群臣曰:“突厥入寇而复求和,和与战孰利?”太常卿郑元曰:“战则怨深,不如和利。”中书令封德彝曰:“突厥恃犬羊之众,有轻中国之意,若不战而和,示之以弱,明年将复来。臣愚以为不如击之,既胜而后与和,则恩威兼著矣。”唐主从之。


    直解


    突厥,是北虏。可汗,是虏中酋长之号。并州,即今山西太原府。原州,即今陕西固原州。唐高祖武德五年,八月己未日,突厥酋长号颉利可汗者,引十五万骑,繇雁门入犯并州地方,又分兵往掠原州地方。高祖与群臣计议说:“今突厥入寇,本该与他战,乃又遣使来讲和,又似该与他和,和与战二者,那件便益?”太常卿郑元说:“战未免伤损人马,纵使得胜,彼亦仇恨,结怨愈深,不如休兵,与他讲和为便。”中书令封德彝说:“讲和固好,然必须先战而后可和。盖突厥贪悍喜斗,如犬羊一般,彼自恃其众多,轻视我中国,所以敢来为寇。若不与一战,就听讲和,显是中国怯弱,不敢与他厮杀,他越发无忌惮了,今虽讲解而去,明年又将复来,边患何时而息?臣愚以为不如因其入寇,出兵击之,彼骄我奋,其势必胜,战既得胜,彼必惧怕我中国,不敢轻视,然后却与他讲和,既畏战胜之威,又感和好之恩,恩威兼著,和乃可久。”高祖听从封德彝之言,其后边将连破突厥,然后遣郑元责颉利以负约,说之讲和,可谓得制御夷狄之术矣。大抵不战而和,则制和在彼,战而后和,则制和在我,致人而不致于人,要使中国常操其柄,且因我之战,可以益固其和心,因彼之和,可以益修吾战备,御虏之策,莫善于此,筹边者所当知也。


    原文


    上引诸卫将卒习射于显德殿庭,谕之曰:“戎狄侵盗,自古有之,患在边境小安,则人主逸游忘战,是以寇来莫之能御。今朕不使汝曹穿池筑苑,专习弓矢,居闲无事,则为汝师,突厥入寇,则为汝将,庶几中国之民可以少安乎!”于是日引数百人教射于殿庭,上亲临试,中多者赏以弓、刀、帛,其将帅亦加上考。群臣多谏,上皆不听,曰:“王者视四海如一家,封域之内,皆朕赤子,朕常推心置其腹中,奈何宿卫之士亦加猜忌乎!”繇是人思自励,数年之间,悉为精锐。


    直解


    武德九年,此时天下已平,兵革不用,太宗引诸宿卫将士,在于显德殿前,演习射艺,因省谕之说道:“有中国则有夷狄,夷狄侵盗,自古为然,不足为患。所患者,只在夷狄不来侵扰,边境稍宁,此时为君的恃其治平,安逸游乐,忘却战伐之事,不复堤备,一旦虏寇乘间而来,那时措手不及,无以御之,深足为患。今海内宁靖,汝辈安闲,朕不用汝辈之力,穿池筑苑,以供役使,专教汝辈演习弓矢。平居闲暇无事,则操练教习,为汝之师,万一突厥入寇则统领出征,为汝之将,庶乎有备无患,中国之民可以稍安。”于是每日引领卫士数百人教射于殿庭之前,太宗亲临比试,有那中箭多的,即便赏以弓矢、刀剑、绢帛等物,其所部将帅,亦考列上等,论功优处。此时文武群臣见得殿庭之间,操弓挟矢,甚非体面,又恐万一狂夫窃发,所系非轻,多上章谏止者。太宗皆不之听,说道:“王者父母天下,看着四海就如一家,凡在封疆之内的,都是朕之赤子一般,朕常推这一片实心,置在人之腹中,更无一毫猜忌,奈何守卫士卒常在禁地的,也加猜嫌疑忌乎!”繇是将士闻之,都感激太宗诚信,思自奋励,不出数年,个个武艺精熟,意气敢勇,尽为锐卒,皆太宗教训鼓舞之功也。夫天下虽安,忘战则危,人君之武备,诚有不可一日而不讲者。但朝堂非教射之地,人主非教射之师,古者蒐苗狝狩,各以其时,未闻日事简练以为威,泽宫洛水,各以其地,未闻引集殿庭以为便,广厦细旃,以近有德,未闻狎卫士以为不疑。况舞干可以格有苗,橐弓可以靖时夏,人主之所当务,尤在增加其文德,有不必专意于武功者,审治体者,当辨于兹。


    原文


    房玄龄尝言:“秦府旧人未迁官者,皆嗟怨曰:‘吾属奉事左右,几何年矣,今除官,反出前宫、齐府人之后。’”上曰:“王者至公无私,故能服天下之心。朕与卿辈日所衣食,皆取诸民者也。故设官分职,以为民也,当择贤才而用之,岂以新旧为先后哉!必也新而贤,旧而不肖,安可舍新而取旧乎!今不论其贤不肖而直言嗟怨,岂为政之体乎!”


    直解


    太宗初封秦王,故称秦府。其兄建成先为太子,称前宫。弟元吉封齐王,称齐府。至是太宗从秦王立为天子,那旧时在秦府中服事的人,都指望从龙之后,超升官职,却久不得升,心中不无觖望。于是中书令房玄龄奏说:“这秦府旧人未得升迁的,都是背后嗟怨说道:‘我等幸在藩邸中奉事主上,日侍左右,经今多少年岁了,枉自受了许多辛苦,不曾沾一些恩典,今除授官职,反居前太子宫中及齐王府中人之后,我等旧人,倒不如那新来的,何也?’”太宗说:“为人君的,凡事须一秉至公,无一毫偏私,方才服得天下的心。况朕与卿等每日穿的、吃的,都是民间赋税,件件取给于百姓。今日设官分职,正是为着百姓,要使他得所,必须选择那有德有才的去做,天下始受其福。用之先后,乃在贤不肖,不在新旧,岂以新旧为先后哉!若必新的果贤,有益于百姓,就是前宫、齐府人,也该用,旧的不肖,无益于百姓,就是我秦府人,也不该用,又何可只论新旧,舍贤而取不肖乎!今你不论其贤与不肖,只说旧的嗟怨,要加意于他,以满其望,便是任情轻重,偏私不公,为政之体,岂宜如是?此我所以不敢把朝廷的官职私厚我秦府旧人也。”太宗此言,真可谓知治体者矣!盖朝廷为官择人,不为人择官,故能称其职,虽仇不可弃,不能称其职,虽亲不可私。如魏徵</a>、王珪,都是太子府中人,苟弃而不用,何以成贞观之治哉!至于房玄龄,实秦府旧人,乃首擢以为相,天下不得议其私,可见王道至公,有意任旧而不择贤人,固不可,有意避嫌而故弃旧人,亦不可。诸葛亮</a>曰:“吾心如秤,不能为人作轻重。”此可为用人之法。


    原文


    上于弘文殿聚四部书二十余万卷,置弘文馆于殿侧,精选天下文学之士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欧阳询</a>、蔡允恭、萧德言等,以本官兼学士,令更日宿直,听朝之隙,引入内殿,讲论前言往行,商榷故故字当作政字。事,或至夜分乃罢。又取三品已上子孙充弘文馆学生。


    直解


    这一段是纪太宗重道右文的事。四部书,是经、史、子、集,分作甲、乙、丙、丁四类,故为四部。太宗见得帝王修身治天下的道理,无一件不载之于书,乃于弘文殿中,聚集四部书,约有二十余万卷,以备观览,因开馆于弘文殿旁,叫做弘文馆。妙选天下能文有学之士,使居其中,选得记室官虞世南、文学官褚亮、姚思廉、给事中欧阳询、参军蔡允恭、著作郎萧德言等六人,皆各以本官兼弘文馆学士,分为两班,使之轮日直宿,每日听朝毕,遇有间隙之时,即延引诸学士入至内殿,将古昔帝王嘉</a>言善行载在经籍者,与诸学士一一讲论,务考究其成法,朝廷见行的政事,有疑难不决者,与诸学士件件商确,务参酌以时宜,或讲论未明,商确不的,便坐至夜分,方才停止,也不以为劳,其延访之勤如此。又以秘书藏在内殿,外人得见者少,乃取朝官三品已上的子孙,充弘文馆学生,着他习读秘书,讲究今古,因以储养人才,而为他日之用焉。大抵人君以武功定天下者,多不事诗书,而国事草创之初,亦或未遑教化。太宗当在秦府时,已尝开馆延贤,即位未几,乃又广收图籍,专精讨论,下至大臣子孙,并使肄习,其于诗书教化之际,惓惓如此,君德岂有不盛,治道岂有不隆者哉!


    原文


    上与群臣论止盗,或请重法以禁之。上哂之曰:“民之所以为盗者,繇赋繁役重,官吏贪求,饥寒切身,故不暇顾廉耻耳。朕当去奢省费,轻徭薄赋,选用廉吏,使民衣食有余,则自不为盗,安用重法邪!”自是数年之后,海内升平,路不拾遗,外户不闭,商旅野宿焉。


    直解


    太宗一日与群臣计议说:“盗贼为患何术以禁止之。”有一臣议说:“盗贼肆行而无忌者,繇法轻故也。今请益严其法,凡为盗的俱从重论,使人不敢犯,盗将自止。”太宗乃微笑他说:“民虽至愚,指之为盗,未有不羞耻者,今乃甘心为此,岂得已哉!良繇在上的,用度不肯节省,往往加派于民,赋税繁多,徭役重大,那不才官吏,贪赃需索,又侵渔其间,以致百姓每废弃生理,变卖产业,衣食不给,一时迫于饥寒,遂不暇顾廉耻,相率而为盗耳。今朕只该反身节欲,自宫中以至于官府,去其奢侈,省其费用,本源既清,自可无暴征横敛,繇是轻徭役,不尽民之力,薄赋税,不夺民之财。又选用清廉官吏,分理郡县,爱养百姓,使其安生乐业,衣食有余,则自然知有廉耻,不肯为盗,又何用重法以禁之乎!”太宗只如此行去,才数年后,四海之内,渐跻太平,道路上或有遗失物件,也无人拾取,人家外面门户,晚间都不用关闭,那做商贾与行路的,或投不得店家,就在野地里歇宿,亦绝无盗贼之警,可谓升平之极矣。此可见人君欲止盗,不在重法,只在轻徭薄赋而已。然非朝廷之上,费用减省,郡县之间,官吏清廉,虽欲轻徭薄赋,岂可得乎?彼贪官污吏,每假朝廷催科之急,以自恣其囊槖之私,故国赋日增,则国用日侈,而民生日蹙,至于民穷盗起,而后救之,则晚矣。然则太宗选用廉吏一言,尤弭盗者所当留意。


    原文


    上又尝谓侍臣曰:“君依于国,国依于民。刻民以奉君,犹割肉以充腹,腹饱而身毙,君富而国亡。故人君之患,不自外来,常繇身出。夫欲盛则费广,费广则赋重,赋重则民愁,民愁则国危,国危则君丧矣。朕常以此思之,故不敢纵欲也。”


    直解


    太宗深鉴前代昏主纵欲败度,不恤小民,以致丧身亡国之祸,尝与侍臣说道:“君之与民,本同一体,君之安危系于国,国之安危系于民,民安而后国安,国安而后天位可以常保。故君虽贫不可以剥民而求富,若刻剥乎民,以奉养乎君,就如割自己之肉,以充自己之腹。腹虽因啖肉而饱,却不知肉尽而身亦随以亡;君虽因剥民而富,却不知民贫而国亦随以乱。故人君之祸患,不在夷狄盗贼自外而来,常繇纵耳目,快心志,自身而出。夫耳目心志其欲无穷,欲心既盛,则将穷奢极侈,无所不为,其费用必广。费用既广,则常赋不足以供,必将额外科求,其赋敛必重。赋重,则民不堪命,而有愁苦之心。民愁,则国本以摇而有危殆之势。国既危,则君不能以独安,而丧亡无日矣。原其初,只繇纵欲一念所致,其祸真可畏也。朕常以此内自思省,惟恐侈心一萌,贻祸不小,故宁樽节以省费,不敢纵欲以病民,庶几保民以保国,保国以保身焉。”大抵人君纵欲而不恤民,只缘不见得有亡国之祸耳。若夏桀知亡,必不尚琼宫之华;商纣知亡,必不贪鹿台之富。唯蔽于欲而不悟,故陷于祸而不知。人主诚能清心明理,见祸于未形,则一切肆情纵意之事,自然知所警惕,而不肯为矣。《书》曰:“怨岂在明,不见是图。”此在居安思危者所当知也。


    原文


    上谓裴寂曰:“比多上书言事者,朕皆粘之屋壁,得出入省览,每思治道,或深夜方寝。公辈亦当恪勤职业,副朕此意。”


    直解


    太宗即位之初,日夜留心治理,一日对司空裴寂说:“近来群臣多有进上章奏,陈说政事的,其条件甚多,朕恐一时览过,未得其详,无益于治,所以凡有章奏,都将来粘在屋壁上,使出入之际,常在目前,得以思省观览,反复详审。但有切于身心的,便自家体察,有关于政治的,便随事施行,未尝轻忽过了。朕又每每思量平治天下的道理,或至夜深,方去歇息。卿等为朕的辅佐,亦当各效忠诚,恪勤职业,以称朕今日所以孜孜求治的意思,庶几上下同心,而治理可得也。”夫太宗之勤于政理如此,其致贞观之治也宜哉!


    原文


    上励精求治,数引魏徵入卧内,访以得失。徵知无不言,上皆欣然嘉纳。


    直解


    太宗鉴于隋朝以恶闻其过亡天下,于是奋厉精神,勤求治理,兢兢业业,常恐所行或不当于人心,乃时常召引谏议大夫魏徵,进入卧房内,密地里访问他朝廷近日所行,那件停当,那件差失。盖使他进在内殿,可以从容尽言,又有事关机密,不敢显言的,亦得以密切上陈也。魏徵是个忠直的臣,又感激太宗亲信他的意思,于是一切政事但知道的,无不尽言,其行得是的,便说是以将顺其美,或行得不是的,便说不是以匡救其失,无有隐讳,无有避忌,太宗都欣然无忤,一一嘉奖而听纳焉。大抵人君挟崇高之势,虽行有得失,而过每难于上闻;人臣怀畏惧之情,虽意欲箴规,而言每难于自尽。故明圣之主,务开之使言,引之卧内,以示其亲,赐之嘉纳,以行其说,然后忠直之臣,得以自遂,过失日闻,而人主益见其明圣。若太宗者,可以为后世法矣。


    原文


    上患吏多受赇,密使左右试赂之。有司门令史受绢一匹,上欲杀之,民部尚书裴矩谏曰:“为吏受赂,罪诚当死;但陛下使人遗之而受,乃陷人于法也,恐非所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上悦,召文武五品以上告之曰:“裴矩能当官力争,不为面从,傥每事皆然,何忧不治!”


    直解


    司门令史,是执掌门籍之官。民部尚书,即今户部尚书。此时天下初定,法令疏简,各衙门官吏,多有贪赃坏法者,太宗深以为患,要设法禁止,乃暗地里叫左右的人,假托事故,将钱帛去馈送各衙门官吏,以试验之。有个司门令史官,受了绢一匹,太宗就要拿来杀了,民部尚书裴矩进谏说道:“为吏贪赃坏法,加以死刑,诚当其罪;但置人于法,必须繇他自作自犯,乃服其心。今陛下使人将钱送他,他贪图接受,分明是赚哄他入法网之中,而故陷之于死地也,恐非圣人所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者也。盖王者禁人为非,必先正身修德,引导之于前,导之而不从,又有纪纲法度整齐之于后,岂有设计用术,诱人犯法,而加之罪者乎!”太宗嘉纳其言,乃宣召文武五品已上的大臣告之说:“人臣于君上之过,力争者少,面从者多,裴矩因朕要杀受绢的令史,当朝堂之上,能持正据法,尽力谏诤,不肯唯唯诺诺,务为面从,傥朕每事所行,都得人匡正如此,则举措必然合宜,人心必然悦服,何忧天下不太平乎!”按隋文帝患令史赃污,尝私使人以钱帛遗之,得犯立斩,于时谗构横生,枉滥殊甚,太宗亲承其弊而不能变,又从而效之,岂不误哉!然隋文帝不用冯基之言,太宗能听裴矩之谏,而兴亡顿殊如此,论治者宜于此究心焉。


    太宗


    太宗皇帝,名世民,高祖第二子。年十八劝高祖起义晋阳,削平群盗,代隋而有天下。初封为秦王,后高祖以其功大,遂立为太子,因传位焉。在位二十三年,庙号太宗。


    原文


    贞观元年正月,上宴群臣,奏《秦王破阵乐》。上曰:“朕昔受委专征,民间遂有此曲,虽非文德之雍容,然功业繇兹而成,不敢忘本。”封德彝曰:“陛下以神武平海内,岂文德之足比。”上曰:“戡乱以武,守成以文,文武之用,各随其时。卿谓文不及武,斯言过矣!”德彝顿首谢。


    直解


    此时高祖自称太上皇,传位太宗。太宗即位,改年号为贞观。贞观元年正月,太宗大宴群臣,乐工承应,奏《秦王破阵之乐》。太宗与群臣说道:“朕往时为秦王,蒙父皇委任,得专征伐,往往以身先士卒,摧破强敌,故民间有秦王破阵的歌曲。今因而润色,以为乐章,用一百二十人,被甲执戟而舞,虽发扬蹈厉,不似文德之雍容,然实用此以取天下,今日功业繇此成就,何敢忘其所自。故制为乐舞,庶使后世观者,知朕创业之艰难也。”那时尚书右仆射封德彝进说:“陛下以神武定海内,削平祸乱,弘济苍生,区区文德,岂足比拟。”太宗面折他说:“天下方乱,戡定固须用武,王业既成,持守尤当用文,文武两件,不可偏废,而时变不同,故或用武,或用文,各随其时耳,非有轻重于其间也。卿乃谓文不及武,岂天下独可以武治乎!这话差矣。”于是封德彝自知失言,叩头谢罪。自古说文武并用,长久之术,如天道阴阳一般,春夏虽阳气用事,然未尝无阴,秋冬虽阴气用事,然未尝无阳,二者相济而后不偏。故陆贾</a>对汉高帝说:“马上得之,岂可以马上治之。”夫戡乱之时,固宜用武,亦必济之以文;守成之时,固宜用文,亦必济之以武。昔成康之世,治定功成,而周、召二公,犹惓惓以克之长虑,守成者不可不深思也。


    原文


    上以兵部郎中戴胄忠清公直,擢为大理少卿。上以选人多诈冒资荫,敕令自首,不首者死。未几,有诈冒事觉者,上欲杀之。胄奏:“据法应流。”上怒曰:“卿欲守法而使朕失信乎?”对曰:“敕者出于一时之喜怒,法者国家所以布大信于天下也。陛下忿选人之多诈,故欲杀之,而既知其不可,复断之以法,此乃忍小忿而存大信也。”上曰:“卿能执法,朕复何忧!”胄前后犯颜执法,言如涌泉,上皆从之,天下无冤狱。


    直解


    大理少卿,是掌法之官。太宗以刑狱至重,掌法贵于得人,乃选择群臣之中,见兵部郎中戴胄居官忠清公直,堪为法司,遂擢用他为大理寺少卿。此时士人选官者,多诈冒恩荫,滥授爵级,太宗深恶其弊。乃降敕禁革,凡官员诈冒者,准令自首免罪,不首者论死。未及几时,遂有犯诈冒事觉者,太宗就要拿去杀了。戴胄奏言:“诈冒官爵者,据法止该流徙远方,罪不该死。”太宗怒说:“卿所言者虽是法,但朕已有敕旨,信不可失,今卿要守法,岂可使朕失信乎?”戴胄答说:“敕书失信是小事,法令失信是大事。盖敕书之颁,出于一时之喜怒,喜则从轻,怒则从重,不可为常;至于法令一定,喜不可得而减,怒不可得而加,乃国家所以布大信于天下,确乎其不可移者也。陛下恶选官诈冒者多,激于一时之怒,故要杀之,既而知非正法,复断之以本等罪名,此乃忍一时之小忿,而存国家之大信,所失者小,所全者大也,岂可任情而废法,乃为不失信乎!”太宗感悟,因褒美之说:“朕所忧者,常恐行法不当,人心不服,卿能执法如此,则轻重不得那移,小民知所遵守,朕复何忧!”戴胄自为大理,凡太宗用刑有不当处,前后犯言谏争,言如涌泉,一无所隐,太宗鉴其忠直,所言都允从之。自是法令画一,天下刑狱悉归平允,无有冤枉之民焉。于此可见戴胄能持正守法,而不挠于人主之威,太宗能虚己受言,而不泥于已成之说,君明臣直,两得之矣。但国法固所当重,而王言亦不可轻,惟详审于制法之初,使法立而可守,慎重于申命之日,使令出而惟行,则有法以为整齐之具,有敕以寓鼓舞之权,固有交相为用,而不相悖者,何至有偏废之患哉!此议法者所当知也。


    原文


    上令封德彝举贤,久无所举。上诘之,对曰:“非不尽心,但于今未有奇才耳。”上曰:“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长,古之致治者,岂借才予异代乎?正患己不能知,安可诬一世之人!”德彝惭而退。


    直解


    太宗以致治在得贤,而贤人或伏于下僚,或遗于草野,朝廷不能尽知,乃诏朝臣各举所知,以备简用。尝命右仆射封德彝着他举荐贤才,他只应承了,终无所举。太宗问其故,德彝对说:“臣非不尽心访求,但一时未有奇才可应诏命者耳。”太宗责他说:“人的才能,各有所长,君子用人,就如用器皿一般,大的大用,小的小用,各取所长,岂可苛求责备?且天之生贤,何代无之,一世之才,自足以供一世之用,古来致治之主,都赖贤臣,岂是从异代假借来用?也只取于当世而已。今正患自家识见浅陋,不能知贤,何可尽诬一世之人,以为无贤可举乎!”于是德彝羞愧而退。尝观贤不肖之相引,各以其类,故惟贤然后能知贤,亦惟贤而后能举贤。德彝本邪佞小人,何可以此望之!盖小人不乐进贤,其情有三:忌其形己之短,是一件;恶其不为己之党,是二件;恐其以正直触忤人主,为己之累,是三件。至于不知而不举,此其罪犹薄也。然则知人之难,又何以责于封德彝哉!可见人主之明尤在辨奸,奸之远而贤者进矣。


    原文


    上谓太子少师萧瑀曰:“朕少好弓矢,得良弓十数,自谓无以加,近以示弓工,乃曰:‘皆非良材,’朕问其故,工曰:‘木心不直,则脉理皆邪,弓虽劲而发矢不直。’朕始悟向者辨之未精也。朕以弓矢定四方,识之犹未能尽,况天下之务,其能遍知乎!”乃命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书内省,数延见,问以民间疾苦,及政事得失。


    直解


    太宗因评论弓矢,而有感于治道。一日,对太子少师萧瑀说:“朕自少喜好弓矢,尝挑选好弓十数,收藏爱惜,自谓材干坚劲,造作精工,无以复加。近日取出以示弓匠,弓匠看了,乃说这十数张弓都不是美材。朕问其故,弓匠对说:‘弓之好歹,全以木心为主,木心正直,则脉理皆直,而发箭亦直。若木心不直,则根本之地,先已不正,那脉络纹理,都一顺偏邪去了,纵然筋胶缠束,极其坚劲,终是发箭歪邪,难以中的,如何叫做好弓?’朕闻其言,方才觉悟,我向者辨认弓矢徒识其粗,未识其精也。夫朕以弓矢平定天下,弓乃手中常用之物,于其邪正好歹,辨识犹未能尽,况于天下这等广阔,民情世务,这等繁冗,以朕一人之身,耳岂能尽闻,目岂能尽见乎!”乃命京朝五品以上官员,分为班次,在于中书内省,轮日直宿,时常引至御前,问以治道,凡闾阎小民,或衣食不足,或赋役不均,一一问其疾苦,朝廷政事,某件所行者是,某件所行者非,一一问其得失,盖惟恐幽隐细微的去处,识见不到易致过差,故虚心博访如此。夫工人所论者弓矢,而太宗遂有悟于治道,于此见至理可触类而旁通,人君当随事以致察。故周武王因刀剑而作省躬之铭,齐桓公因斫轮而得读书之喻,皆善观物理者也。然以太宗之明敏,能因识弓未尽,悟义理之无穷,而不能因木心不直之言,悟讽谏之有在,则信乎听言察理之难矣。


    原文


    有上书请去佞臣者,上问:“佞臣为谁?”对曰:“臣居草泽,不能灼知其人。愿陛下与群臣言,或阳怒以试之,彼执理不屈者,直臣也,畏威顺旨者,佞臣也。”上曰:“君,源也;臣,流也。浊其源而求其流之清,不可得矣。君自为诈,何以责臣下之直乎!朕方以至诚治天下,见前世帝王好以权谲小数接其臣下者,常窃耻之。卿策虽美,朕不取也。”


    直解


    太宗时有一人上书,请斥去朝臣之邪佞者,太宗问说:“今朝臣邪佞的是谁?”其人对说:“臣伏在草泽,岂能明知朝臣中那个是邪佞,只在陛下自察。愿陛下与群臣谈论间,或假做恼怒,试看众人如何。那执守理法,不屈意以狥上之怒的,便是直臣,若畏雷霆之威,不敢执奏,而阿顺旨意的,便是佞臣,这辨之也不难。”太宗说道:“譬之流水,君是源头,臣是流派,水之清浊,都在源头出处,若本源浑浊,乃要末流清澈,不可得矣。今阳怒以试群臣,是君自为诈也,又何以责臣下,使去诈佞而为正直乎!朕方要推赤心置人腹中,以至诚治天下,彼此都无猜疑才好。尝见前代帝王,如魏武帝</a>之流,好用权谋诡诈、小小术数接遇臣下的,以为此非王道,常窃羞耻而不为。今你这试佞的计策,虽是巧妙,朕却自有个荡荡平平的道理,不依此行也。”按太宗此言,深得为君之大体。夫君德贵明不贵察,明生于诚,其效至于不忍欺,察生于疑,其弊至于无所容,盖其相去远矣。是以自古哲王,冕旒蔽目而视不下于带,黈纩塞耳而听不属于垣,凡以养诚心而存大体也。不然,则耳目所及,其能几何?而天下大奸,必有遗于权数之外者矣。太宗至诚一语,实万世御臣之法。


    原文


    上与侍臣论周、秦修短,萧瑀曰:“纣为不道,武王征之。周及六国无罪,始皇灭之。得天下虽同,失人心则异。”上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周得天下,增修仁义;秦得天下,益尚诈力。此修短之所以殊也。盖取之或可以逆得,而守之不可以不顺故也。”瑀谢不及。


    直解


    修字,解作长字。太宗尝与侍臣评论前代兴亡之繇,说道:“周家享国八百余年,秦传至二世而亡,运祚长短,何不同如此。”太子少师萧瑀答说:“国运之修短,系于人心之得失。周之时,商纣无道,毒痡四海,武王吊民伐罪,为天下除害,故人心归之。秦之时,周命未改,六国相安,本无可灭之罪,始皇恃其强暴,因而殄灭宗周,吞并六国,大失人心。其得天下虽同,安人心则异,所以周享国之长,而秦享国之短也。”太宗说:“公但知其一,未知其二。夫周与秦虽同以征伐得天下,然周得天下之后,却能增修仁义,而德泽有加;秦得天下之后,乃益崇尚诈力,而残刻愈甚。是其得天下虽同,其守天下则异,所以运有修短不同,实繇于此。盖守天下与取天下不同,取天下者时当戡定祸乱,容可兼用智力,稍违事理,及得天下而守之时当整饬太平,则宜纯用仁义。于道理不可不顺,周逆取而顺守之,故其享国也长;秦既以逆取之,又以逆守之,欲享国之长,岂可得乎?”萧瑀闻言大服,顿首称谢,自谓识见不能到此也。按周秦修短之论,萧瑀固为失之,太宗亦未为得也。盖周武顺天应人,固不可谓之逆取,而始皇以不道取天下,亦岂能以顺守之?二说胥失之矣!窃谓周之立国,谟烈之贻,所以佑启者远,世德之求,所以继述者善,四友十乱之臣,所以辅佐者良是以祖孙一德,臣主一心,享国久长,有繇然也。秦尚法律而弃诗书,疏扶苏而宠胡亥,逐拂士而任斯、高,父子君臣,同恶相济如此,岂能久乎?论周、秦者,宜于此合而观之始得。


    原文


    魏徵再拜曰:“臣幸得奉侍陛下,愿使臣为良臣,勿为忠臣。”上曰:“忠、良有以异乎?”对曰:“稷、契、皋陶,君臣协心,俱享尊荣,所谓良臣。龙逄、比干,面折廷争,身诛国亡,所谓忠臣。”上说,赐绢五百匹。


    直解


    良臣,是能称其职,不负委任的。忠臣,是能尽其心,不避诛戮的。魏徵既谏太宗以君臣之间,宜尽诚相与,不当存形迹,太宗悔悟,于是魏徵再拜说道:“臣幸得奉事陛下,遭遇圣明,愿只使臣做个良臣,莫使臣做忠臣。”太宗问说:“忠臣、良臣都是一般,有何分别?”魏徵对说:“这两样臣都好,只是遭遇不同,却关系人主的明暗、国家的治乱。如唐虞之时,稷契、皋陶,遇尧、舜圣明,君臣同心,可否相济,臣安守职业,君坐致治平,四海推戴,万世传颂,共享尊荣之福,这便叫做良臣。夏、商之时,龙逄、比干,遇桀、纣昏暴,不忍坐视,欲行匡正,当面辩折,当廷谏诤,以致忤旨触怒,身受诛戮之惨,而无救于国之败亡,这便叫做忠臣。良臣上下俱受其福,忠臣上下俱受其祸,所以但愿为良臣,不愿为忠臣也。”于是太宗喜悦,赐绢五百匹以褒宠之。观魏徵此言,非不知忠良之一道,盖以意主于警动人君,使省身克己,立于无过之地,虚己受人,不违廷诤之言,则人臣无忠义之名,国家亦何至有危亡之祸乎?若人臣之义,事不避难,为忠为良,随所遇而安之,又何择焉!然观稷契、皋陶,身勤其职,而利在国家,名归主上,龙逄、比干,无补于国之亡,益显其君之过,而身享其名,则知为良臣者,乃其本心,而为忠臣者,非其得已也,又岂可以忠、良过于分别,议魏徵之言哉!


    原文


    上神采英毅,群臣进见者,皆失举措。上知之,每见人奏事,必假以辞色,冀闻规谏。尝谓公卿曰:“人欲自见其形,必资明镜;君欲自知其过,必待忠臣。苟其君愎谏自贤,其臣阿谀顺旨,君既失国,臣岂能独全!如虞世基等谄事炀帝以保富贵,炀帝既弑,世基等亦诛。公辈宜用此为戒,事有得失,无惜尽言!”


    直解


    太宗为人,神采英毅可畏,群臣有事入奏,望见他颜色者,都恐怖仓皇,举止失措。太宗晓的如此,后来每见人奏事,必霁威严,降辞色,屈意假借,以开导引诱,求闻规谏之言,其务尽下情如此。尝与公卿大臣说道:“人之面貌不能自见,必资明镜,乃见其形;君之过失,不能自知,必待忠臣,乃知其过。设使为君者,自矜才智,不纳忠言,为臣者,阿意逢迎,惟知顺旨,将见主骄国乱,为君者必不能保其社稷,君既失国,为臣者岂能独保其身家!就以隋家观之,如内史侍郎虞世基等,因炀帝恶闻直言,曲意奉承,极其卑谄,只图谀悦取容,保全富贵,及宇文化及作乱,炀帝被弑,世基等一并就诛,此时身且不保,富贵安在?公等在今日莫说朝廷清明,可以相安无事,宜以隋之君臣为鉴,凡朕所行的政事,某件停当,某件差错,务要一一尽言,无所吝惜,庶乎在朕得知其过,在公等得尽其忠,君臣始相保,岂不美哉!”夫人臣莫不愿忠,而言每难于自尽者,惟恐犯颜色、触忌讳而已。今既假之以辞色,而导之使谏,又申之以鉴戒,而劝之使忠,则小臣不萌畏罪之心,而大臣不怀持禄之念,国家之福,莫大于此。若太宗者,真可以为万世人君之法矣。


    原文


    上谓公卿曰:“昔禹凿山治水而民无谤讟者,与人同利故也。秦始皇</a>营宫室而民怨叛者,病人以利己故也。夫靡丽珍奇,固人之所欲,若纵之不已,则危亡立至。朕欲营一殿,财用已具,鉴秦而止。王公以下,宜体朕此意。”繇是二十年间,风俗素朴,衣无锦绣,公私富给。


    直解


    这一段是记太宗以节俭倡率群下的事。太宗尝对公卿大臣说道:“昔日大禹为司空时,用许多人力,凿山通道,以疏治洪水,劳民亦甚矣,然而民皆欢忻趋事,无有毁谤怨讟者,盖知禹不是为自己的事,诚以那时洪水滔天,必须疏凿然后民得安居粒食,要与百姓每同其利,故人都知道劳我乃是利我,所以虽劳而不怨也。秦始皇营造阿房等宫,其用民力,也不过是凿山治水这等劳苦,然而民皆怨愤离叛者,盖秦皇不是为百姓,只为自己要广大宫室,乃至竭民财力,不恤天下之困穷,以侈一人之居处,所以民不堪命而怨叛也。夫宫室、衣服,件件要靡丽珍奇,人情谁不愿欲?但一人之身,居处用度,所需几何,但取适体便了。若纵其情欲而不知止极,为琼宫瑶台,则必为锦衣玉衣。为锦衣玉食,则必极声色玩好。内荡其心志,外竭其财力,民心怨叛,而危亡立至矣,此秦之往事可鉴者也。朕尝欲营造一殿,估计财用,都已完备,便可兴工,因鉴于秦事,不欲启此祸端,即时停止。凡尔王侯公卿以下,各宜体悉朕这防患的意思,务要屏绝靡丽,斥远珍奇,以赞成节俭之治,不可相与骄奢而自纵也。”太宗谕公卿如此,自是以后,君臣上下,悉事俭约,二十年间,海内风俗尽变而为素朴。所穿衣服,惟用布帛,绝无锦绣,民知樽节,物力自然有余,那官府帑藏,与民间私蓄,公私所在,无有不丰富给足者,此节俭倡率之效也。昔汉文帝惜十家之产,基址既成,而一台不筑,今太宗亦鉴秦人之敝,财用既具,而一殿不营,盖樽节于一身者甚小,而功利之及一世者甚大,窒遏一时之欲者甚微,而培养数百年之根本者甚著,愿治之主,宜知所务矣。


    原文


    上谓侍臣曰:“吾闻西域贾胡得美珠,剖身以藏之,有诸?”侍臣曰:“有之。”上曰:“人皆知笑彼之爱珠而不爱其身也。吏受赇抵法,与帝王徇奢欲而亡国者,何以异于彼胡之可笑邪!”魏徵曰:“昔鲁哀公谓孔子</a>曰:‘人有好忘者,徙宅而忘其妻。’孔子曰:‘又有甚者,桀、纣乃忘其身。’亦犹是也。”上曰:“然。朕与公辈宜戮力相辅,庶免为人所笑也!”


    直解


    西域,即今西番地方。受赇,是贪赃的官吏。太宗一日问于侍臣说道:“吾闻西域国中有贩宝的胡人,得了宝珠,恐怕收藏不密,乃剖开自己的身子,将珠藏在里面,有此事乎?”侍臣答说:“诚有此传闻之言。”太宗说:“今人闻说此事,无不笑其愚者,说他止知爱珠而不知爱惜性命也。以我看来,世之为官吏者,因接受赃私,而触犯刑法,为帝王者,因纵恣奢欲,而丧亡国家,其见小利而不顾大害,比之贾胡剖身藏珠,岂不同一可笑乎!”谏议大夫魏徵答说:“陛下此言,比方最为切当。臣闻昔者鲁哀公曾与孔子说道:‘人有性好遗忘者,一日搬家,将他妻撇下了,也不记得,其好忘一至于此。’孔子答说:‘这还未甚,更有甚于此者,如桀、纣之荒淫暴虐,至于丧身而不悟,是将自家的身子也忘记了。’则那徙宅忘妻者,又何足怪乎!桀、纣之忘身,甚于徙宅忘妻,正如陛下所言帝王徇奢欲而亡国,无异于剖身藏珠者也。”太宗嘉纳其言说:“公所言者良是,朕与公等同有国家之责,当时常照管此身,尽心竭力,交相辅导,务期保身保国,庶免为后人所讥笑焉!”夫人虽至愚,未有不爱其身者,虽至狂惑,未有忘其身者。惟此心一为奢欲所诱,使人贪冒而无忌,流荡而失归,故剖身不足以喻其愚,亡妻不足以比其惑也。惟夫明主研几于未动,窒欲于未萌,远伐性之斧斤,防迷心之鸩毒,是以常敬畏,则常保爱,常警惕,则常不忘,身享尊荣之体,国被太平之福也。君天下者,尚其念之。


    原文


    鸿胪卿郑元使突厥还,言于上曰:“戎狄兴衰,专以羊马为候。今突厥民饥畜瘦,此将亡之兆也,不过三年。”上然之。群臣多劝上乘间击突厥。上曰:“新与人盟而背之,不信;利人之灾,不仁;乘人之危取胜,不武。纵使其种落尽叛,六畜无余,朕终不击,必待有罪,然后讨之。”


    直解


    这一段是记唐太宗以诚信待夷狄的意思。此是北虏突厥衰乱,十五部皆叛,又值饥荒,鸿胪卿郑元出使突厥回返,对太宗说道:“戎狄之俗,不食五谷,专恃羊马为生,故其兴衰,只看那羊马如何。羊马蕃盛,是他兴的时候;羊马消耗,是他衰的时候。今见突厥国中,人民饥馁,羊马瘦损,这正是他衰弱将亡的证验,算来不过三年,必为我擒。”太宗道他说的是。朝中群臣,因此多劝太宗趁这时候,出兵击破突厥。太宗说:“王者之待夷狄,当以至诚,不可见小利而失大信。今我初与突厥盟誓,不相攻击,他既不来犯我,乃无故兴兵,背了盟约,便是不信;他国中人饥畜瘦,这是天灾,所当悯恤,今乃幸其如此,遂因以为利,便是不仁;他有将亡之兆,这等危急,我乃乘其危而击之,纵能取胜,不过欺他衰弱,非我兵力能制其死命也,便是不武。今莫以他羊马一时稍损,便谓可击,就使种类部落都已离叛,羊马等畜,无复存留,朕终不出兵击他。盖王者之师,声罪致讨,今突厥不曾犯边,有何罪恶可指为名,必待其背盟侵犯,自取灭亡,然后兴师以讨其罪,岂不名正言顺,堂堂乎为帝王之义举哉!”太宗此言,深得中国之大体,使外夷闻之,亦当心服,边将知之,不敢邀功,此所以终能雪耻除凶,致颉利之请朝,而贻边境无穷之利也。


    原文


    二年,上问魏徵曰:“人主何为而明,何为而暗?”对曰:“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昔尧清问下民,故有苗之恶得以上闻;舜明四目,达四聪,故共、鲧、兜不能蔽也。秦二世偏信赵高,以成望夷之祸;梁武帝</a>偏信朱异,以取台城之辱;隋炀帝偏信虞世基,以致彭城阁之变。是故人君兼听广纳,则贵臣不得壅蔽,而下情得以上通也。”上曰:“善!”


    直解


    贞观二年,太宗问魏徵说道:“自古帝王有明哲者,有昏暗者,却是何为而明,何为而暗?”魏徵答说:“君德之昏明,系于下情之通塞。明君公耳目于天下,而兼听众人之言,所以闻见广博,而日进于聪明;昏君寄耳目于嬖幸,而偏信一人之言,所以聪明壅蔽,而遂流于昏暗。昔者帝尧虚怀访治,下问小民,故当时恃险不服,如有苗那样的叛国,随即上闻,而不能逃征讨之师;舜明四方之目,达四方之聪,故当时蠹国害民,如共工、鲧、兜那样的凶人,随即败露,而不能免放殛之罪。这是兼听则明的证验。秦二世偏信赵高,群臣莫敢言事,遂成望夷宫弑逆之祸;梁武帝偏信朱异,纳了东魏叛臣侯景,自取台城饥死之辱;隋炀帝偏信虞世基,以为盗贼不足忧,后宇文化及引兵犯御,尚自不知,卒死于彭城西阁之下。这是偏信则暗的证验。以此观之,人君之患,全在偏听,若能兼听群言,广纳众善,则耳目众多,那嬖倖之臣,不得专权擅宠,以壅蔽人主之聪明,而凡民情休戚,国事安危,件件得以上闻矣。”太宗以其所言深切治体,遂称美而嘉纳之。大抵君德固以兼听为明,而兼听尤以虚心为本。所谓虚者,高明广大,无一物以遮隔之,如太虚</a>然,乃所谓虚也。间之以嗜欲则非虚,参之以意见则非虚。人君平日,必须讲学穷理,诚意正心,以预养其静虚之体,然后本源澄澈,而视听不淆。不然,中无受善之地,而外饰兼听之名,虽发言盈庭,何益于治哉!此明主所当留意也。


    原文


    上谓侍臣曰:“人言天子至尊,无所畏惮。朕则不然,上畏皇天之鉴临,下惮群臣之瞻仰,兢兢业业,犹恐不合天意,未副人望。”魏徵曰:“此诚致治之要,愿陛下慎终如始,则善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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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段是记太宗君臣相警戒的说话。太宗一日对侍从等官说:“常人只说为天子的,以一人居天下之上,极其尊崇,凡事皆得自繇,无所畏惧忌惮。朕的意思却不是这等,盖天子上奉皇天,下临群臣,顶戴的便是皇天,无一处不鉴临,我何敢不畏惧!环列的便是群臣,无一人不瞻仰,我何敢不敬惮!每思君德或未尽修,庶政或未尽举,上莫逃于鉴观,下莫掩于瞻视,兢兢业业,戒谨恐惧,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尚恐怕所行或悖天理,不合皇天之意,或拂人情不副众人之望,获罪于上下而不自知,殊未尝无所畏惮也。”魏徵对说:“人君为治,最患恃其尊贵,上不畏天之谴责,下不惮人之非议,以致骄奢纵逸无所不为。今陛下上畏皇天,下惮群臣,如此敬慎,天下自然太平,诚致治之要也。但人情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臣愿陛下常存兢兢业业的心,日慎一日,到久后时,亦如今日,则天常眷佑,人常爱戴,这等才好。毋使倦心一萌,渐不克终,以负今日之言也。”按太宗这段说话,与大禹告帝舜儆戒之谟相同,不独寻常人主,当置于座右,盖自古聪明圣哲之君,益多儆惧忧危之意。其德愈盛,其心愈下,其业愈广,其意愈谦,其时虽无虞,其自视常若天怒人怨,而危亡之立至者,此二帝三王所以长治久安,而万世称隆也。若桀纣狂愚,谓人莫己若,谓天不足畏,遂以一人纵于民上,自取灭亡,为后世笑。有天下者,可不戒哉!


    原文


    颉利表请入朝,上谓侍臣曰:“曏者突厥之强,控弦百万,凭陵中夏,用是骄恣以失其民。今自请入朝,非困穷,肯如是乎?朕闻之,且喜且惧。何则?突厥衰则边境安矣,故喜。然朕或失道,他日亦将如突厥,能无惧乎!卿曹宜不惜苦谏,以辅朕之不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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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突厥颉利可汗以部落多叛,要内附中国,乃上表请求入朝。太宗与侍臣说道:“向日突厥强盛的时节,他部下挽弓骑射之卒,约有一百万人,凭恃其众,欺陵我中国,意得志满,因此骄纵,残害十五部落,大失众心。今自求归附,非其众叛亲离,力困势穷,安肯降顺如此。朕闻此事,又且欢喜,又且警惧。所以欢喜为何?盖边境不安,全是此虏为害,今突厥衰弱,不来侵犯,则边境小民,得以安宁矣,岂不可喜!所以警惧为何?盖突厥失民,繇于骄恣无道所致,朕或行政失道,他日民心背叛,国势衰微,也将与突厥今日一般,岂不甚为可惧乎!卿等宜体朕此意,凡朕有识见不周,举动不一的去处,须要苦言极谏,以助朕之不及,不可缄默自全,陷朕于失道之地也。”大抵人主抚有天下,莫不喜盛强而惧衰弱。然衰弱之形,每伏于盛强之日,故人能惧祸于已然,而不能惧祸于未然也。唯圣王忧深而虑远,早见而豫图,当盛即忧其衰,处强即虑其弱,是以兢业常存,而盛强可常保也。《易经</a>》有示危者,保其安者也,乱者有其治者也。太宗因突厥入朝而惧,其意实本于此。


    原文


    太常少卿祖孝孙,作唐雅乐。上曰:“礼乐者,盖圣人缘物以设教耳,治之隆替,岂繇于此?”御史大夫杜淹曰:“齐之将亡,作《伴侣曲》,陈之将亡,作《玉树后庭花</a>》,其声哀思,行路闻之皆悲泣,何得言治之隆替不在乐也!”上曰:“不然。夫乐能感人,故乐者闻之则喜,忧者闻之则悲,悲喜在人心,非繇乐也。将亡之政,民必愁苦,故闻乐而悲耳。今二曲具存,朕为公奏之,公岂悲乎?”右丞魏徵曰:“古人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乐诚在人和,不在声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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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伴侣曲》、《玉树后庭花》,都是乐曲名。初,唐高祖命太常少卿祖孝孙定乐律,孝孙以为梁、陈之音多吴、楚,周、齐之音多胡、夷,于是斟酌南北,考以古声,为有唐一代之正乐,叫做雅乐,至是奏之。太宗因与群臣议论说:“自古圣人治定制礼,功成作乐,不过托之仪文器数,以制人之情,宣人之和,设行教化而已,若论政治之隆盛衰替,岂繇于此?”御史大夫杜淹说:“近代齐后主将亡,作《伴侣曲》,陈后主将亡,作《玉树后庭花》,这两般歌曲,其声音凄切,正所谓亡国之声哀以思,那时行路的人听得,也都悲哀流涕,可见乐音有邪正,而人心之哀乐随之,如何说治之隆替不繇于此?”太宗说:“你这话不是。盖乐的声音能感动人,故喜乐的人听得便喜,悲忧的人听得便悲,这悲与喜乃在人心,不在于乐。你说齐、陈二曲,能使行路悲泣,盖以国之将亡,其政暴乱,那百姓每愁苦无聊,心里先自悲切,所以一闻乐声便不觉悲痛耳。如今这两般歌曲都在,朕试取来奏与你每听,看你每悲也不悲?可见哀乐只在人心,不繇于乐也。”尚书右丞魏徵进说:“古人有言:‘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这是说礼乐自有个本原,那玉帛、钟鼓,乃仪文器数之末,未可便叫做礼乐,可见乐只在人心和乐,不在声音,诚如圣谕。”这太宗、魏徵之言,诚为探本之论。自古说:“至乐无声,而天下和。”又云:“心和则气和,气和则形和,形和而天地之和应之,此乐之所繇起也。”向使宽政缓刑,轻徭薄赋,四海之内,欢欣鼓舞而颂声作,天下之乐,莫大于此。不然,则虽日奏以咸英韶頀,亦何补于治哉!世儒不达,而拘拘于累黍尺度之间,以求所谓十二律者,陋矣。


    原文


    上谓侍臣曰:“赦者小人之幸,君子之不幸。一岁再赦,善人喑哑。夫养稂莠者害嘉谷,赦有罪者贼良民。故朕即位以来,不欲数赦,恐小人恃之轻犯宪章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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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段是记太宗慎重赦宥的事。喑哑是忿气不得伸说。稂莠,是害苗的草。太宗一日与侍臣说道:“赦宥罪过,固是朝廷旷荡之恩,但刑法之设,本为禁治小人,保安君子,若颁放诏赦,则为恶者得以脱网,良善者不免受害,此乃小人之幸,君子之不幸也。纵有时而赦,亦只可偶一行之,设使一年之间,两次放赦,则小人得志横行,而良善之人,吞声忍气,就如喑哑的一般,有屈而不得伸矣。岂非君子之人不幸乎?盖君子之有小人,就如嘉谷之有稂莠,治田者必锄去稂莠,那田苗才得茂盛,若留着稂莠,则草盛苗荒,反为嘉谷之害矣。治百姓者,必须除去奸恶,那良民始得安生,若释放有罪,则强欺弱,众暴寡,反为良民之贼矣。所以朕自即位初年大赦之后,至今以来,不欲频数放赦,正恐小人恃有此恩典,以为脱罪之地,遂恣行暴横,轻犯刑章,则赦宥愈频,犯法者愈众,不但君子以为不幸,便是那为恶的,也无所惩创改悔,亦非小人之福也,朕所以不欲数赦者为此。”按《舜典》有云:“眚灾肆赦。”盖言人有过误不幸而犯罪者,则放赦之,其余不概赦也。后世大赦之令,不问罪之大小,情之轻重,一概赦除,甚至著以为令,国有大庆则赦,行大礼则赦,失议赦之本意矣。却不知恩可以矜愚民,不可以惠奸宄,令可以权一时,不可以为常制。执此以议赦,则法既不弛,恩又不滥,自然刑清而民服矣,何至以赦为禁哉!


    原文


    上曰:“比见群臣屡上表贺祥瑞。夫家给人足而无瑞,不害为尧、舜;百姓愁怨而多瑞,不害为桀、纣。后魏之世,吏焚连理木,煮白雉而食之,岂足为至治乎!”尝有白鹊构巢于寝殿之上,合欢如腰鼓,左右称贺。上曰:“我常笑隋帝好祥瑞,瑞在得贤,此何足贺!”命毁其巢,纵鹊于野外。


    直解


    两株树其干与枝连合为一,叫做连理木。太宗说:“近见群臣屡上表章,称贺祥瑞,盖见一希有之物,遂以为治世之征也。然治莫如尧舜,乱莫如桀纣。若为君者能寡欲省费,使天下百姓每饱暖安乐,就是那时无一件祥瑞,也不妨为尧舜;若纵欲广费,使天下百姓每忧愁怨恨,就是那时遍天下尽皆祥瑞,也不免为桀纣。且如后魏之世,处处都产连理的木与白色的雉鸡,瑞物极多,当时吏人只把连理木当柴焚烧,烹煮那白雉而食之,其瑞物之多如此。然此时窃据分争,生民涂炭,岂是至治之世?可见世之治乱,不系于祥瑞之有无,则今日纵有祥瑞,何必称贺?”史臣因记那时曾有白鹊结构窝巢在寝殿上,其巢两个合而为一,有合欢之形,又两头大,中间小,恰似那乐器中腰鼓的模样,左右侍臣都说道:“世间少有白鹊,又少有合欢之巢,今在寝殿,实为祥瑞,理当称贺。”太宗说:“我尝笑隋炀帝酷好祥瑞,其时卫尉高德儒遂指野鸟为鸾以欺之,君愚臣谄,卒以亡国。夫国之祥瑞,在于得贤。尧、舜得岳牧、元凯,故成唐虞之治;桀、纣有龙逄、比干而不能用,故丧夏商之业。人君得贤才是可贺的事,若一鹊之奇,一巢之异,何关于国而称贺哉!”遂令撒毁其巢,纵放那鹊于野外,以示不尚祥瑞之意。按太宗瑞在得贤一言,可谓超世之见。盖天之生贤不数,君之求贤甚难。得,则政事理,百姓安,而天下治平;不得,则政事隳,百姓困,而天下扰乱。贤才之得不得,关天下之治乱,这才是真正的祥瑞。然非人主有知人之明,则得者未必贤,贤者未必得,譬之指菌为芝,视麟为怪,其失远矣,此又不可不知。


    原文


    突厥寇边,朝臣或请修古长城,发民乘堡障。上曰:“突厥灾异相仍,颉利不惧而修德,暴虐滋甚,骨肉相攻,亡在朝夕。朕方为公扫清沙漠,安用劳民远修边塞乎!”


    直解


    太宗时,突厥颉利拥兵犯边,朝中群臣,或请修葺古时所筑的长城,发民丁乘守沿边屯堡亭障,以备虏寇。太宗说:“今突厥国中,盛夏降霜,六畜多死,灾异相因。其酋颉利,不务恐惧修省,以德禳灾,乃更为暴虐,日甚一日,又与其亲族突利可汗内相攻伐,此其灭亡近在朝夕,岂能久存?朕方选将厉兵,乘此天亡之时,为你每灭此残虏扫清沙漠之地,使华夷一家永无边患,又何用重劳民力,远修边塞乎!”这是太宗审时度势,自信其兵力足以制之,故其言如此。若论守国御夷之道,则修城垣、乘障塞,乃其先务。故周平狁,城彼朔方,诗人美之;秦筑长城,虽毒民于一时,而使匈奴不敢南向,万世得因以为利。此乃中国之备,不因夷狄之盛衰以为兴废者也,筹边者宜留心焉。


    原文


    十月,上以瀛州刺史卢祖尚才兼文武,征入朝,谕以“交趾久不得人,须卿镇抚”。祖尚拜谢而出,既而悔之,辞以疾。上遣杜如晦等谕旨,祖尚固辞。上大怒曰:“我使人不行,何以为政!”命斩于朝堂,寻悔之。他日,与侍臣论齐文宣帝何如人。魏徵对曰:“文宣狂暴,然人与之争事,理屈则从之。”上曰:“然。曏者卢祖尚虽失人臣之义,朕杀之亦为太暴,繇此言之,不如文宣矣!”命复其官荫。徵容貌不逾中人,而有胆略,善回人主意,每犯颜苦谏,或逢上怒盛,徵神色不移,上亦为之霁威。


    直解


    贞观二年十月,太宗以交趾边郡兼领诸蛮州,非文武全才,不能镇抚,遍求其人,得瀛州刺史卢祖尚才兼文武,堪任此职,遂征召他入朝,亲谕他说:“交趾地方,久不得人,须卿往彼镇压抚安之。”祖尚领命,拜谢而出,既而自悔,不欲行,推说有疾去不得。太宗必欲他去,遣廷臣杜如晦等宣谕旨意,祖尚再三左辞,终不肯行。太宗大怒说:“君为臣纲,随其所使,无不从命,才是政体。今我要使一人,而人不听命,后将何以治人!”遂斩卢祖尚于朝堂,以警戒百官,少顷又复追悔,已无及矣。一日,与侍臣论北齐文宣帝是何等人主。魏徵答说:“文宣帝贪酒嗜杀,虽是个狂暴之君,然事有不可,臣下或与他争辩,若自己理屈,便肯听从。如青州长史魏恺改光州不行,以其辩说有理,竟不加罪,这一节也可取。”太宗说:“委的是如此,朕因此自反,往时卢祖尚违命不肯行,虽失人臣之义,然其罪不至死,朕遽杀之,未免太暴,繇此言之,朕似不如文宣矣!”遂命复卢祖尚原官与恩荫,以示悔过之义焉,从魏徵之说也。魏徵的容貌,虽不过与寻常人一般,而有胆气才略,善转回人主的意思,每每触犯颜色,苦心谏诤,或遇太宗怒盛,群臣震恐,魏徵神色不变,举止自若,太宗亦往往为之霁止威严以从之。此虽魏徵回天之力,而从谏弗咈,则太宗之明达,尤常情所难也。然人臣事主,贵于有忠爱之实意,积至诚以感动之,则虽刚暴昏暗之主,亦未有不可以理喻者,况明哲如太宗者乎!尝考魏徵本传,言其忠谏恳至,尝劝太宗力行仁义,以君不及尧舜为耻,则其忠爱之诚,孚于上者久矣。岂徒以其有胆略而已乎?故人君以从谏为圣,事君以勿欺为本。


    原文


    上曰:“为朕养民,唯在都督、刺史。朕常疏其名于屏风,坐卧观之,得其在官善恶之迹,皆注于名下,以备黜陟。县令尤为亲民,不可不择。”乃命内外五品以上,各举堪为县令者,以名闻。


    直解


    都督,是唐时各路总管官名,如今之巡抚都御史。刺史,是唐时各州太守官名,如今之知府。太宗说:“国以民为本,为朕惠养斯民,使之得以安生乐业者,唯在各路都督与各州刺史。这两样官,职在宣布朝廷恩德,督察守宰,最为紧要,故朕尝记录其姓名于便殿屏风上,坐卧观览,时加察访,得其在官所行的事迹,或善或恶,都各填注于本官名下以备将来,恶者罢黜之,善者升用之,使有所劝戒。至于县令之职,于百姓尤为亲近,得其人,则一县百姓都受其福,不得其人,则一县百姓都受其害,尤不可不慎加简择。”于是命内外五品以上官,各将平日所知,其才力操守堪为县令的,俱列其名,奏闻朝廷,以备选授。这一段,是记太宗慎重民牧的意思。《书》曰:“德唯善政,政在养民。”又曰:“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然天子端居九重之中,爱民虽切,其势不能独治,须要方面守令之官,宣德布化,然后治功可成。太宗深察治本,用心于选贤养民如此,又定为制,凡都督、刺史,皆天子临轩册授,受命之日对便殿,赐衣物,所以宠任责成者,可谓至矣。贞观之治岂偶致哉!


    原文


    三年三月,上谓房玄龄、杜如晦曰:“公为仆射,当广求贤,随才授任,此宰相之职也。比闻听受辞讼,日不暇给,安能助朕求贤乎!”因敕尚书细务属左右丞,唯大事应奏者,乃关仆射。


    直解


    仆射,是官名。初唐置尚书省,有尚书令,总理六尚书之事,有左右仆射为之佐,又有左右丞分理其事。其后以太宗曾为尚书令,遂不设此官,但以仆射为省长,即宰相之职也。贞观三年三月,太宗谓房玄龄、杜如晦说道:“宰相之职,莫大于进贤,卿等为仆射,事当急其大者,必广询博访,求得真贤,随其才能,授以职任,乃为称职。近闻卿等身亲细务,听受辞讼,至于每日勤劳,应给不暇,安能从容咨访,助朕求贤乎!”于是敕令六部尚书,凡一应琐细事务,俱属左右丞分理,惟军国大事,应当奏闻的,乃关白仆射,听其处分。太宗之意,盖欲使房、杜二人,事简而心专,庶能求贤以图治也。盖百官之职,在于任事,宰相之职,在于任人,故人君择一相,宰相择庶官,而后天下之事可不劳而举。不然,一人之才力有限,天下之事务无穷,虽日劳心焦思,身亲辞讼而遍听之,何益于治哉!太宗可谓知治体矣。


    原文


    玄龄明达政事,辅以文学,夙夜尽心,惟恐一物失所。用法宽平,闻人有善,若己有之。不以求备取人,不以己长格物。与如晦引拔士类,常如不及。至于台阁规模,皆二人所定。上每与玄龄谋事,必曰:“非如晦不能决。”及如晦至,卒用玄龄之策。盖玄龄善谋,如晦能断故也。二人深相得,同心徇国,故唐世称贤相者,推房、杜焉。


    直解


    这一段,是因太宗属任宰相,遂并记房、杜之相业如此。房玄龄之为人,才学兼备,既明达百官庶吏之事,又能以文学济之,蚤夜孜孜,尽心为国,惟恐天下或有一物不得其所。故用法则宽厚而和平,待人又虚心而能恕。闻人有善,便如自己有的一般。不以求备之心取人,而苛责其所不能;不以一己之长拒人,而沮绝其所可用。每与杜如晦引拔士类,使人之同升,其心汲汲然,常如有所不及。至于台阁中政事规模,亦皆二人相与裁定,以为一代之章程焉。是时太宗每与玄龄谋议政事,必说道:“所谋虽善,然非如晦,不能断决。”及如晦到来,相与裁议,又竟用玄龄所谋之策。盖玄龄性资明敏,善于图谋,如晦性资刚果,善于断决故也。二人谋断,彼此相资,契合无间,同心协力,以徇国家,故能举贤任能,弼成贞观之治。唐时称贤相者,必推重于房、杜焉。古语说:中臣以身事君,上臣以人事君。盖以身事君者,所及有限,以人事君者,所及无穷。今观房、杜之所为,庶几乎休休之臣,是以保我子孙黎民者矣。然非太宗亲信之笃,委任之专,何以得行其志哉!故太宗任相,不以躬亲细务为能,而惟以求贤为先。房、杜为相,不以同心徇国为足,而尤以进贤为务。此万世为君、为相者之所当法也。


    原文


    四月,上御太极殿,谓侍臣曰:“中书、门下,机要之司,诏敕有不便者,皆应论执。比来唯睹顺从,不闻违异。若但行文书,则谁不可为,何必择才也!”房玄龄等皆顿首谢。故事,凡军国大事,则中书舍人各执所见,杂署其名,谓之五花判事。中书侍郎、中书令省审之,给事中、黄门侍郎驳正之。上始申明旧制,繇是鲜有败事。


    直解


    中书省、门下省都是唐时宰相衙门。舍人,是中书省属官。侍郎,是中书省佐贰官。令,是中书省长官。给事中,是门下省属官。黄门侍郎,是门下省佐贰官。贞观三年四月,太宗御太极殿,谕侍臣说道:“国家建立宰相,设中书省,掌佐天子执大政,凡制册诏敕,皆属其宣署申复。设门下省掌出纳帝命,凡国家之务,皆与中书参总。此两省乃机务紧要之司,诏敕如有不稳便处,都该辩论执奏方为称职。近来两省官,惟见阿旨顺从,不闻一言违异,夫宰相若但奉行诏敕文书而已,则凡人谁不能做,何必选择贤才而任之乎!”于是中书令房玄龄等皆顿首谢罪。两省相传故事,凡遇军国大事,有关系难裁决的,则中书省先令舍人各执所见以判断之,因各佥署其名于所断之后,谓之五花判事,盖以其言之者非一人,参错而不齐也。众舍人判讫,中书侍郎至中书令都省览审察一过,酌其是非以为取舍,犹恐中间还有差失,仍行于门下省,令给事中至黄门侍郎,次第参详驳正,然后施行。这规矩已久废了,太宗始申明之,使一一都照旧行,繇是事皆停当,少有差谬者。盖天下之事,非一人智力所能周,故天子委之宰相,宰相参之僚属,不以往复为烦,不以异同为病,然后众思毕集,而庶政惟和。后世庸暗之主,令惟主于必行,柔佞之臣,心惟在于保位,是以有顺从而无匡弼,讳过失而惮改更,几何而不败天下之事哉!太宗此举,可谓深识治体者矣。


    原文


    茌平马周,客游长安,舍于中郎将常何之家。六月,以旱,诏文武官极言得失。何武人不学,不知所言,周代之陈便宜二十余条。上怪其能,以问何。对曰:“此非臣所能,家客马周为臣具草耳。”上即召之。未至,遣使督促者数辈。及谒见,与语甚悦,令直门下省,寻除监察御史,奉使称旨。上以常何为知人,赐绢三百匹。


    直解


    茌平,是县名,即今山东东昌府茌平县。太宗时,茌平人马周,有奇才,以贫贱不修细行,为人所轻,乃感激西行,客游于京师,先投见中郎将常何,馆于其家。贞观三年六月,太宗因旱灾,诏令文武百官各上本极言时政的得失,以图修省。常何是个武官,平日未尝学问,不知有何事可说,乃央托马周代笔。马周就替他做个本稿,条陈时政便宜,可以弭灾者凡二十余件,都是当世切务,凿凿可行的。太宗看了这本,疑怪说:“常何怎么会做得这本,必是有人代笔。”乃面问常何,常何从实对说:“这本非臣所能作,乃臣之门客马周替臣具稿耳。”太宗即时宣马周入见,未到间,连差了几起人去催促他,其欲见之急如此。及来到朝见,太宗亲与之谈论,见他应对明敏,甚喜其才,就命他直宿于门下省,以待顾问,不久便除授监察御史之职,差他出去巡行郡县。马周果能激浊扬清,除奸革弊,甚称合上旨。太宗越发喜他,恩眷日厚。以常何能荐马周,为有知人之明,乃赐绢三百匹以赏之。其后竟用马周为宰相,为唐初名臣,其遇合之奇如此。夫贤才之在天下,何代无之,但或阻于疏贱,而无左右之容,或失于跅弛,而乏乡曲之誉,往往困穷湮塞,莫能自见。惟明主旁搜博访,拔之于常格之外。然后可以搜罗遗佚,兴起事功。马周以一布衣,太宗偶览其文,即召见擢用,首置禁近,旋参机密,虽古之求贤于版筑、取士于屠钓者,亦何以远过哉!此所以能得天下之才,而成贞观之治也欤。


    原文


    十二月,突利可汗入朝,上谓侍臣曰:“往者太上皇以百姓之故,称臣于突厥,朕常痛心。今单于稽颡,庶几可雪前耻。”


    直解


    突利可汗,是北虏突厥酋长。太上皇,是太宗之父高祖。单于,即是可汗。贞观三年十二月,突利可汗慕太宗威德,举国内附,亲入京师朝见。太宗因谕侍臣说道:“先年太上皇以隋政暴虐,百姓困苦,起兵救之。那时突厥强盛,欲借他兵马以为助,不得已卑词厚礼,至为之称臣,其屈辱如此,朕常以是痛心。岂知今日我中国强盛,外夷震服,突厥君长,稽首来朝,前日称臣之耻,庶几可以洗雪矣。”


    原文


    壬午,靺鞨遣使入贡,上曰:“靺鞨远来,盖突厥已服之故也。昔人谓御戎无上策,朕今治安中国,而四夷自服,岂非上策乎!”


    直解


    靺鞨,是北狄一种,其地与突厥相邻,至是遣人到唐朝,贡献方物。太宗与群臣说道:“靺鞨地方隔远,不通中国,今乃远来朝贡者,盖突厥在四夷中,最为强盛,今已臣服,故靺鞨亦知朝廷威德,从而顺化也。昔人严尤,曾说御戎无上策,盖以夷狄非我族类,叛服不常,攻之则劳费无已,置之则时来侵犯,所以说自周、秦、汉以来,未有得上策者。若我今日,未尝劳民伤财,勤兵于远,惟务修政立事,治安中国,而四夷闻风慕义,自然相继来庭,然则专修内治,岂非御戎之上策乎!”大抵制服夷狄之道,惟在先安中国,譬如人之一身,元气充实则四肢之病自不能入也。若乃穷兵黩武,快心无用之地,斯之谓无策者矣。然推其本原,又在人主之一心。伯益所谓无怠无荒,四夷来王,盖内修外攘之大本也。


    原文


    三月,四夷君长诣阙,请上为天可汗。上曰:“我为大唐天子,又下行可汗事乎!”群臣及四夷皆称万岁。是后以玺书赐西北君长,皆称天可汗。


    直解


    贞观四年三月,太宗既破灭突厥,威声远播,于是四夷酋长,都来朝于阙下,请上太宗尊号为天可汗。可汗,是虏王名号,称天可汗者,所以尊太宗也。太宗笑说:“我已做了大唐天子,统御万方,乃又下行可汗之事,为夷狄君长乎!”太宗此言,虽若不屑其请,而实有矜夸自许之意,于是群臣及四夷酋长同呼万岁称贺。自后以诏书颁赐西番北虏的酋长,都加称天可汗之号,以从其请焉。这虽是太宗抚御夷狄之权宜,然以堂堂天子之尊,而甘同虏酋之号,则陋莫甚矣。是以终唐之世,其治杂夷,至于中季,往往借夷兵以平内乱,遣宗女以嫁番虏,驯至五代,而中原之地,悉为戎马之场,皆太宗好大喜功之一念启之。故先王之制,内华外夷,正名辨类,不以夷狄乱我中国,亦不以中国变于夷狄。太宗此举,不足法也。


    原文


    突厥颉利可汗至长安,上御顺天楼,盛张文物引见,诏馆于太仆,厚廪食之。上皇闻擒颉利,叹曰:“汉高祖困白登,不能报;今我子能灭突厥,吾付托得人,复何忧哉!”上皇召上与贵臣十余人及诸王、妃、主置酒凌烟阁。酒酣,上皇自弹琵琶,上起舞,公卿迭起为寿,逮夜而罢。


    直解


    此时突厥的部落,有两个酋长,一个是突利可汗,先已归顺唐朝,一个是颉利可汗,这一种最为强盛,不服中国。太宗命大将李靖</a>往征之,遂擒获颉利,送至长安。太宗御顺天门楼,盛陈威仪文物,引见颉利,赦了他的罪,待以不死,命馆待他在太仆官署中,厚供廪给食用。太上皇高祖闻之擒了颉利,心中甚喜,叹息说道:“昔汉高祖一代英雄之主,被那冒顿单于围困在白登城中,七日方解,其后毕竟不能报复。今吾儿乃能大奋兵威,将突厥擒灭,是汉高祖所不及也。吾以天下付托与他,可谓得人矣,又何忧哉!”于是召太宗及公卿贵臣十余人,并宗室诸王、皇妃、公主,在凌烟阁上,置酒大宴,以庆成功。饮至半醉,上皇自弹琵琶,太宗离席起舞,公卿大臣都以次起来,称觞上寿。君臣欢饮,至夜方罢。盖突厥在唐初时,极其桀骜,高祖借其兵力,奉之以卑辞,太宗患其凭陵,申之以盟誓,其强如此。一旦命将出师,扫平朔漠,擒其酋长,献至阙廷,是诚不世之奇功也。父子君臣,交相庆幸,宜矣!然昔人有言,自非圣人,外宁必有内忧,则治定功成,正人主忧勤之日。他日虏酋请朝,太宗自谓且喜且惧,盖亦有得于警戒无虞之旨,岂徒以成功为幸哉!


    原文


    六月,发卒修洛阳宫以备巡幸,给事中张玄素上书谏,以为:“洛阳未有巡幸之期而预修宫室,非今日之急务。陛下初平洛阳,凡隋氏宫室之宏侈者皆令毁之,曾未十年,复加营缮,何前日恶之而今日效之也!且以今日财力,何如隋世?陛下役疮痍之人,袭亡隋之弊,恐又甚于炀帝矣!”上谓玄素曰:“卿谓我不如炀帝,何如桀、纣?”对曰:“若此役不息,亦同归于乱耳!”上叹曰:“吾思之不熟,乃至于是!”顾谓房玄龄曰:“朕以洛阳土中,朝贡道均,意欲便民,故使营之。今玄素所言诚有理,宜即为之罢役。后日或以事至洛阳,虽露居亦无伤也。”仍赐玄素彩二百匹。魏徵闻之,叹曰:“张公论事,有回天之力,可谓仁人之言哉!”


    直解


    洛阳宫是隋时旧宫。兵戈之后,百姓犹带伤残,故叫做疮痍之人。土中,是天下地土适中的去处。贞观四年六月,太宗命调发徒卒,修治洛阳旧宫,以备他日巡幸。时有给事中张玄素上书进谏说:“洛阳去京都数百里,圣驾无故必不轻出,今巡幸尚未有日期,乃预先修造此宫,恐非今日要紧的事务。窃见陛下当初平定洛阳时,恶隋氏以奢侈亡国,凡洛阳宫室宏壮侈丽者,都下令拆毁,以垂后人鉴戒。到今曾未有十年之久,乃又重新修理起来,何前日这等恶他,而今日反效其所为也!且今日财用民力,正在困穷,如何比得隋家那样富贵?陛下不思撙节爱养,乃役此疲敝疮痍之民,而踵袭亡隋的弊政,恐怕百姓财力困竭,祸乱将作又甚于炀帝之时矣!”太宗遂问玄素说:“卿说我不如隋炀帝,却比夏桀、商纣二君何如?”玄素对说:“桀、纣也只因不爱百姓,不听忠言,以至于乱,若此工役不肯停息,劳民致怨,亦将与桀、纣同归于乱耳!”太宗闻此言叹说:“我一时思虑不熟,乃至于此,是我之过也。”因回顾宰相房玄龄说:“朕以洛阳居天下之中,四方入朝进贡的人,道路均平,意欲居之,取民方便,故令营造宫室,以备巡幸。今闻玄素的言语,诚为有理,当即为之停罢工役,后日或有事要到洛阳,就在露地暂居,亦无伤也。”仍赐玄素彩帛二百匹,以赏其敢言之忠焉。比时魏徵闻之,叹息说道:“这修造事已有成命了,主上闻张公一言,即为停止,是其论事,实有回天之力,因此省了许多民财,宽了许多民力,天下人谁不受福?真可谓仁人之言哉!”盖魏徵谏主之心,与玄素相同,故不觉其嘉叹而称美之也。夫玄素肯犯颜敢谏,固是忠臣,而太宗能虚己受言,尤见盛德。观其诏令已发,工役已兴,一闻正论,即时停止,且以桀、纣、炀帝比之,不怒其言过直,而复加以厚赏。其纳谏如流,一至于此,则忠言岂有不竭,政令岂有不善者哉!传曰:“兴王赏谏臣。”太宗有焉,其兴也宜矣。


    原文


    上问房玄龄、萧瑀曰:“隋文帝何如主也?”对曰:“文帝勤于为治,每临朝,或至日昃,五品已上,引坐论事,卫士传餐而食。虽性非仁厚,亦励精之主也。”上曰:“公得其一,未知其二。文帝不明而喜察,不明则照有不通,喜察则多疑于物,事皆自决,不任群臣。天下至广,一日万机,虽复劳神苦形,岂能一一中理!群臣既知主意,唯取决受成,虽有愆违,莫敢谏争,此所以二世而亡也。朕则不然,择天下贤才置之百官,使思天下之事,关繇宰相,审熟便安,然后奏闻。有功则赏,有罪则刑,谁敢不竭心力以修职业,何忧天下之不治乎!”因敕有司:“自今诏敕行下有未便者,皆应执奏,毋得阿从,不尽己意。”


    直解


    餐,是熟食。太宗一日问左仆射房玄龄、御史大夫萧瑀说道:“隋文帝是何等的人主?”二臣对说:“文帝日夜勤劳,留心治道,每临朝听政,直到过午方休,群臣自五品以上,有事奏对,都引上赐坐,与他从容议论,临朝既久,侍卫的军士,不得退散,就在殿陛之间,传递熟食以充饥,其勤如此。虽其天性刻薄,固非仁厚,却也是励精图治之君。”太宗辩说:“卿等所言,只得他好处一边,却不知他那不好处。盖文帝为人本自昏昧不明,却乃喜于间察,不明则于人情物理,既不能兼照,喜察则于群臣百姓又多所猜疑,所以事无大小都要自决,不任群臣。殊不知天下至广,一日万机,人君以一人聪明,纵使内劳精神,外苦形体,亦岂能事事合理,无少差错?群臣窥见人主意思,在于自用,也就大家推避,不肯担当,凡事唯取主上裁决,受其成命而行,虽于事理有过差处,都只推说上面的意思要如此,我辈岂敢有违,也只含糊缄默不敢明言谏争。繇是上下日隔,政事日非,至于大坏极敝,而人主不知,此隋所以二世而亡也。朕意却不如此,唯选择天下贤才,布列在百官之职,使之各尽所长,图思该干的职业。凡事俱经繇宰相,任其精审熟思,区处停当然后奏闻于上,请命而行。若是臣下之中,有任劳任事,而功绩著闻者,朝廷自有恩赏;有阿意曲法,而罪状昭彰者,朝廷自有刑罚。赏罚既明,谁敢不竭尽心力以修职业。百官既尽其任,则政事自无不理,何忧天下之不治,而至于劳心焦思,下代百司之职乎!”因敕有司:“自今诏敕行下有不稳便处,都该明白执奏,另请处分,毋得心知不便,却只阿旨曲从,不尽其意之所欲言也。”大率文帝之意,在于自用,故君骄臣谄而政日乱;太宗之意,在于任人,故君逸臣劳而政日成,此二主得失之辨也。然古之帝王,所谓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机,与夫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者,又岂安享无为、而一无所用其心哉!然则居敬以行简,又审治体者所当知也。


    原文


    上读《明堂针灸书》,云:“人五脏之系,咸附于背。”诏自今毋得笞囚背。


    直解


    《明堂针灸》,是医书,相传是黄帝</a>所著。太宗一日因看此书,见上面说道:“人腹中五脏经络相为连属,其根蒂悬系的去处,都靠在背上。”因想如今有司断囚,有笞背之刑,岂不摇动脏腑,伤人性命,况应笞的人,本是轻罪,若反令致死,尤为可悯。于是诏谕所司,自今以后,一断囚人不许笞背。自太宗此令一行,而笞背之法,至今遂不复用矣。夫笞罪本非重典,似不须人主留心,只缘长民断狱之官,不能仰体德意,往往以严刑峻法,刻剥无辜,故虽鞭朴之刑,亦有极其惨痛者,盖不待丽于大辟,而民命之伤残者众矣。自非人主加意矜怜,而朝廷怀保之仁,何繇而下布乎!太宗节医经一语,而念及有司之笞背,可见刑无大小,皆在其矜恤之中,其仁至矣。厥后一岁断狱,止于二十九人,刑措之风,比隆三代,岂非其不忍人之心所致哉!


    原文


    诸宰相侍宴,上谓王珪曰:“卿识鉴精通,复善谈论,玄龄以下,卿宜悉加品藻,且自谓与数子何如。”对曰:“孜孜奉国,知无不为,臣不如玄龄。才兼文武,出将入相,臣不如李靖。敷奏详明,出纳惟允,臣不如温彦博。处烦治剧,众务毕举,臣不如戴胄。耻君不及尧舜,以谏诤为己任,臣不如魏徵。至于激浊扬清,嫉恶好善,臣于数子,亦有微长。”上深以为然,众亦服其确论。


    直解


    太宗一日宴群臣于丹霄殿,众宰相都在侍宴。太宗与侍中王珪说道:“卿平日识见鉴别精明通达,有知人之哲,且又善于谈论曲中人情,如今房玄龄以下诸臣都在此侍宴,你可将他每众人所长,悉加品题藻鉴,并说你自己的才能,比他众人何如。”王珪对说:“臣观今日执政诸臣,各有所长,类非臣愚所能及者。若孜孜汲汲,一心只在奉公报国,凡有所知者,无不竭尽心力而为之,这等样公忠,臣不及左仆射房玄龄。若才兼文武,出可以将三军、定四方,入可以相天子、理天下,这等的才略,臣不及右仆射李靖。若敷陈章奏,详细明白,出纳命令,的确允当,这等样详慎,臣不如尚书令温彦博。处烦难之事,治匆遽之务,料理有方,事事修举,这等的干才,臣不能及民部尚书戴胄。若以道事君,惟耻其君到不得尧舜的地位,献可替否,以直言谏诤为自己的责任,这等责难陈善,臣不能及尚书右丞魏徵。至于推激那污浊之流,扬显那清白之士,嫉恶如仇雠,好善如不及,欲以振纪纲、正风俗,这等的去处,以臣比之诸臣,亦似微有所长,不敢多让也。”太宗见玉珪评品诸臣,个个停当,深以其言为是。一时同列诸臣,亦心服其言,以为至当精确之论也。夫君臣相遇,自古为难,观王珪所论房、魏诸臣,皆极—时妙选,唐之得人,于斯为盛。然诸臣者非隋室遗才,则建成旧党,若非遇太宗英主拔而用之,不过亡虏戮民耳,恶能各尽所长而建不世之功哉!以是知天下不患无才,患不遇主,有太宗之君,则房、魏诸臣,将接踵而至矣。千古称隆贞观政治之美,庶几成康,皆太宗知人善任之效也。


    原文


    上之初即位也,尝与群臣语及教化。上曰:“今承大乱之后,恐斯民未易化也。”魏徵对曰:“不然。久安之民骄佚,骄佚则难教;经乱之民愁苦,愁苦则易化。譬犹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也。”上深然之。封德彝非之曰:“三代以还,人渐浇讹,故秦任法律,汉杂霸道,盖欲化而不能,岂能之而不欲邪!魏徵书生,未识时务,若信其虚论,必败国家。”徵曰:“五帝、三王不易民而化,行帝道而帝,行王道而王,顾所行如何耳。昔黄帝征蚩尤,颛顼诛九黎,汤放桀,武王伐纣,皆能身致太平,岂非承大乱之后邪!若谓古人淳朴,渐至浇讹,则至于今日,当悉化为鬼魅矣,人主安得而治之!”上卒从徵言。元年,关中饥,米斗直绢一匹。二年,天下蝗。三年,大水。上勤而抚之,民虽东西就食,未尝嗟怨。是岁,天下大稔,流散者咸归乡里,米斗不过三四钱,终岁断死刑才二十九人。东至于海,南及五岭,皆外户不闭,行旅不赍粮,取给于道路焉。帝谓群臣曰:“此魏徵劝我行仁义既效矣,惜不令封德彝见之。”


    直解


    这一段,是叙太宗致治之繇。蚩尤是黄帝时诸侯。九黎,是黎氏九人,颛顼时诸侯。魅,是精怪。关中,即今陕西西安府地方,乃唐时建都之处。五岭,即今两广地方。太宗初即位时,常与在廷诸臣说道:“如今经隋家大乱,方才宁静,天下之人,渐染于旧俗久矣,一旦施之以仁义教化,恐斯民未易以服从也。”那时魏徵对说:“以臣论之,殊为不然。大凡天下太平,那百姓每久处宴安,未遭患难,便都骄惰放佚,不遵礼法。骄佚,则长恶之机熟,而向善之思少,故其教之也反难。若是天下有事之后,那百姓每曾经离乱,出自水火,方且忧愁困苦,日不聊生。愁苦,则望治之情切,而思善之心起,故其化之也反易。譬如饮食一般,人不甚饥,所食多不适口,若是那饥了的人,但得些饭食,即足以克饥,岂不易为食?人不甚渴,所饮多不适口,若是那渴了的人,但得些水浆,即足以解渴,岂不易为饮?然则大乱之后,教化易兴,亦犹是也。善为治者,正宜乘此有为,岂可反以为难耶!”太宗一闻徵言,深以为是。有封德彝在旁,心中不服,说道:“自三代以来,风气日漓,天下人心,渐以浇薄讹伪,故秦继周以后不以道德化民,而专任法律,汉承秦之弊,不以纯王为治,而参以霸术,本是欲施教化,而势有不能,岂是能施教化而心反不欲耶!可见天下风俗,一日不如一日,所以人君治道,一时难仿一时。今魏徵本是书生,拘泥旧闻,不通当世之务,若信其虚谈,欲任教化,必至粉饰弥文,坏了国家实政,不可从也。”魏徵驳他说道:“治有隆污,人无今古,就是五帝三王,也只是这些百姓,不曾把世上人民都换过一番,方才施化。只是他行帝道以化民,即成帝者之功;行王道以化民,即成王者之功。只看他所行何如耳。试以其事言之,昔神农氏</a>之衰,蚩尤强暴,黄帝举兵征之;少昊氏之衰,九黎乱德,颛顼举兵诛之;夏桀无道,成汤放之于南巢;殷纣不君,武王伐之于牧野。此四君者,皆能移风易俗,身致太平,岂非承大乱之后,而施以教化耶!若如德彝之言,谓古人淳朴,渐致浇讹,则三代之时,已自不如五帝,秦汉以后,又当远谢三王,至于今日年代愈多,天下之民,都该变成鬼魅,无复人形矣,人主岂得而治之耶!即今日之人心,未必不如古,则古人之教化,未尝不可行也。德彝之言,不亦过乎!”大率德彝之意,欲任威刑,魏徵之意,欲行仁义,太宗折其可否,竟从魏徵之言。于是省刑薄敛,偃武修文,休养生息,与民更始,行之数岁,果能身致太平。史臣因追叙说,比先贞观元年,天下初定,京畿地方,五谷不登,民遭饥饿,米价踊贵,一匹绢才买得一斗米。贞观二年,各处都有蝗虫为灾。贞观三年,又遇大水淹没,连岁饥荒,生民困苦。只因太宗以德化为治,日夜忧勤,加意安抚,百姓每虽东西趁食,展转流离,然感太宗抚恤之仁,无有嗟怨之意,都安分求生,以待丰岁。至是贞观四年,岁时和调,五谷成熟,天下大稔,那先年流移的百姓,都还归乡里,米价之贱,每一斗只值三四文钱,其丰收如此。繇是衣食既足,礼义自兴,百姓皆不犯法,一年之内,通计天下问死罪者,止有二十九人。地方之广,东至于海滨,南及于五岭,处处生民乐业,盗贼不兴,人家门户,夜间都不关闭,就是行路的人,也不必自赍粮食,随处充足,可以取给于道路焉。于是太宗自喜,与群臣说道:“昔魏徵尝劝我躬行仁义以化天下,封德彝却以为非;今民皆乐业安生,礼教成俗,是行仁义有实效矣。恨今封德彝已故,不及见这太平景象,使自知其所言之妄也。”夫唐太宗一行仁义,其效遂足以安民生、兴教化,贞观之治固非偶然者矣。但不本于正心修身之学,而徒求之于政理,是以不能如五帝三王之盛也,图治者可不求其本哉!


    原文


    上谓长孙无忌</a>曰:“贞观之初,上书者皆云:‘人主当独运威权,不可委之臣下。’又云:‘宜震耀威武,征讨四夷。’唯魏徵劝朕偃武修文,中国既安,四夷自服。朕用其言。今颉利成擒,其酋长并带刀宿卫,部落皆袭衣冠,徵之力也。”徵再拜谢曰:“突厥破灭,海内康宁,皆陛下威德,臣何力焉!”上曰:“朕能任公,公能称所任,则其力岂独在朕乎!”


    直解


    这一段,记太宗称赏魏徵的说话。太宗既听魏徵之言,力行仁义而有效矣。一日谓大臣长孙无忌说道:“贞观初年,天下甫定,朕方虚心听纳,以图治理,群臣上疏的,都只说生杀予夺是人主的威权,这威权须繇自己主张运用,不可听信臣下,委之于人,使得干预。又说今中国已定,威武既张,宜乘此时益加震耀,选将出兵,征讨四夷,使之畏服。群臣都要我以威严为治,独有魏徵劝我说:‘戡乱用武,致治用文,如今百姓每方脱干戈,未沾德化,须是偃息了这武事,修起那文德,以仁义教化,惠养斯民,使中国安生乐业,既已治平,则四夷向风慕义,自然归服,何用震之以威武邪!’朕听从其言,不数年间,天下大治。突厥破灭,颉利成擒,胡越一家,更无疑贰。其酋长都心悦诚服,各带刀剑,日侍左右,为我宿卫,亲近不疑;其部落种类,都变夷为华,沿袭衣冠,一如中国。果然应前日所言,这是魏徵劝我偃武修文之功也。”魏徵以太宗归功于己,不敢承当,乃再拜谢曰:“突厥破灭,海内安静,都是陛下神威圣德所致,微臣何功之有!”太宗说:“天下事须是君臣各任其责。臣能自效,不能必君之信任;君能任臣,不能必臣之称职。今朕固能听从公言,信任不疑;至于耻君不若尧舜,以谏诤为己任,则公之能称所任也。然则今日所以致此,岂朕一人之力乎!所赖于公者,亦不少矣。”夫图治之初,君臣各致其力,治成之后,君臣各让其功,虽唐虞之气象,何以如此。然群臣所言,虽未必尽可挣,至谓人主当独运威权,不可委之臣下,在太宗时,固不待言,若继体守成之君,则药石也。


    原文


    房玄龄奏:“阅府库甲兵,远胜隋世。”上曰:“甲兵武备,诚不可阙,然炀帝甲兵岂不足邪!卒亡天下。若公等尽力,使百姓乂安,此乃朕之甲兵也。”


    直解


    阅,是看验。房玄龄奏说:“臣看验府库中,见所收藏的盔甲兵器,件件都好,远过于隋时所藏的。”太宗说:“坚甲利兵,乃是武备,虽在治世,实不可缺。然人君为治,不专恃此。如隋炀帝时,府库甲兵,岂是缺乏,只因他暴虐无道,朝无良臣,阿谀苟容,不恤百姓,终至于亡失天下,虽有甲兵,何益于用?可见国家所恃,不在甲兵,只在有贤臣耳!若你每诸臣,为朕辅佐,都肯替国家尽力,兴利除害,使百姓治安,则内治修举,外患自除,这就是朕的甲兵了,岂在府库所藏,能胜前代哉!”太宗此言,诚得保天下之道。盖甲兵之盛,用以戡乱,固为国家之利,用以黩武,亦为国家之害,岂若贤臣,有事足以却敌制胜,无事足以致治保邦。故古之人有以良吏当胜兵,惠政为保障者,此其潜消奸宄之心,增重国家之势,过甲兵远矣。然承平既久,武备渐弛,则除戎器以戒不虞,亦不可缓也。


    原文


    上谓侍臣曰:“治国如治病,病虽愈,犹宜将护,傥遽自放纵,病复作,则不可救矣。今中国幸安,四夷俱服,诚自古所希,然朕日慎一日,唯惧不终,故欲数闻卿辈谏争也。”魏徵曰:“内外治安,臣不以为喜,唯喜陛下居安思危耳。”


    直解


    这一段,是记太宗兢业保治的说话。太宗见天下已平,恐不能保守,故谕侍臣说道:“人君治国,如人之治病一般。凡人有病之时,求医服药,慎起居,节饮食,唯恐病不得好。及至病略好些,便不似有病时谨慎。殊不知病势虽愈,还该将息调护,方得全安。倘或恃其小愈遽自放纵,不肯爱惜性命,保养精神,以致受患益深,元气日损,一旦前病再发,虽有良医,亦不能救治矣。正如治国家者,虽是祸乱已平,天下安定,还该日夜忧勤,以守其治。若自恃已安已治,以为无复可忧,便就骄奢纵逸,不肯谨慎,以致人心瓦解,天命不留,一旦祸乱复作,虽有智者,亦不知所以善其后矣。今中国经隋朝危乱之后,幸得安宁,四夷皆来归顺,一统之盛,真自古以来所不多见。然朕之心,不敢自足,一日谨慎似一日,只怕太平功业,有始无终,所以常要卿等把忠言正论来谏争我,或是政有过差,所当更改,或是心有怠惰,所当警惕,都要极言无隐,使我得以改过从善,庶可以保其始终也。”于是魏徵对说:“方今内外治安,本是可喜,然臣不敢以为喜,正恐恃此而骄,则大有可忧也。唯是陛下处安宁之日,而有危亡之思,只此一念常</a>存,自然不至放肆,这才是久安长治之机,斯则深可喜耳。”大抵治乱无常,只在人主一心。故恃其治安而骄心生,则必至于危乱;忧其危乱而惧心生,则常保其治安。太宗当天下既平而能日加畏慎,且戒勉臣下,以求直言,真可谓安不忘危者矣。后之明主,其尚知所法哉!


    原文


    上尝罢朝,怒曰:“会须杀此田舍翁。”后问为谁,上曰:“魏徵每廷辱我。”后退,具朝服立于庭,上惊问其故。后曰:“妾闻主明臣直,今魏徵直,繇陛下之明故也,妾敢不贺!”上乃悦。


    直解


    田舍翁,譬如说庄家老,言其村野直戆,不知礼体也。魏徵在朝,每竭忠尽言,无所忌讳,至有人主所不堪处。一日,太宗罢朝还宫,心里恼怒不已,不觉形于词色说:“这庄家老好生无礼,少顷定须杀了他。”长孙皇后说:“是谁?”太宗说:“是魏徵,他每于大廷朝会众臣僚面前,数说我过失,当面耻辱我,忍受他不过,以此要杀之。”皇后平日也闻得魏徵是个忠直的臣,要申救他,思量太宗这时正恼怒,若说不该杀,便越发激起怒来。于是暂且退去,换了朝服,站立在宫庭下。太宗看见,惊问说:“你何故穿这朝贺的衣服?”皇后答说:“妾闻古语说,人主明圣,能容受直言,然后臣下乃敢直言无忌。今闻魏徵冒犯天威,直戆如此,乃繇陛下明圣,能开之使言,彼知言</a>之无罪故也。人主明圣,天下之福,敢不称贺!”于是太宗方才欢喜,解释了前时恼怒,而于忠直之言,愈加听用矣。当是时外既有魏徵之直,以裨补阙遗,内又有长孙后之贤,以保护忠直,此太宗所以益成其明圣也。然面折廷诤,中主所不堪,太宗既能勉强容受于殿廷,又能克己从善于宫禁,此其不废药石之言,能扩转圜之量,尤后世人主所不能及欤。


    原文


    上宴近臣于丹霄殿,长孙无忌曰:“王珪、魏徵,昔为仇雠,不谓今日得此同宴。”上曰:“徵、珪尽心所事,故我用之。然徵每谏,我不从,我与之言辄不应,何也?”魏徵对曰:“臣以事为不可,故谏;若陛下不从而臣应之,则事遂施行,故不敢应。”上曰:“且应而复谏,庸何伤!”对曰:“昔舜戒群臣:‘尔无面从,退有后言。’臣心知其非而口应陛下,乃面从也,岂稷、契事舜之意邪!”上大笑曰:“人言魏徵举止疏慢,我视之更觉妩媚,正为此耳!”徵起,拜谢曰:“陛下开臣使言,故臣得尽其愚;若陛下拒而不受,臣何敢数犯颜色乎!”


    直解


    妩媚,是和柔的意思。太宗一日宴近臣于丹霄殿中,时有开府仪同三司长孙无忌在宴上说道:“侍中王珪、秘书监魏徵,昔日为隐太子宫僚,本是仇雠,不想陛下忘其旧怨,置在左右,使今日得同臣等在此侍宴,这是二臣遭逢之幸也。”太宗说:“魏徵、王珪,当时也是各为其主,尽心事奉,本是忠臣,故我不记其仇,特任用之。但只有一件,魏徵每每直言谏我,固知其为忠,然我或一时未即听从,与他讲说,他再不答应,这是何故?”魏徵对说:“臣原以其事为不可行,所以直言谏诤,若陛下来及依从,而臣漫然应之,则事必施行,再难救正,所以不敢承应,正欲陛下三思而止耳。”太宗又说:“你权且答应,从容又谏何伤!”魏徵对说:“昔舜戒群臣稷、契辈曰:‘汝无面从,退有后言。’盖人臣于君之过宁可当面谏诤,不可背后非毁,若臣心里分明知道不该行,口里却只阿旨承应,图陛下一时欢喜,这就是面从了,岂稷、契所以事舜之意邪!”于是太宗甚喜,乃大笑说:“人只说魏徵在我面前举止疏慢,我看起来,越见他和柔可爱,正为他一念忠爱之心,不忍面欺我耳。”徵乃感激,起而拜谢说:“臣数有献纳,屡犯天颜,皆因陛下开心见诚,引臣使言,故臣得尽其朴愚;若陛下拒而不受,臣虽心有所见,亦岂敢数犯颜色,而无所忌讳乎!”魏徵归美太宗如此,可谓知所将顺者矣。至于汝无面从一言,真万世事君之法。盖面折廷诤之臣,外虽不肯曲从,而心无欺慢,谗谄面谀之人,心虽知其不可,而口无违言,此忠佞之所以分也。故伊尹告太甲说:“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汝志,必求诸非道。”听言者以此为准可也。


    原文


    秘书少监虞世南上《圣德论》,上赐手诏,称:“卿论太高,朕何敢拟上古,但比近世差胜耳。然卿适睹其始,未知其终。若朕能慎终如始,则此论可传;如或不然,恐徒使后世笑卿也。”


    直解


    太宗为君,英明仁恕,任贤纳谏,节己爱民,以致中国治安,外夷归服。那时秘书省少监官虞世南,日侍左右,亲见圣德,就作论一篇,叙述太宗许多好处,以尧舜为比,叫做《圣德论》,上献御前。太宗览毕,特赐手诏答说:“上古圣君,莫如尧舜,览卿所论,就把今事来比拟,说得太高,朕何敢当。但自量所行,兢兢业业,不敢失道,比近世人主淫暴纵肆的,为稍胜耳。然善始非难,慎终为难,卿适才见我始初如此,尚未知后来如何,若朕果能常持此心,日慎一日,到得后来,也如今日,则卿所论的,都是实事,方可传信后人。设或不然,因此骄纵,有始无终,人但见后来所为不副其言,只说今日所论,都是粉饰,恐无益于朕,徒使后世笑卿为谄谀耳。”夫太宗闻人之誉,不以为喜,而反以为惧如此,其君臣交警,以为保终之图者,意可想矣。大抵人臣事君,将顺其美与匡救其失,二者不可偏废。匡救,譬则药之攻击者也;将顺,譬则药之滋补者也。若一于匡救,而有美不为称扬,固非善则归君之义,亦非人臣之所以爱君者矣。故危言未必皆忠,逊言未必皆佞,亦顾其君听受何如耳。诚能闻匡救而不罪,如太宗之于魏徵,闻将顺而不骄,如太宗之于虞世南,则二者适所以相济,而莫非纳忠之地矣。彼是魏徵而非世南者,此迂儒之见,非确论也。


    原文


    帝与侍臣论安危之本。中书令温彦博曰:“伏愿陛下常如贞观初,则善矣。”帝曰:“朕比来怠于为政乎?”魏徵曰:“贞观之初,陛下志在节俭,求谏不倦。比来营缮微多,谏者颇有忤旨,此其所以异耳。”帝拊掌大笑曰:“诚有是事。”


    直解


    太宗一日与近侍之臣论及天下所以安危的根本。中书令温彦博说道:“天下安危,其本在人君之心,若此心常存敬畏,慎终如始,便是治安之本。一或不能敬畏,有初无终,便是危乱之本。今日之治,不必远有所法,只愿陛下常以贞观初年那等励精图治,即可以永享太平,而为尽善之道矣。”太宗闻温彦博之言,心中警惕,因问说道:“据这等说,想是我近来怠于为政,不如贞观之初乎?”魏徵对说:“陛下今日志意,委与当时不同。盖贞观之初,陛下鉴隋朝之奢侈,志在节俭,惟恐劳民伤财,鉴隋朝之偏听,求言不倦,惟恐臣下不肯尽言。近年以来,营造宫室,稍觉过多,是节俭不如初了;群臣进谏者,颇有违忤旨意,以致得罪,是求谏不如初了。即此两事,皆不似前时,此其所以异耳。彦博所言,盖有见于此也。”太宗见魏徵说得是,遂拊掌大笑说道:“诚有是事。”盖自言得闻其过也。大抵为治之道,只在撙节财用,嘉纳直言。节用,则可以养天下之财力,而不至于虚耗;受言,则可以尽天下之人情,而不至于壅蔽,二者诚安危之所关也。太宗当贞观之初,欲构一殿,财用已具,因鉴秦而止,是何等节用。因孙伏伽直言,以公主田园赏之,是何等纳谏。及其太平逸豫,而戒慎之念稍弛,遂不自觉其骄侈之萌,可以见保治之难矣。然能因二臣之言而自知其非,则改过不吝之风,亦足法也。


    原文


    上谓魏徵曰:“为官择人,不可造次。用一君子,则君子皆至;用一小人,则小人竞进矣。”对曰:“然。天下未定,则专取其才,不考其行;丧乱既平,则非才行兼备不可用也。”


    直解


    造次,是急遽、苟且的意思。太宗面谕魏徵说道:“朝廷设官,职掌不同,士人待用,才品亦异,或启沃论思,或承流宣化,或钱谷</a>,或甲兵,须是精加选择,必其人之所长,与官之所职相称然后可,不可一时轻易苟且,胡乱便与人做。虽是才与官相称,又必看其人品如何,若所用的是有德行的君子,他所汲引,必然都是君子,故用一君子,则众君子皆至,君子满朝,天下岂有不治者。若所用的是无德行的小人,他所汲引,必然都是小人,故用一小人,则众小人争进,小人满朝,天下岂有不乱者。此用人之际,所以不可不慎也。”魏徵对说:“任官当择君子小人,此言诚是。盖如今太平之时,与当初创业之时不同。彼时天下未定,只求能成功济世,或有勇力的,或有智谋的,便都擢用,更不必看他人品邪正、心术好歹。今丧乱既平,不但要他有才能,又要他心术好,有德行,方可用之。若但有才无行,乃是小人之才,用之适足以蠹国殃民,诚不可不慎择也。”盖天下之治乱,系于人才,人才之邪正,系于心术,若心术不好,虽有才能适足以济其奸恶。人主不察而误用之,必为天下大害。此唐虞官人,必以九德,而后世使贪使诈之说,所以至于误国家也。


    原文


    去岁,帝亲录系囚,见应死者,闵之,纵使归家,期以来秋来就死。仍敕天下死囚,皆纵遣,至期来诣京师。至是九月,去岁所纵天下死囚凡三百九十人,无人督帅,皆如期自诣朝堂,无一人亡匿者。上皆赦之。


    直解


    太宗于去岁贞观六年尝亲自审录罪囚,见那该死的囚犯,心里怜悯,不忍便杀他,都放了回家看视父母妻子,限到明年秋间,着他自来就死。因此又敕令法司,将天下死囚也都暂放还家,亦限至明年秋里自来赴京。至是岁贞观七年九月,去年所放的罪囚共三百九十人,都感太宗不杀之恩,不要人催督帅领,个个照依期限,齐到朝堂听候处决,没一个逃亡隐匿下的。太宗见这些囚犯依期就死,是他能守信改过了,乃皆赦其罪而遣之。这是太宗恩德所及,感动人心,能使极恶罪人,视死如归,可谓难矣。然帝王以刑赏治天下,自有个大中至正之道,人而无罪,即不当刑,罪而可杀,奚有于纵?倘或纵而不来,将何以示信?若使来而论死,又至于伤恩。所以后人论纵囚之事,以为可偶一为之,非圣人之法。且罪囚至三百余人,一年之间,宁无物故死亡之事,乃谓绝无一人亡匿,此则史臣欲纪太宗之德政,而不觉其辞之过,观者但法其一念好生之心可也。


    原文


    十一月,以开府仪同三司长孙无忌为司空,无忌固辞,曰:“臣忝预外戚,恐天下谓陛下为私。”上不许,曰:“吾为官择人,惟才是与。苟或不才,虽亲不用,襄邑王神符是也;如其有才,虽仇不弃,魏徵等是也。今日之举,非私亲也。”


    直解


    开府仪同三司,是唐时官名。司空,在唐朝为三公。是年十一月,太宗以开府仪同三司长孙无忌为司空,无忌固辞不敢当,说道:“臣是皇后之弟,忝预外戚,若处以三公尊位,恐天下人议论,说陛下私厚亲戚。”太宗不许其辞,说道:“司空大臣,未易称职,我只要替这样官选择个好人,但是有这样大才的,就与他做,不论亲戚。设或不才,纵是亲戚也不用,如襄邑王李神符,本是朕的叔父,只因他无功劳,但封为王,不任他以官职,所谓虽亲不用也。若是有才能的,虽平日所仇恨也不轻弃,如魏徵等诸人,先事隐太子,同谋害朕,本是仇人,只因他有才能,故倾心委任,忘其旧恨,所谓虽仇不弃也。今日举卿为司空,盖因卿有才德,能称此官,故以此位处之,不因为是皇后的亲戚而用之也。”这一段,见得唐太宗用人至公的意思。这长孙无忌随太宗定天下,本是开国功臣,与其他外戚不同,若论国家待亲戚的道理,还是不要他干预政事,才得常保富贵,又不可藉口太宗之言,以私厚其亲而误国家也。


    原文


    十二月,帝从上皇置酒故汉未央宫,上皇命突厥颉利可汗起舞,又命南蛮酋长冯智戴咏诗,既而笑曰:“胡越一家,自古未有也!”帝奉觞上寿曰:“今四夷入臣,皆陛下教诲,非臣智力所及。昔汉高祖亦从太上皇置酒此宫,妄自矜大,臣所不取也。”上皇大悦,殿上皆呼万岁。


    直解


    上皇,是唐高祖。未央宫,是汉时宫名。下面太上皇,是汉高祖之父。贞观七年十二月,太宗陪侍上皇高祖,在旧时汉家所遗的未央宫中置酒宴会。那时太宗平定天下,四夷君长都为左右宿卫之臣,也随着群臣侍宴,饮酒中间,高祖命突厥酋长颉利可汗在筵前起舞,又命南蛮酋长冯智戴在席间歌诗,因喜不自胜,笑说:“自古中国之患,不是北虏,便是南越,今日胡越酋长,同堂宴会,歌舞为欢,都做了一家人,这等盛事,自古以来未尝有也。”于是太宗自捧酒觞,为高祖上寿,说:“这四夷君长,皆来臣服,都是奉父皇陛下平日教诲,不是臣之智力所能及也。昔汉高祖微时不事生产,他有一个兄刘仲,却会治产业,他父太上皇只道高祖不如刘仲。后来高祖得了天下,也曾陪太上皇在这未央宫中置酒,自奉玉卮上寿,却说当初父亲以臣为无用,不如我哥会治家业,今日看臣所创的事业,却比我哥何如?其言如此,是在他父母面前自夸其能,妄自矜大,臣平日甚不取他,岂如我今日父子君臣聚会之盛耶!”高祖见太宗这等谦退,越发喜欢。殿上群臣,皆呼万岁。大汉高祖、唐太宗,皆以盖世之雄起自闾巷,削平僭乱,混一华夷,乃至大业已成,太平无事,又皆尽孝养之典以奉其亲,故未央上寿之仪,前后数百年,若合符节,虽其词之工拙,若有不同,而其情之殷勤,则无或异,真旷世之美谈也。况以继体守成之君,而当四海升平之日,则所谓养以天下,而奉亲之欢心者,当不在二主之下矣。


    原文


    帝谓左庶子于志宁、右庶子杜正伦</a>曰:“朕年十八,犹在民间,民之疾苦情伪,无不知之。及居大位,区处事务,犹有差失。况太子生长深宫,百姓艰难,耳目所未涉,能无骄逸乎!卿等不可不极谏。”太子好嬉戏,颇亏礼法,志宁与右庶子孔颖达数直谏,上闻而嘉之,各赐金一斤,帛五百匹。


    直解


    左庶子、右庶子,俱是东宫官名。太宗面谕左庶子于志宁、右庶子杜正伦说道:“太子乃继体之君,不但要涵养德性,又要通晓世务。然世务甚不易晓也。朕年十八岁时,为将家之子,未有官职,尚在民间,凡民间疾痛困苦的事,与人之诚实的、诈伪的诸般情状,皆耳目所闻见,无不尽知之。及居太子的大位,区处世务,或思虑之所不及,或计画之所未精,一日万机,犹不免于差失。况今太子生长深宫,未尝出外,百姓每的艰难,如饥寒困乏之苦,鳏寡孤独之人,皆耳目见闻所未经涉,但安享富贵,不知忧勤,安能无骄纵放逸乎!卿等为东宫官,各有辅导之责,不可不极言谏正,使动皆繇礼,而无骄逸之过也。”那时太子承乾,性好闲游戏耍,于圣贤礼法,颇有亏损。于志宁与右庶子孔颖达因遵奉太宗责成之意,凡有过差,每每直言谏止,太宗闻之,嘉此二人忠谠,各赐金一斤,帛五百匹,以褒赏之。这一段是纪唐太宗勉东宫官预教太子的事。盖太子天下之本,四方之人心系焉,教训之功,不可不预,辅导之人,不可不择,是以古之帝王,最慎乎此。自襁褓之中,以至于成人之日,左右前后,罔非正人,出入起居,皆有法度,养成元良之德,而立太平之基,此三代所以有道之长也。有天下者,当知所法矣。


    原文


    上问魏徵曰:“群臣上书可采,及召对多失次,何也?”对曰:“臣观百司奏事,常数日思之,及至上前,三分不能道一。况谏者拂意触忌,非陛下借之辞色,岂敢尽其情哉!”上繇是接群臣辞色愈温,尝曰:“炀帝多猜忌,临朝对群臣多不语。朕则不然,与群臣相亲如一体耳。”


    直解


    太宗问魏徵说道:“朕近观群臣上本奏事,其本内说的话,多有可采取的。及至召他面问,听其奏对,便多仓皇错乱,失其次第,此何故也?”魏徵对说:“臣观百司之中,惟有御前奏对实为至难。每欲奏一事,常在数日之前,昼夜寻思,要到上前,如何敷陈,如何议论,莫不预先想下,记忆在心。及到御前,仰见天威严重,把那要说的话,三分之中,说不得一分,已自忘失错乱,不成次第了。况因朝廷过失,直言进谏者多是违怫意旨、触犯忌讳的说话,若非陛下假借他些温和的辞色,而直以天威临之,彼将恐惧畏怕,愈觉仓皇,虽有恳款忠爱之情,亦何繇得尽于君上之前哉!”太宗闻魏徵之言,自此以后,接待群臣,辞气颜色,越发温和,惟恐不尽其情,尝说:“隋炀帝当时性多猜忌,每临朝接待群臣,不出一语,所以上下不交,君臣间隔。我却不然,看那大小群臣,都是股肱耳目,相亲相信,真如一体,政事得失,只管虚心访问,他每有所欲言,也都着他说尽,唯欲通上下之情而已。”夫人主尊如天地,威如雷霆,堂陛分严,君臣礼隔,若不使臣下尽言,则天下之利病,何繇得知?若不降辞色延访,则臣下之忠悃,岂敢自尽?所以唐虞君臣,都俞吁咈一堂之上,而为千古明良之会也。后世谀佞之臣,欲壅蔽人主聪明,以为天子之尊,不可与臣下接谈,故有临朝渊默,不发一语,如隋炀帝之所为者,真覆亡之轨辙也,宜太宗以之为鉴也与。


    原文


    八年正月,上欲分遣大臣为诸道黜陟大使,未得其人,李靖荐魏徵。上曰:“徵箴规朕失,不可一日离左右。”乃命:靖与太常卿萧瑀等凡十三人分行天下,察长吏贤不肖,问民间疾苦,礼高年,赈穷乏,褒善良,起淹滞,俾使者所至,如朕亲睹。


    直解


    箴规,是谏正的意思。长吏是郡守县令。贞观八年正月,太宗念天下至大,郡邑至众,朝廷上耳目或有不及,思虑或有不到处,要分遣有才望的大臣,为诸道黜陟大使,一时难得其人。李靖荐魏徵可充此差,太宗说:“魏徵能直言无隐,朕有过失,全赖他谏正,得以省改,岂可一日离朕左右,舍根本之地,而任出使之事乎?”于是遂命:李靖同太常寺卿萧瑀等一十三人,分投出去,巡行天下,访察天下有司官员,那个贤良该褒升,那个不才该罢斥。又询问民间所疾痛困苦的事,为他处置。民有高年的,优加礼敬,有穷乏的,厚为赈恤,善良的,褒扬而录用之,贤能而淹滞于下位的,荐拔而疏通之,凡远方小吏,下民隐情,朝廷不能遍历而周知者,都看他每所到地方一一经理,就如朕亲看见的一般,庶几朝廷之政教,无远不举,朝廷之恩泽,无微不被,以称朕爱民求治的意思。这黜陟大使,就是如今巡抚官一般。夫常置魏徵于内,以匡辅君德,间遣李靖等于外,以勤求民瘼,太宗可谓明于治体而善于任人者矣。


    原文


    中牟丞皇甫德参上言:“修洛阳宫,劳人;收地租,厚敛;俗好高髻,盖宫中所化。”上怒,谓房玄龄等曰:“德参欲国家不役一人,不收斗租,宫人皆无发,乃可其意邪!”欲治其谤讪之罪。魏徵谏曰:“贾谊</a>当汉文帝时上书,云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自古上书不激切,不能动人主之心,所谓狂夫之言</a>,圣人择焉,惟陛下裁察!”上曰:“朕罪斯人,则谁敢复言?”乃赐绢二十匹。


    直解


    太宗时,有个中牟县丞,叫做皇甫德参,上本条陈时政,说道:“朝廷修盖洛阳宫殿,用许多丁夫,劳了人力;有司收地亩租粮,起科太重,厚敛百姓;又民间风俗,妇人好梳高髻,盖因宫女髻高而仿效之也。”其大意如此,不过欲朝廷轻徭薄赋,表正风俗而已。太宗看了震怒,谓宰相房玄龄等说道:“我才修一宫,便说是劳民,才收些地租,便说道厚敛,至于民间髻高,也说是宫中所致。凭他说起来,必欲使朝廷不役民间一夫,不收百姓斗粟,宫人都无发可梳,方才可其意邪!这等妄言谤讪,宜加以罪。”魏徵劝说:“人臣进谏之言,容有过当。如贾谊当汉文帝时,是何等治平,他上《治安策》,还说当时事势,可为痛哭者一件,可为流涕者二件。可见自古以来,上书建言者,若词不激切,则不能耸动人主之心,所以宁为过甚之言,而不敢忌讳也。古人曾说:‘狂夫之言,本无足采,圣人恐其或有一得,犹加选择。’今德参固是狂愚,未必有心谤讪,望陛下裁度鉴察,未可深罪也。”太宗一闻徵言,当时省悟,说道:“朕方虚怀下问,嘉纳谠言,若因此人之言,遽加罪责,以后大小群臣,谁敢再谏?”即赦德参之罪,仍赏绢二十匹以旌其直焉。夫德参一郡邑小臣,乃能抗疏阙廷,规切时政,虽其言语识见,未必能知大体,而其一念为国之心,不以卑贱而自诿,诚亦有足谅者。太宗始因其辞之已甚,而欲以罪加之。一闻魏徵之言,而洞然开悟,不惟不罪,又从而赏之。虽谤木谏鼓之设,不是过也,岂非万世之所当法者哉!


    原文


    九年,上谓魏徵曰:“齐后主、周天元皆重敛百姓,厚自奉养,力竭而亡。譬如馋人自噉其肉,肉尽而毙,何其愚也!然二主孰为优劣?”对曰:“齐后主懦弱,政出多门;周天元骄暴,威福在己。虽同为亡国,齐主尤劣也。”


    直解


    馋是穷饿、贪食的意思。噉是吃。毙是死。北朝齐后主,叫做高纬,为周宇文邕所灭。周天元帝,叫做宇文赟,为隋杨坚所篡。太宗一日谓魏徵说道:“近时齐后主、周天元都穷奢极欲,不恤其民,寻常用度,恣意征取,重敛于百姓,以厚自奉养,竭万民之脂膏,以供一己之逸乐,至于民穷财尽,遂以亡国。就如那穷饿口馋的人,只要他腹饱,乃割自身上的肉,食之以充饥,不知肉既噉尽,身亦随亡,如此昏愚,岂不可笑!然就这两人较论,孰为稍优?孰为最劣?”魏徵对说:“齐后主性资懦弱,凡事都无主张,只听那左右的拨置,那左右的人,都得以窃弄权柄,朝政出于多门;周天元性资骄暴,虽是奢侈残虐,却自家能主张国柄,不至下移,威福之权,尚繇己出。故虽同为亡国,然周天元在时,杨坚尚不敢篡位。若齐后主遂为敌国所擒,把祖宗的基业,徒供群小的愚弄,尤下愚最劣者也,有天下者,可不戒哉!然二主之事,虽优劣稍殊,而亡国则一。盖‘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自古圣帝明王,莫不倦倦然以约己厚下、节用爱民为务,故深仁厚泽,结于民心,而享国长久。若竭天下之力,以奉一人,而不顾百姓之困穷,至于人心怨叛,瓦解土崩,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究观二主之事,咸以重敛百姓,厚自奉养,力竭而亡,后先一辙,其刚暴之与懦弱,不过五十步之笑百步耳,何足为优劣哉!然则人主欲为宗社万年长久之计,惟在保民而已。


    原文


    长孙皇后性仁孝俭素,好读书,常与上从容商略古事,因而献替,裨益弘多。上或以非罪谴怒宫人,后亦阳怒,请自推鞫,因命系囚,俟上怒息,徐为申理。繇是宫壶之中,刑无枉滥。及疾笃,与上诀,时房玄龄以谴归第,后言于上曰:“玄龄事陛下久,小心慎密,奇谋秘计,未尝宣泄,苟无大故,愿勿弃之。仍愿陛下亲君子,远小人,纳忠谏,屏谗慝,省徭役,止游畋,妾虽没于九泉,诚无所恨。”崩于立政殿。后尝采自古妇人得失事为《女则》三十卷。及崩,宫司奏之,上览之悲恸,以示近臣曰:“皇后此书,足以为范百世。朕非不知天命而为无益之悲,但入宫不复闻规谏之言,失一良佐,故不能忘怀耳!”乃召房玄龄,使复其位。


    直解


    这一段,是记长孙皇后的女德之美。说皇后天性仁慈孝顺,无所违忤,俭约朴素,不喜纷华,平日宫中无事,只好读书。闲常与太宗从容议论古人行过的事,于凡善恶是非、兴亡理乱,皆能一一评品,就中献可替否,以为劝戒,所以补助治道甚为不少。太宗有时将无罪的宫人偶加谴怒,后心知其枉,待要当时分解,又恐违忤上意,也就阳为恼怒,奏请亲自问理,因命左右将这得罪的宫人,囚系在掖庭狱中,待太宗怒气已消,却慢慢的与他申理。以此宫壶之中,刑责所加,再没有冤枉滥及者,其内政之善如此。到后来得病沉重,与太宗永诀,那时正遇宰相房玄龄偶被太宗谴怒,罢归私宅,后因与太宗说道:“房玄龄奉事陛下为日最久,平时极是小心,谨慎周密</a>,凡与主上商量的奇谋秘计,不可使人闻者,他出到外边,再不肯泄露,其慎密如此。近日谴归私第,不知为何?若是原无大事,愿陛下照旧任用,不可轻弃之也。仍望陛下自此以后,亲近有德之君子,斥远邪佞之小人,嘉纳忠直之言,屏弃谗慝之语,减省不急之征徭,罢止无益之田猎。如此,则圣德日新,太平可保,妾虽没在九泉,亦无遗恨矣。”说罢,遂崩于立政殿。史臣又记皇后在日,曾将自古妇人,上自后妃,下逮士庶,善可为法、恶可为戒的事,采辑成一部书,叫做《女则》,其目有三十卷。太宗一向不曾看见,至是女官方将此书进与太宗。太宗览之,不胜悲恸,将出与侍臣看,说道:“皇后此书,劝戒详明,有关风化,真可以垂法百世矣。人之生死,本有大数,朕非不知天命,而为无益之悲,但往时朕有过失,多赖皇后规正,自他没后,入到宫中,再没人把好言语来规谏我,恰似失了一个贤相一般,所以不能忘情耳!”因想皇后的遗言,即召回房玄龄,复其官职,任之如旧。盖闺门之际,实为万化之原,故自古圣贤之君,未有不以内助而成者,三代以来,皆可考而知也。太宗躬行仁义,为一代之贤君,而长孙后宣教宫闱,为一代之贤后,太平之业,固相须而成者矣。然推其令德之所自,则本于性好读书,是以能涵养德性,多识古今,而不流于燕昵之私也。此又不可不知。


    原文


    治书侍御史权万纪上言:“宣、饶二州银大发,采之,岁可得数百万缗。”上曰:“朕贵为天子,所乏者非财也,但恨无嘉言可以利民耳。与其多得数百万缗,何如得一贤才。卿未尝进一贤,退不肖,而专言税银之利。昔尧舜抵璧于山,投珠于谷,汉之桓、灵乃聚钱为私藏,卿欲以桓、灵俟我邪!”是日,黜万纪,使还家。


    直解


    宣州,即今南直隶宁国府地方。饶州,即今江西饶州府地方。缗,是穿钱的绳,每钱一千为一缗。俟字,解作待字。太宗时有个治书侍御史权万纪,上言说道:“近时宣州、饶州两处山中矿银大发,若差人收采,一岁所得,可以值钱数百万缗,亦足以济国家之用。”太宗说:“朕贵为天子,纳四海九州的贡赋,所缺之者,不在钱财,但恨无贤臣,不得闻好言语可以利益生民者耳。与其多得钱数百万缗,其利有限,岂如得一贤才,为国尽心,为民造福,其利无穷。卿为侍御史,不能荐举一个贤人,退去不肖的人,而专言税银之利,是诚何心?古时圣君如唐尧、虞舜,不以珠玉为宝,抵璧于山岩,投珠于渊谷,弃掷不用,万世称颂其美。惟是汉朝桓帝、灵帝昏乱之君,听信小人欺诳,别于府库之外,积聚钱财为自己的私藏,万世鄙笑他。卿不劝我学尧、舜,却要我做桓、灵,把这等昏乱之君来待我,将谓朕为何等主邪!”即日黜退权万纪,罢职还家,以示朝廷不用言利之臣也。夫自古小人献谄,常说替国家生利,故人主容易信之,如权万纪所言,若非太宗聪明英断,未有不受其欺者矣。今既拒绝其言,又黜退其人,则天下人皆知太宗重贤才,轻货利,虽有怀奸献佞,欲引诱以非礼者,谁敢妄言哉!此贞观之治所以为盛也。


    原文


    魏徵上疏,以为:“人主善始者多,克终者寡,岂取之易而守之难乎?盖以殷忧则竭诚以尽下,安逸则骄恣而轻物。尽下则胡越同心,轻物则六亲离德,虽震之以威怒,亦皆貌从而心不服故也。人主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将兴缮则思知止,处高危则思谦降,临满盈则思挹损,遇逸乐则思撙节,在宴安则思后患,防壅蔽则思延纳,疾谗邪则思正己,行赏爵则思因喜而僭,施刑罚则思因怒而滥,兼是十思,而选贤任能,固可以无为而治,又何必劳神苦体以代百司之任哉!”


    直解


    殷,是盛。挹,是酌。僭,是过。魏徵上疏于太宗说道:“人主取天下本难,守天下本易,然自今观之,创业垂统,善其始者恒多,而治定功成,保其终者恒少,岂取天下反易,而守天下反难乎?盖繇缔造之初,有敌国外患,常怀莫大之忧,故能竭其诚心,以尽下情,当此之时,虽匹夫之言,有重于泰山者矣。及祸乱平定,而身居安逸,则骄泰放恣,而轻忽物情,慢不加意,当此之时,虽公卿之言,有轻于鸿毛者矣。夫能尽下情,则人人乐为效力,虽远而胡越之人,亦与我同心,而况于英雄豪杰乎!故取天下本不易而反易也。待人轻忽,则人人不肯用情,虽近而六亲之人,亦与我离德,而况于四方之远乎!虽震之以威,劫之以势,也只是外貌从顺,心中其实不服,亦终于背叛而已,故守天下本不难而反难也。人主诚能留意于此,事事致思,不敢怠忽,凡声色货利之交,虽若可欲,必思知足而不贪;凡宫室土木之工,虽欲经营,必思知止而不费。托侯王士庶之上,虽高而实危,则思谦虚以自降;处丰享豫大之时,既满而且盈,则思挹损以自保。遇逸游快乐之事,则思乐不可极,而撙节其放荡之情;居宴安无事之日,则思治不可常,而预防乎后来之患。虑左右壅蔽,则思招贤纳善,以广吾之聪明;恶谗邪之害正,则思正己率下,以杜人之欺罔。爵赏因喜而过,则人无所劝,务思赏当其功,而不使有非分之获;刑罚因怒而滥,则人必自危,务思罚当其罪,而不使有无辜之枉。夫人君能慎思此十事,而兢兢不怠,则内立保业之本,又能选任贤能,共图化理,则外有保业之具,如是固可以端拱无为,而天下自治矣,又何必劳神苦体以代百司之任为哉!”魏徵此疏不过数十语,而人君为治之大法,已尽于此,真可谓嘉谋嘉言矣。要之十思虽多,总只是一个敬字,随事而见,《书》所谓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机,予临兆民,若朽索之御六马,皆此意也。然非有读书穷理之功,亦何以持养此心,而不流于慢易哉!此又徵之所未发也。


    原文


    五月,魏徵上疏,以为:“陛下欲善之志不及于昔时,闻过必改少亏于曩日,谴罚积多,威怒微厉。乃知贵不期骄,富不期侈,非虚言也。昔隋之未乱也,自谓必无乱;其未亡也,自谓必无亡。故赋役无穷,征伐不息,以至祸将及身而尚未之悟也。夫鉴形莫如止水,鉴败莫如亡国。伏愿取鉴于隋,去奢从约,亲忠远佞,以当今之无事,行畴昔之恭俭,则尽善尽美,固无得而称焉。夫取之实难,守之甚易,陛下能得其所难,岂不能保其所易乎!”


    直解


    贞观十一年五月,此时太宗幸洛阳,以供献不齐备,谴责有司,魏徵既当面谏正,退又上疏说道:“陛下初年,欲善无厌,改过不吝,存心仁恕,待下温和。如今孜孜为善的意思,似不如昔时,闻过必改的勇决,稍亏于往日,谴罚渐积太多,威怒微觉峻厉。这等看来,乃知古人说:贵不与骄期,而骄自至。盖既贵,则尊崇无比,必至于骄矜。富不与侈期,而侈自至。盖既富,则用度有余,必至于奢侈。今以陛下行事观之,岂非富贵已极,自不觉其骄侈乎!古人之言,信非虚语矣。且陛下代隋而有天下,昔隋恃其府藏之富,甲兵之强,户口之多,其未乱也,自谓必无乱,其未亡也,自谓必无亡,以为子孙帝王万世之业,虽妄用些财力,以开拓边境,有何不可?故赋敛差役,无有了期,东西征伐,不得休息,以至民心怨叛,天下土崩,危亡之祸,将及其身,尚不觉悟,隋事之可鉴如此。夫鉴形容之妍媸者,莫如止水;鉴政事之得失者,莫如亡国。隋既以骄侈而致败亡,则今日岂可复蹈其覆辙乎!伏愿陛下取鉴于隋,屏去奢侈,从事俭约,亲近忠直,斥远谀佞,务反隋之所为,毋蹈隋之所败。况当今天下太平无事,而礼贤节用,又陛下初年所已行者,以今之无事,行昔之恭俭,则尽善尽美,无一毫疵议,就如尧舜之荡荡难名,又何得而称焉。夫天下未定,亲与群雄斗智角力以次收取,其实艰难;天下既定,席已成之业,谨守勿失,甚是容易。陛下昔日既能取天下,得其所难,则在今日岂不能守天下,保其所易乎!”惟不忘昔日之恭俭,便可以贻子孙而垂万世。不然,得之艰难,而失之容易,甚可惜也。魏徵此疏,大要劝太宗以力行恭俭,保守鸿业,可谓忠爱激切之至者矣,不独太宗,万世有天下者所当深思也。


    原文


    魏徵上疏,以为:“《文子</a>》曰:‘同言而信,信在言前;同令而行,诚在令外。’自王道休明,十有余年,然而德化未洽者,繇待下之情未尽诚信故也。今立政致治,必委之君子;事有得失,或访之小人。其待君子也敬而疏,遇小人也轻而狎。狎则言无不尽,疏则情不上通。夫中智之人,岂无小慧!然才非经国,虑不及远,虽竭力尽诚,犹未免有败,况内怀奸宄,其祸岂不深乎!夫虽君子不能无小过,苟不害于正道,斯可略矣。既谓之君子而复疑其不信,何异立直木而疑其影之曲乎!陛下诚能慎选君子,以礼信用之,何忧不治。不然,危亡之期,未可保也。”上赐手诏褒美曰:“昔晋武帝平吴之后,志意骄怠,何曾位极台司,不能直谏,乃私语子孙,自矜明智,此不忠之大者。得公之谏,朕知过矣,当置之几案以比弦韦。”


    直解


    魏徵见太宗推诚任下,渐不如初,遂上疏说道:“昔《文子》书中曾说:‘上下之间,贵以诚信相与,比如一般样的言语,而独能取信于人者,以其有不欺之信,孚于未言之前也,不然,则虽言不信矣。一般样的法令,而独可行于下者,以其有无伪之诚,格于法令之外也,不然,则虽令不行矣。’繇此观之,可见为国之道,固必以诚信为本也。自陛下即位以来,励精图治,中外成宁,王道体美章明,已十有余年于此矣。然而朝廷之德化,犹未浃洽于天下者,盖繇待下之情,未尽出于诚信,而多以疑贰参之故也。臣每见朝廷欲修立政事,图致化理,则必委托于君子,而责其成功,至于所行之事,或有得失,则又咨访于小人,而唯其可否。是使智者谋之,而与愚者论之,使贤者虑之,而与不肖者疑之也。其待君子也,非不敬而重之,然实惮其正直,而与之疏远;其遇小人也,固亦轻而贱之,然实乐其柔佞,而与之狎昵。狎昵,则形迹相忘,而其言无所不尽;疏远,则君臣间隔,而其情不得上通。夫使小人之言得尽,而君子之情不通,委任之不诚也,无足怪矣!然小人之所以见听者,不过以其捷给之材,或足以中人主之心而已。殊不知中智庸常之人,岂无些小辩慧!然其才不足以经国,识不足以虑远,纵使竭力尽诚,实心为国,尚不免于倾败。况心藏奸宄,谲诈多端,而唯承颜顺旨,以为容悦者,乃欲倚而信之,则其坏法乱纪,蠹国殃民也必矣,其为祸患岂不深乎!此小人之所以不可任也。君子之所以见疑者,或以其偶有小过,遂不察其平生。殊不知所谓君子者,只是大节过人,才德出众,至于心思之所不及,智虑之所不周,亦岂能全无小过。但其无心之失,不害于正道,即当略而不论矣。今既谓之君子,则已知其正,而复疑其不信,则又以为邪,何异立直木于日中,而又疑其影之邪曲者乎!盖既曰直木,则其影未有不正者也;既曰君子,则其心未有不诚者也。又何疑之有哉!此君子之所以不可不任也。陛下诚能慎选于群臣之中,察其立心行己,光明正大,而确然为君子者,因而接之以礼,驭之以恩,诚心任用,如手足腹心,相为一体,而不使邪曲小人,得以媒糵其间,则彼方能殚竭忠猷,展尽底蕴,君臣同志,上下一心,庶事自无不康,万几自无不理,何忧天下之不治哉!不然,诚信之道一亏,即阻忠良之志,疑贰之心一起,即开群枉之门,天下之事,将日趋于倾败,而危亡之期,不可保也,可不戒哉!”太宗览魏徵之疏,心甚嘉悦,即降手诏褒美说道:“昔晋武帝既平定东吴,天下一统,志意骄怠,不复留心政治。那时有太傅何曾退朝,私谓其子何劭说:‘吾每见主上,不论经国远图,只说平生常语,此非贻厥孙谋者。一、二世之间,定要大乱,尔辈犹可以免。’因指着诸孙说:‘此等必遇乱而死。’后来晋室大乱,其孙何绥,仕至尚书,果为东海王越所杀。前史美之,以为明于先见。朕常以为曾位极三公,责任至重,明知其主骄奢,不能直词正谏,却乃私语子孙,自夸明智,此人臣不忠之甚者也。若使曾能直言匡救,武帝因而改悔,岂至于一传而乱乎!朕今溺于宴安,不自觉其怠忽,兹得闻公之言,方知从前所行,多有不是,所当省改。昔西门豹性急,常佩韦皮以自缓;董安于性缓,常佩弓弦以自急。今朕亦将此疏,置在几案,朝夕省览,以为警戒,就如古人佩韦、佩弦以自矫其过一般,庶可以保其有终也。”尝观自古人君,未有不欲任贤以图治;自古人臣,未有不思竭忠以报主。然上每苦下之不忠,下每苦上之不任者,则以推诚之道,有所未尽也。若必上之任下,无一毫疑贰之心,而后臣之事君,无一念顾忌之意,圣帝明王所以无为而治者,唯以是道而已。魏徵推而言之,深切明著,太宗即能引咎受规,比以韦弦,真可谓能纳忠言者矣。至其论何曾数语,尤中后世人主之病,人主即此而推之,则臣下之忠佞,可不察而知矣。


    原文


    侍御史马周上疏,以为:“三代及汉,历年多者八百,少者不减四百,良以恩结人心,人不能忘故也。自是以降,多者六十年,少者才二十余年,皆无恩于人,本根不固故也。陛下当隆禹、汤、文、武之业,为子孙立万代之基,岂得但恃当年而已!今之户口,不及隋之什一,而给役者兄去弟还,道路相继。陛下虽加恩诏,使之裁损,然营缮不休,民安得息!臣观自古以来,百姓愁怨,聚为盗贼,其国未有不亡者。盖幽、厉尝笑桀、纣矣,炀帝亦笑周、齐矣。不可使后之笑今,如今之笑炀帝也。贞观之初,天下饥歉,斗米直匹绢,而百姓不怨者,知陛下忧念不忘故也。今比年丰穰,匹绢得粟十余斛,而百姓怨咨者,知陛下不复念之,多营不急之务故也。自古以来,国之兴亡,不以畜积多少,在于百姓苦乐。且以近事验之,隋贮洛口仓而李密因之,东都积布帛而世充资之,西京府库亦为国家之用,至今未尽。夫畜积固不可无,要当人有余力,然后收之,不可强敛以资寇敌也。夫俭以息人,陛下已于贞观之初亲所履行,在于今日为之,固不难也。陛下必欲为长久之计,不必远求上古,但如贞观之初,则天下幸甚。又,百姓所以治安,唯在刺史、县令,苟选用得人,则陛下可以端拱无为。今朝廷唯重内官而轻州县之选,刺史多用武人,或京官不称职始补外任,边远之处,用人更轻。所以百姓未安,殆繇于此。”疏奏,上称善久之,谓侍臣曰:“刺史朕当自选;县令宜诏京官五品以上,各举一人。”


    直解


    茌平人马周,以布衣遭遇太宗,不次超擢为侍御史,感激恩遇,知无不言,尝上疏说道:“自夏、商、周三代,以及两汉,子孙相承,所历年数多的至八百年,少的也不减四五百年。这等长久,盖因他祖宗开创之初,躬行节俭,以为家法,不劳民之力,不费民之财,深仁厚泽,固结民心,虽其后嗣未必皆贤,赖有先德维持,人心思慕,不忘故也。自魏、晋以降,至于周、隋,多的只五六十年,少的才二十余年。这等短促,盖因他祖宗开创之初,不为子孙远虑,残虐其民,厚敛重役,以致人心怨叛,本根不固故也。今陛下承隋之后,鉴隋之亡,当以三代圣王为法,隆夏禹、商汤、周文、武的德业,繇一世以至万世,传之无穷,为子孙立万代之基,岂可但恃当年,只顾目前安享富贵便了。若不恃当年,必为子孙万世之计,则所以厚施恩泽、固结民心者,何可不加之意哉!隋家开皇年间,户口最盛,几至九百万,如今的户口,不及隋家十分中之一,而百姓每供给力役的,终岁不息,户中丁口,更替上班,兄去替役,弟才得还,道路往返,累累相继。陛下虽有恩诏,命有司裁减夫役名数,然朝廷土木繁兴,工作不息,须要人丁充役,如何得裁减。所以有司视恩诏为虚文,必至民穷盗起而后已。臣观自古以来,征役不息,百姓愁怨,至于相聚而为盗贼,所在蜂起,则其国家未有不丧亡者。但衰世昏主,多不自知,千古一律,为后世所笑。盖周家幽王、厉王,尝笑夏桀、商纣,以无道亡其国家,而不悟己之所为亦如桀、纣。近时隋炀帝,尝笑周天元、齐后主,以无道亡其国家,而不悟己之所为亦如周、齐。今日正当以此为戒,不可又蹈其覆辙,使后之笑今,亦犹今之笑炀帝也。且人君之心,其为民与否,动于一念,即彰闻于百姓。如贞观初年,天下饥荒,一斗米价值一匹绢,米贵如此,宜乎民不聊生,然而不怨者,知陛下志在养民,忧念不忘,今日虽困苦,终必安乐故也。如今连年丰熟,一匹绢可换米十余斛,米贱如此,宜乎民皆乐生,然而怨嗟者,知陛下志骄意怠,不复忧念百姓,而妄兴土木,其所营缮的,都是没紧要的工作,以此烦民,虽年谷丰登,终必转死沟壑故也。然则陛下可不察百姓之心,而停不急之务哉!自古以来,国家有兴有亡,然其所以兴者,不是为钱粮蓄积得多,其所以亡者,不是因钱粮蓄积得少,只在百姓苦乐而已。若是暴征横敛,腹削民财,使百姓愁苦思乱,则民穷盗起,其亡无日矣,蓄积虽多何益?若是轻徭薄赋,培养休息,使百姓都安生乐业,则本固邦宁,大业可长保矣,蓄积虽少何伤?只以近日所共见之事证之,隋家父子,壅利行私,将民间财物,尽皆搜索,以为私藏,于洛口仓中,贮下许多粮米,后来被反贼李密占据,开仓散施,道路米厚数寸,洛水两岸,望如白沙。又于东都洛阳城中,积下许多布帛,后来贼臣王世充篡位,资以固守,至以帛汲井,用布为爨。又于长安西京府库,积下许多金宝,后来我国家平定关中,就因其所遗,以为军国之需,至今二十余年,用之未尽,其多可知。繇此观之,隋之积蓄,岂不丰富,只因失了人心,所以社稷不保,积下多少财物,适足为敌人之资而已,这便是蓄积的明验。夫国以食为命,蓄积故不可无。然民以食为天,征敛尤不可过,必须家给人足,财力有余,然后以正额收之,彼方不怨,不可将贫敝之民,强行搜括以为寇敌之资也。夫敦行俭约,以休息小民,陛下在贞观初年,亲自行过,年来海内治平,皆其明效。在于今日,若肯将已试之政,加意施行,固不难也。然则陛下必欲为长治久安之计,亦不必远求上古,取法前王,只是照依贞观初年所行,以清心省事、节用爱民为主,则天下苍生自然受福,为幸多矣。又一件最紧要的,欲要王业长久,须是百姓得安。然百姓所以治安,其机只在刺史、县令,这两样官,最为近民,关系甚重。若是刺史选用得人,则一州之民皆受其福;县令选用得人,则一县之民皆受其福。官得其人,则百姓自然乐业,陛下即可以端拱穆清,无为而治矣。乃今日朝廷用人,只是崇重京官,把那州县官看得太轻了,如刺史乃一州之主,却多以武将为之,那武官只能用兵,不晓民事,如何为有司表率?又或京官不能称职,方调补外任,夫州县之事,更难于京官,彼既不称京职,如何能临民蒞众?至于边方远处,动系安危,却乃以其荒僻险远,越不经心,只将庸才冗流充之而已。夫设官分职,本以为民,而于亲民之官,乃轻忽之如此。朝廷既轻其选,则其人必不自重,繇是迁延岁月,以苟升斗之禄,则视其官如传舍,甚或恣肆贪渔,以充溪壑之欲,则以其民为寇仇,所以百姓不得安生,为此故也。今欲培植国本,为久长之计,则守令之选,其可不加之意哉!”马周疏上,太宗览毕,道他说得好,称赞不已,谕侍臣说:“守令之官,委的当重,今后刺史有缺,朕当自选于群臣,择其可者。至于县令,当令京官五品以上,访有才力操守、可任治民者,各举一人,以备选择,庶不至失人耳。”详观马周一疏,大意欲太宗轻徭薄赋,固结人心,以为子孙万世之业,而其要归在于重守令,诚为致治之急务。至谓朝廷重内轻外,以京官不称职者补外任,以迁谪之人守远方,则又古今通患。古之圣王,详内而略外者,但指法制政令之类而言,若夫亿兆之众,则一般样都是朝廷赤子,岂可以远近视之乎!官不得人,则民不乐业,外郡骚动,则近地亦为之不宁,其所系非浅浅也。愿治之主,宜加意焉。


    原文


    三月,著作佐郎邓世隆表请集上文章。上曰:“朕之辞令,有益于民者,史皆书之,足为不朽。若其无益,集之何用!梁武帝父子、陈后主、隋炀帝皆有文集行于世,何救于亡!为人主患无德政,文章何为!”遂不许。


    直解


    著作佐郎,是秘书省属官,以撰集文章为职。贞观十二年三月,著作佐郎邓世隆见太宗万几之暇,曾有制作,恐其散逸,请将平日御制的文章,集成一部,传示天下后世。太宗说:“文章不贵虚词,在裨实用。朕平日所撰的辞令诏敕等类,其关系国体,有益民生的,史臣都已采而书之,载于国史,不至磨灭,何须更集!若其他一时感触,因事漫言,诗文等类,非关国体,无益民生的,即使集成,将何所用!若近代梁武帝,与其太子萧统</a>最好文章,他如陈后主、隋炀帝这三君,都有文集刊行于世,然武帝身遭侯景之乱,陈、隋二主,同为亡国之君,虽有文集,何救于乱亡!可见为人主的,只怕无大德实政,足以覆被生民流传后世者耳。区区文章,乃雕虫小技,何足为轻重哉!”遂不准所奏。按太宗此言,可谓识其大者矣。盖人主留意文章,虽贤于声色逸游之好,但所以仰承天地祖宗,永保子孙黎民,固自有其大者,不在章绘句间也。自古帝王以经天纬地为文,以法祖安民为务,岂与文人学士,争一字一句之长。如唐太宗虽无文集,而其善政善言,至今炳炳尚在史册,万世称圣明焉。有天下者,可不知所务哉!


    原文


    皇孙生,宴五品以上于东宫。上曰:“贞观之前,从朕经营天下,玄龄之功也。贞观以来,绳愆纠缪,魏徵之功也。”皆赐之佩刀。


    直解


    绳,是木匠的墨线。愆,是过。绳愆,是攻其过失如木理之不直者,匠人以墨线弹之而加以裁削也。纠,是矫之使正的意思。太宗因皇孙新生,临幸东宫,宴朝官五品以上,因与诸臣说道:“人君以武功定祸乱,必有佐命之元勋;以文治开太平,必有辅理之贤相。昔在贞观以前,天下未定,那时从朕东征西讨,经营四方,奇谋秘计,日陈于帷幄之中,使朕克有成功者,都是房玄龄之功。及是贞观以来,宴安日久,朝廷之上,肯面折廷诤,以绳朕之过失,纠朕之差缪,使动无过举者,却是魏徵之功。当时若不得玄龄,则一统之大业,何繇而成!后来若不得魏徵,则一代之治功,何繇而定!二臣之功,均可为一时之冠矣。”因各赐之佩刀以宠异之。尝考太宗之定天下,外则有二十四功臣,为之宣力军旅,乃独称一玄龄者,盖以运筹决胜,其功大也;内则有十八学士之流,论思左右,乃独称一魏徵者,盖以献可替否,其益宏也。然玄龄任于危难,魏徵出自仇雠,若非太宗倾心委任,则二臣亦无以自效矣。然则二臣之功,繇太宗知人善任成之也。


    原文


    上谓徵曰:“朕政事何如往年?”对曰:“威德所加,比贞观之初则远矣,人悦服则不逮也。”上曰:“远方畏威慕德,故来服。若其不逮,何以致之?”对曰:“陛下往以未治为忧,故德义日新;今以治为安,故不逮。”上曰:“今所为,犹往年也,何以异?”对曰:“陛下贞观之初,恐人不谏,常导之使言,中间悦而从之。今则不然,虽勉从之,犹有难色。所以异也。”上曰:“其事可闻欤?”对曰:“陛下昔欲杀元律师,孙伏伽以为法不当死,陛下赐以兰陵公主园,直百万。或云:‘赏太厚。’陛下云:‘朕即位以来,未有谏者,故赏之。’此导之使言也。司户柳雄妄诉隋资,陛下欲诛之,纳戴胄之谏而止。是悦而从之也。近皇甫德参上书谏修洛阳宫,陛下恚之,虽以臣言而罢,勉从之也。”上曰:“非公不能及此,人苦不自知耳!”


    直解


    这一段,是魏徵劝太宗慎终如始的意思。太宗宴五品以上官于东宫,因从容问魏徵说道:“朕近日的政事,比之往年何如?”魏徵对说:“近日吐谷浑既破,突厥来降,吐蕃、朱俱波、甘棠等国,都遣使入贡,陛下神威圣德,不但平定海内,又且加于四夷,比之贞观初年,所及更远。若论天下的人,心悦诚服,则不及贞观之初。”太宗说:“远方蛮夷不可以力制,惟是畏惧我之威,悦慕我之德,故来输服,若人心悦服,不逮初年,何以能致远人畏慕如此?”魏徵对说:“臣所谓不逮者,正为陛下之心恃此而骄,比前不同。盖贞观初年,天下甫定,四夷未服,陛下方以未治为忧,兢兢业业,惟恐失坠,故一举动不敢纵逸,一施措不敢苟且,而德义日新,天下改观易听,自然心服。到如今天下太平,四夷宾服,陛下遂以既治为安,志得意满,侈然自足,无复意外之虑,天下的人,口虽不敢言而心实不满,故虽勉强服从,终不及初年之悦服也。”太宗因问说:“朕自家省察,如今所为也与往时一般,何故不同?”魏徵对说:“陛下在贞观初,惟恐己有过差,人不肯谏正,故常委曲开导使之尽言,群臣谏诤,中间有可采者每欢喜听受,无所勉强。今则不然,外面虽勉强听受,中心实不喜,尚有苦难之意见于颜色,是陛下虚心受善不及往时,所以不同。”太宗说:“此非谩言,必有事实可指,愿闻其详。”魏徵对说:“往时元律师犯法,陛下要杀他,孙伏伽执奏说:‘此人所犯,论以律法,罪不至死。’陛下即听从其言,又重赏之,就将兰陵公主的园地价值百万者,给赐与他。或云一言而赐百万,恐过于厚,陛下说:‘朕自即位以来,每事岂能尽善,未闻臣下有敢谏正者,今伏伽独能直谏,是以赏之。’这是明示臣下以虚心纳谏之意,开导之,使人人得以尽言无隐也。又如司户柳雄,妄诉隋时出仕的资级,以冒迁转。那时方有明诏,令诈冒者自首,不首者罪死。柳雄既犯此令,陛下欲诛之以示众,戴胄执法谏诤,言雄罪只应流,陛下嘉纳,遂止不诛。这是悦而从之,非勉强也。近日中牟县丞皇甫德参,上疏谏修洛阳宫,言不当劳民。陛下赫然震怒,欲加之罪,虽因臣言得免,其实出于勉强,非是悦从。盖此时治功已成,故陛下志骄意满,不复虚心受善,以此人心悦服不及往时。”太宗感悟说:“非卿忠谠,不能为此言。人情常苦不自知,须时时得人规谏,庶几得省改耳!”按魏徵这段说话,乃万世人主之药石。盖致治非难,保治为难,立志非难,持志为难。人主之志,每能励精于多难之时,而不免忽意于功成之后。故忧其未治,乃所以成治,而恃其已治,此所以隳治也。譬之御骏马者,历九折之坂,执辔甚谨,曾无失足,及骋乎康庄,自以为无患,稍弛其衔勒,忽不觉其纵逸而失坠矣。图治者其戒之哉!


    原文


    上问侍臣:“帝王创业与守成孰难?”房玄龄曰:“草昧之初,与群雄并起,角力而后臣之,创业难矣!”魏徵曰:“自古帝王,莫不得之于艰难,失之于安逸,守成难矣!”上曰:“玄龄与吾共取天下,出百死,得一生,故知创业之难。魏徵与吾共安天下,常恐骄奢生于富贵,祸乱生于所忽,故知守成之难。然创业之难,既已往矣;守成之难,方当与诸公慎之。”玄龄等拜曰:“陛下之言及此,四海之福也。”


    直解


    太宗问侍臣说道:“帝王开创基业与保守成业,这两件何者为难?”房玄龄说:“开创之始,英雄并起各以材力斗争,战胜攻取,费尽心力,然后得之,可见创业为难。”魏徵说:“天下之事,每成于勤苦,而坏于怠荒,而人之常情,每谨于有初,而忽于成事。观自古帝王得天下,都从艰难勤苦,即成大业,后来失天下,只因安逸骄肆遂至乱亡,可见守成为难。”太宗说:“玄龄与我共取天下,亲见我出百死得一生,故晓得创业之难。魏徵与我共安天下,常恐我安享富贵,或至骄纵奢侈,一时一事,忽略不留心,祸乱必从此生,故晓得守成之难。二人之言,皆有所见。然创业之难,既已往矣,固不必言;守成之难,正是今日君臣该警戒的事,方当与诸公谨慎而保守之。”玄龄等拜说:“陛下肯念守成之难,命臣等同加谨慎,言及于此,必不肯恃富贵而起骄奢,必不肯因安逸而忘祸乱,庶乎太平可以常保,苍生有所利赖,真四海之福也。”这是记太宗与群臣相警戒谨守成业的意思。古来帝王保自己新创的基业,谨守者多;惟是享祖宗见成的基业,谨守者少。盖因不曾见前人开创之艰难,故不信天命人心之可畏,既无深远之虑,又无劝戒之人,所以祖宗得之甚难,后人失之甚易,有繇然也。太宗身兼创守,君臣相警如此,其垂戒后世,亦深切矣!使唐之子孙,能留心谨守,常如太宗之治,则乱亡之祸,何从而起哉!有天下者,当知所监戒也。


    原文


    十五年正月,上指殿屋谓侍臣曰:“治天下如建此屋,营构既成,勿数改移。苟易一榱,整一瓦,践履动摇,必有所损。若慕奇功,变法度,不恒其德,劳扰实多。”


    直解


    榱是屋上的椽子。贞观十五年正月,太宗在便殿,指着殿屋对左右侍臣说道:“人君治天下,就如建造这殿屋一般。初时须聚集工匠,经营结构以成之,及营构既成,只宜安处其中,谨守勿动,不可数数改移。若轻易抽换一椽,整理一瓦,虽是小小动作,然更变之际,攀援践踏,屋宇皆为动摇,必有所伤损处,终不若初时结构之牢固也。人君初有天下,为子孙黎民万世之虑,创制立法,以贻后人,必须熟思审处,一成而不可变。法制既定,只宜与天下遵守,慎勿轻易纷更。若慕非常可喜之功,而变一定不易之法,今日如此,明日如彼,便是不恒其德了。这非但无益于治,将见官无定守,民无定志,朝廷之上,议论纷纭,方以为可行,而又复止,方以为可罢,而又复兴,其为劳扰,不亦多乎!”这一段,是说法度不可轻变的意思,喻以建屋,其理甚明。法祖图治者,可以深省矣。


    原文


    上谓侍臣曰:“朕有二喜一惧。比年丰稔,长安斗粟直三、四钱,一喜也;北虏久服,边鄙无虞,二喜也。治安则骄侈易生,骄侈则危亡立至,此一惧也。”


    直解


    太宗一日与侍臣说道:“朕今为天下主,当太平之日,有两件可喜,有一件可惧。盖自古国家,只怕年岁饥荒,民生不遂,今连年以来,天下丰登稔熟,长安城中,每一斗米只直三、四文钱,百姓富足如此,则国家根本坚固,这是第一件可喜;自古国家,最怕四夷侵扰,边境不宁,今北虏突厥,久已服属,边鄙安静,无有意外之虞,疆宇宁谧如此,则国家基业益隆,这是第二件可喜。然自古以来,人君处艰难多事之时,皆知谨慎,唯是天下治安,无可忧虞,则骄慢奢侈之心,不觉自生,骄侈一生,民受其害,则危亡倾覆之祸,不期而至矣,这一件深可惧也。看来可惧之事,正伏于可喜之中,故当可喜之时,常不忘可惧之念,朕之保治如此。”大抵宴安酖毒,实人主之通患,而骄侈二字,则其膏肓之病也。骄则一人临天下,而不见其可忧,繇是怠荒毒虐,而过不自闻矣;侈则以天下奉一人,而犹以为未足,繇是穷奢极欲,而民不堪命矣。如秦始皇、隋炀帝,威命灵爽,振耀华夷,只因骄侈心生,遂至于败亡而不可救,人主可不鉴哉!


    原文


    并州大都督长史李世,在州十六年,令行禁止,民夷怀服。上曰:“隋炀帝劳百姓,筑长城以备突厥,卒无所益。朕唯置李世于晋阳而边尘不惊,其为长城,岂不壮哉!”乃以世为兵部尚书。


    直解


    并州,即今山西太原府地方。唐时每州置一大都督府,佐以长史,镇守其地。贞观中,以功臣李世为并州大都督府长史,在任一十六年,世有才能,又居官久,百姓都信服他,所下的政令,无有不奉行者,凡有所禁约,无有不即止者,内而吏民,外而夷狄,皆悦慕其德,畏服其威。太宗闻而嘉之,谓侍臣说:“昔隋炀帝怕突厥犯边,乃抽丁起役,劳动中国的百姓,往筑一带长城以备御之,然终不能限隔虏骑,使不得入,虽劳无益。今朕不然,惟以李世置于并州督府,着他保守晋阳地方。今一十六年,民夷怀服,虏骑不侵,至令塞上烟尘不动,百姓宴然,只用这一员良将,就足以折冲御侮,比之长城,岂不更为雄壮哉!”乃召李世,入为兵部尚书,虽以赏功,亦平内外、均劳逸之意也。按太宗称世之言,实万世守边之要。盖御虏固以守险为急,尤以得人为本。苟得其人,则整练军马,修葺城堡,皆其职任事耳。不然,或假借修边之名,以糜费财力,或虚饰修边之功,以冒滥升赏,或奏报方行,而旋见倾坏或堵堞空存,而乏人防守,虽长城万里,只益边民之困耳。守边者不可不知。


    原文


    上尝临朝谓侍臣曰:“朕为人主,常兼行将相之事。”给事中张行成</a>退而上书,以为:“禹不矜伐而天下莫与之争,陛下拨乱反正,群臣诚不足望清光,然不必临朝言之。以万乘之尊,乃与群臣校功争能,臣窃为陛下不取。”上甚善之。


    直解


    太宗一日临朝,与侍臣说道:“朕虽贵为天子,深居九重,然内而裁决庶政,巨细必亲,外而统驭三军,所向无敌,是常兼行将相之事也。”太宗此言,盖自夸其才,以为群臣莫能及耳。时有给事中张行成,与闻此言,退朝之后,即上一疏谏说:“自古帝王功德,莫盛于禹,观其地平天成,万世永赖,是何等事业!然禹未尝自矜其功,而天下莫与之争功;禹未尝自伐其能,而天下莫与之争能。使禹而自矜自伐,与臣下校量,则禹亦小人矣。今陛下拨转乱世,反之于正,雄才大略,振古无前,一时群臣诚不足以仰望清光。然帝王之体,与臣下不同,纵使功烈过人,皆其分内之事,亦不必临朝对众,自言所长。至以万乘之尊,而与将相群臣校一日之功,争一艺之能,似非圣人不矜不伐之道也。臣之私心,窃所不取。”太宗览奏,深以为善。盖自觉其非矣。尝谓人君之道如天,天不自有其功,而四时五行之序,皆天之功也。君不自以为能,而群臣百官之事,皆君之能也。尧舜之治天下,垂衣拱手,恭己南面,而皋、夔、稷、契之流,为之寅亮天工,共成雍熙之化,万世之下,何尝不以为尧舜之功哉!太宗乃以将相之才自负,而喋喋言之,盖亦昧于大体者矣。


    原文


    十六年,上谓谏议大夫褚遂良曰:“卿犹知起居注,所书可得观乎?”对曰:“史官书人君言动,备记善恶,庶几人君不敢为非,未闻自取而观之也!”上曰:“朕有不善,卿亦记之邪?”对曰:“臣职当载笔,不敢不记。”黄门侍郎刘洎曰:“借使遂良不记,天下亦皆记之。”上曰:“朕行有三:一,监前代以为元龟;二,进善人共成政道;三,斥远群小,不受谗言。朕能守而勿失,亦欲史氏不能书吾恶也。”


    直解


    谏议大夫、黄门侍郎,都是门下省官。起居注,是史官所记天子言动,其以他官兼者,叫做知起居注。贞观十六年,太宗问谏议大夫褚遂良说:“卿还兼知起居注之事,所纪录的史书,我可得见乎?”遂良对说:“史官之职,凡人君一言一动皆当书之,或善或恶,都要备细记载,庶几为君者,有所警惧,恐后人讥笑,不敢为非。若是人主自家要看,则史官不敢从实直书,何以取信后世?从前未闻人主自观史书者也。”太宗问说:“朕所行或有不善,卿也纪录之邪?”遂良对说:“臣之职掌,在秉笔以记事,若隐讳不书,便是废职,臣岂敢不记。”黄门侍郎刘洎奏说:“人君的举动,天下人所观望,或善或恶,远近传布,决不能掩。纵使遂良要隐讳那不善的事,不肯记载,天下人既皆知之,亦皆私记之,岂能都使他隐讳不书哉!”太宗说:“朕平日所行有三件:一件是看前代古人的行事,以为元龟,取其善者为法,鉴其恶者为戒;二件是进用善人君子,与他共成治道;三件是斥远谗邪小人,不听他巧言,被其欺蔽。朕能谨守这三件,不敢差失,正要史官从实记载,我无有不好的事,他自然不能书吾恶也。”按太宗这三件事,真是万世为君之法。盖欲监观前代,必然日亲经史,日接儒臣,古人的善恶才能通晓;欲进用善人,必然亲信委任,谏行言听,治道才能共存;欲斥远群小,必然察之极真,断之极决,邪党才能销灭。果能如此,则君德日进,治道日隆,史官书之以为美谈,万代仰之以为准则矣。有天下者,岂可一日不留心于此哉!


    原文


    特进魏徵有疾,上手诏问之,且言:“不见数日,朕过多矣。今欲自往,恐益为劳。若有闻见,可封状进来。”徵上言:“陛下临朝,尝以至公为言,退而行之,未免私僻。或畏人知,横加威怒,欲盖弥彰,竟有何益!”徵宅无堂,上命辍小殿之材以构之,五日而成,仍赐以素屏风、素褥、几、杖等以遂其所尚。


    直解


    特进,是唐时宰相加官。史臣记特进魏徵有疾,于私宅调理,不能朝参,太宗心甚想念,即降手敕,差人往问其疾,因说:“自卿给假,已数日不见,朕之所行,无人规正,过失必多。今欲亲自临幸,与卿一言,只恐越增劳扰。故特遣官往问,卿若有闻见朕行的不是处,可封本进来,以便省改。”魏徵回奏说:“陛下临朝与群臣议论,常说为政要至公无私,及退朝之后,行出来的事,未免有偏私颇僻的去处。或有时自觉其非怕人窥见,却又横加威怒,以震慑其心,殊不知人心至愚而神,上之意向所在,无有不知,欲要遮盖,越发彰显,竟有何益!总不如无偏无党,以大公至正之心行之,方是人君之体也。”其疏中大意如此。此时魏徵寝疾已笃,所住的私宅中,尚未有厅堂,太宗知之,那时方欲构一小殿,材用已具,即命撤去,与魏徵起盖厅堂,只五日就完成了。又知徵素性俭朴,室中所须器物,都赐以素屏风、素褥,及几、杖等物,以遂其所好,正以彰其贤也。夫太宗之待徵,数日不见,则想闻其言,其信之专如此;私第无堂,至辍殿以营之,其遇之厚如此,真可谓恩礼兼尽者矣!为之臣者,安得不鞠躬尽瘁,忘身报主,而天下之治,又安有不成者乎!


    原文


    上曰:“朕为兆民之主,皆欲使之富贵。若教以礼义,使之少敬长、妇敬夫,则皆贵矣。轻徭薄赋,使之各治生业,则皆富矣。若家给人足,朕虽不听管弦,乐在其中矣。”


    直解


    百万叫做兆。太宗谓侍臣说:“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朕荷上天眷命,为兆民之主,以天下养一人,可谓富矣,以天下事一人,可谓贵矣。天既与朕以富贵,而朕独不思所以安养兆民,岂上天之意哉!故朕已富,要使百姓每都富;朕已贵,要使百姓每都贵,只在教养之而已。诚能教以礼义,使知尊卑内外之理,上下事使之宜,年少的都尊敬那年长的,为妇的都尊敬那为夫的,则父兄役使子弟,男子役使女人,虽无爵位,也如官府一般,这就是贵了。轻徭役,不尽其力,薄赋敛,不尽其财,使百姓每都有余闲,各去治理生业,为长的得以怀其少,为夫的得以育其妇,渐有蓄积,不至匮乏,这就是富了。既然如此,那百姓每家家饱暖,无有不给的;人人优裕,无有不足的。这等安乐,朕为民父母,也自安乐,不须听那丝竹管弦之声,自然快活,天下极乐的事,也就在这里面了。”此与民同乐之道,而不徒以九重之贵、四海之富,自奉其身者也。夫前代中主,莫不挟其贵以侮百姓,而太宗欲教以礼义,使之皆贵;莫不恃其富以夺百姓,而太宗欲导以生养,使之皆富;莫不溺于声色以为娱乐,而不恤其民,太宗乃以家给人足为乐,胜于听丝竹管弦。为人君者,能常存此心,天下岂有不治者哉!


    原文


    二月,上问谏议大夫褚遂良曰:“舜造漆器,谏者十余人。此何足谏?”对曰:“奢侈者,危亡之本。漆器不已,将以金玉为之。忠臣爱君,必防其渐,若祸乱已成,无所复谏矣。”上曰:“然。朕有过,卿亦当谏其渐。朕见前世帝王拒谏者,多云业已为之,或云业已许之,终不为改。如此,欲无危亡,得乎!”


    直解


    业,是已成的意思。贞观十七年二月,太宗问谏议大夫褚遂良说:“昔帝舜始造漆器,其臣谏者十余人。一器之微,何关得失,而纷纷论谏如此?”遂良对说:“人君好尚,所系甚大。惟崇尚节俭,乃是治安之本;若崇尚奢侈,便是危亡之本。以漆为器,虽未至奢侈,然为漆器不已,必将以金玉为之,是乃奢侈之渐也。大凡忠臣爱君,惟恐德业不成,故不待其过失昭彰,方去救正,只从那微细的去处,预先提防。如费用稍有不节,便恐渐入于奢侈;起居稍有不敬,便恐渐流于怠荒;闻直言稍不乐从,便恐渐至于拒谏;任君子稍有疑贰,便恐渐惑于谗邪。是以朝夕图惟,必防其渐。若使见之不早,防之不豫,至于大坏极蔽,祸乱已成,则虽有爱君之心,无所复用其谏矣。”于是太宗说道:“卿之言,说的极是。朕一日万几,岂能无过,卿亦当谏其渐。每见前世帝王,拒阻谏诤者,多以成心为主。或是政事有当改行的,只说业已做就了,诏旨有当改正的,只说业已许他了,文过遂非,终不为改。如此,则君德必然日损,政事必然日非,欲无危亡,其可得乎!”这一段说话,于人臣忠君爱国之心,人君防微杜渐之道,最为明切,不可不深体也。


    原文


    上曰:“人主惟有一心,而攻之者甚众。或以勇力,或以辩口,或以谄谀,或以奸诈,或以嗜欲,辐辏攻之,各求自售,以取宠禄。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则危亡随之,此其所以难也。”


    直解


    辐,是车轮中木。辏,是集。太宗谕群臣说:“人主居万民百官之上,应接事务,只有一个心,下面小人,欲希图富贵,千方百计,只要引诱君心,把那许多不好的事,来攻之者甚众。故人主或好武功,他便以勇力来动之;或好谈论,他便以口辩来动之;或喜人赞扬,便献其谄谀,称颂功德,以迎合之;或略可欺瞒,便行其奸诈,颠倒是非,以蛊惑之;或意向有所偏好,便以各样嗜欲,如声色、器玩、宫室、游幸等事来奉承之。以众人之巧计,攻人主之一心,就如那车轮众辐,都攒凑做一处,各人都要求售其计,以图得上心,而规取宠禄。人主少有懈怠,一时不堤防他,这几件中,但只有一件引动,则君心迷惑,政事废弛,危亡之祸,随之而至矣,此君道之所以为难也。”这一段,是论人君当持守此心的意思。太宗天性英明,又历练世故,下人的情状,都看得透彻,然犹虑攻之者众,自觉其难,不敢少有懈怠,此其所以成贞观之治也。有天下者,能以此言常自警省,则众欲之攻,何足以动之哉!


    原文


    李世尝得暴疾,方云须灰可疗,上自剪须,为之和药。世顿首出血泣谢。上曰:“为社稷,非为卿也,何谢之有!”世尝侍宴,上从容谓曰:“朕求群臣可托幼孤者,无以逾公。公往不负李密,岂负朕哉!”世流涕辞谢,啮指出血,因饮沉醉,上解御服以覆之。


    直解


    这一段,是记太宗信任功臣的意思。那时李世忽然得个病症,甚是危急,医方上说用人须烧灰,可治此病。太宗只要世的病好,就将自己的须剪与他和药。世病愈,感太宗这等恩眷,叩头出血,涕泣谢恩。太宗说:“朕赖卿以安社稷,卿安则社稷安,今剪须以治卿病,乃是为着社稷,非是为卿一身也,何用叩谢!”一日世侍太宗饮宴,情意欢洽,太宗从容向世说:“朕在位久,太子幼弱,朕为社稷远虑,遍求群臣中,可付托以幼孤的,莫过于卿。记卿往时在李密部下,那时李密败降,卿据守其地,尚念这土地人民,原是李密的,虽决计来降,然不欲邀功,必启李密自献,不负他一时恩德。况今朕之待卿,忘形迹,披腹心,义虽君臣,恩同父子,卿岂不尽忠于朕所托之幼孤,而负朕恩德哉!”世见太宗这等信任他,不胜感激,既荷知遇,又怕不能胜任,遂流涕辞谢,乃自啮其手指,至于出血,以见此身可捐,此恩不可负的意思。因忘分尽欢,无复疑忌,饮至沉醉,昏卧殿上,太宗就解脱自己所御的袍服,以覆盖之。一时君臣之遇,真不啻家人父子之亲也。夫君之待臣如此,人臣有不感戴上恩,而誓死图报者,此岂有人心者哉!


    原文


    上谓侍臣曰:“朕自立太子,遇物则诲之。见其饭,则曰:‘汝知稼穑之艰难,则常有斯饭矣。’见其乘马,则曰:‘汝知其劳,不竭其力,则常得乘之矣。’见其乘舟,则曰:‘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民犹水也,君犹舟也。’见其息于木下,则曰:‘木从绳则正,后从谏则圣。’”


    直解


    太宗既立晋王为太子,一日谕侍臣说:“朕自立太子之后,凡遇一物一事,必委曲诲谕之以启发他的志意。如见太子进膳,就教之说:‘农夫终岁勤苦,耕耘收获,种得谷成,方有此饭。汝若用饭之时,即念稼穑艰难,此饭不容易得,推此心去体恤农夫,节省用度,则天禄可以永保,而常得用此饭矣。’如见太子乘马,就教之说:‘马虽畜类,亦是生命,所当爱惜。汝若乘马之时,即念此马之劳,驱驰有节,不尽其力,则马不至于困敝,而常得乘之矣。’如见太子乘舟,就教之说:‘水本以载舟,故舟藉水以运,然而水亦能覆舟,则舟不可倚水为安。那百姓每就譬之水一般,为君上的,譬之舟一般,君有恩德及民,则民莫不戴之为君,若是暴虐不恤百姓,则人亦将视之为寇仇而怨叛之。譬之于水,虽能载舟,亦能覆舟,不可不慎也。’如见太子息阴于树下,就教之说:‘木生来多有枉曲,惟匠氏以绳墨正之,则斫削的端正,可为宫室器物之用。人君生长深宫,未能周知天下之务,行事岂无差错,惟虚心听从那辅弼谏诤之臣,则智虑日明,历练日熟,自能遍知广览而成圣人矣。’这是《书经</a>》上的说话,不可不知也。”太宗教诲太子,其用心谆切如此,惟以太子将有君人之责,故欲成就其德而诲之,不得不详耳。况于人主之身,正天下安危所系,岂豫养者所可比。诚能因物自警,如太宗之所指,则其为进德讲学之助,岂浅浅哉!


    原文


    十八年,上曰:“盖苏文杀其君,残虐其民,今又违诏命,不可不讨。”褚遂良曰:“陛下指麾则中原清晏,顾盻则四夷詟服,威望大矣。今乃渡海远征小夷,万一蹉跌,伤威损望,更兴忿兵,则安危难测矣。”李世劝上伐之。上欲自征高丽,褚遂良上疏谏,上不听。


    直解


    高丽国,即今朝鲜。贞观十八年,太宗将征高丽,先与群臣商议说:“今高丽乱臣盖苏文,弑其君高武,残虐其国中百姓,又无故兴兵,侵扰新罗的疆界。朕特遣使谕使罢兵,盖苏文抗违诏命,不肯听从。这等凶暴梗化之人,法不可容,朕为华夷之主,岂可不声罪致讨。”褚遂良谏说:“陛下初起晋阳,平定海内,但一举手指麾,中原便清肃晏安,一举目顾盻,四夷便恐惧畏服,这是何等威望,震古耀今,盛大无比。今区区东夷,限隔辽海,乃劳王师渡海远征,冒风涛之险,以问罪于小夷,若能指期克捷,似无不可,设或不虞,万分之中,一有挫折,彼小夷得以藉口,说大唐天子也无奈我何,岂不伤损了威望。到那时节,甘休不得,更起忿兵,夫兵忿者败,臣恐胜负安危,难以逆料,非万全</a>之计也。”彼时朝臣皆以征辽为不可,独李世劝太宗发兵讨之。盖世武人,识见不足,太宗以其意与己合,遂决计亲征。褚遂良退而上疏说:“天下譬如一身,四夷乃身外之物,高丽诚有罪,必要征他,只消发四五万兵,遣一二员将帅便了,何至劳车驾亲行。”然此时太宗之意已决,终不能听从也。盖太宗平生,百战百胜,当时群雄如李密、王世充等,与我角力者,今皆削平,四夷如突厥、吐蕃等,为我借资者,今皆臣服。独高丽僻处东隅,隋炀帝竭天下之力以从事于此,而不能克,今幸当其危乱之时,又恃我富强之力,以为取之若振槁,可以震动四方,夸耀千古也。故虽在位既久,而雄心未忘,至于劳万乘而不辞,违群议而自用,卒之辽左无功,竟以天下之众,困于小夷,终其身悒郁追悔,皆一念好大喜功之心为之也。有天下者,可不戒哉!


    原文


    上好文学而辩敏,群臣言事者,上引古今以折之,多不能对。刘洎上书谏曰:“帝王之与凡庶,圣哲之与庸愚,上下悬绝。是知以至愚而对至圣,以极卑而对极尊,徒思自强,不可得也。陛下降恩旨,假慈颜,凝旒以听其言,虚襟以纳其说,犹恐群下未敢对扬。况动神机,纵天辩,饰辞以折其理,引古以排其议,欲令凡庶何阶应答!且多记则损心,多语则损气,心气内损,形神外劳,初虽不觉,后必为累。”上飞白答之曰:“非虑无以临下,非言无以述虑,比有谈论,遂致烦多,轻物骄人,恐繇兹道,形神心气,非此为劳,今闻谠言,虚怀以改。”


    直解


    飞白,是字体。史臣记太宗天性嗜好文学,辩论敏给,遇群臣奏事,必援引古今,与之折辩,群臣多不能对。侍中刘洎上疏谏说:“凡人名分相同,智识相若,方好彼此往复辩论。若乃帝王之与凡庶,圣哲之与庸愚,势位智识,上下相去,悬绝甚矣。故群臣奏事于明主之前,乃是以至愚而对至圣,以极卑而对极尊,堂陛既已森严,才识又复短浅,往往慑于天威,仓惶失措,徒欲勉强自效,不可得也。陛下于群臣论奏,虽明降恩旨,假借慈颜,凝旒静听,使之得尽其词,虚襟广纳,使之得行其说,犹恐群下不能对扬休命。况复内动神机,外纵天辩,文饰词说</a>以屈其理,旁引古事以排其论,却教那凡庶之流何繇应答,而尽其所言哉!然此不但失待下之体,亦非自养之道。盖记闲事太多,则心必为所损,言语太多,则气必为所损,心气既内损,又且外敝形神,虽今日春秋</a>鼎盛,不觉其劳,然日积月引,久后必受其累矣。”太宗见刘洎所言,剀切忠爱,乃自写飞白字答之说:“人君居上临下,若于所陈章奏,不加思虑审究,中间取舍,岂能无失。然思虑在心,若非言语,又无以发之,所以近来每有谈论,遂致烦多。繇此不改,将至于矜己傲物,恃才陵人,诚有如卿之言者,若形神心气,则不以此为劳也。今既闻忠谠之言,即当虚怀以改。”夫天下事重,万几至繁,若非君臣相与当面商确,岂得事事停当。但或以才辩高人,而果于自用,则臣下反不得尽言,此刘洎之所为惓惓于太宗也。


    原文


    上以辽左不能成功,深悔之,叹曰:“魏徵若在,不使朕有是行也!”乃驰驿祀徵以少牢,复立所制碑。


    直解


    高丽国在辽水之东,故称辽左。少牢,是羊。魏徵平生能直言极谏,面折廷争,太宗甚重之,但有举动过差处,常怕他知道,或未行而止,或因谏而罢,就是太宗决意要做的,若于事理未当,他也能极力挽回。魏徵没后,太宗眷念不忘,亲制碑文,立于墓所,表扬他平生好处,后乃被人谗谮,把这碑仆了。及车驾亲征高丽,无功而还,止取得盖州、辽州二城,反折了许多人马,大损威望,太宗深自追悔,却思量起魏徵来,叹息说道:“朕此一行,轻举妄动,若魏徵尚在,必能谏阻,不使朕有是行也!”于是遣人驰驿到魏徵墓所,祭以少牢,仍将前时御制的碑文,立于墓上,以见追思魏徵之意。大抵忠鲠之臣,人主所畏惮,当其时为苦口之言,逆耳之听,若龃龉而难入,然徐而思之,裨益甚大。盖惟心有畏惮,则事无过差,一举一动,必然斟酌停当,而可免于后悔。然非明圣英断之君,能省身克己,改过不吝,从善如流,亦未有不后事而追悔者也。如唐太宗造次征辽,功隳而后思魏徵;唐玄宗</a>仓皇幸蜀,乱成而后思张九龄,亦无及矣。故为人主者,必持志养心,惩忿窒欲,不以强盛而骄,不以治平而怠,常若法家拂士之在侧,师保箴规之在耳,则何至有后事之悔哉!


    原文


    萧瑀性狷介,与同僚多不合,尝言于上曰:“房玄龄与中书门下众臣,朋党不忠,执权胶固,陛下不详知,但未反耳。”上曰:“卿言得无太甚!人君选贤才以为股肱心膂,当推诚任之。人不可以求备,必舍其所短,取其所长。朕虽不能聪明,何至顿迷臧否乃至如是!”


    直解


    史臣记特进萧瑀天性狷洁孤介,独行己意,不能谐俗,与同僚共处,多不相合。一日奏太宗说:“陛下以房玄龄为勋旧,信任不疑,却不知他与中书门下诸臣结成朋党,不肯尽忠朝廷,执掌大权,私意胶固,其所行的事,陛下不得详知。看他专擅之状,已甚明著,但未至于反耳。”太宗闻萧瑀之言,心甚不悦,面斥之说道:“卿之所言,岂不太过!人君选择贤才,置之辅弼,托以为股肱心膂,当推一片诚心去委任他,方肯尽忠为国,无所顾忌。若一心以用之,又一心以疑之,人臣谁不解体。且人之才行,本不能全,有所长,必有所短,用人者岂可求全责备,只宜略其所短,取其所长,然后人人得以自效。若将那好处不说,只就其一事之短,以概人之平生,则天下无可用之人矣。朕因玄龄忠谨,所以倾心委任,你却说他朋党不忠,是朕之用人贤否混淆、邪正颠倒矣。朕虽不能聪明,无帝王知人之哲,亦岂应顿迷贤否,至于如是!卿之所言不亦过乎!”按玄龄奉公体国,知无不为,诚一代之贤相,萧瑀乃以素不相合而极力攻之,使非太宗之明哲,鲜不为所惑矣。夫自古以来,攻任事之臣者,大率有二:非诬之以专擅,以动人主之心,则指摘其一言一行之失,以掩其所长。故任人之道,莫善于推诚,莫不善于求备,能推诚而器使,则二者之言,无繇而入矣。太宗数语,真可为万世法也。


    原文


    齐州人段志冲上封事,请上致政于皇太子。太子闻之,忧形于色,发言流涕。长孙无忌等请诛志冲,上手诏曰:“五岳陵霄,四海亘地,纳污藏疾,无损高深。志冲欲以匹夫解位天子,朕若有罪,是其直也;若其无罪,是其狂也。譬如尺雾障天,不亏于大;寸云点日,何损于明。”


    直解


    齐州,即今山东济南府。封事,是奏章。亘字,解做遍字。疾,是毒害之物。太宗在三代以后,可谓希世贤君,但其末年,征伐并兴,土木继作,以此稍失人心。那时齐州有个狂人,叫做段志冲,无故上本,说太宗在位日久,厌倦政事,莫若自家退闲,及早把这天下传与皇太子罢。太子闻得这话,甚不自安,心切忧惧,形于颜色,每一发言,辄为流涕。国舅长孙无忌等,请太宗诛戮此人以正典刑,太宗不听,手诏答说:“五岳为群山之宗,陵逼霄汉,何等高峻;四海为众水之会,横亘地脉,何等深广。这五岳四海,也容纳那污浊的,也包藏那疾恶的,然岳常自高,海常自深,何曾有纤毫亏损。今志冲乃一匹夫耳,就要朕解去大位,使天子退闲,此不必论其言之是非,但当自省朕之罪过。若朕果有罪,天心弃之,民心厌之,要是他正直敢言也,直的固不当诛;使朕果无罪,上不负天,下不负民,便是他颠狂妄言也,狂的亦不必诛。天下后世,自有公论,区区狂言,岂足为轻重。譬如天被尺雾障蔽,依旧是这等广大,不因此而少亏;日被寸云点缀,依旧是这等光明,不因此而少损。今只当置之不问便了,何用诛戮!”然志冲狂言,不但不足以累太宗,天下后世,因此益见太宗度量之大,识见之明,能容人所不能容,忍人所不能忍,出于寻常世主万万也。


    原文


    二十二年正月,上作《帝范</a>》十二篇以赐太子,曰《君体》、《建亲》、《求贤》、《审官》、《纳谏》、《去谗》、《戒盈》、《崇俭》、《赏罚》、《务农》、《阅武》、《崇文》。且曰:“修身治国,备在其中。一旦不讳,更无所言矣。”又曰:“汝当更求古之哲王以为师,如吾,不足法也。夫取法于上,仅得其中;取法于中,不免为下。吾居位以来,不善多矣。锦绣珠玉不绝于前,宫室台榭屡有兴作,犬马鹰隼无远不致,行游四方,供顿烦劳,此皆吾之深过,勿以为是而法之。顾我弘济苍生,其益多;肇造区夏,其功大。益多损少,故人不怨;功大过微,故业不堕。然比之尽美尽善,固多愧矣。汝无我之功勤而承我之富贵,竭力为善,则国家仅安;骄惰奢纵,则一身不保。且成迟败速者,国也;失易得难者,位也。可不惜哉!可不慎哉!”


    直解


    这一段,是记太宗教诲太子的事。贞观二十二年正月,太宗自作一书,叫做《帝范》,凡十有二篇。赐与太子。第一曰君体,言人君当正身修德,以端万化之原;其次曰建亲,言人君当敦睦宗藩,以固本支之祚;其次曰求贤,盖得贤者昌,故必广求人才,以资理道;其次曰审官,盖知人则哲,故必甄别贤否,以正官常;其次曰纳谏,盖从谏则圣,故言路不可不开;其次曰去谗,盖偏信生奸,故谗佞不可不远;其次曰戒盈,言满则必覆,当持之以戒慎;其次曰崇俭,言富不期侈,必守之以撙节;其次曰赏罚,盖赏罚人主之大权,故必当其功罪,而后人心服;其次曰务农,盖农桑天下之大本,故必使之力本,而后百姓足;其次曰阅武,言肄兵讲武,以备非常,帝王之武功也;其次曰崇文,言重道隆儒,以施教化,帝王之文德也。其书中篇目如此。因教太子说:“这十二篇书,帝王修身治国的道理备在其中。我若一旦不讳,临终之时也更无别言嘱咐,只是这一部书就尽了。”又命太子说:“汝当更求古之贤哲帝王以为师,如我为君,不足法也。盖取法那上等的人,仅能成中等,若取法那中等的人,将不免为下等矣,岂可不求法乎上哉!我自居位以来,所为不善的事多矣:如古人不贵异物,贱用物,而我锦绣珠玉,不绝于前;古人不作无益害有益,而我宫室台榭屡有兴作;田猎本非美事,我则犬马鹰隼无远不致;巡幸民之所苦,我则行游四方,供顿烦劳。这都是我之深过,汝不可当做好事去仿效。然我所以不败者,盖隋政不纲,天下大乱,我能翦除暴乱以拯济苍生,其有益于民甚多,混一土宇以创造华夏,其有功于世甚大。后来虽有这些过失,却以益人处多,损人处少,故人心不怨;有功处大,有过处微,故基业不堕。若比那古帝王尽善尽美,无一事之可议者,则羞愧多矣。汝不曾有我之功勤,而承受我之富贵,从此竭力为善,则国家仅可少安;若再骄惰奢侈,则一身恐不自保。且成之甚迟、败之甚速者,国家之业也;失之甚易、得之甚难者,天子之位也。岂可不自爱惜哉!岂可不自慎重哉!”太宗之教太子,恳切如此。盖开创之君,以百战得天下,故知大业难成,天位难保,是宜其言之谆谆也,使继体守成者,能一一遵而行之,则何至于颠覆哉!伊尹之告大甲曰:“率乃祖攸行。”傅说之告高宗曰:“监于先王成宪,其永无愆。”有天下者,不可不深长思矣。


    原文


    上营玉华宫,务令俭约,惟所居殿覆以瓦,余皆茅茨。徐惠以上东征高丽,西讨龟兹,翠微玉华,营缮相继,又服玩颇华靡,上疏谏,其略曰:“以有尽之农功,填无穷之巨浪;图未获之他众,丧已成之我军。昔秦并吞六国,返速危亡之基;晋武奄有三方,翻成覆败之业。岂非矜功自大,弃德轻邦,图利忘危,肆情纵欲之所致乎!”又曰:“珍玩伎巧,乃丧国之斧斤;珠玉锦绣,实迷心之酖毒。”又曰:“作法于俭,犹恐其奢,何以制后!”上善其言,甚礼重之。


    直解


    徐惠,是贤妃徐氏,名惠。龟兹,音丘慈。是西域国名。翠微宫、玉华宫,都是京师游幸的去处。鸩鸟的羽有毒,入酒中能杀人,叫做酖毒。太宗晚年颇兴土木,尝选胜地,营造玉华宫一所,戒饬督工诸臣,务从俭约,惟是临御的正殿覆盖用瓦,其余的皆用茅草苫盖,虽极节省,然所费亦不少矣。那时宫中有个贤妃徐氏名惠者,甚有贤德,读书能文,见太宗东征高丽,西讨龟兹,外面征伐不息,又作翠微宫、玉华宫,内里营缮相继,又御前服饰器玩,俱尚华靡,渐见奢侈成风,乃上疏规谏,其大略说道:“农夫终岁劳动,所得几何?今征辽之役,乃裹粮渡海,轻冒不测,往往漂没,把这有限的农功,填委在那无涯巨浪之中,岂不可惜!我军几年训练方才成就,今即用以东征西伐,要四夷臣服,然他方之众,未必便来臣服,而我训练已成之军,反先自丧失了,岂不可悯!昔日秦始皇并吞了韩、赵、魏、楚、齐、燕六国,天下一统,似可无虞,乃仅二世而亡,曾不旋踵,其速如此;晋武帝奄有了魏、蜀、吴三方,天下一统,似可无虞,乃仅数传而灭,覆败之祸,若在朝夕。这是何故?盖秦始皇既灭六国,矜其功高,恃其势大,不务修德保邦而轻弃之,心以强盛而骄,故方兴而忽亡;晋武帝既平吴蜀,止顾目前利便,遂忘意外之变,不悟危亡所伏,而快意荡情,纵肆无极,武备弛于外,女谒盛于内,心以治平而怠,故方成而遽败。此前事之明鉴也,可不戒哉!”疏中又说:“人知斧斤之能伤物,不知珍玩之器、技巧之工,非但耗蠹财力,亦且妨废农桑,也能断丧人国,如斧斤一般。人主好此,是怀斧斤以自戕也。人知酖毒之能害生,不知珠玉之宝、锦绣之华,非但诱引耳目,亦且蛊惑志意,也能迷乱人心,如酖毒一般。人主好此,是饮酖毒以自害也。”又说:“人主创业垂统,乃后世子孙所观望,顾其作法者何如,诚使躬行节俭,以为后世表率,尚恐子孙每生长富贵,渐忘艰难,日盛一日,以至于奢;若作法于前者,先自奢侈,则后来骄溢,何所不至,动以祖宗藉口,谁能裁制之,诚不可不慎也。”其言词剀切如此。太宗道他说得好,甚加礼重焉。按徐妃虽一妇人,乃其告太宗者,类皆格言,有裨于君德治道,人主所当朝夕体念者也。


    原文


    房玄龄疾笃,谓诸子曰:“吾受主上厚恩,今天下无事,惟东征未已,群臣莫敢谏,吾知而不言,死有余责。”乃上表谏,以为:“陛下每决一重囚,必令三覆五奏,进素膳,止音乐者,重人命也。今驱无罪之士卒,委之锋刃之下,使肝脑涂地,独不足愍乎!向使高丽违失臣节,诛之可也;侵扰百姓,灭之可也;他日能为中国患,除之可也。今无此三条而坐烦中国,内为前代雪耻,外为新罗报仇,岂非所存者小,所损者大乎!愿陛下许高丽自新,倘蒙录此,死且不朽!”上自临视,握手与诀,悲不自胜。薨。


    直解


    太宗晚年,征讨高丽,不能成功,又选将练兵,欲图再举,海内为之骚然。那时宰相房玄龄得病沉重,因与诸子说:“吾奉事主上,三十余年,荷蒙厚恩,不能图报。如今天下已定,无事可言,只是东征辽左,不肯休兵,在廷群臣,惟恐违拂意旨,不敢进谏。我既知其不可,若是终于无言,虽死亦有余责矣。”因上一表谏说:“陛下盛德宽仁,每决一重囚定要三覆五奏,始命行刑,且为之进素膳,止音乐,无非怜悯人性命的意思。今辽左之役,兴师不已,驱迫那无罪的士卒,委弃在锋刃之下,任他身死草野,肝脑涂地,这许多性命,独不可怜悯乎!夫不忍一囚之死,而忍三军之命,陛下之心,必有不能安者矣。然天下之事,亦有出于不得已者。向使高丽违失臣节,不肯奉顺朝廷,诛其罪可也;或是侵犯边境,扰害百姓,灭其国可也;或是他兵势强盛,他日能为中国之害,及早除之亦可也。今高丽既不曾失了臣节,又不曾侵扰百姓,蕞尔小夷,又不能为我患害,三者无一于此,而坐烦中国之民,以事无用之地,内则因隋朝不能平定,而为之雪耻,外则因新罗被其侵伐,而为之报仇,岂非所存者小,所损者大乎!愿陛下因高丽服罪,计其自新,休兵息民,以固根本,自然华夷庆赖,远迩得安。臣临终之言,倘蒙录用,虽死亦不朽矣!”表上,太宗闻知玄龄病重,遂幸其所居,亲握其手,与之为别,悲痛之怀,不能自胜。玄龄遂薨。然辽左之师,自是亦不复出矣。夫玄龄以济世之才,遭不世出之主,佐成帝业,遂致升平。三十余年,帷幄密勿之中,所以弥纶匡赞者,世皆不得而闻,所以号为贤相,而无迹可寻。至于一息尚存,而犹忧念国家,冀以垂绝之言,动人主之听,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者矣,岂非万世人臣之轨范哉!


    高宗


    高宗皇帝,名治,太宗第九子,在位三十四年。


    原文


    永徽元年正月,上召朝集使,谓曰:“朕初即位,事有不便于百姓者悉宜陈,不尽者更封奏。”自是日引刺史十人入阁,问以百姓疾苦,及其政治。有洛阳人李弘泰诬告长孙无忌谋反,上立命斩之。无忌与褚遂良同心辅政,上亦尊礼二人,恭己以听之,故永徽之政,百姓阜安,有贞观之遗风。


    直解


    朝集使,是各处朝觐官。刺史,即今之知府。高宗永徽元年正月,召天下朝觐官面谕之说道:“朕今初即位,要为天下兴利除害,作新化理,以永保我皇考洪业。但朕生长深宫,外面的事,未能周知,尔等分职四方,于凡民情苦乐、政令得失,必能知其详细,除事体停当,百姓称便的,都照旧执行。外若事有不便于百姓,或建置非宜,所当更革;或措理未善,所当改定;或行之已久,而时势不同;或法意本良,而条理未备,尔等须一一为朕据实陈奏。若地方事多,奏对之间,一时仓卒不能尽陈者,更须具疏实封奏闻,庶乎朕虽不出户庭,得以尽知天下之事。”高宗既宣谕众朝觐官,从此后遂每日引诸州刺史十人,使繇阁门见于便殿,问以百姓每所患苦的情状,及刺史所施行的政治,究观其可否如何,用知他才调短长,人品高下,以为黜陟兴革的张本。其留心吏治,勤求民瘼如此。又用先帝顾命大臣长孙无忌、褚遂良为相。那时有洛阳人李弘泰,诬告长孙无忌谋反。高宗知无忌忠勤为国,更不推究,即时传命将弘泰处斩,使小人不敢妄生谗谤,摇动朝廷。无忌与遂良同心协力,辅佐新政。高宗亦尊重二臣,优加礼貌,恭己南面,凡朝廷事务,虚心委任,听其裁决,绝无嫌疑,其信任贤臣,不惑谗闻又如此。所以永徽初政清明,百姓每阜盛安乐,有太宗贞观之遗风焉。夫笃信耆旧,以端化理之本原,博访外短,以悉闾阎之利病。高宗初年,励精图治如此。使能持之有常,其盛德可少訾哉!惜乎溺爱衽席,渐不克终,无忌、遂良,竟见疏弃,孽后干政,宗社几危,可为永鉴也。


    原文


    显庆元年,上谓侍臣曰:“朕思养人之道,未得其要,公等为朕陈之。”来济对曰:“昔齐桓公出游,见老而饥寒者,命赐之食。老人曰:‘愿赐一国之饥者。’赐之衣,老人曰:‘愿赐一国之寒者。’公曰:‘寡人之廪府安足以周一国之饥寒!’老人曰:‘君不夺农时,则国人皆有余食矣;不夺蚕桑,则国人皆有余衣矣。’故人君养人,在省其征役而已。”


    直解


    显庆元年,高宗谕侍臣说道:“朕为天下之主,常思惠养小民,使之各得其所,但不得其要,卿等宜为我言之。”中书令来济对说:“养民之道无他,惟在不扰而已。昔者齐桓公出游郊外,见一个年老的人,饥寒可悯,桓公命赐之以食。那老人说:‘国中之人,不独我一人受饥,愿赐一国之饥者。’桓公又赐之以衣。那老人说:‘国中之人,亦不独我一人受寒,愿赐一国之寒者。’桓公说:‘寡人仓廪府库,所积有限,安足以遍一国之饥寒!’那老人说:‘所谓赐之以食者,不必分君之粟米,以济人之饥;所谓赐之以衣者,亦不必分君之布帛,以济人之寒也。只想那百姓为何受饥,因不得力农故耳。为民上者,但能不夺其务农之时,使得尽力于畎亩,则粟米丰登,而国人皆有余食,这就是君赐与他食了,何必人人而食之哉!百姓为何受寒?因不得蚕绩故耳。为民上者,但能不夺其蚕桑之时,使得尽力于纺织,则布帛充足,而国人皆有余衣,这就是君赐与他衣了,何必人人而衣之哉!’观老人之言如此,可见人君欲养天下之民,不在于家赐而人给之,只是体恤下民,善立法治,省其征求,使财不竭于暴敛,省其徭役,使力不困于公家,则民皆乐业安生,而衣食自足,所谓养民之道,莫要于此矣。”夫来济以省征役为养民之要,其言固已甚当,然非省费用则不能省征求,非省工作则不能省徭役。必须将用度之过当者,皆为撙节,然后费出有经,而征求可薄;工作之不急者,一切停罢,然后征调有度,而徭役可轻。此又济之所未及也。


    原文


    麟德元年,初,皇后能屈身忍辱,奉顺上意,故上排群议而立之。及得志,专作威福,上欲有所为,动为后所制。自是上每视事,则后垂帘于后,政无大小,皆预闻之。天下大权,悉归中宫,黜陟生杀,决于其口,天子拱手而已,中外谓之“二圣”。


    直解


    这一段,是记武后擅权之繇,以著唐家的祸本。高宗麟德元年,此时武后裁决政事,权侔人主。史臣追述其初时,武后以太宗才人废弃为尼,因高宗后王氏与萧淑妃争宠,荐引入宫。武后巧慧有机权,能自甘卑屈,忍受耻辱,委曲奉顺人主的意思,得其欢心。以此高宗被他蛊惑,大见宠幸,拜为昭仪,就要废了王皇后、萧淑妃,立他为皇后。那时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瑗极力谏止,高宗不听,竟排斥众议,册立武氏为皇后。武后既已得志,便肆无忌惮,乘高宗之昏,窃弄权柄,遍置私人,内杀皇后、萧淑妃,外杀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瑗,专作威福,但是高宗要做的事,动辄为他所牵制,不得自繇。高宗怒其专恣,尝命近臣上官仪</a>草诏欲废之,竟为武后所胁沮,反诛了上官仪。自此以后,高宗每出临朝视事,武后便随出垂帘坐于其后,外廷政事,不论大小,皆得预闻。高宗昏庸,又都委他裁决,以此天下大权悉归中宫,凡官员之黜陟、刑狱之生杀,都决断于武后之口,天子不能做主,但拱手听命,尸位而已。于是中宫之尊,与天子并,内外臣民称为“二圣”,而威福之柄,不自天子出矣。《易经》上说:“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内,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书经》上说:“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自古妇人不与外事,阴干阳位,鲜有不致祸败者。唐自武后专政之后,遂以女主临朝,革唐为周,实开辟以来所未有之大变,然原其始,则高宗一念之嬖爱为之也。是以人君必清心寡欲,贵德贱色,修身齐家,谨于幽独之中,察于燕私之际,使妇不得乘夫,内不得干外,然后君权无旁落,而宗社可常保也。


    原文


    时承平既久,选人益多。是岁,司列少常伯裴行俭始与员外郎张仁祎设长名姓历榜,引铨注之法,又定州县升降、官资高下。其后遂为永制,无能革之者。大略唐之选法,取人以身、言、书、判,计资量劳而拟官。始集而试,观其书、判;已试而铨,察其身、言;已铨而注,询其便利;已注而唱,集众告之。各给以符,谓之告身。


    直解


    这一段,是记唐时选法之详。司列少常伯即吏部侍郎。告身即今之诰敕。唐初承兵革之余,人不乐仕,候选者少。到高宗时,天下承平日久,入仕之途渐广,每年应选的人数,比旧增多。是岁,司列少常伯裴行俭与吏部员外郎张仁祎,见人材壅滞,乃调停斟酌,设为长名姓历榜法,以定其留放,引铨注之法,以为之规格,又将州县大小分为八等,因量官资除授,如资望高者,授以上等州县,资望卑者,授以下等州县。自二人更定,此法甚为便利,以后吏部铨选,遂守以为定制,无有能变之者。大抵唐之选法,其取人有四:一曰身,是观其仪状;二曰言,是听其应对;三曰书,是试其书写;四曰判,是考其批判。合是四者,又计其资俸之浅深,量其效劳之多寡,而后拟官以授之。每年十月以里,天下候选人员,皆集于吏部,选至三月而尽。初集则先考试,所谓观其书、判是也;已试而后铨择,所谓察其身、言是也;已铨而后填注,面问其地方相宜、官资相当与否,以注其阙;已注而后唱名,使选者皆集,各以其官告之,于是上问下省审定,请旨奉行,各给敕文,以为符验,叫做告身。其详节如此。盖辨官论材,是朝廷第一要务,固贵处得其当,犹须任得其人。当时裴行俭有知人之明,其详品士类,必以器识为先,而浮华浅躁之流,虽材不取。故唐初以来,掌铨者以为称首,固不专恃立法之善而已。自此以后,铨总之法益密,而伪滥之途益增,至于糊名易书、假手代进,而所谓身、言、书、判者,亦不过文具而已,则任法之不如任人可见矣。


    原文


    上既封泰山,欲遍封五岳,监察御史里行李善</a>感谏曰:“数年以来,菽粟不稔,饿殍相望,四夷交侵,兵车岁驾,陛下宜恭默思道以禳灾谴,乃更广营宫室,劳役不休,天下莫不失望。”上虽不纳,亦优容之。自褚遂良、韩瑗之死,中外以言为讳,无敢逆意直谏,几二十年。及善感始谏,天下皆喜,谓之“凤鸣朝阳”。


    直解


    监察御史里行,是官名,如今之试御史。菽,是豆。稔,是熟。殍,是饿死的人。此时高宗仿秦汉封禅之仪,既亲幸泰山,加土于山上以祭天,因欲并封嵩山、霍山、华山、恒山遍周五岳,遂于嵩山之南,营造奉天宫,以为驻跸之所。监察御史里行李善感上疏谏说:“封禅之举,本以天下太平告成功也。今数年以来,天下凶荒,五谷不熟,饿死的人,举目皆是,又四夷都来侵犯,我中国兵车岁岁驾行,不得休息,这等景象,岂是太平!意者天降灾谴,以为言戒。陛下正宜深居内省,端拱静默,思量治道,以消禳灾谴,庶乎天变可回,人心可慰。今乃更事巡游,广营宫室,劳役百姓,耗天下之财力,所在骚然,民不堪命,岂不大失天下仰望之意乎!”这疏内所言,高宗虽未听纳,亦宽容而不罪也。盖自高宗初年,褚遂良、韩瑗二人谏立武后,得罪贬死,繇是内外群臣,以言事为忌讳,虽心知其非,未有敢违逆上意而直言极谏者,天下不闻谏疏,几二十年。至是善感始有此疏,天下闻之,莫不喜庆,比于“凤鸣朝阳”。盖凤凰之鸣,旷世而一见,善感之谏,亦数十年而始闻,诚悲其稀阔,幸其仅有,又深叹其难得也。夫言路国家之血脉也。血脉流通,则荣卫调畅;血脉壅塞,则疾病横生。今以言官之常职,比于世所希有之物,此岂盛世之事哉!故惟明主不罪逆耳之言,然后人臣敢陈苦口之说,使言路常通,则政事可无阙失而天下治矣。


    中宗


    中宗皇帝,名显,是高宗第七子。即位之后,太后武氏废为卢陵王,后复正位,前后在位六年,中间武后革命二十一年,今通作中宗年分。


    原文


    有告皇嗣潜有异谋者,太后命来俊臣</a>鞫其左右。太常工人安金藏大呼谓俊臣曰:“公既不信金藏之言,请剖心以明皇嗣不反。”即引佩刀自剖其胸,五脏皆出,流血被地。太后闻之,即命俊臣停推。睿宗繇是得免。


    直解


    昔武后生四子:长太子弘,次雍王贤,皆为武后所杀;又次中宗,即位之后,亦为武后所废;止有少子豫王旦,因立为皇帝,是为睿宗。已而武后改唐为周,自称帝号,又以睿宗为皇嗣,使之退处东宫。是时,武后任用酷吏来俊臣等,大兴罗织之狱,将唐家宗室、大臣诛灭殆尽,仍欲立其侄武承嗣为太子,皇嗣不能自保。有一人承望风旨,上本告皇嗣暗怀别心,图谋争位,欲假此陷害睿宗,以绝唐家社稷。武后听信其言,就命来俊臣将皇嗣左右的人拿去鞫问。俊臣用酷刑拷讯,那皇嗣左右人受苦不过,都要招认。此时有个太常寺工匠,叫做安金藏,也是东宫人数,独一力保救皇嗣,大声叫呼,向俊臣说道:“皇嗣实无异谋,公既不信金藏之言,情愿将我的心剖出以明皇嗣不反。”即拔所带的刀,自家剖破胸腹,五脏皆出,血流满地。太后闻知,方信皇嗣受诬,为之感叹,即命来俊臣将这东宫左右停止推问。睿宗繇此得免于祸,皆安金藏之力也。按武后以女主当阳,潜移大命,唐室宗支,枝连蔓引,横遭屠戮,虽其子亦不免焉,如线之绪,止有中宗、睿宗二人而已。使当时一有动摇,则高宗、太宗之基业,自此倾矣。金藏一区区贱役,乃能不惜其身,剖心为主,以上感武后之心,而下消觊觎之望,可谓有功于社稷者矣。可见忠义之在人心,不以贵贱而有异,亦可见人心之思唐室,虽以武后之虐焰,而不能加于匹夫,岂非其祖宗德泽入人之深哉!


    原文


    十五年春三月,帝还东都。武承嗣、三思营求为太子,太后意未决。狄仁杰</a>每从容言于太后曰:“文皇帝栉风沐雨,亲冒锋镝,以定天下,传之子孙。大帝以二子托陛下,陛下今乃欲移之他族,无乃非天意乎!且姑侄之与母子孰亲?陛下立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立侄,则未闻侄为天子而祔姑于庙者也。”又劝太后召还卢陵王,太后意稍悟,繇是遣徐彦伯召卢陵王诣行在。九月,立卢陵王为皇太子。


    直解


    武承嗣、武三思,都是武后的侄。初武后既僭帝位,废中宗为卢陵王,徙居房州,至十五年春三月,始召还东都。然中宗所以废而复正,唐家社稷危而复安者,皆狄仁杰之功。史臣叙其始末说道,初武后二侄武承嗣、武三思听信小人拨置,以武后既为天子,改唐为周,岂可复用李姓为嗣,乃百计营求武后立他为皇太子。武后之意,犹豫未决。狄仁杰为宰相,每乘间从容以天理人情切要求处,开悟武后,说道:“今日天下,原是我太宗文皇帝及大帝高宗的天下。昔文皇帝开创之初,历了许多艰难辛苦,昼夜暴露,与群雄战争。头不暇梳,风为之梳,面不暇洗,雨为之洗,亲身冒犯刀刃箭镞,间关行阵,出百死得一生,方才能剪除群雄,平定海内,创造基业,传与子孙。此乃天之所授,岂是容易。大帝高宗,兢兢嗣守,临崩之际,亲把他二子卢陵王及豫王,付托与太后。以太后国母,可以托孤,必不负平生之言也。今乃欲立武氏为嗣,灭绝唐家社稷,其无乃违上天眷顾李氏之意乎!违天者不祥,虽夺之,恐亦不能有也。且武承嗣、武三思是太后之侄,太后乃姑也;卢陵王、豫王是太后之子,太后乃母也。人家姑侄与子母,那个最亲?妇人从夫,以父母家为外家,侄是外人,子母乃天性之爱。太后若立子为嗣,则子有天下,太后千秋万岁后,配食高宗,永享太庙之祭,子子孙孙,永继无穷。若立侄为嗣,则自古以来,未闻有侄为天子,而其姑得以配享太庙者也。为太后远计,亦不当舍子而立姪矣。今卢陵王见在房州,莫若召还以为皇嗣,则人心安,天意得,而太后亦永有所托矣。”因力劝之。太后以仁杰言词剀切,稍稍开悟。繇是遣职方员外郎徐彦伯,宣召卢陵王还东都。是年九月,立卢陵王为皇太子,中宗之位始定。而武承嗣等,不敢复萌侥倖之心。其后张柬之等,因得奉中宗以正大位,反周为唐,皆狄仁杰之力也。大抵人心蔽锢,非以从容开导之,则不入;非以至情感动之,则不从。姑侄子母之说,始发于李昭德,仁杰不过申明其意耳。然武后不悟于昭德,而悟于仁杰,则仁杰之重望至诚,又太后之所深信故也。故人臣谏君,必以积诚养望为本,又能徐伺机会而不骤,切中肯綮而不泛,则天下无不可悟之君,无不可成之事矣。


    原文


    以天官侍郎苏味道为凤阁侍郎、同平章事。味道前后在相位数岁,依阿取容,尝谓人曰:“处事不欲明白,但摸稜持两端可矣。”时人谓之“苏摸稜”。


    直解


    武后时,改吏部为天官,中书省为凤阁,门下省为鸾台。平章即古百揆之任,言揆度百事,而使之平正章显,乃宰相之职也。摸稜,是含糊两可的意思。武后临朝,擢天官侍郎苏味道为凤阁侍郎,与凤阁鸾台长官,一同平章政事。史臣因记说,味道前后再入相位,共有数年,其任不为不重,却只依附阿私,以取容悦,不能奉公守法,有所匡正。曾与人说道:“大凡处天下事,不要十分明白,恐惹嫌怨,但只摸着边稜,在是非可否之间,两下里都占些分数。使其事行之而有利,我固可以安享其成功;使其事行之而有害,我亦可以苟免于罪责。”味道此言,都是全身远害的意思,其人品心术,因可概见。故当时之人,闻其言者,皆非笑之,因呼他做“苏摸稜”,其鄙之如此。大抵人臣之事君,只当论义理可否,不当顾一身利害。事苟有益于国,虽众人皆以为非,亦断然行之而不疑;事苟有害于国,虽众人皆以为是,亦决然止之而不为。至于成败利钝,又未尝期必于其间,这才是为国为民之心。岂有身为宰相,而以摸稜为计者乎?味道之言,不惟一时之所鄙,亦后世之深戒也。


    原文


    娄师德薨。师德性沉厚宽恕,狄仁杰之入相也,师德实荐之;而仁杰不知,意颇轻师德,数挤之于外。太后觉之,尝问仁杰曰:“师德知人乎?”对曰:“臣常同僚,未闻其知人也。”太后曰:“朕之知卿,乃师德所荐也,亦可谓知人矣。”仁杰既出,叹曰:“娄公盛德,我为其包容久矣。吾不得窥其际也。”是时罗织纷纭,师德久为将相,独能以功名终,人以是重之。


    直解


    武后僭位之十六年,宰相娄师德薨。史臣叙说,师德之为人,性资沉深厚重,待人宽恕有容,有恩不使人闻知,有仇不与人计较。初武后用狄仁杰为相,实为师德疏荐其贤,而师德未尝自言。仁杰不知,意颇轻忽师德,以为不堪宰辅,屡屡要排挤他出为外任。武后觉得仁杰不能容师德,盖繇不知其荐引之故,因问仁杰说:“宰相以知人为先,师德亦可谓知人乎?”仁杰答说:“知人甚难,臣尝与师德为同僚,相处最熟,未尝闻他有知人之明。”武后说:“我所以知卿之贤,而用为宰相者,实繇师德荐引之故。他能知卿之贤而举之,不可谓不知人矣。”仁杰闻武后之言,才知繇师德汲引,故至宰相。既出,不觉叹服说道:“娄公盛德长者,于我有荐举之恩,我乃薄待之,而娄公终不以为言,是我在其包容之中,非一日矣。其度量宽广,真如沧海一般,吾不得窥其涯涘也。”那时武后开告密之门,任鸷酷之吏周兴、来俊臣等,罗织人罪,纷纭多事,文武大臣动辄为人所告,指为谋反,或下狱,或贬死,虽仁杰不免。而师德在朝最久,出将入相,独保全功名终其身,绝无间隙,则以其盛德长者,上下信之,不为世所疑忌故也,人以此莫不敬重焉。大抵宰相荐贤,本以为国,非为私也,故荐人而人不知,乃谓之公。若一求人知,则不免有市恩之心。有市恩之心,则不免有望报之意,而其弊将至于借公举,以树私人,为害有不可胜言者矣。仁杰若知师德之荐己,宁肯以薄待。乃师德之终身不言,则庶几乎断断无他技,休休如有容者矣。此可为相天下者之法。


    原文


    太后信重内史梁文惠公狄仁杰,群臣莫及,常谓之国老而不名。仁杰好面引廷争,太后每屈意从之。太后尝问仁杰:“朕欲得一佳士用之,谁可者?”仁杰曰:“未审陛下欲何所用之?”太后曰:“欲用为将相。”仁杰对曰:“文学缊藉,则苏味道、李峤固其选矣。必欲取卓荦奇才,则有荆州长史张柬之,其人虽老,宰相才也。”太后擢柬之为洛州司马。数日,又问,仁杰对曰:“前荐柬之,尚未用也。”太后曰:“已迁矣。”对曰:“臣所荐者宰相,非司马也。”乃迁秋官侍郎,久之,卒用为相。仁杰又尝荐夏官侍郎姚元崇、监察御史桓彦范、太州刺史敬晖等数十人,率为名臣。或谓仁杰曰:“天下桃李,悉在公门矣。”仁杰曰:“荐贤为国,非为私也。”


    直解


    这一段是记狄仁杰的事。仁杰封梁国公,谥文惠。卓荦,是超绝的意思。长史、司马,都是刺史佐贰官。秋官,是刑部。夏官,是兵部。史臣记武后晚年,以梁文惠公狄仁杰素有德望,因擢为宰相,甚是委信敬重他,在朝群臣,皆莫能及。每见仁杰奏对,只称为国老,而不呼其名,其信重之如此。仁杰亦感激知遇,尽心辅理,遇有所行不当,辄面引廷争,无所顾忌。武后虽天性暴虐,然谅其忠恳,亦每每屈意从之。武后曾问仁杰说:“朕要得一贤士用之,只今群臣中谁为可者?”仁杰说:“不知陛下欲用为何官?”太后说:“要堪为将相者。”仁杰对说:“今群臣之中,若论文章学识,醖藉抱负,则凤阁侍郎苏味道、成均祭酒李峤,一时人望所推,无出其右,只用此二人可矣。若必欲求卓荦出格的奇材,可以担当大事者,目前却不多得,只有荆州长史张柬之,此人年纪虽老,观其器略,却是个宰相之材,不可不及时而用之也。”武后闻仁杰之言,就升柬之做京畿洛州司马,尚未决意大用。数日之后,又问仁杰访求贤士,仁杰对说:“臣前荐张柬之,陛下尚不曾用,何必他求?”武后说:“张柬之因卿之荐,已迁为洛州司马矣。”仁杰说:“臣荐柬之,谓其可为宰相,非司马也。若止以司马处之,岂足尽其才耶?”武后见仁杰之荐,遂升柬之为秋官侍郎,久之,卒用为宰相。仁杰又曾荐夏官侍郎姚元崇、监察御史桓彦范、太州刺史敬晖等,共有数十人,都是当时贤士,武后一一任用,其后皆能建功立业,为唐室名臣。或谓仁杰说:“方今天下贤才,皆为公所引进,一似种了许多桃李在门墙之下,不亦盛乎!”仁杰答说:“引荐人才,只是要同心共济,为国家分猷宣力,岂为树恩于人,以图一己之私乎!若有一毫自私之心,虽汲引无遗,亦非为国之公矣,我之心不如是也。”夫自古以来,名臣贤相,未有不以荐贤为首务者,然心之公私少异,而其孚格顿殊。武后虽猜忌之主,而于仁杰所荐,用之如恐不及,不少致疑者,益谅其心之纯于为国故也。若一有树恩好名,徇情为己之心,则虽以太宗英明之君,不能不疑魏徵之为党,况其他乎!可见为宰相者,不徒贵于能荐贤,尤贵于至公也。


    原文


    是岁苏安恒复上疏曰:“臣闻天下者,神尧、文武之天下也。陛下虽居正统,实因唐氏旧基。当今太子追回,年德俱盛,陛下贪其宝位而忘母子深恩,将何圣颜以见唐家宗庙,将何诰命以谒大帝坟陵?陛下何故日夜积忧,不知钟鸣漏尽!臣愚以为天意人事,还归李家。陛下虽安天位,殊不知物极则反,器满则倾。臣何惜一朝之命而不安万乘之国哉!”太后亦不之罪。


    直解


    前此十八年,武邑人苏安恒上疏请武后禅位东宫,自怡圣体,武后慰谕而遣之矣。既阅岁不行,至是十九年,苏安恒又上疏说:“臣闻今日之天下,非武氏之天下,乃我高祖神尧皇帝、太宗文武皇帝,栉风沐雨,亲冒锋镝得来的天下。太后今日改唐为周,虽居正统,非偏安窃据之比,其实因唐家旧时开创的基业,还是李氏子孙的故物,岂容久假不归。方今太子幸自房陵追回东宫,年垂五十,阅历既多,孝敬著闻,德亦甚盛,天下人心,朝夕属望。太后以母代子,贪恋大宝之位,遂忘母子天性之爱,孤负高宗大帝之付托,使九庙无依,不知太后将何颜面以见唐家的宗庙,将何词命以谒大帝的坟陵?名不正,言不顺,明有人非,幽有鬼责,反之于心,得无愧乎?且天位至重,机务至烦,太后有子在,可以代劳,何故日夜自积忧勤?譬之天色将明,钟已鸣矣,漏已尽矣,年衰力倦,犹贪恋权势,不肯少休,岂不愚乎?臣愚以为高宗、太宗功德在人,人心如此,天命可知。今日天意人事,不在武氏,还归李家。太后虽欲据之以为安,殊不知安危相倚,无往不复。大凡物理到那极处,其势必反。如热极则寒,荣极则悴;又如虚器注水,至于盈满,必然倾覆,不可不戒。故能传位太子,则安如泰山;若贪位不止,则危如朝露。臣固知触犯忌讳,言出而祸随之,然万一开悟,则国家之福,臣何惜一朝之命,而不以安万乘之国哉!惟太后采纳,臣死且不朽。”是时武后年已衰耄,故安恒之疏,虽词多触犯,亦不加罪也。夫以一布衣而能奋其气于鼎镬之前,即此可以见人心之在唐,天理之不泯,而唐室诸臣,乃俯首听命,唯唯不敢出一言,或反为诸武画策者,视此可以内愧矣。


    原文


    神龙元年,春正月,太后疾甚,张易之、张昌宗居中用事,张柬之、崔玄与中台右丞敬晖、司刑少卿桓彦范、相王府司马袁恕己谋诛之。谓右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曰:“将军今日富贵,谁所致也?”多祚泣曰:“大帝也。”柬之曰:“今大帝之子为二竖所危,将军不思报大帝之德乎!”多祚曰:“苟利国家,惟相公处分。”遂与定谋。柬之又用彦范、晖及右散骑侍郎李湛皆为左右羽林将军,委以禁兵。


    直解


    神龙,是中宗复位年号。中台右丞,是尚书省佐贰官。司刑少卿,即大理少卿。相王府司马,是王府官僚。右羽林卫大将军,是上直宿卫官。右散骑侍郎,亦是领亲军官名。神龙元年春正月,武后寝疾在宫,病势沉重。此时中宗为皇太子,不得进见,只有两个嬖臣叫做张易之、张昌宗,朝夕在里面用事。这两人自知罪过深重,人心不平,恐武后一旦不讳,为朝臣所诛,因潜谋倾陷太子,势甚危急。宰相张柬之、崔玄与中台右承敬晖、司刑少卿桓彦范、相王府司马袁恕己五人同心商量,要诛戮二贼,以安社稷,只少一个管领禁兵的人,为之内应。时有右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他是高宗的旧臣,柬之等要引他共事,只不知他心事何如,先把一句言语去打动他,说道:“将军,你今日这富贵,是谁与你的?”多祚因想起高宗来,不觉垂泣说:“我今日这富贵,都是先帝的恩。”柬之因说:“如今皇太子是大帝之子,被易之兄弟二竖谋害,旦夕不保,将军既知追感先帝之恩,可不思所以报之乎?如今若能除了二贼竖,保全得皇太子,则先帝之恩报,而将军之富贵,可以长保矣。”多祚遂感奋说道:“当今事体,苟有可以利国家者,随相公如何处置,我无有不从。”柬之见多祚忠义,遂与定谋。又恐他一人不能独济,再用桓彦范、敬晖及右散骑侍郎李湛皆为左右羽林将军,将宿卫禁兵委之管领。已而同谋举兵,诛戮二张,迎中宗于东宫,复正大位。重立唐家社稷,皆五人之功也。按武后改物革命二十余年,虽用狄仁杰之言,立中宗为太子,以系属天下人心,然内而二张之流,盘据禁苑,外而诸武之党,布列朝廷,瞬息之间,事不可测矣。柬之等乃能协力同心,匡复神器,使唐之宗社,绝而复兴,其功可谓大矣。然柬之等皆狄仁杰所荐用,故后世论功者,不称柬之等之定难,而称仁杰之能荐贤也。


    原文


    二张之诛也,洛州长史薛季昶谓张柬之、敬晖曰:“二凶虽除,产、禄犹在,去草不去根,终当复生。”二人曰:“大事已定,彼犹机上肉耳,夫何能为!所诛已多,不可复益也。”季昶叹曰:“吾不知死所矣。”朝邑尉刘幽求亦谓桓彦范、敬晖曰:“武三思尚存,公辈终无葬地;若不早图,噬脐无及。”不从。


    直解


    二张,即前张昌宗、张易之。吕产、吕禄,是汉吕太后的侄,吕后称制时,并封为王,及后崩,二人领南北军,欲为乱,为太尉周勃所诛。机,是切肉的案。噬,是啮。麝脐有香,被人追急,乃自啮脐抉出其香,以求脱免。初张柬之与中台右丞敬晖、司刑少卿桓彦范等,既诛张昌宗、易之,而迎中宗复位,那时武氏族人,尚有武三思在。洛州长史薛季昶忧之,对张柬之、敬晖说:“今昌宗、易之二凶虽诛,而武三思尚在,就如汉时吕产、吕禄一般,使其居中用事,为祸不浅。譬如去草不去其根,这根在土,终当复生,至于滋蔓,便难图矣!”张柬之、敬晖二人都无远虑,不着三思在意,不从其言,说道:“今反周为唐,大事已定,区区一三思,其生死在我辈手中,就如案上的肉,要割便割,要切便切,量这竖子干得甚事。且二张之党,一时诛杀已多,岂可又加杀戮!”季昶见计不从,知祸乱且及己,乃叹息说:“留此祸根未能除灭,吾不知此身当死在何处矣!”又有朝邑尉刘幽求,亦知三思必能为祸,也对桓彦范、敬晖说:“武三思尚在,公等必为所害,终无葬身之地;若不及今早图,恐一旦得志,悔之晚矣!虽复噬脐求免,将何及哉!”彦范等亦不能听。后来韦后专权,三思与之私通,依旧如武后时,中宗暗弱不复能制,将柬之等五王,尽都杀了,为武氏报仇,而唐之社稷几于再乱,果如季昶、幽求之言。古语云:“树德务滋,除恶务本。”又云:“焰焰不灭,炎炎若何?涓涓不塞,将成江河。毫末不伐,将寻斧柯。”繇是观之,乱常生于所忽,几常失于不断,祸常伏于不足畏,功常隳于无远图。有天下者鉴诸。


    睿宗


    睿宗皇帝,名旦,高宗第八子。初封相王,中宗末年举兵诛韦后而即位,在位二年。


    原文


    上将立太子,以宋王成器嫡长,而平王隆基有大功,疑不能决。成器辞曰:“国家安则先嫡长,国家危则先有功。苟违其宜,四海失望。臣死不敢居平王之上。”涕泣固请者累日。大臣亦多言平王功大宜立。刘幽求曰:“臣闻除天下之祸者,当享天下之福。平王拯社稷之危,救君亲之难,论功莫大,语德最贤,无可疑者。”上从之,立平王隆基为太子。


    直解


    宋王成器,是睿宗长子。平王隆基,即玄宗,是睿宗第三子。中宗复位之后,皇后韦氏又乱政,鸩毒中宗,诸韦之党,布列左右,此时唐家社稷,几于再危。睿宗时在潜邸,其子隆基与太平公主同谋,举兵诛韦氏,拥立睿宗。睿宗即位,欲立太子,以宋王成器是嫡长子当立,而平王有匡复社稷之功,因此心下狐疑,不能决断。成器亦知平王功大,内不自安,因向睿宗力辞说:“天下之事,有经有权,假如国家无事,固当先立嫡长以正本宗;若是国家多难,幸有非常之才,出而平定之,当此之时,社稷事重,须要以功为先,不必论长。若平定大难的人,不享其报,却只以长幼之序,使无功享其成,则事违其宜,岂不失四海臣民仰望之心乎!今日之事,必立平王为是。臣宁死决不敢居平王之上。”因涕泣固请,累日不止。那时在朝大臣也都说:“平王有大功,当立为太子。”中书令刘幽求亦奏说:“臣闻天位至重,不可虚享,必是能除得祸乱的人,为天命人心所归,方当享受天下之福。近日女主临朝,国家不造,陛下在危疑之地,亦不能自保,赖平王仗义讨贼,拯济社稷之危,救护君亲之难,其功甚大。且孝友著闻,在诸王又为最贤。功德兼隆如此,正当立为太子,无可疑者。”睿宗见成器谦让,人心有归,因从诸臣之请,立平王为太子。夫古之立后者,嫡均以长,长均以贤,此不易之常道。但或遇有非常之功,如太宗之创业,玄宗之中兴,则不可以例论。高祖不能舍建成而立太宗,故建成不保首领,而太宗亦贻万世之讥;睿宗能舍成器而立玄宗,故成器得享富贵,而玄宗亦全友爱之名。二事相类,而得失之效较然矣。


    玄宗


    玄宗明皇帝,名隆基,是睿宗第三子。平韦后之乱,奉睿宗即位,以功立为皇太子,寻受禅,在位四十三年。


    原文


    以同州刺史姚元之</a>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上初即位,励精为治,每事访于元之,元之应答如响,同僚唯诺而已,故上专委任之。元之请抑权倖,爱爵赏,纳谏诤,却贡献,不与群臣亵狎,上皆纳之。


    直解


    唐制凡朝廷政务,中书省裁决,门下省审验,尚书省施行,这三省长官便是宰相。后以他官作相,或阶秩稍卑,则令同侍中中书令视事,给三品禄秩,叫做同中书门下三品。姚元之,即姚崇,初为武后宰相,再相睿宗,以计黜太平公主得贬。玄宗素知其才,欲相之。此时元之做同州刺史,在畿辅近郡,玄宗猎于渭川,遣中使召至,即拜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初玄宗即位,承韦武大乱之后,乃励精求治,既任元之为相,凡朝廷政务,事事咨访于他。元之素有干济才略,于天下事无不经心,随问随答,如响应声,更无疑滞,其余同僚在政府者,都只唯诺承顺而已。以此元之独称上意,玄宗专一委任,亲信无间焉。元之初拜相时,亦尝以十事要说玄宗,度上可行,然后受命。其中紧要的在于劝玄宗,裁抑权倖之臣,使不得干犯法禁;爱惜朝廷爵赏,不至于滥及匪人;中外群臣皆得触犯忌讳,以容纳谏诤;罢却戚里贡献,以塞媚悦之门;勿与群臣亵狎,以肃朝廷之礼。皆关系国体,切中时弊,玄宗一一嘉纳焉。尝观玄宗之任姚崇,诚千载一时之遇。君之任相也,拔之投闲置散之余,用之众忌群猜之日,可谓独断</a>于心。臣之为相也,本以识机应变之才,济以量时救弊之略,可谓不负所任。此其君臣相得树立可观,而开元之治庶几贞观之风也。


    原文


    姚元之尝奏请序进郎吏,上仰视殿屋,元之再三言之,终不应。元之惧,趋出。罢朝,高力士谏曰:“陛下新总万机,宰臣奏事,当面加可否,奈何一不省察!”上曰:“朕任元之以庶政,大事当奏闻共议之,郎吏卑秩,乃一一以烦朕邪!”会力士宣事至省中,为元之道上语,元之乃喜。闻者皆服上识人君之体。左拾遗曲江张九龄以元之有重望,为上所信任,奏记劝其远谄躁,进纯厚。元之嘉纳其言。


    直解


    左拾遗,是门下省官。曲江,是地名,即今广东始兴县。玄宗即位之初,以姚元之为宰相,倾心信任。一日,元之将升转郎官名次,面奏请旨,玄宗不答,只仰面看殿屋。元之又再三奏请,玄宗终不答应。元之只说玄宗怪他,恐有得罪,不敢再奏,疾趋而出。及朝罢,内侍高力士谏说:“陛下新即大位,总理万机,宰相奏事,正宜面定可否,何故只仰看殿屋,通不察省?”玄宗说:“我以元之为相,将国家庶政都付托与他,委任至重,惟有军国大事,不能自决者,方当奏闻,我与他商议。今郎吏小官,只可便宜处补,却也来一一奏请,使朕裁决,岂朕所以任元之之心耶?”这是玄宗专任宰相的意思,元之却不知,心怀疑惧。适遇高力士以传奉旨意到中书省中,因将玄宗的言语备细说与元之。元之心上方安,不胜欣喜。群臣闻知,都说玄宗不亲细事,而委任贤相,得为君之体。此时,左拾遗曲江张九龄以元之负天下重望,为玄宗所信任,正是可以有为之时,只恐他所用非人,无裨治道,乃上一书与元之,劝其屏斥谄谀浮躁之流,奖进纯谨忠厚之士。盖谄躁之人,凡可以阿意求容者,无所不至,必至大坏风俗,为国家之害;若是那纯厚的人,一心惟知奉公守法,必不至纷纷造作,以长事端。元之见他说得是,嘉纳其言。自是一时所用皆贤人君子,而开元之治成矣。夫人主劳于求贤,而逸于任人。玄宗之任元之,真可谓知大体矣。然须是真知宰相之贤,乃可以委任责成,不劳而治;若不择其人,而轻授以用舍之柄,将至于威权下移,奸邪得志,其危害又岂浅浅哉!故以玄宗论之,开元之中专任姚元之、宋璟而治;天宝之中专任杨国忠、李林甫而乱。委任非不同,而治乱之效如此,岂非万世之明鉴哉!


    原文


    上素友爱,近世帝王莫能及。初即位,为长枕大被,与兄弟同寝。于殿中设五幄,与诸王更处其中,谓之五王帐。薛王业有疾,上亲为煮药,回飙吹火,误爇上须,左右惊救之。上曰:“但使王饮此药而愈,须何足惜!”


    直解


    幄,是帷幕。回飙,是旋风。爇是烧。玄宗平日与众兄弟每极相友爱,及即大位,也不改变,近代为帝王的都莫能及他。初登宝位,即制为长枕大被,与众兄弟每一处宿歇。又于便殿中安设五个幄次,与兄宋王成器、申王成义、弟岐王范、薛王业、从兄豳王守礼,每日更递居处其间,饮食行坐,都不相离,就叫做五王帐。一日,薛王业患病,玄宗自己替他煎药,偶被旋风吹起药炉中火来,误烧着玄宗的须,左右侍人惊慌上前扑救。玄宗说:“但愿薛王服了这药,病得痊可,我须虽焚,何足爱惜!”其友爱恳切如此。夫兄弟至亲,本同一气,然常情多以其势分之逼而生猜忌之心,故亲之欲其贵,爱之欲其富,一忧一喜,莫不与共,惟舜能之。玄宗之友爱,近世莫及,非虚语矣。考之唐史,叙长枕大被,继以睿宗闻知喜甚。此玄宗不独全兄弟之爱,亦以顺父母之心也。彼以兄弟相残,贻忧父母,而祸延国家,如晋、隋之世者,独何心哉!


    原文


    上以风俗奢靡,秋七月,制:“乘舆服御金银器玩,宜令有司销毁,以供军国之用;其珠玉、锦绣,焚于殿前;后妃以下,皆毋得服珠玉锦绣;天下更毋得采珠玉、织锦绣等物;罢两京织锦坊。”


    直解


    玄宗初年,见当时风俗奢侈华靡,心甚恶之,欲痛革其弊。乃下诏凡上用服御器玩,系是金银妆饰打造的,着有司尽行销毁;却将这些金银就充朝廷军国的费用。其内府所积珠玉锦绣,都取在殿前用火烧了,以示不用。又以后宫不先禁止,外面人未免效尤,乃诏后妃以下,勿得用珠玉锦绣为服饰。又诏天下官民人等,再不许采取珠玉,织造锦绣等物。两京旧日有织锦坊,也命撤去了不复织造。盖珠玉锦绣,徒取观美,其实是无益之物。人君喜好一萌,必至征求四方,劳民伤财,无所不至。又且天下化之,习尚奢侈,渐至民穷财尽,贻害不小。玄宗初年,心志精明,能刻励节俭如此,所以开元之治大有可观。到后来溺于女宠,心志蠹惑,作为奇技淫巧,穷奢极丽,竭天下之财,不足以供之,至于倾覆而后已。可见治乱之机,惟系于人主之一念而已。有天下者尚鉴之。


    原文


    宋王成器等请献兴庆坊宅为离宫,制许之,始作兴庆宫。仍各赐成器等宅,环于宫侧。又于宫西南置楼,题其西曰“花萼相辉之楼”,南曰“勤政务本之楼”。上或登楼,闻王奏乐,则召升楼同宴,或幸其所居尽欢,赏赉优渥。


    直解


    天子所御宫殿外,别有临幸处所,叫做离宫。初玄宗在藩邸与宋王成器等五兄弟同居兴庆宫,号五王宅。及为天子,成器等以潜龙旧邸,不敢复居,请献兴庆坊宅为天子离宫。诏从宋王等所请,始就其处盖造宫殿,名为兴庆宫,仍各赐成器等别宅一区,环列于兴庆宫之旁。又于宫之西南,置楼二座,各题匾额。西边的题做“花萼相辉之楼”,盖取《诗经</a>》上“棠隶之华,鄂不靴靴”二句,以隶花相映比兄弟相好的意思;南边的题做“勤政务本之楼”,盖言于此察民俗,采风谣,观稼穑,劝农功的意思。玄宗暇时登楼眺望,偶闻楼下诸王宅中奏乐,即遣侍臣宣召登楼与之宴饮,兄弟同乐,或车驾亲幸其宅,酌酒赋诗,从容尽欢,赏赐金帛,优裕隆渥,近古以来,未之有也。考之玄宗事势,与太宗同。宋王成器能让,故终身享其荣;太子建成不能让,故不旋踵受其祸。此可见兄弟之际,让则福成,而彼此俱荣;争则祸成,而彼此俱辱。非独其身,且延及国家,不可不察也。


    原文


    山东大蝗,民或于田旁焚香膜拜,设祭而不敢杀。姚崇奏遣御史督州县捕而瘗之。议者以为蝗众多,除不可尽,上亦疑之。崇曰:“今蝗满山东,河南北之人流亡殆尽,岂可坐视食苗,曾不救乎!借使除之不尽,犹胜养以成灾。”上乃从之。卢怀慎以为杀蝗太多,恐伤和气。崇曰:“昔楚庄吞蛭而愈疾,孙叔杀蛇而致福。奈何不忍于蝗而忍人之饥死乎!若使杀蝗有祸,崇请当之。”


    直解


    唐时建都关中,自陕以东都叫做山东。膜拜,是长跪而拜。姚崇,即姚元之,因避开元年号,复名为崇。蛭,是水虫,即今之蚂蝗也。开元三年,山东各处地方,有蝗虫食民禾稼,民间以为天灾流行,无计可施,都只在田地之旁焚香设祭,长跪叩首,祈祷于神以为禳解,终不敢捕杀。宰相姚崇因奏请差遣御史,分诣被灾地方,督率州县官民夜间于田旁设火,凿成坑坎,将蝗虫四面驱扑,焚而埋之。议者以为蝗虫众多,恐驱除不尽,枉费人力,玄宗心亦疑之。姚崇说:“今蝗满山东,将田禾食尽,那河南、河北的百姓不能自存,都流离就食,几于尽绝,其为害至于如此,即尽力捕之,犹恐不及,岂可坐视食苗而不为之救乎!借使人力有限,不能除尽,然除得一分,亦救得一分,犹胜养之以遗患也。”玄宗见姚崇如此说,方允所奏。那时宰相卢怀慎私与姚崇商议说,蝗虫都是生命,恐杀得太多,有伤和气,反致为灾。姚崇说:“祸福之来,自有定数,只当以为民除害为主。昔楚庄王因食寒菹中有蛭虫,思量饮膳不洁,监食之臣其罪当死,若露而不罚,则法令有亏,若谴而诛之,则中心不忍,因将那蛭虫吞食,使人不见,以此腹中有疾,不能饮食。适遇令尹问疾,庄王以此告之,令尹说:‘王有如此仁德,疾不为伤。’已而王疾果愈。又楚人孙叔敖为儿时,路上遇见两头蛇,杀而埋之,回家涕泣。母问其故,叔敖说:‘闻见两头蛇者必死,我今遇之,所以涕泣。’母问:‘蛇今安在?’叔敖说:‘恐后来人复见,已杀而埋之矣!’其母说:‘吾闻有阴德者,天必报以福,汝不死矣!’其后官至令尹,享受福禄。可见人之祸福,原不在此。如今日这等拘忌,蛭也不该吞,蛇也不该杀了。今蝗灾已甚,纵而不捕,民将饿死,奈何不忍于蝗,而忍民之饿死乎?若使多杀蝗虫,果有祸报,崇请以一身当之,不以累人也。”夫王者以好生为心,故虽昆虫草木,皆当爱惜,然以大分较之,则民命为重,物命为轻。况物之害于民者,若不驱而除之,岂所以全好生之德乎!自魏以来,世皆溺于佛家杀生之戒,往往不敢伤害物命,而于小民之疾苦,反不相关,熟视其转于沟壑而莫之救,真可谓倒施矣!姚崇之言,因为捕蝗救灾而设,然即此而推之,则凡以其不爱及其所爱者,皆可以反观矣。


    原文


    或言于上曰:“今岁选叙太滥,县令非才。”及入谢,上悉召县令于宣政殿庭,试以理人策。惟鄄城令韦济词理第一,擢为醴泉令。余二百余人不入第,且令之官,四十五人放归学问。


    直解


    县令,即今知县。鄄城县,在今山东濮州。醴泉县,在今陕西乾州,唐时都关中,醴泉为京师大县。理人,是治民,唐高宗名治、太宗名世民,故唐人讳治为理,讳民为人。玄宗时,有人建言说:“今年吏部铨选叙用官员,大为冒滥,各处县令,皆非其才,全不简择,朝廷宜察之。”及新选官入朝谢恩,玄宗乃尽召那除授县令的都在宣政殿丹墀中,亲自出题考试,问他治理百姓,当如何设施,各对策一篇。那时县令所对的策,惟有鄄城令韦济,词理都好,取居第一,就擢用他做京兆府醴泉县令,量才优处之。其余二百余人,文不中第,考居中等,姑令赴任,以观其政绩何如。又四十五人,考居下等,放回原籍读书学问,以其学问未成,则道理不明,事体不熟,恐不堪作民父母故也。夫县令亲民之官,县令不好,则一方百姓都受其害,故愿治之主,每加意此官。观玄宗初政,励精如此,那为县令的,谁敢不尽职?吏部选官的,谁敢不尽心?此所以成开元之治也。


    原文


    十二月,姚崇、源乾曜罢,以刑部尚书宋璟、苏颋同平章事。璟为相,务在择人,随材授任,使百官各称其职,刑赏无私,敢犯颜直谏。上甚敬惮之,虽不合意,亦曲从之。突厥默啜,自则天世为中国患,朝廷旰食,倾天下之力不能克,郝灵荃得其首,自谓不世之功。璟以天子好武功,恐好事者竞生侥倖,痛抑其赏,逾年始授郎将。灵荃恸哭而死。


    直解


    默厥,是突厥可汗。开元四年十二月,宰相姚崇、源乾曜罢政,遂以刑部尚书宋璟、紫微侍郎苏颋同平章事。史臣因记宋璟为相,专以选择人才为主,每有铨补,必随其材器所宜,而授以职任,使大小臣工各尽所长,以修职业,无有不称其官者。且有罪必刑,有功必赏,皆秉公道而行,无所私曲。又遇政事有失,敢犯颜色正谏,不肯阿谀顺旨,以取容悦。玄宗见他这等正直,甚敬惮之,虽所言不合意旨,亦常委曲从之,其忠诚感动人主如此。突厥可汗默啜,在北虏中最为雄黜,自武后时即侵扰边境,为国患害且三十年。朝廷设谋备御,常至日晏不食,倾尽天下财力,竟不能制。后于开元三年间,有大武军子将郝灵荃,奉使突厥,因得默啜之首,献于朝廷,自谓建了不世奇功,必有破格升赏。时遇宋璟当事,思量玄宗亲平内乱,本好武功,灵荃之功虽奇,若是骤加重赏,恐有干宠喜事之人,争欲生心侥倖,图立奇功,致开边患,因痛抑灵荃之赏,守候一年,始授右武卫郎将之职。灵荃见功大赏薄,心怀恚愤,恸哭而死。盖宋璟是唐时贤相,故即拜相之日,并记其大略如此。其抑灵荃之赏,盖以防人主未萌之欲,故虽一夫抱愤而有所不恤。后来天宝年间,玄宗果然好尚边功,宠任蕃</a>将,致有安禄山之乱,方知璟之深谋远虑,非人所可及也。然考默啜之死,本为别种胡夷所杀,适遇灵荃奉送,遂传首京师,不过因人成事而已,故虽裁抑其赏亦不为过。向使灵荃果能身履行阵,得虏酋之首,而朝廷曾无以激励之,则赏功之典不信于天下矣,宋璟必不为也。


    原文


    姚、宋相继为相,崇尚应变成务,璟善守法持正,二人志操不同,然协心辅佐,使赋税宽平,刑罚清省,百姓富庶。唐世贤相,前称房、杜,后称姚、宋,他人莫得比焉。二人每进见,上辄为之起,去则临轩送之。及李林甫为相,虽宠任过于姚、宋,然礼遇殊卑薄矣。


    直解


    殿檐下叫做轩。玄宗开元初年,姚崇、宋璟继为宰相。姚崇资性明达,善应事机,于人所难处的,能委曲通变以成国家之务;宋璟资性刚直,善守法度,于所迁就的,能执持坚定,不失事理之正。这二人志向操行,虽各不同,然皆忘私徇国,协力同心,彼此相资,先后共济,辅佐玄宗,经理天下,使赋役宽平,刑戮减省,百姓每都财产饶足,户口蕃多,而天下治安。故唐家三百年贤能宰相,前在太宗时只称房玄龄、杜如晦,后在玄宗时只称姚崇、宋璟。盖玄龄善谋,如晦善断,共成贞观之治;姚崇尚通,宋璟尚法,共成开元之治。他人为相者,皆莫得而比焉。姚崇、宋璟这两人为相,玄宗甚加优礼,每进见时,玄宗在御座上站起来接待,及事毕退去,必出至檐下亲临送之,似宾客一般,其礼遇之隆如此。后来李林甫为相,虽是玄宗爱幸的人,宠眷信任,过于姚、宋,然心里便轻忽他,不加敬重,礼貌接遇甚是卑贱鄙薄,不及姚、宋远矣。此可见人主之心,其于忠佞,未尝不明。但佞臣每顺人主之欲,而人主狎之;忠臣每拂人主之欲,而人主惮之。狎者易亲,惮者易疏,其势然也。然玄宗任姚、宋则成开元之治,任林甫则成天宝之乱,敬贤狎佞,只在一念之间,而治乱遂有霄壤之别。任相者可以鉴矣。


    原文


    十年。初,诸卫府兵自成丁从军,六十而免,其家又不免杂徭,浸以贫弱,逃亡略尽,百姓苦之。张说建议,请召募壮士充宿卫,不问色役,优为之制,逋逃者必争出应募。上从之。旬月得精兵十三万,分隶诸卫,更番上下。兵农之分,从此始矣。


    直解


    这一段是记唐家府兵废坏之繇。成丁是二十岁。开元十年,始募兵充宿卫。初太宗既定天下,内设十二卫,分领诸府,外设六百三十四府,分隶诸卫,凡民六家共出一兵,无事则散耕于野,而以农隙讲习武事,每月量地远近,更番上京,以备宿卫,粮饷资装,六家共备。有事征伐,则以鱼书下府征发,而命一卫将统行;事别则将归于朝,兵散于野。国无养兵之费,兵无失业之患,将无握兵之权,而京师又得居重之意,本是良法。但其定制,民自二十岁成丁,即简选为军,至六十岁衰老才免役回籍,中间四十年在官,而其家隶于有司,庸调之类一概征派,又不免其杂徭,以此府兵渐至贫穷削弱,宿卫之士,逃匿殆尽,百姓被累,甚病苦之。至是宰相张说建议:“请出榜召募壮士,以补宿卫之缺,不必追问他是何色人役,既募为军,一切杂徭,量行优免,著为定制。那府兵逃匿的,必争出应募,不待勾摄佥补而自充矣。”玄宗从其所请,下诏募兵,才及旬月,便得兵十三万,以分隶于十二卫,谓之“骑”,定为六番,更番上下,自是长从宿卫,不免税民以供军,而兵农之分,实自此始矣。此府兵之一变也。夫自古有国家者,其祖宗立法,虽至精至当,然数世之后,亦未有不坏者,要在善守法者,补其偏,救其敝,期不失立法之初意可也。一举而更新之,不可也。唐之府兵,虽为良法,然至于中季,闾阎贫困,宿卫单弱,则其法已敝,亦有不容不变者。但尽改更番之制,而用召募充之,兵不土著,类皆市人,徒有虚名,不胜战斗,其后宿卫之兵渐弱,而方镇之势益强,此不善变之过也。


    原文


    十八年四月,以裴光庭兼吏部尚书。先是,选司注官,惟视其人之能否。或不次超迁,或老于下位,有出身二十余年不得禄者。又,州县亦无等级,或自大入小,或初近后远,皆无定制。光庭始奏用循资格,各以罢官若干选而集,官高者选少,卑者选多。无问能否,选满即注。限年蹑级,毋得逾越,非负谴者,皆有升无降。其庸愚沈滞者皆喜,谓之“圣书”,而才俊之士无不怨叹。宋璟争之不能得。


    直解


    开元十八年四月,以侍中裴光庭兼吏部尚书,掌管铨选。唐制吏部选司,铨注官员,惟视其人之能否,以为升降。若有才能卓越者,或不拘次序,超拔升迁。至于庸才凡品,或终身不得升转,老于下位,甚至有出身二十余年,尚以铨试黜落,不得食禄者。中材之人,不免淹滞。又且州县大小,亦无等级分别,或繇大州大县反补简僻地方,或初任附近,及至再迁,反得边远,升降高下,皆无一定之制。至是裴光庭为吏部尚书,始奏请用循资铨选之格,大略候选人员,只据他在先考满去任之后,经选凡几,各以多少为次,而集于吏部,原官高者,人数不多,少候几选,原官卑者,人数本众,多候几选,通不问其贤愚优劣,只是候选期满,即挨次铨注。限其年之浅深,以为升转之级,若是资俸尚浅,就有奇才异等,也不得超过前人。应选之人,自非有罪负谴,不得叙用的,都照年限迁转,有升无降。此法一行,那庸愚的人,平日淹滞下僚,一旦得积日累月,历级而升,不至沉废,人人欢喜,把光庭这选法,称为“圣书”。而才能俊杰之士,反为资序所限,不得超拔,以致老于常调,无不怨叹。宰相宋璟以为不便,极力争之,竟不能回。自此以后,升转铨选,皆以资格为准,无能变之者矣。大抵资格之法,如工之治木,规矩准绳,一定而不可易,虽拙匠可守而行。超迁之法,如医之诊疾,聆音察色,洞视五脏,必卢、扁而后可耳。然人固不可常得,而法亦不可纯任,守一定之法,而任通变之人,于资格之中而寓超拔之意,则选法不患其不平矣。


    原文


    二十一年三月甲寅,以韩休为黄门侍郎、同平章事。休为人峭直,不干荣利,及为相,甚允时望。始,萧嵩</a>以休恬和,谓其易制,故引之。及与共事,休守正不阿,嵩渐恶之。宋璟叹曰:“不意韩休乃能如是!”上或宫中宴乐及后苑游猎,小有过差,辄谓左右曰:“韩休知否?”言终,谏疏已至。上尝临镜,默然不乐。左右曰:“韩休为相,陛下殊瘦于旧,何不逐之!”上叹曰:“吾貌虽瘦,天下必肥。萧嵩奏事常顺指,既退,吾寝不安。韩休常力争,既退,吾寝乃安。吾用韩休,为社稷耳,非为身也。”


    直解


    开元二十一年三月甲寅日,玄宗用尚书右丞韩休为黄门侍郎、同平章事,盖宰相之职也。韩休为人,峻峭质直,未尝阿意希宠,以干求荣贵利达,那时人都敬重他,至是拜相,甚协时望。宰相萧嵩,初时只说他恬柔和顺,容易钤制,故引荐他。及与他同在政府议论国事,韩休守正不阿,事有未当,每每坚执,不肯曲意附和,萧嵩渐不能平,意颇憎恶之。夫尽心于国事,而不徇私恩,尽言于官长,而不为私党,这正是韩休的好处。宋璟此时罢相在京,闻知叹说:“不意韩休为相,乃能持正如此!”玄宗有时在宫中宴乐,及后苑游猎,或举动非礼,稍有过差,怕韩休知道,辄问左右说:“韩休曾知道否?”恰才说了,他的谏疏已到御前,其知无不言,为人主所敬惮如此。玄宗一日临镜,照见貌瘦,默然不乐。左右揣知其意,便逢迎说:“自韩休为相,凡事固执,违拂上意,以致陛下圣容,比于往时甚是消瘦,何不逐去他,以自快乐。”玄宗叹说:“韩休乃贤相,每事规正我以礼,我得他为辅佐,百姓每都阴受其福,我容虽是消瘦,天下必然充肥,岂可爱一身而忘天下!他与萧嵩共事,萧嵩每来奏事,事有不可,常顺我的意指,委曲承奉,我心非不欢喜,及退而思省,这等行去,甚有害于百姓,自其终夜睡卧不安。韩休每来奏事,事有不可,却极力谏诤,不肯顺从,我心虽不欢喜,及退而思省,这等行去,甚有益于百姓,自觉终夜睡卧得安,可见韩休是社稷之臣。我用韩休以为社稷,非为一身,岂可忘社稷之安危,而计一身之肥瘠乎!”繇是观之,韩休守己之正,事君之忠;玄宗知人之明,任贤之笃,皆可见矣。至于敬惮韩休一节,尤为盛德。盖自常情言之,人主尊无二上,势莫予违,况外庭临御,既劳心于万机,则宫中行乐,虽稍有过差,似亦无害者。人臣于此,岂宜与闻,就使得闻,何须苦谏。而玄宗乃兢兢然若师保在前,惟恐其见知,使能常持是心,岂有一念之纵肆,一事之过差乎!惜乎韩休去,而李林甫进,玄宗敬贤之心,终不胜其悦佞之意,而开元之治,遂转而为天宝之乱矣。


    原文


    二十四年,张守珪使平卢讨击使安禄山讨奚、契丹叛者,禄山恃勇轻进,为虏所败。夏四月,守珪奏请斩之。禄山临刑呼曰:“大夫不欲灭奚、契丹邪,奈何杀禄山!”守珪亦惜其骁勇,欲活之,乃更执送京师。张九龄批曰:“昔穰苴诛庄贾,孙武</a>斩宫嫔,守珪军令若行,禄山不宜免死。”上惜其才,敕令免官,以白衣将领。九龄固争曰:“禄山失律丧师,于法不可不诛,且臣观其貌有反相,不杀必为后患。”上曰:“卿勿以王夷甫识石勒,枉害忠良。”竟赦之。


    直解


    平卢讨击使,是幽州部下军官。穰苴、孙武都是春秋时名将。王夷甫是晋人王衍的字。石勒是胡人,称帝秦陇,国号后赵。先是营州塞上有胡人安禄山,逃入中国,养在幽州节度使张守珪部下,官至平卢讨击使。至开元二十四年,适有奚、契丹二种胡人反叛,守珪遣禄山追讨,禄山恃勇率兵轻进,遂为虏所败。守珪奏闻朝廷请将禄山依军法处斩,有旨允奏。禄山临刑大呼说:“大夫不要平灭奚、契丹二虏耶?若要平灭二虏,如何将禄山杀了,何不留我以责后效!”守珪见他辞壮,惜其骁勇,欲全活之,但已奉有明旨,不敢自专,乃执送京师,听朝廷处断。奏至中书省,宰相张九龄不从所请,遂引古事批说:“昔楚景公以司马穰苴</a>为将,使宠臣庄贾监军,那庄贾素日骄贵,穰苴与他约定日午会于军门,庄贾至日夕方至,穰苴遂对众斩之,以令三军,繇是军威大振。可见君之宠臣,若犯了军法,尚不可赦,况其他乎!又吴王阖庐,曾出宫中美女,令孙武试阵法,以宠姬二人为左右队长,约束已定,鸣鼓进兵,那宠姬大笑,孙武即将这二姬斩了,别用两个妇人为队长,鼓声一振,那妇人每左右前后跪起,皆中规矩,于是吴王知孙武善用兵,任以为将。可见君之宠姬,即试以军法尚难假借,况其他乎?今守珪为大将,军令若果能行,禄山既犯军法,即当处死,不宜轻免。”玄宗见禄山有才,不忍即杀,有旨革其官职,只着以白衣领兵,立功赎罪。九龄固争说道:“禄山失了纪律,丧败师徒,于法不可不诛。且臣见他状貌有谋反之相,今日若不早杀,后来必为国家之患。”玄宗说:“卿要学王夷甫识石勒乎?当时石勒微时,曾随人行贩洛阳,王夷甫见而异之,说:‘这胡雏有奇志,将来必为天下患。’即遣人追之,不及而返。后果扰乱中原,为晋室之祸,这是王夷甫有识见处。但禄山本是忠良之臣,如何比得石勒。卿乃以是律之,岂不枉害了他?”竟将禄山赦免,仍加宠任。后来禄山果反,玄宗方思九龄之言,虽悔无及矣。按禄山失律丧师,罪本当死,即使其无反相,亦不可赦,况骁雄黠狡之人,必有一段过人之材,足以竦动人主,而其奸猾叵测之情状,亦必有不可掩者,九龄之断,固有所试矣。玄宗不能行法,反从而崇养之,宜其及于祸也。


    原文


    秋八月壬子,千秋节,群臣皆献宝镜。张九龄以为以镜自照见形容,以人自照见吉凶,乃述前世兴废之源,为书五卷,谓之《千秋金镜录》,上之。上赐书褒美。


    直解


    开元二十四年秋八月初五日,壬子乃玄宗生辰,是日受群臣朝贺叫做千秋节。朝中群臣都献宝镜以祝圣寿,寓圆明久照之意,独宰相张九龄说:“古时镜铭上两句道得好,以镜自照见形容,以人自照见吉凶。盖把镜来照面不过见自己的形容而已,若把他人行过的事来反观内照,便知那件合道理是吉祥的事,当以为法;那件悖道理是凶祸的事,当以为戒。岂不尤切于君身,有关于治理。”于是乃备述前代帝王行</a>事,起初兴创必有所以兴创之繇,后来废败必有所以废败之故,如水有源而流之清浊,皆出于此。作事鉴十章,分为五卷,以备法戒,叫做《千秋金鉴录》,献上玄宗,盖于祝颂之中,致规讽之意。玄宗览其书甚喜,特赐御札褒答称美焉。当初太宗尝说:“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替。”这《千秋金鉴录》,便是此意。贤相之嘉谟,即烈祖之成法,所当置之座右,以备观省也。然非人主留心体验,加意推行,则亦徒具虚文,存故事而已,竟何补哉!玄宗徒能赐书褒美于献纳之时,而不能体验推行于政事之实,故天宝以后,渐不克终,质之录中所载前代事迹,往往悖其所以兴,蹈其所以废。当是时九龄虽去,而《金鉴录》犹存,尚能观省否邪?悦而不绎,玄宗之谓矣。


    原文


    初,上欲以李林甫为相,问于中书令张九龄,九龄对曰:“宰相系国安危,陛下相林甫,臣恐异日为庙社之忧。”上不从。时九龄方以文学为上所重,林甫虽恨,犹曲意事之。侍中裴耀卿与九龄善,林甫并疾之。是时,上在位岁久,渐肆奢欲,怠于政事。而九龄遇事无细大皆力争。林甫巧伺上意,日思所以中伤之,日夜短九龄于上,上浸疏之。于是耀卿、九龄,并罢政事。以林甫兼中书令;牛仙客为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


    直解


    先是吏部侍郎李林甫,为人柔佞奸猾,能迎合上意,玄宗甚宠爱之,要用为宰相。访问于中书令张九龄,九龄知林甫是奸臣,即对说:“宰相之职,辅佐人主,统率百官,关系国家安危。若用得其人,则政事清明,而天下安;若用非其人,则纪纲紊乱,而天下危。岂可不择人而授。林甫乃邪佞之臣,陛下若以为相,臣恐其误国殃民,异日为宗庙社稷之忧,悔之无及。”玄宗正喜林甫,不信九龄之言,竟以林甫为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那时九龄方以文章学术为玄宗所重,宠遇甚隆,林甫闻其言,心虽怀恨,外面还曲意奉承,不敢显露。时有侍中裴耀卿,与九龄相厚,林甫因恨九龄,遂连耀卿也疾恶,谋欲并伤之,只不得间隙。适是时玄宗在位年久,见天下治平,心志懈惰,渐肆奢欲,将国家政事,怠而不理。九龄却不肯阿顺,遇事无大小,都要正言力争,玄宗心里已有些不快。那李林甫善于窥伺,揣知上意,每日寻思要暗害九龄,见有一二事忤旨,遂日夜在玄宗面前谮毁九龄之短。玄宗不知林甫之奸,只以所言为实,待九龄渐觉疏慢。至是以耀卿、九龄为阿党,并罢政事,即令林甫兼中书令以代九龄。又朔方节度使牛仙客,曾被九龄沮抑,因拜为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与林甫并相,盖林甫欲引九龄所不悦之人,以固其党耳。按玄宗即位以来,所用宰相如姚崇、宋璟、卢怀慎、韩休、张说、张九龄,都是正人君子,各尽所长,同心匡辅,所以二十四年之间,海内宴然,闾阎富庶,治平之效,直与贞观比隆。只因用一李林甫,被他以甘言佞辞,逢迎为悦,外面却专权乱政,壅蔽朝廷,以致政事日非,生民受害,至于酿成天宝之乱。则君子小人进退之间,乃治乱安危之机也,可不慎哉!


    原文


    上以户部郎中王为户口色役使,志在聚敛,按籍戍边六岁之外,悉征其租庸,有并征三十年者,民无所诉。上在位久,用度日侈,后宫赏赐无节,不欲数于左、右藏取之。探知上指,岁贡额外钱帛百亿万,贮于内库,以供宫中宴赐,曰:“此皆不出于租庸调,无预经费。”上以为能富国,益厚遇之。务为割剥以求媚,中外嗟怨。


    直解


    这一段是记玄宗用聚敛之臣,以快己欲而失民心的事。藏,是库藏,唐设左、右藏,以收贮每岁天下额征的钱帛。其取民只有三件:有田则有租,如今税粮便是;有身则有庸,如今差徭便是;有家则有调,如今绢布便是。天宝四年,玄宗用户部郎中王为户口色役使,盖管理民间户口及杂色徭役之官也。王是个邪媚小人,他的意向只在聚敛钱帛以供人主之费,全不顾百姓的穷苦。且如旧制抽丁戍边,六年一换,这六年中都免纳粮当差,后来只因那戍边死者,边将多不申报,以致原籍未与开豁,空有籍贯,本无人丁。王乃按据户籍,逐一查出那戍边死亡的,只除六年不征外,其余不拘年月久近,一概都问他追征粮差。其最久的,有连征三十年者,这都是里中百姓赔偿,家家被累,无处告诉。只举这一件,别事可知。此时玄宗在位日久,心志荒惑,御前用度日渐奢侈,后宫赏赐滥费无节,不欲数数关白有司,就左藏右藏里面取给,要别做个方法。王探知玄宗这意思,乃于每年租庸调正额外,更贡献钱帛百数十万,别贮于内庭库藏,专以供给宫中宴乐赏赐之费,奏说:“这钱帛都不出于租庸调三件里面,不关系正经钱粮,无损于民者。”玄宗只道他会设法取用,以富足国家,是个有才干的人,愈加宠任,礼遇优厚。王亦自以为得计,专一额外巧取,刻剥小民,以媚悦主上。民不能堪,内而京师,外而郡国,无有不嗟叹怨恨者矣。玄宗初政清明,足称有唐英主,末年乃信用聚敛之臣,驯致大乱而不悟,何哉?盖内蛊于多欲,外惑于巧佞故也。夫天地生财,止有此数,不在民,则在官,安得常赋之外,又有百亿万之入。巧佞之臣借言不加赋而用足,其实都是刻剥小民取来,人主但见眼前充足,便喜其能,而不知闾里号啼之声,困苦之状,有耳目所不忍闻见也。然使为人主者清心寡欲,节用爱人,绝无益之玩好,裁无名之赏赐,则虽有聚敛之徒,工为巧佞,亦何至于中其术哉!此治乱安危之几,不可不深念也。


    原文


    八载春二月,引百官观左藏,赐帛有差。是时州县殷富,仓库积粟帛,动以万计。上以国用丰衍,故视金帛如粪壤,赏赐贵宠之家,无有限极。


    直解


    玄宗末年,用宇文融、王之流,掌理天下财赋,暴征横敛,无所不至,故一时帑藏充溢,自古未有。至是年天宝八载二月,玄宗因率领百官进到左藏中,阅视所积金帛,以夸耀富盛,因以帛分赐百官,大小有差。盖是时天下承平日久,各处州县,都殷实富足,所以诸臣巧立名色,竞为聚敛,仓库中所积的粟米布帛,动以万计。玄宗晚年志昏,又见财用丰足,心遂侈荡,无有撙节,看那金帛等物犹如粪土一般,任意浪费。一时贵宠之臣,但是心中所喜的,即横加赏赐,无复限量。如杨国忠五宅珠玉锦绣,充溢街衢;为安禄山造第,官室器具皆以金银为饰。自古赏赐之滥,用度之奢,未有甚于此矣。夫朝廷之财赋,皆百姓之脂膏,有司头会箕敛,棰楚诛求,小民至于鬻妻卖子,以充赋役。人主深居九重之中,不知财货之所繇来,艰苦如此,往往暴殄天物,以作无益之事,赏无功之人,而乱亡之祸随之,盖亦深可哀矣。有天下者,尚鉴之哉!


    原文


    十一月,李林甫薨。上晚年自恃承平,以为天下无复可忧,遂深居禁中,专以声色自娱,悉委政事于林甫。林甫媚事左右,迎合上意,以固其宠;杜绝言路,掩蔽聪明,以成其奸;妬贤嫉能,排抑胜己,以保其位;屡起大狱,诛逐贵臣,以张其势。自皇太子以下,畏之侧足。凡在相位十九年,养成天下之乱,而上不之悟也。


    直解


    天宝十一载十一月,宰相李林甫薨。史臣因记林甫为相,大略以著其奸邪之状,说:玄宗自开元以来,励精图治,海内无虞。及至天宝年间,自恃天下承平,以为治功已定,无复可忧,遂只深居宫中,专以音乐女宠自取娱乐,将国家政事都委托于林甫,任其所为。于是林甫独掌大权,威福繇己,日惟曲为谄媚,以奉事左右,探知玄宗心所欲为,每每先意迎合,要奉承得主上欢喜,以固结其宠眷;又恐臣下进言发其奸状,于是杜绝言路,使大小群臣都不敢上疏建言,以掩蔽朝廷耳目,因而自遂其奸;又且妒忌贤能,不使进用,若有才望功业胜似自家的,必百般排抑之,以保其禄位;这等专权用事,又恐天下人心不服,于是用一般深刻的人,屡起大狱,将朝廷贵臣牵连罗织,诛戮贬窜,以张大自家的权势,使人人惧怕。其平日所为,虽不能尽述,大率不出此四者。那时自皇太子以下,贵戚大臣莫不畏其倾陷,侧足而行,其权势薰灼,至于如此。凡在相位专任十九年,致海内绎骚,人心离叛;天下之乱,虽繇禄山等发之,其实是林甫养成,而玄宗不之悟也。夫自古人主若明知臣下之奸,必不肯用;惟是不知其奸,而终以为贤,所以信任而不疑。然使其将大小政事,件件自家留心,则虽有奸臣,亦不能壅蔽;惟是安于逸乐,而不亲庶政,所以壅蔽而不知。然则明于知人之道,固所当求,而逸于任人之说,尤不可不讲也。


    原文


    侍御史李宓将兵七万击南诏,全军皆没。杨国忠隐其败,更以捷闻,益发中国兵讨之,前后死者几二十万人,无敢言者。上尝谓高力士曰:“朕今老矣,朝事付之宰相,边事付之诸将,夫复何忧。”力士对曰:“臣闻云南数丧师,又边将拥兵太盛,陛下将何以制之!臣恐一旦祸发,不可复救,何谓无忧也!”上曰:“卿勿言,朕徐思之。”


    直解


    南诏是蛮夷国名,即今云南地方。唐时南诏,在剑南边外。自高宗以来,世入中国朝贡,至玄宗末年,因宰相杨国忠用其故人鲜于仲通为剑南节度使,处置乖方,将南诏激反,后遂连兵不解。至是国忠遥领剑南节度使,以侍御史李宓为留后,领兵七万进讨南诏。那夷王阁罗凤故诱官军深入重地,举国攻围,李宓遂为所擒,全军皆没,无一人生还者。国忠以启衅繇己,失事地方又是自家所管,遂将这败军情繇隐下,反报功奏捷,欺罔朝廷,益大发中国之兵,分道讨之。那云南在万里之外,又多瘴疠,师老财费,不能取胜,前后死者几有二十万人。朝中群臣明知此事,只畏国忠之威,无人敢说。玄宗不知,只道天下无事,曾向内侍高力士说道:“朕在位四十余年,今已老矣,看来天下承平,不必劳心,今只将朝廷政事付托与宰相使之办理,边上军情付托与诸将使之防御,朕只恭己无为而已,夫复何忧。”力士对说:“陛下深居禁中,不知外面的事。臣闻云南自用兵以来,虽屡有捷报,其实丧了许多人马,都隐匿不闻,又各边节度使专制一方,坐拥强兵,威权太盛,陛下将何以制之。臣恐养成祸乱,一旦窃发,将至不可复救,何谓无忧也!”力士此言,明指杨国忠、安禄山二人。玄宗心里也觉悟,因说:“你且莫言,待我慢慢思量,再作区处。”盖亦知其不可,而老耄偷安,不能决断耳。古人有言:“堂上远于百里,堂下远于千里。”言壅蔽之害深也。明皇以朝事付之杨国忠,至于丧师二十万而不知;以边事付之安禄山辈,至于逆谋已成而不悟。当其祸机之伏,岂止力士知之,下至咸阳父老亦知其必败,而玄宗方自以为泰山之安。壅蔽之祸至于如此,可不戒哉!


    原文


    十一月甲子,禄山发所部十五万众,反于范阳。于是引兵而南。时海内久承平,百姓累世不识兵革,猝闻范阳兵起,远近震骇。河北皆禄山统内,所过州县,望风瓦解,守令或开门出迎,或弃城窜匿,或为所擒戮,无敢拒之者。


    直解


    范阳,即今顺天永平一带地方。天宝十四载十一月甲子日,安禄山反。初,安禄山以平卢节度使兼河北、河东,专制三道,久蓄异志。宰相杨国忠又数以事激之。至是遂假密诏,尽发其部下兵共十五万众,反于范阳,引兵而南。此时天下承平日久,百姓安乐,累世以来不识兵革,一旦闻范阳兵起,远近震骇。河北地方,又在禄山统属之内,威令素行,但是贼兵所过的去处,大州小县都望风瓦解,不能抵挡。那为郡守县令的,或开门迎降,或弃城逃避,或稍稍出战便被擒缚诛戮,无有敢拒敌者。于是东京不守,而贼势日逼,天子幸蜀,而宗社几亡矣。原其所以至此,非禄山能乱唐,乃唐自乱耳。盖玄宗末年,溺于声色,用度奢侈,信任小人,专意聚敛,剥民膏血,天下人心久失,法令不行,武备废弛。而禄山本胡雏异类,乃引为腹心,宠任太过,养成骄悍。又使之专制三道,委以重兵,听选番夷以代汉将,是启其异志,而资其横行也。虽欲不乱,其可得乎!人主察此,则所以固人心,振武备,慎威福,节宠倖者,诚不可一日不兢兢矣。


    原文


    初,平原太守颜真卿</a>,知禄山且反,因霖雨,完城浚濠,料丁壮,实仓廪。禄山以其书生,易之。及禄山反,牒真卿以平原、博平兵七千人防河津。真卿遣平原司兵李平间道奏之。上始闻禄山反,河北郡县皆风靡,叹曰:“二十四郡,曾无一人义士邪!”及平至,大喜曰:“朕不识颜真卿作何状,乃能如是!”真卿使亲客密怀购贼牒诣诸郡,繇是诸郡多应者。真卿,杲卿之从弟也。


    直解


    平原、博平,是唐时河北二郡,俱在今山东地方。史臣记说当时安禄山未反时,有平原太守颜真卿,因在河北统内,与范阳相近,见禄山阴蓄异志,知其将反,要预先防备,恐他知觉,适遇霖潦,因假以为名,修筑城垣,浚深濠堑。又佥补民间丁壮,以备选兵;积蓄仓廪粟米,以储粮饷。禄山只道他是个书生,无能为,心里轻易他,不把来当事。及禄山已反,发兵南下,河北郡县都是所属地方,大半降附,因行文牒与真卿,着他领平原、博平二郡兵七千人,防守黄河渡口,以备官军。真卿拒而不从,即遣平原司兵参军李平,繇小路潜入京师奏报。玄宗初时闻禄山反,河北郡县都望风而靡,因叹息说:“河北地方共有二十四郡,这许多官员都是朝廷臣子,就没一个忠义之士替国家出力耶!”及李平赍奏至京,方知平原一郡不肯从贼,玄宗大喜说:“朕平昔不认得颜真卿是怎么模样,乃能尽忠为国如此!”真卿又遣所厚宾客密怀文牒“悬购贼赏格”,分诣邻近各郡。那各郡守臣见真卿如此忠义,也都感奋相率起兵,推真卿为盟主,同心讨贼。真卿乃常山太守杲卿从弟。常山亦在河北统内,杲卿仗义勤王,与真卿声势相倚,随为禄山所攻,力不能支,骂贼而死。后来真卿官至太师,奉使贼臣李希烈军中,亦不屈而死。这是颜真卿兄弟始末。按唐太宗有言:“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人臣平居之时,俱享朝廷爵禄,一旦国家有难,往往全躯自保,甚至甘心从贼,而真卿兄弟独能以二郡之兵,纠合忠义,同奖王室,至于先后节死,若合符契。其芳名大节,直与日月争光,真万世人臣所当法也。


    肃宗


    肃宗皇帝,名亨,是玄宗第三子。开元中,立为皇太子。安禄山之乱,玄宗幸蜀,太子分兵北行,至灵武为诸将所拥立,在位七年。


    原文


    上惧,召宰相谋之。杨国忠首倡幸蜀之策。上然之。乙未,出延秋门,至咸阳,日向中,上犹未食,国忠自市胡饼以献。于是民争献粝饭。有老父郭从谨进言曰:“禄山包藏祸心,固非一日,亦有诣阙告其谋者,陛下往往诛之,使得逞其奸逆,致陛下播越。是以先王务延访忠良,以广聪明,盖为此也。臣犹记宋璟为相,数进直言,天下赖以安平。自顷以来,在廷之臣以言为讳,惟阿谀取容,是以阙门之外,陛下皆不得知。草野之臣,必知有今日久矣。但九重严邃,区区之心无路上达。事不至此,臣何繇得睹陛下之面而诉之乎!”上曰:“此朕之不明,悔无所及。”慰谕而遣之。


    直解


    蜀地,即今四川。唐时长安禁城西门,叫做延秋门。咸阳,即今陕西西安府咸阳县。初,安禄山既反,宰相杨国忠尚以为不足忧,及潼关失守,玄宗方才畏惧,乃召宰相商议计策。杨国忠独先倡说,请车驾幸蜀地,以避贼兵。那时玄宗仓皇失措,便道他说的是。六月乙未日黎明,玄宗带领宫眷、皇子、皇孙径出延秋门,望西去,行四十里,至咸阳县。所过地方,官吏逃窜,供给缺乏,日已向中,玄宗尚未进膳,杨国忠自往民家买得些蒸饼,献上充饥。于是百姓每知道御前不择美恶,争献粗饭,那皇孙辈以手掬食,须臾而尽,其途中困苦如此。有个年老的百姓,叫做郭从谨,因进前说道:“安禄山恃宠眷,拥强兵,阴怀反意,要倾危社稷,已非一日。人皆知其谋,也曾有亲到阙下,告他谋反者,陛下往往不信,反将告的杀了。遂使安禄山肆无忌惮,得逞其奸逆,以致今日乘舆播迁,道路颠沛,皆壅蔽之为祸也。是以古先帝王,不敢偏信独任,务在延访忠良,以天下为耳目,广开聪明,使上下之间无有间隔,为是故耳。臣犹记开元之初,宋璟为相,凡朝政得失,四方利病,往往直言无隐,故主上聪明日广,天下赖以治平。近年以来,在廷诸臣,惟恐直言得罪,以为忌讳,每事只阿顺谄谀,徒取容悦而已。是以人主深居禁中,耳目有限,阙门之外,皆不得知,上下隔绝,奸宄恣行。臣在草野,必知国家有此祸乱,不待今日。但君门远于万里,下情不得上通,向使事不至此,则陛下高拱</a>九重,无繇与百姓相接,臣亦何能仰睹天颜,而诉此衷曲乎!”玄宗说:“此朕往时昏蔽不明,致有今日,实其自取,虽复追悔,亦何及哉!”因慰谕郭从谨而遣之,以谢其殷勤之意焉。繇是观之,此一君之身耳,当其清明,直臣在朝,民情无所蔽则治;当其昏惑,佞臣在朝,民情无所诉则乱。方其治也,端居九重,玉食万方而有余;及其乱也,道路播迁,粝食充饥而不足。治乱安危之几,亦可畏矣。况幸蜀之举,又失策之甚者,安有为天下主,乃委弃其宗庙社稷、九族百官于贼,而苟图自全者乎?且蜀地虽险,偏安一隅,可以退守,不可以进取。向非天意祚唐,百姓拥留太子,收兵灵武,克服两京,则天下事去矣。然则人君守社稷,即有急难,国都岂可轻弃哉!


    原文


    太子至平凉数日,朔方留后杜鸿渐迎太子于平凉北境,说太子曰:“朔方,天下劲兵处也。今吐蕃请和,回纥内附,四方郡县大抵坚守拒贼,以俟兴复。殿下今理兵灵武,按辔长驱,移檄四方,收揽忠义,则逆贼不足屠也。”秋七月,太子至灵武。裴冕、杜鸿渐等上太子笺,请遵马嵬之命,即皇帝位。太子不许。冕等言曰:“将士皆关中人,日夜思归,所以崎岖从殿下远涉沙塞者,冀尺寸之功。若一朝离散,不可复集。愿殿下勉徇众心,为社稷计。”笺五上,太子乃许之。是日肃宗即位于灵武,尊玄宗曰“上皇天帝”,赦天下,改元至德。


    直解


    平凉,即今陕西平凉府。朔方,即今宁夏地方。署掌节度使叫做留后。灵武,即朔方镇城。马嵬是驿名,在今陕西兴平县地方。先是禄山攻破潼关,玄宗出奔幸蜀,行至马嵬驿,父老百姓都遮道请留。玄宗不住,命太子在后面宣慰。那父老人等遂拥住太子,请回兵兴复长安。玄宗因宣旨传位,太子不受。于是车驾西幸,太子领兵北行,至平凉,屯驻数日。时有朔方留后杜鸿渐闻太子此来,欲请至朔方共图匡复。乃令人整顿资储,亲自迎接太子,至平凉北境,因说太子道:“朔方一镇,士马精强,四方无比,乃天下劲兵处也。西面则吐蕃请和,北面则回纥内附,皆可以借兵入援。内而四方郡县虽被贼攻掠,然大率都为国家坚守拒贼,以待大兵东讨,兴复社稷,可见天下大势未至动摇。今殿下只驻劄灵武,整兵蓄锐,按辔徐行,长驱而进,传布文檄于四方,收揽忠臣义士,以为己用。将见四方人心,闻风响应,出兵勤王,唯恐或后。量这些逆贼岂有不屠灭者乎!”太子从其言。秋七月,遂至灵武。时又有河西司马裴冕也在灵武,与鸿渐图谋,因见玄宗入蜀,恐人心离散,遂上笺太子请遵马嵬传位之命,即皇帝位,以系属人心。太子以未经请命,不肯允许。冕等因说:“殿下不即大位,固是孝思。但这些从行将士都是关中人,离家远来,日夜思归。所以不惮崎岖艰难,跟随着殿下远到这沙漠穷边,无非欲乘时讨贼,希望立尺寸之功,以求爵赏。今若不正位号,则人心失望,倘或一旦解散,恐再不可收集,凭何恢复?愿殿下勉强曲徇众心,为社稷大计。”笺凡五上,太子方允其请。是日甲子,肃宗即位于灵武城南楼,遥尊玄宗为“上皇天帝”,大赦天下,改元至德。


    原文


    灵武使者至蜀,上皇喜曰:“吾儿应天顺人,吾复何忧!”乃制:“自今改制敕为诰,表疏称太上皇。四海军国重事,皆先取皇帝进止,仍奏朕知。俟克复上京,朕不复与事。”仍命韦见素、房琯、崔涣奉传国宝玉册,诣灵武传位。


    直解


    肃宗既即位于灵武,因遣使奉表入蜀,奏知玄宗。使者至蜀,具陈群臣恳请,太子辞避之意,玄宗大喜说道:“朕避贼西行,中原无主,天命人心皆归太子。吾儿此举,上应天命,下顺人心,使宗社有所付托,苍生有倚寄,吾复何忧!”乃下诏说:“自今以后,凡朕所出的制诏敕命,改称为诰;臣下所进的表章奏疏,只称太上皇,以别于新君。天下事务,但关系军国大事,都先奏知皇帝,取其裁决以为进止,然后奏朕知道。待后克复长安,还归都邑,朕自退居别宫,不复预闻政事,悉听皇帝处分。”于是特命宰执大臣韦见素、房琯、崔涣等赍捧传国宝玺,及玉制册文,亲诣灵武,传授天位。此玄宗与肃宗父子授受之始末也。按此时玄宗既已西幸,中原无主,其事势亦有不得不然者。但肃宗久在东宫,令德素著,使其拥储副之重,称制讨贼,天下人心,谁不归之,何假位号以为重。玄宗知之,亦必致命传位,不待灵武使者之至而后发册矣。乃当时大臣不知学术,不能以道事君,致使肃宗有自立之名,而奸邪小人,又从而构煽其间。至于西内劫迁,贻讥后世,殊可惜也。


    原文


    上与李泌出行军,军士指之,窃言曰:“衣黄者,圣人也。衣白者,山人也。”上闻之以告泌曰:“艰难之际,不敢相屈以官,且衣紫袍以绝群疑。”泌不得已,受之,服之入谢。上笑曰:“既服此,岂可无名称!”出怀中敕,以泌为侍谋军国、元帅府行军长史。泌固辞,上曰:“朕非敢相臣,以济艰难耳。俟贼平,任行高志。”泌乃受之。


    直解


    唐制,三品以上官,衣紫袍。先是肃宗为太子时,曾以京兆处士李泌为宾友。及自马嵬北行,遣使召至灵武,与之图议大政,旦夕不离。尝欲以为宰相,李泌不受。适一日,肃宗与李泌同出巡视军营,军中一时不能分辨,只见军士每指着肃宗、李泌,私相告语说:“那穿黄袍的,是圣上;那穿白的,乃是山人李泌也。”肃宗要授李泌以官,正无方略,忽闻此言,因与李泌说:“方今军旅艰难之际,卿既不受官职,朕亦不敢相屈,但将士耳目所属,若只服山人之衣,恐人心疑惑,可且穿一件紫袍,以便出入。”李泌不得已拜受,因衣紫袍入谢。肃宗即笑说:“卿既穿了这样服色,岂可无官职名号。”因怀中取出一道敕命,以李泌为侍谋军国、元帅府行军长史。此时,皇子广平王俶为天下兵马元帅,故以李泌佐之,仍朝夕参谋军国大事。这是肃宗计用李泌。李泌原是隐士,不愿做官,仍固辞不拜。肃宗乃说:“卿志在物外,本是布衣之交,朕非敢以官爵相臣。但今宗社未复,国步艰难,欲暂劳弘济,不得不假以职名。待逆贼既平,天下无事,那时任你辞职归山,以行高志,不敢复强矣。”李泌见肃宗如此说,方肯受职。后来两京平复,车驾还朝,李泌果然归隐,肃宗亦不苦留矣。夫肃宗在羁旅之中,而能屈己下贤,委曲任用如此,故能扫荡胡尘,光复神器。得贤者昌,信非虚语。至于李泌以奇谋大略,历事三朝,运筹帷幄,再襄大难,而又翱翔物外,不贪荣宠。考其平生出处,与汉之子房颇有相类,固一时之间气也。


    原文


    房琯喜宾客,好谈论,多引拔知名之士,而轻鄙庸俗,人多怨之。北海太守贺兰进明诣行在,言于上曰:“晋用王衍为三公,祖尚浮虚,致中原板荡。今房琯专为迂阔大言,以立虚名,所引用皆浮华之党,真王衍之流也。”上繇是疏之。


    直解


    车驾暂驻的去处,叫做行在。板、荡,皆雅诗篇名,是说天下丧乱的意思。此时房琯自蜀奉册宝至灵武,肃宗见其仪度庄整,言语明畅,又闻他素有重名,遂倾心信任,委以政事。房琯平日喜接宾客,延揽豪俊,又好与人谈论,引拔当世知名的士人,而轻忽鄙薄那寻常庸俗的人,过于分别,不能包容,以此被他轻鄙的,都怨恨他。那时有北海太守,姓贺兰名进明者,素与房琯有隙,偶至行在朝见,遂奏肃宗说道:“晋家只为轻徇虚名,任用王衍以为三公,秉执朝政。王衍祖尚老庄,崇事浮虚,专以清谈为事,不把国家政务在意,以致人心邪僻,法度废弛,中国丧乱,沦于夷狄,其祸如此。今房琯平日也只好谈老子</a>浮屠,遗落世事,务为迂阔大言,高自称许,以窃虚名。他所引用的也都是这般样人,浮薄虚华,言过其实,无裨世用。琯在今日,正是王衍之流,若重用之,必误天下。”肃宗因贺兰进明之言,自是遂疏房琯,不甚亲信矣。然进明之言,实中房琯之病。可见延揽人才,讲求政务,虽是宰相之职,亦必综核精审,体验真切,循名而责实,察言而观行,使浮华之人,不得售其欺,迂阔之言,不得淆其听,然后可。不然,是蹈房琯之覆辙,而踵王衍之祸机也。万世而下,君之择相,与相之择人,皆不可不知。


    原文


    上谓李泌曰:“今郭子</a>仪、李光</a>弼已为宰相,若克两京,平海内,则无官以赏之,奈何?”对曰:“古者官以任能,爵以酬功。汉魏以来,虽以郡县治民,然有功则锡以茅土,传之子孙,至于周、隋皆然。唐初未得关东,故封爵皆设虚名,其食实封者,给缯布而已。贞观中,太宗欲复古制,大臣议论不同而止。繇是赏功者多以官。夫以官赏功有二害:非才则废事,权重则难制。倘使禄山有百里之国,则亦惜之以传子孙,不反矣。为今之计,俟天下既平,莫若疏爵土以赏功臣,则虽大国不过二三百里,可比今之小郡,岂难制哉!”上曰:“善。”


    直解


    肃宗与李泌说道:“近日安禄山之乱,全得朔方节度大使郭子仪与河东节度使李光弼二臣率兵破贼,立大功于国家。见今加升官阶至同平章事,都是宰相职衔,名位已极。若以后克复两京,平定海内,那时无官以赏之,为之奈何?”李泌对说:“以官赏功原非古制,盖古者设官分职,只要任那有能力的人,如其才堪为某官,方授以某官之职。至于有功之臣,则以封爵酧之,而不任以事。汉魏以来虽立郡县,任守、令以治民。然人臣立有功绩,则分茅胙土,封以国邑,使之世有其地,以传之子孙,至于后周及隋,亦莫不然。至我唐初开国时,止有关中之地,关东各路尚为群雄所据,未及版图,故一时封爵功臣,虽有国邑之号,皆是虚名。中间有食实封者,只是给以缯帛布匹而已,亦未有分土也。是自三代以来封建之法,至唐初而始废。贞观年间,太宗欲复古制,分封世袭,因大臣议论不同,其事遂止。自是以后,封爵不行,有功者多以官赏之。夫以官赏功有二不便:其人虽有功,然其才未必能称此官,而强以任之,必至于废弛职业,一不便也;官职太崇,则权势因之而重,或至骄纵难制,二不便也。不如以爵赏之,于事体为便。盖人一有爵土,则自保之念重,向使安禄山有百里之国,可以为世业,则亦谨守爱惜以传之子孙,必不谋反矣。可见赏功当以爵,而不当以官也。为今之计,俟天下既平,莫若分疏爵土以赏有功之臣,则虽国邑至大者,亦不过二三百里,只好比得今之一小郡而已,操纵指使唯朝廷所命,岂难制哉!若以官赏之,恐二者之患,不能免也。”肃宗闻李泌之言,深以为是。然赏功之典,实朝廷激劝大权。官为职业所系,固不可轻,而爵为名器所关,亦不可滥。肃宗之时,府库无蓄积,诸将出征皆给空名告身,以备赏功,至应募入军者,一切衣金紫,而官爵俱滥矣。李泌虽欲复封建之法,亦不能救也。论功辨才者,宜慎之。


    原文


    十一月,广平王俶、郭子仪来自东京,上劳之曰:“吾之家国,繇卿再造。”十二月,上皇至咸阳,上备法驾迎于望贤宫。上皇即日幸兴庆宫,遂居之。上累表请避位还东宫,上皇不许。


    直解


    广平王俶,是肃宗长子,即代宗。唐以长安为西京,洛阳为东京。咸阳是西京县名,县东有望贤宫,是天子游幸的去处。兴庆宫,是玄宗旧邸,改为宫,叫做南内。肃宗初在灵武,以长子广平王俶为天下兵马元帅,郭子仪为副元帅,统兵讨贼。至德二年九月,收复西京。十月,收复东京。十一月,肃宗在西京,广平王俶、郭子仪自东京来朝见。肃宗慰劳郭子仪说道:“自禄山叛乱,两京失守,我祖宗创造的基业几至丧亡。今日荡平逆贼,收复两京,朕之家国,危而复安,乱而复定,乃繇卿等奋勇效忠所致,恰似替我重新创造一番,这等大功,社稷所赖,卿辈劳苦,实切朕怀。”这是肃宗归功臣下的意思。初,肃宗收复西京时,即遣使入蜀奉迎玄宗。十二月丙午,玄宗还至西京咸阳县,肃宗即备仪仗卤簿,亲往迎接于望贤宫中。那时肃宗虽已为天子,身上还着紫袍,下马趋拜,玄宗特取黄袍着他换了。次日,玄宗入都城,暂御大明宫,宣慰百官,告谢九庙。即日,幸兴庆官,遂居之,盖退就南内,以避正殿也。肃宗屡次上表,请避天位,还居东宫,玄宗终不听从。盖其君臣父子之际,亦出于天理人情之至,而非繇于矫饰矣。惜乎良心虽见于艰难厎定之初,而私意竟昏于宴安嬖倖之后。故郭子仪再造唐室之功,不能不夺于鱼朝恩之谮;上皇兴庆宫之养,不能不迁于李辅</a>国之谋。夫小人谗说之害人国家,可畏也哉!


    原文


    十二月,平卢节度使王玄志薨,上遣中使往抚慰将士,且就察军中所欲立者,授以旌节。高丽人李怀玉为裨将,杀玄志之子,推侯希逸为平卢军使。朝廷因以希逸为节度副使。节度使繇军士废立自此始。


    直解


    平卢,即今永平、卢龙等处地方。乾元元年十一月,是时河北未平,适遇平卢节度使王玄志薨,肃宗只当别命重臣往代其任,方是朝廷体统,却只为用兵之后,恐一有处分,人心摇动,遂为姑息之政,差中使往平卢军中安抚慰劳将士。因访察军中将士要立何人为帅,即授以旌节。那时平卢部下的副将李怀玉,原是高丽人,平日与副将侯希逸为党,遂杀玄志之子,而推希逸为平卢主帅,以待朝命。朝廷不得已,因从其请,即以希逸为节度副使。自此以后,各镇将士观望成风,节度使若抚恤不周,失了众心,即为军士所逐。其部下将士以私恩小惠,邀结人心的,即共推以为主帅。其废其立,皆不繇朝廷,只繇军士,实自侯希逸始也。夫人君所以制驭海内,而统人群者,不过以威福予夺之柄,在上而不在下也。今乃以军士之向背为主帅为废立,繇是偏裨士卒逐杀主帅,朝廷不治其罪,反以其位授之,而纪纲法度荡然无复存者矣。欲天下之不乱,其可得乎!然求其所以,不过一念之姑息所致也。有天下者其鉴诸。


    代宗


    代宗皇帝,名豫,是肃宗长子,在位十七年。


    原文


    六月,礼部侍郎杨绾上疏,以为:“古之选士必取行实,近世专事文辞。自隋炀帝始置进士科,犹试策而已。至高宗时,考功员外郎刘思立始奏进士加杂文,明经加帖括。从此积弊,转而成俗。朝之公卿以此待士,家之长老以此训子。其明经则诵帖括以求侥幸。又举人皆令投牒自应。如此,欲其返淳朴,崇谦让,何可得也!请令县令察孝廉,取行著乡闾,学知经术者,荐之于州。刺史考试,升之于省。任各占一经,朝廷择儒学之士,问经义二十条,对策三道,上第即注官,中第得出身,下第罢归。又选当作道字。举亦非理国所资,望与明经、进士并停。”或以为明经、进士,行之已久,不可遽改。事虽不行,识者是之。


    直解


    唐时取人,有明经、进士两科。帖括,是就所书经中掩其两端,中间惟开一行,帖三字以试之,而括取萃会其义。今之科场出题试士,即其遗意也。广德元年六月,礼部侍郎杨绾上疏说道:“古时选举贤士,必取其有德行之实,方荐之于朝。近世以科目取士,专校文辞,不察行检。自隋炀帝时始设进士之科,然其初犹只试时务策而已。至我朝高宗时,考功员外郎刘思立始奏将进士加词赋、杂文二篇,以考其文艺,明经加试帖之法,以验其记诵。自此以后,天下之士,皆以声病记问为进身之阶,积弊相沿,展转成俗。在朝之公卿惟以此待天下之士,而不复观其志行;人家父兄长老惟以此训其子弟,而不复教以进修。其明经亦不全通经旨,只将那有司常帖的括取萃会为书,转相诵习,以求侥幸。又明经、进士每年入试皆令投文州县,自求应举,与古人辟举征聘之意甚相背戾。如此,欲其返淳朴之风,崇廉让之道,何可得也!请如汉魏以来举孝廉之法,令天下县令各察境内孝友廉洁之人,取其德行著于乡里,而学又能通知经术者,即荐之于本州。本州刺史就所习之经再加考试,升之于尚书省。任其精通一经,不必多占,朝廷选择儒学之士,使为主司,亦不必帖经及试杂文,只问本经大义二十条,对时务策三道。经义及策全通者,为上第,即便铨注官职;经义十条中通得七条,策通得二道者,为中第,即与出身候选;其不中此格者,为下第,罢归原籍。只用一科取士,其现行明经、进士皆当停革。又开元年间,曾设道举一科,乃异端之教,亦非治国所资,望与明经、进士并停,庶不失古人乡举里选之遗意也。”此疏既上,下廷臣会议,或以明经、进士行之已久,若一旦遽革,恐士失所习,多有不便,其议遂寝。然有识之士,皆以绾言为是,惜其不行也。按杨绾之言,诚得古人兴贤举能之意,但人心不古,浇伪多端,文艺虽是虚名,犹有凭据。至于荐举行义,反开奔兢之门,其得失盖相当矣。若能于文艺之中而存尚实之意,亦未必不可以观人也。


    原文


    自丧乱以来,汴水湮废,漕运者自江、汉抵梁、洋,迂险劳费。三月,以太子宾客刘晏为河南、江淮以东转运使。时兵火之后,中外艰食,关中米斗千钱。百姓援穗以给禁军,官厨无兼时之积。晏乃疏浚汴水,遗元载书,具陈漕运利病,中外相应。自是每岁运米数十万石以给关中。唐世称漕运之能者,惟晏为首,后来者皆遵其法度云。


    直解


    汴水,在今河南地方。江水、汉水,在今湖广地方。梁、洋,二州名,即今陕西汉中府及洋县地方。太子宾客,是东宫官名。唐时都关中,每岁漕运东南之粟,繇淮入汴,繇汴入河,繇河入渭,以达京师。自天宝以来,经安禄山、史思明之乱,中原扰攘,汴水湮塞废绝,漕运粮米,都繇江、汉二水绕从湖广地,以至梁州、洋州,迂远险阻,劳费数倍。代宗广德二年三月,以太子宾客刘晏素有心计,着他做河南、江淮以东转运使,兼领三道漕运。那时兵火之后田地荒废,年岁不登,京师内外米价腾贵,米一斗值钱千文。朝廷催科又急,百姓每耕种不及其熟,将那才结实的禾穗,拔取将来用手搓挪取米,以供给禁卫之军。就是宫中庖厨御膳,及六宫支用的,也只够得目前取用,更无多余蓄积,其匮乏如此。刘晏思量今日匮乏,实繇汴水湮塞,漕运艰阻之故,于是将汴河故道疏通挑浚,依旧接淮达河,以便转输省劳费。又念此时元载为相,居中用事,若不关白,恐有牵制,乃投书政府,备细陈说漕运的利病,使其事理晓然明白,庶不惑于浮言,中外同心,彼此相应,然后疏浚之功可成。自是汴渠复通,每岁运东南之米数十万石以给关中,上下赖之。盖唐世称漕运之能者,推刘晏为第一,后来为转运使的都遵守他的法度而行,无所改变焉。


    原文


    时成德节度使李宝臣,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相卫节度使薛嵩,卢龙节度使李怀仙,收安、史余党,各拥劲卒数万,治兵完城,自署文武将吏,不供贡赋。朝廷专事姑息,不能复制。虽名藩臣,羁縻而已。


    直解


    成德,即今真定府。魏博,即今大名府。相卫,即今彰德、卫辉两府。卢龙,即今永平府。这都是唐时藩镇之名。姑息,是苟安的意思。羁,是马络,縻,是牛缰,总是牵制的意思。这一段是史臣叙唐家藩镇跋扈事迹,见天子威命所以不行于河北的根繇,以为后戒也。代宗时,成德节度使李宝臣,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相卫节度使薛嵩,卢龙节度使李怀仙,这几人都是安禄山、史思明的将,后来安史败灭,归顺了朝廷。代宗无有远略,苟倖无事,就把他每分授为河北诸镇节度使。这几人原是背叛朝廷,曾经做贼的人,见天子柔弱,都强梁放肆,不守法度,收拾旧日禄山、思明余党,号召团结。每人拥健卒数万,整治甲兵,缮完城郭。凡文武将吏都自家私授,不请命天子;地方贡赋都自家私享,不供奉公家。朝廷既惮于振作,又畏其强悍,只是听其所为,专事姑息,不复能以法度制之。这几人虽叫做唐家藩臣,实不用其命令,不过寄一名分以羁縻之而已。按代宗即位之初,河北诸州皆已降服,若乘战胜之威,图经远之略,处置得宜,谁敢不兢兢奉命。况薛嵩辈残贼遗孽,方喙息虑死之不暇,而敢有他念乎!乃怵于仆固怀恩之邪说,分建贼帅,俾相党援,遂成藩镇之祸。河北之土地人民,迄于唐亡不复为国家所有。失在苟一时之安,而不知流患若是之深远也。然则审庙谟,揽威柄,固明主所当时时加意者哉!


    原文


    四月,以杨绾为中书侍郎,常衮为门下侍郎,并同平章事。绾性清俭简素,制下之日,朝野相贺。郭子仪方宴客,闻之,减坐中声乐五分之四。京兆尹黎幹驺从甚盛,即日省之,止存十骑。中丞崔宽第舍宏侈,亟毁之。上方倚杨绾,使厘革弊政。会绾有疾,七月薨。上悼痛之甚,谓群臣曰:“天不欲朕致太平,何夺朕杨绾之速。”


    直解


    京兆尹,即今府尹。大历十二年四月,以太常卿杨绾为中书侍郎,礼部侍郎常衮为门下侍郎,并同平章事。史官因记说,杨绾为人清介简静,不嗜荣利,自奉俭素,能甘淡薄,以清德重望,为时所推仰。及拜相命下之日,在朝在野都互相庆贺,以为得人。勋臣郭子仪素颇奢侈,时方大宴宾客,盛张声乐,闻杨绾拜相,即将坐中音乐五分中减了四分。京兆尹黎幹,平日仪卫甚盛,每出入常用百余人随从,至是即日减除,止留十骑。又御史中丞崔宽,宅舍宏侈,有逾常制,至是亦即拆毁。盖因杨绾素有清俭之名,今居宰相之位,故一时大臣之奢侈者,皆惕然严惮,改其所为,而相率效法之恐后也,其为人所畏服如此。代宗乘多难之后,用杨绾为相,方倚赖他将各衙门弊政,一一厘革,以复旧制。会绾有疾,至七月中遂薨。代宗痛悼之甚,对群臣说:“想天不欲使朕致太平,若欲使朕致太平,何夺我杨绾之速耶!”夫以当时在朝之臣,多贪婪纵肆,各处藩镇因而效尤,借侈无度,一时风俗纪纲。败坏极矣.一闻相杨绾,人心回响,恪守礼法,不惟风俗移易,而纪纲亦且振兴。可见政本重地,所用得人,其效捷于影响如此。任人者可不慎哉!


    原文


    平卢节度使李正己,拥兵十万,雄据东方,邻藩皆畏之。是时,田承嗣、李宝臣、梁崇义相与根据蟠结,虽奉事朝廷而不用其法令,官爵、甲兵、租赋、刑杀皆自专之。上宽仁,一听其所为。虽在中国名藩臣,实如蛮貉异域焉。


    直解


    李正己原是平卢的偏将,旧名怀玉,因与军士逐了节度副使侯希逸,代宗就除他做节度使,赐名李正己。是时,各镇皆挟重兵,然惟李正己军力最盛,拥兵十万,雄据一方。那诸镇与他邻近的,恐被他侵害,无不畏惧。李正己又与魏博田承嗣、成德李宝臣、山南梁崇义结为婚姻,相与党助,就如大树的根,据地蟠结,彼此纠缠,牢不可破,声势日盛,越发纵肆了。虽说奉事朝廷,却不用其法令,凡官爵之叙迁,甲兵之攻战,租赋之出纳,刑杀之重轻,件件自专,都不请命朝廷。代宗是个宽仁之君,一听所为,不与计较。以是名虽为中国藩臣,其实如蛮夷外国一般,不复知有朝廷矣。这一段是记唐时藩镇之横如此。夫人君之所恃以制驭臣下,使不敢窥伺者,惟有纪纲而已。李正己以偏将逐主帅,乱法坏纪孰甚焉,代宗不能讨其专擅之罪,又授之兵柄,赐以美名,繇是各镇士卒逐主帅,主帅凌天子,纪纲堕夷,威福倒置,而唐室遂不竞焉,则肃、代之姑息为之耳。故帘远堂高之防,履霜坚冰之渐,不可不慎也。


    德宗


    德宗皇帝,是代宗长子,在位二十六年。


    原文


    初,至德以后天下用兵,诸将竞论功赏,故官爵不能无滥。及常衮为相,思革其弊,杜绝侥倖,四方奏请,一切不与,而无所甄别,贤愚同滞。崔佑甫代之,欲收时望,推荐引拔,常无虚日,作相未及二百日,除官八百人。前后相矫,终不得其适。上尝谓佑甫曰:“人或谤卿所用多涉亲故,何也?”对曰:“臣为陛下选择百官,不敢不详慎。苟平生之未识,何以谙其才行而用之。”上以为然。


    直解


    自肃宗至德以来,天下用兵,诸将皆争论功绩以邀爵赏,往往有市井佣贩,一立军功,即授金紫,官爵冒滥极矣。及常衮为相,欲革其弊,爱惜名器,杜绝侥倖,凡四方使职衙门有所奏请论荐,一概停止,不肯轻与,却不就中间分别品第,致使贤人愚人一同淹滞。及崔佑甫代之,欲矫常衮之弊,多收拾一时有名望的人为朝廷用,推荐引拔,常无虚日。作相未满二百日,所荐人才,除授官职者至八百人。盖常衮为官冗滥,矫之于前,却失于太刻;佑甫为贤愚同滞,矫之于后,又失于太宽。所以用人之法,终不得停当。又佑甫引荐太多,中间或有相知,致人谤议。德宗问佑甫说:“人多说卿所用之人,皆亲戚故旧,此言因何而出?”佑甫对说:“臣待罪宰相,为陛下选择百官,要得贤才称职,不得不详悉谨慎。若是平日不相识的人,何以熟知其才行而用之。必是知之素真,方敢荐用,所以不免涉于亲故耳。”德宗以其言为然。按佑甫所言,不为无见。然宰相用人,只要有至公无私之心,其心诚出于公,则虽不避亲故亦公也。若其心一涉于私,则虽举所不知,亦不免于私矣,而况于亲故乎?然则开诚心,布公道,固相天下者之要图也。


    原文


    内庄宅使上言,诸州有官租万四千余斛,上令分给所在充军储。先是,诸国累献驯象,凡四十有二。上曰:“象费豢养而违物性,将安用之!”命纵于荆山之阳,及豹、貀、斗鸡、猎犬之类,悉纵之。又出宫女数百人。于是中外皆悦,淄青军士,至投兵相顾曰:“明主出矣,吾属犹反乎!”


    直解


    内庄宅使,是在内管庄宅的官。豹、貀,都是兽名。淄青,是平卢节度使部内地方。淄,即今临淄县。青,即今青州府。德宗初年,励精图治,凡所为的事,都当于人心。时内庄宅使奏:“内庄宅积有诸州官租一万四千余斛。”德宗见各处军饷不足,庄宅所积有余,就将此租分散各处军士,以充粮饷。又先年外国屡献驯象,共有四十二只。德宗说:“象食兼牛马,费豢养无算;且生于炎方,其性又不习于北土;乃数十为群,饲之内厩,将安用之!”命悉放于荆山之阳。并其他所畜禽兽,若豹、貀、斗鸡、猎犬之类,在内苑供玩好者,尽数放之。又以宫女太多,一时放出数百人。夫散私蓄以给军储,纵禽兽以适物性,出宫女以恤人情,这都是帝王的盛节。德宗初政,乃兼有之,于是中外人心莫不欢欣喜悦,以为太平之治庶几可睹。至如平卢李正己部下淄青军士,乃习于悖乱,不服王化的,闻朝政如此,也都弃了兵甲,彼此相顾说道:“明主出矣,我辈尚可仍前反叛乎!”夫德宗即位未及期月,而能使中外颂戴,不疾而速,强暴革心,不怒而威如此,若能率繇此道,终始不渝,则贞观之风亦岂难致乎!奈何恤民之政方行,聚敛之法继立,卒令百姓困穷,盗发都邑,而播迁之祸不旋踵矣。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斯可为万世鉴也。


    原文


    先是刘晏、韩滉分掌天下财赋,晏掌河南、山南、江淮、岭南,滉掌关内、河东、剑南。至是,晏始兼之。上素闻滉掊克过甚,故罢其利权,出为晋州刺史。至德初,第五琦榷盐以佐军用,及刘晏代之,法益精密。初岁入钱六十万缗,末年所入逾十倍,而人不厌苦。大历末,计一岁征赋所入总一千二百万缗,而盐利居其大半。以盐为漕佣,自江淮至渭桥,率万斛佣七千缗;自淮以北,列置巡院,择能吏主之,不烦州县而集事。


    直解


    山南,即今湖广郧、襄等府。江淮,即今南直隶江浙等处。岭南,即今广东。关内,即今陕西。河东,即今山西。剑南,即今四川。缗,是穿钱绳子。先是代宗时,用吏部尚书刘晏为转运使,户部侍郎韩滉判度支,分掌天下财赋。自关以东河南、山南、江淮、岭南各路漕运钱粮,都属刘晏分管。其关内、河东、剑南各路属韩滉分管。至是以韩滉为太常卿,用刘晏兼判度支,并关内三路皆以属之。盖德宗素闻韩滉聚敛民财,掊克太甚,故嗣位之初,即罢其利权,仍出为晋州刺史,而专任刘晏,使之总领天下财赋。刘晏有心计,综理钱谷最为得法。肃宗至德初年,以第五琦为转运使,始榷税各处食盐以佐行军之用。及刘晏代之,盐法益加精密。起初行盐法,一岁中所入官钱不过六十万缗,及其末年比之旧额增多十倍。然处置有法,未尝掊克小民,故人亦相安,无所厌苦。代宗大历末年,总计一岁各项征税所入共一千二百万缗,而盐利逾六百万,居其大半,都是刘晏所致。又见盐法内钱粮有余,即挪借为漕运脚价,以省民间之费。自江淮起运至渭桥入仓,大率每粮一万斛用脚价七千缗,俱在榷盐内取给,用度饶足,而民不知劳。又自淮以北,于沿河地方列置巡察衙门,选择有才干的能吏为知院官,专管漕运。漕舟所至,并未尝烦扰州县百姓,而事无不集。其区画之善如此。按唐室理财之臣以晏为称首,即后世盐法漕运之详,亦皆其所创遗也。国家生财自有大道,惟是躬行俭德,戒奢靡,节赏赉,生之众而食之寡,为之疾而用之舒,则惟正之供,自足以充有经之费,公私俱利,而上下相安,固不必为巧术以夺民也。


    原文


    李正己畏上威名,表献钱三十万缗。上欲受之恐见欺,却之则无辞。崔佑甫请遣使慰劳淄青将士,因以正己所献钱赐之,使将士人人戴恩。又诸道闻之,知朝廷不重货财。上悦,从之。正己大惭服。天下以为太平之治,庶几可望焉。


    直解


    德宗即位之初,锐意太平,不似代宗姑息,一时藩镇闻风震悚。平卢节度使李正己,自来专制一方,不供贡赋,至是畏惧德宗之威,乃上表献钱三十万缗,先以货财窥视朝廷的意向。德宗欲受之,恐谓朝廷好利,反见其欺侮;欲却之,又恐显示拒绝,难于措辞。乃与宰相崔佑甫商议,佑甫对说:“朝廷举动四方所观,今固不可受之以堕其计,亦不可直却之以疑其心。请遣一使臣,往淄青慰劳正己部下将士,就将正己所献的钱赐之,使彼中将士人人感上恩德。又使各藩镇闻之,知朝廷不重货财。一以破奸雄之计,一以收天下之心,计莫便于此矣!”德宗悦佑甫之言,即行其计。正己知朝廷有人,乃大惭服。是时,天下闻之,都说德宗英明果断,将大有为,太平之治庶几可望焉。按佑甫此言,能通达国体,曲中几宜,使强臣悍将帖然心服,可谓善于谋国者。然惟德宗初志清明,能虚心任贤,推诚尽下,故佑甫得行其言如此。其后信用卢杞,一致朱泚之变,再激李怀光之逆,乘舆播越,宗社几危。故此一德宗也,任佑甫则几以兴,任卢杞则几以亡。人君用人听言,可不慎哉!


    原文


    唐初,赋敛之法曰租、庸、调,有田则有租,有身则有庸,有户则有调。玄宗之末,版籍浸坏,多非其实。及至德兵起,所在赋敛,迫趣取办,无复常准。赋敛之司,增数而莫相统摄,各随意征科,自立色目,新旧相仍,不知纪极。至是,炎建议作两税法:先计州县每岁所应费用,及上供之数而赋于人,量出以制入。户无主、客,以见居为簿;人无丁、中,以贫富为差;为行商者,在所州县税三十之一,使与居者均,无侥利。居人之税,秋、夏两征之。其租、庸、调、杂徭悉省,皆总统于度支。上用其言,因赦令行之。


    直解


    这一段是记唐时设制两税赋法缘繇。版籍,即今黄册。主,是土居。客,是流寓。唐时人丁,以十六岁为中男,二十一岁为成丁。度支,是总理财政之官。唐初,赋敛之法叫做租、庸、调。每丁授田百亩,计亩起科,上纳田粮,谓之租,即今之地粮也。每人一丁一年有二十日在官差使,若免了差使,每日折绢三尺,谓之庸,即今之丁银也。每户各随其所出,上纳绫、绢等项,谓之调,即今之门银也。当时粮差只有这三样,再无别项科派,行了百余年。至玄宗之末,法久弊生,版籍已渐坏了,所载田地户口,多非实数。及至肃宗至德年间,兵戈纷扰,用度烦费,各处追征钱粮,催督紧急,当时取办又无一定之法,添设许多钱粮衙门,如盐铁度支、转运等使,都不相统摄,各人任意征科,自立名目,旧管衙门派了一番,添设衙门又派一番,新旧相仍再无休息,非复唐初租庸调之制矣。至是宰相杨炎建议,改为两税之法,先算各州各县每年应该存留费用若干,又算起运上供钱粮该用若干,而后取之于民,量其出之多寡,以为入之轻重。户不分土著、流寓,只查见居何州县,即上册寄籍;人不分成丁、中男,只审其家之贫富以为差等;为行商者,所在州县估其货物,三十分中抽取一分,使与居民一样应役,不得侥倖便利。至于居民赋税,分为秋、夏两季追征,故谓之两税。其租、庸、调旧法,并后来加派杂徭,尽为罢革。天下财赋,都着度支总领,别项添设使职不得专制,其所议如此。德宗以为便民,即于登极改元赦令中,即将此条开载,命各处守臣查核百姓丁产等级,通行此法。繇是两税定赋,遂为历代相沿通制,以迄于今矣。


    原文


    初,安史之乱,数年间,天下户口什亡八九,州县多为藩镇所据,贡赋不入朝廷,府库耗竭。中国多故,戎狄每岁犯边,所在宿重兵,仰给县官,所费不赀,皆倚办于晏。晏有精神,多机智,变通有无,曲尽其妙。常以厚值募善走者,置递相望,觇报四方物价,虽远方,不数日皆达使司,食货轻重之权,悉制在掌握,国家获利而天下无甚贱甚贵之忧。


    直解


    县官,指朝廷说。不赀,是无量的意思。觇,是窥视。德宗时,刘晏为转运使,专理财赋。初,安禄山、史思明作乱,数年之间,兵戈扰攘,百姓死亡逃窜不可胜数,天下户口十减其八九,税粮无从出办,又州县多为藩镇所据,贡赋都自占用,不供给朝廷,所以府库之财,日加耗竭。且中国多事,每有征讨,又戎狄岁岁犯边,各处调重兵屯宿防御,军饷都仰给于朝廷,所费不可限量,凡一应军国之费,都只靠着转运使刘晏一人经理。然刘晏素有精神,能理烦治剧,又多机识,能随机应变,凡天下财货,有无通融都设法区处,曲尽其妙。常谓公私所以不足,只是物价未平,或甚贱甚贵,莫能流通故耳。乃多用工食雇募善走之人,沿途设递相望不绝,使窥探四方物价,星夜传报,虽在远方,不数日都达转运使司。一应粮食货物,如某处多余则官为之疏通,使不至太贱;某处缺少则官为之接济,使不至太贵。一轻一重之权,皆在其掌握之中。自是利归于官,既可以佐国家之用,而物价常平,天下亦无甚贱甚贵之忧,盖公私俱便矣。


    原文


    晏常以为:“办集众务,在于得人,故必择通敏、精悍、廉勤之士而用之。至于句捡簿书,出纳钱谷,事虽至细,必委之士类。吏惟书符牒,不得轻出一言。”常言:“士陷赃贿,则沦弃于时,名重于利,故士多清修;吏虽廉洁,终无显荣,利重于名,故吏多贪污。”然惟晏能行之,他人效者终莫逮。其场院要剧之官,必尽一时之选。故晏没之后,掌财赋有声者,多晏之故吏也。


    直解


    句捡,是查理。符牒,即文书。刘晏为转运使时,常以为办集众事,在于得人,故其经理财赋,必选择一般通达敏捷、精力强悍又廉洁勤励的人,方肯委用。至于查理文书、收放钱粮有干系要紧处,事虽至小,必委那读书出身的士人掌管。其左右掾吏只令书写文牒,不许轻出一言,有所干预。所以然者为何?晏常说:“士人所志远大,爱惜名节,一陷赃私贿赂,犯了清议,即沦弃终身,不为时用。他看得名重似利,故多务清修,纵使居财货之地,不肯便去干染。吏胥资革原卑,虽苦行廉洁,也终不得显荣。他看得利重似名,故多有贪污,若使掌管钱粮簿书,定是有弊。所以只用士人,不用吏胥。”然其理财之法,惟晏能行之,他人效之者终莫能及。其船场、巡院要紧繁剧之官,晏俱加意拣择,必尽一时之选,不肯轻授一人。故自晏之后,但是掌管财赋有名的人,多是他旧日属官,其能用人如此。按刘晏用人之法,不止可施于理财,即帝王治天下之道,亦不外此。然士人固多为名,亦繇上人爱重他,故不肯苟且;吏胥固多为利,亦繇上人轻贱他,故无所顾惜。如两汉之时,经术吏治相兼进用,往往有起自刀笔为名臣者。可见人才之用无常,全在上之人所以鼓舞作兴者何如耳。此又用人者所当知也。


    原文


    晏又以户口滋多,则赋税自广,故其理财常以养民为先。诸道各置知院官,每旬月,具州县雨雪丰歉之状白使司,丰则贵籴,歉则贱粜,或以谷易杂货供官用,及于丰处卖之。知院官始见不稔之端,先申,至某月须若干蠲免,某月须若干救助,及期,晏不俟州县申请,即奏行之,应民之急,未尝失时,不待其困弊、流亡、饿殍,然后赈之也。繇是民得安其居业,户口蕃息。


    直解


    知院官,是各道掌巡察的官。买谷米叫做籴,卖谷米叫做粜。不稔,是谷不熟。史臣记说刘晏理财,不是敛民以足国,以为财用不足皆户口消耗之故,若户口滋多,则生之者众,赋税自广,何患不足,故其理财常以养民为先。于诸道各设知院之官,使时时巡察州县利病,每旬月,必开具州县雨雪丰歉之状关白使司。如丰处谷米有余则增价而籴,使不积于无用;歉处谷米不足则减价而粜,使不苦于艰食;或歉处多杂货,就将谷米易买之彼中,以供官用;或丰处少杂货,就将所易的于彼处卖之。其有无相济,变通不滞如此。又以民之饥荒,朝夕待哺,若待其申请而后济之,则展转废时,民不沾惠,乃令知院官先时巡察,才见某州某县有凶荒不熟的端绪,便预先酌量分数申报使司,某处须蠲免几何,某处须救助几何,晏即预为经理。至期,不待州县申请,就奏行蠲免救助,应民之急未尝后时,不待其困弊、流亡、饿殍,然后赈恤之也。自是民得安居乐业,无流离死徙之患;户口日益蕃息,比初时增了三分之一,而赋税渐广,国用充足矣。夫自古言利之臣,莫不以聚敛为富国,以蠲助为病国,卒之国与民两受其病。晏独以养民为先,通其有无,时其蠲助,使天下沾实惠,而国亦未尝不足,可谓知理财之要矣。有天下者,慎无剥民以富国哉!


    原文


    晏于扬子置十场造船,每艘给钱千缗。或言:“所用实不及半,虚费太多。”晏曰:“不然,论大计者,固不可惜小费,凡事必为永久之虑。今始置船场,执事者至多,当先使之私用无窘,则官物坚完矣。若遽与之屑屑较计锱铢,安能久行乎!异日必有患吾所给多而减之者,减半以下犹可也,过此则不能运矣。”其后五十年,有司果减其半。及咸通中,有司计费以给之,无复羡余,船益脆薄易坏,漕运遂废矣。晏为人勤力,事无闲剧,必于一日中决之,不使留宿。后来言财利者,皆莫能及之。


    直解


    扬子,即今直隶仪真地方。锱,是八两。铢,是半分。史臣记刘晏为转运使,于江、汴、河、渭各造运船,在扬子地方置十处官场造船,每船一只给与料价钱千缗。或曰:“造船所用实不及五百缗,恐虚费太多。”刘晏说:“不然,费用固当节省,然论大计者不惜小费,人凡举一事,必须为永久之虑,不要只算目前。今创立船场,执事人役众多,必先使他私用宽裕,不至窘急,则所造官物自然坚固完实。若屑屑计较于锱铢之微,使之无所利赖,必不乐就,且弊孔定不能革,徒使官物不得坚好,安能久行乎!后日掌漕运的必有患吾所给太多而减之者,若但减得一半以下犹可支持,若过一半则不能运矣。”刘晏没后五十年,有司果将造船之费减了一半,至懿宗成通年间,有司估价犹以为多,乃计算他造船一只实费多少,照数给与,无复羡余。繇是所造之船越发脆薄易坏,不能行远,而漕运之法遂废,果如刘晏之言也。刘晏为人勤敏强力,掌管天下钱粮,事务丛集,他不论事之优闲繁剧,必于当日决遣,不使留至明日。文移上下绝无停滞,吏胥人等无繇作弊。因他才力过人,万事处置得法,一时国课充足,公私两便,后来言财利者皆不能及也。盖唐时善理财者莫过于刘晏,故史臣记其事独详。至于论大计不惜小费之语,真经国之远猷,万世所不可废也。盖天下之事,要图经久坚完,财必不可省,要图目前节省,事必不能就。世有动大众,兴大役,而以费半功倍,炫一时之功者,而不知其成易坏,则其费愈多,不惟无益而且有损者也。为国者可不察哉!


    原文


    子仪为上将,拥兵,程元振、鱼朝恩谗谤百端,诏书一纸征之,无不即日就道,繇是谗谤不行。尝遣使至田承嗣所,承嗣西望拜之,曰:“此膝不屈于人若干年矣!”李灵曜据汴州作乱,公私物过汴者皆留之,惟子仪物不敢近,遣兵卫送出境。


    直解


    汴州,即今河南开封府地方。史臣记唐自安史之乱,宗社几亡,赖郭子仪克服两京再造唐室。那时大盗虽除,中外多事,子仪身为大将,总统兵马,功烈既高,声势又重,权倖小人如程元振、鱼朝恩等,平素嫌他不来附己,嫉妒他的功业,早晚在天子面前百般谮毁,说他强梁难制,恐为国患,天子心中不能无疑。然子仪忠顺小心,朝廷但有片纸召他无不即日起程,不敢时刻淹缓,与其余将帅拥兵倨傲者不同,繇是天子知子仪纯心为国,无有他念,程元振、鱼朝恩虽终日谗谤,毕竟不听信他。是时藩镇跋扈,魏博节度使田承嗣最称强悍,子仪尝遣使至承嗣处,承嗣西望之,指其膝谓使者说:“此膝不屈于人久矣,今日特为令公下拜耳!”又汴宋留后李灵曜,窃据汴州作乱,凡公私财货经繇汴梁过者,都强夺留下,不肯放行,惟有子仪的物货乃不敢近,且遣兵护送出境,以防他盗。盖繇其忠诚之至,无感不通。故上为主所信,而谗间者沮其谋;下为众所归,而强暴者服其德。不徒以其功绩之茂也。


    原文


    校中书令考凡二十四,月入俸钱二万缗,私产不在焉,府库珍货山积。家人三千人,八子、七婿皆为朝廷显官。诸孙数十人,每问安,不能尽辩,颔之而已。仆固怀恩、李怀光、浑瑊辈皆出麾下,虽贵为王公,常颐指役使,趋走于前,家人亦以仆隶视之。天下以其身为安危者殆三十年,功盖天下而主不疑,位极人臣而众不疾,穷奢极欲而人不非之,年八十五而终。其将佐至大官,为名臣者甚众。


    直解


    中书令,是宰相职名。唐时考课之法,一年一考。颔,是点头。口傍为颐。颐指,是以口指使。史臣又记说郭子仪历事三朝,为中书令极品官,凡经二十四考,其久如此。官高禄厚,每月俸钱所入多至二万缗,其田庄房产所入还不在此数内,所以他府库中珍货堆积如山。家中人口多至三千,有八子、七婿,都做朝廷显官。诸孙数十人,每至子仪处问安,人多不能尽辩,只点头而已。当时领兵大将如仆固怀恩、李怀光、浑瑊辈,起初都在子仪麾下为偏裨小校,后来繇子仪任用提拔,各以才能树立功业,皆为节度使、副元帅,封户数百,贵为王公。虽是这等贵盛,子仪还照先日颐指役使,令奔走趋命于前,如仆隶一般。即家人见此三人,亦以寻常仆隶视之,不觉其为王公也。是时子仪忠诚孚于人心,勋业盖乎宇宙,天下之势,悬衡在他一个人身子上,有他则天下安,无他则天下危,如此者将至三十年。唐祚所危而复安不至中绝者,子仪之力也。凡人勇略震主者身危,子仪则功盖天下而主不疑;凡人处高位者多惧,子仪则位极人臣而众不疾。晚年勋爵崇隆,子孙贵盛,其所自奉虽若穷奢极欲,然人亦皆视为宜然,不以为非也。年至八十五,竟以令终。其麾下将佐后来相继立功,至大官为名臣者甚众,不特浑瑊等数人而已。夫自古人臣建大功于国,苟非遇明昌之代,鲜有不蹈危疑之灾者。唐之中叶,肃、代及德,暗陋多忌,一时建功之臣若建宁之与定大计,光弼之荡除巨憝,皆鲜克令终,甚者父子不保,其时可知也。乃子仪忠义天值,一以至诚不二之心,始终不渝,卒至见信猜忌之主,安定国家,完名令终,可为万世人臣之矩范矣。


    原文


    初,上在东宫,闻监察御史陆贽名,及即位,召为翰林学士,数问以得失。时两河用兵久不决,赋役日滋,贽以兵穷民困,恐别生内变,乃上奏,其略曰:“克敌之要,在乎将得其人;驭将之方,在乎操得其柄。将非其人者,兵虽众不足恃;操失其柄者,将虽材不为用。”又曰:“将不能使兵,国不能驭将,非止费财玩寇之弊,亦有不戢自焚之灾。”又曰:“无纾目前之虞,或兴意外之患。人者,邦之本也;财者,人之心也。其心伤则其本伤,其本伤则枝干颠瘁矣。”


    直解


    两河,是河南、河北地方。德宗初为太子在东宫时,即闻监察御史陆贽的才名。及即位,召为翰林学士,在禁中侍直,常常访问他以朝政得失。那时两河藩镇朱滔、王武俊、田悦、李纳连兵拒命,朝廷调各路兵马讨之,相持数年,胜负不决。军饷之费每月至一百余万,赋税差役日日滋多,民间不胜其苦。陆贽见师老财匮,人心不安,恐别生内变,乃上疏陈奏,其大略说:“国家用兵,欲克敌制胜,不在兵之多寡,要紧在将得其人;朝廷驾驭将帅之方,又在操得赏罚之柄,以鼓舞激劝之。将非其人,则调练无法,调度失宜,兵虽多亦不足赖;操失其柄,则赏不当功,罪不当罚,将虽才亦不为用。”又说:“主将若不能驱使兵士,朝廷若不能驾驭将帅,必至旷日持久,不能成功,不但虚费钱粮,养成危乱,且恐法度不行,终为大害。就如火一般,若不收敛戢灭,光焰一起反自焚烧,其灾非小。”又说:“当今事体,不要只益兵讨贼,图解眼前的近忧,还恐或兴起意外的祸患。盖百姓是邦家的根本,必百姓安然后国安。财货是百姓的心,必轻徭薄赋,然后得民心之归向也。若征科太急,剥削太甚,则必伤民之心。民心既伤,则邦本不固,卒有异外之变,必土崩瓦解,不可收拾。譬如树木,其根本既伤,其枝条必皆颠瘁,无复生意矣。然则欲固邦本,岂可不救人心;欲救人心,岂可不轻赋役哉!”按陆贽此言,极为切要。盖将兵之权,繇于将将;足兵之道,本于足民。二者内修外攘之大机也。德宗当强臣跋扈之时,以猜忌待群下,既无御将之权,而横征暴赋,竭泽以渔,又敛万民之怨,卒致播迁之患,非不幸也,可以为永鉴矣。


    原文


    又论关中形势,以为:“王者蓄威以昭德,偏废则危;居重以驭轻,倒持则悖。王畿</a>者,四方之本也。太宗列置府兵,分隶禁卫,大凡诸府八百余所,而在关中者殆五百焉。举天下不敌关中之半,则居重驭轻之意明矣。承平渐久,武备浸微,虽府卫具存,而卒乘罕习。故禄山窃倒持之柄,乘外重之资,一举滔天,两京不守。是皆失居重驭轻之权,忘深根固柢之虑。陛下追想及此,岂不为之寒心哉!今朔方、太原之众,远在山东,神策六军之兵,继出关外。关辅之间,征发已甚,宫苑之内,备卫不全。万一将帅之中,有如朱滔、希烈,或负固边垒,诱致豺狼,或窃发郊畿,惊犯城阙,未审陛下复何以备之!陛下倘过听愚计,所遣神策六军李晟等及节将子弟,悉可追还。明敕泾、陇、邠、宁,但令严备封守,仍云更不征发,使知各保安居。又降德音,罢京师及畿县间架等杂税,则冀已输者弭怨,见处者获宁,人心不摇,邦本自固。”上不能用。


    直解


    陆贽又与德宗论关中形势,说道:“王者虽以尚德为要,然必积蓄威力使人心詟伏,然后恩德可以宣布。若专用恩惠,偏废了威,则纪纲不振,而国势危。王者虽以四海为家,然必自居于重,以驭其轻,使天下之势在己,就如持着刀剑把柄在手,才得宰割方便。若轻重倒持,则必受制于人,而事势逆。夫王者建都所在,乃四方根本,必根本坚固,乃可以控制四方。故天下大势,当使王畿重,四方轻。昔太宗既定大业,于各路设置折冲诸府统率官兵,分属京师禁卫,总计天下诸府共有八百余所,而在关中畿辅之地者乃有五百。举天下之兵不及关中一半,使京畿之势常重,四方之势常轻,其居重驭轻之意明矣。自后承平渐久,武备浸微,虽府卫之名犹存旧制,而兵马缺乏,不复练习。至于玄宗崇尚边功,强兵劲卒尽在北边,于是天下大势偏重在外,京师反轻了,就如倒持刀剑,以把柄递与人的一般。于是安禄山窃倒持之柄,乘外重之资,一旦举兵叛逆,其势洶涌,恰如洪水滔天,东西两京相继失守。所以致此者,皆因畿辅空虚,禁兵单弱,失居重驭轻之权,忘深根固本之虑。故意外之变起于仓卒,征兵四方急不能救,前事不远可为明鉴。陛下若追思及此,岂不为寒心哉!今拱护京畿止有朔方、太原诸镇,守卫宫阙止有神策六军,自两河用兵以来,先后调遣马燧、李怀光统率朔方、太原之众,远在山东;李晟、哥舒曜统神策六军之兵,继出关外。关辅之间,征发兵粮,搜括太甚;官苑之内,禁军尽出,守卫多缺。腹心之地空虚至此,万一各镇将帅中,有如朱滔、李希烈之辈,生心不轨,或是负固于边垒,诱引蕃夷合谋入寇,或是窃发于郊畿,乘虚作乱,惊犯城阙,那时京畿无出征之师,仓卒又不能入援,不知陛下将何以备之!祸机所伏,真可为寒心也。陛下倘误听臣之愚计,所遣神策六军将士李晟等,并近日节将子弟召遣东征者,尽数取回,以守卫宫阙。明诏泾原、陇右、邠宁三镇只着严备封守,再勿调发,使知各保安居,皆有固志。又降恩诏,将京师及畿内各县近日所添间架等项杂税,尽为停罢,庶乎民之已输纳者可消怨望,兵之未调发者又得宁居。人心不摇,则根本牢固。四方例僭乱从容图之,当渐次可平也。”陆贽此言,于当时事势甚为切当。德宗方锐意用兵,竟不能用。夫居重驭轻之势,在王畿固所当先,而防微虑患之机,在禁地尤为至要。士庶之家,门户堂室犹当严谨,况人主九重之居,而守卫不全,岂不深可虑哉!然当时所谓禁兵,自调征外虽列名尺籍,日给官饷,其实身居市井,自不知兵,虚名而已。以故泾原叛卒,称兵向阙,召禁军无一人至者,而车驾遂出奔矣。使早从陆贽之言,以根本为计,岂至是哉!


    原文


    上与陆贽语及乱故,深自克责。贽曰:“致今日之患,皆群臣之罪也。”上曰:“此亦天命,非繇人事。”贽退,上疏,以为:“陛下征师日滋,赋敛日重,内自京邑,外洎边陲,行者有锋刃之忧,居者有诛求之困。是以叛乱继起,怨讟并兴。陛下有股肱之臣,有耳目之任,有谏诤之列,有备卫之司,见危不能竭其诚,临难不能效其死,臣所谓致今日之患,群臣之罪者,岂徒言欤!”


    直解


    洎字,解做及字。怨讟,是怨谤。德宗时,因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反叛,召泾原等道兵马讨之,泾原节度使姚令言统兵至京,其军士亦乘间作反。那时京师禁兵只有空名在籍,召之并无一人至者,德宗仓卒无计,遂出奔奉天以避之。姚令言就迎先任卢龙节度使朱泚为主,据了京师。朱泚日夜围攻奉天,德宗在围城中与陆贽说致乱根繇,引为己过,深自切责。陆贽对说:“今日之患,陛下固当引以自责,然使在位群臣各效其职,其祸必不至此。以臣看来,都是群臣之罪。”德宗又说:“国家治乱亦有定数,先年术士桑道茂预知朕有离宫之厄,说奉天有天子气,今日朕逃难至此,可见天数已定,非尽繇于人事也。”贽退而上疏,说道:“祸福之来,未有不因人事感召者。陛下三年之间,锐意讨贼,两河之役一时并兴,今日征师于泾、陇,明日征师于邠、宁,既无虚日;今日赋商钱僦质,明日税间架、陌钱,又无宁时。所以内自京邑,外及边陲,行军者委身于敌,有锋刃之忧;居家者输财于官,有诛求之困。人心洶淘,衅孽日生,致叛乱之谋相继而起,怨谤之语杂然而兴。当是时,谁不知非常之变近在目前,只陛下不闻耳。夫朝廷设立群臣布列左右,正欲其事事尽言,人人尽职,持其危而扶其颠耳。今陛下大之则有股肱之臣,近之则有耳目之任,居言路则有谏诤之列,任兵戎则有备卫之司,平居高爵重禄,未尝之人,乃至见天下之危,皆闭口不言,谁能先事而竭其诚悃?当大难之冲又袖手无措,谁能临事而致其死力?至使乘舆播越,君辱国危,国家何负于臣,而泄泄若此。臣所谓致今日之患,皆群臣之罪者,信非徒言也。”按当时群臣非惟不能谏,不能死,实导之。其重敛也,以韦都宾、赵赞等;其禁兵不至也,以白志贞等。至欲以百口保朱泚之不反,则卢杞之罪尤有不胜诛者。然以贽之恳疏,而德宗犹不悟,复信杞言以激李怀光之变。唐祚之不振,其君臣皆不得辞其责矣。


    原文


    “臣闻理或生乱,乱或资理者,有以无难而失守,有因多难而兴邦。今生乱失守之事,则既往而不可复追矣;其资理兴邦之业,在陛下克励而谨修之。何忧乎乱人,何畏乎厄运!勤励不息,足致升平,岂止荡涤袄袄当作妖。氛,旋复宫阙而已。”


    直解


    理,是治。妖氛,是邪气,以比当时乱臣。陆贽疏中又说:“治乱之机,每相为倚伏。故有当治平之时,不期于乱,而或以生乱者;有遭危乱之祸,不期于治,而或以资治者;有因国家无难,而反失其守者;有因国家多难,而反以兴邦者。盖太平无事之时,君心怠肆,人事多不能修,故天降之祸,致生乱而失守;艰难多事之时,君心警惕,人事不得不修,故天降之福,致资理而兴邦。其机在人而不在天,此无足疑者。今日之患,正坐生乱失守之弊,其事已往,不可复追矣。其资理兴邦之业,则在陛下惕然自奋,以天命为必可回,以治平为必可复,兢兢业业,克励而谨修之,则转祸为福,捷于影响。寇兵虽炽,寻当伏诛,何忧乎乱人;大运虽危,寻当复泰,何畏乎厄运。且自此而益加勤励,勉勉不息,所以资理者在是,所以兴邦在是,升平之业,致之有余,岂但荡除邪秽,旋复宫室,仅仅守其故常而已哉!此臣所以断然谓天命繇人,而重有望于陛下也。”夫德宗惑于术士之言,方谓人不可胜天,而贽疏中专以克修人事为主,诚不易之论矣。然人君当患难在前,其克修也易;当太平无事,其克修也难。故资理兴邦之业,在中主亦可庶几,而生乱失守之事,虽英君犹或不免焉。此复隍之戒,日中之忧,所以必于丰泰之时也。有制治保邦之责者,尚鉴于斯。


    原文


    李怀光自山东来赴难,数与人言卢杞、赵赞、白志贞之奸佞,且曰:“吾见上,当请诛之。”既解奉天之围,自矜其功,谓上必接以殊礼。或以怀光之言告卢杞,杞惧,言于上曰:“怀光勋业,社稷是赖,贼徒破胆,皆无守心,若使之乘胜取长安,则一举可以灭贼,此破竹之势也。今听其入朝,必当赐宴,留连累月,当作日字。使贼入京城,得从容成备,恐难图矣!”上以为然。诏怀光直引军屯便桥,与李建徽、李晟刻期共取长安。怀光自以数千里竭诚赴难,破朱泚,解重围,而咫尺不得见天子,意殊怏怏,曰:“吾今已为奸臣所排,事可知矣!”遂引兵去,至鲁店,留二日乃行。


    直解


    德宗以朱泚之乱,出幸奉天,贼兵攻围经月,城已将陷,那时得朔方节度使李怀光领兵入援,大败贼兵,奉天围解。怀光自山东来赴难时,思量这祸乱之繇,皆因卢杞为宰相,处置乖方,赵赞领度支,赋敛繁重,白志贞掌宿卫,卖放禁军,遂使贼徒倡乱,车驾蒙尘,都是这三人所致。恨其欺君误国,心甚不平,途中常与人说:“这三个是奸佞小人,我这一去若见了天子,必然奏请诛之。”及解奉天之围,自矜其功,指望朝廷召入行在,待以殊礼,却不知已有人将他路上的言语,说与卢杞知道。卢杞大惧,即设一计,奏德宗说:“怀光功业乃社稷所倚赖,贼徒为怀光所败,已惊惧破胆,虽逃入长安,亦皆无固守之心,若使乘胜进取长安,则一举可以灭贼,而神都克复在即矣。今若听其入朝,须当赐宴犒劳,留连累日,使贼入京城,得以从容设备,恐难图矣。”卢杞之言,虽似有理,其实是怕怀光入朝说他罪过,故假此疏远之。德宗不悟其诈,只道他说的是,即诏怀光不必入城朝见,直引军进屯长安城外便桥地方,与各镇节度使李建徽、李晟连兵讨贼,刻期共取长安。怀光自以从数千里外竭忠远来赴难,破了朱泚,解了重围,如此劳苦有功,而离行宫咫尺之近,不得一见天子,心中怏怏不乐,说:“我今已为奸臣所排陷,自此以后必不见信于朝廷,事可知矣。”遂引兵去,至奉天东南鲁店地方,逗留二日方行,盖已无心为国矣。夫当时奉天之围,真危急存亡之秋,怀光间关破贼,保车驾于围城之中,其功可谓大矣。德宗乃以卢杞之言不使一见,竟至于激反,岂不误哉!然卢杞之奸佞阴险,不独于怀光为然,如忌张镒之忠直,欲出之于边镇,则曰凤翔将校班秩已高,非宰相幸臣不能镇抚;忌颜真卿之德望,欲陷之于贼营,则曰真卿三朝旧臣,名重海内,人所信服。可见小人欲倾陷君子,若直指以为恶,人主未必肯信,必是阳称其美,以行排陷之计,然后听者不觉而堕其计中耳。此人主所当审察也。


    原文


    上问陆贽以当今切务。贽以向日致乱,繇上下之情不通,劝上接下从谏。又曰:“《易》,乾下坤上曰泰,坤下乾上曰否,损上益下曰益,损下益上曰损。夫天在下而地处上,于位乖矣,而反谓之泰者,上下交故也。君在上而臣处下,于义顺矣,而反谓之否者,上下不交故也。上约己而裕于人,人必悦而奉上矣,岂不谓之益乎!上蔑人而肆诸己,人必怨而叛上矣,岂不谓之损乎!”


    直解


    乾、坤、泰、否、益、损都是《易经》上卦名。德宗在奉天城中,思寇兵难退,贼臣尚据长安,乃召翰林学士陆贽,问当今拨乱反治,何者最为切务。陆贽以祸乱之兴必有繇致,向日致乱,繇上下之情不通,今日之务,莫有切于通上下之情者。因劝德宗接下从谏,凡文武群臣朝见的时候,必特加延接,备询得失。至于上疏建言的皆曲赐嘉纳,惟取其有益于治,虽犯颜逆耳亦不必计也。又奏说:“圣人作《易》别卦取象,皆有深意。乾卦在下,坤卦在上,合而名之曰泰卦。坤卦在下,乾卦在上,合而名之曰否卦。巽卦在上,震卦在下,叫做益卦。其彖辞说,损上益下,民悦无疆。艮卦在上,兑卦在下,叫做损卦。其彖辞说,损下益上,其道上行。夫乾,阳卦,其象为天,为君。坤,阴卦,其象为地,为臣。天在下,地处上,似于尊卑乖错,却反为泰者,盖天气下降,地气上升,则万物化生,就如君臣交而庶政谐和的一般,所以取通泰之义。君在上,臣处下,似于尊卑之义为顺,却反谓之否者,盖上泽不下流,下情不上达,则治道壅隔,就如天地闭而万物不生的一般,所以取否塞之义。损上益下,如何反谓之益,盖上能省约自己用度,轻徭薄赋,使民生家给人足,那百姓每必欢忻感戴,乐出所有以奉君上,这是君民两得其利,安得不谓之益乎?损下益上,如何反谓之损,盖上若蔑视下民,横征暴敛,唯图肆行己志,那百姓每必生怨咨,甚者至于背叛,这是君民两受其害,安得不谓之损乎?夫明于损、益之义,则必散财得民,而君民之情可通矣。明于否、泰之义,则必虚己接下,而君臣之情可通矣。上下之情既通,将使和气充塞,万邦咸谧,何寇盗之足虑哉!”盖德宗天性严忌,以法绳下,不肯虚怀延访,与群臣相亲,故郡邑之志,不达于朝廷,朝廷之情,不通于殿陛,其上下之不交甚矣。又立间架、除陌之法,厚敛小民,聚天下之财,以充琼林、大盈二库,真所谓损下以益上者,是以群臣疑阻,众庶离心,逆贼内讧,强藩外叛,国之不亡者幸耳。否、泰、损、益之机,此非其大验耶!陆贽究祸乱之繇,反复开陈如此,不特一时之急务,诚万世君道之大端也。


    原文


    贽以人君临下,当以诚信为本。谏者虽辞情鄙拙,亦当优容以开言路。若震之以威,折之以辩,则臣下何敢尽言。又曰:“臣闻仲虺赞扬成汤,不称其无过,而称其改过;吉甫歌诵周宣,不美其无阙,而美其补阙。”又曰:“为下者莫不愿忠,为上者莫不求理。然而下每苦上之不理,上每苦下之不忠。若是者何?两情不通故也。下之情莫不愿达于上,上之情莫不求通于下,然而下恒苦上之难达,上恒苦下之难知。若是者何?九弊不去故也。”


    直解


    仲虺,是商汤的臣。吉甫,是周宣王的臣。阙,是过失。陆贽因德宗以推诚待下为悔,又恶谏官彰己之过,恐其猜忌益深,言路益塞,故上疏说道:“人君临御臣下,既赖之为股肱耳目,则当视之为腹心,一以诚信为本,无所猜防,乃是一体之义,正不当以推诚为失而悔之也。至于人君行政少有差失,为臣者分当谏诤,虽其词情鄙俗拙直,亦须曲谅其心,优容嘉纳,以开敢言之路。若是人君怀不信之心,而有拒谏之意,震之以雷霆之威,折之以聪慧之辩,则臣下人人自危,谁敢尽言,以犯不测之怒,后虽欲闻其过失,何可得哉!”又说:“人君所以拒谏者,只是恶人说他的过失。盖不知过失人所必有,亦自不妨,只要知而能改耳。故仲虺作诰以美成汤,曰:‘惟天锡王勇智,改过不吝。’吉甫作诗以诵周宣,曰:‘衮职有阙,惟仲山甫补之。’夫仲虺不称汤之无过,而称其改过;吉甫不美宣王之无阙,而美其补阙,则过之不必讳亦明矣,而人君又何以拒谏为哉!”又说:“人臣以身许国,莫不愿忠于上,人君以身临民,莫不求至于治,其相须亦甚殷矣。然而下每苦上之不得其理,上每苦下之不尽其忠,这是何故?盖因上下之分,大相隔绝,两情不得相通故也。夫下之情莫不愿达于上,上之情莫不求通于下,其相遇宜甚易矣。然而下恒苦上之难达,上恒苦下之难知,又是何故?盖因上下之间,各有所失,其弊有九,不能尽去故也。”夫君臣本以义合,有了一弊,便为害义而不相合,况九弊不去,如之何能使两情之相通哉!然则为君为臣者,固当各去其弊,而感倡之机,又在人君以诚信为本而已。


    原文


    “所谓九弊者,上有其六,而下有其三:好胜人,耻闻过,骋辩给,眩聪明,厉威严,恣强愎,此六者,君上之弊也;谄谀,顾望,畏愞,此三者,臣下之弊也。”又曰:“谏者多,表我之能好;谏者直,示我之能贤;谏者之狂诬,明我之能恕;谏者之漏泄,彰我之能从。有一于斯,皆为盛德。”上颇采用其言。


    直解


    愎,是刚狠。愞,是柔怯。陆贽疏中又说:“君臣之情不通,固繇于九弊之不去,然所谓九弊者,上之人有其六,下之人有其三。何谓上之六弊?一是好胜而不肯下于人,二是耻闻过而忌于直谏,三是骋辩给而折人以言,四是眩聪明而虞人以诈,五是厉威严而不能降情以接物,六是恣强愎而不能引咎以受规。这六件是君上的弊。何谓下之三弊?一是谄谀以阿君之好,二是顾望以希君之宠,三是畏愞以避君之威。这三件是臣下的弊。君有此六弊,则日尊于上而不肯顾其下;臣有此三弊,则日卑于下而不敢通于上。堂陛之间,交相疑忌,两情何繇而通,天下何繇而理。然则欲求治者,必通两情,欲通两情,必去九弊而后可也。”又说:“人君纳谏不违,非以彰过,适足增美。故谏者之多,繇我乐谏以来之也,岂不表我之能好;谏者之直,繇我奖谏以励之也,岂不示我之能贤;谏者之不实,至于狂诬,繇我能容之也,岂不明我之能恕;谏者之不密,至于漏泄,繇我能用之也,岂不彰我之能从。四者有一于此,皆为盛德之事,传之天下,载之史册,人君所以继成汤之改过,绍周宣之补阙,而显令名于无穷者,皆自此而得之矣。然则谏亦何亏于圣德,而顾欲讳之哉!”此疏既上,德宗感其言,颇采用之。按陆贽此疏,所以救德宗猜疑之失,而广其纳谏之路者,可谓恳切而著明矣。至所谓两情、九弊、四盛德之说,又可为万世之药石,不独为德宗发也。《易》曰:“上下交而志同。”《书》曰:“后从谏则圣。”自古及今,未有君臣乖疑,言路壅塞,而可以致治者。后世人君能以诚信感人,使臣下得毕志尽言,而无所疑惧,则两情通,九弊去,而盛德之事全矣,何太平之不可致哉!


    原文


    陆贽言于上曰:“今盗遍天下,舆驾播迁,陛下宜痛自引过以感人心。昔成汤以罪己勃兴,楚昭以善言复国。陛下诚能不吝改过,以言谢天下,使书诏无所避忌,臣虽愚陋,可以仰副圣情,庶令反侧之徒革心向化。”上然之,故奉天所下诏书,虽狂将悍卒闻之,无不感激挥涕。上又以中书所撰赦文示贽,贽上言,以为:“动人以言,所感已浅,言又不切,人谁肯怀!又以知过非难,改过为难,言善非难,行善为难。假使赦文至精,止于知过言善,犹愿圣虑,更思所难。”上然之。


    直解


    陆贽在奉天城中,奏德宗说道:“今逆贼充斥遍满天下,车驾流离播迁,未还京邑,存亡安危,在此一举。向时朝廷行政用人,委有过误,所以人心离叛,祸乱遂成。陛下今欲拨乱反治,须是痛自引过,明告天下,以感动人心,方可转移。昔成汤遇七年之旱,祷于桑林,以六事自责,故能表正万邦,式于九围,王业勃然而兴。故虽贤圣之君,亦不以罪己为讳。楚昭王为吴兵所败,国灭出亡,国中父老送之,昭王说:‘父老可都回去,我虽失国,尔辈何患无君。’那父老感其善言,相与从之,遂复宗社。故虽败亡之君,一有善言,亦可以保国。今日之事,不过劳陛下一言而已,何惮而不为乎?陛下果能不吝改过,以言谢天下,使赦书诏令,痛为引咎自责之辞,无所避忌,臣虽愚陋,竭其思虑,亦可以撰拟诏章,仰副圣情,庶使反侧之徒,变其凶顽之心,而归向圣化也。”德宗是其言。后来奉天所下诏书,都是引过罪己,安抚人心的说话,各处藩镇,虽狂悖之将,凶悍之卒,听见诏书中的说话,无不感激流涕,投戈解甲,谢罪归降,而天下遂定矣。盖此时因改元肆赦,以故陆贽预有此请。德宗遂将中书省撰进赦文,与陆贽看,令其参酌详定。陆贽见赦文条款,多循旧套,不能动人,因奏说:“朝廷平日无实惠及人,有事之时,只靠这几句言语动人,其所感已浅矣。若言语又只泛常,无痛切之实,则人亦将以故事视之,谁肯归服。故今所下赦文,不得不过为罪己之辞也。”因将改革事条,开具以进。又说:“凡人有过失,能自家知道不为难,惟是知过而能改方是难事。言语辞令说得好不为难,惟是件件都能行方是难事。假使今日赦文,极其精切,亦止于知过言善而已。犹望圣虑更思其所难,过不止于能知,而期于能改;善不止于能言,而期于能行。庶乎人心可感,而太平可望矣。”德宗亦以为然,是以当时诏书感人如此之深也。按奉天赦文,实出陆贽之手,至今读之,犹能使人感动。况其时强藩梗化,未必有心造逆,或为谗邪所间,或为将校所推,不能自明,激而为变,一旦见人主开诚悔过,其忠义之心,固自有感发兴起者,所以一闻诏令,相率纳款。唐之宗社,几亡而复存者,陆贽之力也。


    原文


    上于行宫庑下贮诸道贡献之物,榜曰琼林、大盈库。陆贽以为战守之功,赏赉未行而遽私别库,则士卒怨望,无复斗志,上疏谏之。上即命去其榜。


    直解


    行宫,是天子驻跸的所在。庑,是两边围廊。榜,是房屋上悬的牌额。德宗在奉天,攻围既解,贡献稍丰,乃于行宫两庑之下别造二库,将各道贡献之物积贮其内,以为私藏,因题其额:一边叫做琼林库,一边叫做大盈库。陆贽以为昨在重围之中,诸将卒外御凶贼,内守孤城,五旬之间,死伤无算,卒赖其力,以收战守之功。今日财货稍余,正宜与士卒同利,乃赏赉未行,遽私别库,恐士卒从此怨望,不复有死斗之志,天下事尚未可知也。乃上疏,言:“天子至尊,不当复崇私货;士卒嗜利,不可使有怨咨。”反复千余言,甚为剀切,德宗始大悟,即令撤去其榜,示以不复私蓄,以安众心。夫人君以四海为家,其所操自有大体,所享自有大利,非惟不当私蓄,亦有不必私者。唐自天宝后,王等岁进额外之钱,积大盈库以供入主燕私,遂使万乘之贵,下同有司之守,亏体诲盗,为鉴不远,正德宗所宜深省也。而又踵行于大难甫夷之日,何其谬哉!然是时犹能听贽谋,其后为裴延龄所惑,至分建六库,以便己私,而贽且以力谏罢矣,岂非其贪鄙之性,可制于忧患,而不可挽于安乐欤!诚万世所当戒也。


    原文


    萧复尝言于上曰:“陛下践阼之初,圣德光被。自用杨炎、卢杞浊乱朝政,以至今日。陛下诚能变更睿志,臣敢不竭力。倘使臣依阿苟免,臣实不能!”又尝与卢杞同奏事,杞顺上旨,复正色曰:“卢杞言不正!”上愕然,退,谓左右曰:“萧复轻朕!”遂命复充山东西、荆湖等道宣</a>慰、安抚使,实疏之也。


    直解


    德宗在奉天时,以萧复为宰相。萧复为人忠诚正直,不肯阿顺取容,已为德宗所不喜。一日又奏德宗说:“陛下即位之初,圣德昭明,光被海宇,天下想望太平。自从用杨炎、卢杞为相,炎则专以报复恩仇为事,杞又荧惑上听,排陷忠良,浊乱朝政,激成祸变,至今未已,天下皆知是此两人所致。今陛下诚能变更睿志,推诚纳善,图济艰难,臣敢不竭力辅导,以期匡复。若使臣依阿承顺以图苟免,不顾国家利害,则臣实不能也。”又曾与卢杞同在御前奏对,那卢杞所言都窥探德宗意旨,就顺那一边说去,全不管道理何如。萧复见其阿谀,即正色奏说:“卢杞所言,不是正理!”德宗愕然而惊,退朝与左右说:“萧复在朕前面斥卢杞,显是轻朕!”至是乃托言迁幸以来,恐江淮远方传闻过实,欲遣重臣抚慰,乃命萧复以宰相职衔充山南东西、荆南等道宣抚、安慰使,着他巡历江南一带地方,宣布朝廷德意。委任虽重,其实是出之于外,以疏远之也。夫大臣事君,惟匡救为难,若要阿谀顺旨,谁不能为。况上可以结主之欢心,下可以保己之禄位,揆之人情,亦孰不愿。但朝廷设公卿辅弼之臣,君德治道视之以为隆污,宁令阿意从欲,陷主子不义乎?古之大臣,所以忘身徇国,不惜苟免者,正以是耳。德宗乃以为轻君而斥之,忠邪倒置如此,欲求治安,其可得乎!


    原文


    上在道,民有献瓜果者,上欲以散试官授之,访于陆贽。贽上奏,其略曰:“自兵兴以来,财赋不足以供赐,而职官之赏兴焉。青朱杂沓于胥徒,金紫普施于舆皂。当今所病,方在爵轻,设法贵之,犹恐不重,若又自弃,将何劝人!若献瓜果者亦授试官,则彼必相谓曰:‘吾以忘躯命而获官,此以进瓜果而获官,是乃国家以吾之躯命同于瓜果矣。’视人如草木,谁复为用哉!”


    直解


    散试官,是有职衔而不管事的官。青朱、金紫,都是官员服色。胥、徒、舆、皂,都是衙门中役使的人。德宗既解奉天之围,李怀光恃功怨望,又率众作反,先遣其将赵升</a>鸾入奉天约为内应。浑瑊知其谋,急请德宗幸梁州以避之。德宗在路上,有百姓以瓜果献者,德宗感其意,欲以散试官授之,问于陆贽。陆贽上疏,其大略说道:“国家所重者在名器,祖宗时未尝轻以与人。自兵兴以来,财赋缺乏,不足以供赏赐,乃权以官爵酬之,而职官之赏兴焉。其后滥施无度,日甚一日,穿青衣朱者纷杂于胥徒,拖金纡紫者遍及于舆皂,名器之亵,莫甚于此。今日之病正坐爵轻,朝廷设法以贵之,尚恐流弊已久,不能使重,况又自弃其法,将何劝人。且前此所授,犹谓其有死战之功也然且不可,今若献瓜果者亦以此授之,则彼有功者必相谓曰:‘我辈竭力排难,忘了躯命,仅得此官,他只进些瓜果也得此官,是国家以我辈躯命止值一瓜果矣。’视人如草木,后虽欲用人,谁肯复为用哉!此臣所以断谓其不可也。”按古之官人者,论定然后官之,任官然后爵之,自一命以上,非其人则不轻授,其重如此,士犹有轻之而不乐就者。后世或以入粟拜官,或以有功代赏,或以恩泽累赐,市井小夫,朝游里巷,而夕被章服,是朝廷先自轻之,欲人知所重而乐为用也,不亦难乎!陆贽此言,可谓切中时弊,诚万世人君所当省也。


    原文


    陆贽在翰林,为上所亲信,居艰难中,虽有宰相,大小之事上必与贽谋之,故当时谓之“内相”。然贽数直谏,忤上意,卢杞虽贬官,上心庇之。贽极言杞奸邪致乱,上虽貌从,心颇不悦,故刘从一、姜公辅皆自下僚登用,贽恩遇虽隆,未得为相。


    直解


    史臣记陆贽为翰林学士,日侍左右,为德宗所亲信。德宗在艰难危急之中,全仗陆贽谋划,虽有刘从一等为宰相,及遇军国大小事务,德宗必与陆贽商议。盖当时中书、门下两省,有宰相佐理万机,而陆贽以学士入直禁中,参预密勿,其任与宰相等,故当时称之为“内相”。虽是这等信用,然陆贽以道事君,不肯阿谀,遇事有不可,每每直言匡谏,致忤上意。卢杞为宰相专事容悦,为主上所喜,后虽因李怀光上表迫胁,不得已贬其官,然德宗心里还庇护他。陆贽极言卢杞奸邪不忠,酿成祸乱,德宗外面虽勉强依从,心颇不悦,道他说得不是。故刘从一以吏部郎中,姜公辅以翰林学士,皆自下僚登用为宰相,陆贽恩眷礼遇虽隆于二人,而未得为相,以其直谏忤旨故也。夫德宗在艰难之中,事事倚仗陆贽,非不知其忠,但以其直言违拂而惮之,遂忘其忠。见中外人心淘淘,皆为卢杞乱政,亦岂不知其佞,但以其甘言承顺而悦之,遂不觉其佞耳。可见任贤勿二,去邪勿疑,信非圣人不能也。要之直臣之事君,譬如药石,一时虽觉苦口,终赖之以保身;佞臣之事君,譬如美味,一时虽觉爽口,终因之以致病。所以古之帝王舍己从人,虚心任下,不拒逆耳之言,不罪拂意之谏,正为此耳。若德宗者,真可为明戒也。


    原文


    李晟家百口及神策军士家属皆在长安,朱泚善遇之。军中有言及家者,晟泣曰:“天子何在,敢言家乎!”泚使晟亲近以家书遗晟,曰:“公家无恙。”晟怒曰:“尔敢为贼为间!”立斩之。军士未授春衣,盛夏犹衣裘褐,终无叛志。浑瑊帅诸军屯奉天,与李晟东西相应,以逼长安。


    直解


    这一段是记李晟为国排难,不顾其家的说话。初,朱泚既据长安,河北行营节度使李晟闻车驾播越,急引神策军从河北入援奉天。那时晟家属百口及神策军士家属都在长安城中,朱泚欲以计诱之,乃以金帛存恤其家,待之甚厚。然晟一心为国,绝不以家为念,军中有言及家者,晟即涕泣而告之说:“我辈受朝廷厚恩,就使国家无事,犹当公而忘私,今天子在何处,尚敢言其家乎!”泚尝使晟吏王无忌婿持家书诣晟营,谓晟说:“公家俱平安无事。”晟大怒说:“今万乘蒙尘,我为臣子恨不能一举灭贼,以雪国愤,敢顾其家,汝乃与贼为反间乎!”立命军中斩之。是时军势孤危,钱粮欠缺,军士未得春衣,盛夏犹披裘褐。晟能与下同苦,以忠义感发其心,所以士皆奋激,终无叛志。晟既矢心破贼,屯军东渭桥,而浑瑊又帅诸军西屯奉天,两军为掎角,东西相应,以逼长安,于是军威稍振,始有恢复京师之望矣。按是时,朱泚、李怀光连兵,声势甚盛,车驾再迁,人情扰扰。晟以孤军处二强寇之间,内无资粮,外无救援,而人心益奋,气不少衰,卒成恢复之业者,徒以一念忠义有以激之也。向使晟有一毫私家之念,人谁不解体乎!若晟者可以为纯臣矣。


    原文


    上欲为唐安公主造塔,厚葬之,姜公辅表谏。上使谓陆贽曰:“唐安造塔,其费甚微,非宰相所宜论。公辅正欲指朕过失,自求名耳。相负如此,当如何处之?”贽上奏,以为:“公辅任居宰相,遇事论谏,不当罪之。”上意犹怒,罢公辅为左庶子。


    直解


    德宗南幸梁州,长女唐安公主病没,德宗欲造塔厚葬之。宰相姜公辅以车驾蒙尘,兵食不给,乃糜费钱粮以事无用,因上表论谏。德宗怒其忤旨,遣使问陆贽说:“唐安造塔,其费不多,似无关系,非宰相所宜论谏。公辅乃上表陈奏,岂真为国家惜费,不过欲指朕之过失,显得他直言无隐,以自求名耳。朕拔擢公辅,倚为腹心,乃负恩如此,必不可容。卿谓当如何处置?”德宗此意,盖欲加之以罪也。陆贽乃上奏,以为:“公辅任居宰相,凡国家政事,不论大小,都是他的责任。所以遇事论谏,不敢曲隐,似宜优容,不当深罪也。”德宗闻此言,虽勉强曲从,而怒犹未解,竟罢公辅为左庶子。夫宰相辅佐人主,以绳愆纾谬为职,只当论理之是非,不当计事之大小。况造塔之役,一则崇尚异端,违圣王之典训;一则虚费财力,竭百姓之脂膏。真所谓作无益以害有益者。其事虽微,而关系则甚大,为公辅者岂得无言。德宗不能嘉纳,乃以指过求名恨之。夫人臣事君,惟恐不能将顺其美,岂忍指君之过以求名?惟是暗惑之主,讳其过行,故深忌而不欲闻耳。公辅之守正不阿、陆贽之惓惓开导,皆可以为后世法。


    原文


    贽上奏,其略曰:“以一人之听览而欲穷宇宙之变态,以一人之防虑而欲胜亿兆之奸欺,役智弥精,失道弥远。项籍纳秦降卒二十万,虑其怀诈复叛,一举而尽坑之,其于防虑,亦已甚矣。汉高豁达大度,天下之士至者,纳用不疑,其于备虑,可谓疏矣。然而项氏以灭,刘氏以昌,蓄疑之与推诚,其效固不同也。秦皇严肃雄猜,而荆轲奋其阴计;光武宽容博厚,而马援输其款诚。岂不以虚怀待人,人亦思附;任数御物,物终不亲。”


    直解


    陆贽见德宗欲追寻贼党,防虑太深,故因其问及,上疏谏之。其大略说:“今车驾蒙尘,人心未定,凡有涉险远来者,正宜开诚优纳,不复猜疑,方是君人之道。若欲以一人之聪明而穷宇宙间之变态,以一人之防范而胜亿兆人之奸欺,则其势必不可穷,其力必不可胜。用智愈精,失道愈大,甚非所以收拾人心也。臣请以往事喻之:昔楚霸王项籍与汉高祖共起兵灭秦,项籍是个多疑的人,未到关中纳了秦卒二十万,恐其怀诈复叛,乃于新安城南一举而尽坑之,其防患如此之密。汉高祖是个明爽远量的人,凡天下士来归者,皆纳用之而不疑,其备虑如此之疏。然而项籍卒败于乌江,汉高祖卒代秦而有天下,这是何故?盖项氏蓄疑而不能任人,人亦以疑应之,安得不灭;高祖推诚而善任人,人亦以诚应之,安得不昌,其效自不同也。又有秦始皇为人严肃雄猜,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宜人之不敢犯矣。然燕太子使荆轲假说献燕图籍,直到秦庭行刺,秦皇几不能免。汉光武为人宽容博厚,无所猜防,宜人之易欺矣。然隗嚣使马援来谒光武,觇其动静,援见光武度量恢弘,即知帝王有真,倾心献其诚款。若此者,岂不以光武开虚心以待人,故人皆愿为依附,秦皇任术数以御物,故物终不敢相亲,亦自然之效也。夫观高祖、光武之所以兴,秦皇、项籍之所以亡,则陛下今日惟当推诚虚纳以收人心,何可过为防虑,蹈秦项之覆辙哉!”按陆贽此言,非特救德宗之失,实万世人君之要道也。盖四海至广,人君以一身临之,非宽弘不能容物,非诚实不能感人。况虚怀者亦未尝不察天下之隐,推诚者亦未尝不烛天下之奸,正不必屑屑猜防,而后可以得天下之情伪也。古之帝王所以范围一世者,皆不出此,不独汉高、光武为然。君天下者可以知所务矣。


    原文


    又曰:“陛下智出庶物,有轻待人臣之心;思周万机,有独驭区寓之意;谋吞众略,有过慎之防;明照群情,有先事之察;严束百辟,有任刑致理之规;威制四方,有以力胜残之志。繇是才能者怨于不任,忠荩者忧于见疑,著勋业者惧于不容,怀反侧者迫于及讨,驯致离叛,构成祸灾。愿陛下以覆车之辙为戒,宗社无疆之休。”


    直解


    区寓,犹言海宇。陆贽又奏说:“蓄疑、推诚之效,往古既有明鉴矣。若乃陛下以至圣之德,固宜坐致太平,而乱犹未弭,化犹未洽者,盖亦有故焉。良以陛下睿智首出于庶物,便以为人莫己若,而有轻待人臣之心;思虑周及于万机,便以为无恃于人,而有独御海宇之意;谋可以兼包众略,往往虑及于意外,而有过慎之防;明可以照烛群情,往往视及于未形,而有先事之察;以严厉绳束群臣,即谓任刑可以致治,而不思尚德;以威武制服四方,即谓用力可以胜残,而不肯施惠</a>。繇是有才能者以上之不任而怨心生,怀忠荩者以上之见疑而忧心生,建功业而震主者即恐其不容,怀反侧而狐疑者又迫于见讨,上下相疑,衅端日长,以致中外离叛,构成祸灾,原其所以,皆一念猜忌之心为之也。陛下若能追咎以往之失,开诚布惠,以消群疑,譬如前面的车已覆了,后面的车不复蹈其辙迹。如此,则人心回向,而大难可平,实宗社无疆之休也。”盖德宗以聪察太过,致失人心,故陆贽以此为言。


    原文


    上谓陆贽曰:“浑瑊、李晟诸军当议规划,令其进取。”贽以为:“贤君选将,委任责成,故能有功。”乃上奏,其略曰:“锋镝交于原野,而决策于九重之中,机会变于斯须,而定计于千里之外,用舍相碍,否臧皆凶。上有掣肘之机,下无死绥之志。”又曰:“君上之权,特异臣下,惟不自用,乃能用人。”


    直解


    掣肘是牵挽其手臂,不得自如的意思。绥是战车上所执的索。死绥,是死战而不退的意思。德宗以浑瑊、李晟统领重兵将向长安,乃与陆贽说:“浑瑊、李晟两人统兵在外,若不设个方略与他,恐一时进止难定。今当议其规划,遣使宣谕,着他遵奉行事,庶免临期有误。”贽以为:“国之安危,系于一将,惟恐不得其人。既得其人,便当委任责成,方可成功。若一一从中制之,则将权轻而不得展布,责其成功难矣。”乃上奏,其大略说:“兵势无常,不可遥度,惟在为将者,因时制宜,临敌决胜而已。今锋镝之变,远在原野,而欲决策于九重之中;机会之乘,变在顷刻,而欲定计于千里之外。则一用一舍,动相阻碍,或否或臧,皆蹈凶危。且上挠下柄有掣肘难运之机,则下苦中制,无效死勿去之志,败军之祸,往往坐此,关系非细故也。”又说:“君上之权,与臣下迥别。臣下为人所用,君上主于用人,惟推诚任下、不好自用者,人乃乐为我用。若阃外之事,屑屑焉欲以一身专之,则不惟事多窒碍,亦失君上之权,恐非所以奔走天下之士也。夫自古国家用兵,未有大将受制于内而能立功于外者。所以古之贤君专务择将,既得其人则假以便宜,重其事权,曰阃以外将军制之,是以人乐为用而功易成。后世文网日密,议论日多,使手足不得展布,何以责其成功?汉时冯唐谓文帝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亦是此意。”陆贽之言,将将者所宜深察也。


    原文


    庚寅,李晟大陈兵,谕以收复京城,遂引兵至通化门外。泚兵大至,晟纵兵击之,贼败走。再战,又破之。贼众大溃,姚令言帅余众西走,晟屯于含元殿前,令诸军曰:“晟赖将士之力,克清宫掖,长安士庶,久陷贼庭,若小有震惊,非吊民伐罪之意。”晟大将高明曜取贼妓,尚可孤军士擅取贼马,晟皆斩之,军中股慄。公私安堵,秋毫无犯。六月,晟遣掌书记于公异作露布上行在曰:“臣已肃清宫禁,祗谒寝园,钟虡不移,庙貌如故。”上泣下曰:“天生李晟,以为社稷,非为朕也。”


    直解


    通化门,是长安城门。股慄,是战惧之状。安堵,是安静不扰的意思。掌书记,是节度使幕下掌文书的官。露布,是报捷的表文,不用实封,露布于外,要使人都看见。虡,是悬钟的架。兴元元年,以李晟为副元帅进讨朱泚,屯兵长安城外。至五月庚寅日,李晟大陈兵马,传布号令要刻日收复京城,遂调集各路官军,进至通化门外。朱泚之兵前来迎敌,李晟纵兵击之,贼遂败走,官兵乘胜追至光泰门,与之再战,又大破之,贼众大溃。朱泚与其将姚令言帅率败残之兵,出长安西走。李晟遂屯兵于含元殿前,因传令诸军说:“晟赖众将士之力,收复京城,扫清宫掖,想这长安士庶久陷贼庭,幸得复圣朝,人人有乐生之望,若官军不知敛戢,稍有震惊,便非朝廷吊民伐罪之意。”李晟以此戒谕将士,使之遵守。适其部下大将高明曜取贼兵中妓女,商州节度使尚可孤军士擅取贼马,李晟便都拿来斩首示众。于是军中畏其威令,莫不战慄。官府民居安堵如故,秋毫无犯。远坊居民有经一宿方知官军入城者,其纪律严正如此。六月中,李晟命掌书记官于公异作露布表文,报捷于行在,中间叙说:“臣已扫荡贼氛,肃清宫禁,敬谒祖宗陵寝,宗庙之中钟虡不移,列圣庙貌犹如旧日。”这几句话是铺张恢复之功,以慰安朝廷的意思。德宗正在梁州,见了这露布,且喜且悲,因泣下说:“天生李晟,乃是为再造我唐家社稷,非为朕也。”繇是德宗驾还长安,天下遂定也。按德宗初以朱泚之乱幸奉天,继以怀光之叛幸梁、洋,山东河北群盗纵横,车驾间关险阻,命令不通,国之不亡者如线耳。一旦剪灭逆寇,克复神京,李晟之功可谓大矣。德宗徒知奖赏之于有事之时,而不能保全之于无事之日,卒之罹谗畏咎,几于不免,岂劝劳作忠之道哉!


    原文


    时连年旱、蝗,度支资粮匮竭,言事者多请赦李怀光。李晟上言:“赦李怀光有五不可。”马燧自行营入朝,奏称:“怀光凶逆尤甚,赦之无以令天下,愿更得一月粮,必为陛下平之。”上许之。八月,燧帅诸军至河西,河中军士自相惊乱,怀光不知所为,乃缢而死。燧自辞行至河中平,凡二十七日。


    直解


    河西,即今陕西朝邑县。河中,是李怀光屯兵的地方,即今山西蒲州。德宗虽已克复长安,而李怀光反于河西,尚须征讨。那时连年旱、蝗,财赋无所出,度支钱粮缺乏,不足以供军需。于是言事者多请下诏赦李怀光,许其自新,庶可息兵省费。李晟上疏,言:“怀光罪恶滔天,法所必讨,且赦之有五不可:一、恐乘我不备,忽惊同州;二、恐赦怀光必以晋、绛等地还之,令浑瑊无所往;三、恐起吐蕃诸夷窥觎之心;四、恐朔方将士应叙奉天旧功,赏不满望;五、恐罢诸道兵赏典不行,又生怨讟。”疏中究极利害,言之甚详。会河东行营副元帅马燧亦自太原入京,并面奏:“怀光凶逆尤甚,此而可赦,则威灵益屈,何以令天下。且其势已垂亡,臣愿更得一月粮,必为陛下平之,不足虑也。”德宗乃许之。八月,燧帅诸军至河西县。是时河中饥荒,又大将杀戮殆尽,军无统纪,一见燧军至,即自相惊乱,望风而降。怀光计无所出,乃自缢而死。河中于是悉平。自燧辞朝至河中平,凡二十七日,果不出一月之外也。按德宗奉天之围赖怀光而解,不为无功。使是时待之以恩礼,御之有道,则不惟保全功臣,亦岂贻忧宗社。奈何惑于卢杞之奸,使其咫尺不得见天子,而怨望日深,嫌疑日积,所以酿成叛逆之谋,有自来矣。至此虽幸荡平,而天下已受其毒。小人之害人国家,可畏也哉!


    原文


    乃上奏,其略曰:“福不可以屡徼,幸不可以常觊,臣姑以生祸为忧,未敢以获福为贺。”又曰:“曩讨之而愈叛,今释之而毕来。曩以百万之师而力殚,今以咫尺之诏而化洽。是则圣主之敷理道,服暴人,任德而不任兵,明矣。”上乃诏:“诸道与淮西连接者,宜各守封疆,非彼侵轶,不须进讨。李希烈若降,当待以不死,自余将士百姓,一无所问。”


    直解


    徼,是求。觊,是望。淮西,即今河南汝宁府地方。轶,是冲突的意思。贞元元年,李怀光既平,那时还有贼臣李希烈占据淮西,未归王化。陆贽恐有希旨生事之人,请乘胜讨之者,将使各镇自疑,激成他变,乃上疏论奏。其大略说:“方今朱泚、怀光相继诛灭,中外人心孰不称贺,殊不知战胜乃社稷大福,只可偶一得之,不可屡屡徼求。用兵本有大幸,只是适然而遇,不可常常觊望。若繇此不已,别生事端,使蓄疑负罪之人,不信朝廷诏令,兵连祸结,其害方深。臣且以生祸为忧,未敢以获福为贺。”又说:“往时河、朔、青、齐同谋拒命,朝廷曾征讨数年,愈不能屈。及降奉天赦文,一释其罪,即皆去其伪号,纳款归降。往时以百万之兵,力尽而不能服,今日以咫尺之诏,化行而不敢外,可见圣王之敷布治道,怀服暴人,唯当以德为先,而不当以兵为尚,明矣。今大难既平,正群凶观望之时,只当乘此施惠以安其心。彼淮西穷寇,可不讨而定矣,何用纷纷多事为哉!”此奏既上,德宗即从其言,乃诏诸道节度使与淮西地方境界连接者,都只各守封疆,彼如不敢侵犯,不须进讨。李希烈若能悔罪求降,朝廷当以不死待之,其部将士百姓并系胁从,皆当一体赦宥,无所追问。德宗能用陆贽之言,果然各镇藩臣安心向化,李希烈孤立无与,兵势日蹙,遂为其部下所杀,而淮西亦平矣。大抵人君治天下,有威有惠。当王纲委靡,所以整肃之者,利用威;及国势强盛,所以绥怀之者,利用惠。如天道春生秋杀,各随其时,相济而非相戾也。陆贽之言,可谓深识时务者也。


    原文


    关中仓廪竭,禁军或自脱巾呼于道,曰:“拘吾于军而不给粮,吾罪人也?”上忧之甚,会韩滉运米三万斛至陕,李泌即奏之。上喜,遽至东宫,谓太子曰:“米已至陕,吾父子得生矣!”时禁中不酿,命于坊市取酒为乐。又遣中使谕神策六军,军士皆呼万岁。时比岁饥馑,兵民率皆瘦黑,至是麦始熟,市有醉人,当时以为嘉瑞。人乍饱食,死者复五之一,数月,人肤色乃复故。


    直解


    唐都关中,其军饷皆仰给东南之粟。德宗当兵荒之后,漕运不继,仓廪匮竭,禁军不得粮食,或自脱去巾帽,呼叫于道路说:“朝廷拘佥我每于军中,而不给粮食,恰似犯罪的人一般。”其势几欲为乱,德宗闻之,甚为忧惧。适江淮转运使韩滉运米三万斛至陕,李泌急奏知德宗,以宽其忧。德宗乃大喜,即亲至东宫与太子说:“韩滉已运米至陕,军士得粮,可无他变,吾父子今日才得生矣。”时禁中乏米,不曾造酒,乃取坊市上酒入宫中,饮之为乐。又遣中使传谕神策六军,使知米至,以安其心。军士亦大喜,皆呼万岁。先是连年饥馑,兵民饥饿日久,无不瘦黑者,至是麦始熟,稍可充饥,市中间有醉酒的人,当时便比之为祥瑞,盖叹其希有而幸其仅见也。然人久馁之余,乍得饱食反为所伤,死者复五分之一。至数月后,人肌肤颜色才得复旧,盖当时疲弊之状如此。记曰:“国无六年之蓄,曰急;无三年之蓄,曰国非其国。”德宗之时,其窘乏至朝不及夕,观其父子相慰之言,其情亦可悲矣。而天下以醉人为祥瑞,则闾阎困穷之状,又可想见,亦安在其为国乎!后世人君于仓廪盈溢之时,常念军无储饷,于宫闱宴乐之际,常思市无醉人,则所以约己裕民者,自不容己,国何患其不足哉!


    原文


    以李泌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泌与李晟、马燧、柳浑俱入见,上谓泌曰:“自今凡军旅粮储事,卿主之;吏、礼委延赏;刑法委浑。”泌曰:“不可。陛下不以臣不才,使待罪宰相。宰相之职不可分也,非如给事则有吏过、兵过,舍人则有六押。至于宰相,天下之事咸共平章。若各有所主,是乃有司,非宰相也。”上笑曰:“朕适失辞,卿言是也。”


    直解


    吏过、兵过、六押,是各官职掌的事务,唐时吏部兵部拟选文武官员,皆过门下省审驳,用给事中二员分管,叫做吏过、兵过。中书省又有舍人六员,佐宰相判案,分押六曹之事,叫做六押。贞元三年中,以陕虢观察使李泌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此时功臣李晟为中书令,马燧为侍中,又有张延赏、柳浑同平章事,都是一时宰相。德宗欲以宰相分判六曹,一日,李泌与李晟、马燧、柳浑俱入朝见,德宗谓李泌说:“自今以后,凡军旅粮储之事,卿宜专管,吏、礼二部事务委张延赏专管,刑名法律委柳浑专管,庶各有分职,得以尽心料理,不至异同。”李泌对说:“不可。陛下不以臣为不才,使之待罪宰相。宰相之职不可分也,不比门下省给事中则有吏过、兵过,以分掌文武之选;中书舍人则有六押,以分掌六曹之事。至于宰相,辅佐人主责任重大,天下事务无大无小都要同心商量,共成化理,若各有专管乃是有司之职,非宰相之体也。”李泌此言甚知大体,德宗亦悟,乃笑说:“朕适才失言,卿言是也。”于是宰相分判六曹之举,遂不果行矣。考之周官,坐而论道,谓之三公;作而行之,谓之六卿。故汉文帝问钱谷决狱之数,陈平以为各有主者。乃论宰相之职,在上佐天子理阴阳,外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其职。李泌之言,盖出于此。可见人主之职在于任宰相,宰相之职在于任庶官,庶官皆得其人,则政事无不理,而相道得矣。为君相者皆不可不知。


    原文


    上复问泌以复府兵之法。泌请:“铸农器,给牛、种,分赐缘边军镇,募戍卒,耕荒田而种之。关中土沃而久荒,所收必厚。戍卒因屯田致富,则安于其土,不复思归。旧制,戍卒三年而代,及其将满,下令有愿留者,即以所开田为永业。家人愿来者,本贯给长牒续食而遣之。不过数番,则戍卒皆土著,乃悉以府兵之法理之,是变关中之疲弊为富强也。”上喜曰:“如此,天下无复事矣。”


    直解


    长牒,是官文书,即今之长单。续食,是路上的口粮。土著,是土居的人。唐初府兵之制,兵皆土著,无事则散耕于野,更番上京,以备宿卫;有事征发,则命一卫将统之以行,事毕则各散归农。将不得握兵,而士不失常业,其法本善。但其徭役日烦,剥削日甚,以此府兵渐弱,多至逃亡。开元间,张说乃请募壮士充宿卫,号为骑。及李林甫又奏诸军皆募人为之,于是府兵之法荡然无存,下陵上替之患实坐此矣。德宗曾与李泌论及府兵,慨然有修复之志,至此,复问泌以复之之法。泌以为欲复府兵,必须土著,欲存土著,必须屯田。乃请:“多铸农器,并给耕牛、谷种,分赐沿边军镇,召募戍卒,开垦荒田而种之。夫关中土厚易生,又久荒之余地力未竭,诚及时屯种则收获必多,立可致富。戍卒因屯田而致富,则安于其土,不复有归志矣。旧制,戍卒三年一更代,今宜及其满时,下令有愿留者,即以所开田与为永业,其宗族有愿来者,又令原籍官司给长单,所过郡县给口粮以至戍所。夫有田以为常业,有宗族以为依附,则皆视戍所为乐土,谁肯去之,不过数番,戍卒皆土著矣。既为土著,则人有固志,法可举行,然后效国初之制,一一以府兵之法治之,是使关中之疲弊一变而为富强也。欲复府兵,舍此岂有他法哉!”德宗乃喜曰:“天下只因废了府兵,所以至今多事。果如卿言,则国无养兵之费,将无握兵之虞,而关中又得居重之意,天下无复事矣。”按唐制,惟府兵为近古,盖太宗亲定天下精思熟计而制之,后虽不能无弊,只宜酌量时势补其偏而救其失,奈何举其法而尽废之,使市人纳贿充数,不能受甲,甚且召之不至,而祸乱从此炽矣。德宗虽喜泌言,而终不能复,亦其积习之势然也。后世欲为守成之令主,则无务为一切目前之功,而轻变祖宗之法哉!


    原文


    十二月庚戌,上畋于新虚,当作店字。入民赵光奇家,问:“百姓乐乎?”对曰:“不乐。”上曰:“今岁颇稔,何为不乐?”对曰:“诏令不信,前云两税之外悉无他徭,今非税而诛求者殆过于税。后又云和籴,而实强取之,曾不识一钱。始云所籴粟麦纳于道次,今则遣致京西行营,动数百里,车摧牛毙,破产不能支。愁苦如此,何乐之有!每有诏书优恤,徒空文耳!恐圣主深居九重,皆未知之也!”上命复其家。


    直解


    贞元三年十二月庚戌日,德宗偶出畋猎,至长安城外新店地方,至百姓赵光奇家内,问光奇说:“如今百姓每安乐不安乐?”光奇对说:“不乐。”德宗说:“今年各处丰稔,想民间衣食不乏,何为不乐?”光奇对说:“闾阎之间,赋役轻省,百姓才得乐生。今朝廷诏令不信于民,差赋繁重,百姓如何得安乐!且如前日诏书中一款说,自秋夏两税之外,再无别项差徭,今非两税正额,而分外诛求者比之两税其数反多。又一款说,今年丰收,令各处行和籴之法,收买民间粟麦,及至和籴时被官吏人等作弊,只是强取于民,不曾有一文钱到手。起初说,所籴粟麦都只随便纳于沿途仓次,今又着自备车牛解送京西行营,动辄数百里,车摧牛毙,将产业破尽不能支持,愁苦无聊至于如此,纵稍有收成,亦不得实用,何乐之有!每次降下诏书,开载优恤条件,有司全不奉行,不过成一空文而已,百姓何繇得沾实惠!恐圣主深居九重之中,此等情弊皆不得知之也。”德宗闻光奇之言,为之感动,命将光奇本家徭役尽为除免,以示体恤之意。按光奇之言,说尽民间疾苦,自古人主苟知百姓穷苦未有不念者。惟是苛刻有司不肯仰体德意,将朝廷诏令视为虚文,故有名为蠲免,而实照旧征收,名为赈贷而实不见一钱者。所以君忧劳于上,而民不怀,民愁怨于下,而上不知,以至人心离叛,法令不行,而土崩瓦解之势成矣。愿治之主,于此宜留意焉。


    原文


    四年,上从容与泌论即位以来宰相,曰:“卢杞忠清强介,人言杞奸邪,朕殊不觉其然。”泌曰:“人言杞奸邪而陛下独不觉其奸邪,此乃杞之所以为奸邪也。倘陛下觉之,岂有建中之乱乎!”上曰:“建中之乱,术士豫请城奉天,此盖天命,非杞所能致也。”泌曰:“天命,他人皆可以言之,惟君相不可言。盖君相所以造命也。若言命,则礼乐刑政皆无所用矣。纣曰:‘我生不有命在天!’此商之所以亡也。”


    直解


    贞元四年,李泌自陈衰老,请更除一宰相,协理机务。德宗难其人,未行简命,因从容与泌评论即位以来所用的宰相,说:“卢杞为人,本是忠清强介之士,人却说他奸邪,以朕观之,但见其才行可用,殊不觉其奸邪,卿以为何如?”泌对说:“人臣之奸邪使人主得而觉之,其奸犹未甚也。今天下皆言杞奸邪,而陛下独不觉其然,这是他才足以饰诈,智足以欺人,以致于误国殃民,而陛下不觉其为奸。倘陛下觉之,则必更置贤相,思患预防,岂有建中年间播越奉天之乱乎?”德宗说:“建中之乱,三年前术士桑道茂预知朕有离宫之厄,说奉天有天子气,请建城以备之,此盖天命已定,非杞所能致也。”泌对说:“天命二字,在他人皆可言之,独人君与宰相不可言。盖人君主治于上,宰相辅治于下,操纵阖辟,惟其所为威福予夺,皆自上出,是乃所以造天下之命者也。若凡事只委之于天命,则凡礼乐刑政之属,出于人所经划以为治天下之具者,一切可以不用矣,岂有是理哉!昔纣为不道,其臣祖伊告以民心弃绝之故,纣曰:‘民虽欲亡我,我之生独不有命在天乎!’卒不听,竟以此亡其国,可见人君必不可言命。陛下正宜以此为戒,不可复蹈亡国之辙也。”按建中之乱,三尺童子皆知卢杞致之,而德宗竟不悟。至于事定之后犹委之于天命,非独德宗之昏迷甚也,亦繇杞之有邪,其才辨足以惑人主之听闻,其弥缝足以蔽人主之观视,居之似忠清,行之似强介,使人主一堕其术中,即终其身而不觉,此其所以可恨也。然则亲贤讲学,虚心观理以培养其鉴别之原者,岂非明主之要务哉!


    原文


    八年三月,以尚书左丞赵憬、兵部侍郎陆贽并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陆贽请令台省长官各举其属。未几,或言于上曰:“诸司所举皆有情故,或受货赂,不得实才。”上密谕贽:“自今除改,卿宜自择,勿任诸司。”贽上奏,其略曰:“今之宰相则往日台省长官,今日台省长官乃将来之宰相,但是职名暂异,固非行举顿殊。岂有为长官之时则不能举一二属吏,居宰相之位则可择千百具僚。物议悠悠,其惑斯甚。”


    直解


    台省长官,即今部院之长。贞元八年四月,以尚书左丞赵憬、兵部侍郎陆贽并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陆贽建议,以人才众多,恐所知有限,请令台省长官各择属官贤能者举荐于朝,以待擢用,德宗已允其请。未几,有人言于德宗说:“诸司长官所举属吏,皆有情出,或受其货贿而荐之,往往不得真才。”德宗因密谕陆贽说:“自今除改官员,卿宜自加选择,不必委任诸司。”陆贽上奏,其大略说:“本朝以台省长官简拜宰相。今日之宰相,原是往日台省长官;今日台省长官,乃是将来之宰相。但是职名暂异,固非所行所举顿有不同。岂有为长官之时,不能知一二属吏之贤否而举用之,及至居宰臣之位,即能尽知千百具僚之贤否而选择之乎!今乃以诸司所举皆为不称,而欲专任宰相,则进言者之过也。物议悠悠,各生异见,其惑乱人心愈甚矣,可不察哉!”按陆贽之言,虽出于至公,然宰相职在用人,若非专任,则有不得行其职者。故必以考课之务,责之铨曹;以举荐之方,责之僚长。而为相者,虚心以察之,秉公以用之,则庶几各尽其职,而人才未有不得,天下未有不理者矣。用人者其知之。


    原文


    十年,上性猜忌,不委任臣下,官无大小必自选而用之。宰相进拟,少所称可。及群臣有一谴责,终身不复收用。陆贽上奏谏,其略曰:“以一言称惬为能而不核虚实,以一事违忤为咎而不考忠邪,是以职司之内无成功,君臣之际无定分。”上不听。


    直解


    史臣记德宗为人性多猜疑忌刻,惟恐臣下欺之,不肯倾心委任。凡官员迁除,不问大小,必自择其当意者而用之。宰相有所推举,少有称意许可者。至于群臣稍有过失,一被贬黜,则终身不复收用。以此人才淹滞,上下交疑。陆贽乃上奏谏之,其大略说:“人主进用一人,当论其平生,而不可取其一言之偶合;黜远一人,当谅其心术,而不宜责其一事之偶差。今一言称旨便以为能而任用之,曾不核其虚实;一事违忤便以为咎而摈弃之,曾不考其忠邪。则彼见用者,付任必至于逾涯,而职司之鳏旷日多,安得有成功。见黜者,罪责必至于过当,而君臣之嫌怨日深,安得有定分。其于理乱之故关系不小,不可不慎也。”德宗竟不能听。夫人君耳目有限,聪明易蔽,若非简任宰相,付以进退人才之责,而欲自选而用之,则不惟真才遗佚,且争进称惬之言以希宠用,而幸进之门开矣。至于以罪见黜者,亦当论其所犯何如。若果怙终故犯,罪固难赦。若出于过误及有功罪相准者,亦宜湔涤瑕垢,许令自新。若概从摈弃,则悔过者无繇自补,而用人之途隘矣。德宗只因性多猜忌,所以犯此二病,终身不悛,而国亦几于不保。后世人君宜痛鉴之。


    原文


    九月,裴延龄奏:“左藏库司多有失落,近因检阅,使置簿书,乃于粪土之中得银十三万两,其疋段杂货百万有余,此皆已弃之物,即是羡余,悉应移入杂库,以供别敕支用。”延龄每奏对,恣为诡谲,皆众所不敢言,亦未尝闻者,延龄虚之不疑。群臣畏延龄有宠,莫敢言。


    直解


    这一段是记户部侍郎裴延龄欺君罔上的事。贞元十年九月,裴延龄因德宗好聚私财,欲迎合上意,乃奏说:“左藏财货库司册籍不明,年月渐深,多有混失,近因逐项检阅,各置簿书以便查清,乃于粪土之中得银十三万两,又有疋段杂货百万有余。此皆历朝遗失之物,委弃已久,原非正数,即是羡余,尽应移大内库,以供朝廷别敕支用。”这是延龄欺罔德宗,其实库中无此物,不过那移正数,虚张名目以惑上耳。延龄每奏对,必恣为诡谲之辞,凡可以饰诈希宠者,无所不至。有众人所不敢言,及世所未尝闻者,延龄皆肆然为之,略无忌惮。是时在朝之臣,明知其欺,只因德宗宠信延龄,恐以言取祸,竟莫敢抗言其非者。按唐自丧乱以来,府库久竭,兼之朱泚尽发帑藏以恣兵费,安得复有羡余。延龄明欺其主而不畏,德宗明受其欺而不问。陆贽他日劾奏延龄,谓其“愚弄朝廷,有同儿戏”。夫人主一为贪欲所蔽,遂被小人愚弄,一至于此,可不戒哉!


    原文


    十一月,陆贽上书极陈延龄奸诈,数其罪恶,其略曰:“延龄以聚敛为长策,以诡妄为嘉谋,以掊克敛怨为匪躬,以靖谮服谗为尽节,可谓尧代之共工,鲁邦之少卯也。迹其奸蠹,日长月滋,移东就西,便为深绩,取此适彼,遂号羡余。愚弄朝廷,有同儿戏。”又曰:“昔赵高指鹿为马,臣谓鹿之与马物类犹同,岂若延龄掩有为无,指无为有。”书奏,上不悦,待延龄益厚。


    直解


    共工,是尧时的奸臣。尧说他静言庸违,象恭滔天,遂放之于幽州。少卯,是春秋时鲁国的奸臣。孔子说他有五大恶,为人之奸雄,遂诛之于两观。赵高,是秦二世时的奸臣,指鹿为马以欺二世,卒至亡秦。贞元十年十一月,陆贽因裴延龄屡肆欺罔,德宗不能察,群臣不敢言,乃上疏极论延龄奸诈之状,历数他平日的罪恶。其大略说:“延龄在户部本无一善可取,但以聚敛百姓为经国之长策,以诡诈妄诞为事主之嘉谋,以掊克财货、丛积天下之怨于一己,为忘身徇国,以搜发阴私、献谮行谗于君侧,为尽节事君。其文诈饰非,欺君误国,近世罕有。可谓尧时之共工,鲁邦之少正卯,流之诛之,不足以尽其辜也。陛下不加显戮,反为容掩,所以他志意愈放,险诈愈深,据其奸蠹,日长月滋。如事迹本无所见,只将东边的移过西边,便做他的功绩;钱粮原无余剩,乃把这一项抵做那一项,便说是国家羡余。以此愚弄朝廷,如同儿戏,其欺罔不臣如此。”又说:“昔赵高欺罔秦二世,指鹿为马,自古言人臣奸诈者,皆以赵高为最。然以臣观之,鹿与马都是畜类,形质虽是不同,实在尚有其物,岂如延龄悦空为奸,将有的掩之以为无,无的指之以为有,以此欺蔽聪明全无影响,其奸诈尤甚于高哉!”陆贽此奏可谓切直,奈何德宗惑于延龄之奸,反嗔怪贽言,而待延龄益厚。夫君子事君惟恐顺君之欲,而小人事君惟恐不投君之欲。故君子之言虽有明验而不用,小人之奸虽至败露而不悟。延龄之事德宗,知其欲聚财货,便言左藏有羡余十余万;知其欲构大木,便言同州有美材数千;知其欲闻外事,便攻发人阴私,日兴谗谤,投间抵隙,若穿窬然,幸其一中则牢不可破,宜贽言之不能入也。故人主贵正心寡欲,使臣下无可窥之端,则佞人自远,正人自进,而太平不难致矣。


    原文


    陆贽以上知待之厚,事有不可,常力争之。所亲或规其太锐,贽曰:“吾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他无所恤。”裴延龄日短贽于上。赵憬之入相也,贽实引之,既而有憾于贽,密以贽所讥弹延龄事告延龄,故延龄益得以为计,上繇是信延龄而不直贽。贽与憬约至上前极论延龄奸邪,上怒形于色,憬默而无言。贽罢为太子宾客。


    直解


    德宗在奉天时,事无大小,皆咨谋于陆贽,后又简命为相,眷倚甚隆。贽感德宗知遇之厚,矢心图报,凡德宗所行事稍有不当,即力谏之无所避讳。其亲友或劝贽稍自隐默,不宜直强如此。答说:“吾受朝廷之恩,若雷同不言,岂不负了天子。读圣贤之书,若忍默苟容,岂不负了所学。吾所为正言不阿者,期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以尽吾责而已,他如死生荣辱,原非所恤也。”是时,裴延龄因贽指陈他罪恶,心甚恨之,日在德宗前言贽之短。又赵憬之入相,本繇贽所引用,其后因事恨贽,反将贽所讥弹延龄的事密告延龄,使延龄得以预为弥缝,多方营解,故德宗反信延龄而不以贽言为是矣。方贽未上本时,与憬约至德宗前极论延龄奸邪,期共斥之,憬已许诺。及至上前,见德宗嗔怪陆贽,怒形于色,憬即默然无言,竟背其约,所以贽势益孤,而德宗之猜疑益甚,遂罢贽相为太子宾客。按陆贽事德宗,前后论谏数十百篇,讥陈时病,切中事情,可谓不遗余力。德宗在危难时则能听之,及祸乱已平,宠信谗邪,逐之若弃梗。贽诚不负德宗,德宗负贽矣。然则任贤勿二,去邪勿疑,固愿治者所当时时加意也。


    原文


    初,上以奉天窘乏,故还宫以来,尤专意聚敛。藩镇多以进奉市恩,皆云“税外方圆”,亦云“用度羡余”,其实或割留常赋,或增敛百姓,或减刻吏禄,或贩鬻蔬果,往往私自入,所进才什一二。李兼在江西有月进,韦皋在西川有日进。其后常州刺史裴肃以进奉迁浙东观察使,刺史进奉自肃始。及刘赞卒,判官严绶掌留务,竭府库以进奉,征为刑部员外郎,幕僚进奉自绶始。


    直解


    凡物折则成方,转则成圆,税外方圆,犹言常税之外,别自转折以致财货也。西川,即今四川。刺史,是州官,即今知府。浙东,是浙江之东。观察使,是各道掌巡察安抚的官。观察使之下置有判官,以其在幕中从事,故谓之幕僚。初,德宗在奉天城中,资粮匮竭,至采芜根而食之,极其窘急,故还宫以来,一意以聚敛为事,比前尤甚。各处藩镇揣知德宗之意,多进奉财货,希图恩宠,皆说是“税外方圆”,又说是“用度羡余”,巧立名色以欺朝廷。其实或将正赋割留,或将小民增敛,或将官吏俸禄减刻,或将地产蔬果贩卖,往往挟朝廷之名,百般掊聚,以实私囊,所进奉者什分中才一二分而已。是时李兼在江西逐月有进,韦皋在西川逐日有进,德宗皆累加褒宠,所以效尤愈众,习以成风。其后常州刺史裴肃以进奉骤升浙东观察使,州刺史职卑乃亦进奉,则自裴肃始。及宣歙观察使刘赞卒,判官严绶署掌留务,倾府库所有以进,遂召入为刑部员外郎。幕僚之职益卑乃进奉,则自严绶始。按奉天之乱,本以人心离叛,纪纲陵夷所致。德宗念此时之艰难,则当深思其故,薄税敛以安人心,惜名器以振纪纲,庶几培元气而存国体。奈何益专聚敛,使天下皆剥民脂膏以希恩泽,与税间架、陌钱何异?且又不问其所从来,而概以要职酬之,比之授散试官抑又甚矣!迷而不复,一至于此,国之不亡,岂非幸乎!


    原文


    十九年,初,翰林待诏王伾善书,山阴王叔文善棋,俱出入东宫,娱侍太子。叔文谲诡多计,与王伾相依附。叔文因为太子言某可为相,某可为将,幸异日用之。密结翰林学士韦执谊、陆淳</a>、吕温、李景俭、韩晔、韩泰、陈谏、柳宗元</a>、刘禹锡等,定为死友。


    直解


    山阴,即今浙江山阴县。死友,是朋友交结之厚,以死相许的意思。贞元十九年,初,德宗在位久,顺宗为太子在东宫,有等小人乘时构党,密图权幸。时翰林待诏王伾善书写,山阴王叔文善弈棋,两人各以技艺得出入东宫,侍奉太子,以为娱悦。叔文为人谲诡多计,与王伾交结,相为依附。叔文尝乘间与太子评论朝臣,某人可为宰相,某人可为大将,希后日太子用之,以植己党。又密结翰林学士韦执谊,及当时朝士有名而求速进者左司郎中陆淳、左拾遗吕温、进士及第李景俭、司封郎中韩晔、户部郎中韩泰、侍御史陈谏、监察御史柳宗元、刘禹锡等,定为死友,日与游处,纵迹诡秘,莫有知其端者。大抵小人欲窃天下之柄,必自托于知名之士,相与固结以为羽翼。伾及叔文德宗昏耄,太子柔懦,阴植党类,规权遂私,而一时倖进之士,皆挠节从之,互相推奖,日夜汲汲,如狂卒之收利权,揽兵柄,肆行于顺宗之朝,若无人然。非宪宗监国,相继贬黜,其祸将不知其所终矣。用人者其慎之。


    宪宗


    宪宗皇帝,名纯,乃德宗之孙。德宗崩,子顺宗立。顺宗即位之时,已病不能言,遂传位于纯,自称太上皇。纯在位十五年,庙号宪宗。


    原文


    上与杜黄裳论及藩镇,黄裳曰:“德宗自经忧患,务为姑息,不生除节帅。有物故者,先遣中使察军情所与则授之。中使或私受大将赂,归而誉之,即降旄钺,未尝有出朝廷之意者。陛下必欲振举纪纲,宜稍以法度裁制藩镇,则天下可得而理也。”上深以为然,于是始用兵讨蜀,以至威行两河,皆黄裳启之也。


    直解


    宪宗即位之初,励精图治,见各处藩镇拥兵拒命,心甚不平,因与宰相杜黄裳计议,思有以处之。黄裳对说:“人主制驭天下之大柄有二,威、福而已。威福之柄在上则治,在下则乱。德宗初年,承肃、代之后,也有意振作,只因经奉天之乱,忧患相仍,恐一有处分,或生他变,乃务为姑息之政。各镇节度使见任在生前,并不别有除授更换,只待他有事故乃遣中使往彼军中访察众情,要立何人为帅,即因而授之。中使或受大将贿赂,归而称道之,说其人得众心可为主帅,朝廷即不问可否,降旄钺与之,未尝有出自朝廷本意者。如此,则威福之柄皆在于下,朝廷不能主张,纪纲安得不堕,藩镇安得不横。陛下必欲振举纪纲,宜及今日人心观望之时,独奋乾刚,稍立法度,裁制藩镇,使天下悚然知明主在上,无敢僭越,然后耳目新而心志定,天下可得而治也。”宪宗深以其言为是。是时西蜀刘辟正阻兵拒命,宪宗欲讨之,而群议未定,及闻黄裳之言,始决意用兵讨辟,卒至平蜀,而淮、蔡、淄、青、河南、河北诸镇亦以次威服,皆黄裳之言启之也。按姑息之政,不独德宗,节度使繇军士废立,自代宗已然矣。当时建议之臣亦有言者,而二君皆不能听。宪宗一闻黄裳之言即断然排群议而用之,其后淮、蔡用兵又专委裴度,卒收成功。然则用谋善断,信非明主不能也。


    原文


    上与宰相论:自古帝王,或勤劳庶政,或端拱无为,互有得失,何为而可?杜黄裳对曰:“王者上承天地宗庙,下抚百姓四夷,夙夜忧勤,固不可自暇自逸。然上下有分,纪纲有序,苟慎选天下贤才而委任之,有功则赏,有罪则刑,选用以功,赏刑以信,则谁不尽力,何求不获哉!明主劳于求贤而逸于任人,此虞舜所以能无为而治者也。至于簿书、狱市烦细之事,各有司存,非人主所宜亲也。昔秦始皇以衡石程书,魏明帝自按行尚书事,隋文帝卫士传食,皆无补于当时,取讥于后来,其耳目形神非不勤且劳也,所务非其道也。夫人主患不推诚,人臣患不竭忠。苟上疑其下,下欺其上,将以求理,不亦难乎?”上深然其言。


    直解


    衡,是秤,一百二十斤为一石。宪宗初年,锐于有为,因与宰相论说:“自古帝王所务不同,或不惮勤劳,亲理庶政,或端拱于上,无所作为,其劳逸不同如此。然其间亦各有得失,未能尽善,不知何为而可?”杜黄裳对说:“王者一身,上则承天地宗庙之重,下则抚百姓四夷之广,一日万机,固当早夜忧勤,不可自图暇逸。然君上臣下自有定分,大纲小纪自有次序,人君亦惟操居上之体,总其大纲而已。诚能虚心鉴别,慎选天下贤才分任其职,而又随事考成之,于称职而有功的,则加之以赏,不称职而有罪的,则加之以刑。选用既公,赏刑又信,则人有所劝惩,谁不各尽其力,凡君所欲为者,又何有不得者哉!是以明主始而求贤则甚劳,终而得人则甚逸。虞舜所以任用五臣,无为而天下治者,正以此也。若夫簿书期会,以至刑狱市井,一应烦细的事,所司各有任其责者,非人主所宜亲理也。昔者秦始皇每日省览文书都有课程,以衡石称之,限以斤数,若课程未完,不肯止息。魏明帝亲至尚书省按行其事。隋文帝临朝每至日昃,卫士不得休息,往往传餐而食。此三君者或乱或亡,皆无益于当时,见讥于后世。其耳目形神非不勤且劳也,正因不能用人而喜于自用,失上下之分,昧纪纲之序,所务非其道故也。且夫人主不患事之不理,患不能推诚以任人;人臣不患不任事,患不能竭忠以事君。苟上不推诚而疑其下,下不竭忠而欺其上,则堂陛且不相孚,政事岂能修举,纵日勤劳于上,亦徒敝精神耳,将以求治不亦难乎!”于是宪宗深然其言。盖黄裳知宪宗锐于求治,恐不得其要,故以任贤之道告之。又欲其鉴德宗之猜疑,故终之以推诚之说要之,帝王致治之道,实不外此。


    原文


    以户部侍郎武元衡为门下侍郎,翰林学士李吉甫</a>为中书侍郎,并同平章事。吉甫闻之感泣,谓中书舍人裴垍曰:“吉甫流落江淮,逾十五年,一旦蒙恩至此。思所以报德,惟在进贤,而朝廷后进,罕所接识,君有精鉴,愿悉为我言之。”垍取笔疏三十余人,数月之间,选用略尽。当时翕然称吉甫为得人。


    直解


    元和二年,宪宗以户部侍郎武元衡为门下侍郎,翰林学士李吉甫为中书侍郎,并同平章事。吉甫一闻简命,感而泣下,与中书舍人裴垍说:“吉甫自贞元七年以罪贬谪,流落江、淮之间,今十五年矣。自分弃捐,无所复冀,乃一旦遭际圣明拔之罪废之中,擢居宰相之位,蒙恩至此,无可报称。思所以仰答知遇者,惟在进用贤才,使众职毕举,庶几称塞其万一耳。然而久居疏远,于朝廷后进之士相知者少,无凭荐举。君素留意人材,藻见精确,愿举所知,尽为我言之。”垍因取笔书三十余人,吉甫皆藏记之,以次推举,数月之间,三十余人选用殆尽,当时翕然称吉甫所用为得人。盖人主为天下择宰相,宰相为天下择庶官。《大学</a>》称:“大臣之休休,能保子孙黎民者,亦惟在荐贤而已。”吉甫为相,首以此为急务,虚心访用,曾不猜靳,知人之明虽在裴垍,得人之誉乃归吉甫,可谓知为相之体矣。


    原文


    夏、蜀既平,藩镇惕息,多求入朝。镇海节度使李锜亦不自安,求入朝,上许之。锜实无行意,屡上表称疾,请至岁暮入朝。上以问宰相,武元衡曰:“陛下初即政,锜求朝得朝,求止得止,可否在锜,将何以令四海!”上以为然,下诏征之。锜诈穷,遂谋反。冬十月,左右执锜,械送京师。有司籍锜家财输京师。翰林学士裴垍、李绛</a>上言,以为:“李锜僭侈,割剥六州之人以富其家,今辇输上京,恐远近失望。愿以逆人资财赐浙西百姓,代今年租赋。”上嘉叹久之,即从其言。


    直解


    夏,即今宁夏地方。镇海,即今镇江府。宪宗初年,裁制藩镇,不事姑息。其时杨惠林反于夏绥,兵马使斩之。刘辟反于蜀,高崇文擒之。两镇既平,朝廷威令始行。各藩镇平素跋扈,抗拒朝命的,始知危惧,都上表求请入朝。镇海节度使李锜最称强梁,亦不自安,求入朝,宪宗许之,遣中使慰抚,而令王澹署掌留务。然锜本无行意,见朝廷解其军务,心益不平,乃屡次上表称疾,请至岁终入朝。宪宗与宰相计议,武元衡对说:“陛下行政之初,四海观望所系,若使锜求朝入朝,求止便得止,则行止皆在于锜,朝廷不能主张,将何以号令四海乎!”宪宗以其言为是,乃下诏宣李锜入朝。锜前此本无行意,只是说谎支吾,至此情见计穷,遂令军士杀王澹以胁中使,因发兵谋反。冬,十月,锜将张子良等知锜必败,举兵缚锜,械送京师。有司籍没锜家财,输解来京。翰林学士裴垍、李绛上疏说:“李锜僭侈多无度,剥削浙西等处六州百姓之财,以富其家。陛下恶其害民,故讨而诛之。今辇金帛以输京师,是徒利其所有,非朝廷振肃纪纲之意,恐远近从此失望。愿即以逆人资财,还赐浙西百姓,当今年租赋,使天下知朝廷不重货财,且以慰百姓之望。”宪宗见其疏,称叹久之,即从其言。按唐自代、德以来,尚姑息而悦货财,威不行于节帅,惠不及于穷民久矣。宪宗鉴于覆辙,一听元衡之言,则李锜就缚,再从垍、绛之请,则六州复苏,中兴事业,此其肇端矣!


    原文


    帝尝称:太宗、玄宗之盛,欲庶几二祖之道德风烈,何行而至此乎?绛曰:“陛下诚能正身励己,遵道贵德,远邪佞,进忠直。与大臣言,敬而信,无使小人参焉;与贤者游,亲而礼,无使不肖与焉。如是,则可与祖宗合德,号称中兴,夫何远之有!”帝曰:“美哉!斯言。朕将书绅。”


    直解


    绅,是大带之垂者,欲其言不忘,故书之于绅。宪宗一日问于翰林学士李绛说:“我祖宗时如太宗贞观之治,玄宗开元之治,可谓极盛,朕甚慕之。今欲庶几比隆于二祖之道德风烈,不知何为而可以至此乎?”此宪宗有志于法祖致治也。绛对说:“二祖所以开创鸿业者,只有两端:修身、用贤而已。陛下诚能正身励己,不溺于怠荒,体道尚德,不杂于功利。修身既如此之纯,又鉴别贤否,于邪佞者远之,忠直者进之。与大臣讲求理道,敬而且信,不使小人参于其间;与贤者朝夕游处,亲而有礼,不使不肖者与于其侧。用贤又如此之专,则所行无非正道,所闻无非正言,所游无非正人,道德风烈既可配合祖宗,号称中兴之主矣。去贞观、开元之盛,夫何远之有!”宪宗感其言,乃叹说:“美哉斯言!真致治之要道,朕将书之于绅,佩服不忘也。”夫宪宗志在法祖,而绛以修身用贤告之,可谓切至之语。然自古圣帝明主所以创业守成,致太平之盛者,举不外此。图治者所当留意也。


    原文


    初,德宗不任宰相,天下细务皆自决之,繇是裴延龄辈得用事。上在藩邸,心固非之,及即位,选擢宰相,推心委之,尝谓垍等曰:“以太宗、玄宗之明,犹藉辅佐以成其理,况如朕不及先圣万倍者乎!”垍亦竭诚辅佐。上尝问垍:“为理之要何先?”对曰:“先正其心。”


    直解


    初,德宗性多猜忌,常恐臣下欺之,不肯委任宰相,虽天下琐细的事务,也都自家裁决。以此大臣日益疏远,那奸邪之徒如裴延龄辈因得以乘机用事,而蠹国害民,无所不至矣。宪宗在藩邸时已备知其故,心甚非之。及即位,痛鉴此弊,首以亲贤为急,选擢宰相,推诚委任之。尝与宰相裴垍等说:“我祖宗致治,未有不须贤臣而成者,虽以太宗、玄宗这等明圣,当时亦藉房、杜、姚、宋诸臣辅佐,乃成贞观、开元之治,况如朕薄德,不及先圣万倍,所望于卿等者不尤切乎!卿等宜同心辅弼,以匡朕之不逮可以。”垍感宪宗知遇之厚,亦竭诚辅佐,惟恐有负上恩。宪宗尝问垍:“为治之要,何者为先?”垍对说:“君者天下之主,心者一身之主,心不正,何以正身,身不正,何以正天下。故必寡嗜欲,端好恶,先正其心,则正身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万民,皆自此而推之。为治之要,信无先于此也。”夫人君非任相无以理万机,非正心无以宰万化,二者帝王之切务也。宪宗临御之初,即能推诚任相,几致太平,可谓知先务矣。而及其晚节,复信匪人以亏成业,则正心之学未讲耳。此纯心所以为用贤之本欤。


    原文


    垍器局峻整,人不敢干以私。尝有故人自远诣之,垍资给优厚,从容款狎。其人乘间求京兆判司,垍曰:“公才不称此官,不敢以故人之私伤朝廷至公。他日有盲宰相怜公者,不妨得之,垍则必不可。”


    直解


    京兆判司,是京府佐贰官。眼不见叫做盲。宪宗之时,裴垍为相,至公无私。史臣记其事说道,垍为人禀性刚方,其器量格局严峻整齐,不为世俗依阿之态,所以人见之莫不敬惮,无敢以私意干请于前者。曾有一故旧,特从远方来谒。垍念其平生,凡资助供给皆从优厚,与之从容款曲,不失故人之情。其人见裴垍待之厚,遂乘间求为京兆判司之官。垍回答说:“京兆判司,乃是朝廷的官,不是宰相可私与人的,故必才干相称乃可居之。今公之才称不得这个官,我为宰相当为官择人,岂敢以故人私情伤了朝廷公道。倘后日有等瞎宰相,认不得人的,或有曲意怜公者,公他日不妨得此官。若垍今在位,断乎其不可也。”夫宰相之职全在用人,而心之公私则用人之当否系焉,故理乱之所关也。诚能至公无私,惟才是使,虽不避亲故,无害于公。若一从干请,则倖门遂启,虽公亦私矣。如垍者真可谓有唐之贤相也。


    原文


    四年春正月,南方旱饥,命左司郎中郑敬德等为江、淮、二浙、荆、湖、襄、鄂等道宣慰使赈恤之。将行,上戒之曰:“朕宫中用帛一匹,皆籍其数,惟赒救百姓,则不计费。卿等宜识此意,勿效潘孟阳饮酒游山而已。”


    直解


    唐制尚书省设左右司郎中,稽勘文书,分理省事。江、淮,即今南直隶等处。二浙,即今浙江之东西。荆、湖、襄、鄂,即今湖广荆南等处一带地方。宣慰使,是安慰百姓的官。元和四年春正月,南方久旱,百姓大饥,宪宗闻而悯之,命左司郎中郑敬等为江、淮、二浙、荆、湖、襄、鄂等道宣慰使,分道赈济。敬等将行,宪宗特召至御前面戒,谕之说:“朕性本俭约,凡宫中自奉就是用一匹绢,也都登记其数,以便查考,不敢妄费。惟赒济百姓,则费用虽多,益所不计。盖自奉惟恐其过侈,惠民惟恐其不周也。卿等须要体朕之意,悉心区处,使百姓每困于饥馑的,都得以均沾实惠,如朕亲去赈济一般,庶几不负任使,慎勿学那盐铁转运副使潘孟阳,昔年宣慰江淮,只是饮酒游山,全不以民命为念也。”夫君民本同一体,民之困苦譬如疾痛在身,人君未有不欲济者。惟是奉行之人,或苟且塞责,因而侵渔,或牵制文法,惮于多费,故虽蠲恤之诏累下,慰抚之使屡出,而民卒不被其泽也。宪宗戒谕敬等,可谓深知民瘼矣。而于潘孟阳辈不加显罚,则亦何足以示警哉!为君上者宜加意焉。


    原文


    上欲革河北诸镇世袭之弊,乘王士真死,欲自朝廷除人,不从则兴师讨之。裴垍曰:“李纳跋扈不恭,王武俊有功于国,陛下前许师道,今夺承宗,沮劝违理,彼必不服。”繇是议久不决。上以问诸学士,李绛对曰:“河北不遵声教,谁不愤叹,然今日取之,或恐未能。成德军自武俊以来,父子相承四十余年,人情惯习,不以为非。况承宗已总军务,一旦易之,恐未必奉诏。又范阳、魏博、易定、淄青以地相传,与成德同体。彼闻成德除人,必内不自安,阴相党助,未可轻议也。”


    直解


    唐自代、德以来,河北诸镇恃强结党,蔑视朝廷,节度使一故,其子即总领军务,因而世袭,朝廷并不得自除一人,其弊久矣。宪宗思裁制藩镇,以为必革此弊,庶可振肃纪纲。适成德节度使王士真死,欲乘此机会朝廷自除节帅,不许其子承宗替袭,若不从命即兴兵讨之。谋于大臣,裴垍谏说:“今之藩镇虽均为强梗,然其间亦有功罪不同,朝廷宜稍加分别,以服其心。昔淄青节度使李纳拒命称王,最是跋扈不恭。王士真之父王武俊,曾与李抱真破朱滔,可谓有功于国。论罪则淄青当削,论功则成德可原。然陛下前已许纳子师道承袭,今独夺了承宗,是赦有罪诛有功,沮顺劝逆,背违常理,彼必执以为辞不肯心服,反伤朝廷威重,不可不慎也。”繇是议久不决。宪宗又与翰林诸学士计议,李绛对说:“河北久肆强梁,不遵朝廷声教,有人心者谁不愤叹,思一举而灭之。然臣熟思今日时势,恐取之亦未易能也。盖成德军自王武俊传与士真,父子相继四十余年,人情惯习以为当然,不知其为非矣。况承宗父死之后,业已总领军务,为士心所戴,一旦夺而易之,恐未必便肯奉诏,那时国体所关,不得不调兵征讨。而范阳、魏博、易定、淄青诸镇,皆以地相传,与成德一体。彼见成德另除节帅,必恶伤其类,内不自安,外假讨罪之名,以糜爵赏,而实则按兵玩寇,阴为党助,胜负未定,而劳费之病,尽归国家矣。军旅之事,殆未可轻议也。”按垍、绛之论,皆老成谋国,曲中事情。然以朝廷节钺之臣,数十年不得自除一人,虽英明如宪宗,犹动多掣肘如此,岂一朝一夕之故哉!代、德之姑息,固有以酿成之矣。有天下者慎毋狃目前之安,而贻子孙以难制之患哉!


    原文


    时吴少诚病甚,李绛等复上言:“少诚病必不起。淮西事体与河北不同,四旁皆国家州县,不与贼邻,无党援相助,朝廷命帅,今正其时,万一不从,可议征讨。愿赦承宗,以收镇、冀之心,坐待机宜,必获申、蔡之利。”


    直解


    淮西,即今河南汝宁府。镇、冀、申、蔡,是四州名。镇、冀,即成德王承宗所据地方。申、蔡,即淮西吴少诚所据地方。宪宗前欲用兵河北以讨承宗,因大臣谏阻,议尚未决,时有淮西节度使吴少诚病甚,李绛等见河北难图,不如先取淮西为便,乃上疏,说:“少诚病甚,势必不起。臣观淮西事体与河北诸镇不同,河北四镇都是贼境,蟠结婚姻,互相党助,所以未可轻议。若淮西则四旁皆我国家州县,不与贼为邻,其势孤立,无党援相助,前此特忌少诚之强耳。今少诚已不起,朝廷乘其子之未袭,命一将帅往镇之,正在此时。万一不从,即可声其拒命之罪,兴师征讨。彼势孤力弱,克之必易,非若河北之难也。愿陛下舍成德难图之策,曲赦承宗以收镇、冀之心,就淮西易成之谋,坐行机宜,必得申、蔡之利,计无便于此者。不然,舍易图难,势既不可,二役并举,力又不能,岂不两失之乎?”按藩镇之患,河北为甚,而绛等欲先取淮西者,以为淮西一定,则河北破胆,可不烦兵而服耳。卒之元济就擒,而承宗亦献地质子,归命恐后。绛等之言,无弗验焉。老成之谋国,固如此。


    原文


    五年,是时每有军国大事,必与诸学士谋之。尝阅月不赐对。李绛谓:“大臣持禄不敢谏,小臣畏罪不敢言,管仲</a>以为害霸最甚。今臣等饱食不言,自为计得矣,如陛下何!”有诏:“明日对便殿。”


    直解


    元和五年,此时宪宗留心治理,每遇军国重大事情,必召见翰林众学士与之谋议,以此国事得失,皆得上闻。间尝经过一月,不赐召对学士,李绛恐上下从此间隔,因奏说:“朝政或有关失,为大臣的但知保守禄位,不敢直谏;小臣的但知畏避罪责,不敢进言。若此者甚非国家之福。昔管仲佐齐桓公图霸,曾有这两句说话,以为妨害霸业莫此为甚。今臣等享着朝廷大俸大禄,饱食终日,不出一言,自为一身之计则诚得矣,其如壅蔽聪明,耽误国事何哉!”宪宗闻说感悟,随有诏旨,宣翰林众学士于次日赴便殿奏对,令其指陈军国大事,一如平时焉。按持禄、畏罪二言,人臣不忠之病,全在于此。盖忠臣心在国家,故义所当言,虽万钟不顾,九死不回,岂肯持禄畏罪,以误朝廷。惟奸佞小人,富贵身家之念重,所以缄默苟容,一言不敢发,其弊至于欺君误国,皆繇此一念所致也。明主知其然,能于犯颜敢谏者,谅其忠君爱国之诚而尊信之,于阿意顺旨者,察其持禄、畏罪之状而黜远之,庶于纳谏之中,兼得观人之术矣。


    原文


    翰林学士李绛尝从容谏上聚财。上曰:“今两河数十州,皆国家政令所不及。河湟数千里,沦于左袵。朕日夜思雪祖宗之耻,而财力不赡,故不得不蓄财耳。不然,朕宫中用度极俭薄,多藏何用耶!”


    直解


    河湟,即今陕西、甘肃等处地方。左袵,是夷狄之俗,其衣襟向左掩,故叫左袵。此时宪宗见得府库空虚,颇务蓄聚财货。翰林学士李绛只道宪宗取供私用,尝从容规谏,劝上莫要积财。宪宗说:“朕今聚财不为私用,但念国家重镇如两河、河湟都是我祖宗疆宇,今河东、河北数十州郡都为强臣所据,朝廷政令久不奉行,河、湟一带地方,连接数千里都为吐蕃所侵,中国衣冠尽陷左袵。疆宇分崩一至于此,祖宗在天之灵,亦以为羞。朕因此昼夜思惟,要为我祖宗除凶雪耻。怎奈仓库匮乏,财力不充,故不得不多积钱粮,预备兵食,其意良为此耳。不然,朕宫中饮膳服御一切用度,极其俭薄,分毫不敢华奢,多藏财货要他何用乎!”大抵人主所不宜聚财者,只嫌于重敛而妄费耳。若征输有额,制用有经,下不病民,上不损国,即聚财庸何伤乎!宪宗俭于宫中之费,急于军国之需,可谓知用财之大计矣,而李绛犹惓惓谏止之,况可加额外之征,以供无名之费哉!


    原文


    李吉甫奏:“自汉至隋十有三代,设官之多,无如国家者。天宝以后,中原宿兵,见在可计者八十余万,其余为商贾僧道,不服田亩者什有五六,是常以三分劳筋苦骨之人奉七分坐待衣食之辈也。今内外官以税钱给俸者不下万员。天下二百余县,或以一县之地而为州,一乡之民而为县者甚众。请敕有司详定废置,吏员可省者省之,州县可并者并之,入仕之涂可减者减之。”于是命段平仲、韦贯之、李绛同详定。


    直解


    是时官员冗滥,宰相李吉甫奏言:“自汉以来,历魏晋南北朝以至于隋凡一十三代,若论设官众多,莫有如我唐朝者。自天宝以后,中原盗起,处处屯兵,见今实在可以数计的约有八十余万,其余有做商贾的、有做僧道的,总计不耕而食的人,大率什分之中有其五六,那吃受辛苦种地纳租的人才只三分而已,是常以三分劳苦筋骨的人奉养那七分不耕不种,坐待衣食之辈也。即今在京在外官员以租钱供给俸禄的,不下一万员名。天下县分才只有二百余县,其间又有那地方窄狭去处,止可做一县之地,或即升而为州,有那人民稀少去处,止够的一乡之民,或即建而为县。如此者甚多。以这二百余县供给那一万余官,租税安得不增,小民安得不困。请敕有司将今内外官员某项该减省,某项该存留,一一参详更订废置。如吏员冗滥,可以裁省的则裁省之;州县狭小,可以归并的则归并之;那杂流异道,非正涂入仕的,可减革者则减革之,庶乎官无冗员,民不重困。”于是宪宗依从其言,命给事中段平仲、中书舍人韦贯之与户部侍郎李绛公同参详定拟其废置之数焉。按唐太宗时,与房玄龄等议定文武职官,总计六百四十员,以宪宗时较之不啻增多十倍矣。盖国初吏能其官,百废修举,所以事少而官亦少。后来吏怠其职,百弊丛生,所以事多而官亦多。故欲省费莫若省官,欲省官莫若省事。然事无难省,能随事考成,则事皆奏效,而自不烦。官亦无难省者,能为官择材,则官皆得人,而自不冗。此又切要之论,李吉甫所未详也。


    原文


    七年,京兆尹元义方媚事吐突承璀,李绛恶其为人,出为鄜坊观察使。义方入谢,因言“李绛私其同年许季同”。上曰:“朕谙李绛必不尔。”明日,上以诘绛曰:“人于同年固有情乎”?对曰:“同年,乃四海九州之人,偶同科第,登科而后相识,情于何有!宰相职在量才授任,若其人果才,虽在兄弟子侄之中犹当用之,况同年乎!避嫌而弃才,是乃便身,非徇公也。”上曰:“善。”


    直解


    京兆尹,即今之府尹。鄜,即今陕西鄜州。坊,即今鄜州所属中部县。同榜进士,叫做同年。元和七年,京兆尹元义方见内侍吐突承璀为宪宗所宠用,遂屈节事之,极其谄媚。李绛恶义方为人,不欲使在朝列,乃出之为鄜坊观察以远之。义方入朝谢恩,因在宪宗面前谮说:“李绛私厚同年许季同,除京兆少尹,出臣鄜坊,专作威福,欺罔聪明。”宪宗说:“朕素知李绛公正,必不如此。”明日,宪宗诘问李绛说:“人于同年,固有情分乎?”绛对说:“人必平阶交深而后有情。同年乃四海九州之人,素非知识,一旦偶同科第,登科而后识之,何情之有!且陛下不以臣愚,备位宰相,宰相之职在于用人,必量其才之短长授以任之大小。若其人果才,足以办天下之事,虽在兄弟子侄之中,犹将不避嫌疑而用之,况同年之疏远者乎!若知其才有可用,徒以迹涉亲故避嫌而弃之,使在己幸逃于物议,而国家不免于乏才,是乃私便其身图,而昧于徇公之大义,臣不敢也。”于是宪宗益信绛之无私,乃说:“卿言甚善。”遂趣义方之官。大抵人才甚难,幸有之,常患宰相之不知。宰相幸知之,又以避嫌之故而不用,则天下事谁当为者。此古人所以不避亲也。然必如李绛之无私,而后能不计毁誉,必如宪宗之信绛,而后能不惑谗言,斯亦一时君臣之盛矣。


    原文


    三月,上御延英殿。李吉甫言:“天下已太平,陛下宜为乐。”李绛曰:“汉文帝时,兵不血,木无刃,家给人足,贾谊犹以为厝火积薪之下,不可谓安。今法令所不能制者,河南北五十余州;犬戎腥羶,近接泾陇,烽火屡惊;加之水旱时作,仓廪空虚。此正陛下宵衣旰食之时,岂得谓之太平,遽为乐哉!”上欣然曰:“正合朕意。”退谓左右曰:“吉甫专为悦媚,如李绛,真宰相也!”


    直解


    延英殿,是唐之便殿。泾、陇,二州名,在今陕西平凉府地方。元和七年三月,宪宗退朝,御延英便殿,宰相随侍,李吉甫从容奏说:“人主常患天下不得太平,以为忧虑。今国家西平刘辟,东擒李锜,干戈宁靖。天下既已太平了,陛下宜及时行乐,不必过为忧劳。”李绛面折吉甫说道:“如今天下比汉文帝时如何?昔文帝时,匈奴和亲,休兵罢战,兵不带血,刀剑之类皆以木为之,不施锋刃,百姓安乐,家家给于资财,人人足于衣食,是何等治安。当时其臣贾谊尚以为忧,比说天下事势,如人堆积柴薪厝火于中,而寝卧其上,火未及燃,遂谓之安,有时而发,则祸不可救,至为之恸哭流涕。盖忧治世而危明主,忠臣之设心固宜如此也。当今河南、河北一带地方,多为强臣所据,朝廷法度号令所不能制者,不下五十余州。又西戎吐蕃腥羶之族,与我泾陇二州接近,屡次传报烽火,惊扰边疆。又加以水旱为灾,年年饥馑,仓廪积蓄在在空虚,较之汉文帝时不及甚远。臣窃谓此时,陛下正当未明求衣,日晏忘食,与臣等兢兢业业,思量修举法令,整搠兵马,储积钱粮,以振中兴之业,岂得谓之太平无事,而遽为逸乐之事哉!”宪宗闻李绛之言,欣然而喜说:“朕意原是如此,卿所言者正与朕意相合也。”退还宫中因谕左右说:“李吉甫每在朕前言事,专要奉承朕意,取朕喜悦,甚非宰相之体。如李绛者,事事尽言,忠诚正直,乃真宰相也。”夫自古人君任相,患在不能知人。宪宗鄙吉甫之谄媚,鉴李绛之忠诚,可谓有知人之明矣。然于吉甫则狎昵之,而不加黜逐,于李绛虽敬礼之,而信任不终,则岂能尽用舍之道者哉!故明君见贤要在能用,见不贤要在能退,不独贵于知之而已。


    原文


    上尝问宰相:“贞元中政事不理,何乃至此?”李吉甫对曰:“德宗自任圣智,不信宰相而信他人,是使奸人得乘间弄威福。政事不理,职此故也。”上曰:“然此亦未必皆德宗之过,卿等宜用此为戒,事有非是,当力陈不已,勿谓朕谴怒而遽止也。”


    直解


    宪宗一日问宰相说:“德宗贞元年间,纪纲废弛,法度陵夷,奸轨肆行,百姓困敝,政事之不理,未有甚于此时者。不知何故乃至于此?”李吉甫对说:“天下事至广,本非人主一人智识所能兼照,必须信贤相,事事咨谋,不使小人得以参之,然后天下可得而理。德宗性多猜忌,往往自任其聪明,不肯信任宰相,至于事有不达处反别访他人而信之,是使奸邪之人得窥见其意,乘此间隙,壅蔽聪明,播弄威福,人主日堕其计中而不知矣。政事不理,实繇此之故也。”宪宗说:“卿言固是。然此岂尽是德宗的过失,朕幼时在德宗左右,见德宗行事有失,当时宰相也都不肯再三执奏,皆怀禄偷安,以致朝政不理,大难屡作。卿等宜以德宗时宰相为戒,朕行事一有不当便须谏正。或朕不从须极力陈奏至于再三,必得请而后已,不可畏朕谴怒,遂止而不谏,如德宗之臣也。”夫上有纳谏之君,斯下有敢谏之臣。贞元间陆贽为相,非不谆谆切谏,而德宗耻屈于正论,反加摈黜,则忠言安得复闻。政事之不理,孰谓非德宗之过哉!宪宗擢用直臣,导之使言,有太宗赏谏之风焉。此元和之治,所以远迈贞元也。


    原文


    李吉甫尝言:“人臣不当强谏,使君悦臣安,不亦美乎!”李绛曰:“人臣当犯颜苦口,指陈得失。若陷君为恶,岂得为忠!”上曰:“绛言是也。”


    直解


    宪宗之时,吉甫与李绛并为宰相,吉甫尝在上前奏说:“为人臣者遇君上有过,固不可不谏,若谏之不从,亦不可再三强谏。强谏君既不喜,臣亦不得自安,何益之有!宜且顺从君意,使君心喜悦,臣心亦安。臣主之间情意和同,岂非至美之事乎!”李绛辩说:“不然,人臣之于君休戚相关,情犹一体,故遇君上有过即当谏,谏而不从,亦当冒犯颜色,反复开导,如良药苦口,期于攻拔其病,凡朝政某事为得,某事为失,一一指陈,无所隐讳,必求其从而后已,这才是尽心为国的忠臣。若只图谀悦取容,自求安便,使主德日损,国事日非,分明是陷君于有过之地也,岂得谓之忠臣乎!”于是宪宗称说:“李绛说的是,如吉甫所言,只务面从,非引君当道之义矣!”夫忠臣爱君,本欲上下相安,岂是好为强谏。但国事利害,安危所系,有不容不激切直言者。人主能谅其忠爱之心,略其激切之迹,听之若流水,从之若转圜,则上无拒谏之失,下无能谏之名,主圣臣直,相得益彰,斯可谓之安矣。若如吉甫之言,君骄臣谲,丧亡无日,虽欲安,得乎!


    原文


    上尝于延英殿谓宰相曰:“卿辈当为朕惜官,勿用之私亲故。”李吉甫、权德舆皆谢不敢。李绛曰:“崔佑甫有言:‘非亲非故,不谙其才。’谙者尚不与官,不谙者何敢复与!但问其才器与官相称否耳。若避亲故之嫌,使圣朝亏多士之美,此乃偷安之臣,非至公之道也。苟所用非其人,则朝廷自有典刑,谁敢逃之。”上曰:“正如卿言。”


    直解


    宪宗尝御延英殿,面谕众宰相说:“朝廷官爵所宜慎重,卿等当为朕爱惜官爵,选授贤才,切不可假此偏厚亲戚故旧,以市私恩。”于时,李吉甫、权德舆都谢说:“臣等不敢徇私。”李绛独奏说:“大臣用人,辨别责审,举错贵公,固不可以亲故而私厚,亦不可因亲故而避嫌。臣闻先朝宰相崔佑甫,因德宗说他用人有私,他辩说:‘用人之道,须是知其才之可用而后用之,若不是亲不是故,安能审知其才。’审知其才的尚不敢把官与他,那非亲非故,平素不相识的人,又何敢轻与之官。佑甫之言如此,可见选用官员不必论他是亲是故,只看他的才器与其官职相称否。其才能不称者断不可用;若才称其官本属可用,却仍拘泥亲故,避嫌不用,使堂堂圣朝遗弃贤才,亏损多士之美,此乃苟偷安便,自私自利之臣,非荡荡平平、至公无私之道也。若臣等果有徇私情弊,任用非人,则朝廷自有常刑。圣明在上,人臣谁敢逃死,一听朝廷处治耳。但因此远避嫌疑,以致贤才屈抑而不得用,则负国家不忠,且罪尤大,臣不敢也。”宪宗深然其言,说:“大臣用人之道只在秉公,不在避嫌,正如卿所论也。”按李绛之言,虽大公无我之论,但自古人臣,公忠者少,偏私者多。奸邪小人,招权纳贿,贤否倒植者,固不足论,虽名为君子,而其好恶爱憎,一有所偏则用舍举错之间,亦有拂人心而违公论者。宪宗之戒,为人臣者皆当以之自省也。然人主之职,唯在于择相。相得其人,则一君子用而群贤类进,公道自尔其昭明;相非其人,则一小人用,而群邪满朝,私党渐从而盘据。故周公居冢宰,在位皆蔼蔼吉人;皇父为卿士,所用皆琐琐姻娅。忠臣不私,私臣不忠,自古然也。任相者当辨之。


    原文


    上问宰相:“人谓外间朋党大盛,何也?”李绛对曰:“自古人君所甚恶者,莫若人臣为朋党,故小人谮君子者必曰朋党。何则?朋党言之则可恶,寻之则无迹故也。东汉之末,凡天下贤人君子,宦官皆谓之党人而禁锢之,遂以亡国。此皆群小欲害善人之言,愿陛下深察之!夫君子与君子合,岂可必使之与小人合,然后谓之非党耶!”


    直解


    朋类私相交结,聚成党与,叫做朋党。宪宗时,有等小人欲害君子,因在宪宗面前说:“近来朋党甚盛,宜加禁治。”宪宗疑之,乃问于宰相,说:“人言外边朝臣都结成朋党,其势甚盛,这是何故?”李绛对说:“自古人君,只要人臣奉公忘私,其所甚恶者,是交结朋党,紊乱朝政之人。故小人谮害君子者动必曰朋党,以触人君之所甚恶而中伤之,何也?盖谓之朋党,则是彼此要结,相济为非,以坏国家之事。言之殊可痛恶,足以动人主之听。及寻问其实,则又无迹可求,易于罗织。此所以必指朋党以害之,正小人之巧于为计者也。昔东汉桓、灵之世,凡天下贤人君子,如李膺、杜密辈,曹节、王甫等皆指为党人而禁锢之,相继死徙者数百人,遂使朝政陵夷,人心离散,黄巾诸贼一时并起,而国亡矣。往事昭昭,可为明鉴。故凡为朋党之言者,都是小人欲害善人的说话。愿陛下以东汉时为戒,深加体察,勿宜轻信,以蹈亡国之辙也。且夫君子与小人,各以类聚,故君子与君子,心一道同,自然相合,原不谓之党,岂可必使之与小人合,然后谓之非党耶!”夫自古盛时,必藉君子满朝同心共济而天下治。及其衰也,小人用事,非尽去君子,不足以便其私图,而快其心志,故往往借朋党之名以尽除之。不知君子既去,则国亦随灭,小人未有不受其祸者,亦何益哉!东汉之主,不能深察以及于亡。其后唐又不能鉴汉,宋又不能鉴唐,皆以朋党二字,失人心而蹙国祚,若出一辙。此万世人君所当时时加察也。


    原文


    吴元济遣使求救于恒、郓。王承宗、李师道数上表请赦元济,上不从。是时诸军讨淮西久未有功。五月,上遣中丞裴度诣行营宣慰,察用兵形势。度还,言淮西必可取之状,且曰:“观诸将,惟李光颜勇而知义,必能立功。”上悦。


    直解


    恒、郓,都是藩镇名。恒,即今北直隶真定府地方。郓,即今山东东平府地方。中丞,是官名,即今左右副都尉史也。此时吴元济窃据淮西,不奉天子的命令,朝廷遣忠武军节度使李光颜等分督诸道兵马讨之。元济势孤力弱,因遣使,一求救于恒州节度使王承宗,一求救于郓州节度使李师道,这两人与吴元济同是叛臣,声势相倚,因其求救乃屡次上表奏请罢兵,以赦元济之罪。宪宗知其党护,不肯听从。但此时各路兵马招讨淮西者暴露日久,未有成功,进止莫决。乃于其年五月,遣御史中丞裴度往淮西诸军营宣布朝命,安慰军心,因而体察用兵形势,酌定机宜。裴度到彼,见得贼势孤弱,回至朝中,奏言淮西地方断然可取之状,且说:“臣遍观诸将中若李光颜者,材力骁勇,况又晓知忠君报国大义,必能挺身破贼,建立奇功,陛下不可更怀疑心,失此机会也。”宪宗闻言喜悦,遂决意讨贼,自后纷纷罢兵之议,都不能入矣。自古人君戡定祸乱,必有谋臣决胜于内,而后将臣乃能成功于外。今观察宪宗时,元济强梁不臣,恒、郓又党恶相助,自非裴度揣情料势,决策用兵,其时师老无功,鲜不中止。然则人君欲决大疑,平大难者,非得忠谋之佐,恶能不惑于群言。


    原文


    考功郎中、知制诰韩愈</a>上言,以为:“淮西三小州,残弊困剧之余,而当天下之全力,其破败可立而待。然未可知者,在陛下断与不断耳。”李光颜奏败淮西兵于时曲。上以裴度为知人。


    直解


    时曲,在今河南商水县地方。宪宗讨淮西,久未有功,又各处盗贼窃发,人情危惧,群臣多言罢兵为便。考功员外、知制诰韩愈,恐宪宗惑于人言,而弃垂成之功,乃上疏说:“臣观淮西一镇总其所据之地,不过申、光、蔡三小州,其力甚微,兼之连年用兵,民穷财尽。以残弊困剧之余,而当诸道合攻之力,势必不能久支,其破败可立而待。然未可知者,在陛下之心,断与不断而已。诚能断自圣衷,不摇群议,则指日可以收功;若狐疑不断,使将士阻气,逗遛观望,则事之成败未可知也。”此时宪宗锐意讨贼,已知愈言为是,又李光颜适差人奏捷说,大败淮西兵于时曲。宪宗因裴度独许光颜成功,于是深以裴度为知人,而讨贼之意益决矣。按淮西之役,外则李师道辈恶伤其类,多方挠阻,内则韩弘等欲倚贼自重,不愿速平,故使垂成之功,几于中废。非宪宗独断于上,专倚裴度,则腹心之疾,何时而除哉!韩愈断之一言,系于国体甚大,真救时之药石也。


    原文


    或请罢度官,以安恒、郓之心。上怒曰:“若罢度官,是奸谋得成,朝廷无复纲纪。吾用度一人,足破二贼。”乙丑,以度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度上言:“淮西腹心之疾,不得不除,且朝廷业已讨之,两河藩镇跋扈者,将视此为高下,不可中止。”上以为然,悉以用兵事委度,讨贼愈急。


    直解


    度,是裴度。宪宗前用裴度之言,增兵淮西征讨吴元济时,恒州藩镇王承宗、郓州藩镇李师道与元济事同一体,因而内不自安,互相煽乱,于是人情洶惧,议论纷纭,或有请罢去裴度的官职,以安恒、郓反侧之心者。宪宗发怒说道:“今强藩拒命,蔑视朝廷,所忌者惟裴度一人而已。若听其胁制,罢去度官,则奸计得成,大权旁落,从此朝廷之上,用舍进退,皆当受制于彼,无复纪纲之存矣。我今专用裴度一人,足破恒、郓二贼,岂可罢黜忠良,反为二贼报怨乎!”乃于是年十二月乙丑,进裴度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以示委任之意。裴度因上言:“淮西乃中原重地,今元济反叛,譬如人有腹心之疾,势不得不除其患。且朝廷既已发兵讨贼,两河诸镇,平素强梁不服的,都看朝廷这番举动以为向背。若平得淮西,则诸镇群然慑服;平不得淮西,则诸镇将益肆凭陵,无复忌惮。此其关系不小,不可畏难而中止也。”于是宪宗以裴度之言为然,将用兵之事尽委裴度,令其悉心区处。繇是大议始决,而发兵讨贼,愈加严急矣。尝考汉景帝时晁错</a>议削七国,七国反因以诛错为名;今裴度议讨淮西,淮西构兵遂以罢度官为请。盖强宗悍将,迫胁君父,仇害谋臣,往往如此。然景帝听人言以诛错,而七国之势愈张,宪宗不听人言罢度,而三镇之祸随息,则二君之识量大小相去远矣。人主欲计安国家,慎毋弃任事之臣,以快奸人之愤也哉!


    原文


    六月,高霞寓大败于铁城,仅以身免。中外骇愕。宰相入见,将劝上罢兵,上曰:“胜负兵家之常,岂得以一将失利,遽议罢兵耶!”于是独用裴度之言,言罢兵者,亦稍息矣。


    直解


    铁城,在今河南遂平县地方。元和十一年六月,唐、邓节度使高霞寓,领兵攻讨淮西,与吴元济战于铁城。霞寓大败,官军杀伤殆尽,霞寓脱走,仅免其一身而已。那时朝廷议论,皆以为淮西为不可取。中外人心方在危疑,及闻霞寓军败,莫不惊骇错愕,争欲息兵。只有宪宗与裴度之见相合,决意讨贼,不为群议所挠。会宰相李逢吉等入见宪宗,将劝上暂罢征讨,以安人心。宪宗说:“输赢胜败也是兵家的常事,只要我这里庙谟审定,将士用命,何愁贼不能平,岂得以一将失利,便仓皇失措遽议罢兵耶!”于是独用裴度之言,讨贼愈急。群臣知宪宗意不可回,言罢兵者亦稍息矣。大抵议天下之事者,惟相其时之权宜,审其势之缓急,而主之以果确之志,则事无不成。宪宗之讨淮西,群臣阻之矣,宰相阻之矣,重以大将之挫败,中外人情之汹汹,而宪宗持之愈坚,略而不为动,则所筹于时势者甚熟,而其志甚果也。此可为处大事者之法。


    原文


    诸军讨淮西,四年不克,馈运疲弊,民至有以驴耕者。上亦病之,以问宰相,李逢吉等竞言师老财竭,意欲罢兵。裴度独无言,上问之,对曰:“臣请自往督战,誓不与此贼俱生。臣观元济势实窘蹙,但诸将心不一,不并力迫之,故未降尔。若臣自诣行营,诸将恐臣夺其功,必争进破贼矣。”上悦。六月,以度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兼彰义节度使,仍充淮西宣慰招讨处置使。度将行,言于上曰:“臣若贼灭,则朝天有期;贼在,则归阙无日。”上为之流涕。李愬将攻吴房,诸将曰:“今日往亡。”愬曰:“吾兵少,不足战,宜出其不意。彼以往亡不吾虞,正可击也。”遂往,克其外城,斩首千余级。


    直解


    吴房,是县名,属蔡州地方。往亡,是不吉的日辰。淮西之乱,自元和九年发诸军征讨,至是四年,尚未能克。百姓经年运粮不胜疲劳,甚至牛不得耕,却用驴去耕田者。宪宗见得久妨农事,颇亦患之,因问计于宰相。于时李逢吉等争言,大兵久顿于外,财用困竭,意欲暂且罢兵,休息百姓。独有裴度默然无言。宪宗怪问其故,裴度对说:“吴元济悖叛君父,乃臣子不共戴天之仇,讨之不克,不可中止。臣请自往战,一决胜负,宁与此贼俱死,誓不与此贼并生。臣观此贼兵力寡弱,势实穷蹙,一战可擒。但诸将互相观望,心志不一,不肯并力向前,故彼此相持,未即降服耳。若臣亲至行营,身自督战,诸将恐臣夺其功,必然并力争进,破贼不难矣。”宪宗喜悦,乃于是年六月,加升裴度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兼彰义节度使,仍充淮西宣慰招讨处置使,令其前去总督军务。裴度受命将行,面辞宪宗说:“臣此行若擒得元济,则班师奏凯,庶有朝天之期;若元济尚存,则委命捐躯,终无归阙之日矣。”宪宗因其言词激烈,不觉恻然动念,为之流涕。于此见当时君臣相与之情,臣不忍负君,君亦不忍舍臣也。时诸将闻裴度出朝,果皆奋勇争先。唐、邓节度使李愬以吴房系蔡州的要路,将进兵攻之,众将都劝止,说今日乃往亡之日,不利进兵。李愬说:“兵法有常有变,我今兵少,不足以战,当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彼以今日往亡,道是兵家忌讳之日,定不防我,我却乘其不意而击之,可以取胜也。”遂率兵径进,吴房果不设备,因攻破其外城,斩首一千余级而还。夫诸将顿兵淮西,四载无功,裴度一出,随有吴房之捷。于此见天下之事,不倡率则众力不前,不振作则众心不奋,而其机又在人主委任责成于上,然后计议得毕其忠,攻取得收其效。若宪宗之于裴度,具可为万世法矣。


    原文


    时董重质拥精兵万余人拒洄曲。愬曰:“元济所望者,重质之救耳!”乃访重质家,厚抚之,遣其子传道持书谕重质。重质遂单骑诣愬降。元济于城上请罪,梯而下之,槛送京师,不戮一人,屯于鞠场,以待裴度。度入城,李愬具櫜鞬出迎,拜于路左。度将避之,愬曰:“蔡人顽悖,不识上下之分,数十年矣。愿公因而示之,使知朝廷之尊。”度乃受之。


    直解


    洄曲,即时曲地方。槛,是囚车。鞠场,是球场。櫜,是箭筒。鞬,是弓袋。这一段是记李愬克蔡州,擒吴元济的事。李愬见淮、蔡精兵皆在外拒守,州城空虚,乃乘雪夜袭之,引兵直抵城下,破了蔡州城。元济犹坚守内城以拒敌官兵。淮西宿将董重质,是元济的谋主,统精兵万余在洄曲拒守。李愬说:“元济势已穷蹙,独守孤城,他只指望董重质来救耳。乃访重质家属在州城者,厚抚恤之。因作一书与重质,开示祸福,遣重质之子传道持往谕之。重质见书,知州城已破,即弃了兵甲,单骑赴李愬投降。元济外救已绝,乃于城上叩首请罪乞哀。李愬着他用梯子下来,以槛车囚之,解送京师。是日,申、光二州及诸镇兵,相继来降,李愬皆慰抚之,官吏尽复其职,不杀一人,屯兵鞠场,以待裴度。此时度为主帅,愬执军中之礼,戎服披执带櫜鞬出迎,拜于路左。裴度以李愬功高,不欲当此礼,将引车避之。愬说:“蔡人自叛乱以来,习成顽悖,不识上下名分,数十年矣。愬今所行,正是上下相接之礼。愿公因而示之,使知朝廷体统,不可假借,益见朝廷之尊。”度以其言为当,乃受之。按淮西恃强跋扈已数十年,其风俗犷戾甚于蛮夷,故以三州之众,举天下之兵,环而攻之,四年而后克。人知度、愬诸人同心戮力之所致,而不知宪宗之独断乃大将之所以成功也。


    原文


    裴度以蔡卒为牙兵,或谏曰:“蔡人反侧者尚多,不可不备。”度笑曰:“吾为彰义节度使,元恶既擒,蔡人则吾人也,又何疑焉。”蔡人闻之感泣。先是吴氏父子阻兵,禁人偶语于涂,夜不然烛,有以酒食相过从者罪死。度既视事,下令惟禁盗贼、斗杀,余皆不问,往来者不限昼夜。蔡人始知有生民之乐。


    直解


    牙兵,是帐下亲兵。偶语,是两人相对说话。裴度既平淮、蔡,因将蔡州降卒收在帐下用为亲兵。或有人谏裴度:“蔡人虽云降服,其间阴怀异志反侧不安者,尚多有之,当加意提备以防不然,不可遂置之左右,待以腹心也。”裴度笑说:“疑人莫用,用人莫疑。我为彰义军节度使,讨平淮、蔡有罪者,惟首恶吴元济一人而已。首恶既擒,其余胁从之人,归服于我者就是我部下的人了,我自当待之如一家,亲之如一体,又何必分别彼此,而过生猜疑乎!”于是蔡人闻度此言,无不感泣。盖当是时蔡人新附,未知裴度意思如何,正放心不下,一闻其言,众心始得宁帖,所以感激而至于垂泣也。又前此吴元济父子悖逆相承,拥兵拒命,禁止蔡人涂间不得聚谈,夜里不得举烛,或有备办酒食相过往追随者,其罪至死。数十年间,蔡人摇首动足惟恐犯法,一向不得安生。裴度既至,除去烦苛,更下宽令,但只禁止盗贼行劫,及斗殴杀人重犯,其余一切罪过,悉置不理。百姓每有相往来的,聚散早晚各随其便,不限昼夜,于是蔡人始知人生世间有此安乐,感戴裴度真如父母矣。繇此二事而观,可见御众莫要于推诚,安民莫先于宽大。盖众志方危,我猜疑则彼益摇惑;民生方蹙,上严急则下益愁苦。惟当其摇惑之际而推诚以镇之,则众之附我也必坚;乘其愁苦之余而宽大以抚之,则众之德我也必厚。《书》曰:“临下以简,御众以宽。”即帝王之治亦有然者,岂但为将相者所当知哉!


    原文


    淮西既平,上浸骄侈。户部侍郎判度支皇甫镈、卫尉卿盐铁转运使程异晓其意,数进羡余以供其费,繇是有宠。八月,镈以本官、异以工部侍郎,并同平章事,判使如故。制下,朝野骇愕,至于市井负贩者亦嗤之。


    直解


    宪宗即位以来,日夜忧勤,思雪祖宗之耻,颇为励精。及是淮西既平,便觉志意盈满,日渐矜骄奢侈,好兴土木,无复昔时勤俭之意矣。时有户部侍郎判度支皇甫镈、卫尉卿盐铁转运使程异,两人都是管钱粮的官,晓得宪宗意思,欲有所逞,而用度不足,乃专事掊剋,时时进奉羡余银两,以充其费,欲以自结于上。宪宗见两人投其所欲,果甚喜悦,繇是大有宠幸。八月,镈以户部侍郎、异升工部侍郎,并同平章事,判度支转运使如故。诏下之日,满朝百官及四野的小民,见两人素望极轻,一旦用做宰相,无不骇愕。至于街市上负贩做小买卖的人,也都嗤笑之,其不惬于众论如此。夫古之明君,所以久安长治者,惟其功愈盛而志愈惕,小人不得乘间而窃用故也。宪宗穷四年之力,仅平三小州,不思河北之未臣,吐蕃之寇掠,尚属可虑,而逸欲一生,使小人遂得窥见其意而入之。以十年之忧勤而不胜其一念之骄侈,以众贤之戮力,而不胜其两小人之逢迎,卒使前功尽隳,身且不保,良可慨已。处四海无虞之日者,其深鉴之。


    原文


    裴度耻与小人同列,表求自退,不许。度复上疏,以为:“天下治乱系朝廷,朝廷轻重在辅相。所可惜者,淮西荡定,河北底宁,承宗敛手削地,韩弘舆疾讨贼,岂朝廷之力能制其命哉?直以处置得宜,能服其心耳。陛下建升平之业,十已八九,何忍还自隳坏,使四方解体乎!”上以裴度为朋党,不之省,繇是镈益无所惮。程异亦自知不合众心,能廉谨谦逊,为相月余,不敢知印秉笔,故终免于祸。上晚节好神仙,诏天下求方士。宗正卿李道古荐山人柳泌能合长生药。诏泌居兴唐观炼药。


    直解


    是时宪宗用皇甫镈、程异为相,这两人都是邪佞小人,裴度羞与同在相位,因进谏不从,上表求自退避。宪宗不许,裴度乃复上疏,奏说:“天下治乱,其本全系朝廷,朝廷轻重又在辅相,辅相得人,则朝廷增重而天下治,辅相非人则朝廷轻辱而天下乱,治乱之机所关甚重,诚不可不慎也。今陛下用皇甫镈、程异为相,轻辱朝廷,此何足惜。所可惜者,强藩悍将,如两河诸镇为患已久。今吴元济就擒,淮西幸已平定;田弘正等相继归服,河北幸已安宁;王承宗上表献德隶二州,拱手纳地;韩弘奉诏讨李师道,扶病出兵。似这等奉顺朝廷,岂是朝廷之上徒以威力压服,能制其死,而使之不敢违哉?直以生杀予夺,正大公平,一切处置事理成中机宜,能使强者畏威,弱者感德,有以深服其心焉耳。陛下劳心焦思建此升平之业,以大势而论,十已八九,正当兢兢业业,尽善尽美,图维有终,何忍宠昵小人,将垂成大业旋自隳坏,使四方将吏见朝廷举措如此,离心解体,不复有臂指相使之势,岂不可为痛惜者哉!”疏上,宪宗反以裴度为朋党,不览其奏。繇是皇甫镈愈益恣肆,无所忌惮。程异自知不为众论所容,颇能廉谨谦退,为相月余,不敢知印秉笔,干预事权,故后来皇甫镈贬为崖州司户而死,而程异仅得免于其祸,然已无救于国家之败矣。宪宗晚年又喜好神仙,诏天下访求方士通晓仙术者。宗正卿李道古欲谄媚求容,乃荐举山人柳泌,说他能合长生药,服之可以延年益寿。宪宗信以为然,诏柳泌居兴唐观中烧炼药饵。其后宪宗服其金丹,躁渴举发而崩,柳泌杖杀,诸方士皆流岭表,然亦不能赎其罔上之罪矣。夫国事至重大者,莫如任相,而宪宗轻用匪人,至隳成功而不恤;异端至虚诞者,莫如求仙,而宪宗轻信邪术,至蹙大命而不疑,是非镈异之奸,柳泌之妄能惑宪宗也,繇宪宗之惑于利欲焉耳。使其能养德于虚明,持志于静定,虽有奸妄之徒,何自而入哉!此明主所当知也。


    原文


    十四年春正月,中使迎佛骨至京师,上留禁中三日,乃历送诸寺,王公士民,瞻奉舍施,惟恐弗及,有竭产充施者,有然香臂顶供养者。刑部侍郎韩愈上表切谏,以为:“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黄帝以至禹、汤、文、武,皆享寿考,百姓安乐,当是时未有佛也。汉明帝时,始有佛法。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以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唯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舍身为寺家奴,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繇此观之,佛不足信亦可知矣。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微贱,于佛岂可更惜身命!’乞以此骨付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佛如有灵,能作祸福,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大怒,出示宰相,将加愈极刑。裴度、崔群为言:“愈虽狂,发于忠悃,宜宽容以开言路。”乃贬愈为潮州刺史。


    直解


    潮州,即今广东潮州府。宪宗末年,崇信邪术,小人希宠者争以异端迎合上意。于是有言陕西凤翔府法门寺塔中有佛指骨,二十年一开,开则岁丰民安者。德宗听信其言,遣内使往迎其骨,至十四年正月迎至京师。宪宗留在宫中供养三日,乃遍送诸寺,令其转相顶礼。于是上自王公,下至士民,都去争先瞻奉,舍施钱财,唯恐不及,甚有倾竭资产以充布施者,有然香于臂膊及顶上供养者。刑部侍郎韩愈见得蠹财惑众,乃上表切谏,说道:“我中华地方,以礼乐教化为俗,本无有佛。佛者乃是夷狄教门中之一法,其大意只要以祸福之说,怂动愚俗耳。臣尝考之上古,自黄帝、尧、舜,以至禹、汤、文、武,这许多圣帝明王都享有寿考,多者百数十岁,其次百余岁,国运久长,百姓安乐。当此之时,尚未有佛,是不因奉佛而才得福也。汉明帝时始听信邪说,遣人到天竺迎取佛书,于是佛教始入中国。然汉自明帝而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是奉佛而反不得福也。宋、齐、梁、陈、元魏而下,奉佛之礼渐加恭谨,计其享国多者十数年,少则三、五载,年代转益短促。唯梁武帝在位颇久,然四十八年之间前后舍身三次,以天子之贵为寺家奴,卑辱已甚,其后竟为贼臣侯景所逼,断其饮食,饿死台城,国亦随灭。原其奉佛之心,本为求福,福不可得,乃反得祸,以此看来,作祸造福,全不繇佛,佛教虚妄不足凭信,其理昭然从可知矣。但百姓愚下懵懂,其心易于煽惑,而难于晓悟。彼但见陛下敬信佛教如此,都说天子是大圣人,尚且一心奉佛,况我等微贱小人,尤当加敬顶礼,岂可更爱惜身命,所以弃却本等生理,都去瞻奉舍施,以至竭资产,燃臂顶而不顾也。惑乱愚俗,莫此为甚。乞将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庶令人知其幻妄,可以断除一世之疑,后代无所流传,可以杜绝将来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举动,远配古圣帝明王,而迥出汉魏六朝庸主万万倍也,岂非至盛美之事哉!设使佛有神灵,能作祸福,臣今排诋其妄,凡有灾咎,宜加臣身,臣请自当其祸焉。”表上,宪宗览之大怒,出其表以示宰相,欲加愈极刑,置之于死。宰相裴度、崔群在上前力争说:“愈言虽狂,发自忠恳,心则无他,宜姑示宽容,以开进言之路。”乃从轻贬愈为潮州刺史。按佛教虚妄,先儒辟之详矣,而深切著明无如此表。盖佛教所以能惑众者,以人情莫不慕富寿而恶贫苦。彼以祸福之说动之,故群起而信奉,而自不暇察其理之有无也。韩愈此表历征古之帝王年寿修短,国运久促,全不系于奉佛与否,以见其本无神灵,本不能作祸福。此说出,则彼之虚妄立见,而无所挟以惑众矣,其有功于世教,岂不大哉!明君以正心穷理为学,当三复于斯言。


    原文


    上问宰相:“玄宗之政,先理而后乱,何也?”崔群对曰:“玄宗用姚崇、宋璟、卢怀慎、苏颋、韩休、张九龄则理,用宇文融、李林甫、杨国忠则乱。故用人得失,所系非轻。人皆以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反为乱之始,臣独以为开元二十四年罢张九龄相,专用李林甫,此理乱之所分也。愿陛下以开元初为法,以天宝末为戒,乃社稷无疆之福。”皇甫镈深恨之。


    直解


    宪宗一日问宰相说:“先朝玄宗皇帝在位四十余年,初时朝政清明,天下治安,后来祸乱遽起,破国亡家,这是何故?”宰相崔群对说:“玄宗初年所用的臣,是姚崇、宋璟、卢怀慎、苏颋、韩休、张九龄,都是忠直君子,专以正道辅佐玄宗,使励精勤俭,所以国家理治;后来所用的臣,是宇文融、李林甫、杨国忠,都是奸邪小人,专以谄佞诱引玄宗,使纵情奢侈,所以国家危乱。可见人君用人,或得或失,治乱随之,所系极重,非可轻忽也。今人都说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反,玄宗避寇幸蜀,为乱之始;臣独以为从开元二十四年,玄宗罢张九龄的相位,专用李林甫,自此小人得进,君子皆退,朝廷不闻直言,不行善政,是乃治乱之所繇分也。臣愿陛下以开元初年的事为法,选用贤臣如姚崇等诸人,必信任之,与共图治理;以天宝末年的事为戒,辨别小人如李林甫等诸人,必黜远之,以防其乱,则可保久安长治,乃社稷无疆之福也。”时朝臣中皇甫镈正是个邪佞小人,闻崔群所对,切中其病,遂深恨之。夫古之英君,始未尝不用君子,然多不能保其终者,盖繇天下已治,每厌勤劳而喜逸乐。厌勤劳则但见君子之拘捡,而势必见疏;喜逸乐则但见小人之可狎,而情必相契。所以始治终乱,皆出于此,非独玄宗、宪宗为然也。欲任贤臣以成无疆之休者,其深鉴之。


    原文


    帝问:“玄宗开元时致治,天宝则乱,何一君而相反耶?”李绛曰:“治生于忧危,乱生于放肆。玄宗尝历试官守,知人之艰难,临位初,任姚崇、宋璟,励精听纳,故左右前后皆正人也。洎林甫、国忠得君,专引倾邪之人,分总要剧。于是上不闻直言,嗜欲日滋。内则盗臣劝以兴利,外则武夫诱以开边,天下骚动,故禄山乘隙而奋。此皆小人启导,从逸而骄。系人主所行,无常治,亦无常乱也。”


    直解


    宪宗一日问宰相李绛说:“玄宗开元时政事修举,天下太平,到天宝以后,盗起兵兴,宗社几于不保,一君之身而前后治乱相反,其故何也?”李绛对说:“治乱无一定之数,有一定之理。治不生于治,而生于一念之忧勤;乱不生于乱,而生于一念之侈肆。玄宗在藩邸时,典领州郡,历试官守,备知民情疾苦、时事艰危,所以即位之初,任用姚崇、宋璟为相,励精治理,心志清明,听纳忠言,耳目无壅,故其时前后左右无一个不是正人,相导辅翼者无一件不是正事,天下安得而不治乎!到天宝以后,奸臣李林甫、杨国忠蛊惑上心,操弄国柄,排抑正直之士,使无所容,而专引倾邪险诐之人,令其分布要区,总领繁剧。繇是朝廷之耳目敝塞,忠言不得上闻,君心之嗜欲日滋,声色从而杂进,内则盗臣王等搜括缗钱,劝以兴利,外则武将高仙芝等邀求功赏,诱以开边,以致百姓困于科求,三军疲于征战,怨声四起,天下骚然。故贼臣安禄山乘此衅隙,顿生祸心,一旦变起渔阳,而大驾蒙尘,两京失守。此皆繇小人欲希图宠幸,专以荒淫侈肆之事,启导君心,使之纵耳目之娱,穷心志之乐,其骄逸如此,国事安得而不坏,天下安得而不乱乎!繇此观之,治乱系人主所行,行得其道则治,行失其道则乱。恃其治而萌侈肆之心,则治将变而为乱;惧其乱而厉忧危之念,则乱可变而为治。治乱果何常之有哉!”按李绛以忧危放肆,分别开元、天宝之治乱,其言固甚当矣,而不知天宝之乱,正开元之治有以启之也。盖艰难之际虽庸主皆知勉图,而治平之时,即贤君不免骄佚。开元间海内富庶,兵革不兴,玄宗自谓天下治安,所以侈心渐肆。使其知有天宝之乱,岂肯安危利灾一至于此极乎!故圣人处极盛之时,而愈切怠荒之儆,其虑远矣。


    穆宗


    穆宗皇帝,名恒,是宪宗第三子,在位四年。


    原文


    二年春,上之初即位也,两河略定,萧俛、段文昌以为“天下已太平,渐宜销兵,请密诏天下,军镇有兵处,每岁百人之中限八人逃、死”。上方荒宴,不以国事为意,遂可其奏。军士落籍者众,皆聚山泽为盗。及朱克融、王庭凑作乱,一呼而士卒皆集。诏征诸道兵讨之,诸道兵既少,皆临时召募,乌合之众,故每战多败。


    直解


    长庆二年春,初,穆宗新即位之时,河南、河北之乱,才得平定,人心尚未帖服,正该养威蓄众,图维善后事宜,以防反侧。宰相萧俛、段文昌虑不及远,便说天下已太平无事了,议欲以渐销兵用省军费,乃请密下诏书,令天下军镇有兵的所在,每年百人之中,限八人或以逃、或以死除其籍,为渐次销减之法。那时穆宗方溺于荒淫宴乐,不以国事为意,遂不论可否即从其奏。繇是军士除籍者日众,无所归着,都去山泽中聚而为盗。未几乱果复作。幽州军士囚了节度使张弘靖,推朱克融为留后,成德兵马使王庭凑杀了节度使田弘正,自称留后。两人同时作反,一呼而士卒皆往从之。朝廷下诏调各道兵讨贼,各道兵在籍者既少,都一时仓卒,召募乌合之众。平素既无恩威,又未加训练,谁肯用命,所以每战多败,皆轻议销兵之过也。夫祸乱初定之时,如疾病方痊,恃其已安而遂废药石,则病将复生而不可救矣。唐之销兵何以异此?况兵非土著,散之最难。萧俛等不思所以驭之安之之法,而镘去其籍,是驱坐待衣食之辈,而责之归农,非其情也,其为寇兵之资也,又何怪乎!


    原文


    又凡用兵,举动皆自禁中授以方略,朝令夕改,不知所从,不度可否,故虽以诸道十五万之众,裴度元臣宿望,乌重胤、李光颜皆当时名将,讨幽、镇万余之众,屯守逾年,竟无成功,财竭力尽。崔植、杜元颖、王播为相,皆庸才,无远略。史宪诚既逼杀田布,朝廷不能讨,遂并朱克融,王庭凑以节钺授之。繇是再失河朔,讫于唐亡,不能复取。


    直解


    幽、镇,都是藩名。时朱克融反于幽州,王庭凑反于镇州。朝廷承销兵之后,行伍空虚,乃仓卒募兵征讨。兵既不精,及其遣用将帅,又不假以事权,凡诸将一举一动,必须从禁中授以方略,进退掣肘,不得自专。朝令夕改,事无成算,以致众心眩惑,莫知所从。忽然而行,忽然而止,全不审酌机宜,度量可否。故虽以诸道十万之众,声势联络,兵不为不多,而领兵者若裴度为耆德元臣,乌重胤、李光颜皆当时知名大将,将不为不良,然而幽、镇二州其众不过万余,大军讨之,屯守经年,竟无成功,徒致财用困竭,民力疲劳,坐受其敝,则繇庙堂之上,辅相不得其人故耳。盖此时崔植、杜元颖、王播为相,这三人都是庸下凡材,无有深谋远略。魏博牙将史宪诚,既鼓扇众军逼令节度使田布自杀,崔植等不能力赞朝廷讨正其罪,因以宪诚代布,遂将朱克融、王庭凑一并姑息,授以节钺,以克融为平卢节度使、庭凑为成德节度使。繇是河朔一带地方,在先朝归顺者复为强臣所有,天下大势既去,迄于唐亡,寸土寸疆不能复取,皆宰相不得其人之故也。夫河朔诸镇,在宪宗朝得裴度诸贤,则叛者服,及穆宗用崔植诸人,则服者叛,相道得失,而国家之理乱因之,所系诚至重矣。然宪宗之用裴度也,言听计从,虽大奸如李逢吉不能阻挠。而穆宗出度于外,反使庸鄙如崔植等得从中制,度亦安得以有为哉!故人君欲尽贤相之用,尤必信任专一而后可。


    原文


    五月,以尚书左丞柳公绰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公绰过邓县,有二吏,一犯赃,一舞文。众谓公绰必杀犯赃者。公绰判曰:“赃吏犯法,法在;奸吏乱法,法亡。”竟诛舞文者。


    直解


    山南东道,即今湖广襄阳等府。邓县,即今邓州地方。吏书作弊,舞弄文法,叫做舞文。长庆三年五月,穆宗以尚书左丞柳公绰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公绰巡行所属,过邓县审录囚犯,适有两个犯罪吏,一个是要钱贪赃的,一个是作弊舞文的。众人私拟公绰素性廉介,赃吏罪重,必然杀犯赃者。公绰判断其案说道:“赃吏贪财,自干法纪,其于国家之法只是犯之而已,却不曾变坏了法度,是法犹在也。若奸吏舞文,则增损律例,改易公私轻重,皆出其手,虚实无从而稽,把国家之法全然变乱了,是法因之而亡也。”于是竟诛舞文者,众人咸服其明。夫国家所以纲纪天下,成画一之治者,恃有法在耳。惟是积胥巨猾,欺公罔上,奸弊百端,主司者或受其愚弄而不能察,或被其把持而不能禁,甚且曲为隐护以自盖其疏虞,于是奸吏接迹,不可胜诛,而法益荡灭矣。然吏之所以敢于乱法者,实皆贪心所使,则诛赃吏亦所以弭奸吏也。欲澄清天下者,宜加意焉。


    原文


    四年春,初,柳泌等既诛,方士稍复因左右以进,上饵其金石之药。有处士张皋者上疏,以为:“神虑澹则血气和,嗜欲胜则疾疹作。药以攻疾,无疾不可饵也。先帝信方士妄言,饵药致疾,岂得复循其覆辙乎!”


    直解


    先是宪宗因服方士柳泌之药,致疾而崩,穆宗即位已将柳泌等杖杀。至长庆四年,诸方士稍又因左右近幸之人干求进用。穆宗志意怠荒,不能惩戒往事,仍又服其金石之药,欲求长生。有处士张皋者上疏,谏说:“人禀血气以生,贵于和平,而忌偏胜。惟能澄神定虑,使本原之地,宁静澹泊,不为情欲所扰,则血气自然和平,而百病不侵。设使恣情纵欲,或耽于声色,或荒于游宴,嗜欲既胜,则血气必致损耗,而疾病斯作矣。人惟致有疾病,所以必须用药攻治,是药本为攻疾而设也。若本无疾病而轻服药饵,反使药力有所偏助,其患立见。君身所系至重,岂可如此。昔先帝听信柳泌妄言,谓服药可得长生,以致躁渴举发,遘病而崩。此陛下所亲见者,正宜惩其既往之失,永为鉴戒,岂得再踵其覆辙乎!”穆宗徒善其言,终不能用也。按神虑澹泊之言,最得养生之理。盖人君一心,众欲交攻,必须爱惜精神,减省思虑,于凡可喜可好之事,泊然如水,一无所动其中,才能培养寿命之原,永绥和平之福。而其要又在讲学勤政,使志意既有所专,然后神虑斯无所杂。未有无所事事而心能澹然者也。明主宜留意焉。


    敬宗


    敬宗皇帝,名湛,是穆宗长子,在位二年。


    原文


    上视朝每晏,左拾遗刘栖楚进言曰:“陛下嗣位之初,当宵衣求理,而嗜寝乐色,日晏方起,梓宫在殡,鼓吹日喧,令闻未彰,恶声遐布。臣恐福祚之不长,请碎首玉阶以谢谏职之旷。”遂以额叩龙墀,见血不已。上命中使宣慰令归。


    直解


    穆宗在位四年而崩,其子敬宗即位,昏迷不德,视朝甚迟,百官伺候朝参,废时失事。于是左拾遗刘栖楚面进谏说:“陛下嗣位之初,上承宗庙,下抚万邦,海内人心方颙颙望治之日,正宜兢兢业业,不遑宁宽,虽在夜间犹当披衣待旦,以求治理可也。今乃溺于宴安,嗜好寝卧,耽乐女色,至日晏而后起,甚非励精图治之意。况先帝梓宫在殡,尤人子闻乐不乐之时,而鼓吹日喧,略不为念。美誉未彰于天下,恶声已布于遐方,臣恐如此怠荒,福祚必不久远,关系非细故也。臣叨居谏职,不能补阙救过,何颜立于朝廷,请碎首玉阶以谢旷职之罪。”遂以额叩于龙墀,出血不止。敬宗见其恳切,命中使宣旨慰谕,劝之使归,然终不悟也。卒之敬宗以逸豫灭德,在位二年而亡,栖楚福祚不长之言,于是验矣。可见人君勤政,不惟可以理万机,且使志气清明,精神会</a>聚,一切纵欲伤生之事,自不暇为,亦所以养寿命之原也。周公作《无逸》以励成王,而惓惓以享国修短为言,正是此意。人主宜三复之。


    原文


    宝历元年正月,上游幸无常,昵比群小,视朝月不再三,大臣罕得进见。二月,浙西观察使李德裕</a>献《丹扆六箴》:一曰《宵衣》以讽视朝稀晚,二曰《正服》以讽服御乖异,三曰《罢献》以讽征求玩好,四曰《纳诲》以讽侮弃谠言,五曰《辨邪》以讽信任群小,六曰《防微》以讽轻出游幸。上优诏答之。


    直解


    扆,是御屏。丹,是赤色。宝庆元年正月,时敬宗即位之初,不知保身勤政,每微服出外,游戏行幸,举动无常,所宠昵亲近的都是狎邪小人,蛊惑上心,无所不至。每月视朝不过三两次,公卿大臣罕得进见其面者。二月,浙西观察使李德裕因作《丹扆六箴》以献,言人君负扆临朝,所当箴警者有六件事:一曰《宵衣》,说人君于天未明时就当起来着衣,待旦视朝,盖因敬宗视朝太稀,日晏始出,故以此讽谏也;其二曰《正服》,说人君所尚袍服,自有定制,不可崇尚奇丽之饰,盖因敬宗服御乖异,有亵威仪,故以此讽谏也;其三曰《罢献》,说人君所受贡献,自有常额,不可于常额外受人贡献,盖因敬宗征求玩好,有损俭德,故以讽谏也;其四曰《纳诲》,说人君于直言正论当委曲听纳,以示优容,盖因敬宗侮慢忠言,拒而不听,故以此讽谏也;其五曰《辨邪》,说人君于谗谄奸佞当详审辨别,以防蒙蔽,盖因敬宗亲信群小,任之不疑,故以讽也;其六曰《防微》,说人君一身所关甚重,出入举动,当时加戒慎以防不虞,盖因敬宗轻生游幸,履危蹈险,不知戒惧,故以此讽谏也。六箴进上,敬宗优诏褒答,然竟不能从其言也。按此六箴虽均切治理,而《辨邪》一言尤要。盖敬宗以冲年即位,使能尊礼师傅,亲近老成,则心志有所维持,而起居出入自然有常,服御玩好自不及侈矣;惟其有群小之狎,无师保之助,此所以童昏失德,过日积而不自知也。明主当深省于斯。


    文宗


    文宗皇帝,名昂,是穆宗第二子,在位十三年。


    原文


    二年夏四月,上对柳公权等于便殿,上举衫袖示之曰:“此衣已三浣矣!”众皆美上之俭德,公权独无言。上问其故,对曰:“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当进贤退不肖,纳谏诤,明赏罚,乃可以致雍熙。服浣濯之衣,乃末节耳。”


    直解


    洗濯衣垢叫做浣。开成二年夏四月,文宗召翰林学士柳公权等,入对于便殿,文宗言及汉文帝恭俭,因举自家袍袖以示众学士说:“朕这袍服已经三次浣濯了,今犹服之,不欲遽弃也。”众学士都称美文宗的俭德,以为过于汉文帝,独柳公权默而无言。文宗问其故,公权对说:“节俭固是美德,然帝王治天下,尚有大道理。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所重者不在财帛,当思官职贵于得人,于贤者则进之,不肖者则退之,忠言不可轻弃,于谏诤之当者从之,有不当者亦容之,恩威不可滥施,于有功者赏之,有非者罚之,则朝廷之上大本克端,天下自然理治,雍熙太和之盛可不劳而致矣。这才是帝王的盛节。若区区服浣濯之衣,不过细小末务而已,治天下的大经大法,不系于此,岂可遽以为美而自足哉!”夫节俭,美行也,而公权犹以为非帝王之大德。若恣情纵欲,奢侈败德者,又当何如哉!为人上者可以鉴矣。


    原文


    九月,以李德裕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德裕入谢,言于上曰:“致理之要,在于辨群臣之邪正。夫邪正二者,势不相容,正人指邪人为邪,邪人亦指正人为邪。人主辨之甚难。臣以为正人如松柏,特立不倚,邪人如藤萝,非附他物不能自起。故正人一心事君,而邪人竞为朋党。先帝深知朋党之患,然所用卒皆朋党之人,良繇执心不定,故奸邪得乘间而入也。夫宰相不能人人忠良,或为欺罔,主心始疑,于是旁询小人以察执政。如德宗末年,所听任者惟裴延龄辈,宰相署敕而已。此政事所以日乱也。陛下诚能慎择贤才以为宰相,有奸罔者立黜去之,常令政事皆出中书,推心委任,坚定不移,则天下何忧不理哉!”


    直解


    开成四年九月,时文宗崩,武宗即位,首召还袁州长史李德裕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德裕入见谢恩,因奏说:“人君致治之要,不必他求,只有审察群臣,辨其孰为邪人,孰为正人而已。夫人之邪正不同,其存心制行亦每相反,若使同朝而立,其势必不相容。正人疾恶邪人,固指邪人为邪;邪人妒忌正人,亦反指正人为邪,邪正相攻,名实混乱,人主欲从而辨别之,诚甚难矣。然以臣言之,正人持身孤介,譬如木中松柏一般,其节操刚劲,无所倚靠,而挺然独立;邪人则柔佞卑鄙,譬如草中藤萝一般,若非依附他物,必不能引拔而振起也。故正人独行己志,一心事上,耻为和同;而邪人背公植私,交相引援,争为朋党。其人品较然不同,宜无难辨。先帝深知朋党为患,每恨其难去,而所用者若李训、郑注等,又卒皆朋党之人,良繇其辨别不真,持心不定,乍疑乍信,所以奸邪得乘间而入,以构谗启祸,人主卒被其误而不知也。夫为宰相者固不能人人忠良,其中或有一、二心怀欺罔者,人主之心始不能无疑。疑心一生,不能自决,乃又旁问左右之人,以伺察执政的贤否。如先朝德宗末年,不信宰相而信群小,所听任者惟谗佞裴延龄等,专权用事,至于宰相反不得预政,但署名于敕,主行文书而已。体统废坏,纪纲陵夷,此政事所以日乱而不理也。陛下诚能于择相之始,其难其慎,务选择贤才而任之,固不因之以滥用小人。其有欺君罔上,罪过昭彰者亟行罢斥,亦不因之以概疑君子。常使朝廷政事都出自中书,决于宰相,推心置腹,委任责成,志坚意定,不为毁誉所间,爱憎所迁,则臣主一心,政事毕举,何忧天下之不治也哉!”大凡人君择相,未尝不欲得正人而任之,而任之未必专者,其知之犹未深也。心诚相知,则信之必笃,任之必专,自非邪人所能间耳。古人所以比君相于元首股肱,明其有一体之义,岂有一体而可使间隔者哉!后之任相者,以一人誉之而用,既不能辨别之于始,以一人毁之而弃,又不能信任之于终,其于一体之义疏亦甚矣。明主宜知所重焉。


    原文


    又曰:“先帝于大臣好为形迹,小过皆含容不言,日累月积,以至祸败。兹事大误,愿陛下以为戒。臣等有罪,陛下当面诘之。事苟无实,得以辨明;若其有实,辞理自穷。小过则容其悛改,大罪则加之诛谴,如此,君臣之际无疑间矣。”上嘉纳之。


    直解


    李德裕又对武宗说:“昔先帝文宗御下多疑,其待大臣不肯开心见诚,每每好为形迹以全体面。大臣小有过失,心里虽是不喜,却乃务为包容,不即显言于外。自此日累月积,下之罪过益深,而上之猜疑益甚,小人乘机中伤,不觉信之深而发之暴,以致大臣继去,人人自危,而国之祸败随之矣。此一事,乃先帝大错误处。陛下今日始临群臣,愿深以为戒,勿蹈其辙。臣等若有罪过,陛下但有所闻,即当面赐诘问。事苟不实,则臣等得以一一辨明,不致为人诬陷;若其有实,则辞屈理穷,自然输服,亦可得其真情,就中分别。小过姑容其悛改,使之自新;若犯大罪,即加以诛谴,无所宽贷。如此,则君臣之间,肝胆相照,形迹俱忘,非惟君不疑臣,臣亦不疑君矣。所以保全大臣,而遏群邪媒孽之端者,皆在于此,祸败何从而生乎?”武宗以其言为是,深嘉纳之。夫君臣之分本严,所恃以成上下之交者,惟心之相信而已。若君心一有所疑,蓄而不发,则积疑销金,积毁销骨,臣下之心迹无繇自明,而上下之交离矣。父子相离,不可以治家,君臣相离,尚可以治国乎!故夫上推诚以待下,下积诚以格上,宜各尽其道也。


    武宗


    武宗皇帝,名炎,是穆宗第五子,在位六年。


    原文


    四年八月,镇、魏奏邢、洺、磁三州降,宰相入贺。李德裕曰:“昭义根本尽在山东,三州降,则上党不日有变矣。”上曰:“郭谊,稹谋主也,必枭刘稹以自赎。”德裕曰:“诚如圣料。”未几,谊果斩稹,收稹宗族尽杀之,函稹首,降。宰相入贺,上曰:“郭谊宜如何处之?”德裕对曰:“刘稹,孺子耳,阻兵拒命,皆谊为之谋主,及势孤力屈,又卖稹以求赏。此而不诛,何以惩恶!宜及诸军在境,并谊等诛之。”上曰:“朕意亦以为然。”郭谊等至京师,皆斩之。


    直解


    镇、魏,都是藩镇名。邢、洺、磁,是州名。邢州,即今顺德府地方。洺州,即今广平府地方。磁州,即今彰德府地方。昭义,在秦时为上党,今为潞安府。初,昭义节度使刘从谏薨,其子刘稹自为留后。武宗用宰相李德裕之谋,诏镇州节帅王元逵、魏博节帅何弘敬发兵讨之,先攻其邢、洺、磁三州,三州守将皆相继请降,于是镇、魏二帅以状闻于朝。宰相入贺,李德裕奏说:“昭义一军所恃以为根本者,正以其有邢、洺、磁三州在于山东,其士马可以进援,险阻可以退守也。今三州来降,则根本既拔,以势度之,上党孤悬无助,难以独存,不日之间必有内变矣。”武宗说:“彼中若有变,必起于郭谊,盖郭谊乃刘稹的谋主,见事不成,恐并受其祸,必杀刘稹以自赎其罪也。”德裕说:“稹必死于谊手,诚如圣算。”未几,郭谊果杀了刘稹,并收稹宗族尽数杀之,将刘稹首级用匣子盛了,献上求降。于是宰相入朝称贺,武宗问说:“郭谊本是贼党,法当诛戮,今能杀稹来降,功又当赏,宜如何处之?”德裕对说:“刘稹乃一痴孺子耳,何知叛逆,所以教之阻兵拒命者,皆郭谊为之谋主。始则依势附力,导稹以为乱,及势孤力屈,不能自存,乃又以稹为奇货,卖之以求赏,其反侧如此,真奸人之雄也。若释此不诛,何以惩恶!宜及镇、魏诸军尚在境内,并郭谊等俱诛之,以为党恶之戒。”武宗深然其言,说:“朕意亦是如此。”乃诏郭谊等送至京师,皆斩首以正法,于是泽、潞始平。自古谋国之臣,多计算而少成事,非但其谋之不审,亦繇君相异心,任之者不专也。今观武宗之与德裕,同心相谋,同谋相信,君所言是,相则曰“诚如圣料”,相所言是,君则曰“朕意亦然”,其计议投合如此,令何所不行,威何所不克?此所以使镇、魏如臂指,取上党如拾芥也。在相者宜以为法。


    宣宗


    宣宗皇帝,名忱,是宪宗第十三子,在位十三年。


    原文


    二年二月,以知制诰令狐绹为翰林学士。上尝以太宗所撰《金镜录》授绹,使读之,“至乱,未尝不任不肖,至治,未尝不任忠贤。”上止之曰:“凡求致太平,当以此言为首。”又书《贞观政要</a>》于屏风,每正色拱手而读之。


    直解


    大中二年二月,宣宗以知制诰令狐绹为翰林学士。此时宣宗励精图治,志欲法祖。一日,尝以太宗所作《金镜录》授与令狐绹,使在御前读之。《金镜录》中有两句说道:“国家之乱皆繇小人导之,未有不任不肖而乱者。国家之治皆繇君子辅之,未有不任忠贤而治者。”绹读到这两句,宣宗大有感悟,命绹且住,因说人君用人得失,甚有关于治乱,凡欲求致太平者,当以此言为首务,使不肖者不得倖进,忠贤者不致遗佚,则有治无乱,何患太平之难致哉!宣宗又以史臣所记太宗《贞观政要》事事切于理道,欲时加省览,乃书于御座屏风,每正色拱手,致敬而读之。盖太宗用此以致太平,嘉言懿行,具载此书,故敬慕之如此。《书经》上说:“王懋乃德,视乃烈祖,无时豫怠。”太宗固唐之烈祖也。宣宗即位之初,景念若此,可谓无所豫怠矣。是以虽当末世,而犹能整齐法纪,维系人心,人称为小太宗,况于重熙累洽之时,而法祖攸行者,其治功当何如哉!


    原文


    八年秋九月,上猎于苑北,遇樵夫,问其县,曰:“泾阳人也。”“令为谁?”曰:“李行言。”“为政何如?”曰:“性执。有强盗数人,匿军家,索之,竟不与,尽杀之。”上归,帖其名于寝殿之柱。冬十月,行言除海州刺史,入谢,上赐之金紫。问曰:“卿知所以衣紫乎?”对曰:“不知。”上命取殿柱之帖示之。


    直解


    军家,唐时有南北军,其部下的人,叫做军家。泾阳县,今属陕西西安府。海州,今属南直隶淮安府。大中八年秋九月,宣宗出猎于苑北,偶遇打柴的樵夫,问他是何县人。樵夫对说是泾阳县人也。宣宗问他县里正官是谁。樵夫对说是李行言。宣宗因问此人做官何如。樵夫对说此人性刚,执法不能容奸。县中有强盗数人,打劫人家事发,藏匿一军家,他差人捕捉,那窝主竟不肯与,遂将强盗与窝主一并拿来,尽数杀之。其执法不挠如此。宣宗默记</a>其言,回至宫中,便写李行言姓名,帖于寝殿之柱,以备擢用。到冬十月,乃除授行言为海州刺史。行言入朝谢恩,宣宗特赐以金带紫袍以宠异之。因问行言:“卿知今日所以腰金衣紫之故乎?”行言对说:“不知。”宣宗乃命左右取殿柱上帖子的姓名示之,以见行言自为县令时,已受知于朝廷也。夫守令之贤否,生民之休戚系焉,人君知以为重者鲜矣。虽举刺之章日上,殿最之牍满前,某贤某不肖尚有不辨其谁何者。宣宗一出猎之际,惓惓吏治,问之惟恐不详,一得其人,手记心存,用之惟恐不速。明主能法其意,以察贤否、行黜陟,守令岂有不劝,百姓岂有不安者哉!


    原文


    九年二月,以醴泉令李君爽为怀州刺史。初,上校猎渭上,有父老以十数,聚于佛祠。上问之,对曰:“醴泉百姓也。县令李君奭有异政,考满当罢,诸府乞留,故此祈佛,冀谐所愿耳。”及怀州刺史阙,上手笔除君奭,宰相莫之测。君奭入谢,上以此奖励,众始知之。


    直解


    醴泉,即今陕西醴泉县。怀州,即今河南怀庆府。渭上,是渭河之上。大中九年二月,宣宗以醴泉令李君奭为怀州刺史,史臣因叙说,初,宣宗出猎于渭上,见年老的百姓有十数人聚会于佛庙中,宣宗问他每是何县人,为甚么聚会在此。父老对说:“我等都是醴泉县的百姓,因本县令李君奭做官廉能,有异常德政,百姓每戴之如父母,不忍离之。今当考满之时,资俸已深,必然升迁罢去,因思好官难得,恐后来者未必似他,欲到府上乞留久任,故此祈祷于神,冀得遂所愿耳。”宣宗闻其言,知君奭是好官,记在心上,欲重用之。后来怀州阙刺史,宣宗不待吏部推举,即手书君奭除补。宰相每都惊异,不知君奭何以见知于上而被简擢如此。及君奭入朝谢恩,宣宗以所得于父老之言奖励之,众始知其故也。夫亲民之官莫如县令,令贤,则民惟恐其不久;令虐,则民惟恐其不去。此人情也,而激劝之机实在朝廷。汉宣帝留心吏治,综核名实,玺书勉励,增秩赐金,而汉世良吏于是为盛,称中兴焉。唐之宣宗固亦汉宣之流亚矣。


    懿宗


    懿宗皇帝,名漼,宣宗长子,在位十四年。


    僖宗


    僖宗皇帝,名儇,懿宗第五子,在位十五年。


    昭宗


    昭宗皇帝,名杰,懿宗第七子,在位十六年。为朱温所弑,唐亡。


    原文


    《历年图》曰:“高祖举晋阳精兵,承亡隋之弊,席卷长驱,奄有关中。命将出师,扫除乱略,遂降李密,系建德,擒世充,芟武周,剪黑闼,夷萧铣,六年之中,海内咸服,何成功之速哉!盖以太宗之为子也。太宗文武之才,高出前古,驱策英雄,网罗俊乂,好用善谋,乐闻直谏;拯民于水火之中,而措之于袵席之上;使盗贼化为君子,呻吟转为讴歌;衣食有余,刑措不用;突厥之渠系颈阙庭,北海之滨悉为州县。盖三代以还,中国之盛未之有也。惜其好尚功名而不及礼乐,父子兄弟之间,惭德多矣。”


    直解


    宋臣司马光</a>纂集诸史,每一代为一图,历叙其治乱兴亡之迹,谓之《历年图》。这一篇总叙唐朝的事,从高祖起,说唐祖李渊在隋时,原封为唐国公,留守晋阳。因见炀帝无道,民穷盗起,遂举晋阳精兵,承亡隋之弊,州县空虚,攻下汾、霍诸郡,席卷长驱直抵西京,尽有关中之地以为根本。于是遣将出兵,扫除群盗,遂降李密于洛口,系窦建德于虎牢,擒王世充于洛阳,芟刘武周于马邑,剪刘黑闼于山东,夷萧铣于江陵,不出六年之间,僭伪悉平,海内咸服,何其成功之速,一至于此哉!盖因有太宗世民为之子故也。使无太宗,则高祖原无大志,岂能创业垂统,开有唐一代之治哉!太宗具文武全才,聪明勇略,高出前代人主之上;又能驱策一世之英雄,使皆效其死力;网罗四方之俊乂,使皆竭其才能;群策毕举,凡善谋忠计皆嘉纳而不遗;言路大开,虽直言极谏,亦乐闻而不厌;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而安置之于袵席之上;使昔之相聚而为盗贼者,皆化为善良之君子;昔之愁苦而呻吟者,皆转为太平之讴歌;男耕女织,衣食有余;讼简民淳,刑措不用;威德日隆,虽强如突厥之长,亦系颈于阙庭;土宇日广,虽远如北海之滨,都设立为州县。盖自三代以来,中国之盛未有如此也,亦可谓不世出之主矣。惜其好尚功名,徒以智勇创造基业,而不能修礼乐以化民。且胁父臣虏,不可以言孝;弑兄杀弟,不可以言友。父子兄弟之间,惭德愧行亦已多矣。夫帝王之治,未有不自修身齐家以及天下者也。太宗之内行不修如此,是岂足以以语帝王之治哉!


    原文


    “高宗沈溺宴安,仁而不武,使天后斫丧唐室,屠害宗支,毒流缙绅,迹其本源,有自来矣。中宗久罹忧辱,备尝险阻,一旦得志,荒淫不悛,粪土之墙,安可污也。睿宗鉴前之祸,立嗣以功,所谓可与权矣。明皇能谋有断,再靖内难。开元之初,忧勤庶政,好贤乐善,爱民利物,海内富庶,四夷宾服,浸淫于贞观之风矣。及天宝以降,自以功成治定,无有后艰。志欲既满,侈心乃生;忠直浸疏,谗谀并进;以游娱为良谋,以声色为急务;以李林甫、杨国忠为周、召,以安禄山、哥舒翰为方、虎。痈疽结于心腹而不悟,豺狼遁于藩篱而不知。一旦变生所忽,兵起边隅,庙堂执檄而心醉,猛将望尘而束手,腥膻污于伊洛,流血染于河潼,乘舆播荡,生民涂炭,祸乱并兴,莫可救药,使数百年之间,干戈澜漫而不息。乌乎!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安之不可恃,治之不可保,如此夫。”


    直解


    伊洛,指唐之东京,在今河南府地方。河潼,指唐之长安,在今西安府地方。《历年图》又叙说:“高宗承平之时,沈溺宴安,怠荒无度,即其依向不忍虽似仁慈,而柔懦不振,全无威武。其最得罪于宗社者,在立武氏为后,使其专权窃柄,斫丧唐家元气,杀害李氏子孙,诛逐缙绅之忠直,改唐为周,酷烈无比。究其本源,都因高宗昏弱无为,酿成此恶,其祸有自来矣。至于中宗初时为武后所废,居房州十三年,每欲自杀,遭忧辱如此之久,受险阻如此之多,宜其知所儆惕矣。一旦复了帝位,乃不鉴武氏之祸,又宠信韦后,荒淫不改,致国事日非,身且不保,是其天性昏庸,难以匡弼。殆孔子所谓粪土之墙,不可加以粉饰者也。睿宗鉴前代祸乱,欲早立太子,因次子隆基有诛韦氏之功,遂舍长子成器而立隆基,以绝祸本,是为玄宗。舍嫡立功,虽非经礼,亦可谓能行权矣。玄宗为人,多谋略,有刚断,初诛韦氏之乱,后寝太平公主之谋,凡两清内难,皆以谋断成之。开元之初,忧勤庶政,所用的都是正人,有好贤乐善之诚;所行的都是惠政,有爱民利物之泽。二十年间,海内富庶,四夷宾服,内宁外谧,骎骎乎有太宗贞观之风矣。及至天宝以后,见天下太平无事,自以为功成治定,无复后患。于是志欲既满,侈心遂生;恶谏诤而忠直浸疏,狎群小而谗谀并进;耽逸乐,则不念万机,而以游娱为良谋,以声色为急务;任将相则不辨忠邪,而以奸臣李林甫、杨国忠为周公、召公,以番将安禄山、哥舒翰为方叔、召虎。奸佞在朝,譬如痈疽生于心腹,将要溃裂犹且不悟;强胡当道,譬如豺狼近在藩篱,将要噬搏尚然不知。一旦安禄山发兵十五万,反于范阳,变生所忽,兵起边隅,庙堂之上平素不曾设备,宰相执着传的檄书,吓得痴呆如醉,无计可施。一时猛将平素不曾习战,望见贼的烟尘,都束手就缚,无兵可调,遂使贼众横行,两京失陷,腥膻之气污秽于伊洛,杀人之血流染于河潼,车驾播迁,仓皇入蜀,所在生民,尽遭屠戮,而祸乱并兴,不可救药矣。其后两京虽复,然国势自此日衰,兵端自此日起,使数百年之间,干戈漫延而不息者,皆明皇贻之也,岂不深可叹哉!《诗经》上说‘凡人都知谨始,但少能有终。’所以把前功尽弃了,正明皇之谓也。夫安之中,即危之所伏,不可常恃;治之中,即乱之所基,不可常保。其机如此,处治安之时者,可为永鉴矣。”


    原文


    “肃宗以国之元子,收兵灵武,反旆而东,不失旧物。代宗分命群帅,剪除凶丑,使大河南北复为唐臣,其功皆不细矣。然此两君者,武不足以决疑,明不足以烛理,倘无郭子仪之忠,李光弼之智,因仆固怀恩以用回纥之众,则天下已非唐有矣。夫以肃宗之孝慈,而制于李辅国不得养其父,惑于张后不能庇其子,则其武可知矣。以代宗之宽仁,而听谗臣之言,使光弼不敢入朝,惭愤而死,怀恩招引外寇,几再亡国,则其明可知矣。而又不思经远之谋,专为姑息之政,盗贼据州郡者因用为牧守,士卒杀主帅者因授之旄钺,使强暴纵横,下凌上替,积习成俗,莫知其非。唐之纪纲大坏,不可复振,则肃、代之为也。”


    直解


    《历年图》又叙说:“唐天宝之末,安禄山反叛,破了两京,玄宗幸蜀,宗社不守。幸得肃宗为太子,至马嵬驿前,为百姓父老所拥,收兵于灵武地方,转旆向东,克复两京,不失旧物。代宗继之,分命诸将,剪除贼党,诛史朝义于莫州,使大河南北还为唐家方镇之臣,论其功业皆不为小矣。然此两君者都是庸才,武不足以断决疑事,明不足以照察物理。当时赖有大将郭子仪之精忠,李光弼之勇略,又因仆固怀恩借兵于回纥,故得以收复两京,平定叛乱。若使当时无此三人,则天下已非唐家之有矣。夫以肃宗之天性孝慈,宜能保全父子之恩也,然外制于李辅国之奸,逼迁上皇于西内而不得养,内惑于张后之谮,杀其子建宁王倓而不能庇,此非武不足以决疑乎?以代宗之天性宽仁,宜能保全君臣之义也,却乃信听谗臣程元振之言,使李光弼忧畏而不敢入朝,至于惭愧发愤而死。又听信谗臣辛云京之言,使仆固怀恩怨望不平,招引吐蕃、回纥以入寇,几至于再亡其国,此非明不足以烛理乎?又且不思经常久远之谋,专为目前姑息之政。民间盗贼窃据州郡者,非惟不能讨,又因而用之以为本处正官;各镇士卒杀逐主帅者,非惟不能制,又因而授以节钺使为节度使。法纪不张,威权丧失,遂使强暴纵横,公然无所忌惮,下凌上替,名分为之荡然。转相效习,遂成风俗,恬不为怪,莫有知其非者!故终唐之世,士卒凌将帅,将帅凌天子,纪纲大坏,不可复振,以至于亡,则肃、代二宗实启其渐也。然则二宗虽有中兴之功,实乃基祸之主耳,岂足为贤哉!”


    原文


    “德宗愤积世之弊,悯王室之卑,南面之初,赫然有拨乱之志。而识度暗浅,资性猜愎,亲信多非其人,举措不繇其道;赋敛烦重,果于诛杀,故关外之寇未平,而京城之盗先起。于是困辱于奉天,播迁于山南;公卿拜于贼庭,锋镝集于黄屋。尚赖陆贽尽心于内,李晟、浑瑊输力于外,故能诛夷元凶,还奉社稷。自是之后,消刚为柔,刓方为圆。逮其晚节,偷懦之政,甚于祖考矣。顺宗不幸婴疾,奸邪肆志,而能委政冢嗣,以安社稷,足为贤矣。宪宗聪明果决,得于天性,选任忠良,延纳善谋。师老财屈,异论辐辏,而不为之疑;盗发都邑,屠害元宰,而不为之惧。卒能取灵夏,清剑南,诛浙西,俘泽潞,平淮右,复齐鲁。于是天下深根固蒂之盗,皆狼顾鼠拱,纳质效地,稽颡入朝,百年之忧,一旦廓然矣。而怠于防微,变生肘腋,悲夫!”


    直解


    灵夏、剑南、浙西、泽潞、淮右、齐鲁都是唐时藩镇地方。《历年图》又叙说:“德宗为太子时,见肃宗以来,各镇强臣跋扈,朝廷纪纲不振,愤积世之凌替,悯王室之衰微,即位之初,赫然有拨乱反正之志。但其议度既昏,暗而褊浅,资性反猜疑而刚愎。所用的是卢杞、杨炎之辈,多非正人。所行的是残忍忌刻之事,不繇正道。立两税之法,赋税日加烦重。枉杀忠臣刘晏等,诛戮及于无辜。以此怨讟并兴,叛逆继起。李希烈反于关外,朝廷召泾原兵马讨之。关外未平,而泾卒奉朱泚先作乱于都城矣。于是车驾出奔奉天,极其困辱,仅乃得免。又为李怀光所逼,播迁山南。那时缙绅被执,公卿科于贼庭,宫阙失守,锋镝集于黄屋,天下大势几不可支了。尚赖陆贽知无不言,尽心匡救于内;李晟、浑瑊不顾私家,毕力捍御于外,故能使诸将用命,荡灭元凶,两京复完,还奉宗社,皆诸臣之力也。自此以后,德宗志气消沮,刚者化而为柔,方者削而为圆,无复有昔时振作之意。及其晚年,日事姑息,以求旦夕之安,偷懦之政又甚于肃、代矣,何怪国之不竞哉!顺宗本是贤明之君,惜其即位未几,不幸得了风疾,奸邪王叔文等遂弄权放肆,神稷几危。赖顺宗心里明白,把国家政事尽付与皇太子宪宗监管,随又传位宪宗,以安社稷,不贤而能之乎!宪宗资性甚美,聪明果断得于天授,慨然以振纪纲,平僭乱为务。选任杜黄裳、裴度、李光颜、李愬等为将相,凡有善谋无不延纳。当其讨淮蔡时,师老财尽,满朝都要罢兵,异论纷然辏集,而宪宗略不为之疑。又有贼臣李师道,恶宰相武元衡专主用兵,使人潜入京师杀害元衡,人情汹汹,不能自保,而宪宗亦不为之惧。其明决如此,所以有谋必成,有战必克,卒能取杨惠琳于灵夏,讨刘辟于剑南,诛李铸于浙西,俘卢从史于泽潞。入蔡州擒吴元济,而淮右遂平;取淄青诛李师道,而齐鲁克复。于是天下强臣悍将,以地相传深根固蒂而不可动者,皆惶恐悚惧,如狼之遁,以求自全,如鼠之拱,以纳款曲,质子献地,稽颡入朝,而国家百年之忧,一旦廓然平定矣。然而志欲易满,怠于防微,致大业未终,而弑逆生于肘腋之近,良可悲也。岂非万世之明鉴哉!”


    原文


    “穆宗蒙已成之业,承既平之绪,授任非才,为谋不臧,使柙中之虎,复纵暴于原野,网中之鱼,得自脱于深渊,元和之功,于兹坠矣。宝历轻易荒纵,自贻颠覆。文宗优游不断,受制家臣,虽有好贤之心,文雅之美,皆不足称也。武宗英敏特达,委任能臣,克上党如拾芥,取太原如反掌。功业不究,惜哉!”


    直解


    《历年图》又叙说:“唐自宪宗平定淮蔡,朝廷纪纲大振,诸藩镇皆畏威敛手,不敢复肆,天下号为治安。穆宗蒙受已成的功业,缵承既平的统绪,使其稍知理道,便可以坐享太平矣。却乃委任非才,当时宰相如萧俛、段文昌辈,皆庸暗之徒,为谋不善,轻议销兵,遂使朱克融、王庭凑两人相继复反。譬如虎已在柙,又使其肆暴于原野,鱼已入网,又使其脱逃于深渊,将宪宗元和十五年的功劳,一旦都废坠了,深可惜也。敬宗嗣位,改元宝历。敬宗为人轻易不检,常与群小为伍,荒纵无度,只以游戏为事,身被颠覆之祸,乃其自取之耳。文宗性度优游,柔而不断,受制于王守澄等,而不能振。虽有好贤乐善之心,文雅诗词之美,然大纲不振,虽有小善,何足称乎?武宗天资英明敏给,特达非常,又知李德裕之贤能,委任为相,言听计从。故刘稹据上党,自为留后,朝廷命镇、魏诸将讨而克之,易如拾芥。杨弁作乱于太原,河东兵缚送京师,易如反掌。亦可谓有为之君矣。而天命不永,在位六年而崩,使其功业未得尽展,岂不可惜哉!”


    原文


    “宣宗少历艰难,长年践位,人之情伪靡不周知。尽心民事,精勤治道,赏简而当,罚严而必。故方内乐业,殊方顺轨,求诸汉世,其孝宣之流亚与。懿宗骄奢无度,贼虐不忌,辅弼之任委于嬖宠,四海之财竭于淫乐,民怨不知,神怒不恤,李氏之亡,于兹决矣。且唐自至德已来,近习用权,藩臣跋扈,譬如羸病之人,以糜粥养之,犹惧不济,又况饮之毒酒,其能存乎!及僖、昭嗣位,天禄已去,民心已离,盗贼遍于寰区,蓬蒿塞于城阙,漂泊幽辱,寄命诸侯。当是之时,虽欲救之,其将能乎?”


    直解


    《历年图》又叙说:“宣宗是宪宗庶第十三子,当穆宗、文宗、武宗之时,潜居藩邸,韬晦如愚。少时历经艰苦,备知民间之事。及到登极,年已三十八岁。阅历既久,于人之诚实的、奸伪的,无不周知,故能尽心民事,精勤为治之道。有功当赏的,必精简而停当,绝无冒滥之弊;有罪当罚的,必严峻而果决,略无轻纵之私。威福不移,劝惩具备。故方域之内,莫不安生而乐业,四夷之人亦皆向风而顺轨。求之汉朝,其可与孝宣皇帝相为上下者欤。懿宗骄纵奢侈而无节度,贼害暴虐而无忌惮。不为朝廷惜名器,将辅弼重任委寄于嬖幸之人;不为国家惜财用,将四海膏脂,匮竭于淫乐之费,以致民怨于下而己不知,神怒于上而己不恤。李氏宗社之亡,于此决矣。且唐自肃宗至德以来,近习用事于内,藩镇跳梁于外,元气凋丧已尽,虽以恩德拊循,犹恐不支,而况以懿宗之暴虐继之,岂有不亡之理。譬久病羸瘦的人,虽以糜粥调养,犹恐不济,又况以毒烈之酒饮之,其为速死无疑矣。及僖宗、昭宗嗣位之日,天禄已去而不可复留,民心已离而不可复合。黄巢倡乱,盗贼满于四海之中;两京陷没,蓬蒿塞于城阙之内。以天子之尊而不能自保其一身,漂泊无依,幽辱不振,而寄命于诸侯。当此之时,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将欲救之,岂可得乎!唐于此时遂亡矣。”按有唐一代,传祚二十,历年三百,其间可称者,惟太宗一君,而犹多惭德,其他则玄宗、宪宗皆不免于鲜终,亦可以见为君之难矣。昔宋臣孙觌辈,常请进读《唐鉴</a>》,取其殷鉴不远也。明主诚熟察其兴亡之故,其于治道,岂不深有裨益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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