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3个月前 作者: 沈从文
    传说中还有孤雏业已被当局方面捉去,摔入阴沟里溺死的记载。在这分阴沉黯淡穷困迫逼的日子里,看了这些印在刊物上的记载,也就算是这个女作家一种可怜的娱乐。


    日子一个连接一个的过去,二月完了,到了三月。住处马路对边的天主教坟园,清晨已有不知名的雀子噪叫。高出墙垣的树木,皆露了青。接近马路边那株桃花,枝梢缀了绯红的苞儿,一寒一暖便将开放。门外不远电车站,已有穿了崭新春服在那里候车的绅士淑女。我们房中的炉子,也渐渐的不许人过分亲近了。一切都在一堆日子中有所改变,人事亦复相去不远。


    社会对这件事渐失去注意的兴味,另外某一方面,似乎也不至于再作蠢事前来捉人了。她那时仿佛已自由了些,然而文章毫无出路,生活便也毫无依据。母子两人虽一同住在那三楼小房子里,对于安全问题不必担心,到底终不是一个长久的办法。从朋友方面借来的一点点钱,看看又快用完事。新的希望毫无。在小孩子哭哭啼啼中,作母亲的每夜常常得爬起三次两次,白天搓洗小孩尿布调和奶粉,又得占去这人大部分时间,文章纵或有一两个地方可以寄去,在这种情形下,究竟还能写出什么文章?


    照情形看来,如此生活既决不能持久,自然得想出一种妥当办法来处置。最要紧的就是看看这小孤雏,究竟交到什么地方较合适?丁玲</a>为这事情曾很费了些心思,作过各样的打算,到后还是因为无钱,一切打算全不适用。把小孩送往任何地方去总得预备一笔钱,这数目在平常看来,实在十分有限,多一点不过一百二十块钱,八十九十也将就得过去,有了这点钱,一切就可以办妥了。但那时节我既不过武汉去,事虽不辞已不便再向学校领取薪水,在上海,则为了房租同伙食,单靠我每月那点不固定的稿费,已感到难于应付。她自己每次提起笔来时,不是为小孩子所扰乱,就是为某种隐藏在心中的感情所扰乱,实在无从着手。想把海军学生几本保留版权的书售给书店,当时却无一个书店愿意接受。


    那时节,福建方面海军学生的家中,从报上已见着了关于海军学生失踪遇难的记载。作父亲的年已半百,三月前还有一个二十一岁的儿子,在福建军队中因战事受伤死去,如今又得到这个长子的噩耗,自然十分悲恸。他因知道海军学生丁玲还有个小孩,故特别从福州赶过上海来找寻丁玲,预备把小孩接回福建去。到上海后住在旅馆中已半月,各处托人探询丁玲的住处,毫无什么结果。有一天,在另外一个福建同乡处,却得到了我的地址,就请那同乡来见我,说老人家年纪业已不小,听说儿子死了,特别赶来看看媳妇同孙子</a>,希望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见见那孤儿寡妇。


    我把这件事告给了丁玲,丁玲明白这是为什么来的,虽一月以来成天只在打算把这小孩子交给一个陌生地方去抚育教养,但却不预备把他交给家中人。她知道小孩子送回福建,将来就不容易见面,且小孩子的教育,将来也难过问。但如果抱了小孩去见那老年人,到时说及这件事,或一被挟持,小孩就会被他们拿走。因此她个人独自去见海军学生的爸爸,且告给那老人一切的经过。并劝他赶快回福建去,不必再托人营救,因一切已无希望可言。对于小孩子的抚育,却老老


    实实告他,不适宜于让他带过福建。那老年人还明理解事,知道无法勉强,就请求丁玲给他一个机会,看看那个长孙。且说只需要看看,碰也不碰一下,就即刻可以买船票回福州。


    但这作祖父的,却因为福州方面的电讯,报告海军学生母亲的病笃,赶不及同这个孤雏作一度晤面,便怀了使人怜悯的风尘颜色,悄然独自回返福州去了。


    湖南方面小学</a>校长又来了信,且对于海军学生的事似乎依稀也明白了一点,只催促少年夫妇赶即返乡。报纸上既有了种种记载,尽人皆知海军学生已无下落,小学校长来信还催促一对少年夫妇还乡,则由于丁玲的设计安排而成。


    当海军学生失踪还不曾在报纸上作公开消息登载时,湖南的来信就十分关心那小外孙,总以为若不把外孙送回来,最好就许她亲过上海。那时节海军学生既忙着,写信回家的事,多属之于丁玲。海军学生失踪后,湖南来信询及,为了安慰这个老年人起见,除把稍前一时照就的相片,为陆续寄去以外,就照着那老年人所希望的消息,由我来代替海军学生,写过了三次回信。每次信上必加上轻松快乐的谐谑,以及惟那一家三数人所知的私事,办这工作时丁玲自然在旁加以指导与修正的。我们三人笔记从一个专家看来,虽可以一目了然,明白它的差别处,但几人既共同习惯了用钢笔头在洋纸上抄写稿件,简单处草率处却正相近。并且在同样的一种纸张上写上大小相等的字迹,所说的话全是老太太所熟悉的话,另外一方面,又正是那么焦心等着远地消息,因此这信一到,便照所希望的成功了。


    海军学生死讯业已证实的晚上,我们还写了一个飞机快信寄过湖南去,报告一些小学校长所需要的消息。信上那么写着:


    姆妈:得到你的信,你真会疑心。我近来忙得如转磨,冰之来信应当说得很明白,有了些日子不写信回来,难到就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要看那些造谣的报纸,不必相信那些报纸上的传说,那是假的。谁来捉我这样一个人呢?除了姆妈只想捉我们回家去陪大乾乾说西湖故事以外,谁也不想捉我,谁也捉不了我。


    小频身体好,一天比一天壮实,将来长大了,恐怕只有回来在辰河作船夫,占据中南门小码头,包送老祖宗来往桃源同西湖。西湖如今还与长江不通船,我明白,我明白,不必姆妈来说我就明白喔!可是二十年后,世界不会同今天一个样子,姆妈不相信么?小频吃得多,我也吃得多。我极想吃腊肉和菌油。家中的廊檐下,这几天太阳很好,一定还悬挂得有一个火腿,一块黄黄的腊肉,留给我回来吃的。姆妈,你等着,事情若不太忙,我会把小频送回来换这块腊肉!


    我想远行,去的地方也许极远,因为……这些事冰之信说得一定很清楚了。不明白的你将来也自然会弄明白,这时我可不告你。我只预备回来时同你下棋。我的围棋近来真进步太多了。我敢打赌,我不会再输给妈了。


    请替我们问大乾乾的好,说这里有三个人很念她,其中一个是乾乾还不曾见过面的,名字叫做小频。小频真是个厉害的小家伙,他那眼睛鼻子全像他那祖母,一个天生的领袖!


    我这信简直写不下去,小家伙古怪得很,只麻烦我,其实他早就应当来麻烦姆妈了!……


    崇轩敬禀


    把信写完事了,我们相对凄然的笑着。


    十天之内写过了三次这样的复信,都不曾为那个小学校所识破。现在海军学生寄给他那岳母的信中,有一部分也就是我们在上海那么情形下写成的东西。


    这些信虽遮掩了海军学生的死耗,安顿了那外祖母的焦急,却更引起了那个外祖母一见外孙的希望。这边去信时,还同时把为时稍前三人所照相片附去,那方面便来信说,再不把小孩送来,自己一到四月,尤论如何也要过上海来了。


    得到这信时丁玲真着了急,不知道应当怎么办。那时她恰好得徐志摩</a>先生帮忙,为向中华书局卖了一本书,得了一点钱,又从邵洵美借了一笔钱,我又从朋友王际真先生(沈从文</a>的朋友,经徐志摩介绍相识,此时正留学美国。——编者)处收到了一笔钱,因此商量着,为图一劳永逸计,不如就冒一次大险,两人把小孩送回家乡,让这小孤雏折磨那老年的外祖母去。算算所有的钱作路费还不很够用,仍然把这件事决定了。


    她看得很明白;一到了家中,母亲不见海军学生回来,必再三询问。女儿既回来了,又必不许她即刻就走。故几人就预先约好,若问及海军学生时,就说因为担心长江方面行动不大方便,方托我送母子回来。关于丁玲久住本地不方便处,无从说明,便预先拟好电报三通,写就快信七封,措辞皆肖海军学生口吻,在我们动县以后,嘱(我九妹)(沈从文之妹沈岳萌。初版本写作“朋友”,依连载文本改。——编者)代为按照秩序拍发。第一电报告我们动身的时日,第二电祝贺我们到家的快乐,第三电催促丁玲赶快回申。各信意思则大略相同,在催促丁玲回申的信上,且带一点儿小孩子放肆而快乐的埋怨,那么说着:


    姆妈,莫太自私,把女儿留下,快放冰之来上海同我玩几天,我们一别必需三两年方能见面!我走后她回来陪姆妈的日子长。你再不放她出来,我真的不高兴了!……


    极可怜的事,便是我们回到她的家中,进了大门,在天井中一见着那白发盈头的老太太时,她什么话不说,只是咧着嘴痴笑。把那个我们安排好了动身以后方拍发的电报,同两封飞机快信,递给我们看,把小孩抱在手中晃着说着:“世界上真只有你那爸爸急性,人还不回来,就电呀信呀催促妈妈回去,真是个急性的人!”我们也只有装成很快乐的神气,


    来阅看我们自己起草的电信,把电信看完后,也随着说,“真真性急得可笑!”让她方好把话继续说下去。


    还未动身时,长江中部的武汉,因为我极熟习,还不怎么担心。最怕的是到了家乡附近,有人认得我们,谈起话来倒极麻烦,我们从上海坐船四天方达汉口,由汉口搭小火轮,从干涸成一片平地的洞庭湖通过,又走了五天,方到达目的地。在小火轮上时,我们方明白我们所担心的事近于杞忧,她离开了那地方将五年,我却已有整十年不见那地方,轮船上的肮脏如昔。轮船的人已完全不同了。抵常德县城时,那些河岸边的灰色圆油池,搁在河滩上的旧船只,浮在河面上的木簰竹簰,浮泛或停泊的明黄色小艇,一切尚如往年我由乡下军队中走出经过这里时所见的光景。但我却已不能找寻一张相熟的面孔,任何人也似乎不能认识我了。


    在丁玲家乡那个水码头边,我们一点点简单行李,从离船到进城,总计不到一百步远近,便受当地驻防兵士施行过六次严密的检查(先还以为他们防匪防共那么办事认真,后来知道他们所注意的,还只是烟土同吗啡,以及私行贩运的军械)。


    当最后一次的检查过后,我们坐了硬胶皮轮子的人力车,在泥泞载道的街上走着时,各人皆充满了不可言语的感情。她把小孩用一条小小的白绒毯裹好,搂在怀中。自己却穿了一件为她母亲所欢喜的灰色棉袍。我的车子原在前面一点,回头来看她时,她仿佛很镇静的样子,且告我还应转几个弯,就可以到她的家中。


    我们大约走了十分钟,车子便停顿到一个僻巷里黑色大门前面了,下车时,两人站在那门边,过了一会还不敢拍门。我担心一见到那老太太,丁玲若不能自持,事情就一准弄糟。同时又担心那老太太业已知道详细情形,一见到这孤儿寡母,大声一哭,我们费力筹划的一切,也就等于完全白费了。假若事情一戳穿,我们是不是还能很安全的离开这地方,这真成为问题。


    但当她一手把小孩搂在胸上,一手去拍打家中那扇大门时,平日每遇最困难时就在脸上现出的那温和微笑,还依然在她的脸上。门开后,那开门的小丫头,认明白了回来的是她,便向里边嚷着跑去。我们于是在那进身极深的房子第二个天井前,见着了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年人。


    她手中握着先我们而到的电报同信函,快乐得同个小孩子一样,只是憨笑。先从丁玲手中轻轻甩去了小孩头上那毯子一角,见小孩正醒着(小孩因为骤然见了光明,即刻做出嘻笑懂事的样子)。那老太太快乐得手足只是发抖,便把手中的电信塞到我手中,把小孩接过手来搂在胸前,又埋怨又愉快同小孩子来说海军学生种种的性急处。


    感谢天,并不多久,小孩子居然已躺到了那外祖母早已预备妥当的木摇床里去。我们把电信也居然看过一次,且听那老太太说了不少的话语,第一道难关显然已支持过去了。于是我们在堂屋里一个小方桌旁,用第一次早餐,吃那老太太手制的腊肉同菌油,一面吃一面受那老太太的种种考问。我们在一种从容不迫的情形中,又通过第二道难关。第三次是晚上,那老太太同丁玲睡在那架大木床上,我睡在她后面房里,担了一分心,深怕那女作家不能节制自己,半夜里呜咽起来,一切安排就完全白做了。但天明以后却听不着什么声息,我便明白第三次难关居然又被我们对付过去了。


    这老太太实在太老了,为儿女们挣扎已耗尽了全部精力与一点点积蓄。我们认为她不应当为儿女们遭遇再加上一分折磨,便不能不竭力把真实处隐藏起来,各扮成极其高兴的神气,在那老太太家中住了三天。


    这三天中,丁玲为了娱悦那个老年人起见,极力学做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每天穿了她母亲所欢喜的衣服,把头发分开如中学生样子。吃饭时必逼迫我同那老太太干杯,又故意要吃种种家乡风味的菜蔬。吃饭前,且要我一同跟过厨房去,看那老太太炒莱。又用别的方法来哄着那个老年人,且故意生点小气,使老年人越麻烦也越觉得高兴。


    在这几个日子里,我们不便说离开她,却自有从上海陆续发出的函电,迫促我们非走不可。那些信照例写得十分得法,伊然如平时海军学生对于这老太太的态度,顽皮处同焦躁处揉成一片,使那老太太想把我们挽留也无从措词。


    小孩子每日所吃的奶粉,平时由丁玲自己料理,到船上她的精神支持不来时,我就帮同照料。到了家中之后,这老太太便无论如何不许旁人再来动手,一切皆得由她排调。冲洗瓶子,舀取奶粉,测验温度,莫不自己争着来作。半夜里小孩子有小小不舒服处哭醒了时,就赶忙穿衣服起来,抱了小孩在那宽阔房中打转。房中既异常宽阔,这老太太常很忘形似的,把小孩于摇簸安睡后,还只是在房中转着,口中哼哼卿卿着。小孩子一哭丁玲必然也醒了,但想起床时,老太太却亲昵的叱着不许起床。眼见着这老年人那么慈爱,那么精神猕满的抱了小孩子不放手,却不明白上海方面的事实,丁玲自然非常伤心。但为了当时的安排稍不小心,不止所有计划成为白费。并且一为亲友方面知道,就会发生更严重的结局,故任何情形下我们总扮成快乐神气,不扫那老太太的兴。三天以后我们离开老太太回上海时,在船上我问她在家中是不是哭过。她说:“我看见我妈抱了小孩子,只是在房中打圈子,口中还唱着哼着,且亲昵的骂频‘忘恩负义,记不着我的好处,不回来看看,且不让小妈妈多在家中住一阵。’我好些回数真想大哭。”


    “但你并不哭出声来。”


    “我若哭出声来,什么事都弄不好了。我想哭,我不敢呜咽就用牙齿咬定被角。三夜那么过去,她一点也不知道!”我们一切的安排,原本就正是不让老年人知道那一家所遭遇的真实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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