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一百一 雲中紀變（明）孫允中 撰

    （雲中紀變一卷，明孫允中撰。孫允中，安徽合肥人。嘉靖二年進士，官至山西按察司僉事。）


    嘉靖甲申，雲中撫臣建議添五堡禦虜，處置乖宜。參將賈鑑督工苛刑，以營私犯眾怒，殺鑑於工所。分必死，謀叛入虜，凡三日，未決。撫臣命大同知縣往諭曰：「吾弗汝究，速入城。」是夕，悉入。撫臣捕把總指揮關山下獄究所由。眾懼，譁曰：「都堂紿我輩。」洶洶鼎沸，因聯殺撫臣弗靖，鎮守總兵江桓避匿莫救也。


    帝命中丞石岡蔡公代撫事，戶侍紫山胡公帥師討之。蔡公單騎入城，以安集良善，且俟反側者少定，徐圖之。無何，胡公兵抵陽和衛，距大同百里，羣兇恐，脅善良登城為死守計。蔡公以賊居中，黨與糾結，蹂躪良善，且憑堅，兵難猝下，上疏力陳其不可，胡公乃移檄索首惡者。桂總兵勇謀誅以獻，眾覺，將不利於桂。胡公因表朱振為鎮守以代桂，遂頒師，論胡公者紛紛。大兵去，羣兇果弛備，蔡公乃從容展布，縱金廣間，覃恩厚拖，破規削矩，離解糾結，從而掩捕顯戮，苗耨髮摘，始終七八年間，誅者近千人，不動聲色，奸黨潛消，境土無虞，有功於國家多矣，積勞拜少司馬。未幾，言者不肯審時度勢，以諒其達權濟變之宜，乃至有浪費無紀之說。嗟夫！以孤危之道寄於羣兇鼎沸之間，將欲明王法示顯戮，下彌邊方之患，上紓西顧之憂，使恩威竝著，善惡攸分，區區小費，恐不足惜者，竟以此媒孽其短，罷廢以歿，獨何心哉？獨何心哉？嗣是，檗谷王公、鶴亭王公相繼代，未逾年去。太華何公代，未五月去。三峰潘公代，居三月而難作，再歲易撫臣者四人矣。始彭總兵鎮去大同也，大司馬荊山王公曰：「李瑾，才將也。」遂舉以代。


    值秋高，虜渡河住牧，撫臣以聞，荊山公曰：「非添總制、提督不可，東圃劉公才巡撫也，可拜總制；郤永才將也，可拜提督。」命既下，東圃公視事，郤永待報啟行。永自請揚兵邊外。事下兵部，荊山公覆曰：「可哉。」得報許焉。李總兵倡議曰：「犬虜近塞，盍浚濠以阻？」檄上，制府曰：「可哉。」分鎮城馬步卒為兩番往修，起天城，訖左衞，延袤四十里，眾苦之。再旬值番上者歸，乃下令曰：「明晨空城往工，限三日完矣。」夜，六七卒季當子、王寶等酒醉，舉火倡眾，應者六七十人，李遇害。李性嚴急少恩，到鎮未久，軍法外創為攔馬、纏腰等刑，失將士心，疾視其死而莫之救也。潘公乃倉皇奏曰：「將法刻，兵悉變，請置之勿問。」制臣曰：「兵悉變，法不可廢，請討。」時予先出巡蔚州，聞變，兼程回，入城覘其兵不悉變也，廉得首惡名數，乃謀諸潘三峰、朱總兵、詹角山郎中早圖之。得報，前疏下兵部議矣，荊山公曰：「兵未必悉變，脅從罔治，渠魁必殲。」乃榜善良，以渠魁責撫臣，降敕以相機隨宜責總制，於是撫鎮及予等分布官兵，將倡惡者若干人并器仗生縛以獻，且聞諸上。


    時事出倉皇，奏內未列總制、提督姓名。制府復榜諭曰：「五堡之變，朝廷姑從寬處，乃復稔惡不悛，以戕殺主帥， （「以戕殺主帥」「帥」原作「師」，據明朱當■〈氵眄〉國朝典故本改。） 天討所宜加者。」榜出而五堡遺孽輒偶語不自安。予乃帥甲士輿囚徒詣軍門，諫曰：「罪人既得，兵可不血刃也。」東圃公銜其不與有功列也，詭曰：「甲申之役，胡紫山以兵不臨城，言者數十章，吾將犒我師以彈壓地方而已。」予應之曰：「甲申之獻級也，非俘也。往歲之變，幾千人，今不滿二百，事勢易為也。囚一訊，情可立見，黨與未盡，一獄吏足矣。且五堡事朝廷已處分矣，愚民易惑而難悟，況悍卒乎？」東圃公乃已，囚付紀功御史蘇公訊，果不滿二百也。未獲者，誠偽未辨也。東圃公乃遣參將趙剛等率甲士三百騎往捕，撫臣驗其姓名，皆捕賊有功者，曰：「此仇攀未可盡信，且駭人。」乃止捕其無功者。比晚，羣心驚惑，拒巷不納，復得八十餘人獻。東圃公曰：「朱振謀主也。」予曰：「試以書招之來，否即心事著矣。」乃移書招振，振聞命即束身詣軍門。東圃公復謂予曰：「汝先入城，以諭安人心，使知首惡已得，兵不濫及也。明年，令解甲棄戈以迎王師。」予曰：「諾。」乃復入城知所諭。比二鼓，約定數人城中吶喊，倡為洗城譌言，予同趙總兵鎮、戴遊擊廉設伏邀擊，格殺凡二十九人，餘解散。


    次日黎明，我師西南二路集城下，斬關而入，殺傷者塞道，財產劫掠一空。城門未啟，內五堡遺孽洞疑，恐喝悍橫難制之輩翕然一變。停午，郤永帥師由東路整隊而進，及關，亂兵開門迎戰，殺我師革職參將一人。予與潘公馳往諭，眾咨予曰：「僉事紿我，為洗城計。」操戈露刃者鱗集蟻附，至輿不得行，予乃笑曰：「聖明不屠城也，老母妻子咸在內，何紿汝為？」有長者數輩曰：「此兵機也，彼亦紿僉事矣，無殺僉事，令我輩負屈。」予謂潘公曰：「將士貪功，激城中人變矣，冤哉！盍為請諸朝？」乃為五六疏分道間行，得達者二疏而已，餘繫治沿途獄。二疏大意云大同士卒起於殺將，脅從罔治，已奉欽依，首惡既擒，似難再討。總制將士貪功，戮及善良，使洗城之說譌言成直，貪生畏死之輩難以猝下，兵連禍結，患生意外，非安國家利社稷萬全之計。總制時止聚落驛不進，亦上疏曰：「叛卒稔惡，拒王師，撫鎮、郎中、僉事皆首惡，撫鎮關防在叛賊手。」荊山公議曰：「總制權輕，宜重假之，撫臣緩我師，宜置之。」言者望風旨劾撫臣罷去。少宗伯味齋顧公乃颺言曰：「干戈倥偬，將士貪功嗜殺，寧無橫罹鋒刃者乎？宜申明紀律，徐為之處。」帝嘉納之。少宗伯久庵黃公力言用兵之非，忤當道。太宰誠齋汪公望風旨，以他事謫黃公雲南參政。荊山公覆奏宜大發兵糧，且云非再添總制、提督不可。江桓才將也，可提督。命下，言者曰：「甲申之役，桓辱命甚矣，恐無以服人心壯國威。」報罷。久庵公發憤上疏，指當道失，上大感悟，復其官如故。然大發兵糧之說如荊山公請矣。予復出城詣東圃公言曰：「殺將者已悉得，兵乃臨城妄殺，遂至此，請申明紀律，以安眾心。」東圃公曰：「汝毋為賊說，吾已請兵矣。」因羈留懷仁。


    於時雙岩樊公以河南參政母喪服除詣闕，命下參江西政矣，僉曰：「大同之行，非公不可。」乃疏名上請，許之。上西顧，為之旰食不視朝累日。公即抗章首以主憂臣勞為言，詞意懇惻。單車之任抵陽和衛，廉得其詳，因悉心謀諸東圃公，大忤意。因上疏曰：「乞假金牌單騎入，諭以禍福，可立下，否即仗節以死無恨也。」末復云：「畏死者計出無聊，謀且勾虜，不早圖，恐遺將來患。」疏入，識者韙之。當道深非焉，竝味齋、久庵疏咸寢閣不行。總制下令居庸、紫荊、倒馬、鴈門等關設卒守之，邏者交錯於道，大同諸臣章疏不能達京師矣。東圃公上疏曰：「宗室登城，自謂曰首惡矣。」復上疏曰：「城中宗室士夫悉從賊，負朝廷矣，實天欲厭此城矣。」事下兵部。少司馬養齋徐公議不合，投劾去。王職方郎中議不合，謝病去。王修撰紹甫代荊山為稿覆上，得中旨，咸云：「作急攻打，進城之日，務分良善。」


    予乃貽書東圃公，大略以履正奉公，臣子之節；上下雷同，非國之福。況殺將者已得矣，進兵太驟，人心驚駭，餘與雙岩公議同。東圃公益怒，諷巡撫山西一泉王公劾予離母出城，去其官，仍聽紀功御史勘。已而，東圃公復上疏曰：「城可灌也。」事下兵部，荊山公曰：「可哉。」時冬十二月也。乃命柘泉李郎中、高渠楚主事董其事。又募敢死士百道攻擊，城中守者益堅。部差千戶某某入城曰：「原報首惡降，餘悉宥。」眾曰：「紿我輩屢矣，弗敢信，請為質。」乃各詣軍門降。永懼，且耻功出本兵，詭言曰：「女等第回，令官出，吾弗女欺。」官出，號於眾曰：「吾奉兵部命，不爾欺，可令人取炭為信。」于時踴躍争隨者約三百人，永分捕刖之，千戶乃怏怏去。眾益恚，背城死戰，凡三日，守益嚴，掠金帛，勾北虜數萬大舉入寇。先以數騎誘我師，永帥遼將士往伏，乃發邀擊之，我師失利，死者相枕藉，虜乘勢晝夜夾攻，城中亦鼓譟應。虜覘我師喪氣，仍留精騎相持，餘分投渾、應、朔、懷等州縣鄉村抄掠，凡七日夜，損輜重器具、將卒、馬牛羊生畜、粟蒭不可勝計。城中變卒利誘酋長數十入城，指代王府曰：「兵退以此酧女。」虜亦唯唯謝。


    羽檄達京師，九門悉分卒守之，中外洶洶。廷議乃曰：「兵力弱也。」分遣科道詣九邊募兵。東圃公復上疏曰：「虜勢外連，叛卒內應，弗能支。」請再添總制禦虜，而己專意攻城。閤擬三人者請，帝降御劄曰：「咈，不可用也，夫大同叛軍先因殺李瑾，此謀殺主將之罪，法不可赦，原非舉城所為，亦未敢逆朝廷。止是郤永不謀，信從劉源清貪功嗜殺之計，輒便有洗城之訛傳嚇城中，致使逆軍劫囚勾虜，抗拒朝廷。既說專剿逆徒，脅從不問，卻又專攻城之計，又引水灌城，看來玉石亦不可得而分也。朕惟宣大為京師北門要地，皆不可壞，人而無臂，何以衛頭目乎？況此地此民皆祖宗所遺，今源清必欲城破人誅，果忠乎？否乎？ （「否乎」，「乎」原作「則」，據明世宗實錄卷一五九嘉靖十三年二月癸酉條改。） 前日將二人調置，別命將以專討渠魁，豈有今日之患？今又不可輕聽伊說，卿等亦不可不慮將來事，縱源清幸成功，不知北地何以興復？今祇可罪去二臣， （「今祇可罪去二臣」，「祇」原作「抵」，據明世宗實錄卷一五九嘉靖十三年二月癸酉條改。） 掣還諸路人馬， （「掣還諸路人馬」，「掣」原作「繫」，據明世宗實錄卷一五九嘉靖十三年二月癸酉條改。） 別遣文武大臣果能曉事者，使專意備虜，密令多方計擒逆賊之魁者，庶免師老傷財。 （「庶免師老傷財」，「免」下原衍「者」字，據明世宗實錄卷一五九嘉靖一三年二月癸酉條刪。） 源清既能了事，如何又請添官， （「如何又請添官」，原無「請」字，據明世宗實錄卷一五九嘉靖十三年二月癸酉條補。） 豈非官多事擾乎？」劄出而中外始知用兵非朝廷本意。東圃公頗聞劄意，又見軍馬傷殘甚多，虜雖得利去，聲言復大舉入，始詣城下索首惡。詹郎中見虜勢猖獗將復來，我師城下暴露日久，蹂躪之餘，東西兩關已不守，南北倚草場關牆自全，糧道絕數日，食且盡，往往謀潰散，重鎮危在旦夕。乃私謀都指揮紀振、遊擊將軍戴廉曰：「事急矣，我輩無以報朝廷者，總制誠索首惡，謀將內應，不成雖闔門虀粉無恨也。」對天出矢言，慷慨泣數行下。時指揮馬昇威震城中，詹郎中移詩檄以大義，昇委心焉，乃相與嚼血盟。密令王鎮撫寧詣雙岩公以情告，雙岩公因曉以禍福，深加獎賞，當令人伴送。東圃公佯許，無誠心。寧入弗敢信，詹郎中復出以情告，東圃公因令穴城，詐給票詹郎中，許動官銀募壯士。詹郎中入，謀且成，穴城者將穿，眾覺，以水灌之，穴者悉死。馬昇恚恨詹郎中等賣己也，將不利，人人自危，盟乃敗。東圃公自惟師老財費，兵馬殘傷，貪功嗜殺之計為聖明洞燭無遺，乃惶恐上疏曰：「臣兩目昏花，雙足腫痛，請避位。」疏入，帝大怒，罷斥之。


    廷議以東瀛張公代，聞命即抗章曰：「大同之事起於殺將，始禍者悉獲，其後來節報姓名難保無冤。」下令諸將曰：「毋攻城，吾將有請。」因遣騎星夜招予詣軍門，使入城開諭，且慰曰：「東圃從僉事言，無以至今日也。」密馳諭梁總兵鎮曰：「脅從罔治，渠魁必殲，事在相機早處。」因兼程趨鎮。東圃公退居陽和衛城，我師聞之，咸舉首加額曰：「天王聖明，宗社效靈矣。」次日，楚高渠主事觀兵城下，城中者悉發陴曰：「我輩非殺將者，怕死自全爾，請入。」楚公已得其詳，遂入。永恐弗利於己也，遮道以拒者十數輩，梁總兵鎮詭曰：「鎮請與俱。」乃入。先是，廷議降者給票免死，票悉具，東圃禁不發。至是，乃悉索入，合城望闕呼萬歲，聲聞數里。詹角山郎中語及敗盟故，楚主事進馬昇等，陳朝廷威德，曉以禍福及屠城聖明意，各感悟。是夜二鼓，乃殺原報首惡黃鎮等二十四級獻軍門。郤永握兵居城外，百計沮撓。樊公恐復變，疾入鎮城，以鎮撫人心。永果令人謠曰：「樊都堂伏兵城中為內應。」眾果疑，夜驚者數次，公堅臥不起，乃安。明日，予奉東瀛公命以入，推誠開諭，羣疑漸解。先是，乘機無賴者多縱恣不法，老弱饑餓，死者相枕藉，軍士月糧多住支。雙岩公乃榜諭城中，明示朝廷用兵初意，開倉賑濟，不法者輒撾殺，人益信。又明日，東瀛公道出深井，東圃要於路，將以惑眾志，敗成功。東瀛公揣知，間道疾走城下，先掣遼東、陝西兵退各二舍，中外將領以次參謁，公從容閑雅，以安眾志。令洞開諸城門，撤巷口擁塞。約日張鼓吹同御史蘇公由南門入，老穉焚香，羅拜者塞道。乃置酒高會，賚有功，次第以聞。虜之始遠去，公乃還上谷遙制之，上悅。


    然主征剿志屠殺者內不自安，諷言者劾論曰：「樊公挫威城下，楚公不宜入城，東瀛公因人成事。」又曰：「樊公振貸市私恩，非奉命。其我師濫殺平民悉以為功，將士死亡多避匿不報，詣臣有功者多抑遏不紀。」又從而媒孽其短，人心疑懼。會代王奏稱：「請官撫安賑濟。」事下禮部。大宗伯桂洲夏公上疏云：「大同功罪未明，賞罰未當，未免人心疑懼，請差忠讜大臣前去撫安賑濟，查勘功罪。」疏入，得許推一人往，誠齋以二人請，乃簡命少宗伯久庵黃公，賜璽書便宜。往由上谷，與東瀛公、蘇御史遇，會檄徵諸藩臬長貳暨郡守之賢者共按之。永使數人要於路曰：「大同反側未定也，請必無入以罹禍。」久庵公佯許之。上疏以永持兵柄重，往勘不便，請罷遣，許之。公乃相繼入城驗治，永誣奏曰：「黃公未出京，參語先具，請改委更勘之。」蓋黃公孤忠自許，不畏疆禦，故謀國者內不自安，交疾之。疏入，得旨：「該部知道。」故事當報罷，曾給事中忭承風旨參駁，迹似抑永，實促之行也。久庵公到鎮，首以御禮及原奉敕旨陳香案，開讀訖，宗室、文武諸臣、父老叩頭謝曰：「聖明天子，明見萬里外，臣等死不恨矣。」公乃告示殺傷殘掠者，許自陳請貸，陰令夏斷事鶚多方研審諸被害，得惡逆未盡者悉捕之，眾心益快。關頑民乃報曰：「王師臨城之始，妄殺民首數多，除報功外，尚餘二甕瘞民家，俟城破冒功。今城未破，首亦未發，請驗之。」又曰：「北虜入寇，我師失利，殺傷蔽野，永命積而焚之，骨約三數車，請驗之。」暴露足傷，公乃肩輿出郭徧視，因泣下沾襟。各陸續以聞，然後多方賑濟，詳研功罪，閱四月而始畢，據實以聞，其略曰：先任總制劉源清，虛偽獵名，濫叨總制，偶因數卒戕害主將，輒謂闔城背負國恩，欲遂屠城之慘，頓忘相機之謨。事機屢失，人心激變，誣陷宗室，實封邀截，扶同具奏，欺誑朝廷。堅城閉而一策莫施，大虜來而四境受害，寒冬建水攻之策，平原興穴城之功，臟賄交通，行檢大玷。先提督郤永，以黨逆遺奸，竊提督重柄，張大軍情，每生欺天之罪。潛藏詭計，卒集圍城之兵，人心激變，黨惡乘機。紀律不明，縱兵殺掠，迹類長平，狀同流劫。射撫臣幾隕城上，執途人多斃獄中。盗關廂糧草而易軍餉之銀，聽厮役撥置乃竊舘人之蓄。久頓堅城，全無一策，恡投首之票，刖背炭之人。長蛇布陣，大損軍威，疋馬先迎，卒墮虜計。二臣皆貪功僨事，自行贜賄，縻費錢糧，動逾百萬。捨置元惡，殺傷無辜，不下千餘。城中宗室良善皆欲置之於死，此與賊同處，猶或可誘；關廂村堡居民卻乃橫肆殺戮，此與賊無干，亦復何說？重鎮幾危，邊方盡壞，軍民有縱虜之機，兵將有崩潰之勢，大事幾去，致厪宸憂。及至事勢難行，方纔勉從撫定，律以春秋大義，罪所必誅；擬之國家典章，法難輕貸，相應從重究治，以為文武大臣誤國殃民，欺君不忠之戒。協守副總兵趙鎮、遊擊戴廉、坐營都指揮楊德、中軍指揮趙春各肯率眾協謀，自足解紛排難，乃坐視主將之急難，自夜半至次日辰時李瑾方纔遇害，各無一言處置以為應援，蓋緣先年不職，鎮撫諸臣皆從寬典，遂致今日效尤，以上四臣，俱應從重究治，以警將來。被殺總兵官李瑾，雖用刑過酷，以致殺身之禍，然律己廉潔，而多為國之勞，輿論實不可泯，卹典似不可廢。大同之變，始於亂軍之殺將，成於總制之貪功，而宗室良善、四路官兵固皆無罪被害者也。宗室良善已蒙朝廷賑卹，而四路官軍皆沿邊悍將強兵，朝廷之所倚用者，而時值嚴冬，地居絕塞，屢被亂軍之挫，復遭胡虜之殘，將官懼僨事之罰，多匿報之數，乞行各處巡按一體優卹。總制侍郎張瓚，先督糧餉而轉輸有方，三軍遂宿飽之願。既總戎兵，而軍籌達變，數日散既老之師，重鎮奠安，羣疑消沮。樊繼祖一承撫命，即奮忠貞，單騎入城之奏雖不果行，而膽略可嘉。內應撫按之謀，既夙斷於當時；絕惡掃除之助，又復見於今日，重鎮奠安而功不可泯者：御史蘇祐，發郤永、劉源清之愆而風裁懋著，辨王道、曹林之枉而人心允孚，決詳請於未定，安重鎮於將危。主事楚書，通變之才不泥於執守，靖難之志適逢乎機會，赤手蹈虎豹之穴而眾心悅服，倡言示利害之途而羣疑漸破，潛消脅從之黨，實開平定之基。郎中詹榮，都指揮紀振，鎮撫王寧與戴廉，當兵戈擾攘之際，人心危懼之時，倡大義而密定內應之策，用間諜而潛通外合之機，遂使執迷從惡之輩終為悔罪效用之人，卒至同惡授首，餘黨歸心，解數月不解之師，救百萬無罪之命。內詹榮一儒生也，而建議獨先，王寧一卑官也，而冒險尤甚，又出紀振、戴廉之上。諸臣內戴廉有不救李瑾之罪，宜另行議處，其餘皆有功可錄也，似宜分別大小，量行陞職，以旌其賢能。員外郎李文芝，聞撫定之議相從入城，領決河之命相機而止，亦應量加賞賚，以酧其馳驅之勞。指揮馬昇、千戶楊麟，受亂軍之推戴而據城防守，罪固難辭，協諸臣之謀議而斬惡效勞功亦可錄，遵照欽定賞格，相應陞職。但二人原在本城為眾所脅，今雖悔過自新，若是仍在本城，不惟其心終有未安，而仇家報復之禍亦或不測，終非所以保全之道，似宜量以腹裏地方相應職事以全其功。先巡撫都御史潘倣到任未久，事變即臨，暮夜倉皇，致失敕書符驗。數月間關，屢擒惡黨兇徒，矇朧討赦，原非迫脅，懇切止兵，深達機宜。固請楚書入城，密與詹榮定議，備歷艱險之危機，卒成撫定之初志。先分廵僉事孫允中，入城於殺將之餘，已占慷慨；入城於激變之日，實懷撫定。因避黨惡助逆之嫌，遂來避難棄母之議。以上二臣皆被參劾革職，似應議處量加敘用者也。東瀛公等復上疏題稱：「侍郎黃綰奉命兼程到鎮，廣布卹下之仁，獨持國法，復擒漏網之惡，再安人心，數年之積疑以除，一方之隱憂以解。」


    曾給事中忭私具稿，乃冒同科公議上疏曰：「總制劉源清不能相觀機宜以圖進止，使虜深入，幾於危辱，罪誠萬死。然八議之典，功賢必議，源清當宸濠之變，有功江西，即舉事少不當，尚當蒙八議之貸。況源清與永乖戾不和，權侔任均，不相□制，妄殺之罪，視永亦當末減。貪功任事之辨， （「貪功任事之辨」，原無「貪」字，據明朱當■〈氵眄〉國朝典故本補。） 心術隱微未易以形迹諭。潘倣養亂蓄殃，以成國難，原敕該部仍罷倣等。楚公奉命築壕，非有軍旅之事，詹榮身陷賊中，本無疆土之責，乃肯越職以謀國，因機而成事，且膽能入圍，口足說賊，陛下錄此而稍加賞異，可以為人臣出疆敢於趨事之勸。若曰大同之功非二臣者莫可就，竊恐天下且窺朝廷矣。若樊繼祖之挫威城下，張瓚之受命軍中，亦復貪天因人，冒昧掠美。等因。題。」奉欽依事下兵部。久庵公乃盡報東圃贜私顯著者，及婚姻貸賄等語，各有指實。荊山乃覆議曰：「郤永侵盗官銀糧餉，求索偏裨財物，紀律不嚴，縱軍殺掠，論其顯過，似當重處。劉源清矯枉過正，舉措乖違，屢失機宜，師久無功，誠為有罪。但彼時賊勢方張，地方危急，惟知奮勵討賊，不顧國家大體，察其情罪，實有可原。況源清先任進賢有功，誠如該科所論，應否曲全國體，待以不死。楚書當天兵攻困之久，值羣兇窮蹙之機，仗義入城，推誠服叛。潘倣倉卒遭變，屢擒黨惡，備歷艱險，密圖撫定。孫允中離母出城，實懷撫定，迹嫌黨逆，遂彼羈留。二臣原擬敘用，但倣先事不能防變，賊起不即剿平，降志辱身，伏隸叛卒，與允中俱有失事地方之罪。黃綰奉命大同，查勘功罪，窮推盡詰，纖悉不遺，固人臣守法之常，但言論太激，少權事體輕重，議議之間容有過當。給事中曾忭等職司封駁，歷閱原勘奏章，反覆析論，權量輕重之宜，不偏不黨，實天下士論之公。等因。題。」奉聖旨：「這大同地方各官功罪既勘明白，劉源清、郤永并趙鎮等事干刑名，情犯深重，都着三法司從公依律會議具奏。張瓚先督軍餉效勞，後能撫定地方，賞銀四十兩，綵段三表裏。樊繼祖、蘇祐銀十兩，綵段一表裏。楚書、詹榮、紀振、王寧各陞一級。李文芝陞俸一級，戴廉准以功贖罪。馬昇、楊麟着調別衛。潘倣、孫允中且着各復原職致仕。葉宗、段堂、李彬、劉江、張鎮、張忠、梁鎮各賞綵段一表裏。徐淮、王鎮、夏杲、李鳳鳴、胡德各罰俸半年。黃綰奉命撫賑查勘周悉，勤勞可嘉，陞俸一級，還賞銀三十兩，綵段二表裏，其餘依擬。曾忭不候覆奏，輒先論擾，言詞欺誑，沮壞國是，着錦衣衛都拿送鎮撫司打着究問了來說，欽此。」曾忭連及同科者二人詣獄，各以輕重被罰。諸臣先行賞罰訖，徵東圃公詣獄，乃聲言屠城之說有所指授，法司諸公相視莫敢發。無何，荊山公以老去，誠齋公被劾去，曾給事中以誠齋故坐緘默不劾去，王修撰外補提學去，聶司徒引年致政，宰臣亦謝病歸，久庵公以母憂去。漁石唐公為司寇代聶公，時總制全陝未回。始終凡三年間，潘三峰物故，詹郎中以外艱去，楚主事以尚寶少卿冊封藩府，一時共事諸臣立朝者無幾矣。漁石公上議曰云云，得報。奉聖旨：「劉源清、郤永奉命討亂，不得隨宜區處，乃固執攻城，以致師老財費，傷殘眾多，損威負任，法當處死。你每既說為邊防遠慮，請從未減，且事權本出總制，劉源清着為民，不許朦朧起用。郤永降三級，着在宣府沿邊殺賊以贖前罪。戴廉、徐淮已有旨了，其餘依擬。」


    未幾，雙岩公副中臺拜少司馬，詹郎中起復擢光祿少卿，又以內艱去。而朝廷大慶，皇嗣繁衍，九廟禮成，加上兩宮尊號，曠蕩之恩，層見疊出。從戎者放回，削藉者冠服，四五年間如奕局變易，踪跡靡常。而允中母子妻孥幸保丘隴，仰荷聖明，優以致仕，潦倒林泉，祝頌聖壽，歌咏太平。追憶往時，向非皇天悔禍，社稷效靈，主上明聖，洞燭奸欺，御札一出，中外曉然知用兵屠城非朝廷本意，而一時乃心社稷諸臣如桂洲公，讜言正論，獨定國是，久庵公身任安危，屢折不撓，東瀛公達權濟變，轉危為安，雙岩公委身致命，卒安反側，梁總兵、楚高渠謀勇兼資，詹角山、紀都司、戴遊擊、王鎮撫之忘身狥國，少遲旬日，不知胡虜復來何以支持？士卒潰散何以收拾？宗室良善之眾不免於魚肉，居庸、紫荊以外或淪於左衽，各邊召募之兵恐難卒集，都城守門之卒亦奚足恃？主上西顧之憂或未可以即紓，而一時謀國阿附諸臣其肉可復食乎？如味齋公之先見，徒付之空言而已。是役也，頻年彗星三見，及期星隕如雨。既而果枉死軍民動以萬計，糜費公私不可勝紀，豈非國家之大不幸耶？允中自始事以至卒業，險阻艱難，備嘗之矣。秉耒之餘，迨惟往事端緒叢襟於數歲，文牒散見於諸曹，其一時身親經歷諸臣升沉牢落，有如晨星，不識曾有紀載，其詳者否也。然上而國是攸繫，遠而紀載所關，大而聖朝戎務之詳細，而一方安危之變，以至諸臣經歷之纖悉，廟堂刑賞之大致，日引歲移，毀譽奪於勢利，愛憎混於公私，是非真偽豈能一一昭明乎哉？姑記之以備異日之定國是者取衷焉。


    桂洲公諱言，貴溪人。東瀛公諱瓚，滄洲人。久庵公諱綰，黃岩人。雙岩公諱繼祖，鄆人。紫山公諱瓚，永年人。石岡公諱天祐，睢人。三峰公諱倣，洛陽人。養齋公諱問，武進人。味齋公諱鼎臣，崐山人。大司徒聶公諱賢，長壽人。漁石公諱龍，蘭谿人。檗谷公諱大用，莆田人。鶴亭公諱潮，丹陡人。太華公諱棟，長安人。蘇御史諱祐，濮州人。王識方諱學益，安福人。楚高渠諱書，寧夏人。詹角山諱榮，山海人。荊山公諱憲、李柘泉諱文芝、王修撰諱汝孝、荊山公子與東圃公諱源清俱東平人。時當國元老，文臣少傅永嘉羅峰張公孚敬，武臣太傅武定侯郭公勛也。


    嘉靖丁酉八月望日，賜進士第、欽復山西按察司僉事致仕東郡孫允中記。


    附录：


    雲中紀變一卷（浙江范懋柱家天一閣藏本）


    明孫允中撰案世宗時有兩孫允中其一太原人嘉靖癸未進士官至應天府丞事迹附見明史楊允繩傳其一卽此孫允中魯府儀衛司人嘉靖癸未進士官至山西按察司僉事嘉靖十二年大同兵變殺總兵官李瑾遺總督侍郞劉源清討之會巡撫潘倣繫賊首以獻請班師而源清縱兵大掠城下五堡遺孽遂盡反源清圍城久不下詔奪其職以張瓚代之未至而督餉郞中詹榮等已悉捕斬首惡亂乃定時議者俱以源清用兵爲非允中前後入城撫定并力言將士妄殺狀爲源清所惡以他事劾罷黃綰奏其功得復官致仕因據所目擊作此書以紀之大抵皆歸獄源淸之詞末題丁酉八月乃嘉靖十六年也（四庫全書總目·史部·雜史類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