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忧续记

    《隐忧续记》者，林西藩先生所作也。先生为浙之名士，弱冠有声庠序间，事亲孝，交友忠，平居酒酣耳热，每谈及天下事，不禁抚膺太息，有希文先忧后乐之志。岁在庚申辛酉间，杭城两次失陷，其德配先期殉，先生偕其介弟幼子仓皇出走。为贼所获，屡濒于死，皆以计得脱，间关险阻，转徙流离，始得抵闽。余初未识先生，冈姜子琅甫而始悉其人，并读其书，叹曰：“有是战，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古之人洵不余欺也。”夫人生当隆盛之时，饮和食德几不知兵革为何事。及至变生仓卒，家室散亡，其穷愁抑郁之忱，死生离合之感，固有情不自已者，然安知非天之曾益其所不能，将留其身以大用耶？矧以先生之才之学，身经丧乱之余，深悉民间疾苦，与前此当事诸公措施失当之处，一旦出身加民，必能痛挽积习，勤求治理，致国家于磐石之安，登苍生于衽席之上，谅非徒抱隐忧而长作此戚戚也。是为序。


    同治四年暮春十日，古越乡愚弟子青张用修拜题。


    卒读不可得，昏灯惨失青，湖山嗟破碎，骨肉痛飘零。愁思床前月，浮生水上萍，劝君须作达，莫问？荒亭。


    小诗奉题


    西藩词兄先生大著，即正。


    乡愚小弟王成瑞云卿拜稿


    余于客岁，避难越州，追述杭城两次失守，自庚申二月迄辛酉仲冬，见闻所及名曰《隐忧日记》。其稿为友人取去，继自悔其中虽目击时艰，不无妄谈时政，非下士所宜言，拟欲删改未得也。今春航海至闽，甫得息喘，爰复取遭难出亡之后所阅历者，作为续记。信笔直书，不计工拙，聊作他年雪鸿印证耳。时岁癸亥三月既望，书于三山寓次。


    咸丰十一年辛酉，十一月，伪忠王复陷杭州。二十八日辰刻，城中破，满城鼎沸，予家妇女皆殉难。时余与舍弟郎廷，儿子鹤年，仆人陈贵相对皇皇，莫知所措。俄闻炮声訇然，则距予屋两箭许有炮台，旗人登台御贼，炮子如碗，滚入庭院。顷之，后楼西北隅火起，则火箭两枝著檐间，风猛火烈，已不可救。望邻家屋瓦上披发贼如墙而立，齐喊“杀妖！”声震数里。舍弟谓出则遇贼死，不出则焚死，姑引避以冀万一，遂联臂自侧户出。（下删）至盐桥被两贼拉去，至天水桥扇店内，见贼首许姓，伪号寅天豫，谓此间缺一更夫，派尔差当，毋许私逃。予漫应之。是夜与一余杭人坐而击柝，儿子亦随侍焉。三十日午后，有王姓贼来问，系伪忠王之典图籍者，许贼极其趋承，备肴酒相款，王贼见儿子，渭此儿貌颇秀，必极聪明，盍以见惠，许贼唯唯，即令儿子随之去，回顾凄然，从此不知音耗矣。十二月初一日，伪忠王传令攻满洲营，诸贼咸齐集听令，馆中仅有妇女三人，童子四人，嘱予与余杭人守视，余杭人谓我：“腿被伤不能走，尔何不趁此他往。”予窥街上贼队拥挤，尢可容身，倘遇贼兵必被杀。至申刻漫天尽黑，喧传满营已破，旗人俱自焚死，贼归携旗人女鞋数双，令各童子穿着，见予尚在，谓予诚实，故不严防。初二日满营火熄，贼众皆往检物，予乘隙走出，途遇邻人茅家妇，言曾见予弟在南街，上额被刀伤，予往寻不获，信步至凤山门，守门贼俱不在，惟二小贼在城门抛人头为戏，见予即解衣搜索，衣履俱被剥去，仅存短袄，出城道旁，觅旧草履着之。至江门见贼船密排如蚁，贼驱人运粮入城，力不能负者辄杀之。予避行山路，见一人石上坐，被贼斫去下颏颐颔间拖赤舌寸许，怪状可骇。有一潘姓者自城逃出，同行至六和塔庙中，庙前一僧尸横卧，入庙不见一人，乃暂在僧房住，喜有锅灶，乃往庙后拔野菜煮食充饥。初四日，潘姓复入城觅眷属，至夜不返，有小贼数次来庙搜寻，屡持刀逼索，予卧床称病，听其所为，贼亦不加害。半夜有城中逃出之二僧来同住，余嘱其后园觅菜煮以代粮。初五日，伪忠王传令城中禁匿妇女，大搜各馆，妇女俱逐出城，有数贼将妇女十余，来庙中寄顿，即嘱予看守，带有米面食物，予得饱餐。其二僧人一被杀，一押去江口运粮。初六日，贼于沿城设粥厂赈饥，令妇女煮粥，男丁运米，予仍在庙中不出。至初八日被押僧逃回，与予商同他适，从山后过岭，欲往富阳，途闻传言，贼营屯扎，不能前往，薄暮寄宿破屋中，僧诣邻家乞得马肉分食。初九日，议渡钱江，询问土人，惟黎明时有船可渡，乃江岸坐候，时同候船者叫五十人，皆坐沙石上，夜极寒冷，北风甚急，霜落衣上成冰，众皆战栗欲死，乃拆取败屋竹篱，燎以御寒，有带铁锅者，沃江水烹之，各酌一瓢，如尝佳茗，至五鼓船至，船家每人索取百钱，予与僧俱无一钱，乃脱衬衣与之。初十日，渡汀自义桥至长山，僧引至关帝庙，庙僧乃其素识，遂具餐留宿，僧赠履一双。十一日，遂别僧前行至萧山，过贼卡，遇贼盘洁，谓是妖首，即捆缚见贼首，不待分辨即命速杀。持刀者谓此刀稍钝须磨，乃就阶前磨刀霍霍，渭予：“俟我磨快动手，尔不吃苦也。”有贼卡司炊者，闻之来视，大惊，急为解救，盖此人杨姓，曾在予家服役，贼首令具保遂得释。杨姓邀入厨房，具酒饭甚丰，夜即同宿，次日送行，赠钱二百，送棉袍一件。十二日，自萧山起行，遇杭州逃出叶姓者，伤足不能前行，予亦足肿，乃共附舟同往绍郡。十三日叶姓往访亲不遇，途穷痛哭，有周姓哀之，赠以资斧，曾指往会稽一带，均有施粥，以救饿者。并有航船专载难民，不取船价，叶姓乃别予去。十四日，予独往陶堰访友不值，遇陶肖岩，见赠百钱，意欲往宁波，遂于十八日附船往。在航船中，见一幼妇携一婢，顾予问讯，始知妇乃友人金柳衫之邻女，八年前曾在金家相见，今年二十二岁，嫁为杭城姚氏妇，翁与夫尽失散，独携婢逃至此，今无所归，乃呼予为父，约同往甬东。十九日，至曹娥江遇沈炳者，桐庐人，为予弟之友，赘于曹江陈氏，偶见予即邀至其家；姚氏妇亦同往，沈妻年亦止二十余岁，性颇慷慨，与姚妇结为姊妹，甚相得也。数日后天大雪，平地厚五六尺，江水坚冰，可通车马，有绅士金、张、朱、郭等醵金为善举，于曹娥祠中煮粥以食难民，有不便往啜者。查明每人给斗米千钱，予藉是以度岁焉。壬戌年正月，沈炳为予说项，得假馆于上虞，北乡之陈宅，盖沈妇之族也，所居距曹娥四十里地，极滨海，虽小村落而有贼卡，窃心恶之，然暂以栖身，固较胜向之蹙蹙靡骋矣，二月村民徐春晖起义杀贼，先是贼入虞邑以来，于各村乡设立军帅、旅帅名目，皆择村民殷实者选充，而以姚晋泰统之，号为监军，姚故邑之大猾，侍势刻剥乡里，民不聊生。贼首史得光目不识丁，惟姚贼言是听，是以民怨切齿。于十六日，鸣锣集众至数万人，标白布为识，各执田器，攻破贼寨，焚尸扬灰，并杀老长毛数十人。各乡贼出不意俱奔避入城，于是四乡响应，尽焚毁卡寨。予逆料贼必复仇，乡民皆乌合，又无利器可恃，必遭涂炭，乃尽弃衣物，连夜乘月光奔走四十里，黎明至曹娥沈家，足尽肿。明日贼发大队下乡焚庄杀掠，居民被害甚惨，死者万余人，惟南乡吴芳林以千人拒大狼山贼攻之不克，伪戴王黄呈忠询起衅之由，怒史贼激变，令攻大狼山自赎，改派副贼黄起宏居守。黄贼颇能抚民，悉除从前酷令，民心乃安。予在曹娥偶出，遇同乡人詹甫廷者，钱塘人，向在曹娥场盐大使署司书记，贼者居停逃去。詹被掳后，戴王派贼目李竹窗来司曹娥盐务，李本江西拔贡生，不得已从贼者，知詹熟悉盐务，聘请代为经理，己惟终日饮酒看书。詹为予言，此人非他贼比，可与相见。予偕往见，果见李衣服礼貌，一无贼状，遂与往来，时共饮酒，醉后辄三人联句，成篇后吟一过，即焚之，盖恐他贼漏泄也。姚氏妇旅资无出，鬻婢于某氏，得钱十千，即访闻其舅在义桥，将往依之，予亦量力佽助，遣人送去。三月予至北乡谢家塘，有谢蓉初孝廉名采，尝为平湖学官，曾相识，予以旅资不断，往与乞贷。蓉初为推毂，假馆于冯家山，其地甚僻，冯氏聚族居，有田万亩，丁口千人，子弟皆务农，无一读书者，予在村熟见其人性皆浑朴，教以诗书，万难句读，其椎鲁天生，殆亦士气使然也。然山居寂静，外事不闻，颇堪避迹。至四月，宁郡人起义逐贼，镇海、鄞县悉复，先是诸暨豪民何文庆聚党数千，以铁运蓬为号，横行无忌，屡撄法网，县令许瑶光请于大吏，赦其罪，使守钱江，既与余姚社首谢士庄构衅，日相仇杀，上官解之不得，县令被戕，乃决意谋叛，为贼向导。一月之间，绍郡八邑全失，并宁郡之镇海、奉化、慈溪，悉陷于贼，拟欲自王浙东，伪侍王李世贤疑其反覆，令守镇海关，何贼以为功多赏薄，怏怏不平，既而败于定海，求救不得，甬江诸民，知其窘也，聚众数千人攻之，且有广勇为援，何贼惊遁入慈溪。五月，新昌嵊县民亦起义逐贼，是时诸暨有包村者，处万山中，地势险仄，谷口三十里，仅容一骑，村民恒以射猎为业，其鸟枪弩箭发无不中，村民包立生遇异人授遁甲术，占测极验，能预知贼情，贼甚畏之，呼为包仙。包又故为奇幻不测，以愚弄之，贼众屡败，前后死者数万人，至是包檄召各邑，皆闻风起义，远近响应。六月，官兵乡勇克复奉化，时贼势日蹙，各有惧心，诣大营投诚者甚多，包村告示各邑张贴。伪戴王黄呈忠派贼党各乡搜索间谍，时予在冯家山偶出闲行，以鬓发新薙，被贼窥见，指为奸细，即擒至贼卡。守卡贼首朱胜屠，伪封殿前检点，系湖北大盗，性嗜杀人，尤喜啖人心肝，予素闻其名，自知不免，然久拼一死，亦无所畏。群贼拥予至卡，朱贼问：“汝何处人？来作奸细，党众若干？若不明言，即要用刑。”予对之踞坐地上，答言：“我杭州人，姓林，自杭州失守逃难至此，已有一年，并非奸细。”朱贼大怒拍案，将案上茶碗击碎，喝令用刑，群贼噭应，一时诸酷刑毕具，罗列满前。予笑谓：“我好好对你讲，你又何必生气，你且听我一言，我系从宁波来，欲劝谕尔等，余杭谢士庄是我门生，宁波史道台是我朋友，现在两路大兵云集，你若杀我，自有人与我报仇，你若肯投诚，我倒可与你讲情。”朱贼顾众谓：“原来是老妖，且留着他有用处。”遂命锁闭一空室中。俄而一小贼送饭至，复有一汪姓贼来陪予同饭，盖朱贼心腹也，来细诘予颠末。予仍权词以对，极言官兵声势以惧之。又有陶李二贼同来探视，陶嘉兴营兵，李山阴人为贼司笔墨者，均言：“我等皆同乡人，被掳胁从，今长毛势败，宜各寻生路，今朱贼云留你有用，大约有投诚之意，我等亦望携带。”予漫应许。李贼以朱贼所禀戴王公文见示云“某日巡查，获得林姓老妖一名，询系从宁波来此，兴妖作怪下官不敢擅专禀请千岁旨意”等语。予问：“此禀已发否？”李贼云：“现尚未发。”予恳其缓至明日，思诸贼惟陶姓尚诚实可托，乃急写一函与李竹窗求援，字作狂草，俾贼不识，私托陶姓遣人寄去。忽闻群贼哗然，询之则戴王令</a>下，命朱贼前赴余姚救援，朱贼匆匆将卡务尽托汪贼，连夜拔队去。时李竹窗已升伪地官，仍在曹娥管理盐务，见予书大惊，急与詹甫廷定计，连夜驰赴戴王处，时伪天官丞相吴姓，乃李同乡素好，赂戴王近侍童子，窃取令箭一支，酬以番银四元。李得令箭驰返曹江，命两贼诡为戴王侍卫，持令箭赴卡，称欲提老妖亲审。汪贼惊愕，具酒食供待，二贼又索盘费，汪贼馈送番银十元，予初亦颇讶，既窥此二贼似在曹娥曾见，恍然悟其所以。二贼命备船相送，与予同行，舟中始言其故。予惊喜再生，并谢其劳。舟抵曹江，则竹窗、甫廷岸边久待矣，皆拍手笑曰：“非此窃符救赵之计，安得连城璧</a>返耶？”予亦大笑称谢。于是备酒，三人痛饮极欢。明日遣人相请冯君雯、谢蓉初均来相叙，连饮数日，竹窗已令人将令箭缴还。吴姓贼闻之，亦至曹江相会，并赠予袍褂一副，予感其诚受之，而转赠冯谢二友，其时已七月矣。吴贼欲邀予至戴王处帮办，予甚不愿亦难相却，乃夜作书留与竹窗，劝其见机早避，黎明遂不别而行。思冯谢二处不可居，有素识之钱店人王沛霖家在新河，所居四面皆水，人迹罕到，乃往依之。李竹窗果遣人往冯谢二处探予踪迹不得，乃弃众贼遁去，不知所往。当是时慈溪义民聚众逐贼，贼首何文庆遁至余姚，余姚社首谢士庄率勇攻之，何贼败走上虞，屯于北乡之驿亭，距冯家山二十里，冯君雯等举家迁避。谢士庄以军功加五品衔。贼首史得光攻破大狼山，杀吴芳林，包村亦为贼所破。八月谢士庄克复余姚，杀伪首王罗贼，夷目桑米赛吉尔等阵亡。初史观察议用夷兵，左中丞不以为然。英国之税务司日姓者，觊觎厚利，唆使米利坚之统军勒得勒东递禀，言愿备资斧，随同剿贼。张史二观察代为禀请，极言华儿兵皆夷人，所练壮勇精锐可用，且志在通商，不求犒赏等语。大帅乃为奏请勒统军，得加总兵衔，并赏戴花翎，前收复数邑与有功焉，至是夷目阵亡，亦邀恤典。未几，伪来王、戴王复攻慈溪，佯败入谷中，华儿逐之，贼抛金帛为饵，夷兵争取，为地雷轰击，华儿兵皆歼焉。慈溪复陷。九月谢士庄克上虞不克，阵亡。士庄与勒总兵约以水军自东南入，自以陆军从西北入夹攻取胜，既而夷兵不至，士庄至虞先败，何文庆于驿亭，又击败史得光，连战皆捷，军威大振，忽绍郡援贼大至，何文庆又绝其后，孤军众寡不敌，遂大败死之。勒总兵怒华儿之歼也，悉力以攻慈溪，五日而城拔，伪来王、戴王皆败走。十月勒总兵以夷兵至上虞，皆弃舟而陆，屯于南门，游击布兴有以水军屯于北门，伪戴王率群贼御之，三战皆败，遂弃城走，渡曹娥窜会稽，依伪来王于绍郡，惟留何文庆于隔江，以拒官兵。布兴有亦扎营沿江守之。何文庆焚掠沿江村民殆尽，掠妇女悉令裸体，执旗于江岸立以厌炮。十一月布兴有渡江击何文庆，不胜而还，何文庆潜袭上虞，勒总兵败之，遂统夷兵渡江。时予在王沛霖家居久，资斧已竭，沛霖之妻谢氏，蓉初之从堂侄女也，颇贤德，典衣饰供予餐，绝无怨怠，予抱不安，乃别去。至曹娥知沈炳家被焚，其妻亦被贼掠去。至冯家山冯氏兄弟亦未返，仍至谢家塘，则蓉初家被贼掳一空，仪余木器等物，幸人俱无恙，下榻相留。予思宁郡既通，将谋泛海，奈无资斧，姑且暂留度岁。是年腊月，勒总兵以夷兵围绍城，贼守御甚严，攻之不克，勒总兵被炮轰阵亡，贼势复振，，癸亥年正月，夷目买的利及勒总兵之妻，悉起夷兵攻拔绍城，贼皆窜遁。萧山、诸暨二邑之贼亦退，于是浙东底定。予探知冯君归里，乃往商措资，蒙赠番银三十余元，思故乡不能遽返，不如泛迹三山，聊希遇合，遂于正月十八日自虞起程，小住甬江者一旬，乃附海舶南行，二月望抵闽。忆予之避难虞邑也，友人谢默斋为予筮得天山遁，今兹南行，复筮得天风姤，妄冀弟兄子侄，或尚有姤遇之日乎，是未可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