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3个月前 作者: 胡适
    复柳无忌


    无忌先生:


    示悉。近来多病,最近又须出门一次,匆匆读大作一过,略有鄙见,即写在大稿上,乞恕之。


    我多年不弄中国文学史了,此次胡乱写出一点意见,定多不妥,只因尊意不可却,故略供参考而已。中国的短篇小说(唐之传奇,宋以后的话本)实值得特别一提。李田意兄收集此类材料甚多,可以看看他的《三言》《二拍》等等,此乃是《今古奇观</a>》的来源。


    长篇小说之中,《三国志</a>》似不足与《水浒》并提。中国小说可分两大类:一是stories of long evolution,如《水浒》《西游》等;一是创作的小说,如《儒林外史</a>》《红楼梦</a>》等。


    匆匆敬祝


    双安


    胡适</a>敬上 一九五七,十一,三夜


    复苏雪林


    雪林女士:


    谢谢你五月五日的信,和寄赠的《棘心》、《天马集》、《昆仑之谜》、《玉溪诗谜》四部书。


    承问及小儿思杜的消息,至感。我猜想这个去年八月自杀的消息是一种有恶意的谣言,故意在“五四”的前夕放出。我在今年一月间尚得友人间接传出思杜被送东北的消息,故我不信此谣言,当日即用长途电话告知内人,叫他不要轻信此消息。


    毛神父似未曾有机会把《棘心》交给我。


    我今天匆匆翻看这书。在九十、九四页上看见你追念“五四”的“理性女神”的文字。我同情你的看法,但我(觉得)“五四”本身含有不少的反理智成分,所以“不少五四时代过来人”终不免走上反理智的路上去,终不免被人牵着鼻子走。


    你的《天马集》等,我还没有时间细读。(我一定要读你这本书),只想起了一件事,在美京的顾季高先生(名翊群)在今年三月尾来纽约看我,带了一部书稿来要我看。那书稿是讨论李义山的“诗谜”的,他引用了你的“李义山恋爱事迹考”和冯浩等人的议论。我那时因为行色匆匆,又因为我平日不喜欢义山的诗。所以不曾细看顾君的书稿。他是一位有地位的经济学者,出于一个旧学有渊源的家庭,晚年(约有六十岁了)对义山的诗发生兴趣,居然写成一部书。我对他说,我们作历史考证的人,不可不知道考证的方法有个限度,这个限度就是“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有三分证据,不可说四分话。”我指出他书稿里所举义山的诗谜,往往一首诗可以有三四种不同的说法(包括雪林的说法),而没有一种说法是有两三分证据的。我那天书桌上正摊着一本《朱子语类</a>》,我翻出一条指给顾君看。朱子大意是说,往往“前圣”说的话,虽有“后圣”,他未必能全懂;何况千年后的我们?朱子此言是很平允的,很有经验的,很可以使我们发深省的。……


    适 之 四七,五,十二


    答某先生


    〇〇先生:


    我从来没有好好的学写字,十几岁时,我曾临写颜鲁公,也曾临写褚河南,也曾临写苏东坡</a>。无论临写谁,我总学不像,当时中国公学有一位会写字做诗的安徽同学汤保民先生(昭)曾说:“适之样样事都聪明,就是写字真笨!”


    我十九岁出国留学,更没有学写字的工夫了。民国六年回国教书,到现在四十多年了。这四十多年里,我写了三四百万字的稿子,或是讲义,或是文稿,我只有一条自律的规则,就是:不写一个潦草的字,不要叫排字工人排错。


    但在过去四五十年里,我没有费一天工夫去学写字。所以我自己知道我不会写字,更不配给别人写字。


    承先生的好意,要我写字。我写这封信,请先生原谅,请先生恕我不写了。原纸奉还,敬祝先生健康。


    胡适敬上 十二月十三日


    复潘悫


    君实先生:


    谢谢你送我《钟表浅说》一本,我读了很感兴趣,还增加了不少知识。


    你在钟表小史里提到《红楼梦》里提及钟表的地方,我可以给你加一条“脂砚斋评本”的小考据。五十二回(你已提到了此一回)写晴雯补裘完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脂砚斋本有小注云:


    据四下乃寅正初刻。寅此样“写”法,避讳也。


    曹雪芹</a>是曹寅</a>的孙子</a>,所以说“避讳”。(此条是依据徐星署藏的八十回本。)


    听说你的病已大有进步,今天看见你的题字,我很高兴。我此时不敢来看你,怕劳动你。匆匆草短信道谢,并祝多多保重。


    胡适敬上 四七,十二,二十日


    复徐文珊


    文珊先生:


    谢谢你十二月十七日的信,更谢谢你寄赠的校点的《原抄本日知录</a>》!


    这个本子的底本,诚如黄季刚先生说的,当是“自原本移写”的抄本。季刚先生的校记,我已读了,其中“素夷狄行乎夷狄”一条,“胡服”一条,固是极可宝贵的补亡原料,就是避明帝讳诸条,也可以使我们明了当日遗民志士的心理。


    你校点这部大书,功力浩大而精细,真可以对得住张溥</a>泉先生和崔震华女士表彰亭林原稿真面目的苦心了,佩服佩服!


    敬此道谢,并祝


    新年百福。


    胡适敬上 四七,十二,二十二


    复杨云萍


    云萍先生:


    前日在山上畅谈,甚慰。


    谢谢你的信和大作五篇。


    《郑成功</a>焚儒服考》一篇,我最感兴趣。你考定这个传说只有郑亦邹的一个来源,证据很充足考定梨洲遗著中《郑成功传》不是梨洲的著作,又考证谢国桢的错误,都很好。你指出郑成功在遁入海之前已统过兵,并非“未尝一日与兵枋”,是很有力的反证;其余四篇,也都拜读了。多谢多谢。


    胡适敬上 四八,一,八


    致李霖灿


    霖灿先生:


    今夜偶看《大陆杂志》十七卷第十二期,看见你说明梅清《奇松图册》的短文,我觉得他题诗的末句“异常见风流”五字的平仄不调,我翻看封面原照片,乃是“毕韦见风流”,你认错了两个字。毕是毕宏,韦是韦偃,都是唐朝画松的画家。杜甫</a>诗:“天下几人画古松?毕宏已老韦偃少……”即是此两人,你看是吗?


    胡 适 四八,一,十二夜


    致唐富言等


    先生:


    中国刊物常有请名人题词的习惯。我个人向来不赞成这种题词,所以我很少很少答应各处题词的请求。现在我很诚恳的报告先生,我已决定谢绝一切的题词的请求了,千万请原谅。


    (二月五日)


    复吴祖坪、王绍桢


    祖坪、绍桢先生:


    承示“因有关母校辅仁大学</a>在台复校事宜”,两位先生要求和我谈谈。关于这件事,我有两点要报告你们和辅大校友:


    (一)我是民国十八年被推为校董的,三十年来,除校董会成立会之外,学校没有召开过一次会。天下没有这样三十年没有开过一次会而还可以自居校董的校董。


    (二)我觉得台湾现在大学已太多了,所以不赞成再添设大学,我是北大的校长,但我从不主张北大复校。我是中国公学的校友,但我也从不主张中公复校。


    这两点都应该让诸位知道的。诸位要和我谈的事,恐怕我没有什么好意见可以贡献给诸位,千万请原谅。


    胡 适 四八,一,廿一


    复某君


    某某先生:


    前天面谈,我说了不少不中听的话,请你恕罪。


    先生的《旅台吟草》一本现在托许先生奉还,先生的诗,我已匆匆看过。先生作的全是旧诗,先生一定知道我是很不赞成这种诗的,所以不配题什么话,千万请原谅。


    胡 适 四八,一,廿七


    复韩石泉


    石泉先生:


    去年承赠大作《六十回忆录》我当时匆匆不曾读,到今年才得细读。这部《回忆录》,是台湾光复后仅见的一本自传,其中不但有先生一生立身行己的纪录,还有六十年来的重要史料。先生提倡自传的风气,我十分佩服。我很盼望将来有许多台湾朋友,如蔡培火先生,如黄朝琴先生等,都有继续仿效先生的《回忆录》,有更多更详细的自传文字出来,使我们更明白当年“日治时代”的爱国运动、自治运动的真实情形,或使我们更明白当年“东港事件”“二二八事件”等等的真实情形。我相信,这种自传式资料的出现必定可以增加我们整个民族的了解与亲爱,不但是给将来史家添一批史料而已。


    承寄示令郎良诚世兄照的相片,多谢多谢。并乞转谢令郎。


    《回忆录》一二一页提到“朱子家训</a>”所引乃是明末清初的朱柏庐“治家格言</a>”,他是苏州昆山人,名用纯,字致一,自号柏庐。他的“治家格言”往往被人误传为“朱子家训”,其实朱子并没有留下这种家训。


    匆匆敬谢先生赠书的好意,并祝平安。


    胡 适 四八,二,十七


    复桂裕


    公绰先生:


    承赠大作《访美杂记》,多谢多谢。


    你这本游记,写美国的司法制度各方面特别详细,我看了得益不少。第五章列举“法官的待遇”,更足以供我国人反省。我盼望此书在台湾能有许多人买读。


    书中记与令师吴德生先生“雪夜长谭”,其论法律一段(页六七——七八)很有趣味。你用“行路规则”作例证,我也常用这例证。我在纽约有一晚雇Taxi回家,车走中央公园,时已半夜寂无行人,也无车辆,而司机每遇红灯必停车,我私叹,此真道学家所谓“慎独”的工夫。必须人人养成了这种守法的习惯,才有法治可说。


    匆匆敬请大安


    胡适敬上 四八,二,廿八


    致吴相湘


    相湘兄:


    袁克定的跋语,去年就写了,许久没有写好。今夜涂改一遍把草稿寄给你,请你看看。如可用,就请你留下罢。


    王云五先生记得芾煌的事颇多,他也知道芾煌游说袁家父子的事。我请他多作一点回想,便中你可以找他谈谈。(我已对他说你发现袁克定的信了。他很愿意见你。)


    你评论罗尔纲的话最中肯,我常对他说,不苟且的习惯,是时常需要自觉的监督的。稍一松懈,就会出漏洞了。


    我因此回想,古人说“离群索居”之害,不是没有道理的。我当年早看出尔纲的天资不太高,需要朋友督责,所以我总想管住他一点,其实我太忙,没有功夫监督他,试看他的《太平天国史纲》里就已经收了我责怪他的“明人好名,清人务利”的议论了。


    我因此又想起,陈独秀</a>若不脱离北大,若不因偶然的事永离北京,他后来的思想可能不会走上共产党的路上去,而中国思想与政治的演变也可能完全大不相同。


    鲁迅</a>也是如此。他若不离开北京,可能不会演变到后来那样子,我看他一九三五年给胡风的信,很感觉他晚年很痛苦,但已无法子解放自己了。


    胡 适 四八,三,四夜


    半副刊单行本送上一册,乞指正。


    致陈诚、王云五


    辞修、云五两位先生赐鉴:


    本年二月尾,警备总司令部将本市启明书局董事沈志明</a>及其妻应文婵(书局经理)传去,当即拘押,并当面交他们“警备总司令部起诉书”,主文为“右被告因叛乱案件,业经侦查终结,认应提起公诉”。


    沈志明、应文婵二人已拘押十二日之久,尚未释放,亦不许其家属探问;他们的律师曾向该部呈请调阅案卷,至今亦未得覆。


    云五先生和我皆曾看见起诉书副本,其中所举“犯罪事实”有二项:一为三十九年二月香港出版之斯诺《长征二万五千里》(又名《中国之红星?》)译本,印有香港启明书局发行字样,应由台湾启明书局沈志明负责。二为四十七年一月台湾启明书局出版之冯沅君《中国文学史》,其中之第二十讲(最末三页)内容“渲染自由主义文学,歌颂共产文学”。


    鄙意以为民国三十九年香港出版的斯诺(Snow)书译本,事在近十年之前,岂可归罪于远在台北的启明书局经理人夫妇?至于冯沅君(冯友兰</a>之妹,陆侃如之妻)之书乃是二十年前在安徽大学的讲义,全书很平凡,只在最末三页提到“无产阶级的文学”,此不过是二十年前的文人学当时的“时髦风气”,何必在今日认为“叛乱”罪的证据?沈志明夫妇为贪图省钱,即将原书影</a>印,未及看出此最末三页的谬论,事后于去年一月十日即发现此三页之不当,即停止门市部发售,并全部收回本市代售之书,并通知外埠寄回,他们至多不过有一时疏忽失察之咎,若即加以“叛乱”的罪名,似乎太严重了罢?


    顷查云五先生主持之“总统府临时行政改革委员会总报告”,其六十九案即是“切实保障人权案”,其中“办法第二项即关于司法机关与军法机关审判权之划分”,其三项“人身自由之保障”,即特别注重宪法第八条之规定,“于二十四小时内将逮捕人移送法院”等等。


    书籍的事,鄙意似不应由军法机关扩大到“叛乱”的大罪名。沈志明夫妇有家在台北,有店业在台北,怕他们逃到那儿去?何以拘禁至十余日之久,不许家属探问,不交保释放候讯?


    我认识沈志明夫妇多年,深知他们决不是犯“叛乱”罪的人。我也是追随两公制定宪法第八条的一个人。所以我把这件事在百忙之中写成简单报告,提供两公的注意,千万请两公恕我爱管闲事的罪过。


    匆匆敬祝


    大安


    胡适敬上 四八,三,十一日下午


    起诉书中有“渲染自由主义文学”一语,试问“渲染自由主义文学”何以构成“叛乱”罪名?此系根据那一条法令?我举此一例,可见书籍之事,文艺之事,都不应由军法机关管理。


    胡 适。


    致程沧波


    沧波先生:


    谢谢你十一月廿一日的信。


    《李斯</a>传》“吾方燕私”,《韩诗外传</a>》孟母责子“汝往燕私之处,入户不有声”,确有点合乎Privacy的字典意义,尤其是孟母说的“燕私之处”一语。


    但《牛津字典》引Emerson "To guard independence and privacy of their homes"一例,则“燕私”“燕息”,似仍不能达其意。(此语中的homes一字也就不易翻译。)“要保障他们的家的独立与燕私”,似不成话。


    老兄试译此句,有何妙法?“No more privacy in the homes”,又如何译法?


    老兄要到汉人文字里去寻例,可见privacy这个concept久已不存在了。此字的难译,正是因为我们的生活习惯里就没有这个观念。


    “幽独”似近一点,但也不是平常人生活习惯里的一个平常观念。


    说了半天,还没有解答原来的问题,请老兄再想想如何?


    敬祝


    大安


    弟适敬上 四七,十一,廿二夜


    沧波先生:


    这封信是去年十一月廿二夜写的。我本想留一两天,看看有没有新意思。不料一搁就是三个半月,千万请恕罪。


    我现在想,你引的《李斯传》与《韩诗外传》孟母语两例确是切当。但在西方人的生活里,如《牛津字典》所举,这个字似侧重“being withdrawn from the society ofothers”“avoidance of publicity”,即“不受侵扰”,“不受别人打扰”的意思特别着重。故“To guard the independence and privacy of their homes”似可以译作“保障他们家庭独立与不受侵扰”。


    我前函说的“我们的生活习惯里就没有这个概念”,我现在觉得也不对。中国人常说的“清闲”“清福”,其中“清”字似含有“冷清清的”“没有人打扰”的意思。古语“燕私”的“私”字,也侧重“单独”“没有外人打扰”。《论语</a>》“退而省其私”,孔注“察其退还与二三子说释道义”《正义》“言回既退还而省察其在私室与二三子……”。朱注“私谓燕居独处,非进见请问之时”。此即“私语”“私情”之私,同是“没有人打扰”。而“子之燕居”,朱注“燕居谓闲暇无事之时”。故“燕私”之“私”字,与“清闲”的“清”字,都侧重“单独”;而古语之“燕”与近世语之“闲”,则是闲暇休息之意。“夜半无人私语时”,单用“私”字,又加“无人”,才是privacy了。


    总说起来,西文的privacy若单指其seclusion之义,可译为“独居”“独处”,即“退而省其私”之私。若侧重其消极意义“being withdrawn from the society of others”,则似须用“无人打扰”,“不受侵扰”一类字样,如说“there is no privacy in the homes”,似须译作“私人的家庭已没有不受外人侵扰的清福了”?这类罗嗦的翻译,老兄一定要大笑了。拉杂写出,请老兄指教。


    弟胡适 四八,三,十三夜


    复郑清茂


    清茂先生:


    五月十八日的来信和你译的《挽歌》一书,都已收到。多谢多谢。


    《挽歌》我还没有读完,但我读了你的序文,已知道你对于日本现代文学有很深刻的兴趣,我很佩服。我读完《挽歌》之后,如有什么意见,我一定写出来寄给你。我读序文,颇觉得序中用“自贻伊戚”、“红杏出墙”、“戴绿帽子”一类的“套语”太多,鄙意认为能避免最好。


    屈翼鹏先生托你把《禅宗研究史》和《中国的社会与宗教》两书中的一部分译成中文,你要等六月底毕业后才有空整理。我七月初出国,九月里回来,请你在这个夏天有空时整理好了。


    你已把日人吉川幸次郎的《元杂剧研究》一书译成中文,我很高兴。因为吉川教授是我一向认识的朋友,此书确是值得翻译的。你如愿意把这部译稿给艺文印书馆或商务印书馆出版,请你给我一封复信,我可以替你介绍艺文的严一萍先生,或商务的赵叔诚先生。


    胡 适 四八,五,廿三


    复杨力行


    力行先生:


    谢谢你六月二日的信。


    我的狂言,你不但没有生气,还向我道谢,我很佩服你的雅量。这种虚心是治学的基本条件,我很诚恳的给你道贺。


    卫挺生先生是我的老朋友,我也曾收到他送我的两本书。但我对于这个问题向来没有研究,所以从没有敢发表意见,因为日本古代史里就会有很多不可信赖的神话,近几十年里这种神话很多的古史</a>又得到了政治与宗教的保障,所以近代日本学人的谨严史学方法似乎没有自由的充分应用到那个领域里去。神武天皇本身的有无,谁都不能知道,传说的徐福故事里有多少可靠的成分,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又何从批判神武天皇是不是徐福的问题呢?


    敬谢你的好意,并祝平安。


    胡适敬上 四八,六,四


    致王云五


    云五先生:


    承先生送我一部《历代纪事年表</a>》,共四十册,还有木梓箱,真是很贵重的礼物,很有用的参考书,十分感谢!


    华国小序提到辟园居士是“兰溪刘治襄,壬寅领乡荐,联捷成进士,入词垣。”我偶检房兆楹夫妇的《清朝进士题名碑录引得》,并无刘治襄,只有刘焜,浙江兰溪人,光绪廿九年癸卯(一九〇三)二甲七十名进士,选入翰林。治襄是刘焜的表字。


    因为先生热心表彰此书,故检查辟园居士的官名奉告,以表谢意。


    敬此道谢,并祝


    先生府上都平安。


    适敬上 四八,六,十夜


    复苏雪林


    雪林:


    连得你三封信,使我十分不安。


    我一定依你的话,不把我的信给别人看,请你放心。


    你读过王静安先生的《殷卜辞中所见先王先公考》的《王亥》、《王恒》两篇吗?你读过《傅孟真全集》里的《史料论略》(中篇丁,页二——七)讨论这两篇的文字吗?静安先生两篇皆与《天问》有关,其方法最谨严,故值得重读。


    祝你平安。


    适 之 四八,六,十九夜


    考证的工作,方法是第一要件,说话的分寸也是一件重要的事,我常劝朋友,“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有五分证据,不可说六分话。”前信说的,大旨似不过如此,你不必多疑。


    适 之


    复罗锦堂


    锦堂先生:


    谢谢你六月十二日的信。


    前几月你送给我的《中国散曲史》及《历代图书板本志》两书,一直没给你回信道谢,十分抱歉。


    我从前曾注意到元明小曲,也曾收集一些材料,但我收集的材料都丢在北平了,现在身旁一无所有。


    你在《大陆杂志》上最近发表的《论带过曲与集曲》一文,我也看了。我是门外汉,但我大体上赞成你的意思。


    郑清茂君译的吉川幸次郎的《元杂剧研究》已得严一萍先生的帮忙可以付印,我们都很高兴。


    胡 适 四八,六,廿三


    复拙哉


    拙哉先生:


    六月廿二日的信收到了。


    道士的书,百分之九十九是伪作。《仙佛合宗》书中说</a>“邱祖作《西游记</a>》以明心曰心猿”,正足以证此书是伪作。


    小说《西游记》与邱处机</a>《西游记》是两部书,完全无关。我在民国十二年有“西游记考证”一文,开始就说:


    《西游记》不是元朝的长春真人邱处机作的。元太祖</a>西征时,曾遣使召邱处机赴军中,处机应命前去,经过一万余里,走了四年,始到军前,当时有一个李志常</a>记载邱处机西行的经历,做成《西游记》二卷。此书乃是一部地理学上的重要材料,并非小说。


    “西游记考证”现在收入《胡适文存》第二集里。先生如要研究明代吴承恩</a>著的小说《西游记》,请你看看这篇“西游记考证”。


    胡 适 四八,六,廿六


    复彭君


    某某先生:


    谢谢你十月十二日的信,更谢谢你寄的七首诗。


    大概是因为你信封上写错了地址,所以我今天才收到。(以后请写“台北、南港、中央研究院。”)你说:


    我以为新诗应该用最普通的词句,来直接抒写感情,扔去五光十色的联想,使每句诗读来都是口语,然后使这些口语结合成整体,乞灵(此二字不太好,不如说“归结”?)于含蓄。


    这几句话,我大致都很赞同。(“然后使”三字也有语病,似不如删去?)如果你能依照这几句话去做诗,我相信你的成绩一定是很好。


    我在民国廿五年(一九三六)曾说:我做诗的戒约至少有这几条:


    第一,说话要明白清楚。……


    第二,用材料要有剪裁。消极的说,这就是要删除一切浮词凑句;积极的说,这就是要抓住最扼要最精采的材料,用最简练的字句表现出来。……


    第三,意境要平实。……在诗的各种意境之中,我自己总觉得“平实”、“含蓄”、“淡远”的境界最禁得起咀嚼欣赏的。……


    我的戒约和你的新诗见解似乎颇相接近,所以我很赞同你的看法。


    你说“诗真是很难写的”。这一句话也是从经验里得来的真实话,我已多年不写诗了。


    你的七首诗,我觉得《泪》最好。


    《病》也好,但下半首有毛病,“心脏”与“心”不同,“心脏”是“在这儿”,那“在我的遥远的故乡的”是你的“心”。


    《相会》的语言是很干净的口语,但意境远不够“含蓄”。你说是吗?


    《兰花之献》原是两首诗,读者误作一首,这三节说那青年“从此哑默无言”了,怎么下面又说了?何妨试删去两个子题,又删去第三段,试把两首并作一首,似乎别有风味。那就不会引起误会了。


    我感谢你寄诗的好意,忍不住轻易批评你的作品,千万请你恕我狂妄。


    胡 适 四八,十,廿五夜


    致赵元任


    元任:


    昨天时逢来看我,我才想起前天是你的生日,敬补祝大寿!


    一年前的Nov.1,你们送我行,几乎闯下大祸,害你们两人都受伤,我现在回想起来,心里还感觉不安。


    我给时逢写的信,有一份给他看了,请他转给你看。


    我还没有收到Miller的回信。


    前几天我寄了一本小说《旋风》,给韵卿消遣,这部小说很值得看看。


    听说你明年夏天“退休”了,羡慕之至!我很诚恳的劝你退休之后回到南港来住,把史语所的语言学组光大起来,训练出几个后起的人来,我们还可以多多见面,大家高兴高兴!


    我们在南港兴造四座“学人住宅”,明年(误作“天”)夏天可以完成。其中一座是留给你们住的。


    “交友以自大其身,造(误作‘求’)士以求此身之不朽”,这是李恕谷(塨)的名言,我曾读了大感动。这是“收徒弟”的哲学!


    三小姐生产了没有?是男是女?


    适 之一九五九,十一,五


    (在台大医院作检查,住一宿,检查结果很好。)


    复何勇仁


    勇仁先生:


    谢谢先生十一月十六日的信,谢谢寄来的《胡适的为学与做人》一篇文字,又蒙赐寄照片和资料。尊文推奖过当,读了很惭愧惶恐!


    这篇文章,依据《四十自述》,在幼年事实方面没有大错误,但有三点可以奉告:


    (一)光绪十七年是西历一八九一,不是一八八七。


    (二)欧阳予倩不过是当时认识的朋友,并不是我的同学。


    (三)我跟了先三兄到上海,我自己进梅溪学校,我进学校几个礼拜之后,他就病死了。今说“他才跟三兄到上海梅溪学堂读书”,这就好像说我跟三兄同进一个学堂了。


    先生要精选二十件名画到中央研究院来展览,并招待院中同人,我特别感谢你的好意。只是院中没有可以展览的地方,而且离台北市太远。台北市到南港来的人,如果没有汽车的话,一定要坐火车或公路车先到南港镇,再换三轮车,实在太不方便了。我希望先生能在台北挑一个中心的展览地点。何时展览,希望先生通知我,那时我一定去看。


    胡 适 四八,十一,十七


    复陈


    陈 先生:


    谢谢你十六日的信。


    《吴承恩诗文集》的“叙例”使我很感兴趣。因为这位编辑刘修业是我的朋友,是王重民先生的夫人。看此“叙例”可见她还健在,所以我很感谢你寄示此件。此件今寄还。


    此书我当设法在香港买一本,可以让故宫博物院的朋友用刻本校勘一遍。


    何时重来台北,甚盼你来看看南港。


    敬祝平安


    胡 适 四八,十一,二十


    致周法高


    法高兄:


    采稆的小记一条,承你指出《颜氏家训</a>》附录一条;及《札朴》所引四条,我很高兴。(《家训》一条,去年我已记出,今年遍觅不得。)


    胡颂平兄今天又检出《通鉴》一条,我请他抄一份送给你。颜之推</a>自注“我师采穭失火,烧宫殿荡尽”,与《梁书</a>》“王僧辩传”所记是一事。“僧辩传”原文是:


    僧辩令众将入据台城。其夜军人采稆,失火,烧太极殿及东西堂等,时军人卤掠京邑,剥剔士庶,民为执缚者,袒衣不免,尽驱逼居民以求购赎。自石头至于东城,缘淮,号叫之声震响京邑,于是百姓失望。


    若采稆、采穭,只是采撷田野中不布种而自生之谷物,何以军人采稆而致“火烧宫而累月”呢?


    故知六朝常语之“采稆”确有“出门找机会发点意外之财”的意思。军人入宫殿大搜括,大抢掠,也是“采稆”!“建康宫殿之火烧累月”,与圆明园之烧为瓦砾,都是“采稆”的结果呵!


    此函请兄与槃庵、万里诸兄一阅。


    适 之 四八,十一,卅


    致刘宗怡


    宗怡大嫂:


    吉忱曾标点我收藏的《罗壮勇公年谱》两册,本拟付印,因战事发生,此书未付印。


    我记不得吉忱标点本是否还我了,你记得此事吗?你记吉忱遗稿之中有一部标点的《罗壮勇公年谱》吗?


    那是乾隆</a></a>末期到嘉庆年间打白莲教匪大将军罗思举的自传,文字很近于白话,是一部值得读的自传。今天有人问起此书,所以我写此信问问你。敬祝你新年平安。


    适 之 四九,一,十二夜


    复梅贻琦


    月涵兄:


    收到大札,知道上月此间全体大专院校校长集会,决定拟组织“孔孟学会”,并承邀“担任发起人之一”。


    我在四十多年前,就提倡思想自由,思想平等,就希望打破任何一个学派独尊的传统。我现在老了,不能改变四十多年的思想习惯。所以不能担任“孔孟学会”发起人之一。千万请老兄原谅。


    弟胡适敬上 四九,一,廿九


    复张圣述


    圣述先生:


    谢谢你一月三十日的长函,并谢谢附件。


    这两天很忙,要赶成一篇长文,故不能详答尊函。


    先抄寄蒉斋公集中“致吴清卿书”一通,此中胡铁华即是先父,名传。又章琴生编修洪钧也是安徽绩溪人,你看此书就可以知道“致安固侄”书中的章琴生是谁了。


    《涧于日记》中记“蒉斋公在宜化谪所时,收到胡铁华从远道寄银二百两,”那也是先父。《涧于日记》此时不在手边,只记得大意如此。


    先父自作《年谱》,是自传中最难得的好作品,其中记他进谒蒉斋先生一段最详。先父与吴清卿的关系——十多年的师生关系——起于蒉斋公这一封介绍信,故我珍重此信,抄给你看,要你知道我们两家的世谊不止于远伯先生与在君先生和我的友谊而已。


    先父《年谱》只记到他四十一年,尚缺十四年,我总想补作。现在想先付印,加上他的日记,可以成一部自传了。


    百忙中草此,敬谢厚成,并祝新年百福。


    胡适敬上 四九,二,二夜


    复张圣述


    圣述先生:


    谢谢你的信。


    顷从历史语言研究所借出《涧于日记》,其《出塞日记》(光绪十一年乙酉一八八五),记四月初一宿宣化,初二日至张家口,初五日派头台效力(察罕托落梅)初六日报出口到台。……二十二日……见邸报军台恩诏,兵部奏,奉谕佩纶军务获咎,毋庸查办。


    五月十三日记:


    胡守三寄百金来,作书却之,交琴生。(十一页)此可改正我前函记忆之错误。


    大概当时蒉斋先生最遭谗忌的时候,不但已“发往军台效力”了,还有人要“查办”他,要置他于死地。先君那年在吉林暑五常厅抚民同知,兼理儒学,是一个“芝麻大”的小官,独寄百金到口外,故蒉斋先生特于日记内记此一事,可惜他的信不存了。(史语所中无《涧于集》,前函抄存的荐书,是北平贵族人在三十年前抄示的。)


    我很惭愧,我自己的“自述”只写了《四十自述》,以后仅有《逼上梁山》一章(附在台北版《四十自述》之后),以后就没有写下去了。民国廿八年(一九三九)印行《藏晖室札记》,卅六年(一九四七)改由商务印书馆出版,题作《胡适留学日记》。这也可以说是自传的一部分,到民国六年(一九一七)归国时为止。这二十多年来,我们都在乱离之中,没有写自传的心情了。


    《丁文江的传记</a>》是在海外写的,居然写成十万字的传记,也颇出我自己的意料之外。


    傅孟真的传记,我也想写,但颇不容易,我也腾不出工夫来。将来也许可以给这个可爱的朋友写一篇“述学</a>”的文字。


    我的日记都留在国外,因为太多,太重,故没有带回来,其中一部分,沦陷在北平,不知下落了。


    先君的《台湾纪录两种》,——日记与禀启——曾由台湾省文献委员会印行。近年我又重编过,把禀启编在每日的日记事后。此本不久可以印行。


    杂拉奉报,敬祝


    平安


    胡适敬上 四九,二,十五


    “先生”之称,还是用了,只是为了方便而已,千万勿罪。


    复王世杰


    雪艇兄:


    尊藏《乾嘉闻人书翰》一册,我已看过,很感兴趣。其中袁枚</a>两札是书记代老人写的,但第二札上方批的廿五字是简斋亲笔。


    此中程鱼门二札似是给朱竹君的,朱珪</a>两封家信,及阮元</a>及曹振镛给“少白十一兄”的信,与鱼门二札,都出于朱竹君家,少白是朱筠的儿子,其名似是锡庚?


    此中李申耆与徐星伯一札使人想像当年学人往来的风范。


    包慎伯一札也可爱,其中“家贫望邻富”一语,甚有趣。


    弟适之 四九,四,三


    复黄应良


    应良先生:


    二月七日和三月十四日的信,都已接到了。


    你要把《新青年》杂志七卷中发表的白话新诗抄出,编为《新诗的开拓者》一书,这些诗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至少可以代表那个时代的尝试精神。因为不是我一个人的诗,我不敢说“允诺”,但我是赞成的。我没有功夫写序文,只能题一个封面附上。


    你要附录“我为什么要作白话诗”(《尝试集</a>》自序),我不反对。《谈新诗》一篇似可不必附录了罢?寄上《新文学运动小史》一册,供你参考。


    胡 适 四九,四,廿七


    复入矢义高


    ……


    以上说明,敦煌出来的证件使我们不能不承认那位死在宝应元年(七六二),年九十三岁的神会</a>确曾做了两首“五更转”,每首五章,总共十章,曲拍完全相同。这就是说,盛唐时期已可依现成的曲拍“填词”的事实了。


    神会最活动的时期是开元天宝时代(七一三——七五四),故我们可以说,开元天宝时代确然已有依现成的曲拍作曲的风气了。


    所以我的新结论是:


    现在我们看敦煌出来的各种佛曲,特别看那流传最广的神会和尚的“五更转”,我们不但可以相信开元天宝时代已有依照当时最流行的曲拍作佛曲的风气,我们并且可以相信那样填词作曲的风气可能比开元天宝还更早,可能是人们歌唱的普通作风,并不限于教坊的乐工,也不限于歌妓舞女,也不限于佛教的和尚尼姑。凡是好听的曲子,凡是许多人爱听爱唱的调子,总有人依照那曲调编造新曲。那就是“填词”了。(胡适“神会和尚语录的第三个写本”,《史语所集刊》外编第四种,页二八以下。)


    我在此文里,也提到各种敦煌本“五更调”或五更转,如:


    (1)五更调艳曲P.2647(刘复《掇琐》二七)


    (2)维摩五更转S.2454


    (3)无相五更转S.6077


    (4)太子五更转P.2483(刘复三六)


    (5)叹五更(罗振玉《零拾》五)


    我也提到了许国霖抄的“五更调”(周字七十)与刘复抄的“南宗赞”(P.2763),与伦敦的S.5529。这一首“五更调”,我也参校写定了。此曲题作“南宗赞”,但思想不近于神会,例如第一更有“行住坐卧常作意”,即与神会的“无念”“莫作意”相反。我暂定此首是“后来的和尚套神会的‘南宗定邪正五更转’做的佛曲”。


    关于这些佛曲,我的结论是:


    我们看了敦煌出来的许多佛曲,我们不能不承认这些宣传佛教的曲子实在没有文学技术,也没有高明的思想内容,所以他们都没有文学的价值。他们的宣传作用似乎是音乐的成分比文学的成分占的多,他们全靠那些人人能唱的曲调来引动许多男女听众。文字的不通,内容的浅薄,都是不重要的。……从盛唐以下,尽管有一些和尚用最流行的民歌曲调来制作佛曲,但因为那些作宗教宣传的佛曲实在没有文学价值,——正如那许多倡家歌妓唱的歌曲,虽然“音律不差”,而“下语用字,全不可读”(此用沈义父</a>《乐府指迷</a>》的话),也没有文学价值,——所以“词的时代”不能起于盛唐,只能起于白居易</a>、刘禹锡</a>之后,必须到了温庭筠</a>、韦庄</a>、李后主</a>的时期,方才有文学的词,方才有词的文学。(胡适,同上文,《集刊》外编第四本,页三一)


    以上几点,都只是摘抄近作的一篇文字,——就是先生去年的两封信引起来的一篇文字。此文出版尚在数月之后,故摘抄一部分,说明我所以承认那两首“五更转”是神会作的,又附带说明我因此须修正我在三十多年前发表的“词的起原”说。


    简单说来,我们必须承认敦煌出来的证件是第一手的史料,我们必须用这些证件来试验我们提出的文学史上的某种假设。“神会时代的歌曲是否已发达到这样复杂的‘定格联章’形式?”只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问题,我在三十多年前提出“长短句的词起于中唐”的答案只是一个假设。现在我们既已搜集了这许多敦煌出来的第一手史料,既已发现了其中的两件是有作者的主名,而作者的生卒年代是大致可信的,——那么,我岂可不接受这种第一手史料来修改我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假设吗?


    我们应该承认“五更调”、“五更转”、“十二时”一类的俗曲都必定是“定格联章”的形式。五更须有五联章,十二时须有十二联章,都是题材规定了形式。这种“定格联章”,实在是幼稚的,原始的(Primitive),并非进步的。敦煌出来的佛曲之中,有许多“五更”“十二时”曲子,都是这一类Primitive“定格联章”。因为不得不具十二时,或不得不具五更,故往往有极劣的凑调句子或凑韵句子。


    故尊函提出的问题本身即有小错误。问题并不是“神会时代的歌曲是否已发达到这样复杂的‘定格联章’形式?”真的问题似是:“神会时代的歌曲明明还在那很幼稚的,很笨重板滞的‘定格联章’的五更转形态:唐人的歌曲何时才从这种‘定格联章’的幼稚形态发达到《云谣杂曲子》那样自然的歌唱?”


    先生试想,问题是不是应该这样的?……


    此信太长,千万请恕罪!


    敬祝起居万福!


    右手还不大方便,故写字多潦草,乞恕。


    胡适敬上 一九六〇,五,廿六夜半


    致沈亦云


    亦云夫人:


    承您许我先读《回忆》的“自序”,又得读“塘沽协定”诸章的原文,十分荣幸,十分感谢!这半个月以来,我天天想写信给您,总没有安定的心情;直到今天,勉强写这信,一定不能表达我想说的话。


    我要首先向您道贺:贺《回忆》的写成,贺您这一件心事的完成。我在这三四十年里,到处劝朋友写自传,人人都愿意,但很少人有这闲暇,有这文学修养,更少人能保存这许多难得的“第一手”史料,所以很少人能够写出像您这样有历史价值的回忆录。所以您的稿本的写成是真值得庆贺的。自序写得很好,我读了很感动。第一段叙述乱离时保存材料的困难,使我想起李清照</a>的“金石录</a>后序”。您说:“我岂可以此不急之物分人逃生之地?”这是很感人的一句话。


    “自序”写“属稿时”的心理与方法,也说的很动人。您批评中国新史家好像有心“回避”现代史的题目,并且指出“教科书中所见,……对国难尤多责人之言。……我们自己岂无一点责任?”正因为有许多人至今还不肯负“一点”国难的责任,所以现代史的材料至今还没有出现,所以现代史至今还是被“回避”的题目。我盼望您的《回忆》的出世可以引起别人的仿效,把他们长久收藏的史料发表出来,把他们的追忆或回忆也写出来。


    史料的保存与发表都是第一重要事。我看了您几卷稿本之后,我的感想是:亦云夫人这部《回忆》的第一贡献在于显示保存史料的重要,第二贡献在于建立一种有勇气来发表真实的现代史料的精神。保存了真实史料而没有机会发表,或没有勇气发表,那岂不是辜负了史料?岂不是埋没了原来保</a>存史料的一番苦心?


    日本军人在沈阳发难,到今天已是二十九年了。“七七”与“八一三”到今天已是二十三年了。我们到今天还没有一部中国史家著作的“中日八年战史”,也没有一部中国史家著作的“抗战前的六年中日关系史”。这都是很可耻的事。为什么我们的史家到今天还没有写出“中日战史”(从一九三一年到一九四五年,实在是“十四年中日战争”)这一类的著作呢?一个原因是这些年来国家继续在空前的大患难之中,史料不容易保存,不容易得人整理。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就是您说过的:“史家似乎在回避此一题目”。这就是说:“社会里还有太多的忌讳,史家就没有勇气去整理发表那些随时随地可以得罪人或触犯忌讳的资料了!”


    您说:“我所记者,偏于我一家的事,……区区之心,向现代史家交卷,拥护研究现代史的风气”。我很热诚的欢迎您的“交卷”,很热诚的佩服您发表这许多现代史料的勇气。这样的“交卷”才是“拥护研究现代史的风气”。这就是替中国现代史树立一个很好的榜样了。傅沅叔先生遗札影本四件奉还。其卅二年一月六日一札的影本,承你许我留存,我十分感谢。沅叔先生父子待我最厚,他家藏书常许我借校。民国卅七年十二月中我最后飞出北平的前夕,我还在料理托人送还他家的书,那时他老人家已病困多年了。我最爱他这封长信中的一段:


    ……朋友相关,时加劝喻,谓衰龄晚岁,宜事幽闲,何必自苦如此?愚意不然。凡人处境,宜事勤劳,慎勿长闲耽逸,虚度此生。盖闲者体易惰,精神或至衰颓;逸则心易放,志意无所专注,最为人之大病。常人且然,有聪明才智之士,尤不闲逸自甘。《易》曰:天行健。古训云:民生在勤。一息尚存,此志不容稍懈。鄙人居恒以此自励,愿夫人亦共勉之。人生此世,固有应尽之责,则待治之事正多。苟抚心自省,奋志勉图,且有来日苦短之虑,此生又安有闲逸之日乎?


    我读此信,始知沅叔先生在学术上的成就,原来都建筑在“勤劳”的人生观之上。这又可以显示保存师友信札的重要了。


    我很高兴您已把割去的一章恢复了。


    昨夜我听您说,您还有不少的文件没有采用到《回忆》里。我昨夜曾建议:最好请哥伦比亚大学主持Oral History(口述的历史)的先生们给您的文件做一套microfilm,这样就不怕遗失或毁坏了。倘您对这件事有兴趣,可以和何淬廉先生接洽。昨天江季平说:哥伦比亚大学主持Oral History的人曾托游建文先生转询您是不是愿意口述膺白先生和您的自传,让他们记录(record)下来?我想,您已写成了《回忆》三十多章,似不必口述了。但我还盼望您让他们把《回忆》全稿(包括文件)制成一套microfilm,由大学保存negative原本,而您可以请他们复制一两套——这是最便于保存的方法,值得您考虑、考虑!


    最后,我重申庆贺您写成《回忆》全稿的大喜!并祝您和熙治、同同平安快乐。


    胡适敬上 四九,十,九夜


    致梁实秋</a>


    实秋兄:


    有一件事奉商。


    今年的“文艺奖金”的推荐,十一月廿四要截止了。有一位不认识的青年朋友写信来问我为什么不推荐姜贵的《旋风》小说。我向部里讨得“文艺奖金办法”来看,才知道,即使我要推荐此书或别的作品,我也没有推荐的资格,因为我不合于第五条的规定。


    因此,我想请老兄考虑是否可以由老兄以“学术审议委员会委员”的资格推荐这部曾经《文学杂志》第六卷六期登出两万多字作介绍的《旋风》小说。


    此书老兄想已读过。今天我送上:


    《旋风》三册


    姜贵印的《怀袖书》一册(《旋风》)的评论,其中有高阳先生的两万多字的介绍(页四十)。


    教育部四十九年文艺奖金候选人推荐书一份(其中前几栏,我已代填,但“贡献”与“推荐评语”都空着)。


    请老兄想想,如何?


    我与《旋风》作者只有今年六月十八日在成功大学草地上一面之缘。此人姓王,名林渡,是王统照</a>的本家;《旋风》写的是山东诸城王氏大族“天翻地覆”的情形。


    你若不愿意提此书,我绝不怪你,也绝不介意。老兄知道我是一个“好事之徒”,这封信不过是我一时“兴之所至”的表现而已。


    匆匆敬祝


    双安


    弟适之敬上 四九,十一,十八下午


    昨天看见毛子水、姚从吾,他们都没有读过此书!


    《旋风》三册是我自己买来的。作者并不知道我有此意。


    适 之


    致毛子水、姚从吾


    子水、从吾两兄:


    前晚偶说及小说《旋风》的事,我现在买了两本送给你们两位玩玩。


    我很盼望你们两位能在一天或两天里看完这本书,如果你们觉得此书值得推荐为今年文艺奖金的候选人,我盼望你们看看此函附上的两三件资料。


    (一)此书作者印的《怀袖书》一册,——收了许多《旋风》的批评,其中有“高阳”为文学杂志(六卷六期)写的两万七千字的“研究”。


    (二)文艺奖金候选人推荐书(反面有“办法十条”)一份。


    (三)备用的《旋风》三册。


    我昨写信请梁实秋先生作推荐人,他今天有回信来,我也送给你们看看。


    我与作者“姜贵”(原名王林渡,山东诸城人,是王统照的本家)仅有今年六月十八日在成功大学草地上匆匆一面之缘,我偶然高兴,想推荐他的小说,因我不合资格(办法第五条),所以我先托实秋,现在转托你们两位。但你们如果不愿意推荐,我完全谅解,决不怪你们。(昨天函实秋,我也如此说。)


    适 之 四九,十一,十九


    复王姜贵


    姜贵先生:


    谢谢你的信和资料。


    我不合于推荐文艺奖金的资格(办法第五条),所以曾向几位合资格的友人商量过,他们感觉今年太晚了,明年当早日开始筹备。他们读了我送他们的《旋风》,都很受感动。有一位朋友写信来说:


    这部书写得真好,……比《红楼梦》、《儒林外史》泼辣、深刻的多了。只是太残忍一点。……使人感到可怕、可厌、气闷、失望,妨害了目前工作的情绪,只有暂时放下,缓一口气,过一半天再读了。


    我今天回信说:


    这书的好处正在“太残忍一点”,正在作者有力量能够“忍心害理”的描写,能够“太残忍”的描写。……你说我的话不太错吗?


    关于重印《旋风》的事,我已把来信交给启明书局的沈志明先生看了,他会直接向你接洽。


    敬祝平安


    胡 适 四九,十一,廿三


    复陈君


    某某先生:


    谢谢先生十一月廿六日的信。许久未能奉覆,甚歉。


    承问“陈姓同派究为陈胡姚田,抑为陈胡庄袁田陆孙?”我很惭愧,竟不能答覆此问题。我只知道敝族出于安徽徽州一带的“考水胡”,又称“明经胡氏”,又称“李改胡”。相传始祖原姓李,出于唐代宗室,避朱温之难改李,故历代不与李姓通婚,故敝族向不敢自称出于胡公满之后。


    先生所问都是谱牒学上的问题,可检查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中国人名大辞典》附录的“姓氏略考”。陈田古同音,故陈成子又作田成子。此外,姚、袁、胡、陆诸姓则是谱牒学家造出来“出于舜”的关系。但庄孙二姓似向来不在此列。


    胡 适 四九,十二,十二


    致胡天猎


    胡天猎叟先生:


    这两年里,时时想写信给您,总苦于不得工夫写长信,——因为我总想写长信谈谈您手里的几部旧小说,——结果总是搁下来了,一搁两搁,就是一年有半了!


    现在写信,真不知从何说起!这一年半里,我出国了两次,竟不知道您的小说已印出了几部?这一件我最应该帮忙提倡的事,我竟丝毫没有帮您一点忙,真是十分惭愧,十分抱歉!


    今天我只想谈几点:


    (1)你的郁郁堂刊本百二十回《忠义水浒传</a>》,已有商务印书馆“万有文库”铅印本,有我的长序,收在《胡适文存》第三集里。今送上此集一部,请指正。


    (2)你的金圣叹批本《水浒传》,似确是贯华堂原刻本。圣叹的贯华堂原刻本,曾由刘复先生(半农)交中华书局影印行世。今送上旧文一篇,乞正。此文可备先生校勘之用。


    (3)民国十六年曾由亚东图书馆铅印行世,有我的“重印乾隆壬子本红楼梦序”,也收存《胡适文存》第三集(卷五)里。另送上《文选</a>》一本,其中页二六八——三五八是讨论《红楼梦》的旧文,页三〇四以下是第一次提出“程甲本”与“程乙本”的问题。


    自从民十六亚东排印壬子“程乙本”行世以来,此本就成了《红楼梦》的标准本。近年台北远东图书公司新排的《红楼梦》,香港友联出版社新排的《红楼梦》,都是根据此本。大陆上所出各种排印本,也都是“程乙本”。


    你的弘治本《三国志演义》,商务印书馆有影印本行世。不知与尊藏本是否一样?


    以上略说尊藏诸本中的四种本子的流传本,供您的参考。当时本想为您做一点参考工作,但时间总不容许,一直搁下来。今天偷出一点时间,写几句草草的话。如有我可以帮您的地方,请您不吝指教。


    匆匆告罪,并祝平安。


    胡适敬上 五十年一月廿四日


    致沈裕民


    裕民先生:


    今天看见你一月廿八日的信,我特别感谢你费了那么多的时间、精力,替我主持办理抄写旧文的事,还“为校对往往至深夜始已”。


    《努力》及《读书杂志</a>》的文字,绝大部分原已收入《胡适文存》第二集了。台北版是重排的,当时我想为书店节省一点排字费,所以删去了不少《努力》上的时事评论。现在亚东版的《文存》二集已很难得见了。(亚东版二集所收的“这一周”,已有“未删”与“删去三条(?)”的两种不同的本子。)所以贵处代我抄存的《努力》里的全部拙文,是我自己认为最可珍藏的一部抄书。我对于贵会的好意,先生主持“查找篇目,分配抄写,校对整理,编造目录”的辛苦,以及抄写诸君的辛苦,都十分感激!


    我是不会写字的,写了两小幅寄上,请你莫见笑。另寄赠《文存》四集及《四十自述》一册,也请你笑纳,这也是“秀才人情”,略表感激而已。


    胡适敬上 五十,二,一日下午


    致杨亮功


    亮功兄:


    《中公周刊》半张,我已看了,今天送还给你保存。君武先生的续史有“中略”“下略”的部分,可能是他发牢骚的话都被删去了!


    我盼望你早日写成你的历史。


    送上一本《四十自述》,其中页五七——八三,都是中公与新公学的生活,其中记戊申(一九〇八)年的风潮,我当时有资料,故写的最详细;在中国教育史上,很少追记学校风潮的文字,也很少描写学生生活的文字,所以我送一本小书给你玩玩。


    敬祝府上新年快乐。


    适 之 五十,二,十五


    致胡天猎


    胡天猎隐先生:


    星期日匆匆晤谈,不幸被来客打岔,不得多多领教,抱憾至今!


    前写短序,不知可用否?


    别后我回想,先生带来的两种藤花榭刻本,那个小字刻本似无可疑。但那个半页十行,每行廿二字的大字刻本,我颇疑不是藤花榭刻本。《红楼梦书录》著录了三部藤花榭本,(1)是原刻,(2)是“重镌”,(3)是同治三年耘香阁“重梓”藤花榭原版,三部都是半页十一行,行廿四字。尊藏的半页十行,行廿二字本,行款颇像所谓“东观阁”翻“程甲本”。此本可能是南方很早(或最早)的刻本。因为藤花榭刻本最著名,故书店只知有藤花榭之名,而不知有更早的东观阁本了。


    此说只是我的揣测,不敢认为定论,请先生指教。(东观阁本前面应有“东观主人”的题记,书坊因要充藤花榭本,可能毁去了。东观阁本回目第二十七回作“宝钗戏彩蝶,……黛玉泣残红”,不作“杨妃”“飞燕”。藤花榭本回目则作“杨妃”“飞燕”。)


    胡适敬上 五十,二,十七夜


    此篇未留稿,倘蒙饬人抄一份见寄,至感。适之


    又尊藏有正书局石印的所谓“国初抄本”《红楼梦》,即“戚本”,将来可否借我用几天?适之


    复赵聪


    赵聪先生:


    谢谢你二月二十日的信,并谢谢你寄赠的《红楼梦书录》和《春柳堂诗稿》。


    萧辉楷的信尚未收到。贵社同人愿意担任香港代售预约一切事宜,我十分感激。


    影印缘起及样张,今日印成,先寄上样张十份,缘起及说明书五份,乞先送辉楷兄看看。


    又送上台北商务印书馆代理经销条款抄本一纸,供萧兄参考。


    港币价格,乞贵社代为酌定,预约通知单亦乞代拟,港地广告等事,均乞代理,所有费用,均应由我负担。如需先寄款,乞嘱辉楷兄示知,当即寄呈。


    我最近研究“甲戌本”与“庚本”的情形,始知雪芹在甲戌(乾隆十九,一七五四)年写成的初稿只有此二十回?最有力的证据是十三回写秦氏之死,“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此回原作“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她是自缢死的,故可以说“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后来删去了“天香楼事少却四五叶”,故雪芹后来补写十三回以前的几回,故意写秦氏之病重。十回写张太医诊病,已说病只“有三分治得”了。十一回里写凤姐、尤氏对话,竟说“一应的后事”,“都叫人暗暗的预备了”,只是棺材“不得好木头”!这都可见甲戌初稿还没有这四回(九至十二回)。如果秦氏已病重到“一应的后事”都预备了,他死时决不会“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了。


    贾瑞的“风月宝鉴”的故事,是雪芹的旧稿,原是独立的。如今也塞进这后写的四回里去,才填满这空洞,这四回写的很吃力,很潦草,——如写学堂一回,实太潦草。


    故我现在不但回到我十七年的看法:“甲戌以前的本子没有八十回之多,也许止有二十八回,也许只有四十回”。我现在进一步说:甲戌本虽已说“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其实止写成了十六回。


    看“庚辰本”的残缺状况,——已写到八十回了,而尚缺六十回与二十七回;十七、十八、十九三回显然是后来补写的(此三回也是甲戌本没有的),“此回未成而芹逝矣”。此皆可证甲戌年成稿止有此十六回。


    故我这个“甲戌本”真可以说是雪芹的最初稿本的原样子,所以我决定影印此本流行于世,我这个意思,请你指教。


    适 之 五十,二,廿四下午


    顷得启明书局电话,说已寄给(友联社)一百份样张(空邮),又寄四百份(海邮)。


    适 之


    致林中行、邵幼轩夫妇


    中行先生、幼轩女士:


    上星期承你们两位叮嘱我写几句话介绍你们的画展。这几天我几次想动笔,但到了今天,——半夜了,——还写不出来。这不是客气话,是实在的情形,根本原因是由于我实在不懂得画,所以不会谈画,更不会用文字评量画家的画。你们试看我给齐白石翁写的一本年谱,里面没有一句话论他的画。或评论他的刻印!朋友们常引为笑话,但我觉得这是古人说的“不知为不知”的意思。你们两位一定能够了解这意思,一定了解我半夜“交白卷”的苦恼。


    你们的画展,我一定要来看。将来我还想多看画,也许可以学到一点点门径。


    以上是一个外行人诉说他的真实困难,千万请你们俩原谅这回不能不交白卷了。


    敬祝双安


    胡适敬上 五十,二,廿四半夜


    致齐如山


    如山老兄:


    自从府上一次畅谈之后,几个月之中,我又大病了一场,在台大医院住了五十天!年青人不健旺,定给老大哥笑煞!


    这两天看了报纸上发表的贪污案,尤其是吕太太自杀的遗书,我常想到旧戏里的“四进士”。我早年看“四进士”,就觉得那本戏是一位懂得刑名法律的有心人编的,那是一本社会问题戏,其中提出一个很深刻的见解,就是个人犯罪,往往非出于本心,往往是受了某种外力的逼迫。这个犯罪的社会(家庭)责任问题,中国人往往不注意。“四进士”一戏可贵在此。老大哥以为然否?


    我曾访求“四进士”的全本戏文,但因循至今,未能访得。今天偶因吕志超太太遗书的刺激,我在医院里特别写此信请教于老大哥,不知老大哥有没有法子让我得读“四进士”的全本戏文吗?


    匆匆敬问


    大安,并祝 府上都安好。


    小弟胡适敬之 五十年四月十六日


    致杨白衣


    白衣先生:


    谢谢你四月廿六日的信。


    你的信使我十分高兴。诚如你说的,“中国的佛教早已走向歧路,剩下的只有美其名的骨头,而出家人咬定了它,硬要闭门造车!”我是不能了解印度思想的一个人;觉得我所以不能欣赏印度思想,怕是由于“先天的”的因素。例如美国哲人William James说的人有心硬与心软的不同,我大概是心硬的人,所以别人吃得下的东西,我往往吃不下。只因为我研究中国思想史,我不能不研究中国佛教思想史,不料我发掘出来的资料往往引起中国佛教界的抨击。我是受惯了四方八面抨击的人,所以我从不反驳,更不反驳那些太脆弱的抨击者。


    但像你这样一位学佛的人而肯写这样坦白的信给我,我真感觉兴奋。我谢谢你给我的鼓励。这样鼓励在今日是不可多得的。


    另包寄上有关《神会遗集》的两个抽印本,乞赐存。


    胡适敬上 五十,五,十九


    我没有认错你的大名吗?


    复李祖法


    祖法兄:


    谢谢你五月廿九日的信。


    芑均兄已见过几次。


    祖莱已见过否?“劫”此画者是谁?何年“被劫”?


    至今此画的新主人还不曾出面,故此画的“照片”流传在大陆上还传说是“李祖涵旧藏”,还说“此画已运香港”,或说“此画仍在收藏者之手,惟不肯示人耳”!因此,吴恩裕(北大政治系教授,近年始注意《红楼梦》掌故)在一九五五、一九五六,曾托人写信问祖韩,均未得覆。


    祖韩所以不覆信,原因大致如你信上所说,及孤帆转述祖莱所说。祖莱说的是:祖韩“被劫时亦未摄影留存”(此画及画上的题咏)。


    我疑心那“劫”画的人就是造作那三件伪证的人,①“旅云王冈写”一行字,②“南石”、“冈”两小印,③“壬午春三月”一行字。此三项,我在三十年前见祖韩此幅时,就没有看见。(我绝不记得曾见此三事。)叶誉虎写信给我,也没有提及此三事。可能还有第④项伪证物,就是“幽篁图”或“独坐幽篁图”的标题。


    我今夏去纽约,要把旧日记几十册带回来,我一定要翻出我当日记的话及叶誉虎的原信。


    总而言之,原有的乾隆大名公八九人的题咏是永远要被埋葬或毁灭了。画上现在添出了这三四件有意作伪的题记及印章,而隐藏原题咏,与造作新题记及印章的责任,至今还由“上海李祖涵氏”负责!这是劫画的人所以至今还不出面的原因。你想我的看法对不对?


    寄上一份我的小文,可以与祖莱看看。


    适 之 一九六一,五,卅一


    复李孤帆


    孤帆兄:


    谢谢你五月卅日及六月一日的两封信。


    祖莱肯为那幅画像再去函祖韩,我十分感谢。请你告诉祖莱,最要紧的是那些乾隆名人的题咏的全部,其次是“旅云王冈写”,“王冈的两个印章”,及“壬午春三月”,“独坐幽篁图”等四项是否原画上所有的题记。


    我对此事颇不乐观,因为我怕祖韩至今还不愿意有人证实此画不是曹雪芹的小像。但我也盼望我的顾虑只是一种“过虑”。


    关于独秀的遗文的收集,我盼望你能买到他的《文存》,我回到南港后,也可以设法寻一部《文存》来检查一遍,看看这书是收到何年为止的。我在十二年前作序印行的《独秀最后见解》,就是你记忆起的国际大饭店里江津某君交来的遗稿,——交来的并非全部。我还有《实庵自传》的第一章印本,以下似没有写成。我的意思是:仲甫的遗文是无法全部收集出版的,因为他做共产党时代的文字既无法搜全,也无法出版。我把他的《最后见解》印行,是要保存他最可以珍惜的最后见解,其余的许多党八股是不值得再流传的。


    关于“宗教史”的两件,我已托人查“借出”的人,当设法收回作Microfilm备你参考之用。


    你收集的《红楼梦》的著作确实很丰富。六月一日信上开的书目使我歆羡!(我收的“程甲本”、“程乙本”都没有带出来。你的书目里的书,我大致都有。)但你的“红楼梦集评”计划,我觉得太广泛,太杂,不容易断制选择。你看见我的《甲戌脂砚斋重评本》影印本及我的长跋没有?香港预约的五百部,已寄出了,你若已预约了,你可以看看我的长跋,就可以知道这个问题的复杂性。你若没有预约,我当设法寄一部给你。


    有许多文章是不值得收集的,如李辰冬、林语堂</a>、赵冈、苏雪林……诸人的文字。“集评”一名,似也不甚妥。因为“集评”一名词不能包括这四十年中出来的原料,如故宫发现的曹寅父子三人一百多件密摺及朱批,——曹寅之妻李氏是李煦之妹,——如周汝昌的《楝亭图》四大卷的资料,如近年出现的曹雪芹的朋友的诗文集,如敦诚、敦敏</a>诸人的诗之类,“集评”一名也不能包括四十年来出现的红楼本子,如我的“甲戌本”之类。


    这个问题,你没有好好的想过,此时谈论不能畅达,似宜暂时先着手收集资料,下次再谈如何整理。


    你不妨重读我的“红楼梦考证”,看我如何处理这个纷乱的问题。我在那时(四十年前)指出“红楼梦的新研究”只有两个方面可以发展:一是作者问题,一是本子问题,四十年来“新红学”的发展,还只是这两个问题的新资料的增加而已。


    匆匆奉复,写得太长了,暂且打住了。敬祝


    双安


    适 之 五十,六,五


    复苏雪林


    雪林:


    谢谢你两次问病的信,谢谢你介绍两种药的好意。


    某君既是治音韵学的,你似可以劝他与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治语言学的董同龢、周法高两位先生通信请教,问问他们如何可以利用史语所的设备与环境,如何可以请求做所里的“助理研究员”,等等问题。


    你也不可生气,作文写信都不可写生气的话。我们都不是年轻人了,应该约束自己,不可轻易发“正谊的火气”。


    我曾观察王静安、孟心史两先生,他们治学方法何等谨严!但他们为了《水经</a>注</a>》的案子,都不免对戴东原动了“正谊的火气”,所以都不免陷入错误而不自觉。


    何况此时此地写信发牢骚更是无益而有损的事?你难道不明白了?


    祝你好


    适 之 五十,七,廿四


    复赵聪


    赵聪先生:


    谢谢你六月廿四日的信。我从你此信里,和刘甫林兄的信里,摘引了几句话——赞扬《甲戌本石头记》的印制精工的话——写信去谢中央印制厂的主持人。他们收到了我致谢的信,听说很高兴。听说他们要在一个厂中同人的通讯刊物上发表我的信和你们赞许的话。我若收到那刊物,一定寄一份给你。


    友联重印的《红楼梦》初版卖完,即将再版,我盼能得“再版”一部。


    我觉得俞平伯的《红楼梦八十回校本》(四册,其一二册是八十回校本,第三册全是校字记,第四册是后四十回,作为附录)在今日还是第一善本。你若没有细看,请你找来一校,便知此本真不愧为他三十年的功力的结果!可惜中共统治下的学人当然不敢颂赞平伯此书,自由世界的学人又很少人得见此本!


    友联出版的《三国演义</a>》,我已见到了,但没有细看。我觉得我的旧序那一段话还不失为公平的估计。谢谢你替我宣扬这一段文字。


    你们是否有意重排《西游记》?


    你看见我的“西游记的第八十一难”没有?(《胡适论学近著》,又台北版《胡适文存》第四集)是不是有点意思?


    我近来又大病了一次,——急性肠炎,引起体中水分乏竭(dehydration),引起半天的血压太低,——现在才好了。


    祝你们都好。


    胡 适 五十,七,廿四


    致李孤帆


    孤帆兄:


    宗教史料两种的microfilm上周已寄出,收到时请告我,费用甚微,请你看作我的一件小礼物罢。


    我对于你选印《独秀文存</a>》的事,颇不热心。第一,我自己就没有心力来写“介绍陈独秀的思想”的文字,因为那就需要我重读他的全部文字,而现在绝对无法搜集他的全部文字。第二,因为我觉得独秀早年的思想大都是很浅薄的;除了他晚年从痛苦中体验出来的“最后”几点政治思想是值得表彰之外,我也总觉他是一个没有受过严格学术训练的老革命党,而不是一个能够思想的人,第三,我觉得你也不是理想的“马二先生”(《儒林外史》里的“选家”),而这个时候也不是选印独秀文选的时候。我在六月初曾想批评你寄我的“我的宗教生活”几页,匆匆写了一点意思,后来,我觉得太直爽了,就删了,没有寄给你。今天检出来看看,也许你可以了解我说你不是理想的“马二先生”的意思。请你不要怪我太直率。


    祝你好


    适 之 五十,八,廿八


    (附)


    谢谢你寄示自传目录及“宗教生活”一章。此章稍嫌引用议论过多,自述太少,但你保存了一个时代的有些有关宗教的辩论文字,自是有益的事。


    五十二页叙述耶稣会初来华传教的一段,颇嫌太简略,又多错误。如云“在朝的徐光启</a>、李之藻</a>等率先奉教”,即是错的。徐光启与基督教徒传教士接触,远在他在广东教书的秀才时期,也受洗在他中进士之前。——因为你是基督教徒,而明末耶稣会学人取得中国最高知识分子的崇敬,“泰西新法”的历法取得学术上的绝大胜利,这都是耶稣会史上最光荣的事,故我劝你多参考史籍,或请教于天主教学人,将此节改正。


    你在此章里的许多论断也不知不觉之中受了一些幼稚左倾的党八股的影响,如页五六——五七的论断,是很幼稚的。


    匆匆奉复,敬问


    双安


    适 之 五十,六,五


    可读费赖之(Aloys Pfister)的《入华耶稣会士列传》(商务)


    罗光:《徐光启传》(香港公教真理学会)


    《明史</a>》的《历志》一


    复王某


    王先生:


    谢谢你四月廿六日及九月一日的信。


    邱处机奉元太祖的召命,从出发之日到他到达成吉思汗</a>西征军中,共走了一万余里,费时四年。邱的弟子李志常记有西行的经历,题为《长春真人西游记</a>》,凡三卷。


    王国维</a>先生有《长春真人西游记注》二卷,收在《王忠悫公遗书》的第三集。又石印的《王静安先生遗书》,也收有此书。


    我很盼望你能看邱长春的《西游记》。


    小说《西游记》与邱长春毫无关系,从前一切道士妄说,都不足信。


    我知道先生不会听我的忠告,所以我不敢回信。我现在很郑重的向先生说:先生屡次信上说的关于小说《西游记》的尊见,我完全不相信,也完全不敢赞同。以后请先生不必再写关于这个问题的信了。


    匆匆敬祝


    平安


    胡适敬上 一九六一,九,三


    致李先闻夫妇


    先闻兄嫂:


    谢谢你们送给我过中秋节的美艳的花!中秋过去了三天,还没有写信道谢,千万请恕罪!我在医院里,每天背诵一些宋人的词,其中有朱希真的一首,我要抄出来送给你们俩:


    早起未梳头,


    小园行遍,


    拄杖穿花露犹泫。


    菊篱瓜畹,


    最喜引枝添蔓。


    先生独自笑,


    流莺见。


    著意访寻幽香国艳,


    千里移根未为远。


    浅深相间,


    最要四时长看,


    群芳莫笑我,


    归来晚。


    我盼望你们喜欢这首词。


    适 之 五十,九,廿七


    复苏雪林


    雪林:


    谢谢你的信。


    这回你来南港小住,使我得多见你几次,我很高兴。可惜我们没能多谈谈。


    我劝你不要轻易写谈《红楼梦》的文字了。你没有耐心比较各种本子,就不适宜于做这种文字。


    《作品》上的文字是赵冈写的,不是赵聪写的,你给我的信上说是“赵聪文”,难道我抓住了这一个误字,就可以写一篇文章说苏雪林如何如何吗?


    同一封信里,你把董同龢作“董仲龢”,我抓住了第二个误字,难道又可以用作证据来证明什么吗?


    赵冈先生是一位学经济的,他在几年前偶然对《红楼梦》发生兴趣,写了无数文字,越写越走上了一个牛角尖里去了。我也曾托人劝过他,他虽然不肯听,但他却真发愤搜集材料,搜集版本。他是很有耐心的,故能细心比较文字,有时有很可注意的发现。


    你在这里小住的时候,我本想请你看看我的书房里现有的《红楼梦》版本:


    甲戌脂本    存十六回


    庚辰脂本    八十回本


    戚蓼生本    八十回本


    俞平伯的“红楼梦八十回校本”,这是一部最好的“汇校本”,单是“校字记”就有六百九十多页!


    你连戚本都没有校过,又不曾比勘俞平伯的汇校本,千万不可用庚辰本的“别字,错字,及不通文句”来说,“当亦出于曹雪芹手笔”!你没有做过比勘本子的工夫,那有资格说这样武断的话!难道别本上的不“别”字,不“错”字,“通”的文句就不“出于曹雪芹手笔”了吗?


    不必听章君谷的话,你多挑一个题目写文字吧。办杂志的人叫你写《红楼梦》的文字,那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心理,他不管苏雪林女士晚年目力与体力与耐心是否适宜于做这种需要平心静气的工夫而不可轻易发脾气的工作!


    你听听老师的好心话吧!


    适 之 五十,十,四


    致罗家伦


    志希兄:


    近日看见“三民主义</a>研究所”编印的《五四运动论丛》一册(正中书局经销),其中有马璧先生的“救起中华民国垂危的文化”一篇,文里有这段话:


    国父说过:“中国有一个道统,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a>,相继不绝。我的思想基础就是这个道统,我的革命就是继承这个正统思想来发扬光大。”(七八)


    中山先生这句话,我昨天翻张晓峰先生送的《国父全书》,竟寻不出。


    《论丛》(一二三——一二九)又有许君武先生的“足感篇”,其中有这一句话:


    民国十年(国父)在桂林,则对苏俄代表马林明白声称,其革命思想之中心,乃继承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统。


    中山先生对马林的谈话也不见于全书。


    在我们南港,我们公认徐高阮先生研究中山先生的著作最多,最详。但他也不能够替我寻出马璧先生引的原文。所以我写信请你替我查查。我疑心马君引的可能就是对马林的桂林谈话。


    你送我的那部袖珍本中山全集,此刻已在海船上运来,所以没有检阅。


    这本《五四运动论丛》,你也应该读读。


    敬问双安


    适 之 五十,十,六


    致罗家伦


    志希兄:


    昨函未发,徐高阮先生借来戴季陶</a>先生的《孙文主义之哲学的基础》(封面有你的题签,国防部总政治部印)小册子,其廿二页上有这一段话:


    中山先生的思想完全是中国的正统思想,就是接近尧、舜以至孔、孟而中绝的仁义道德的思想。在这一点,我们可以承认中山先生是二千年以来中绝的中国道德文化的复活。去年有一个俄国的革命家去广东问先生:“你的革命思想,基础是什么?”先生答复他说:“中国有一个正统的道德思想,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至孔子而绝。我的思想就是继承这一个正统的道德思想,来发扬光大的!”那人不明白,再又问先生,先生仍旧把这一段话来答复。……


    这还不够作前函的那一段话的来源。第一,这段话里没有说到“道统”。第二,这段话里说“至孔子而绝”,与前引“不绝”不同。第三,这也不是民国十年在桂林答马林的话;季陶先生此文是十四年写的,文中“去年”应是十三年。


    还得请你查一查。


    适 之 五十,十,七日


    复苏雪林


    雪林:


    谢谢你的信。


    你肯决定不写《红楼梦》的文章,我很高兴。


    昨天院中布置双十节展览“善本书”,要我的《脂砚斋石头记》也参加。我因此翻看几个旧写本《红楼梦》与各种刻本、排本。我试举一两个例子,寄给你看看。


    (1)你试翻我的影印本八三页上六行“刘姥姥”下注:


    “音老,出《谐声字笺》,称呼毕肖。”


    又看八三页上七行,又下十行,又八五页下三行作“刘嫽嫽”,又八六页上五行,又上八行,皆作“刘嫽嫽”。八六页下四行,又下十一行同,又八七页下二行,下十一行,八八页上七行,下二行;又八九页下六行,又九十页下三行,九一页上十一行,也作“嫽嫽”。


    我们看这一回(第六回)里,现行的印本把“刘姥姥”都改作“刘老老”,凡六十四次之多。而我的写本,作“姥姥”的四十七次,作“嫽嫽”的十七次。庚辰本一律作“姥姥”。看甲戌本的注语“姥音老,出《谐声字笺》”,可知“嫽嫽”是最初写法,后来改“姥姥”,但改之不尽,还留下十七处作“嫽嫽”。原注的意思是说,此字读“老”音,但用于老女人,应写作“姥姥”。曹雪芹为这一个字,先用“嫽嫽”,后来依据《谐声字笺》改为“姥姥”。刻本改“姥姥”为“老老”,起于“程甲本”与“程乙本”,这两木活字排本,为了避免刻“姥”字,一律改作“老老”,——这样一来,作者先作“嫽嫽”后改作“姥姥”的一番苦心,就完全看不出了。


    (2)你试翻我的影印本八五页下二行“进城逛去”,下注云:


    音先去声,游也。出《谐声字笺》。


    九五页下三行有“只管来 ,”


    庚辰本,一一八页二行,作“进城旷去,”一三二页一行作“只管来旷旷,”(庚辰本此回无脂批注)


    程氏排本用“逛”字,以后南方刻本也都用“逛”字。


    若没有甲戌本保存的“ ”字与原注文,我们就无从知道二百年前的作者为这一个俗字费的心血了。(先生在这一段信头上又写了:)“旷”字不是光去声,也没有游玩之义。“逛”字见于《康熙</a>字典》,引《集韵</a>》古况切,音诳,欺也。又《等韵》狂上声,《玉篇</a>》走貌。


    (3)你试翻我的影印本八五页下六行:


    刘姥姥便不敢进去,且弹弹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 到角门前。(傍批“ 字神理”。)


    又下八行:


    刘姥姥只得 上来,向“太爷们纳福!”


    又九十页下五行:


    方 到这边屋内来。


    这三个例子,庚辰本都改了:


    (a)然后走到角门前。(程乙本作“溜”)


    (b)只得蹭上来。(程乙本作“蹭”)


    (c)方过这边屋里来。(程乙本作“方蹭到这边屋内”。)


    再看南方刻本:


    (a)然后蹲在角门前。


    (b)只得挨上前来。


    (c)方蹭到这边屋内。


    你看了这一个“ ”字的历史,就可以明白二百年前的作者寻一个合乎活语言的字有多么大的困难!


    看以上的三个俗字,——嫽(姥)、 、 ,——我们可以懂得古人用活语言作文学真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曹雪芹这三个字,真费了一番苦心。然而稿本到了别人手里,这三个辛苦写定的字都轻轻的被人乱改换了!(“ ”字是《康熙字典</a>》有的。)


    你认得“ ”字吗?那是中古白话文字里的“呢?”字。


    你认得“懑”字吗?那是“我们”“你们”的“们”字。


    懂得一千年前或二三百年前古人造俗字的艰难,我们就不会轻易谈“白字”“别字”了。


    以上几个例子也可以略表示甲戌本早于一切写本。


    现在我可以谈谈“正义的火气”。


    你若记得我前年发表的“容忍与自由”,就可以明白我所谓“正义的火气”是什么。


    “正义的火气”就是自己认定我自己的主张是绝对的是,而一切与我不同的见解都是错的。一切专断、武断、不容忍、摧残异己往往都是从“正义的火气”出发的。


    我在一九四六年北大开学典礼演说,曾引南宋哲人吕祖谦</a>的话作结:“善未易明,理未易察”。懂得这八个字深意,就不轻易动“正义的火气”,就不会轻易不容忍别人与我不同的意见了。


    我当时引那八个字,在场的一千多人大概至多只有几个人懂得那八个字的重要性。次日各报登出我的演说,共产党就开始大攻击“善未易明,理未易察”的思想!他们懂得这八个字是一件很厉害的武器,是攻打一切教条主义的武器,所以他们不肯放松这种“危险”思想。


    你说你“到了老年,火性始稍大。”我请你想想吕伯恭的那八个字的哲学,也许可以收一点清凉的作用罢?


    写的太长了,乞恕我老年人太啰唆!


    适 之 五十,双十节夜


    复高宗武夫妇


    宗武、惟瑜:


    谢谢你们十月十四日的信。


    冬秀十八日平安到达,大家都很高兴。


    从她口里,我才知道宗武兄病了一场。近来完全恢复健康了吗?年纪是不饶人的,我今年病了两次,才有一点点觉悟了;如今不比从前了,不可自逞好汉了。


    话虽如此说,我时常还记着Tennyson的诗,——Ulysses——的最后几行。


    Tho'' Much is taken, much abides; and tho''


    We are not now strength in old days


    moved earth and heaven; that which are, we are;


    One equal temper of heroic hearts,


    Made weak by time and fate, but strong in will


    To strive, to seek, to find, and not to yield


    虽然用去了不少,剩下的还多着哩。


    虽然我们现在不是从前掀天动地的身手了,


    今天我们有的什么,就是什么:


    我们有的是平匀跳着的勇敢的心房,


    ——被时代和命运衰弱了一点儿,——


    但是意志还是坚强的,去努力,


    去追求,去寻找,——永不退却,不屈服。


    这几句诗送给你们过年,好吗?


    我印出的甲戌本《脂砚斋石头记》,用的是道林纸,太重,每部有两磅重,所以我没有敢多寄给海外的老朋友,今天寄一部给你们。季高来了,我送了他一部。张悦联太太有《读〈红楼梦〉杂记》,由他妹妹燕娟给我看,我也送了她一部。


    你们若要什么书,我盼望你们不要客气,告诉我,我很高兴替你们寄去。


    祝你们健康快乐!


    适 之 一九六一,十,廿五


    冬秀昨天住在台北,今天还没有回南港。


    李干来了,已见到了,他太太还在香港。


    复翁燕娟


    燕娟:


    谢谢你十月十六日的信。


    《石头记》我只留了一百部,因为纸张太重,国外寄的很少。太太来信说要五六部送朋友,我只寄了三部去,——其一部就是大姐一晚上读到五点的一部!


    你说的“计划写一部自传式的长篇散文或小说”,我听了很高兴,我今天寄我的《四十自述》给你。《自述》的第一篇是小说体,写我母亲的订婚,这一篇是Yale大学加上注释,用作中文课本的。我本想挑出十来个题目,照样写短篇小说的形式。但那是很难的文学工作,我的历史训练终于战胜了,第二篇以下就不用小说体了。我的成功与失败,也许可以供你的参考。


    有什么地方我可以帮忙的,你不要客气,老实告诉我,我劝你放胆写,不要怕“牵扯许多熟人”,——也不要怕爸爸生气。


    匆匆敬祝你和宪秋好。


    适 之 五十,十,廿五


    我认识你爸爸多年,我最奇怪的是他做一个机关首长,总不能得他手下人的爱戴,后来做了大官,我总听见人家说他“官派”太大,天天大骂下属,许多老朋友还不免。张丽门就天天挨大骂的一个。所以我很知道关于你爸爸的心理分析与历史分析。


    适 之


    复赵聪


    赵聪先生:


    谢谢你十月廿三日的信。


    再版的《红楼梦》,日内当可收到,敬此预谢。


    严明先生一文已看了,他另有信给我,我还没有答他。(我若回答严明,定可寄副本给你。)《作品》最近一期也有赵冈先生的一篇长文。近来我颇忙,——忙于解答一些新发现的小问题或大问题,——很有兴趣,但因此没有多大工夫做辩论的文字。


    《人民文学》发表的《鲁迅传》戏本,我尚未看见,中共恶诋我和我的师友,我见惯了,看作当然应该有的“戏文”,只觉得板眼太死,腔调太陈旧,未免有点好笑。前些时(一九五七)我还曾搜集这一类“清算胡适的幽灵”的出版品,居然收集了一大堆。近年来,连这点兴趣也没有了,——原因只是嫌“板眼太死,腔调太陈旧了”。


    你在《祖国周刊》上反驳《鲁迅传》的文字,倘蒙赐我一份,我最感谢。《祖国》往往收不到,故有此请。


    《西游记》的两个问题,我都没有意见,因为我写“西游记考证”的时候,此书的许多版本还没有出现,我看见的版本太少,不配谈版本问题。《胡适论学近著》里曾收“跋四游记本的西游记传</a>”短文,——台北版《胡适文存》四集原想把此篇删去的,因为我用的《西游记》是嘉庆年间的本子。后来此文保存了,我至今引为遗憾。此文最可表示我所见《西游记》版本的贫乏。所以我很望你的序文早日写成,盼望你能在序文里叙述最近三十多年里从日本、欧洲,及国内发见的《西游记》各种版本总目录及其历史的沿革。


    我的“八十一难”是一篇玩世的试作,原不是准备附印在旧本之后的。我最赏识《西游记》的诙谐风趣,……这是中共骂我的一点,——所以我写“八十一难”时,原想写一篇诙谐文字开开那些“要吃胡适之的肉的人们”玩笑。不料我写下去态度变严肃了,竟写成了一篇宣传“无量慈”的传教文字!所以你的重印本不附录此篇最好。


    匆匆敬谢存问内人的厚意,并祝平安,并乞问友联诸友安好。


    适 之 五十,十,廿五


    你平时用什么表字(号)?乞见告。 适之


    韩镜塘先生影印的“程乙本”第一套(尚有三套续出),今寄赠一部。


    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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