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3个月前 作者: 北川悦吏子
一九九六年春天。
穿着“白无垢”(日本传统新娘礼服)的新娘在大街上跑着。她头戴着传统白色婚帽,纤细的小腿则弄乱了礼服的裙摆。
街上的人个个睁大了眼睛,大家都在看这位疾行而去的奇怪新娘。
来到红灯前面,她终于停下了脚步,当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想举起手来看表时,才发现到──啊啊……自己这身打扮怎么可能会戴手表呢?一看到灯号变绿,她再度全力冲刺。
她要找的那间房子,位于一栋小公寓的顶楼。这是一栋建于流向东京湾的运河边,稍嫌老旧的建筑物。撩起礼服厚重的裙摆跑上楼梯的她,已经完全喘不过气来了。她咻──咻──地喘着气,一边用手撑住那顶快崩塌下来的“文金高岛田”式假发,一边不断地按门铃。
床上熟睡的青年,对门铃声做出了轻微的反应,但是很快又睡着了。
门外,穿着“白无垢”的女人,发狂似地猛按门铃。
一心想将闹钟关掉的他,终于醒过来了。
不是闹钟。是门铃声。到底是谁,这么烦人。
他无奈地钻出被窝,睡眼惺松地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女人,身上穿着凌乱的“白无垢”,脸上的妆则全被汗水弄花了。
他不如思索她便关上了门,但吵人的铃声再度响起。
“……早安。”他提心吊胆地开了门。这个从来没见过的女人,一边咻──咻地喘着气,一边跟他打招呼。
“早安。”被弄得一头雾水的他,也点头回礼。
“请问……朝仓在吗?”
“……什么?”
“我是问住在这里的朝仓耕平。”
“这个……请问……你是哪一位?”
他问道。这名女子忽然将他推开,大摇大摆地走进玄关,碎地一声打开了寝室的门。
房间内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就算把整个屋子都翻遍了,也找不到人。
“……朝仓先生已经整理好行李搬走了。”
新娘回过身来,连珠炮般地对他说了一串话。
“他到底搬到哪里去了!?今天,是我的结婚典礼耶!典礼是十点开始,明明八点就要到场的,眼看就要九点半了,朝仓先生还是不见人影,难道要我一个人举行婚礼吗?别开玩笑了。对了,一定是这样,那家伙一向起不来……他好像还说过,因为自己早上爬不起来,最好改到下午举行婚礼哩……搞不好他还在睡觉,搞不好他还在睡觉,还在睡觉……”她一面压抑住不安的情绪,一面不断地喃喃自语,按着她掀开床上的棉被。
“果然……不在。”
“……”朝仓先生说过他要结婚吗?
“亲戚们全来了。住乡下的父母亲也赶来参加了。十点就要开始。只剩……”即使看着左手,也没有手表。所有的人都还在附近的神社等着呢!
“还剩三十分钟。”他看着房间内的钟,若无其事地说着。
“别说得那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对不起。”本来就不关我的事嘛!……
“算了,不提这个了。朝仓到底去哪里了!?”
“……我也不知道。我们一向不干涉对方的事。”
“怎么会这样呢?真伤脑筋,典礼十点就要开始了呀!现在是九点半,所以只剩三十分钟了。”
“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你了。”
“说的也是……对了,你是谁呀?”
“我是朝仓先生的室友,叫做獭名。”因为那名女子一直紧盯着他看,他有点不知所措,只好再进一步解释道:“既然朝仓先生已经搬走了,所以现在我已不再是他的室友了。”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令他觉得双颊都痛了起来。那新娘一步步地向他逼近,几乎要把整张脸都凑上来了。
“请你别那样盯着我看。这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你要我怎么办嘛!”
“对了,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可寻。”因为这女人急得快哭出来了,他只好东张西望地找寻线索。当他望着架子时,忽然发现上面好像放着一个白信封。他拿来一看,上面写着“给小南”。这个叫做“小南”的,或许就是眼前这个女人。对了,自己达它的名字都不知道呢!这女人弓着身子,像受挫的公鸡似地一迳-唆着。他只好对着她的背影唤道:“……小、南小姐……”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小南吃惊地转过头来,他把信交到它的手上。
接下了信,小南迅速地转过身去,小心翼翼地将信封拆开。獭名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盯着她,于是决定佯装没在注意她。可是,小南从信封中取出信纸之后,却没有读信的勇气。她无计可施,只好向若无其事看着别处的濑名求救。
“喂!”
“什么事?要我出去吗?”
“不是的,可不可以帮我看一下开头的部分?”
“……这个嘛……”当他正想伸手拿信时,小南突然又将手缩了回去。
“啊……还是我自己来好了。”
“……”到底要怎么样嘛!?……“算了……还是请你念给我听好吗?因为视觉比较容易受到震撼。”
“视觉……?”
“就是用眼睛去看嘛!”
“哦……用耳朵听的话,可以假装没听到,对吧?”接过了信,他立刻展开信纸。
“啊,请等一下。”为了调整情绪,小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ok。”她催促着。
“嗯……”
“咦,开头就写“嗯”吗?”
“不是的,我只是觉得从刚才到现在,你的态度一直都很高傲。”
“什么……7”投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小南有点惊讶。
“算了,没什么关系啦!反正是非常时期嘛!我要开始念了……给亲爱的小南……”
她一面做深呼吸,一面等着下一句话。“对不起,小南。”
小南有点承受不了地转过身来。“一开始就这么吓人。”
“接下来的部份,好像更吓人。请你做好心理准备。”
“……ok。”没办法,小南只好深吸一口气。
“我,受上了别的女人。她是那种没有我,就活不下去的女孩子。而你,即使失去找,也能好好地活上一百万年。”听着听着,小南就哭起来了。
“因为如此,我决定消失在你眼前。就当做我跟你之间没有婚约吧!对不起。”
“够了!”小南因为受不了而狂叫。
“已经念完了。”
“已经念完了!?”那也很糟糕。
“就只有这样。”
“只有那样!?”小南把信抢过来,边看边喃喃自语道:……我又不是乌龟。”
“你在说什么?”
“一百万年……”一个人,是活不了那么久的呀……小南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时抖动着双腿,然后她将目光落在时钟上,时间是九点四十分。
“……只剩二十分钟了吗?……不好意思,你有菸吗?”
“有啊……”他递上香菸,小南随即接了过来。穿着大礼服,盘腿坐在这儿抽菸,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是幅奇怪的画面。接下来该怎么做呢?小南不自觉地陷入沉思之中。
“嗯……”他站起来递过菸灰缸,“菸灰快掉下来了。”
小南虽然略感不悦,但还是照着他的话,将菸灰抖进菸灰缸襄。
“嗯……我才刚起床。”他这么说着。
“啊,真是对不起。”
“我可以去刷个牙吗?”
“当然可以……页不好意思。在你离开之前,再给我一根吧!”小南仔细端详着拿香菸过来的獭名,突然发现一个事实。
直到刚才为止,小南满脑子想的,都只有自己的事,一直都没好好地瞧瞧他的长相。现在仔细一看,她跟三十岁的自己相较起来,实在是年轻得多。这名男子不但肌肤相当光滑,而且令人讶异的是,居然还长得一表人才。
“你……真年轻。”
“……是吗?”
“几岁了?”
“二十四。”比自己还小六岁呀……难怪那么年轻。
当他在浴室洗脸时,突然听到一阵敲门声。“对不起。是我,小南……”
“什么“是我,小南”嘛……除了你还会有别人吗?……”他小声嘟侬着,不让她听到。
“嗯……”
“我知道。耍上厕所是吗?我马上就出来。”
“不、不是的……我只是突然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总觉得好像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觉得现在,年龄差距很大的夫妻已经愈来愈多了。你肴,好比说贵乃花和那个女播报员啦,还有那个好像叫做田中……美佐子的人呀……7”
“……所以呢?”对他来说,不祥的预感好像愈来愈强烈了。
“再过十分钟,我的婚礼就要开始了。”
“我想,十分钟内你应该可以刮好胡子,梳洗完毕吧?干脆这样好了……“干脆……你指的是什么?”他忍不住开门问道。
“──跟我结婚吧!”
“……饶了我吧!我可要把话说清楚。我认识你已经因为这个混乱的场面,而丧失了理智。怎么可以要我顶替新郎呢?他总有亲朋好友会来吧?”
“对……没错,你说的对。”
“干脆这样吧!你还是先回会场,想一想该如何善后好吗?搞不好新郎会来也不一定。”
“……说的也是。”他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说的也是。”小南泄气地重复着这句话,然后沮丧地往玄关走去。看着她那垂头丧气的背影,他的胸口也不禁感到阵阵刺痛,但却无能为力。正当此时,她突然转过身来对着他说:“喂……”
“什么事?”
“不好意思,打扰了你的睡眠。”
“没有关系,反正我也该起床了。”
“要上班吗?”
“不,是参加钢琴大赛。”经他这么一说,她才察觉到室内有一架非常豪华的钢琴。
“原来,你会弹钢琴啊!”
“没什么啦……”
“要参加钢琴大赛呀?……每个人的际遇真是不同。”
“嗯……”
“今天,对我来说,大概是人生中最悲惨的一天了,新郎居然逃婚,然而对……”当她要继续说出“然而对你来说”时,才发现自己刚刚问过他的名字,但现在又忘了。
“濑名……”他再一次报上自己的性。
“濑……名?”
“三点水的濑,名字的名,濑名。”
“然而,今天对濑名先生而言,钢琴大赛……也许将会为你实现人生梦想。”他的表情好像在说“或许吧”。可是,他却保持沉默。
“再见了。”小南要走了。“你……”濑名叫住了她,“你身上有钱吗?”
他拿出两张千圆大钞,塞给满脸疑惑、摇着头的小南。“计程车钱。”
“不用了……会场离这里很近。我是跑过来的……”
“你那身打扮,走在路上会引人侧目的。”
“……说的也是。你说的没错。我急昏了头,所以都没注意到。谢谢你。我一定会还你的。”
“不用了啦。”
“钢琴大赛,”准备离去的小南,突然回过头来对他说:“钢琴大赛,加油喔!”
“thankyou!”濑名答道。终于送走了小南,濑名砰地关上了门,松了一口气。这时,闹钟响了。十点整。
“托她的福,早了三十分钟起床。”濑名等头脑清醒些了,便坐在钢琴前,开始练琴。
在柏青哥店里,有一个年轻人正在打行动电话。虽然他看起来有点怪,却不会今人感到厌恶。他那张清秀的脸蛋,则因满脸胡渣而显得更有男人味。坐在他身旁玩小钢珠的,是一位身材苗条、看起来很伶俐的女孩。她的皮肤白暂,目光锐利。
“不在呀?”女孩问道。
“……唉呀呀!”她玩的那台机器,开了大奖,珠子僻哩啦啦地涌出来。那个年轻人接过珠子,也开始玩了起来。电话还是没人接。
“哇……中了!”机器上出现了三个7的最大奖。three-seven。
唉,算了……他把电话挂掉。
濑名提着便利商店的袋子,慢慢逛回家。就在公寓旁边的篮球场附近,有个戴着圆框眼镜的可疑女子站在那里。她穿着超短迷你裙,打扮俗艳。
“啊……”濑名不禁叫了一声,那女子则用已等候多时的语气,同他打招呼。
“唉呀!你好。”
“……?”是谁呀?……一点也想不起来。
“啊……不认得我吗?上一次真是谢谢你了。”
“哦……真是判若两人。你好……嗯……”糟了,叫不出名字。
“对对对,小南小姐。朝仓先生后来……7”
“哦,嗯。我回到会场时,他已经来了。”
“他果然还是去了。”那么,婚礼一定进行得很顺利。真是太好了。
“是的,他还是来了。”濑名听了,会心一笑,小南也笑着说:“还好我听了你的话,回到会场。”面对笑眯眯的濑名,小南只好堆山要多的笑意,但却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她换了一个话题。“我,结婚之后,就变成朝仓南了……”
“什么意思……?”
“你没听过朝仓南这个名字吗?”
“哦──是漫画人物啊?”濑名笑着说。
“没错,是“邻家女孩”这本漫画中的人物。”小南笑得更厉害了。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濑名兴起防备之心,问道:“……那么,你怎么还在这里呢?”
“哦,不是啦。我就住在附近。我是出来溜狗的。”
“狗……狗在哪里?”根本不见狗影。真是奇怪。
“哦,我刚刚把它放开了。它在那边跑着呢!”小南才答完,不知从哪儿,就传来了狗吠声。“哦,那个呀,搞不好是我家的狗。”
“很活泼嘛!”那只狗的叫声非常高亢宏亮。
“也许正处于发情期吧!”小南按着说。
“……”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客套她笑着,冯了结束这种有点尴尬的场面,濑名开口了。他说:“……再见-!”
“哦,是啊,再见。”小南让路给濑名。
回家之后,濑名便将在便利商店买的东西,整齐地放人冰箱中。他是那种一丝不苟的人。
正当此时,门铃响了。不祥的预感又出现了。他战战兢兢地将门打开,只见小南堆着笑脸站在那儿。.
“有事吗?”濑名问道。“我来还钱的……就是你借给我的计程车钱嘛!”她边说边拿出两千圆。
“哦……不必特地拿来还啦。”
“可是,有借有还嘛。”
“这样啊。”懒名接过了钱说:“拜拜!”正当他想技巧地把门关土时,小南立刻用脚抵住了门。虽然她对着满脸困惑的濑名,作出哀求的表情,但濑名并不为所动。
“你到底想干什么?”濑名的表情变得有点严肃。
“求求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事啊?”
“我这辈子只求你这一次。”
“我不是在问你,到底是什么事吗?”
“可以搬来一起住吗?”
“谁要搬?”
“是我。”
“搬去哪里?”
“搬来这里。”
“为什么?”濑名差一点就哭出来了。
“为什么?刚刚你是在问为什么,对不对?你会问冯什么,表示说你有兴趣听整件事情的经过。你不是回答“不可以”,而是问我“为什么”。”小南滔滔不绝地一路说下去。
“喂!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呀?”真是一点都搞不懂。
“小──南。”
“什么?”
“我不叫做“喂”,我叫小南。南春夫的南。”
“哦,你是在说你的大名啊。”
“求求你!濑名先生。你听我说嘛……”此时,屋外传来喇叭声。
“啊,他们在催我了。”
“怎么回事?”
“行李呀!”
“行李?”小南趁着濑名把注意力转移到外面时,一下子就溜进屋襄了。
“你说吧!”因冯小南赖在屋裹不走,濑名只好听她说缘由了。
“结婚后,我决定迁出自己住的公寓,而且把所有的积蓄都交给了朝仓,用来做为婚礼以及婚后新居的资金。”
“后来呢?”
“那家伙卷款逃走了。也就是说,我己身无分文了。”
“后来呢?”
“我只好硬着头皮,请房东宽限我几天再搬,可是,因为新的房客就要住进来了,所以找就被房东赶出门了。”
“后来呢?”
“后来……唉,本来打算去投靠朋友的,可是这些朋友,不是结婚了,就是有男朋友,不然就是只有一个房间。”烦人的喇叭声又响了。
“来了!”拉超大窗户,小商往下俯视。
“这些行李,要怎么处理呀?”搬家公司的司机站在卡车旁边,抬头问小南。
“哦……这个啊。我马上就可以决定了。”听到小南如此答覆楼下的人,濑名真是哑口无言。
“后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就叫了辆卡车装载行李,思索着该何去何从……”
“原来这就是你带狗来这里散步的原因呀?”
“这间公寓,原来就是设计给两个人住的,对不对?”
“……”的确是有两个卧室和一个宽敞的客厅。
“而且,好像也没有女人住在这里嘛!”
“那又怎么样?”
“哦,我只是顺口说说而已。”濑名看着外面,不禁长叹一口气。小南见状,立刻忿忿地说道:“你怎么这样呢~……你大可不必在我面前叹气的……我,自从经历了那场婚礼以来,不知道已经有多少人在我面前叹过气了。乡下的奶奶也是这样。爷爷也是这样。妈妈还哭了,爸爸他……”
“噢,你有一个会为你哭泣的妈妈,那为什么不干脆回乡下去呢?”
“啊,你是东京人啊?一点都搞不清楚状况。乡下是一个守旧封闭的地方。那里最忌讳在婚礼上被新郎抛弃的新娘了,这样的新娘不但会被人去石头,还会被吊在大木桶中哩。”
“那只是神怪小说中的情节罢了。”就在双方各执一词时,搬家公司的人开口说话了。
“小姐,你好像还要很久才能决定,我先去那边的餐厅喝杯茶好了。逾时费就麻烦你了。”
“什么?你说逾时费……:“小南脸部表情僵硬。
“一小时,收费一千五百圆。”话才刚说完,搬家公司的人就离开了。
“……你连付逾时费的钱都没有吗?”濑名实在看不下去,于是开口问小南。结果,小南悲痛万分地答道:“刚才那两千块,是我最后仅有的了。”
“谢谢你啦!”搬家公司的人搬完离开之后,小南开始愉悦地整理起行李来了。
到最后,濑名还是让出了一个房间。没一会儿的工夫,那个房间就摆满了衣服和鞋盒。
“你听清楚了吗?这只是暂时喔,只是暂时的。”
“知道了。”
“你是真的知道吧!?”濑名再三叮嘱道。
“知道了。一有去处,我马上离开。或者,只要我一有钱,或是交了男朋友,一定马上离开。”
“──”懒名听傻了,之后,故意干咳了一声。
“放心啦。我呢,对年纪比我小的男人,连多靠近一公厘的兴趣也没有。所以找不可能对你下手的。”
“我也一样,我对年纪比我大的女人,连多靠近一毫厘的兴趣也没有。安心吧!”
“……挺有自信的嘛!”小南有点恼羞成怒了。
“当然,年纪大的女人还是有很不错的啦。如果是像惋口可南子那一型的话就好了……”小南的表情变得愈来愈阴沉了。
“踩到地雷了啊?”
“没有,没事。”小南微笑应对,刻意显现出成熟女子的风范。
一个悠闲的午后,在一家大型乐器行最里间的音乐教室襄传出了拙劣的琴声。
正在弹钢琴的,是一个念小学的淘气男孩。濑名老师在一旁,亲切而有耐心地指导他练习。“这里不是fas,应该是fasoso才对。”
“fas”
“不是那样,这个记号的弹法是……”当濑名指着乐谱上升记号正想仔细说明时,小男生却要起脾气来了。
“大哥哥,我不要弹了!”
“……你呀,不该叫我大哥哥,应该叫我老师才对……“我讨厌弹黑色的琴键!我只喜欢弹白键。”
“……不可以这样喔。你看,就是这样弹。”濑名试着弹给他看,可是男孩却重重地拍打他的手。不协调的琴音和突如其来的疼痛感,令濑名不由自主地嘟侬起来。
“你这个……小混蛋……”
“哦──你刚才骂人混蛋!我要去告状──我要去告状──我要去跟老师说──”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就是老师吗?”男孩溜了出去,濑名赶紧追上前去。
在外面的走廊上,有一位娇小美丽的贵妇,男孩跑向她,喊道:“妈妈!”贵妇摸摸他的头,说:“龙之介,有没有乖乖学琴?”
“我告诉你喔,老师刚才骂我“小混蛋!”
“吸呀呀……”贵妇皱了一下细细的眉毛。
“不不不,您的小公子,非常具有潜力和独创性,我相信他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位天才型的钢琴家。”
“老师,你真会说话。呵呵呵呵呵呵!”贵妇走到濑名身边,亲腻地拍拍他的肩膀。濑名只好陪着一起笑,此时,一位好脾气的中年女子──杉田老师叫住他。
“濑名先生,有你的客人。”
“咦?下一个学生已经……”濑名不加思索地看了看手表。
“不,不是学生。”杉田老师说话时,“吨!”仓田突然出现了。
“嗨,你怎么来了?”仓田是濑名念艺大时期的朋友,目前在念研究所。
嗯,我到店里买这个。”仓田拿演奏乐谱给他看。
“……萧邦的“离别曲”。跟你的长相一点都不配……“我打算用这个来钓马子。”
“你还在用那一招呀?”
“成功率相当高耶!”说着,仓田便弹了这首曲子中最动人的一段旋律。他是来采砚一个月前才来这里上班的濑名。
“好,开麦拉。”
在晴空万里的棒球场上,正在拍摄啤酒的夏季促销广告。只喂了拍一段观众席的画面,就找来了一大群的临时演员。主要只是取这个画面,所以只要有人就可以了。老练的ad(助理导播)们,一边开玩笑,一边指导这些临时演员表演。
在这群临时演员当中,小南和模特儿公司的学妹──小石川桃子在聊。
“那真是太好了。这么说,学姊,你已经找到住的地方了?”她是一个集unique&lovely于一身的女孩。
临时演员的阵列,随着ad的指挥声,由右边开始,形成一道波浪。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你那儿经常有男人进出。”小南和桃子随看波浪队形慢慢地站起来。刚成为美少女演员的椎名泉子,站在临时演员的最前面,盯着镜头微笑。
“不过呢,这还真是无妄之灾呀。学姊居然会遇到这种事。”桃子说道。
“还好啦。你要知道,新郎逃婚这种事,是会让一个人成长的。”
“来,这次由左边开始!”ad反向指挥波浪队形。
“不过,他到底是跟哪种人跑了呢?应该是个年轻女孩吧?”
“别再提那件事了。”小南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两个人随着波浪队形,时而举手、站立。
“好。ok!ok!太好了,泉子小姐。你那个笑容不知会迷死多少欧吉桑呢!”小南对那个拼命讨好泉子的ad感到很不以满然。
回家的路上,小南不禁对桃子发起牢骚来。“……桃子。”
“嗯?”
“我们继续这样下去好吗?”
“你指的是什么?”
“我是说二流模特儿。今天,原本是野心勃勃地来拍这支啤酒的夏季促销广告,结果,所受的待遇却和临时演员没什么两样。”
“对了,学姊。我已经被冷气机的广告相中了。”
“怎么可能……”因冯对方是一家规模相当大的公司,所以小南颇感震惊。
“是真的,难道你没去参加上个月月底的面试吗?学姊,啊,对了……它的年龄上限好像只到二十五岁。”
“我已经被选上了。”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是呀!”
“我现在的表情会不会很僵硬?”
“有一点,可是我不会介意的。”桃子说道。小南对着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淡淡地说了一声:“是吗?”
在楼下的会客室中,濑名将小南住在家里的事,告诉了仓田。
“那个女的漂亮吗?”仓田很感兴趣。
“这个嘛……”
“这么一来,岂不是太好了吗?”这样就可以稍稍从充满小孩和家长的无趣生活中,找到一点解放的滋味了。
“她又不是我喜欢的那一型。”
“不是你喜欢的塑呀?……既然如此,为什么要住在一块儿呢?”
“嗯?”
“为什么要答应她呢?而且还是个不知来历的老大姊呢?”
“因为我觉得亏欠她。”
“亏欠?”
“跟朝仓先生一起私奔的女孩子,好像就是我介绍给他的。”
“你介绍的?”
“那个女孩,之前也是这里的老师。是白百合音乐短大的学生。”濑名小声地说着。
“喂!是不是那个山加利?”
“你的消息还贯灵通。”
“真可惜,我本来想追她的。”说到这里,杉田老师进来通知下一个学生已经来了,于是仓田准备告辞了。
“偶尔,也抽个空回学校弹琴吧!佐佳木老师也很担心你。”念研究所的仓田,心中真正挂念的,其实是濑名目前这种只往返于音乐教室与住家之间的生活状态。
“都已经毕业了,而且又投考上研究所,也没有练琴的场地。实在找不到理由再回去。”濑名低头肴着地面说道。
“……凉子也曾问过,不知学长过得好不好。”听到“凉子”这个名字,濑名的表情,一下子凝重了起来。仓田说了声再见就回去了。
“咦──这个地方还挺不赖的嘛!”
跟着小南一起回家的桃子,兴味盎然地打量着濑名的公寓。这襄的确很像那种登在外国杂志上的精美住家。不单是濑名个人的品味不错,和装演也有很大的关系。
“噢,这样子不太好吧?我是寄人篱下耶!”
“我马上就回去啦,在艾尔顿回家之前。”
“艾尔顿?”
“艾尔顿.濑名。”话说到这里,玄关忽然有一些动静,按着,獭名走了进来。
“……你回来了啊!”小南说道。濑名“啊……”了一声,看着她们两个人。
“你好。我是小南的学妹──小石川桃子。”桃子眼睛发亮,嗲声嗲气地自我介绍。
“是羽球杜之类的吗?”濑名问道。
“什么……”
“学姊学妹……”
“喂,讨厌啦!啊哈哈哈哈哈!”桃子发出尖锐的笑声。这家伙在搞什么嘛,怎么那么喜欢笑?小南和獭名都觉得困惑极了。
小南的房间中,还堆着许多纸箱,只整理好一小部分。她动作俐落地整理着,而桃子则在她身旁,一面悠悠哉哉地整理餐具,一面不忘对濑名品头论足一番。
“干脆我来“钓”他好了。”
“吸呀,别用“钓”那种字眼,听了真今人发毛。”
“那你有没有听过“逊毙了”这种说法?”
“什么跟什么呀?”
“就是太差劲的意思嘛!”
“别跟我说这种去头去尾的流行语。”
“那“丰悦”呢?”
“哦,丰川悦司呀,那还可以接受。”
“为什么呢……?”
“因为我还满喜欢它的。”小南继续整理着纸箱,并且问道:“桃子,你不是想找个有钱的金龟婿吗?那家伙岂不是跟你的理想差太远了?”
“我当然不会找他当结婚对象。一个人从生到死,不知道会跟多少男人上床哩!”
“上床……?一般的说法是,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还不知道会吃几顿饭,所以不想勉强自己吃难吃的东西……你怎么改成是和男人上床呢?”
“这有什么不同?”
“……那当然不同。”小南心里这么想着。
“所以,一看到好男人,就应该先和他上床才对。”
“你听我说嘛!”
“不是吗?”桃子自顾自地往下说。
“你的脑袋瓜裹到底装些什么呀?”
“装满了粉红色的大象。”
“粉红色的大象……!”
“也就是充满了lovelove!”页搞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她们两人一起搬柜子,那个天然木做成的柜子很重。小南忽然注意到时间的问题。
“……你来得及吗?你不是还要去见冷气机的广告客户吗?”
“还早哩!”
“现在……”小南看着钟说:“已经五点了喔!”
“啊,怎么可能!”桃子一急,松手放下家具,柜子因而断了一只脚。桃子慌张地离去后,濑名帮小南查看能否修好柜子。
“真是不好意思……”小南站在一旁看着。濑名突然问道:“你是模特儿?”
“什么?”
“我是指你的职业。”
“哦,是的。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模特儿罢了。你有没有看过“安安”之类的杂志?”
“那种书……我不看。”
“我本来也没打算要做模特儿的,只不过是在念短大的时候,参加了“日本小姐”的选美,得了第三名,于是就被星采发掘了。”小南略带得意地说着。
“是这样啊!”
“唉呀,我好像在自吹自擂似的。”
“哦……是这样没错。这个需要用到木头黏胶,你有吗?”小南摇摇头。
在赛马场的人群之中,有一名男子正在打电话。就是在柏青哥店里那个满脸胡渣的男子。他一边看着赛马的报导,一边打电话。老跟在他身边的那位眼睛细长的女孩,开口跟他说:“喂,所谓的连胜复式指的是……”
“够了够了。你不必懂这么多。”他说道。女孩从他手中拿报纸过来看。
“第六感,只要凭第六感就够了,要不要试着选两个你喜欢的号码,你应该看得懂数字吧?”听到那男子的话,她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妈的。混蛋!”还是没有人听,于是他挂了电话。
小南和濑名一起来到便利商店。她把修理家具要用的黏胶,及一些饼干糖果放人提篮中,按着问道:“那么,你呢?你上次提过钢琴大赛,你是钢琴家吗?”
“应该算是吧!”
“哦……这还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钢琴家呢!通常只在电视或电影上看过而已。
你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呢?”
“也没什么特别的……偶尔开个独奏会,其他时间就是练习了。有时在家弹,有时在大学里弹。”濑名不知不觉,开始吹嘘了起来。
“大学?你还是学生?”
“不是的,我是指研究所。”
“真了不起……”这跟小南完全是不同世界的人。
濑名带着肚子饿的小南,到附近一家不错的万金拉面店裹腹。
“真好吃。”小南呼噜噜地吃着面,露出放松的表情。她再度试探濑名道:“你都在哪儿举行独奏会呢?”
“在东京的话,通常是在三得利音乐厅。”濑名只好这么回答。
“哦!我有一些喜欢古典乐的朋友,经常会去那里。我自己倒是没去过。你好厉害耶!”
“彼此彼此,“安安”的模特儿小姐。”
“是啊……”小南有气无力地回答着。
在高级餐厅里,那个满脸胡渣的男子又在打电话。还是没有人接听。
挂上了电话,他开口跟正在点菜的女子说:“尽情地花吧运气真是太好了。”原来他们赌马赢了大钱。
“好了,ok。”濑名替小南把柜子修好了。他试着拉出抽屉看看。
“thankyou!拿着吧。”小南从冰箱中取出啤酒递给濑名。“辛苦工作后的甘霖。”两人拉开拉环,畅饮啤酒。
“哇……”濑名从抽屉中拿出一颗大珠子,珠子禀头布满了星星。这是一颗很美丽的绿色透明胶球。
“哇……”小南的眼中也闪着光辉。
“真令人怀念。”濑名一边弹着胶球,一边这么说。小南按着比手划脚地说明:“你玩不玩电动玩具?你只要放一百圆,胶球就会跑出来。”
濑名将球往上抛,小南一边很高明地接过了球,一边若无其事地说:“朝仓有些地方真像个孩子,净喜欢些奇怪的玩意儿。”
“每次喝醉酒,只要街上看到这个,就一定要玩。这种东西早就堆积如山了。”
獭名只能静静地转小南诉说这一切。
第二天清晨,濑名边打呵欠边走出自己的房门他发现小南已经不在家了。
“已经……出去了吗?”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报纸,夹在里头的广告纸滑落下来。他捡起来一看,原来是附近超级市场的告。小南怎么会出现在这份粗劣的广告文宣中呢?她穿着一件一九八0圆的围裙面带微笑。
──安安”的模特儿,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濑名一个人无聊地喃喃说道。
“难道就没有比较正经的工作了吗?最近接的工作,不是超级市场的传单就是类似临时演员之类的事,总不会只有这些吧?”小南在模特儿公司的办公室内,追问经纪人齐藤。他不知道在整理什么,根本就没认真在听。
“要不然的话,我……”小南脱口而出:“稍微露一点也无所谓……穿泳衣也可以!”
“饶了我吧!你以为你几岁呀?那种工作哪轮得到你。”
小南不禁低下了头。
“你不是已经结婚,退出这个圈子了吗?”齐藤说着,便起身去泡茶。
小南独自在暮色低垂的街上走着。她手里拿着求才广告,站在桥上呆望前方的运河。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她露出那种从未在人前出现的绝望表情,一直凝视着河面。
“老师!再见。”女学生很有精神地打了招呼后,便走出了教室。
“要好好做功课喔!”濑名叮咛着,只见女学生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好啦!”
濑名正想盖上琴盖时,发现键盘有点脏,于是拿出面纸,小心翼翼地擦拭。他将红色绒布整齐地覆盖在键盘上,然后慢慢地盖上琴盖。钢琴,对濑名而言,是最宝贝、最值得呵护的对象。
濑名发现教室中,有学生留下的糖果纸和漫画书等杂物,于是开始打扫起。清扫干净后,濑名熄了灯,走出教室。
在回家的路上,他经过三得利音乐厅的橱窗,看到上面张贴着钢琴独奏的海报。他用眼角轻瞄了一下,叹了一口气,便又继续迈步向前走。走列车站的剪票口,濑名停了下来,旋即折回头去。
濑名不经意地回到母校音乐大学,他站在校门前犹豫着该不该进去。
“这不是濑名吗?”他顺着声音回头望去,发现恩师佐佳木教授正站在那里。
“老师……”
“一直没见到你,还真替你担心呢!”教授平静地说着。
“……还好有老师介绍我到音乐教室教琴……总算不致于饿肚子。”好久没回来了,校园襄的空气仍然那么清新,那么教人怀念。
“学校研究生的名额太少了。”
“不是名额的问题,是我自己实力不够。”
“我知道你是一个优秀的演奏者。这不是在恭维你。因为你的手指头相当有力,触点比任何人都要来得精准而且强劲。唯一的缺点是,感情不够投入。”
“老师指的是……表达方面的问题吧?”
“最近我常在思考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太过害羞了呢?”
“……?”
“没办法将自己的感情完全释放出来。应该说是,无法在人前。将自己充满感情的一面表达出来。”
“上回钢琴大赛的结果,还没出来吗?”
“嗯……还没有。”
“没有办法在众人面前弹琴,并不是因为你会紧张,而是因为你和听众之间,有一道墙阻隔着。”
“我从来没想到要为谁弹琴。我虽然喜欢弹琴,但从来没想到要弹给谁听。”钢琴,是漏自己而弹。
“这跟仓田拿钢琴来追女孩子,正好是一个强烈对比。”佐佳木教授笑着说。
“如果我做得到的话,应该会更受女孩子欢迎吧!”濑名也苦笑着说。
“研究所将要举行定期演奏会。要不要一起去看一下他们的练习?”
“……我还是不要去好了。”
“好吧。”这时,不知打哪儿传来阵阵柔美的琴声。
“大概是西馆的钢琴教室吧。那音色应该是……”教授侧耳倾听着。
“奥泽凉子。”濑名立刻分辨出来。
“她只不过是个大二的学生,就已成冯众人注目的焦点了。”
*“是啊……”
“姑且将乐评家的评论摆在一边,我个人比较偏好她所弹出的琴声。那是如此地柔美温暖,就像是寒冬走在路上,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可以坐下来喝口热汤的地方。”佐佳木教授临走前,又回过头来。“濑名,希望你能早日撤除那道墙。”
濑名微笑着低下了头。他穿过校园,走到西馆的琴室。
透过门上的小窗,可以看到正在弹琴的凉子。她用俐落的指法弹着钢琴。濑名一直凝视着,专心弹琴的凉子的侧影。他只是看着她,并没有出声叫她。他叫不出口。凉子突然感觉到似乎有人,于是往窗外看去。可是,什么人都没有。于是,凉子定下心来继续弹琴,而濑名则听着琴声走出校门。
小南在盈满夕阳余晖的房间内,摊开求才广告,专心地写着履历表。比较好的工作机会,她都已经用红笔标示出来了。
“嗯,从短大毕业是在……”她屈指推算,自己是哪一年从短大毕业的。
“一九八……啊……”写错了。“真气人……”小南站了起来。她拉开抽屉找修正液,却又看到了朝仓留下来的那封信。
“……对不起……小南。对不起,小南。我爱上了别的女人……居然留给我这封陈腔滥调的信。”小南把信揉成一团,丢人垃圾桶中。
过了一会儿,回到家的濑名,见到烂醉如泥的小南大声地向他打招呼,不禁大吃了一惊。
“哟!你回来啦!”不知道为什么,一大堆葡萄酒瓶排在那襄。
“这是怎么一回事?”
“嗯?这是回礼。婚礼的回礼。”
“送葡萄酒?”
“嗯,本来也觉得太重,不想送这个的。可是一九六五年份的波尔多葡萄酒非常好喝。而且迭这种东西,会让人觉得很新潮……对了,你有没有结婚的打算?如果有的话,这些我打六折卖给你。”
“我还没打算结婚。”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是吗?那么,一起喝吧!”小南将酒杯交给濑名,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倒着酒。
“敬我们的钢琴家!”说着便自己喝了起来。
“你真是一帆风顺呀!人又长得帅,又会禅钢琴。女人呢?你有女人吗?嗯?”
说着说着,小南看到了不知所措的濑名,随即降低嗓门说:“我简直像是你的老爸。”
“还是不要喝比较好。”濑名想将杯子拿开时,小南说话了。
“只要把这些、这些,全部喝光的话,我就能真正在心里做一个了结。”
“这些,全部……?”獭名睁大了眼睛。
满脸胡渣的男人在彩券行附近的公用电话亭,按着话机的按钮。那个女孩则排队等着买彩券。轮到她时,她却不知道该买什么才好,于是叫了那个男人的名字:“真二!”
叫做真二的男子,愣了一下,然后放下话筒朝她走去。
小南因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而清醒过来。濑名站了起来。
獭名手持话筒,说了声:“挂断了。”
“喂……”小南对着回到座位上的濑名说:“搞不好是凉子打来的。”
“不会吧?”
“奥、泽、凉、子!”小南嘲弄似地用食指弹了一下濑名的手,濑名心中稍有不决。
“你们在交往吗?”小南追问下去。
“没有……”
“搞了半天,原来是单恋啊?”
“事情才刚开始呢!”
“是怎么熟起来的?”小南倒满了酒,愈问愈起劲。喝了不少酒之后,濑名的话匣子也逐渐打开了。
“认识她,也有一年了吧。我去大学的琴室弹琴时,她让我先弹。当时,她说了一声“请”。”
“是这样啊……”小南已经醉得差不多了。
“她那一声“请”,真教人心动!”
“……再说一次看看。”
“请。”
“……再一次。”
“请。”濑名不厌其烦地再三揣摩。
“你真难懂呀!不过,不错嘛,就那么一个“请”字,那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居然就能今你神魂颠倒。”小南喋喋不休地说着,濑名不悦地开口说话了。
“你,话太多了。”
被他这么一说,小南顿时沉默了下来。
“啊,我又踩到地雷了吗?”
“轰!别放在心上。弹琴吧!”
“什么……?”
“你看,这里摆着一架那么漂亮的钢琴。弹给我听嘛!”
“我不在别人面前弹琴的。”濑名拒绝了她。
“什么……?”
“很抱歉!”他的语调听起来坚定而低沉,小南便不再勉强他。她明快地说道:“这样啊,我明白了。”她虽然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但在这种微妙的气氛下,却显得很敏感。小南看了一下酒瓶上的标签。
“一九六五年份,正好是我出生那一年。”
“真的啊?”比我足足大了六岁呀……“朝仓说,就选这个吧!”
“跟我活在这世上的岁数是一样的。”小南又爱怜地看着葡萄酒说:“在我二十七岁生日那天……“……?”
“我原本是一个人过的。因为刚和男朋友分手。”
濑名和小南一起坐在皮沙发上,他专注地倾听小南说话。
“午夜十二点,就在我想着:“唉,今年要一个人过生日了……”的时候,朝仓打电话来了。”
“半夜十二点?”
“就在即将进入我生日的那一瞬间。”
“哦──”
“他说他想第一个对我说:“生日快乐”。”
“原来如此……”还真会甜言蜜语呢……“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交往的。之后,又经过了二十八、二十九、三十岁三次的生日,每一次他都在午夜零点的时候,抢先对我说:“生日快乐。”
“我一直以冯,这样的情节会一直持续下去。”
“……”
“真能那样的话,就太好了!”
“抱歉,我把气氛弄得太闷了。”重新整理好情绪,小南又倒了杯酒。
“对了。”濑名想到了一个好点子,于是叫了小南。他想让她恢复精神。
“?”
“我要让你看一样有趣的东西喔!”濑名拿起放在那儿的绿胶珠,站了起来。
“什么呀?”
濑名往窗边走去。小南也乖乖地跟着他过去。
濑名打开窗户把身子采了出去,然后看了小南一眼。“准备好了吗?”
“你想做什么?”
“把这个往下丢。”
“嗯……?然后呢?”
“就这样而已。”
“这样有什么好玩的嘛!”
“它还会再回来的。回到这个地方。”
“骗人。这里是三楼耶!”
“一定会回来的。”
“真的吗?”小南完全无法置信。
“是真的。”濑名做了一个准备要丢的动作,轨将球朝地面扔下去了。球反弹起来,真的回到了原点。看到这幅景象,小南的双眼,就像孩子似地闪闪发光。
“你看吧!”獭名抓住了球说道。
“可不可以让我试一试?”濑名将球交给提出要求的小南。
“顺着方向加把劲会比较容易喔……”濑名说着,小南便把球去了出去,球果然又回到了原先的高度。太不可思议了!“你怎么知道会这样?”
“你小时候没玩过吗?”
“嗯。”小南觉得有趣,又去了一次,球又回到了原点。濑名站在一旁,目光随着胶球起落。
“全力丢的话,会弹得比现在的位置还高吧?”小商往下用力一掷,不知是否力道过猛,胶球竟然弹到别的地方去了。
“啊……”濑名想去捡回来,但小南阻止了他。“唉!算了啦!”
“我会找到的。”濑名执意要去,小南拉住了他的手。
“算了啦,那种东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那是重要的……”
“不重要了啦!已经,不再重要了!”
“喝酒喝酒!”说着,小南立刻朝放酒的桌子走去。
第二天一大早。公寓附近的空地上,出现了小南寻找东西的身影。
“啊……找到了!”小南捡起了缘胶球,继而把沾在球上的泥土拨干净。小南怜爱地看着球,这副温柔的模样,她从来没有让人看过。
前往音乐教室的濑名,又从三得利音乐厅前面经过。当他看着独奏会的海报叹气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凉子堆满笑意地站在那里。
“原来是凉子……”
“这里是三得利音乐厅啊……真希望将来濑名学长也能在这儿演奏。”
“不可能的……”濑名迈步走开。
“学长一定做得到的。”凉子也一起并肩走着说道。
“不可能的,那已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嘛!”
“今天怎么有空来?”
“我来买乐谱的。李斯特的“坎培尼拉”。本来我觉得这对我来说还太艰深了,但老师说我可以胜任。”说着说着,两人一起走进了乐器行。这家店的后面,就是濑名教琴的音乐教室。
“凉子──定没问题的。”
“学长,前一阵子你参加的艺秀院新人音乐大赛,结果如何?”
“大概没希望啦。到现在都没有回音。”濑名指着教室的方向说:“再见-,我还有工作。”凉子点点头。濑名正准备离去时,她不禁朝着他的背影脱口叫道:“学长!”獭名回头看她,凉子说道:“我觉得学长不像是在这种地方教琴的人。”
“糟了……”凉子发觉在这里说那句话不太得体,立刻梧住了嘴。濑名朝凉子挥了挥手,便走进里面去了。音乐教室里,已经有好多名学生正引颈期待濑名的到来。他一走进教室,立刻响起“老师好”的问候声。虽然凉子的那番话,仍萦绕在他的心头,但是濑名还是和颜悦色地开始了今天的课程。
“四月十五日……”濑名着手坟写出勤表,开始点名。
黄昏时分。小南坐在电话前面。她双手抱膝窝在沙发里,什么事都不做,只等电话。她拿起话筒,确定一下通讯是否正常。
“没坏嘛!”放回了话筒,她又继续蹲在沙发上,等待电话铃声响起。
尽管夜幕已低垂,小南依旧双手抱膝,坐在沙发上。玄关传来一阵声响,她回头去看,原来是濑名回来了。“你回来啦!”
“我回来-……”察觉到自己说话的口吻好像怪怪的,濑名旋而改口说:“回来了。”
“有你的电话喔!”小南说道。
“什么……?”懒名的表情沉了下来。
“电话。”
“你是说,你接了我的电话?”
“是的。”
“什么“是的”。不是说好了吗?你不准接任何电话,而且绝对不进彼此的房间。”
“绝对不进彼此的房间。浴室呢?七点到九点是我用,十点以后是濑名用。简直就像露天温泉的规定一样。”
“为什么要去接电话……”濑名真的有点发火了。
“我想,还是接起来比较好,所以就接了。”
“你为什么会那么想呢?不是已设定好电话留言了吗?”
“听到是电话答录机的话,搞不好就挂电话了……”小南喃喃自语道。
“你在说谁呀?”
“没有,我没说任何人……“然后呢?”
“留言。请重播电话留言。”
“是一个叫做奥泽的人打来的。”
“奥泽……”
“奥泽凉子小姐。”
“凉子。”
“没错,大概就是你喜欢的那个凉子。”
獭名神情愕然地跌坐在沙发里,小南也随之沉默不语。
“然后呢?”濑名的语调变得很尖锐。
“她问我,濑名先生在家吗?于是我就回答她说,还没有回来。”
“然后呢?”
“那没事了,喀嚓。”
“她第一次打电话来,结果接电话的人居然是你。”濑名沮丧地抱着头。
“她会把我想成是你的女朋友吧!”
“大概会吧!”
“我来跟她解释。”
“不用了。这么奇怪的状况,要怎么跟她说明呢?”
“……第二通电话……”
“什么?还有啊?”
“艺秀院新人音乐大赛审查委员会打来的电话,通知上次音乐大赛的结果。对方说,很遗憾……”
“是我第一次来这里时你提到的那次音乐大赛吧?一定是的。”
“是你穿着礼服,站在那扇门前的那天。”
“……真是可惜呀!”
“谢谢你传话给我。”濑名带着复杂的表情向她道谢,然后站了起来。
“哦,等一下。”
“还有吗?”
“还有一遍。是音乐教室的学生筏野龙之介,他的母亲打来的。她说孩子感冒了,明天要请假。”
“就这样了。”
懒名一肚子气,砰地一声,用力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喂!”小南站在嵌着毛玻璃的门外叫他。
“你别因为你对我说过谎而心里不舒服喔!”
“说谎?”濑名对这个字眼有了反应。
“在三得利音乐厅举行独奏会。还有什么钢琴家啦……那些都是谎话吧?你只是在音乐教室教琴罢了。”
“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要你管!”濑名的声音变得粗暴起来了。
“你别放在心上嘛!”小南打算跟他周旋到底,所以喋喋不休继续说道:“我向我那些喜欢古典乐的朋友打听过了。一问之下,都说没听过“濑名秀俊”
这个钢琴家。我还一直很纳闷呢……”
“不过,我倒也松了一口气。跟自己住在一起的人,如果真的那么了不起的话,住起来不是很不舒服吗……?至于钱的方面,这里的房租你别放在心上。下个月开始,我会付一半的。哇!好多cd耶!”小南话说到一半,便突然打开濑名的房门,向内四处张望。
“不要进来!”
“哎呀呀……我怕你会为了音乐大赛落榜而沮丧,所以想来给你打气……“真是爱管闲事。别擅自侵犯别人的隐私!”
“哦,是吗?接听电话是我不对,但你也犯不着那么凶啊!落榜就落榜嘛!”小南恼羞成怒,语气也跟着不客气起来。
“你在指什么呀?”
“我是说音乐大赛啦,再参加不就好了吗?”
“四年才举行一次。”
“……谁叫你爱装模作样呢?”
“你自己还不是一样。什么“安安的模特儿嘛!居然还穿着一件一九八○圆的廉价围裙。”
“啊……踩到地雷了。”
“被踩到的人是我。我最讨厌有人干涉我,可是,为什么我偏偏得和一个被男人抛弃的三十岁女人住在一起呢?”
“啊……”小南立刻变了脸色。
“……”的确说得太过火了。抱歉。濑名回过神来,可是已经太晚了。
“看来核子导弹的发射钮已经按下去了。我明白了,我离开,这样可以了吧!我马上离开!”小南转身离开。她一进自己的房间,便拿出旅行箱,拿起衣服就往襄头塞。
“剩下的行李,你不在的时候我会回来拿!”小南临走前去下一句话,一只手提着旅行箱,砰地一声关上玄关的大门,走了出去。
濑名为了乎复自己的心情,于是点了一根菸。当他起身想拿菸灰缸时,发现沙发上有个东西在发光──是那颗绿胶球。
“真是的,东西到处乱放。”濑名拿起放在沙发上的求才广告。此时,有个东西掉了下来。他捡起一看,原来是小南的履历表。濑名浏览了一下那张履历表。
“出生年月日……一九六五年……四月十五日……四月十五日就是……”濑名忽然想了起来。
“……就是今天呀!”电话突然映入眼帘。这么说的话……小南曾经提过:总是第一个向我说“生日快乐”,我一直以为,这样的情节会一百持续下去……濑名心想:糟了……小南紧咬着唇,快步地走在公寓前的马路上。突然,一颗胶球从上头掉下来,然后又弹了上去。她往上一看,濑名从窗口露出脸来。
“等一下!”
“什么事?”
“…回来好吗?”
“为什么突然又这么说?”
“你不是在等电话吗?等朝仓先生打来的电话。”
“这跟你无关。”小南不再理他,再度迈开脚步。她已经打算绝对不再回头了。
就在这个时候,悠扬柔美的琴声传人了小南的耳朵。那支耳熟的旋律是“happybirthdaytoyou”
小南不禁倒吸了一口气,往上看了看濑名的房间。濑名弹着重新编曲,另外又添加了许多欢乐音符的曲子。小南愣在那儿,倾听这支冯自己的生日祝福的曲子,内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地温暖了起来。刚才还剑拔弩张的一颗心,现在居然渐渐缓和了下来。濑名的温柔深深打动了小南,她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小南像是被钢琴声牵引似地回去了。
小南走进盈满悦耳琴声的屋里。濑名弹完这首曲子之后,抬头望了小南一眼。
“你不是不弹琴给别人听的吗?”小南问道。濑名则若无其事地回答:“圣诞节和生日例外。”
“你在等朝仓先生的电话吧?”
“我想,如果他会打的话,一定是打到这襄。可是,我浪费了一整天的时间在等电话。”
“四月十五日还没结束呢!”
“绿胶球……”小南摇着头说。
“?”
“绿胶球不光只有落下的时候很美丽,由下往上看时,又是另一种感觉,很漂亮耶!”
“是吗?”
此时,电话的铃声响了。两人都不由自主地看着对方。时钟的秒针指在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秒的地方。“你去接。”“你自己接吧!”两人互用眼神示意,但彼此的视线都离不开那只电话。
行驶在大本木附近的一辆轿车中,有一名男子正在打行动电话。铃声响了许久,却没有人来接听,他不耐地用手指东敲敲西敲敲。坐在驾驶座旁边的,是那位眼睛细长的女子。车子后座则堆着许多系着蝴蝶结的红葡萄酒。
小南和濑名僵持了好一会儿。小南等得不耐烦了,于是扑过去接电话。
“喂?喂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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