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坑蒙拐骗
3个月前 作者: 连阔如
骗术门之骗法
在清末时代人人都是蓄发留辫,“扫苗”的行当(剃头的行当)还不似如今哪!有些个剃头匠每日挑着剃头的担儿,手持“唤头”(招揽客人的工具)去串胡同。有人剃头打辫,就将他们唤至屋内做活,到了春天暖和了,有些人在街巷内墙儿底下剃头打辫。有个剃头的师傅挑着担子走在三岔路口,有个人将他叫住说:“你给我刮刮脸哪。”剃头匠将挑儿放下,这人坐在座儿上,剃头匠用手巾将他的脖项一围,又将前边的热水倒在了铜锅之内,这个人站起来走到前边,哈着腰叫剃头匠洗脸。正在这时候,剃头匠忽见由拐角走过一人,冲他摆手儿,伸手端起那座儿(即剃头挑的后头)往拐角一退,剃头匠还以为拿凳的人和刮脸的人是朋友,他们闹着玩哪,他将凳儿拿走,刮脸的人往后一坐来个屁股蹲儿。这时他也不好说破。将脸洗完了,刮脸人往后一坐,噗通一声摔在地上。这人可急了,爬起来冲剃头匠一瞪眼说道:“你怎么摔我?”剃头匠说:“我没摔你,方才有个人将凳儿给拿了走啦!”这人说:“没人和我玩笑,你快追吧,他许是将凳子拿跑啦。”剃头匠似有觉悟,往拐角那边一看,拿凳子的人连影儿都没有。他才着急,料着那人走不了多远,撒腿就追,追出多远,也没追着。急得他无法,往回走吧,及至到了拐角儿再看那刮脸的人哪,也没有啦,连前边带铜锅的挑儿也没有啦!他到了这时候方才明白,那两个人是骗子手,两个人各骗一头儿,一份剃头挑子算是被人骗走了。那个年头骗子手们要骗剃头挑子,就用这个方法,直到被骗的上了当的人多了,一传十,十传百,才哄嚷开了,骗子手再用这法吃扫苗的可就不成了。
在清室鼎盛时代,骡马市大街净是骡马店,由口外来贩骡马的客商,贩来了骡马,都在店内寄卖。他们开店的与纤(qiàn)手(给人介绍买卖产业的人,即中介。旧时称牙行)们搭着,明着有成儿,暗中有扣头。有一天,鞍韂铺的伙计见有一个人,穿着阔绰,来买鞍韂,他挑选了一副很好的鞍韂,言定了价钱是十五两银子,他叫伙计扛着鞍韂跟着他,往马上试试,试好了就留下使用,叫伙计将银子拿回。伙计扛着鞍韂,往西而来,到了一家骡马店,这人叫店伙牵出一匹马来,向鞍韂铺的伙计说:“你将鞍韂鞴上试试。”伙计将鞍韂往马上鞴好,这人向他说:“你等等,我试试就回来。”鞍韂铺的伙计觉着这匹马就能值个几百银子,骡马店都叫他骑了去,一定是熟客人,没有错儿的,就点点头说:“好吧!”那骡马店的人以为给他扛着鞍韂的人是那骑马的家人哪。他虽然将马骑走,有他仆人在这里等着,一定没有错儿。他们彼此误会之际,那骗子手骑了马飞也似地去了。鞍韂铺的伙计等着工夫大了,不见骑马的人回来,他等急了,向骡马店问道:“这位骑马的怎么还不回来?”骡马店的人说:“那不是你的主人吗?”那鞍韂店伙计说:“不是。他是买鞍韂的客人,他还没给我们鞍韂钱哪!”骡马店的人才知已然受骗了。受骗之后,两下里还打了场官司方才完事。骗子的“流星赶月”的方法,也真巧妙。
在清末时代有骗子手赵老三者,一日往大栅栏某园观剧,他穿的衣服阔绰,被“老荣”(小偷)看见,以为他是阔少,同他进了戏园子,坐在一条凳上并肩聆戏。是时,戏台上正演张黑之《大卖艺》,台帘一起,张黑从台帘后跑出来,离着台柱近了,将身一转,肩背在柱上,两足悬起,这功夫叫“粘糖人”。赵老三看着入神之际,老荣(小偷)乘他不防,将他二两银票荣了去啦(即是偷了去啦)。到了查票的时候,赵老三伸手掏银票可就愣住了,一张银票,不翼而飞。他料着必是叫老荣偷去,赌气不听戏了,将这事说给他哥哥赵老二。那赵老二是有名的骗子,听他兄弟说被小偷偷了,不肯甘心,他要去骗小绺(xiáo liu)(小偷),以偿损失。他将身上收拾好喽,手持银包走到珠宝市一带,往各银号兑换金条。有某小绺在银号外,窥其金条,有意偷他。赵老二由银号出来,拿着金条往大栅栏听戏,小偷也随他入戏园,在池子内并肩而坐,要想偷他的金条。赵老二见那小绺(xiáo liu)(小偷)也很漂亮,人物俊俏,头戴海龙皮帽,披着狐皮斗篷,看那斗篷也值数十两银子。赵老二故意将金条放于桌上,假装看戏看得入神,那小偷乘其入神,将金条窃到手中。赵老二暗将小绺的斗篷角儿,坐在屁股底下。小绺起身要走,见他的斗篷被人家坐在屁股底下,他合计着所偷金子能值很多,一个斗篷算得了什么,他要给丢主一个迷糊招儿,爽性将斗篷一甩,交给赵老二说:“我去小便,劳驾你给看看。”赵老二微一点头,小绺便匆匆走去。他拿着金条出了戏园子,要想合计金条的数目,到了一个银号要兑换金条。银号伙计说:“你这金子是假的。”小偷方才觉悟,自知受骗,叫人家使了“抽梁换柱”,将斗篷骗去。找到戏园之内,那个赵老二早拿着斗篷走啦。小绺无法,自认倒霉而已。这是“狼吃狼,冷不防”,骗子的手段也是可怕呀!
骗术门的老合们(骗术门中走江湖的人)
骗术门的老合们,也有两个人为一伙的,也有四五个人为一伙的,更有十几人、几十个人的。最难不过是一个人去骗取银钱的。自从有了报纸以来,骗匪们很受影响,骗人的方法只要用过一回,就不能再用。就以某日报载:某姓在大米庄买了六袋洋面,买到了家中,忽然来了两个米庄的伙计到这家说:“我们是柜上打发来的,你们家买了六袋洋面,内中有两袋是假的,布袋是‘蝠星’的,面可不是‘蝠星’的,我们先生说怕对不住你们,派我们俩人来看看,说将两袋串袋的扛回去,另给您换两袋真正的‘蝠星’洋面。”这家一时蒙住了,就叫两个人将两袋洋面扛走啦。事后不见他们给送回那两袋洋面,到了大米庄一问,大米庄的人说没派人去,根本没有这么回事,大概你们让人给骗了。话道破了,这才醒悟是被骗了,只好自认倒霉。偌大的北平,哪里去找那骗匪呀?受了骗无计可施。报界的人们得了这条被骗新闻,登在社会版上,阅报人们看见了,一传十,十传百,由新闻纸一宣传,阅报的人一哄嚷,社会上的人士都知道了,骗匪们再用这个方法去蒙骗人,恐怕不能成了。报纸上宣传的人人都知道了,他那骗人的法子就不中用了。由这一档子事考查,报纸的宣传力是最大的,只要将他们骗人的法子宣传出去,无论那法子多好,也不能再用的。
说着话,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往柜上一放。可把阖柜的人都吓坏了。
在敝人十岁那年,曾记得北京出了一件骗人的事儿,我把那骗人的事情写出来,贡献于阅者。我记得那年是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戊戌变法那年)的冬季,有一家银号,买卖很为茂盛。一日,柜上的伙计、掌柜的正然闲聊天儿,看见了一个乡下人背着一个口袋到了柜前,向他们问道:“银子卖多少钱一斤哪?”合柜的人听着都是一愣,换银子向来是论多少钱一两,一钱银子换多少钱,还没听见说过银子论斤换钱哪。伙计、掌柜的再一看这乡下人怯头怯脑的,像个老赶,先不告诉他银子的行市,先问他有多少银子。这乡下人说:“我有一坑银子哪!”柜上的伙计问道:“你这银子是从哪里来的?”乡下人说:“是我掘出来的。”阖柜人听他所说,才知道他得了外财啦。有一个人告诉他:“银子是一百二十吊钱一斤。”在那时代,每两银子按行市还不到十吊钱(也就在七八吊钱),这乡下人听说一百二十吊钱一斤,喜喜欢欢地道:“我这一斤银子卖给你们啦。我问了好几家啦,都说不到一百吊钱,你们这买卖真公道,卖给你们吧。”柜上伙计将他的银子过过分量,整够十六两(旧时十六两为一斤),遂付给他一百二十吊钱票子。他拿过票子,先回头往外看了看,见没有人来,他向柜上人说:“明天我晚上来,在你们上门的时候我准到的,再卖给你们五斤。从此,我是天天来,卖了银子再买些零碎的东西。可是我怕别人知道了,我来了的时候,你们可千万将门关上,等我换好了银子再开门把我放出去。”柜上人说:“好吧!”乡下人高兴而去。他走后,柜上的人们可有了谈话的材料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起来,都认着他是穷人有钱活受罪,早晚许叫银子把他折腾死。到了次日,掌灯以后,柜上该着上门了,学徒们将门都上好了,他还不失信,扛着口袋来了。一进门就闻见了他酒气喷熏,那味儿放出多远去,已醉得眼珠都红了。他往椅上一坐,谁也没理,学徒将门关上,上了闩啦。伙计问他:“你今天卖几斤银子?”他把眼一瞪,说:“你们这买卖怎么做的?欺我们乡下老赶。银子都是论钱论两,没有论斤的。你们拿我当老赶,我媳妇不老赶,她由昨天就骂我,直骂到了今天掌灯。我气极了,用刀把她砍啦!”说着话,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往柜上一放。可把阖柜的人都吓坏了。他又由口袋里掏出一把切菜刀来,将大棉袄的纽扣儿解开,往那小棉裤上一看,尽是血啦。他说:“哪位是掌柜的?这场官司咱们打了吧。”此时掌柜的吓得净剩了哆嗦啦,哪里还说得出来话呀!幸而柜上还有两个能说话的伙计,胆子也大点,向他劝道:“朋友,这官司你可打不得!打了官司,你得给你媳妇抵偿对命,我们柜上的人可抵不了偿。你的命也不是盐换来的,不如你趁着没人知道,还没犯案哪,你赶紧跑吧!远远地一走,你的命就算是保住了。”他听着伙计这样劝,他哪里肯干哪!攥着那把菜刀,气势汹汹,真是要和掌柜的拼命似的。后来大家好劝歹劝,费了许多唇舌才把他劝好喽,由柜上给五百两银子,叫他远走高飞。直到三更多天,他才拿了五百两银子,连人头一并装在口袋里,徒弟给他开开门,他才走啦。徒弟赶紧把门关上。掌柜的直说:“万幸万幸,要是打了官司,这不定得花多少钱哪!我看他那满脸的煞气,我真害怕,我怕他急了用刀砍了谁。”大家议论着,徒弟把柜上的血迹擦了去,大家愈想愈后怕,直到四更多天,阖柜的人们才睡了觉。天光将亮,外边有人啪啪地叫门,说:“掌柜的,你们门上挂着一个人头,还不快出来看呢!”这一来可把银号的掌柜的、伙计们吓坏了,阖柜之人无不担惊。及至将门开开,出来观瞧,不看这人头便罢,一看那人头无不惊讶。原来那个人头是假的,用泥捏的人头,上边的头发是真的,模模糊糊,抹的净是猪血。阖柜之人受了这个骗,醒悟过来可就晚啦,受了一夜的惊恐,叫人骗了五百两银子。这个事要搁在如今,报纸上又有好材料了,当作一件新闻登出去,准能轰动社会。在那个年头儿,东城出了新鲜事,西城的人就不知道。现在有了新闻纸类,与社会大有益处,实匪浅鲜。
最近北平城内不论大街小巷,忽然添了无数乞丐,看他们的样子都不是北平人,穿着打扮都像乡下人似的,个个身上都不单寒,全穿着棉裤棉袄,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男的很少,妇女、小孩在多数,每逢出了太阳的时候,他们就全体出动,散开了各有地盘,看他们又不是有嗜好的样子,为何都出来行乞呢?最奇怪的是年年一到入冬的时候,他们就来,等到转过年去,不到清明节就全都走了,一个也不见了。敝人曾经调查,又向江湖人打听、讨论过此事。据一般老江湖人谈论说,他们这种要饭的人,不是真正无家无业贫苦无依的,个个家里都有房子有地,他们都是×县的人,每逢把大秋收获之后,将棉衣裳全穿齐了,留个人看家,不管有多少口人,全体出发,做他们要饭的事儿,混个冬天,反正在家里也是无事,混到了春暖之时,该着种庄稼啦,便一齐回家种地。他们这种乞丐,江湖人调(diào)侃儿称为“叫点”。这叫点是个总称,此外还有什么“挑(tiǎo)衫”的、“化锅”的、“挑(tiǎo)怎”的、做“悬点驼”的。
什么叫挑衫的?前几天我工作完毕,想到天桥巡礼,乘车前往,在各处游逛,见有一帮要饭的共有五个人,四个人在地上坐着,把头低着假装哭啼之状,是一个老太太,两个妇人,一个姑娘,站着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怯头怯脑的,穿着一身粗蓝布小棉袄小棉裤,手里提了个青布大棉袍,脸上故作发愁的样子,嘴里叨叨念念的,招惹那逛天桥的人们围着观瞧。我也看看吧。那拿着大棉袍的男人说:“众位老爷们,俺们是逃难的,家里的房子地都被水淹了,一家五口人来找俺表哥,俺表哥不在北平,俺都扑了空啦,盘费也花了啦,举目无亲。阖家大小从今天早晨起还没吃早饭,俺也没有别的法子,就剩了这个大棉袍了,哪位要买,卖给你,俺一家子好住店吃饭。”他这套说完了,从头再说,总是这几句。别看这年头儿经济紧张,真有看着可怜的,也有给掏一毛的,也有三个五个铜子的,至少也是一大枚,可是没有一位忍得买他那棉袍的。敝人看了会儿,才明白他们这帮儿就是“挑(tiǎo)衫”的。那个男人说得叫人听着可怜,好有人给他们抛杵头儿(扔钱),他们所说的那片话,江湖调(diào)侃儿叫做“哀怜口儿”。大约着他那棉袍儿这一冬也卖不出去,等到来年三月回家种地的时候,还收在柜子里呢。这种挑衫的,给他们几个钱倒不抽白面儿,他们对得起人,专吃黑面的。他们是可怜的生意,有钱人何妨可怜可怜他们。
还有一种人是不必可怜的,就是“挑怎(tiǎo zěn)”的生意。做这种买卖也得五六个人,不是用筐挑着孩子,便是用小车子推着孩子,到了人烟稠密的地方,找个不碍事的去处,一家老幼都往地上一坐,一齐用“抛苏儿”(江湖人管哭哭啼啼调侃儿叫抛苏儿)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他们阖家老幼足这么一哭。社会里的人们好奇心盛,都围着观瞧,也是一个男子站着叨叨念念的,但不是卖棉袍儿,是抱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他也是用“哀怜口儿”,说:“众位先生们,行点好吧!我们是逃难的,家里的房子地儿都被水淹了,我们一家老幼,要到关东去找我兄弟,走在这里没有盘费啦,哪位要是没有儿子,你把我这个孩子抱了去当个小狗养活,多少给我们几个盘费钱,就把我们一家子给救了。”这套话说完了,从头再说。有那心慈面软的人就掏给他们几个铜子。他们管人可怜他们的钱调侃儿叫“前棚的零碎杵头子”,他们拿这些钱不当回事,做大号买卖得弄个几十块钱。可没准儿三天、五天、个月有余才能碰得上哪!遇见那有钱的人家没有儿女,都想抱个小男孩承继宗祧(tiāo),多会儿有这种人恰巧碰见他们,只要一搭话就得上当,不管花个十元廿元把小孩买到手,往家中一抱,他们就有人在后边跟着,认准了门户,这麻烦可大了。他们把小孩卖了,调侃儿叫“挑怎”。挑完了“怎”之后,钱财到了他们手里,谁买他们的孩子,找到谁门前堵着门儿跪着一哭。这种跪哭是有效力的。多咱哭闹得本家烦啦,把孩子给他们才算完。如若不给他们孩子,什么抹脖子、上吊种种的威胁手段,笔难尽述。这种挑怎的专吃这手儿。那位说要遇见了渣子行(贩卖人口的)呢?渣子行是不管买男孩的,挑怎的是向来不卖小姑娘,与渣子行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他们把小孩卖了,调(diào)侃儿叫“挑怎”。挑完了“怎”之后,钱财到了他们手里,谁买他们的孩子,找到谁门前堵着门儿跪着一哭。这种跪哭是有效力的。多咱哭闹得本家烦啦,把孩子给他们才算完。
再说“悬点驼儿”(也叫他们放鹰的)的买卖。什么叫“悬点驼儿”呢?江湖人调(diào)侃儿管忘八(即王八)叫“悬点”。他们假装逃荒难民,三五个人合而一帮儿,到处嚷嚷卖媳妇。江湖人管这种骗局叫做“悬点驼儿”。这种生意是犯法的事儿,躲着法律。他们遭了官司,能用狡猾的手段对于法律推干净,即或推不干净,也要就轻罪躲重罪。最奇的还是他们总不遭官司。未曾做买卖之先,就将媳妇夹磨(jiá mo)好了(调教好了),卖到了什么人家,用什么方法逃走,也是对病下药的意思。到了夹磨好啦,能够出来做买卖的时候,要预备一条扁担,两个筐儿,一头挑着被褥行李,一头挑个有几岁的小孩,带着媳妇出来骗人。出来的时候也是在大秋以后,入冬的季节,专到省市城内、商埠码头,不在热闹繁华的去处,找个清静的地方,把挑儿一放,两口子蹲在地上抛苏(即是哭),招得过往行人一看,就把粘(nián)子(观众)圆好了。媳妇哭着,男人说着:“众位先生!我是逃荒的,我们那个地方好几年没收,树皮都吃光了,阖家老少八口饿杀啦!就剩我们三口逃了出来,逃至你们这个地方,举目无亲。我要往黑龙江去找我兄弟,他在那里给人种地,好几千里的路儿,没有盘费,三个人非饿死不可。哪位行好救救我们,我媳妇谁若要,叫她给做点针线活,做菜做饭,当个老妈子使唤,给我个盘费我就走啦,到黑龙江找兄弟去。”也有人瞧着他们可怜,给扔几个铜子的,也有给几角钱的,遇见慈善家,真有给他们几十块钱的,这些钱都是前棚(场上)的杵头儿(钱)。若是有那没媳妇的人,或是断了弦还没续娶,以及夫妻无有子女,媳妇有病不能生养,要想纳妾立后的人,遇见这种悬点驼儿(卖媳妇)的生意,准得上当。瞧那男的哭哭啼啼,又很可怜;瞧那媳妇岁数又年轻,长的模样又好,花钱不多。表面上看还是一举两得的事儿,暗含着是买卖人口。只要有人愿找这种麻烦,一搭话就得。那种生意人都会要簧。什么叫要簧?就是谁要买他媳妇,必先用口话探讨谁家家中有几口人?有多少产业?本人做的什么事儿?他把簧都要过去,心里一合计,能够生得了财,就能愈说愈近。他卖媳妇,谁买媳妇,商议吧,准能成功。等到谁把洋钱给了他,立好了字据,媳妇留下,把钱带走,叫你瞧着很放心:他是拿着洋钱往黑龙江去了。暗含着他又回来,找个落脚的地方等着,他媳妇偷跑出来,他们远远逃啦。谁要是倒霉倒得轻,花个几十块钱,不留神那女人跑喽,找着他男人,两口子同逃,也就完了。设若看得太严,又不叫娘们逃跑,又不叫媳妇摸着银钱,那可就快要自己的“章年儿”(江湖人管被害了与要人的性命调[diào]侃儿叫要章年)了。骗子们的手段又毒又辣,可怕得很哪!假若我们要遇见这种人,要商量着买他的娘们,他一要簧(要出实话来),这人说他是在机关当书记,家里有二十几口人,有的是房产事业,要和他们商议,愈商议愈远,休想商议成的。总而言之,世上的事儿,是便宜不贪,是便宜不爱,抱定这个宗旨,绝不会上当。必是贪便宜才能受害。吃搁(gé)念(指江湖人、生意人,调[diào]侃儿管他们自己叫搁念的,又称为老合)的人们,在生意道内年数多了,所经的所见的都是可怕的。阅历深了,不上当的诀窍就是不爱便宜而已。
骗术门之内幕
年前,通县长途汽车站地方,有由兴隆县来的杨某欲往北平。在站候车之际,有一人散放传单,杨某接了一张,见传单上印着是:“北平大兴华银号启事:本号司账李树华,年二十四岁,江苏省镇江人氏,在柜服务有年,素极老诚,不料最近冶游亏款,节关将近,彼竟将柜款一千七百元拐逃,遍找无踪,业经报案。不论哪界人士,如有将其捕获者,酬洋五百元;知其下落送信与本号因而破获,酬洋百元。储款以待,绝不食言。今开具该拐犯相貌如下:中等身材,面白无麻,惟左眼皮上有朱砂痣一块,分头,镶有金牙两个,戴美式毡帽,身穿湖绉夹袍,春绸夹袄,上海式礼服呢鞋。中华民国二十四年夏历八月十日,北平大兴华银号经理谨启。”
杨某看毕传单,折起来收在兜内。在他身旁站立有一人,也手持传单观瞧。杨某见这人长得身躯高大,相貌魁梧,像个练武的样子,约有三十多岁。这人见杨某看他,就问杨某:“你也往北平去吗?”杨某说:“我到北平西直门外海淀去看个朋友。”这人说:“我也到海淀有事,我们搭个伴吧。”说着,他把那传单折起来在手中拿着。工夫不大,汽车来了,他们买票上车,挨着坐着。车开出了通州的时候,两个人闲聊大天,杨某问他姓氏职业?这人说,姓王,叫王绍贤,在某机关服务。两个人直聊到北平东四牌楼汽车站,下了汽车又改乘电车到了西直门,同行出城,走在路上闲谈。行至中途,见路旁有个钱铺,有一男一女买烟。王绍贤用胳膊肘儿一拐杨某,悄悄说道:“你看那买烟的男子。”杨某站住了仔细一看,这个男子长得中等身材,白脸膛儿,左眼皮上有一块朱砂红痣,上齿有金牙两个,头戴美式毡帽,湖绉的夹袍,春绸的夹袄,上海式的礼服呢鞋,约有二十多岁,手中提着一个皮包。杨某见这人与那传单上所载的相貌穿着一样,他很是惊讶。就见那王绍贤气势很壮,过去用手一拍那拐款之人说:“朋友!你跟我到那边有句话说。”那拐犯与那女子立时面上就露出惊慌的神色,好好地跟着王绍贤往房后而去。杨某看着走了心神,也跟随这一起人走到房后。就见王绍贤向那拐犯说:“你这官司打了吧?”那拐犯当时跪在地上给他磕头,苦苦地央求,那女的也直说好话。杨某在旁听他们所说,才知道拐犯是由柜上拐了一千七百元,用三百元接了个妓女,要往江苏回归原籍。不敢走北平的各车站,怕有官人捕获遭官司,绕道走在这里啦.被王绍贤遇见。他怎么哀求也是不成,最后那拐犯打开他那大皮包,杨某凑过去一看,那包内有一对赤金镯子,四个金戒指,两匣人参,那拐犯由皮包之中取出来有二百元钞票,向王绍贤说:“朋友,你要把我放了,我有一百五十元酬谢你,我感激你的好处,我们还是朋友。”王说:“一百五十元那可不成。”说着,把那张传单取出来叫他自己看,那上边有酬谢五百元的字样,说:“我放着五百元不要,要你这一百五十元?你跟我打官司吧!”这拐犯说:“我这一千七百元,除花了五百元之外,都买金首饰了,只剩这二百元作路费啦,给你一百五十元,我留五十元好回家呀!”王绍贤执意不肯。他们费了许多唇舌,杨某也假装好人,给他说好话,结果二百元都给了王绍贤,那姓王的拿着钱匆匆而去。杨某看着便宜,觉着这里有油水,他也伸手恫吓拐犯。那拐犯到了这时表示后悔,愿意急速回家,免得遭了官司。他没了现款,愿把东西变卖了,有路费好走。杨某身上带着七十元钞票给了拐犯,留下人家两个金戒指,一只金镯子,两匣人参。拐犯感谢他,去了。杨某觉着这东西能值三四百元,他欢喜得了不得,连朋友也没瞧就回城内来变卖这些东西。不料到了金店碰了个大钉子,那金戒指、金镯子都是假的。他又往药铺去了一趟,求人家给他看那人参,结果也是不真。他到了这时候才醒悟了,受了骗匪的“流星赶月”啦,花了七十元,买了点子假东西。
杨某与老云的朋友是朋友,我把他受骗的事写出来,揭穿个中黑幕,杨某的姓名就不用说了。他被骗的原因是在通州吃早饭时露了财,才被骗匪注意,设局将款骗去。看起来还是行路别露财为妙!
骗术门之老渣
老渣,俗呼“渣子行”(贩卖人口的),这渣子行儿的人所做贩卖人口,拐带良家妇女,离人骨肉,断人子孙,灭绝宗祧(tiāo),是无人道的。敝人将他们的内幕揭开了,公诸社会,使社会的人士加以注意,努力宣传,免得知识幼稚的妇女坠其术中,也是件有益的事呀。
渣子行的人所做贩卖人口,拐带良家妇女,离人骨肉,断人子孙,灭绝宗祧,是无人道的。
渣子行贩卖人口,以敝人所知道的分为两大派:一派叫“不开外山”;一派叫“开外山”。这“不开外山”的是怎么个意思呢?即是遇有贫寒之家,衣食两绝,生计困难,他们见这贫寒之家生有子女,向其下说词,将儿女卖了以顾衣食。由几个月至七八岁的小孩,他们给介绍卖给“养家”。“养家”花钱买个小姑娘,事先讲好喽,是“活门”、“死门”。“活门”是准孩子的亲爹亲妈看看,也分多少日子看一回,大多数是四季三节(一年中的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端午节、中秋节、春节)瞧看;“死门”是卖了孩子以后,不准小孩的亲爹亲妈瞧的。养家花许多银钱买孩子,十有八九都是讲究买“死门”的。买“活门”的也有,那可不是养家,是没有儿女的人家,买个孩子,承继宗祧(tiāo),这种都买男孩。为什么凡是买女孩的都讲“死门”呢?他们将孩子养大了,不是学唱大鼓,便是学戏,或是为娼,将孩子养大了便是摇钱树,给他们挣钱。社会的人士管他们叫“养家”。至于领家,是与渣子行(贩卖人口的)讲好喽,不买很小的,专买大姑娘、媳妇,最小的也得过十五岁。将人买到手内,往娼窑里一送,上捐就挣钱。一个人讲究领多少个妓女,社会里的人士管这种人叫“领家”。凡是卖儿女的人都舍不得,环境不良,挤得无法才出此下策,将孩子卖了,一狠心能成,出远门舍不得。渣子行的人,不用往外省送,在本地就有买主,江湖管这不往外送的渣子行,叫做“不开外山”。这不开外山的渣子行,又名叫“纤(qiàn)手”。差不多都盘踞在娼窑附近的茶馆</a>酒肆里,三五成群地干那鬼鬼祟祟的事儿。专以联络“养家”、“领家”做生意的,“开外山”的,可又不同了。他们专以往外省贩卖人口为生,他们的手段较比不开外山的毒辣多了,都是媒婆改行的。在我国政体未改变之先,有三姑六婆最为可怕,治家格言</a>有几句是:“僧道尼姑休来往,在堂前莫叫卖花婆。”三姑是:尼姑、道姑、卦姑;六婆是:稳婆、花婆、巫婆、虔婆、药婆、媒婆。在古时代有欠债难偿的时候,由县官就将该卖的女子交与官媒,变卖人家女子还债。自入民国以来,这种官媒就已然取消了。私媒在当年也盛行一时,北平的人士管他们当私媒的叫“老妈作坊”。开老妈作坊也不容易,吃这碗饭必须能走动才成,至少也得有几个府门头(北平人管官宦人家叫府门头),还得知道各府里主事人是谁,本着主事人的所好,给他找人。乡下妇女进京以及本地寒家妇女要当老妈(北平人管女仆叫老妈),先得到他媒人家内去住着。譬如,这家老妈作房走的门子,主人都是好人,他那作坊就专收容品貌端正、懂得规矩礼节的良家妇人,设若他走的门子,主人都是下三滥,他给雇的女仆,长得要好,岁数还得要年轻。叫上这种老妈,到了主人家中能揽大权,十有八九都得生出是非的。他们受过老妈作坊的训练,有三大技能,是吃、恨、偷。还有伺候姨太太、小姐的老妈,讲究是跟丑、跟俏、跟起、跟落。到了如今,社会里的人们知识渐开,不用说雇老妈,就是买卖房产,租赁房子,都不愿经纤(qiàn)手(中介)的。谁家要雇佣女仆,花不了多少钱,登报征求,也不愿用受过老妈作坊训练过的。因为老妈作坊的内幕不良,官家严加取缔,定个章程,凡是开老妈作坊,得预先呈报官署,还得有两家连环铺保,经过多少手续,调查相符了,才发给他们佣工介绍所的许可执照。为什么官家这样的严厉呢?在从前的老妈作坊很有不少是开外山渣子行(把人贩卖到外地的人贩子)的大本营,遇有好吃懒做的老妈,便与渣子行勾串,施其奸拐卖的手段,将岁数年轻、长得有几分姿色的妇女弄到外省,往娼窑里一卖,送到万劫不复的火坑算完。
在如今社会的人心日见险诈,竟有能吃骗他们渣子行的人,分为三种吃骗法:一曰“吃封”;二曰“吃定”;三曰“转车”。什么叫吃封呢?譬如外省的人贩子来到北平,得找渣子行的纤手,叫纤手给找卖孩子的,或是卖媳妇的,那情形如同做买卖一样。纤手找着要卖人的,不论是姑娘、媳妇,得叫渣子行的买主先瞧人,后讲价。瞧,可不能白瞧,每逢瞧一回人,得花一元至两元,这种钱给了要卖人的,叫做“相(xiàng)封”钱。有那聪明的人,被生计压迫得无法谋生,只要有十几岁的姑娘或是二三十岁的媳妇,就可拉拢纤手,扬言要卖人。纤手有了客人的时候,就带着他们去叫客人相看,只要客人看完了,将一两元的“相封”钱骗到手内,再跟他讲价钱买人呀!他便施其狡猾的手段,无论如何也买不妥的。今天骗东家,明天骗西家。处在这险诈的社会里,鬼祟的事儿多着哪!用这个骗相封的方法,就能苟延残喘,暂顾燃眉的。被骗的渣子行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了。
什么叫“吃定”呢?譬如,纤(qiàn)手将卖的人带了去,叫客人相看,当日看完了,不论是姑娘、媳妇,只要看如了意,照规矩(也不知谁定的)给了相封钱(见面礼),然后就可以讲价钱,将价钱讲妥了,得先给个十元廿元的定钱,算是定妥了。大凡外省的客人,远路风尘地来趟很不容易,绝不能就买一个人呀,多咱人买得够了,他要走啦,再找纤手要那给了定钱的人哪。可是那卖人的将定钱骗到手早就急流扯活(huo)了(跑了),急得那纤手眼珠子都蓝了。还有纤手与卖人的做活局骗定钱的,然后假装好人。被骗的渣子行(贩卖人口的)不能为这事打官司,干的是犯法的营生。除了向纤手山嚷鬼叫、拍桌子瞪眼暴躁一阵之外,别无办法。骗定钱的这种人较比吃相封钱的人还厉害,这叫“狼吃狼,冷不防”。
比这骗定钱的还恶的人,讲究“转车”。什么叫“转车”呢?譬如,渣子行将人买妥了,不拘是几百元,钱是给了人家,到了要走的时候,对买的姑娘先用好吃好穿的买动了她的心,然后再训练一番,所训练的事情是怎么上火车,怎么上轮船,路途中有军警盘查的时候,是怎么问怎么回答。在训练的时候这个姑娘假装好人,听说听</a>道的;及至到了车站,买好了火车票,上了火车,她还老老实实的;等到火车一拉笛,眼瞧着要开车了,这姑娘能够趁乱之际,三转两转没有喽!就是你看得多严也不成的,她在家早就训练成了,专门“转车”坑骗渣子行的。实在看得严密,她就要明走。渣子行的人若是识时务,认倒霉便罢,倘若不肯白扔几百块钱哪,过去一揪她,她就喊巡警打官司。说句丧话,渣子行的几百元大洋没有了,得个诱拐妇女之罪,还得蹲几年的监狱,够多么冤哪(是他们自找)!若是做正大光明的买卖呢,管保遇不见这类事。凡是“转车”骗钱的妇女,种种的手段是研究好了的,无论怎么样她也是有主意的。
还有比这种人厉害的,譬如,渣子行平平安安地将人买了走,上了火车、轮船,到了他们的目的地,无论是商埠码头、省城都市,都有“老柴”(官人)们盘查。有些地痞流氓,和老柴们联合着:说真了,他们把人交给老柴,按着公事路办;说假喽,他们遇见有贩卖人口的,或是私运毒品的,假装老柴伸手办案,走在僻静的地方,犯法的人哀求他们几句,他们就假装善人,将犯案的人给放了,可是毒品得给他们,渣子行(贩卖人口的)得把买的人抛了。这半真半假的地痞流氓们,得了毒品他们也去卖了,得着人他们也是卖了。这种软硬炸酱的手段,尤为厉害。
所以,开外山的渣子行(把人贩卖到外地的人贩子)挣俩钱儿实是不易,第一得为人机警,第二还得有大本钱,第三是沿路上的老柴(官人)都得认识,和各处的地痞、流氓,明着是交朋友,暗含着往狼嘴里送点油水,顶着蹲好几年监狱的罪名干这犯法的事。若是运气旺,能干几年不遭官司,落个吃喝玩乐眼前欢,终归也积蓄不下银钱。即或落了钱,立下点事业,也要出横事遭恶报。好吃的饭不搁筷,不定哪阵时气一背,遭场官司就得家破人亡。有人说他们这行挣得够过的,不会改了行洗手不干吗?为什么都得遭官司,把所挣的钱全都倒出来,到了监狱落个罪人,方才觉悟呢?这叫“菜里虫菜里死”。离人骨肉是最可恶的呀,干这种缺德的事儿要没有个报应才怪呢!
奉劝老渣们,干什么不能吃两顿饭,何必一定干这早晚喂狗的行当?再奉劝一般做家长的,住在哪条胡同,都要留神街坊、邻居有没有老渣们?如若有啊,或是留神注意,或是少叫人串门子。渣子行引诱妇女的手段比吸铁石还厉害呢,等到他们将人拐了走,送在那万劫不复的火坑里,等接到那被骗后悔、请求由火坑往外救人的书信时,可就麻烦了。
小绺(xiáo liu)(小偷)门
小绺门是专在人群里窃取他人财物的。社会的人士叫他们为“小绺”,彼辈每日三五成群去到火车上、轮船上、电车上、公园、市场、各庙会里做他们绺窃的事儿。凡是被他们窃过的人,每逢到娱乐场、杂技场,都有留神小绺的戒心。电车、火车、轮船,都悬挂着木牌,写着“留神小绺,谨防扒手”的字样。江湖人管他们小绺这行人调(diào)侃儿叫“老荣”(小偷),又叫“镊子把”。老荣是他们总名儿,虽然都是小绺,所吃的路线各有不同。计分:“轮子钱”,是专吃火车、电车上的旅客的;“朋友钱”,是专吃半熟脸的人;“黑钱”,是专在夜内偷的,白天不作活;“白钱”,是专在白天偷的,夜内不作活;“高买”,是专吃金珠店、绸缎店、银行银号的。社会里有一种半开眼的人管小绺(xiáo liu)(小偷)叫“白钱”。敝人曾云游几个省,耳濡目睹,他们这行儿不拘在什么省市码头地方都有头儿,调(diào)侃儿叫“瓢把子”。地方小的只有一个“瓢把子”。大地方还有大头儿,叫“总瓢把子”,在总瓢把子之下还有许多小瓢把子。按他们的规矩,是每个瓢把子管辖区域内,有小绺偷着了东西,不论是值钱不值钱,偷着的时候不能就卖就花,得将所偷的东西先叫他们的瓢把子收存三天。在这三天之内,若丢失的人有势力,找得很急,也好在三天之内货归原主;若是过了三天,没有动静,一定丢东西的人没有势力。若是东西物件往外一卖,将钱分着一花,调侃儿叫“挑(tiǎo)喽啃(kèn)杵,均杵(分钱)头儿”。
电车、火车、轮船,都悬挂着木牌,写着“留神小绺(xiáo liu)”(小偷),谨防扒手”的字样。江湖人管他们小绺这行人调(diào)侃儿叫“老荣”(小偷),又叫“镊子把(bǎ)”。
小绺头儿有明有暗。譬如,北平这个地方,军警林立,小绺头儿是暗中潜伏的,绝不敢明露。他们又是一种流动集合的,没有准住处。在外码头的小绺头儿全是明的,若向官人打听,他们该管的地方一共有几个小绺头儿,姓什么叫什么,住于何处,都能知道的。那明着的小绺头儿得和老柴(官人)联络。如若有不听头儿调动的小绺儿,当头儿的向老柴们说句话,就能把他捕了去,责打一顿,给关起来。临放出来的时候,也得先向小绺头儿央求好喽,然后才往外放呢!放出来之后,这小绺除非远走高飞,若是不走啊,还得服从当地头儿呀。譬如,甲地的小绺,若是不愿意在甲地了,到了乙地不能去偷窃,得先在乙地见好了乙地的头儿,然后才能出来到人群里偷窃。设若来到乙地私自偷窃,不先见他们的头儿,叫乙地的头儿知道了,向老柴们暗一指,就给捕了去,先打后关。到了各省市码头商埠这已成定例了。还有些个小绺架着“海(hāi)冷”的。什么叫“海冷”呢?江湖人管当大兵的丘八(大兵)爷调侃儿叫海冷。小绺们和他们狐假虎威请出来的军人在一起,假如丢东西的人“醒了攒(cuán)(明白过来了)”,有军人保护他们,临时不能挨揍,不等丢东西的人找来官人,他们就扯活(chě huo)了(跑了)。他们架军人就得叫军人吃“摽(biào)杵儿”(即是分别人钱花)。还有老荣(小偷)“攒(cuán)冷”(入伍当兵)的,自己攒冷,每逢出来的时候,表面上瞧他军装整齐,好像是正式的军人,暗含着做活儿(去偷东西),你要说他是小绺,他先冲你瞪眼,一路大吵大唬。所以,攒冷的老荣有护身皮儿,实是不好惹的。敝人在外省还见过逛游艺</a>场的人被小绺偷了东西,将小绺抓住了,过来几个丘八(大兵),将丢东西的人打得鼻青脸肿,打完了一散儿,真叫人有冤无处申诉去。
还有“攒(cuán)子钱”的小绺(xiáo liu)(小偷)。什么叫“攒子钱”的小绺?就是专在市场、庙会各玩艺儿场的人群中偷窃的小绺,江湖人调(diào)侃儿叫他们“攒子钱”。他们每逢要偷东西的时候都是两个人,甲将东西偷去,交到乙的手内,乙乘二仙传道得了道(得了皮夹子)的工夫,一转儿身往各处云游去了(可不是我这个云游客)。丢东西的人若是觉悟了,将甲小绺抓住,他能冲丢主瞪眼。常言道</a>,“捉奸要双,捉贼要赃”,他身上搜不出赃物,就能愣装好人。攒子钱的小绺(指专在市场、庙会各玩艺儿场的人群中偷窃的小绺)也有不同,他们的能耐分为两种技能:一种叫糙活;一种叫细活。做细活的能偷阔人。第一得有穿着。衣服阔绰,能挨着阔人不叫有钱的生疑。第二得窃术高超,手要敏捷。要偷的时候先瞧了道儿,只凭走个对脸儿,微一沾身,财物便能到手,手眼心三快,令人来不及思议。至于往集场、庙会、杂技场儿等处绺窃的,真有挤挤蹭蹭偷个几十分钟才到手的,偷着的差不多是破皮包一个、当票二张、三角毛票、十几吊铜元而已。这种攒子钱的老荣(小偷),毛手毛脚,两眼乱瞧,遇见机灵人,没等沾身就明白了。甚至于没偷着东西,被人将手攥住,还能叫人“折(shé)鞭”(江湖人管被人大打特打调[diào]侃儿叫折鞭)一阵。窃术不精的,只可在人群里乱挤,偷那穷人。手里活糙的也难偷阔人。
在火车上绺窃的贼叫吃“轮子钱”,又叫吃“飞轮”的。窃术也分糙细,手术高的能掏小皮包、金表、钻石等等高贵的物品,只要偷到手内,东西不大,“护托”、“过托”(“护托”即是不叫外人瞧见怎么偷的,往自己身上怎么藏的;“过托”是甲偷到手内的时候又转给乙的手内,调侃儿叫过托)都容易。若是没有能耐的轮子钱,窃术不精,不是扛人家的行李卷儿,就是偷人家的柳条包,拿着又费力气,东西大了,又沉又笨,护托也难,过托也难。轮子钱的老荣,手术不高的也就是偷平常人。阔人出门,除了身上带着东西之外,向来不带笨物件,即或有笨重东西,也不自己携带,花不了几个钱,由火车上行李车给代运的。他们穿着平常,技术不妙,也难挨近阔人,也难偷窃阔人。
这些年社会里人士都要练习交际,有一种“朋友钱”的小绺(xiáo liu)(小偷),专在交际场所活动,只要和他点头说话,他就能迈步伸脚,认为萍水相逢的朋友。谁要脑筋不清楚,把他当作好朋友,这种小绺不熟假充熟,伸手偷东西。你要看见他拿东西的时候,他有措词,说和你闹着玩呢!如若偷的时候没有看见哪,那东西归了他啦。这些年,朋友钱小绺还有不少“果食(shi)码子”(即是妇人)与“姜斗(jiàng dǒu)”(即是大姑娘),这种女“朋友钱”出入娱乐场所,假充阔人的小姐、姨太太,他们的手段也好,最有能耐的能够两吃,又是“朋友钱”,又是“高买”(高级小偷)。
若是站在人的身前,倒背手儿偷身后边人的东西,这种技能小绺(xiáo liu)(小偷)们称为苏秦背剑。
北平这个地方向称首善之区,这里的老柴(官人)向不吃老荣(小偷)的摽(biào)杵(此处是官人不吃小偷的钱),并且不和老荣联络的。阅者若不相信,敝人列举一事便可证明。老荣这行里有最忠厚、最有名的小绺叫“于黑”,他的能耐比一般小绺都高明,人长得也漂亮,绝不像个偷东西的小绺。衣服阔绰,谈吐文雅。他是专在京、沪、津、汉等地吃飞轮子(火车),小的十元八元他不偷,哪回要偷也是成千论百,几十元真不放在眼内。他们老荣的同行人到了冬天混不上棉衣裳,或者有了疾病无钱医治,都去找他。别的阔小绺偷了大款,只顾自己嫖赌,哪管别人无衣无食呀,有人向他们告帮求助,也是枉费唇舌,惹他白眼相加而已。惟有于黑这人,轻财重义,凡是同行的有困难的事儿投着他,他一定周济</a>的。社会里耍人儿(花言巧语支使别人)的人们,凡有为难时候,不论认识不认识,交情深浅,只要找他去,准能倾囊而赠,仗义疏财是他的天性。虽然常益于人,却能有利于己。他每逢遭了官司的时候,探监看望他的人络绎不绝,送衣食,送银钱,还有给他运动的,不知者都说于黑手眼通天,究其实也是他个人维持的。他是小绺,吃飞轮子,当攒(cuán)子钱(各玩艺儿场、庙会等处的小偷),他都干过,就是没做(偷)过朋友钱的。据一般老荣们所谈,于黑的窃术最为拿手的别人学不了的是“苏秦背剑”(当小绺的人,每逢偷东西,都是在人的右边挨着。因为我国的衣服,长大衣裳纽扣儿都是在右边,小绺挨着人的右边解纽扣,入托儿窃取财物。若是站在人的身前,倒背手儿偷身后边人的东西,这种技能小绺们称为苏秦背剑)。有一次于黑到上海,将下轮船的时候,有个小绺(xiáo liu)(小偷)不认识于黑,挨近他的身右,要想偷他,没有入托(偷着东西),被于黑一拧身使了个苏秦背剑,将他的金表窃到手内。这个小绺“折(shé)了托儿”(东西丢了调[diào]侃儿叫折了托儿),还不甘心,见了小绺就问,谁和他开玩笑,将他的“转(zhuàn)枝子”(管钟表调侃儿叫转枝子)给偷去啦。有位明白的小绺说,你别是遇见天津的于黑啦,他惯使苏秦背剑。这个折了托的小绺恍然大悟说:“不错,我没荣(偷)了他,被他把我荣了。”由此一事,足可证明于黑是个有万儿(名气)的老荣了。于黑走遍天下,他从来没到过北平。想这故都有的是“火码子”(阔人调侃儿叫火码子),他便由津到平。这里又没有小绺的头儿,无须乎见过同道,就可以在北平度其窃绺的生活。他穿得阔绰,住的是大旅馆,又不天天偷窃,老柴(官人)家绝不能注意。不料他到北平未久,一个星期之内就被捕了。于黑来过北平两次,遭了两回官司。他在津时曾向人言,北平那个地方,吃喝逛之事很可他的心意,出去做活(偷东西)也很容易。只是北平的官人不吃我们老荣的摽(biào)杵(北京的官人不花贼的钱),可惜北平那个穴(xué)眼(一个挣钱的地方),官人办案手段敏捷,毫不客气,是不叫我去的。天地之大,北平不能存身,我只好不去。由于黑这种向别人谈话的口气就可以证明,北平的老柴家是不吃老荣的摽杵的,是不联络老荣的。在外省市商埠码头丢了东西,在三天之内找着小绺头儿,或是有势力的向官人追究,准能把东西找回来。到了北平则不然了。
敝人在从前很纳闷,凭什么很好的人不做正事,不学点手艺,他们老荣们愿意当小绺(xiáo liu)(小偷),虽是手底下做活好的能赚个吃喝嫖赌抽,眼前快乐,若是遭了官司有多么可怕呀!俗语说,“屈死不告状,穷死不做贼”,官司不是好打的。“净见贼吃饭,谁见贼挨打”,干什么不是吃两顿饭哪!有深知他们内幕的人告诉我说,小绺这行儿,有师傅有徒弟。我曾问过:“好好的人谁肯拜师学当小绺呀?”这位深知内幕的某君先叹息了一声,然后才告诉敝人:他们小绺这行人,师收徒不是徒弟找师傅,是师傅找徒弟。凡是小孩到了十三四岁、十五六岁的时候,当家长的教育子弟最难,小孩的知识最幼稚,大人不栽培,做父母的对不住儿女,若是教育他们,栽培他们,还要得法,不可过严,不可不严,不能不慈,不能过于溺爱,得督促小孩学能耐,还得拢住小孩的心。倘若不得法,小孩子受挤兑,他急了只有偷偷地远远一跑。他们老荣(小偷)若是要收徒弟,就专在热闹场儿的地方寻找这路偷跑的小孩,带到店里住着,足吃足喝,天天带出去足逛。小孩们到了他们手里,如同上了贼船一样,休想下得来!抽鸦片、扎吗啡都能戒除了,惟有当小绺的,洗手不干改了行的,实在是少啊。可是小绺的徒弟,也不写字,也没保人,也没有学多少年的期限,只要学得会偷了,不良的印象越来越深,懂得离开他师傅啦,翅膀儿硬了,就偷着一跑儿,躲开他师傅完事。敝人将这种情形写出来,不是给社会的人士添不良的影响,是叫一般有了儿女做家长的,栽培教育都要得法,不可过于放纵,不可过于严厉,否则孩子跑喽,被他们老荣拢了去呀,那可怎么好!还有,手艺作坊掌柜的,商号的经理,对于学徒的小孩,非得恩威并行才能教出好徒弟,有利于人,也利于己。如若有威无恩,将徒弟挤兑跑,徒弟入了邪途,于个人的道德上也是有亏呀!这些话是我一份爱护一些知识薄弱的小孩之意,阅者可别错想我是刻薄呀。
晃(huàng)条的与扫条的
赌博之道,无论是麻雀(麻将牌)、摇摊(玩骰子要钱的)、抽签、押宝,男妇老幼无有不好的,即或有不好喜的也是百里挑一。久赌无胜家,久赌必腥(假)。好喜耍钱的人有了经验,是讲究能收能放:赌到气微的时候,要押宝少押钱,慢慢地养气,养过气顺的时候,多押钱,冲冲地赢个三宝五宝的,赢了钱就走,就叫能收;能放,有一种嗜赌如命的人,到了赌场里,有多少钱非得输个干净,他才不来了呢,赢了钱也不走,非得把赢的钱再输回去,把原本也饶上,方才算完,那叫“淫赌”,有多少家产输尽了算完。久赌无胜家,也是一句赌场内最有经验的话呀。久赌则腥,就是亲手足,天天在一处赌钱,耍长了也要闹鬼儿使个腥活儿。
我在天津河东住过,每天出来逛逛大街小巷,是卖吃食的买卖都有个签筒子摇晃摇晃。有些个小孩子,家长给几个大铜子当做饽饽点心钱,他们不买吃的,把钱都抽了签子,赢了多吃,输了不吃,山后的蝎子——饿着(蜇)。那种习惯是养成了的。有些卖吃食的小贩,他们成天价携着筐子蹲签子,干长了就要闹鬼儿。有一种签筒子是双层底儿,在两层底的中间有根线儿,能将签子的根底下用线拴住。竹筒又长,签子又短又细,有人抽的时候,抽不着对大天,对大人,对二板儿,抽十回不赢一回。他们使的这种签筒子叫做“锁线儿”。还有往签子底下灌铅条的。把三十二根签子里的天、地、人等签子,由根底下钻空了,把铅条装在里边,也是签子短筒子长,有人要抽,也是抽不着好的,管这灌铅的签子,他们叫“十三太保”。卖吃食带签子,调(diào)侃儿叫“晃(huàng)条”的,有些个卖茶壶、茶碗的小贩们,带着签子专串娼寮的,做那种买卖实在不容易。
有一种吃腥(假)的人,调侃儿叫“扫条子”的。他们闹鬼儿调侃儿叫“托门”(假的步骤)。就以我所知道的,他们有十三道托门。他们扫条子的把手底下的活儿练习好了,三五成群地出来找饭落儿(找饭辙,就是出来蒙钱)。他们专会“把(bǎ)点儿”(看谁可以蒙),要是瞧着哪个做小买卖的精明强干,是不受他们欺的,他们也不找麻烦;如若遇见新上跳板(刚入这一行)的小贩,人再老实,立刻就给扫个一干二净。如若遇见晃条的使的签子是圆头的,他先抽一大枚的,抽个几把,赢不赢都认。每逢抽出大天、大人、地幺,假装摸点儿,背过手去将那好赢的天、地、人签子的圆头上,用手指甲盖儿掐成小月牙的印儿。管掐印的时候叫“上托”,管掐上月牙印儿叫“月牙顶”。把托上好了就抽一毛钱一把的,手法敏捷,专抽那有月牙的,三五把就能把一筐子瓷器扫空了,拿着一走,再往外一挑(即是卖了),不到数小时工夫就能挣个两三元钱。有些做买卖的小贩,知道扫条子的惯使月牙顶,他们为防止月牙顶,使签子要用尖头儿的极细的,叫扫条子的挂不上托儿。那扫条子的人们更精明,到了抽签的时候,手中藏着几个草节,又细又短,抽出签子来,背着手假装摸点,把草节套在签子底下,也叫“上托”。把能赢的签子上好了托啦,三毛一把,五毛一把,抽起活来,右手抽的时候,手指灵敏,眼睛要把(盯着)托,瞧哪根签子高出少许来抽哪几根。左手得会护托(即是用左手遮挡那晃条的眼睛,签子抽出时护住签子根底下的草节儿)。这种草节儿叫做“高脚腿”,用上托,几把就能把瓷器筐子赢尽了。有些个做买卖的小贩懂得扫条子的有月牙顶、高脚腿儿,他们留神不叫他上托。扫条子的遇见小贩,他们能使“碱托”,预先用小棉花团儿沾碱水,把棉花团藏在手内。抽签的时候,把签子抽出来,假装背过手去在身后摸点儿,把大天、虎头、幺六儿三根签子,用棉花团的碱水抹在签子上,那签是竹子做的,用碱水一抹就变成黄颜色。用棉花碱水染签子也叫“上托”。他们把托上好了,三毛一把,五毛一把,抽出活来就是那上了托的三根签子,几把就能把一筐瓷器赢尽了。
这些托门(假的步骤)都是很受使的,学之也易,使之也易。稍难者为“过托”,譬如由筒子内抽出的三根签子,一根是幺五儿,一根是地幺,一根是幺六儿。论理说不能赢,惟有到了扫(收)条子人手内,他能闹鬼儿,使个障眼法,赢了蹲签做小买卖的。他使用过托之法,攥住三根签,先叫蹲签的人瞧那根幺五儿,看完交在右手,那左手攥着地幺、幺六儿,他把地幺用右手往外一抽,令蹲签的人瞧着说:“这是地幺,再来一个地幺,是五个幺,可就赢了。”他右手攥着签的上头,左手还攥着下头儿,猛使劲一抽,把幺六儿换了去,左手只攥那地幺不撒手,把右手的两根签子装在了筒子里,向蹲签人说:“这根签子要是地幺可赢吧?”蹲签人说:“要是地幺就赢。”他把左手一张,叫蹲签的人自己瞧,蹲签的人看是地幺,遂道:“你赢了。”这就是过托的使用法。比这过托还难的是“晃(huàng)托”,那晃托得眼神好,手指灵敏,不往签子上挂托,只用右手在他签子筒内溜签子,把签子溜的上半截窜在筒外边,两只眼睛就能看见签上的点儿。瞧出好的能赢的就记住了,任签子在筒内乱蹦,他眼睛也记住了应抽哪几根,手眼相应,抽出三根来,就配上点儿赢东西。晃托儿是最难学的,最难用的。我在津埠之日,常见有新出手扫条子的人,使活儿没弄利落,叫晃(huàng)条的(卖东西带签子,调[diào]侃儿叫晃条的)把(看)出来,翻了脸,“折(shé)鞭”(被人大打特打)一通。
凡是扫条的人们十有八九都是身体雄壮,到了鼓盘儿(鼓盘儿即是翻脸)的时候,仗着是膂力好,和晃条的“鞭托”(管打架斗殴调侃儿叫鞭托),还有些个扫条子的人同着丘八(大兵)爷们在一起,调侃儿叫“架海(hāi)冷”(海冷即是丘八)。在民国五、六、七年间,天津的三不管(天津市南市的一个露天市场)、北开西头等还有杂巴地哪,晃条的、扫条的终日盘踞在这一带,吵闹不休。这些年地方当局整顿市容,把这些个好打闹吵的营生严加取缔。到如今,天津的街市上见不着抽签赌钱的啦。虽有蹲签的也都是卖吃食物的了。“奸情出人命,赌博出贼情”,实是不假呀。对于戒赌事儿,敝人是极力赞成。
挑(tiǎo)青子生意之内幕
在从前,有一种逢集赶集</a>,逢庙赶庙卖剃头刀子的生意,江湖人管他那行儿调侃儿叫“挑青子”的。
做这种生意的也是一种“笨头”(江湖人管做买卖的资本调侃儿叫笨头)搁(gé)念(老合,江湖艺人),他们背个包儿,有个几把刀子,打走马穴(xué,走一处,不能长占,总是换地方挣钱,江湖人叫走马穴)儿,顶个“凑子”(集市)就能挣钱。到了集上,找个过路口儿,将包儿一放,左手拿着一缕儿“苗西子”(江湖人管头发调侃儿叫苗西子),右手拿着一把剃头刀子,就能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他说:“我是刀剪铺子耍手艺的,从幼小儿学了这份打刀子的手艺。总给人家耍手艺,挣不了多少钱,我要自己做个买卖,因为本钱小,开不了铺子,耳挖勺里弄芝麻——小鼓捣油儿。自己的手艺在家里打了几十把刀子,来到市上卖。”他嘴里叨叨念念,瞧着人们都围满了。他说:“真金不怕火炼,好货不怕试验。咱们这刀子受使不受使,咱们当面试验试验。”说着他把左手的那缕头发一攥,叫人瞧着足有四十多根,用剃头刀的刃儿对着那缕头发,用嘴一吹气,那缕儿头发就全都断了。围着的人们瞧着他那刀刃如同迎风斩草似的,谁不爱呀?剃头的手艺人使用的刀子虽快,到了剃头的时候,还得用热水把头发洗好喽,抹上洋胰子才能剃哪。他这刀能将一缕干头发一吹就断,较比剃头棚儿手艺人用的刀子还好使哪,谁不买呀?他把刀子试验得人人都要买啦,他又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刀子能把头发割断,大概许是净能动软的,不能动硬的,咱们动回硬的叫众位看看。”说着话他一伸手,从包儿内取出一根锈铁棍儿,有核桃粗细,他往那小凳上一坐,把铁棍用腿夹住了,拿着那剃头刀儿往铁棍上愣刮,哧哧的直响,刮得往下掉铁末子,刮完了他举着刀儿说:“众位瞧瞧。”围着的人们一看,那刀的刃并没有受伤。他说:“咱们这刀是材料地道,手艺降人,才能那样。众位要买这样的刀子,到了刀剪铺得卖你三毛钱一把,我这是头趟来赶咱们这集,张天师卖眼药——舍手传名,名不去,利不来;小不去,大不来。这趟我是不赚钱,只卖个本儿,把手工白饶上,卖两毛钱一把。那位说我全要了,都要我可不卖,我就卖十把刀子,过了十把刀之外,我还卖三毛钱一把。”说到这里把脚一跺道:“我今天豁出去赔本了,卖一毛钱一把!有要的伸手。”他说到这里,便有人买,十把刀眨眼卖净了,一块大洋到手了。赶一个集就卖这么三四回,几块大洋到了手,除去本钱能赚一多半儿。
在从前,我看他们当面试验,东西好,价钱便宜,要买他一把哪!有个江湖人对我说过,他们卖的刀子是“里腥啃(lǐ xing kèn)儿”(江湖人管假东西叫里腥啃儿)。我说:“他那刀子能够吹毛就断,刮铁棍,怎么会是里腥啃哪?”他说:“卖刀的能够吹毛断发,刮铁棍,那是他们练好的‘托门(假的步骤)’,要是到了别人手里就不能刮铁棍了,一刮刀就毁坏了,断毛断发,净吹就不断了。他们把‘托门’练好了,先说个大价钱,后来往下落价儿,由两毛一直落到一毛钱,调(diào)侃儿叫‘海(hāi)开减卖’,‘催啃(kèn)的包口儿(挣钱说的话)’。做这种生意的分为三样儿:一种是顶凑子(赶集),使托门儿,海开减价,挑(tiǎo)的是里腥啃;一种是用尖局(真的)的啃(kèn)儿,走常穴(xué)(在长期地点做买卖)的。什么叫尖局的啃哪?就是真正的地道的好东西,要是摆个摊子等主道候客,那可卖不动,赶个集走几十里路也就能卖三两把,不用说赚钱,就是本钱也卖不出来。若是逢集便到,挑尖局的东西,走常穴、卖出主顾来,细水长流,也能获利。不过是慢点,利钱又薄,日子又长,那样做法也是百里挑一呀。还有一种假装剃头的手艺人,预备一块磨刀布,一个刷子,几把刀子,在各集市上摆摊出卖。有些人疑惑他那刀子一定好使,看他那样子一定是剃头的手艺人,要卖了家伙改行似的,就有人买他那刀子。可是他将那刀子故意弄成了旧的才能成哪!”在早年社会的风气不开,都不讲求卫生,剃头刮脸都是找个剃头棚儿,那剃头棚儿都是破烂不堪。社会人士不尚奢华,都是克勤克俭,花个几吊钱买把剃头刀子,又刮脸又剃头,也是很经济的办法。那时候各大都市、各大商埠都有做挑(tiǎo)青子(卖剃头刀子的)的生意的。到了如今,无论穷富都讲究修饰外表,剃头匠改为理发师(教给我念书的老师也改为教员了),剃头棚改为理发馆。社会的人士都日趋浮华,谁还花钱买把剃头刀儿自己剃头刮脸哪!卖刀子的生意可就不在都市省城、商埠码头卖了,都改了路子到乡间去了。如今挑青子的买卖都做“科郎(kēng)”(江湖人管农人、老乡们调[diào]侃儿叫科郎)去了。再过些年,挑青子的生意恐怕就要天然地淘汰了。
磨(mó)杵的生意
江湖人管到乡下串村庄镇去做生意,调侃儿叫“磨杵”。磨杵的买卖也有好几十样,先由那前些年摇铃卖药的说吧。他们都有个皮包,内里装些个瓶子、罐子,装着丸散膏丹,有旧式治外科疮症刀剪家具,有扎针的针包儿,把这些个东西装全了,说行话叫“啃包(kèn bāo)”。左手提着啃包,右手拿着“虎撑”(管摇的那串铃调侃儿叫虎撑),走进了乡村的胡同里,哗啷哗啷摇起串铃,乡间男妇老幼听见这声儿,就知道治病的先生来了,有病人的家便请他进去。他一入“窑儿”(管进到病人的家内叫入窑儿),得先把(bǎ)簧儿(看出病人的底细)。他们把簧也是按着那大方脉的医生“入嘿”(江湖人管请大夫治病叫搬嘿,管大夫到病人家叫入嘿)一样,使那“望闻问切”的诀窍。譬如,一进屋,六月天气,正是暑期时,见病人穿着棉套裤,不用问他什么病,一望而知是得了寒腿病了;若是病人脸上涂着黄土泥,便知得了偏头痛、牙痛的病啦;若是病人趴在炕上不住地哼哼,手捂着肚子,一望而知是得了肚腹痛的病啦。他们到了病人的屋内用眼把簧,把病人的病猜出个八九成啦,落座之后先“粘弦(nián xián)”(管给病人诊脉调侃儿叫粘弦),最叫人佩服的是他们一粘弦,准能把病人所得的病是怎么得的,得的是什么病,全都说得分毫不差,叫病人信服他的脉气好。据江湖人说,给病人评脉的时候,能诊出得的什么病来,要说对了,那种方法叫“粘啃条子”,有了病叫“有粘啃”。他们拿着串铃卖药的,拜师入门,头行儿就学粘啃条子,男子有十几样条子,女人有十几样条子,老年人有十几样条子,小孩有十几样条子。那条子分为:咳嗽条子、痨病条子、筋骨麻木条子、血分不调条子,合计起来总有百十多个吧。他要是诊脉的时候把病人的病原说对了,先不给治病,先要“水火簧”(问出病人有钱没钱)儿。譬如他问:“你这病请医生治过没有?”病人说:“嗐,先生,我都治腻了。”他听后就知道这家是有钱的,要没钱哪能成天价请大夫吃药呢?请个大夫,出诊费,连抓药没个两三元不成,他要是治腻了,几十元钱就花出去了。别看他治腻了,还能挣他的大钱。社会里有两句牢不可破的话,是:“穷不离卦摊,富不离药锅。”人有钱身体就娇贵,人要穷了,不用说花钱请大夫抓药治病,连吃饭的钱还没有哪,有了病,就算是认了命啦,该活死不了,该死活不了。譬如,问那病人:“你这病治过没有?”病人说:“我疼了半个月啦,还没治过一回哪。”那卖药的先生听着就凉啦。这人但凡有钱绝不能半个多月不治病,这个买卖撑死了也就挣上两毛洋。
他叫病人瞧那罐子,病人往罐里一看,只见罐内又黑又紫,粘粘糊糊的,有半罐子脓似的。
凡是做这种生意的,一给病人“粘弦”(诊脉),就得先要水火簧儿。若是真穷,也就不用多挣了。若是有钱的人家,不多挣钱又挣谁的哪?那病人虽说他治腻了,卖药的先生更会说:“弹打无命鸟,病治有缘人。该着一百天的灾难,九十九天也好不了,若是该着你消灾,该着我露脸,一治就好。”病人听他说的这几句话,觉得很为有理,就叫他治治吧。他们磨(mó)杵(江湖人管到乡下串村庄镇去做生意的调[diào]侃儿叫磨杵)的先生也有几道“样色(yàng shǎi)”(能挣下钱的物件)。譬如病人得的是肚腹疼痛,他就先使“插末(chā mòr)”,他们管扎针调侃儿叫做“使插末”,用针往病人身上一扎,从包内取出一个罐子来,他把针拔下来,用火纸点着往罐内一扔,把罐子往针眼上一扣。他向病人说:“扎针是按着穴道,有四阴针、四阳针、四大总针、八法神针、九转还阳针、马丹阳</a>十二针、鬼门十三针。何谓四大总针哪?《针灸大成</a>》的书上说得是:肚腹童流、腰背委中求、头顶刺列缺、面口合谷收。针针针,不差半毫分,能用十服药都不动一分针。扎一针胜似吃十服药。扎针拔罐子,病好一半子。”他说这些话,病人也是爱听。少时间他用手把罐子起下来,猛一翻个儿,叫罐子口朝上,他叫病人瞧那罐子。病人往罐里一看,只见罐内又黑又紫,粘粘糊糊的,有半罐子脓似的。他向病人说:“这一针扎在了病上,把你这病拔出一多半来,今天晚上再吃服药,回头我再给你贴帖膏药,明天就好啦,复旧如初。”不用说病人听着高兴,阖家老幼听着都是痛快的。于是他叫把罐内东西倒在院内埋了。本家是当面瞧他把病治出来,焉能不佩服他呀?他由包内取出一帖膏药,贴在针眼上,又取出一包面子药说:“你们今天晚上叫病人吃下去,夜里拉出几泡屎来就好啦。”病人说:“先生,我要好喽,忘不了先生的好处。给先生多少钱哪?”这先生说:“若是按规矩,扎针就得一块钱,这帖膏药一元二,面子药是八毛钱,一共三元钱。得啦!针白扎了,药钱我取个本吧。你们给一块五毛钱就行啦。”本家的人见针是扎了,膏药也贴上了,好好地给人家块半大洋吧。先生治下“柳丁中的拘迷(jū mi)把(bǎ)”(即是块半钱),收拾包儿走了。到了晚上把药叫病人吃下,本家的人都要瞧拉出来的是什么,谁想肚子咕噜咕噜直响,整整地响了一宵,一泡屎也没拉,直到第二天早上肚子里还是直响。阖家老幼都纳闷儿,不知是怎么回事,你一言,他一语,其说不一。到了吃完早饭的时候,就听见门外哗啷啷串铃响,卖药的先生又来了。本家赶紧就请这位先生,向他问问吧,究竟是怎么回事?原来这卖药先生头天挣了一元五毛,那是头道杵,第二天他又挣二道杵来了。他还是有把柄,能料着本家准得请他的,二道杵如同在手里攥着一样。他用罐子从针眼拔出来的那东西,是和戏法一样,原来在那罐子里就有那东西,这东西是粉子和颜色弄的,调(diào)侃儿管这道样色(yàng shǎi)(能挣下钱的物价)叫“大卯子”。病人吃的那包面子药,到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响,他们那面子药是×皮子做的,不拘谁吃下去,肚子里净响。他们江湖人管那法子叫“张手雷”。第二天他提溜着啃包(kèn bāo)(江湖人管做生意用的全份家具,行话叫啃包),摇着他那虎撑(管摇的那串铃调侃叫虎撑)儿,又到这病人的门前,本家出来人,赶紧把他请到屋内,向他问道:“先生,不是吃了你的面子药能把病打下来吗?怎么吃下这药去净响,没把病打下来呢?”先生说:“哎呀!这病人的病太重了,凭我那药的力量,才将把病问动,实在够瞧的!你还得来服双加料的吃吃。”病人就说:“我来服双加料的吃吧!”先生说:“这双加料的药得两元多钱哪!”本家好说歹说给了两元钱,给了一包丸药,说:“吃下这服药,准能把病打下来,如若打不下病,我把钱还退给你们。”他拿着两元钱走了,“月丁拘迷(jū mi)把(bǎ)”(即是两元钱)到了手。他给下那包丸药,调(diào)侃儿叫“串子”,吃下去准能好了。
原来他们江湖卖药的有几样好药,能治十样病,吃下去准能治病。据我知道的共有四样:一叫“顶汉”,二叫“抗汉”,三叫“戳汉”,四叫“串子”。如病人咳嗽吃下他们那顶汉,就能顶住病不咳嗽了;如若病人筋骨疼痛,吃下他们那抗汉,就能不疼了;如若病人心口疼,吃下他们的戳汉,立刻心口不疼了;如若存了食水,肚腹疼痛,两脚发胀,吃下那串子去,就能把食水打下来,准能好得了病。据我同他们探讨,那四种药,是经过多少名人研究出来的。大方脉的医生向来胆小,不敢用。他们江湖人做这磨(mó)杵(江湖人管到乡下串村庄镇去做生意的调侃儿叫磨杵)的生意,降得住人,挣得了钱,就仗着那顶、抗、戳、串四样药品。最难学的是他们的针法,不论什么病,一扎立能见效。不过,近来这种磨杵的生意渐渐地消灭了,再过些年,这磨杵的买卖就无人做了。
大安把戏
今将“大安”把戏中黑幕贡献阅者,也公诸社会,免得贪便宜者上当。
在清末时代,鸦片输入中国,流毒社会,染受其毒的人,倾家荡产,人格扫尽。“抹海(mò hāi)草儿”(江湖人管抽大烟调侃儿叫抹海草儿,又叫啃海[kèn hāi]草儿)够多么可怕呀!鸦片之害尚未除尽,“插末(chā mòr)汉”(管吗啡调侃儿叫插末汉)又继续而来。吗啡之害,较比“抹海”还更厉害。如今又有“雪花汉”(管白面调侃儿叫做雪花汉,可不是洋白面。敝人所说的是“高射炮”,还是能冒烟不打飞机的)尤为可怕,这些个亡国灭种的东西,应当铲除吧。在铲除毒品的时代,生意人研究出一种投机的买卖来,撞骗商家。他们这种买卖江湖人叫做“大安”。
做这种生意者多至十数人,少者七八个人。大家集资配制一种××××戒烟药。药品放在盒内,印刷品类,那都是爱国爱民冠冕堂皇的宣言,把“啃(kèn)”“攥弄(zuàn nong)”(江湖人管制造物品调[diào]侃儿叫攥弄啃)得了,分为两班儿“开穴(xué)”(江湖人管旅行的话调侃儿叫开穴)。譬如十人吧,是四个人为“挑啃(tiǎo kèn)”(管卖东西的调侃儿叫挑啃)的,六个人当“托儿”(贴靴的人调侃儿叫做托儿,又叫敲托的)。他们这两班人,每至商埠码头、各大都市,分为两班住客店,“挑啃”的必须要住旅馆、饭店,为的是假充阔绰,施其店大欺客的伎俩。“托儿”们住在一个极便宜的店内,分途施其骗术。“挑啃”的人们临时叫辆汽车,将他们所售的药品装在车内,运至各药房各洋广货店门前,将汽车停住,“掌穴(xué)”(管首领调侃儿叫掌穴)的穿着一身西服,由汽车里出来,带着他的两个伙计,抱着几大盒戒烟药,走入商店。商店的铺伙不知道他们的来历,还以为来了阔主顾呢!先生、掌柜的都过来张罗,由掌穴的向商人摇唇鼓舌地下些说词,说他们是某省戒毒会的委员,制造了几种戒毒的药品,不论吗啡、白面、鸦片都能戒除的,这药品极有效验,奉他们会里的命令来到此地推销,将这些药品放在你们铺内寄卖,先放下货,容你们卖出去,然后再来取钱。“囊子点”(买卖商人叫囊子点)准能愿意坐收其利。有便宜的事商量办没有不成的,将寄卖药品的事议妥啦,掌穴的又带他的伙计往别处商议买卖去了。
在铲除毒品的时代,生意人研究出一种投机的买卖来,合伙造假药,撞骗商家钱财。他们这种买卖江湖人叫做“大安”。
他们走后,商店的先生、掌柜的,叫徒弟将招牌挂在了大门以外,过不了两三天,他们做“大安”(卖戒除毒品药的)的“托儿”,就由客栈里出来,到各商店假装买东西,购买戒烟药。就是商家有两家的戒烟药,他们也是指定了买×××戒烟药。数日之间,商店见有些零购的主顾,接连着不断地买这药品,测料着这药定有效验的,更是相信不疑。这天他们的托儿来至某家商店,问柜上有寄卖的什么药品没有?柜上一定说有,托儿说:“我买三百元的。”柜上的伙计问:“你要三百元的?这就要货可没有。你得明天来取。”托儿故意地思索思索,说:“我明天晚车往张家口去,是往回带,这药真有效验。明天我早上来取药,给你们留下四十元定钱行了吧?”柜上的伙计一定说行,托儿将大洋四十元留下而去。伙计和柜上主事人一商量,这号买卖有三成的利,买三百元的能赚九十元。赶紧命柜上跑外的伙计去到旅馆,取三百元钱的货物。跑外的伙计找到了旅馆,见了他们要三百元的戒烟药。掌穴(xué)(这一伙人的头儿)的人说,货没有啦。跑外伙计就得一愣,便问:“你们这货怎么没有了呢?”掌穴的必说:“卖得很快,销路很好,没想到卖得这么快,今天早晨将五千元的款已然寄回去了,大约着一个星期货能来到,等着货来了给你们送去。”跑外的伙计两只眼睛不闲着,看见他那屋内放着有个几百元的货,便用手指着那货问他:“这不是有货吗?”掌穴的人说:“那货是有了主的了,是××商行留下的,昨天他们柜上给了二百一十元现款。今早晨凑了五千元寄回去了。”跑外的瞧着这货眼馋。他们做“大安”的伙伴,向他们掌穴的说:“要不,将这货倒给他,匀给他得啦!”“掌穴”的假装怒容道:“把货匀出去,回头××商行要来取货呢?告诉人家没有货了成吗?怎么接人家的定钱来的?没有货把钱退给人家,咱们又把款汇了走啦。这事不好办。”跑外的伙计是能说会道机灵的人,趁着这时候还央求掌穴的:“你们把货匀给我们,你要现钱我回柜给你们取钱去。有二百一十块钱退给人家还不成吗?”掌穴的还故作为难的意思,跑外的伙计又央求他几句,掌穴的才应允了。跑外的伙计便欢天喜地地回柜去取钱,到了柜上把这份意思说明,管账的先生立刻就取出二百一十元来,交给跑外的伙计赶紧去取货。跑外的伙计又到旅馆内,见了他们掌穴的,将二百一十元现款放下。还说了些个感情的门面话,欢欢喜喜地将货拿着回归本柜。到了柜上将货物放好啦,净等着明天来取货的了。及至次日由晨至晚,也不见客人前来取货,到了这时候还不“醒攒(cuán)”(觉悟了叫醒攒)哪!因为客人买东西先留下了定钱,有好几十元钱存在柜上还有错吗?直到五六天后,明白受了骗啦,再叫跑外的伙计去找他们,旅馆的茶房说声:“早走了好几天了!”跑外的伙计回到柜上说明了,大家仔细地研究,连从前的赚利与定钱数十元,合计起来,至少损失百五十元。一家百五十元,要有个数十家呢?数千元现款被他们骗到手内,远远的“开穴(xué)”(去外地),“急流扯活(chě huo)”(跑)了。
这种做“大安”(卖戒除毒品药的)的骗子手,干了好些年,骗了一处又一处,始终还没听说在哪里“朝了翅子”(江湖人管打官司调[diào]侃儿叫朝了翅子。翅子即官儿,朝是见官。他们不打官司。见官干吗呀)呢!现在北平市自从颁布禁毒条例以来,×××的买卖都查了封啦,“断海(hāi)的汉儿”(戒烟药)已然禁止喽,干这“大安”生意的人是不能来了,北平这个地方暂时是没有这类事了。
老月的骗局内幕
“老月”是耍腥(假的)赌的。他们若要设赌吃人,一个人可耍不了腥儿,至少也得两个人。老月们的组织也是不同,或三或五,或十数人,是没有一定的。可是他们的局面大的能骗人几万几千的,局面小的仅能骗人几百几十,“水了穴”(即是混穷了)的老月也能骗人个几元几毛。他们同是吃“空(kòng)子”(外行),方法各有不同,最有能耐的老月,吃完了秧子(被骗的人),能够叫秧子醒不了腔(不醒悟),他还能和秧子在一处儿吃喝玩乐。有那没有本领的老月,设的局儿不完善,叫秧子醒了腔儿,轻了是断了交情面子,谁不理谁,重了不是“朝了翅子”(打了官司),就是“折(shé)鞭”(挨了打)。
“老月”们骗阔少们的钱财,主要两个手段:一是女色,二是设赌局。
有一种最高的老月(设赌骗钱的),家里住的宅子也是几十间房子,电灯、电话,热天电扇,冬天暖气管子</a>、洋炉子,屋中的摆设、桌椅家具、床帐、古玩瓷器、名人字画,叫谁瞧着也值个几万元。厨子、老妈、听差的、门房、打杂、开汽车的,男女仆人也是十数个。本家的主人,男人都是衣服阔绰,人物漂亮,谈吐文雅;女人都长得姿容秀丽,年老的得像个太夫人,中年的得大方不拘,年少的得像大家闺秀。这个佯(yáng)(假的)的局式,若把秧子弄到他家,那秧子绝想不到这家是老月。他们还都善于交际,每日在公园、饭店、市场、娱乐处所出入挥霍,叫人看不透他是干吗的。他们往家里带人,调(diào)侃儿叫“往窑里跨点儿”,第一得把出点头儿水火簧来(即是瞧出秧子[被骗的人]是穷秧子还是阔秧子),投其所好,施用手段。如若秧子好近女色,就把秧子弄到窑内,用女子来骗他的金钱。如若秧子不近女色,就用男子使腥儿(假的)骗他的金钱。譬如遇见个阔少爷,他家里有几十万的财产,为人精明强干,对于社会里蒙人瞧人的事儿,他懂得些个,若是约他耍钱他不干,用女人笼络他不上套儿。老月们就用贴身靠儿的手段和他交朋友,在交际中一切吃喝花费,不叫他给,叫他白吃白喝,施以小惠。他爱贪小便宜,就如同用金钩钓鲤鱼一样和他联络些日子,使他不疑了,然后把他带到家中,叫他看热闹,瞧耍钱的人们输赢钱之大,使他动心,以便上套。
曾记在民初五六年间,有北平某世家子名叫阿林太者,他家广有恒产;为人机警,颇喜交往官场中人。一日在某戏院看剧,得知一陆某,二人交为至友。据陆某所言,为江南人,住于同乡某司令宅中。一日陆某同阿林太至某司令宅中,见客厅中有十数人呼卢喝雉,大肆赌博。阿林太与陆某围观胜负,见有一少年,人物俊雅,衣服阔绰,每赌必输,三小时之内竟输去万元有余。阿林太触目惊心,见此巨赌不敢问津。每三二日陆某便约其观赌,常见该少年输负巨赌,少则数千,多则数万。阿林太问陆某:“少年为谁?何有巨款常输不惧?”陆某说:“此吾同乡唐富绅之子,其家资产约有数千万,似此赌博,并不为多,每年挥霍数十万。与其赌博者皆为老月(设赌骗钱的),他不明腥(假的)赌之弊,故每赌必输。”阿林太问陆某:“你为何不吃他一水呢?”陆某皱眉道:“惜我无款。我与少年同乡,彼常命我引他赌钱,我若有本钱,数万之款早到囊中了。”阿林太道:“吾若筹出本钱,你能赢他吗?”陆某说:“那极容易,你明日若能携来巨款,我便能赢他,如若得款,你七我三,三七分之。”阿林太说:“万儿八千款我能筹出,但是你有何法可以赢钱呢?”陆某说:“有个主意。明日赌时,你可用丹凤火柴盒当作宝盒,以四张牌九,地幺、二板、长三、大四,分为幺、二、三、四,你做宝,我叫唐家少爷押,你如往火柴盒内装张地幺,可将火柴盒的凤头冲我,我劝他押四。你若装张二板,把凤尾冲我,我劝他押幺。你若装张长三,可将火柴盒反用,将丹字冲我,我叫他押四。你若装张大四,可将凤字冲我,我叫他押幺。如若那样,两日工夫,就能赢他几万。”阿林太喜悦非常,二人商议妥当,照计而行。次日他将万元巨钞装入提包,带牌九四张,火柴盒一个,至某宅求寻陆某,先将巨款叫陆某瞧看,然后等那唐少爷。掌灯后,唐少爷果至,由陆某介绍给阿林太,然后布置赌案。阿林太就将地幺装入火柴盒内,将凤头冲外,陆某劝唐少爷押四,唐押款数百元,开盒视之系地幺一张,数百元钞票为阿所得。如是赌至十数次,千数元巨钞已为阿林太所得。他这次将长三装入盒内,放在案中,将丹凤的丹字冲外,陆某知系长三,劝唐少爷押四。唐少爷押了万元三孤丁,结果万元巨钞,不足付清负款,由陆某作保,改日付足,唐少爷携款而去。阿林太目瞪痴呆,陆某向他埋怨不已:“你别犯死心眼,连赢十数宝,还不变个法儿?”阿林太既不醒攒(cuán)儿(不明白),死怨自己财运不佳。归家以后,不愿再付赌债,闭门不出,且嘱其家人,如有人找,说我已赴天津。阿林太输了万元之款,反倒不敢出门,老月(设赌骗钱的)的骗局可怕,老月的手段也够辣的。后来阿林太久后不见有人索债,渐渐出游,偶至某宅,见门紧闭,粘有红纸帖,上写:“空房一所,共三十一间,自来水、电灯无不齐全,有愿租者,门内有人领看。”阿林太始觉受骗,后遇友人谈及此事,友人明白老月的事,告诉他老月做点使用的门子,有反有正。你抛了万元,就是叫他们使了反门了啦。
江湖的老合们(闯江湖的)常言,他们不受骗的秘诀是“不贪便宜”四个字。按阿林太受骗的事,也是贪便宜才上了当。“不贪便宜”的下联是“不能受害”啊!
丢包碰瓷
余友李君,年二十余岁,在商界服务,为人诚实。一日在柜上请假,归家有事。行至三岔路口,见一身穿制服之军人,手执药瓶两个,行走甚急,竟与李君相撞,碰在一处,啪嚓声响,两个药瓶摔得粉碎。该军人抓住李君说:“你将药瓶碰碎,好好赔我,这是我们团长的。”当时李君说:“我没碰你,是你碰我,焉能赔你?”那军人说:“你不赔我不成,须跟我见张团长。”李君听说去见他们团长,似有所惧,有意赔偿,向他道:“你这东西是多少钱买的?”该军人出示药房发票一纸,上写:“××药水洋八元四毛。”并有××药房图章,贴有印花。李君无法,说:“你跟我回家取钱成否?”该军人点头应允。李君同他到家取钱,军人在门前候等。是日敝人恰巧正在他家,李君言说此事,向其父索洋欲赔偿该军人。我说:“这是碰瓷的。他不是真正军人,可以向他……说,分文不赔,便可无事。”李君点头而出。该军人问道:“你家有钱吗?”李君说:“我家无钱,你跟我往吾叔父处去取。”该军人又同李君而行,在途中问李君道:“你叔父在哪里做事呢?”李君说:“在探访局当队长,他那里有钱。”该军人行未数步就溜之乎也。后李君问我:“该军人为何自己溜了呢?”我说:“他是‘里腥(lǐ xing)的海(hāi)冷’(假军人调[diào]侃儿叫里腥的海冷),干丢包、碰瓷的,干的是犯法的营生。我教你所说的话,是给他‘扣瓜’(威吓他调侃儿叫扣瓜),他溜之乎也,逃之夭夭,是顶了瓜了(害怕调侃儿叫顶瓜)。”骗匪扣瓜,也是“簧点不清”(见事则迷调侃儿叫簧点不清)。丢包的,碰瓷的,在如今还是常有。社会人士勿受其骗,如遇时,以吾上谈之法治之,定能无事的。
江湖骗术之闯啃(kèn)法
余友马君,乃津埠巨商子也。一日行至租界下关码头小巷中,见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幼童,手持信封一个,长约七寸,宽约四寸,这幼童拿着那信似有惊异的样子。马君走到他面前,他向马君道:“你看我拿的什么东西?”马君接过他的信封,见上边写的字是极好的行书,写的是:“寄至天津河东小集街德成银号张经理收。”左边贴有邮票两角八分,盖有邮局之戳记。马君拆开了取出信笺观瞧,只见笺上的言语系上海李君接到张经理之信,欲求他在沪购最上等人参,今已由沪永康参局购妥人参四支,随邮寄到,共计大洋二十四元整。信笺的背面贴有名片一张,上边印的是:上海英界万隆洋行副经理李德明,广东南海人。又有发票一张,上写人参四支,分量计重××,计洋二十四元整。上边有永康参局的图章××年×月××日,粘有印花票。信封内有红绵纸一张,内包人参四支。余友马君家道殷实,常购此物,也颇爱此物。他向幼童问:“此信可是你在这里捡的?”幼童说:“是我在这里捡的。”马君欲得此物,向幼童说:“此信是吾友人张某之信,你拿了去也无用,我给你两毛洋,快快去吧!”幼童说:“我不干,拿回家叫我爹看看去哪!”马君说:“叫你爹看也没用。我给你四毛钱,快去吧!”幼童说:“四毛钱不成,非八元不可!”马君心爱此物,争持好久,直增到四元才说好了。马君付给幼童大洋四元,幼童走去。马君持物回柜,得此便宜,焉有不向人夸示之理?有司账人王先生听他所说,取过信封内人参熟视良久,笑向马君道:“你上了当啦!叫人骗了!”马君似有觉悟,拿着人参跑至药店里向店伙说:“劳驾,给我看看此货成色如何?”店伙看了笑道:“这是什么呀?”马君道:“人参呀。”店伙说:“那不是人参,这是香菜根。”马君始知受骗,连呼倒霉不止。
后马君向敝人言说此事,我向他说:“这是江湖骗术门的行当,‘怎科(zěn kē)子’(管小孩调[diào]侃儿叫怎科子)出来做这骗人事,能叫人不疑。故此,他们都夹磨(jiá mo)(师父传授真本事)怎科子出来骗人。”马君问道:“这行儿叫什么?”我说:“江湖人管这行调侃儿叫闯啃(kèn)的。”马君说:“我这么机灵的人也会上当。”我说:“世上事,不贪便宜没有当上。”
江湖中之闯啃(kèn)的骗财法
我老云有个朋友是天津东大庄人,有一次我去看望他,恰巧他未在家中,往某处有事未回,家中只有他老母与他媳妇。这婆媳将我让到屋中,烧水沏茶,叫我等候。我正喝茶之际,由外边进来一人,约十四五岁,穿着蓝布大褂,光头未戴帽,两只鞋上有挺厚的尘土,面带惊慌之色。他到了院中就嚷:“大娘在家没有?”老太太跑出来看,不认识这孩子,忙问:“你找谁呀?”他说:“我不找谁。”说着话就冲老太太跪下了,二目落泪说:“老大娘,您快救我吧!”老太太看他这种神气,惊问道:“你……这样是为了何事呢?”小孩哭着说:“我是塘沽的人,我父亲死了,家中只有我妈,妈在我姥姥家住着,我叔将我送在天津×仁堂药铺学徒,我学了有半年多,因为净受气,挨打受骂,我不愿学了,要往我姥姥家找我妈。我由柜上偷出些个值钱贵重的药品跑出来,有柜上的伙计追下我来了。要叫他追回我去,我叔厉害极了,非得将我打死不可,你老人家若是行好积德,到门外瞧瞧,如有人打听我,你老人家就撒谎说我出了村往东去了。他往东找,我好往南跑,只要到了我姥姥家,这条小命就算保住了。”说罢痛哭不止。妇女的心最软无比,看见他这样可怜,就动了恻隐之心。老太太叫儿媳妇给他些水喝,自己往外就走,到了门前往各处瞭望,只见由西边来了一个人,约有三十多岁,穿着打扮像个店伙似的,两眼发直。他见了老太太说:“借光,老太太,将才有个穿蓝布大褂的小孩,你看见没有?”老太太说:“你问他做什么?”这人说:“我是×仁堂的伙计。我们柜上跑了个徒弟,他偷了千数多块钱的货物,我追赶他进这村,也不知怎么,没有了!”老太太故意说:“不错,将才有个小孩慌慌张张地从我们这儿过去,他出了村往东去了,你快往东追吧!”这人说声:“劳驾!”匆匆地往东而去。
江湖中的“闯啃(kèn)”生意,是用十四五岁的小孩利用人们的恻隐之心,去骗妇女钱财。
老太太回到院中,向那小孩子安慰道:“你放心吧,追你的那人叫我给支走啦。”这孩子立刻趴在地上给老太太叩头。他说:“老大娘您索性行点好,给我顿饭吃,借给我几块钱当作盘费。”老太太说:“哟,瞧这孩子,咱们素不相识,给你顿饭吃那倒算不了什么,借给你几块钱,那可不成。”小孩说:“你老要不借给我钱,我有点东西求你给卖卖,弄几块钱路费好往我姥姥家去。”老太太问道:“你有什么东西呢?”小孩说:“我由药铺里偷出来有麝香、熊胆、牛黄、冰片、眼药、丸药。”他说着由衣裳里取出个包儿往地上一放,将包打开,只见里边有几个小小的四方玻璃盒,上有小红纸签,写着四个字“真正麝香”,还有写着“真正熊胆”、“真正牛黄”的。还有二十多瓶眼药、十几匣牛黄清心丸,盒上、匣上、瓶上,都粘着天津估衣街×仁堂的字样。他向老太太道:“你老要留哪样儿呀?”老太太不认识字,也不懂行,就向我老云说:“云先生,你来看看都是什么药吧?”我说:“有麝香、牛黄、熊胆、眼药、牛黄丸,这些东西都是值钱的贵重药品。”老太太说:“他二姨的公公头几个月得了一回半身不遂,就吃牛黄清心丸好了的,我将牛黄丸都给留下吧!”小孩说:“这牛黄清心丸是十二丸一盒,我们柜上卖八毛钱一丸,每盒卖八块大洋,要整盒买较比零买便宜两丸子。”老太太听他所说,将嘴一撇道:“哟,那么贵谁买你的,我们还到铺子里去买哪!像你这东西,得便宜我才要哪。”小孩说:“便宜是一定的,我也不能卖八块一盒,你要都留下我可不卖,你要留个一两盒好办。你老随便给钱还不成吗?”老太太说:“我就留一盒,给你一块钱。”小孩说:“那可不成,一块钱太少了。”我老云给他们圆全买卖,算是两块洋一盒。于是老太太就拿了一盒药,给小孩两块钱。她儿媳说:“问问隔壁王大婶要不要?”于是老太太又出去给张罗买卖,工夫不大又来了几位街坊,男的、女的,都抢着买,有拿起麝香就给三块钱的,不卖还不行,有愣给五角钱拿几瓶眼药的。眨眼之间他就卖了十几元钱,他直用手捂着,大嚷:“这么贱,我不卖了。”将包儿一提溜往外就走。他走后大家又谈谈论论说:“买了便宜东西。”我看他们都喜气洋洋地各自散去。等了一会儿,老太太的儿子也没回来,我就告辞而归。
过了两个多月我又到他家,恰巧她儿子又没在家,我忽然想起老太太前者买的便宜货,我就问:“伯母,你上次买的那便宜货好不好呢?”老太太听我一问,立刻就气呼呼地说道:“老云,你还提那事呢!我们都让人家给骗了十几块钱,买的都是假药。那个挨刀子的孩子!”又哭又说,“把我们冤苦了,他不是个好东西,他,他……”我听了这片闲言闲语,才知那小孩是个骗子手。我回到天津,就向一些老于世故人情的朋友提说此事,都说“这是骗子手骗财的”,但是谁也不知道其内幕如何。
在前年,我老云到济南府,在商埠遇见了个朋友,此人姓袁,从前他是个卖药的江湖人,专摇串铃下乡去卖药,如今他当了官差。我二人在茶馆聊大天,聊到小孩骗财这桩事,老袁说:“那是一种生意。”我说:“那是什么生意呢?”他说:“这种生意说江湖行话叫做闯啃(kèn)的。”我说:“这闯啃的生意为什么都用小孩呢?”他说:“这种生意是专蒙骗妇女。要在大街里、市场内,是没有人听他们那套的。做这种生意的,是一个掌买卖,一个敲着。”我问:“什么叫掌买卖呢?”老袁说:“那掌买卖的是那小孩,在未做这闯啃生意以前,先得物色个小孩,可是找个相当的最难,十八九岁的像个大人一样,愣往住人家的院子闯,不惟骗不了财,赶巧了还许叫人打了。若是用个十一二岁的,知识太幼稚,胆量也小,任你如何教练也不成功。最好是找个十四五岁的小孩,以身材矮小为佳,尤以聪明伶俐、有胆量、见人敢言、口齿伶俐为上选。得着这种小孩的,每天以上等吃食诱惑他,将骗财方法传给他,等到他练得能够不害怕了,掉眼泪了,算是成了。他们江湖人管教给小孩往住人家愣闯去骗财,说行话叫夹磨(jiá mo)(调教)铃铛(小孩儿)去掌买卖。等到教成了,就自己做些假药,但是摹仿谁家药,仿单、药品、装潢,也得和那真货一样,以叫人看不出破绽为准。到了闯啃的时候,是徒弟带着货在前边走,师傅在后边跟着,如若小孩闯入人家,见了妇女撒谎骗人,将人冤得信以为真了,或是生了恻隐之心啦,才能有本家的人出来,站在门口儿给小孩巡风。他师傅见由门里出来人了,就奔过来假装追徒弟的样子,向人问他徒弟。巡风之人都是将他的师傅认作追捕逃徒,用话支走,或东或西。他师傅也得有着急的面孔,人家说东,他就得匆匆地往东,以假作真,是他敲家子(帮凶)的发托卖像(指演员在表演时要惟妙惟肖,通过喜怒哀乐刻画艺术形象),那小孩的师傅便是敲家子。”我将这事听明白了,向老袁问道:“那小孩天天和他师傅去骗人,能骗多少年哪?”老袁说:“也就三二年。”我说:“过了三二年又怎么哪?”老袁说:“将他扔了不要,再另找一个。”我说:“他能随便扔了吗?”老袁说:“他们做闯啃(kèn)生意的人要找个徒弟,并不是有人荐的,都是那不听说、不听道、在家里逃学、学买卖受不了规矩、背着铺子、背着家长偷着跑出来的。凡是这种偷着跑出来的孩子都是又馋又懒,专会撒谎,十四五岁、十三四岁的居多。他们闯啃的生意人光在各处寻找这种小孩。找着了之后,先以美食华丽衣服诱惑,然后才夹磨(jiá mo)(调教)他骗人的方法。等到能够天天出去骗财了,那小孩胆量也大了,差不多就不受师傅管束。他师傅教他抽大烟,染成了嗜好,不惟他天天能去骗财,因有嗜好在身,骗人钱财的时候也能多骗,也不发懒,倾心愿意地受师傅驱使。及至他的嗜好日深,岁数也大了,所骗来的金钱只够他自己用的,师傅得不着好处了,就假做开穴(xué)(即是另往他方),就将徒弟抛了(江湖人管什么东西不要了调[diào]侃儿叫抛了)。他那徒弟嗜好染成了,他师傅将他抛了,没人给他敲着,纵然他有胆量去闯啃,骗来的银钱也是少的。他一开知识就学会了撞骗,离开了师傅,什么事不好他去干什么,这一辈子也好不了,除死方休。”
那闯啃的老合(闯江湖的)手段有多么毒辣!社会里有这种蟊(máo)贼骗人、害人,地方上的官吏对于他们都是极力除治的。社会里面情形,黑幕重重,非我老云所能尽知,仅将我所能知道的公诸社会,使未受骗的人多加小心,便是我老云忠于社会爱护人群了。
江湖中之撇(piē)年子把戏
修脚的人是一种手艺行当,也属江湖也。生意人调侃儿管他们这种行当叫“撇年子”。这修脚的艺人出来挣钱,分为三路:最没能耐的专奔澡堂子。他们这行人到了澡堂内,只能按着规矩给人修脚,以手艺优劣定高低,不能敲诈客人,说行话叫“做平活”。昔日,在澡堂子内做活,每逢给人修脚一次,柜上将全部修脚费收去,只给他制钱一文,名为“工钱”。他每日两餐是吃柜上的。其最大收入,每日分一大份零钱也。至今改为修脚一次工钱一大枚,也随币制改革而增加也。
修脚的行当,亦属江湖也。生意人调(diào)侃儿管他们这种行当叫“撇年子”。
撇(piē)年子(修脚的)的艺人,稍有能力的不去澡堂,专去“磨(mó)杵”(管串街巷兜揽生意调[diào]侃儿叫磨杵)。腰掖刀包子,手持竹板,行于街市,不住敲打竹板,梆……之声不止。有商家、住户若要修脚,可将其唤入,其修脚工资不多,仅二三十枚。如果他看客人是“点”(即是能受其敲诈的,彼必敲诈,说行话叫“挖[wǎ]点”)。他不是说你有脚垫,便说有脚鸡眼。彼素知足部之筋骨穴道,何处一按即痛,如欲挖时,便按痛处,如客人呼痛,他就说:“有足疾,须除治,否则定成大患,恐难行步。”客人若愿除治,他就看风行船,瞧事行事,应挖多少钱,斟酌情形,是用步步紧的法子“挖杵”儿。最奇怪的是好好的脚,他也能修下许多鸡眼,说行话叫做“出托”。其出托之法,是由脚皮粗厚之处,用手术能由该处修成鸡眼,江湖人管他们这种技术调侃儿叫“出样色(yàng shǎi)”,其出样色之奥妙,真令人不可思议也。撇年子这行人最有能力的,是“顶神凑子”(赶庙会)或“顶凑子”(赶集市)或“搁明地”(露天)。如若没主道上门,他有个“点张子”(即一布折长七八寸,宽五六寸,上边层层画有患各种脚疾的图样。江湖人管这宗东西调侃儿叫点张子)。他将点张子打开,乘游人最多的时候,用棍指着各种脚病的图样,向人演讲各种脚疾的病原,什么猴子、瘤子、脚鸡眼、脚垫、脚痔、脚漏、脚气,说得原原本本,也能招一群人围着,听其讲演将粘(nián)子圆上(聚好了观众),往下“叫点”(即是硬往下拉拢买卖)。其第一次,按着耍手艺的挣钱行话叫“头道杵”。第二次挣钱行话叫“二道杵”,其余为三道杵、四道杵,最末次所挣之钱行话叫做“绝后杵”,其所售能治各种足病的药品,说行话叫“枪里加鞭带挑(tiǎo)汉儿”。撇(piē)年子(修脚的)的艺人,“靠地的”绝不挖点(敲诈人),在各市场、各街巷成年地不走,天天必摆修脚摊子,江湖人管这种做法叫“靠地”的。即靠长地(长地是指固定场所),就以挣熟主顾的银钱为是,如若施其敲诈手段,焉能有长久照顾的主儿哪?今天他在东,明天在西,或往河路码头,或往集场庙会,江湖人说,他是做“走马穴(xué)(走一处,不能长占,总是换地方挣钱,江湖人叫走马穴)的买卖”。凡是做走马穴的买卖的撇年子,遇见点儿(被骗的人),不挖(wǎ)白不挖(不骗白不骗),和耍光棍的遇见了秧子(被骗的人)不吃白不吃一样。撇年子的人,专挣劳动人的银钱。盖劳动的人终日奔走,以两条腿奔驰生活,最怕双足有病,不能动转。如若有足疾时,不惜金钱治好了两只脚,好像神行太保似的,奔走求生也。至于“火码子”(管有钱的人调[diào]侃儿叫火码子)每逢行动,不是汽车、马车,便是包车,两只“曲勒(qū lè)”(管脚调侃儿叫曲勒)有代步之物,不生足疾,哪能用得着撇年子呀?故此我说,“撇年子是挣水码子杵头儿的行当”(即是挣劳动界的金钱)。如今有些个女子修脚的艺人,专能在脚指甲上修各种的花卉翎毛山水人物,阔公子、小姐们修饰足的美,每次约二三十元。社会里的事,还是铺火码子(有钱的人)的金钱容易得很哪!唉!
天桥挑(tiǎo)水滚子的
凡是到过天桥的都听见过:“蹭……蹭油的……蹭癣的。油了衣裳不坏的。”这是个卖胰子的。他在天桥的南边,也不支棚设帐,也不租赁桌凳,就在地上铺一张二尺见方的白纸,上边放个小铁盒,一个玻璃瓶,有几十块绿颜色的胰子。他用那个胰子蘸点凉水,往衣裳上抹,如果有油泥,立刻就能蹭下来。有长了癣的人,他也给蹭,当面试验,白蹭不要钱。卖这个东西的人是个又矮又瘦的人物,只要他往那里一站,他就扯开了嗓子喊:“蹭,蹭……这样的蹭油啊,油了衣裳不坏的。”无论男女老少,走在他那里听他这样喊蹭,都抿不住嘴地笑。他卖那胰子,蹭衣裳上的油泥还真有效力。起初,我老云很纳闷,不知他那东西是用什么东西做的,能够当时有效。后来有个江湖人告诉我,他挑(tiǎo)的是“里腥啃(lǐ xing kèn)”(管卖假东西调[diào]侃儿叫里腥啃),他那东西当时有效,是他那玻璃瓶的凉水有毛病,不知者都以为是凉水,其实是汽油。汽油这东西就能将衣服上的油泥蹭掉,还是真有效力。卖胰子的使的“门子”就仗着汽油的力量。“挑水滚子的”(江湖人管卖胰子的调侃儿叫挑水滚子的)虽是个小生意,也有“门子”,和前门一带摆摊卖化妆品一样,东西不好,就每天往东西上抹点香水精,就能蒙得住人。社会上的人们还真有认他们那种东西的,总而言之,贪便宜而已。
行行有门,门门有道,世上的事儿,都是这样啊!
老荣(小偷)中之高买(高级小偷)
老荣是偷窃的人。其中分为:轮子钱、朋友钱、黑钱、白钱、高买。
在早年并没有高买这行人。从前的商号都不讲究修饰门首,也没有玻璃货架、玻璃阁儿,都是用老式的货架子,有货好放,有货好收,也没丢货之说。只要货真价实,不怕深深的小胡同里,也有人进去买货。如今的商家不似从前了,虚伪诡诈,不是老尺加一(多给),就是大减价,牺牲血本。门前高搭彩牌楼,减价一个月,并有大赠品。头彩狐腿皮袍一件,二彩金手镯一副,三彩手表一只,四彩马蹄钟一个,五彩美伞一把,六彩绸巾一条,七彩牙粉一包,八彩洋烟一盒。凡买一元货物的顾主,有彩券一张,当面抓彩,彩彩不空。就有那冤大脑袋好听这一套,花一块买东西,还抓一回彩。其实平日值八角的货物,他卖一元,那多卖的二角钱,是他们凑在一处,做彩品之本钱与传单、广告、彩牌楼等等的开销,就是得了彩,也不过是牙粉一包,烟卷一盒。买卖商人不能典房卖地往外赔垫,无论如何也是买主吃亏,羊毛出在羊身上。他们不诚实做买卖,专有些高买偷窃他们。这新式的玻璃货架、玻璃阁儿装上货物,也是给高买们预备的礼物。若按早年的装货之法,高买哪能得手,除非是搬运法成</a>了,冲他们一念咒,东西就过去。若没那样本事,就偷不了商家的东西。
我老云问过小绺(xiáo liu)(小偷):“怎么偷商家的小绺叫做高买呢?”某小绺说:“当初没有高买,不过他们专偷商家。在未偷之先须多看货物,堆起货来他好下手。其多看货之法,是看一卷绸子嫌不好,叫伙计再将好点的看看,表示他要买高货,不怕多花钱。事后商家觉悟了,是那买高货的客人将东西偷了去的,就管他们叫高买。”我老云头几年在天津住着,对于高买的手段与窃货的妙法,总疑惑有什么高超的窃术,我要瞧瞧高买如何偷法,就先交了几个商界的朋友。有一天津某租界某商号之经理与我交为朋友,他那买卖是个绸缎庄,我时常上他柜上串门,和先生、伙计们聊起大天没结没完。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借着聊天为名,净等有高买来了看看他们如何偷窃。有一天我同管账先生正说得热闹之际,由外边进来一位买主。这人长得细条身材,穿着绮霞缎的棉袍,戴着瓜皮式的绮霞缎的小帽儿,金丝眼镜,两只皮鞋,人是白白的面皮,黑黑的胡须。看他那人样,穿的衣服阔绰,好像某机关的职员。在那几年穿衣服还兴阔袖口儿,高开气儿,我见了这人就感觉他不是好人,我也说不出是怎么不好来,这种察言观貌、看人辨别善恶的心理,是可以意会不可言传的。我见他走在一个玻璃阁旁边止住了脚步,伙计们赶紧过去张罗买卖,问他:“你买点什么?”他说:“天要热了,棉袍穿不住啦,我做个夹马褂、夹袍儿。”伙计说:“你做吧。瞧了货,将衣裳的尺寸开个单子,咱们柜上能做,三天准能做得。”他问了问做夹马褂手工多少钱?做夹袍手工多少钱?又叫伙计取出绸缎来他瞧瞧。学徒的给他斟了一碗茶,他看了不带花的大缎子,嘴里不住地夸好,可又说:“没花儿不时兴了。”又叫伙计给他取绮霞缎,问多少钱一尺,又要买,又嫌成色不大好,叫伙计给他取好的。他看了这个,又看那个,手里按着货,又不住地往四处观瞧。我老云倒像做贼一样,赶紧看别处,不敢瞧他。他看完了四处,又看货的成色。我老云就明白了,东西取出来的数目,够他偷的份了,先巡了风,然后下手。我老云似看似不看的,可就“招路把(bǎ)合”(此处是用眼睛注意着看)了。只见他坐立在阁的右边,冷不防地往外一转儿身,左手扯四五尺缎子,像变戏法的抖开了毯子要闹鬼儿一样,用那缎子往他棉袍大襟上一盖,问伙计:“怎么样?”两三个伙计的眼睛都往那缎子上和棉袍上观瞧,嘴里还批评好坏。我老云就不看那里了,见他一拧身抖开缎子的时候,有一卷花丝葛,由玻璃阁上掉下来,他用左腿左胯骨将花丝葛倚住,又见他左手将绮霞缎一撩,折回玻璃阁上,右手往衣裳里一伸,假装掏钱之状,说:“我不知是带着钱没有?”摸了摸道:“带着钱哪!”我可看见那卷花丝葛,由他的棉袍左开气挤进去了。我想他不是掏钱哪,是花丝葛进了他的棉袍了,用右手做装摸钱之状,暗含着将花丝葛用松紧带夹住了。东西夹好了,他说:“带着钱哪。”右手掏出来就问伙计:“裁个马褂子,八尺二寸够不够?”伙计说:“够了。”他说:“裁八尺二寸吧。”伙计给他用尺量货,他又看这卷,看那卷,阁上放着的十几卷都是竖着。我见他将一卷横着放着,又将竖着的一卷花丝葛打开了五六尺,冷不防往外拧身,将花丝葛往他棉袍上一盖,仍叫伙计们瞧。众伙计都一齐往大襟上看,我老云又见他把横着的那卷绸子,倚在胯骨、玻璃阁之间。伙计直夸做花丝葛的夹袍好看,他将五六尺花丝葛往玻璃阁上一放,右手又伸进棉袍,说:“我带的钱,也不知够不够?”这卷绸子又从他棉袍左开气进了袍内,假装掏钱之状,暗着又用手将绸卷儿掖好。可是这回掏出皮夹来,他叫伙计给他开尺寸单,马褂领长尺寸,身长等等都写完了,留下一块定钱,只做了一件马褂就走出去了。我合计他窃了两卷绸子,留下一块洋,他要将那两卷绸子按七折贱卖,也能得二十几元。他走后,我见柜上的先生写账,伙计们仍然张罗买东西的主顾,毫不知觉。彼辈窃术之精,也真巧妙,较比变洋戏法的魔术有过之无不及。可惜彼辈之聪明未入正道,得了财物,也不过往烟花柳巷、赌博场内做嫖赌的挥霍,结果如何,不是染花柳病而死,就是病死牢狱之中。如果他们能归正道,不拘入了哪行,也能高人一筹,何愁衣食不丰。邪途误人,向无觉悟的,即或有觉悟的也是在将死的时候,落个最后觉悟,岂不晚矣?
我老云在某租界,有一次遇见了于黑(吃飞轮[在火车上偷窃的]的高手),我同他到某旅社闲谈,向他探问高买之窃术。据于黑说:“高买也有组织,或三人,或五人,不能一定,有本领的人去窃取商家财物,其窃术不精或学而未成者,随着出去护托(护住偷东西的,不叫人瞧见是怎么偷的),至于心、手、眼三样皆笨的人,也就管巡风而已。”我问他们高买窃取绸缎之法。他说:“高买欲在某商号窃取贵重的物品,在未窃之先,先到该商店假装买主,以买东西为名,察看他这买卖的柜上伙计人数多寡?由何处而进?在何处行窃?由何处而去?将道看好之后,再来了才能窃取。高买(高级小偷)最得意的时候是冬令,皮袄、马褂、大氅全都在身,窃取之时,容易下手,也容易往身上收藏。每逢冬天,他们天天出去,如鸟藏食,防于大风雪之日不能出去寻食,专食收藏之物,接济不得食之日一样。每至夏季,天气暑热,衣服单薄,窃取财物不易收藏,并且容易败露,本领稍弱的,十有八九全都歇夏。春秋</a>两季,夹衣服上身,虽不如冬天得手,也能偷窃,也能收藏了。高买之窃术也分粗细活儿。窃术平庸的,只能往绸缎庄窃取笨重物品,对于珍珠、钻石、金表等细小之物,心虽想窃,却不敢着手,闻香不到口也。窃术灵敏的高买都讲究窃取细货,若窃钻石一个,可值千百之数,胜似窃取绸缎十回。一样窃取,何不取贵重之货而取笨重价小的东西呀?凡窃细货的高买都是本领高超,一人足矣。越是本领不济的,一人不能窃取,十有八九都有护托(护住偷东西的,不叫人瞧见是怎么偷的)的跟随,至商店窃取不得手,护托的或给他遮蔽,或用手乱指,将店伙眼神引走,目视别处,窃物者才能得手,任意窃取。护托的也不容易。主窃的,窃物时有一定窃取方法,护托得是补助主窃人之不足。变戏法的在台上变十三太保,大海碗一大堆,由身上往下落(liào)活,全仗着他那护托的为之遮蔽,护托的以严而不漏、缓速适宜为美。高买的助手也如变戏法护托的一样。其护托之法,固定者少,临时生智,随机应变时多,也极不易也。巡风的尾随高买身后,高买进某商店时,他就在某商店门前站立,或假装行路之状,如门前等候一样,不过心理不同而已。如有‘老柴’(管官人调[diào]侃儿叫老柴)经过,巡风的得能看出老柴的行动,是否从商店门前经过?是否‘挂桩’(管官人在门前等候窃贼调侃儿叫挂桩)?如看出是从商店门前经过,假做不曾看见,由他过去;如若看出是挂桩,巡风的立即走入商店,向高买微示其意,使其心领神会</a>,纵能得手也不窃也。空手出来,老柴抓获时,以无赃物在身,可以免入法网而不破案。常言‘捉奸要双,捉贼要赃’,若无赃物在身,真假难分,老柴也无可如何了。老柴中高超的人物,每遇高买(高级小偷)入窑儿(即进商店),即在前门‘挂桩’,候高买赃物在身出商店时再捕之,十有九获。高买也无词可措也。有些老柴眼里有活,虽然在门前挂桩,若高买知觉,未窃财物,由商店走出时,看他身上无赃,也不捕之,仍尾随其后,必待其窃物在身时而捕,免落违法捕人之罪也。”
我问于某:“有些老柴见了高买,不论高买有无赃物也捕之而归,是何缘故?”于某说:“那是臭盘儿。”我问:“什么叫臭盘儿?”于某说:“大凡是高买在何处栽过(窃贼管被捕犯案调侃儿叫栽了,遭过官司被捕过即是栽过),何处老柴就能认识,如若罪满出狱,即离某地。如不离开,仍在该地作案,被老柴们看见就能复入法网。老柴们认识他是高买,若遭过官司被官人拿过的,是官人都能认识他的,虽不偷窃,官人看见也一样逮捕。如若不承认他是高买,官家将他前次犯案的底卷取出来叫他看了,他也得承认自己实是高买。所以高买们就怕臭了盘儿,如若臭了盘儿,简直吃不开了;若不改行,也得另往生地方去窃取,熟地方是不能存身的。”
我问于某:“高买们窃取金镯、钻石戒指、人参等贵重物品,是怎么窃取?其窃取之手术能否说明?”于某说:“我住在×××旅馆五号房内,明日早九点你去找我,我在该处试演一回你就能知道了。”我听了高兴已极,彼此分别。次日早晨九点钟,我老云就到×××旅馆,果然于某在五号房中候我,相见之下,彼此大笑。他说:“你看我穿的衣服好与不好?”我看他穿的是灰色棉袍,青礼服呢鞋,内里衬衣只有个白汗衫而已。我看他穿的衣服与普通人所穿的一样,不过尺寸略微肥些。我说:“你穿这衣服略微肥点,也不觉寒碜。”他叫我将手表取下来放于桌上,我就依了他,将手表取下来放于桌上。他又叫我将钱夹取出来也放于桌上,我又依了他,将钱夹取出也放于桌上。那钱夹与手表同在桌上,两件东西相离不过五六寸远。于某用右手拿起钱夹子掂了掂道:“你这皮靴掖内没有多少钱。”说完了又将钱夹放下。我再看那桌上的金表,已然没了,不觉惊讶起来。他问我:“老云,你的表哪?”我说:“不知哪里去了!”他说:“你用手往我身上摸摸,我的左胳臂哪里去了?”我用手一摸,他那左胳臂没有,袖筒里是空的。我忙问他:“你左边的胳臂哪里去了?”他冲我一笑,将右胳臂抬起来,说:“你看这是什么?”我往他右胳臂的底下一看,那马褂的袖子、胳臂肘儿的地方,多出一只手来,那只手攥着一只金表。我至此始悟,他是将那左胳臂退入衣内,又伸在右边的袖内去了,最奇的是他这只左手能在右胳臂肘儿底下伸出来。原来他那马褂,故意地在袖筒的胳臂肘底下做的有道缝儿,为的是好在这缝内往外伸手,使人不知不觉,窃取财物。他叫我看明白了,又说:“你将我的马褂替我脱下来,你再看看。”于是乎我老云就将他的马褂脱下来。他说:“老云,你再看我的棉袍。”我再往他的棉袍上一看,原来他那棉袍的胳肢窝底下也有一道缝儿,他那左胳臂就是由右胳肢窝的缝伸出来的。他又说:“老云,你再把大棉袍给我脱下来,你再看看。”于是乎我又将他的大棉袍脱了下来,再看他那汗衫,也是和那棉袍一样,两个胳肢窝底下也都有道缝儿,他那只左胳臂就是由那右胳肢窝的缝儿伸出来的。他叫我看明白了,左胳臂才退回去。他说:“我叫你看看那只表留于何处。”说着他自己就将汗衫的纽扣儿全都解开,脱下汗衫来,我往他身上看看,只是他贴身有个皮兜儿,其形式与变戏法的身上带的皮兜子一样,那只金表就收在兜内了。
我将他全身的衣服,窃取他人财物的门子(即是闹鬼儿使人不知之处)全看明白了,才知道高买(高级小偷)们窃取东西之法。于某问我:“老云,你明白了没有?”我说:“明白了!”他说:“这个情形如何?”我说:“这不过是你们闹的鬼儿没人知道,也算不得怎么神妙。如若变戏法的艺人改了行,就能按着你那方法去当高买的。”于某说:“你别看变戏法的艺人在台上变得那么巧妙,如若叫他窃取人家的财物是不灵的。他变戏法成了,偷人家东西他们是不成。别的不说,他们的胆儿就没有我们大。若是偷了人家的东西,赃物在身,心里害怕,脸上变色,露了破绽,一定叫人抓住打官司。他们变戏法的人,有身上藏着所变的东西,坦然自在,似有如无,叫人看不出破绽的长处;我们有将人家的东西偷过来藏在身上,叫人看不出破绽的长处。他们沉得住气不露破绽,还是不如我们。”我问:“怎么不如你们哪?”他说:“凡是看戏法的人们,都知道变戏法的人身上有毛病,藏着东西哪,不过没人给嚷就是了。即或变漏了也不要紧,至大有人喊个倒好儿完事。我们若是叫人看出破绽抓住了,喊来巡警,真赃实犯,打了官司,至少也罚几个月的苦力,蹲几个月的监狱。同是闹鬼儿、沉得住气,究竟还是变戏法的人胆子小,高买的人们胆子大。我敢说变戏法的人当不了高买,隔行如隔山,不论是哪一行也是一样,行家能成,行外人是干不了的。”我听他说,深服其论。不过,我心总觉着他们的胆量、知识、见解、谈吐,都是比普通的人们好得多;就是一样,有知识何不去奔正道,同是穿衣吃饭何必做犯法的事?
我老云又问他:“你这衣服是哪里来的?”于某说:“这是××的东西,我们两个人住在这一间屋内。今天是他有钱,没有出去做活,穿着没有门子(管闹鬼儿使障眼法叫门子)的衣服逛小班(低级妓院)去了。我是乘他不在店内,叫你看看这高买的门子,你可别告诉外人。”我当时应允,又说:“你们这当高买的只有衣服不同能偷东西,并没有什么特长。”他说:“我叫你看看特长。”他又打开衣包,取出几件极瘦的衣服来,穿在了身上。我看着又瘦又长。他说:“这么瘦的衣服,我也能将胳臂由袖口儿退了进去。”说着,他将这件衣服一抖搂,我再用手去摸他左袖筒,已然空了。他这只左胳臂已然退进去了。最奇怪的是没人给他揪着袖口儿,他自己也没揪着袖口,只凭他略微一抖搂,那只胳臂就能退进去。他们有这种惊人的本领我也不佩服,只要他们不入正道,任他有多好能耐我也是轻视他们。我问他:“高买的本领有神偷之能,为什么还有被捕的人哪?”他说:“当高买的遭官司,都是他成天往娱乐场所任意挥霍,花的金钱太多了,叫官人注了意,访查实了才遭官司。在他们往商家窃取财物的时候不容易破案。”我问:“那么他们偷窃的时候就没被人看破,当场被人抱住的事吗?”他说:“我们老荣(小偷)若将人财物窃到手中,又转别人手内,那叫二仙传道。即或丢东西的觉悟了,将我们攥住,也是不怕,那东西早就没了。身上没赃,是脱身计惟一不二的法门。高买出去做活也和我们一样,不是一个人出去,少者三人,多者五人。如若将东西偷到身上,商家觉悟了,伸手揪人,也是白揪。照样儿使二仙传道的方法,将东西由甲的身上又传在乙的身上,甚至于还有由乙的身上又传到丙的身上。高买们遭官司,人赃两获的事百不一见。”
我问:“高买(高级小偷)有偷东西没偷成,赔了本钱的事有没有呢?”他说:“也有。”我问:“怎么高买会赔本儿哪?”他说:“有那常丢东西的商店,丢得怕了,柜上的伙计多雇佣聪明伶俐的。高买们进门,他们也能看出一二。到了高买看货的时候,那手不离货,货不离手,看得严密,无法下手。不惟不偷了,还得多花钱买他们的东西。”我问:“偷不得手,干吗还买他们的东西哪?”他说:“高买们遇见了这种情形,是叫人看着形迹可疑。为了叫他们放心,不当贼看,花大钱买东两,是稳猾点(狡猾)的店伙之心。不止于这一次,三两天一趟,得花钱买他几趟,叫他知道是好主顾啦,然后乘他们不防的时候,大大地偷上一水,将几次损失的银钱一下子全都弄回去,还得有富余,剩下些钱,才能心平气和。”
我听他所说高买如此狡猾,又问:“那么高买怕老柴(侦缉人们)不怕呢?”他说:“高买们怕老柴是不假。即或被捕了,反倒不怕。他们觉着遭了官司就豁出受几个月的罪去。期限满了出了监狱,还是照样去当高买,绝不改行。”我说:“怎么罚了几个月的苦力,还不改行呢?”他说:“为人不会窃盗便罢,只要学会了偷盗,无论如何也改不了行。都说老荣(小偷)这行儿是只贼船,只要上去就休想下来。”
我问:“高买们有偷不了的商店没有呢?”他说:“这些年来,有些家大商店因为被偷的东西太多了,损失血本,他们害了怕。有人给他们出主意,叫他们花钱雇佣高买给他们当保镖。他们雇个人每月花个几十块钱,可以不丢东西,都很愿意。自从有商店雇佣高买保镖以来,高买们就有些家商店无法去偷的。”我问:“他们高买为什么不过偷窃的生活,给人家保镖呢?”他说:“高买这行人都是打走马穴(xué)(走一处,不能长占,总是换地方挣钱,江湖人叫走马穴)的,今天在天津,明天往大连,可以不遭官司,不能破案。有些个高买因为某处有了袢(pàn)簧果(管有搭姘头的妇女调[diào]侃儿叫袢簧果)将他吸住了,总在某地偷窃,永远不走。有了这种事情,日久了,老柴们就能知道他是高买。他屡次偷窃,屡次破案,闹来闹去,闹得他臭了盘啦(都知道他是高买,臭名昭著了),偷窃是不成了。往外省去又舍不得袢簧果,因此他与某地认识的人也多了,就有人将他荐入某商店充做保镖的。凡是给商店充做保镖的高买,都是臭了盘儿的。”我说:“商店有了保镖的还丢东西不丢呢?”他说:“也是不断地丢东西,不过比没保镖的丢得少些。”我问:“怎么有保镖的还丢东西呢?”他说:“有些高买不认识保镖的,有保镖破坏或示意不叫他偷,就偷不成了。倘若有那认识保镖的高买,彼此一碰盘,人有见面之情,保镖的宁可得罪商店,也不敢得罪同行;不惟不拦,反倒帮着高买给他当护托(不叫人瞧见高买是怎么偷的),叫他偷点就走,但是不能老偷,不能空手,点到而已。倘若保镖的得罪了熟盘(熟脸)的高买,不是找高手大偷特偷,就是遭了官司的时候咬上保镖,将他拉入案内,也得受他们大害。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也是得防备呀。”
我听他说的话,感觉着世上的人,学好事,入正道,是难极了;学坏事,入邪途,是容易的。他们已入邪途的人说邪途叫“贼船”,上去就下不来。这邪途够多么可怕!我老云是愿入于邪途的人千万别上贼船,宁可难走些,还是入正道吧。
黑红宝、花页子
在民国四五年,天津的三不管(天津市南市的一个露天市场)、北开最热闹无比,每天一出太阳,要是到了三不管、北开,就能听见签筒子乱响的声音,那耍签子的摊儿几步就是一个。每一个摊都是上边摆着两三盒纸烟,几堆铜钱。北开是个小地方,那露天市场里也有三四十个摊子;三不管的露天市场,也有七八十个摊子。凡是耍签子的人都是些地方的无赖,他们这些个穷光蛋,成天价晃悠签筒子,净骗些乡下人与手艺买卖铺的学徒,和他们赌钱是没有赢的。还有一样不好,动不动就打架,哪天也有头破血出的;甚至于有几十人群殴,演出大流血事儿,也有打出人命的时候。他们是一种流动性的赌博,如若官家来拿,四面八方都有人巡风,较比电报、电话还快,官人没到,他们暗令子已到,眨眼之间如鸟兽一般四散分逃。官人来了也拿不着一个。他们的暗令子是两个,有时候一齐喊嚷“窍……”,有时候喊嚷“扯……”(窍和扯都是逃跑的意思)。还有一种特别的技能,如有地方军警从他们摊前经过,他们一回手将签筒子往屁股底下一夹,似有如无,走起路来如同没夹着东西一样。我对于他们的夹劲是真佩服。我向江湖中的老人问过:“怎么三不管、北开有那些摆地赌?”江湖的老人告诉我:“不论哪里,如若有他们这些赌徒,说行话,那里就算‘杂巴地’。他们的行为如同路劫一样,可恶已极。但是在从前,清季那时代,在三不管、北开两处,该管的地方不严加取缔,每月暗中享受彼辈之供奉,纵容杂巴地有无赖、地痞、流氓,聚众害人。那时的黑幕是不问可知了。每日三不管、北开都有抽签的,到了年节,临时又添上骰子宝儿、黑红宝、六门宝、四门宝,哪个赌博摊儿也围个风雨不透。可怜一些商家的徒弟,年节放假,掌柜的给个块八角钱,不知买些正经东西,都被杂巴地的赌儿吸住,将钱输光了为止。”以我老云目睹杂巴地(赌徒聚居地)的情形,那些赌徒只能欺骗知识幼稚的年轻人、乡下老赶、工家的徒弟。稍有一点知识的人一看就能醒攒(cuán)儿(明白过来),绝不能受骗的。
他说:“押黑的一个赢一个,押红的一个赢仨。”有他们的敲托(暗中帮助做生意的人,也可称为贴靴的)的假装不认识,掏出钱来就押,押黑也赢,押红也赢.叫那些看热闹的人,瞧着眼馋,伸手就赌。
他们杂巴地的赌具都有腥儿(假的),签筒子有签子上灌铅条子的,有双层底的,有用线拴着的。那黑红宝的腥儿分为三样:有一样是小竹筒的,底下没有口儿,上边是个斜形口儿,筒内放个小竹管儿,那管的一头有块红的叫红宝,有块黑的就叫黑宝。如若耍的时候,赌徒左手攒(cuán)一个筒儿,右手拿着两个小竹管儿,一黑一红,来回乱晃。有人围着看时,他故意让人看他那红的竹管儿,插入筒内,格外还用根竹签子往竹管上一插,然后用手指着那盘上的黑红准点。他说:“押黑的一个赢一个,押红的一个赢仨。”有他们的敲托(暗中帮助做生意的人,也可称为贴靴的)的假装不认识,掏出钱来就押,押黑也赢,押红也赢.叫那些看热闹的人,瞧着眼馋,伸手就赌。可是不会打麻将的人,要打麻将不成,要赌也得下功夫学些日子才能学会;惟有这黑红宝是个人就能看会。除了瞎眼人之外是谁都会赌。还有一样便宜,叫人看着他往筒里装竹管儿,装的是黑的,装的是红的,容易学会,还觉着容易赢钱。可是有人一押就输,明看着是装了红的,取出来就黑了。只许赌钱,他那筒子管儿别人要看看可不成,总在他们手里攥着,你要非看不可,他们就和你打架,他们人多,打完了一散,简直没处诉冤去。还有一种黑红宝,也是小竹管做成黑红色,往竹筒里插,竹筒儿两头有口,从两头可倒出竹管来。其骗人的方法,与我上面说的一样,不过赌具的形式不同而已。还有不使竹筒儿的,使用两块竹板,长有七八寸,宽有二寸,薄有一分多点,板的正面涂成黑红色(其涂色之处,在板的中下部,例如八寸长,涂五六寸的地方)。他用手拿着两块竹板来回乱翻,使人忽看正面,忽看反面,冷不防地撤去一个,攥住一个,在他临攥住的时候,故意叫人看出是黑,是红。如若有人押黑,翻过来就红了;如若人押红,翻过来就黑了。这种黑红宝,样儿不多,就是这三样,骗的人可没数了。有一次某官署捕获杂巴地(赌徒聚居地)的赌徒,获有赌具,我老云托人介绍得入官署看着了赌具,及至看完了,才知道黑红宝的腥儿(假的)是怎么回事。我将这黑红宝的毛病说出来,阅者便能了然,那三样的黑红宝我就说一样,其余的那两样,也是大同小异的。那两块板用竹子做的黑红宝,竹子修成七八寸长、二寸来宽,用颜色染了黑红点儿,其黑红色染成一寸多见方,那板按八寸计算,其色染也五六寸之间,叫人看着黑的改不了红的,红的改不了黑的。其实那板儿是黑的也能改红的,红的也能改黑的,别看板儿虽薄,还是空的,那颜色也没染这空板上,里边另有个心儿,那心比空板还薄,长有六寸,宽有一寸七八,每一个心板,染成两种颜色,染在其板三四寸一样颜色,五六寸一样颜色,总要一黑一红就成。将心板装在空板之内,不知者以为那颜色染在空板之上,绝猜不透板内有极薄的心板。譬如有人看见一个竹板是露着黑色,要压他的黑宝,他用手一倒,那心板移动了就变为红色的了。其板中心的地方都是用刀刻成方孔,中间刻空了,名为空板,其板心为红黑,如将心儿装在空板之中即成红黑双面,黑宝如遇红宝时,将宝竖起心儿下垂,黑色隐而不见,露其红色了。其竹筒内的黑红宝,筒儿与空板相同,竹管的心儿与薄片的心儿相同,使用的方法一样,赌具的形式不同而已。
有一天,我老云走在×××地方,见有某甲,身穿短衣,蹲在地上,面前放一块粗厚的麻袋皮儿,上放有三张扑克牌,一张是八,一张是十,一张是小人的,他蹲着用两只手来回乱倒(dǎo)换,嘴里不住地说:“押着小人一个赢仨,押一毛赢三毛,押一元赢三元,押……”喊嚷不止。那个地方是三岔路口,每一路口站着一人,给他们巡风,专瞧有官人来没有,还有的三四人,长得都是凶眉恶眼,也往地上凑合,或蹲,或立,指手划脚,引得过往行人无不注意。我老云就知道这几个人是他们的敲托(暗中帮助做生意的人,也可称为贴靴的)的。我见他们像蜘蛛似的,织好网啦,净等着苍蝇飞来了撞入网中,我老云也没事儿,要看个究竟。工夫不大,由西边路口来了个人,看他年岁还不到二十的样子,手里提着一个钱袋,好像商号的徒弟出来讨账的。他走到那三岔路口儿,有他们敲托的,迎着这徒弟,用手一指那三张牌,大声说:“我要押一块可赢三块!”那学徒的两只眼睛随他指处一望,站住了不走。就见那蹲着的人用两只手乱倒那三张牌,或仰,或扣,叫人看那小人牌放在了中间,他说:“押着带小人的一个赢仨。”那押的人就蹲在前面掏出两元钱,说:“我押当中这张。”翻过来一看,果然是小人。当时就掏六块钱。连三并四的,眨眼就赢十几元。那学徒瞧着眼馋,也蹲下去了,被敲托的哄了几句,就由口袋里掏出洋钱来赌,连输了五回,三十多元都输了,一回也没押着,输得他顺脑袋往下流汗。正在此时,那巡风的故意喊嚷:“警察来了!”他们八九个人就乱窜乱跑,一哄而散,那学徒的提着空钱口袋,两只眼发直,急得要哭。我老云过去问他:“你在哪里做事呀?”他哭丧着脸说:“我在崇文门外花市×条×××号学徒。”我说:“你出来干什么呢?”他说:“我出来给柜上要账。”我说:“你输了多少钱哪?”他说:“三十七元。”我说:“你是个买卖家学徒,知识浅薄,没有阅历,叫‘做花页子’(倒换扑克牌)的给骗了。你赶紧找亲友借钱,把柜上的账补上,你不用找了,他们都没了影啦。找着那些个亡命徒,你也打不过他们。从今以后,走在街上,是便宜别贪,也就不被害了。”他被劝得无法,用两只手揉着眼睛,哭哭啼啼去了。
那就是滚地赌,做花页子(倒换扑克牌)的骗人钱财的情形!望社会里的人士有子弟出来办事,先嘱咐好了,走在路上瞧见了便宜,别贪才好。商家的经理人对于柜上徒弟,何妨将这做花页子骗人的事儿说说,也能遇见了这事不受骗。我对于社会有益的事褒之,有害的事设法揭穿他们的黑幕,以免社会人士被骗!
江湖中之挑粘(tiǎo zhān)汉儿的
在各市场庙会里常见有一种摆摊子做买卖的,他那摊上摆的有一个洋瓷盆,里边烧着一盆硬炭,其旁放着几匣药棍,长有三四寸,粗细儿较比洋火棍还粗些,有红的,有黄的,有白的,有绿的,有紫的,有黑的,有蓝的,还有些破烂瓷器,他摊上有个招牌,写着:“××记粘瓷器药,专粘粗细瓷器,当面试验,管保来回,不效退钱。”他们干这行的,都带着三分手艺,没人买他的东西,他用炭烫破瓷器,烫得热了,将那药棍往破口上一抹,两块对着一粘,立时就能粘住。他随粘随说:“哪位要有碎了的瓷器、茶碗、盘子、碟子、瓷瓶、茶罐、帽筒,只要是瓷器就能粘,如若有了这些东西,你就买几棍瓷器药,拿回家去,往抽屉里一放,搁不毁,放不烂,用着了拿出使用,要找锔(jū)碗的还得等从门前过哪!每根三大枚,又贱又便宜,认准了招牌,记住了字号,使用不灵,有发票为凭,管保退钱。”
他们这样说,又当面试验。“眼是观宝珠,嘴是试金石”,谁看见这粘瓷器的药又方便又贱,谁不买呀?在民初那几年卖粘瓷器药的最多。我还觉着锔碗的那行儿要遭劫,叫他们给顶了呢。不料这些年,锔碗的还是照旧挣钱,卖粘瓷器药的可就不挣钱了。我向某江湖人问过几次,怎么卖瓷器药的也少啦,也不挣钱了?某江湖人说:“他们这行儿,说行话叫‘挑粘汉儿的’,他们那药是半腥半尖(江湖人管半真半假调[diào]侃儿叫半腥半尖)。”我问:“那药怎么算半尖哪?”某江湖人说:“他们那粘瓷器药要粘瓷器,真能粘住。要粘茶罐、撢(dǎn)瓶、帽筒、大黑盘,就算粘住了,也不‘缓托’(江湖人管粘住了的瓷器又开了调侃儿叫缓托)。如若粘了茶壶、茶碗、饭碗,当时粘得挺结实,只要不使用,算是件东西;如若一见热气,由哪儿粘的还由哪儿张开。如不缓托就是真正好东西,他不冤人的;如缓了托就不是好东西,他们冤了人啦!故此这东西算是半腥半尖。”他说到这里又向我解释道:“他们挑粘汉儿的生意不大挣钱有两种原因:一是他们那药怕见热气,谁家的东西也买来使用,不见热气的东西能有多少?除了茶缸、撢瓶、帽筒、大果盘之外,件件瓷器都得见热水,若是缓了托,买主便觉着上当,嘴上宣传,买主就少了。因为缓托没人买,又因为有人嚷上当都不敢买,故此这行买卖日见衰落。”
我问某江湖人:“他们这粘瓷器是什么东西做的?”那江湖人说:“那药是用洋干漆掺颜色做的,见了热气儿才爱缓托。”望社会上的人士,要‘肘粘汉儿’(管买粘瓷器药调侃儿叫肘粘汉儿。那个肘字,在江湖春点里是个买字),净粘茶叶罐、大撢瓶、帽筒、大果盘,千万别粘带热气的东西。我老云还告诉一声,不带热气的东西粘好了,也怕六月暑伏。最好,粘过了的东西每逢暑热的时候重新另粘一回,免得粘汉缓托(瓷器药失效),摔了你们的大撢瓶啊!
江湖中之挑(tiǎo)杯杯的
我老云因事赴济,在某市场见有一群人,约有三四十个,江湖人称为小粘(nián)子。我挤进去瞧瞧,见有年三十许男子,摆设地摊。摊上有铁匣一个,水壶一把,小酒壶八个,另外有黑色酒杯数十个,红色酒杯数十个,摊上有些个角票、铜元。老云看着不懂他这生意是卖什么的,挤在人群里不走,看看他卖什么。那摆摊的男子说:“众位你看我这东西。”说着用手指那红色酒杯:“出在云南朱砂井,名字就叫香砂杯。这里头也没有麝香、牛黄、狗宝,就有几十味药材泡制的。有什么药材哪?有沉香,有木瓜,有豆蔻,有丁香,有杜仲,有槟榔,有陈皮,有肉桂,有……偏方能治人病,草药气死名医。这个酒杯又是个小玩艺儿,喝酒可以当做小酒杯,只要将酒倒在杯内,酒浸杯内药性化开,和喝药酒一样,能治偏正头疼、风火牙疼、筋骨麻木、腰酸腿疼、心里膨闷、肚疼胀饱、打饱嗝、吐酸水、跑肚拉稀、红白痢疾。买我这个酒杯倒酒喝,管保好病。这个杯子,虫子不吃,臭虫不咬,搁不坏,放不烂,多时都能使用。花钱不多,治病不少,买到家去行个方便,结个人缘。那位说,你这个朱砂杯卖多少钱一个哪?卖一毛钱一个。今天我初次来到贵宝地,我为传名,不要钱,多传名。这就是小不去,大不来;名不去,利不来。我卖一毛钱两个,有个小病喝了酒就好病,也不用扎针、拔罐子、贴膏药,连请先生带开方全都有了。哪位要,哪位说话。”他说着伸手提起铁壶往红、黑酒杯里一倒,真奇怪,那朱砂杯的酒能变成黑颜色,那黑酒杯的酒反倒成了红颜色。他说:“众位看见了没有?酒是白的,斟在红杯是黑颜色,斟在黑杯是红颜色,那是酒浸药性发了,碰着朱砂就是红的,我这黑杯,要没有朱砂怎么能红啊?这就是朱砂的力量,它成了红的。朱砂能定心神,避邪气。那红杯怎么能斟上酒变成黑色?那是丁香、豆蔻的力量。丁香、豆蔻能止呕吐,开胃口。”说到这里,他就让大家尝尝,还说:“眼是观宝珠,嘴是试金石,真金不怕火炼,好货不怕试验。喝到嘴里,尝尝滋味儿。”于是乎这个也喝,那个也喝,先尝后买,知道好歹。就有些人买那朱砂杯。我也觉得便宜,用一毛钱买了两个,一红一黑,带回家来,放了一个多月,果然那东西没坏。我买了四两烧酒,斟在杯内喝点尝尝。不料我斟在杯内的酒,也不黑,也不红,还是白白的酒色。泡了一个多钟头,仍然是不变颜色,喝到口内一点药味也没有,还是烧酒味。我赌气子,将杯摔碎。“摔杯为记”,使舌头舔了舔,还是没味儿。我虽不知他那“底啃(kèn)”(江湖人管做东西的原料调[diào]侃儿叫底啃。譬如,膏药是油熬的,那油便是底啃)是什么,就知道“受了腥啦”(江湖人管上了当,调侃儿叫受了腥啦)。我知道那卖药酒杯的是蒙人的生意了,便向江湖人探讨那是怎么回事。有个江湖人告诉我,那种生意叫“挑(tiǎo)杯杯的”,他那酒杯斟上酒,黑杯酒色能红,红杯酒色能黑,不是杯的药色,是他们的“样色(yàng shǎi)”(江湖人管使个手彩调侃儿叫使道样色)。做那种生意也得投师,先学说话,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捋粘啃(lǖ nián kèn)条子”(说病原、说病调侃儿叫捋粘啃条子),将那前棚(场上)钢口(说话的技巧和分量)学会了,再学“催啃(kèn)的钢口”(管推销货物往外多卖东西调[diào]侃儿叫催啃)。其挣钱多寡由他的翻钢叠杵(用各种话挣出几回钱来)的本领而定,能多挣钱了,都说他后棚的生意硬;不能挣钱,都说他后棚生意软。能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捋条子与挣钱无关要紧。在早年,社会的风气不开,人物朴实,做这挑杯杯生意都能蒙得住人,挣得了大钱。到了现在呀,人都精明了,信他们这一套的很少。干这种生意仅仅能糊口,不能火穴(xué)大转(zhuàn)(挣了大钱了),也因时代落伍受了淘汰了。我问过江湖人,挑杯杯斟酒变颜色的样色(yàng shǎi)如何使法?江湖人说:“和变戏法一样,以能叫人看不透为妙;如若叫人看破,调侃儿叫‘泡了托’(也可说抛了托),也算寒碜哪。”
江湖中的骗术倒(dǎo)页子
我老云有个朋友在天津读书,现年二十四岁,他家住在乡间,是个土财主。他的父母就生他一个,娇生惯养,放纵成性。他叫孟学仁,读书没有什么成绩。你要问他,天津电影院共有多少家?谁家的片子好?他全知道。哪里有暗娼?哪里有赌局?他无不尽知。他还有个技能,吹打弹拉,样样能成,唱几出西皮二黄,很有点名伶的味儿。那位孟学仁不住学校的宿舍,住在租界的旅馆内,花天酒地,任意而为,衣服阔绰,挥霍金钱,惹人注意。
一日,他早晨起来在院中漱口刷牙,隔壁房中的客人也在院中刷牙漱口。他见那人长得中等身材,白白的面庞,五官清秀,黑若刷漆的头发,留着美式的分头,穿着一身新做的西服,约有二十多岁。他与那人一对眼光,彼此点头,漱完了口就谈起话来。那人说话是南方口音,自称姓黄双名子荣,系沪某洋行买办,到津来办私事。两个感情冲动,越说越投机,一同去吃饭洗澡,晚间嫖娼。黄子荣挥霍自如,金钱众多,较比孟学仁手中还富裕。孟学仁很羡慕黄某多资。有一天两人在旅店谈心,孟某问黄金钱的来源。黄说:“我有个朋友专做假钞票,管保使用。此次北来,即是来找朋友趸货二十万钞票,已然派人运往上海了,在天津再游玩个月就回南方。”孟问:“我要趸(dǔn)个几千元假钞票行不行呢?”黄说:“我的朋友尚有五千钞票,他不愿卖了,愿意自己使用。”孟说:“你替我疏通疏通,叫他将那五千元的票子让给我得啦!”黄子荣说:“你明天听话儿,我给你问问。”说着由他身上取出五元一张的钞票整整的五张,交给孟学仁,叫他出去试用,看看这假钞票能否受使。
当日,黄某去找他的朋友给孟学仁疏通。孟学仁拿着二十五元假钞票(阅者注意:那二十五元票子是真的,黄某故意说是假的冤孟某)到外边去看电影,又去听戏,以后又到饭馆吃饭,在他临往外使的时候,心里还觉着亏心,忐忑不安;及至花着受使,他胆量就壮起来,吃喝玩乐,花了一天,还剩十几块现洋回来,高兴得手舞足蹈。天黑了,黄某回来,他问疏通得怎样。黄说他见了那人,商量此事,人家很不愿意卖,经他再三地说情,人家才点头。“可是他这票子都是五元一张、十元一张的,要五百元才肯卖哪!你能要吗?”孟学仁说:“能要。我在这柜上还存着六百多元哪!”黄某说:“你看样子不看?和我那东西一样。”孟说:“不用看了,我花着票子很受使。”黄说:“你预备钱吧,我带你到那里取货去。”孟说:“我这就到柜上提款去。”说着走出去,直奔柜房,由管账先生那里取出五百元,回到屋中。黄说:“我刚才给他打电话了,他叫我们到他住的饭店里取货。”孟便将五百元交给黄某,黄某查了查数目,装在一个皮包之内,携着出了旅馆,坐着洋车去找那卖假钞票的。到了一家饭店里,走至×号房,有位客人长得又黑又胖,一望他那样子好像个大富贾,不像卖假票子的。三个人见了面,黄子荣指着孟学仁向那人介绍道:“这就是我盟弟,你们二位多亲多近。”那人与孟学仁握手行礼,然后落座,一方交款,一方取款。那人将五千元钞票当面交付,孟学仁打开头一卷查看,刚看了两三张,忽听外边有人喊嚷:“查店!”那人也觉着不安。黄子荣以目示意,叫他将票子收起来,孟学仁就不敢再看了,全都装在皮包之内。黄子荣向孟学仁说:“乘着查店的官人还没查这屋哪,赶紧回去,免得被官人查出来麻烦。”孟学仁就提了皮包与黄同乘洋车回归。及至回到自己住的旅馆,那黄子荣没到,不知他什么时候岔了道了。到了屋中,打开皮包取出票子一看,只有头一卷有三张五元的钞票,余者尽是纸店里卖的酆都省银行冥钞。孟学仁大惊,他再找那黄子荣啊,简直没处找了。孟学仁受了骗,烦闷已极,见了谁向谁提说此事。
我老云按着他受骗的情形,向江湖人打听是怎么回事。某江湖人说:“这种骗财的调(diào)侃儿叫‘倒(dǎo)页子’。他们是十数人组成一帮,分住在旅馆、饭店之内,有给他们当耳报神,专给他们把(bǎ)点的,看看谁有钱,够上当的资格,就告诉他们的掌穴(xué)(这一伙人的头儿)的,掌穴的便派他的羽党做成圈套,设法骗财。他们也是打走马穴(xué)(走一处,不能长占,总是换地方挣钱,江湖人叫走马穴),今日在东,明天在西,骗过了的地方不敢再去,怕被骗的人撞见。这种骗人的生意是不能走回头穴(江湖人管去过的地方再去一趟调侃儿叫回头穴)的。”
他们十数人组成一帮,分住在旅馆、饭店之内,有专给他们把(bǎ)点的,看看谁有钱,够上当的资格,就告诉他们的掌穴(xué)(这一伙人的头儿)的,掌穴的便派他的羽党做成圈套,设法骗财。这种骗财的调(diào)侃儿叫“倒(dǎo)页子”。
孟学仁受骗,不能光怨做“倒页子”的,也是他贪便宜上当,叫人家给冤了。我老云常说,人在社会里,只要是见便宜不贪,就没当上,贪便宜才能受害。我写这种倒页子的生意,将其黑幕揭穿,贡献于社会,使各界人士不能再受彼辈之骗,也是我的爱护社会人士的好“攒(cuán)”(好心)。
江湖中挑(tiǎo)黄啃(kèn)的骗术
我老云有个朋友叫马文田,住在津埠某租界,家中颇有几十处房产。在这年月,他们“吃瓦片”的每月收取租金,如同铁杆庄稼一样,十数口人,衣食丰足,人间天堂,快乐无忧。不过我这位老弟聪明过人,是亏不吃,是当不上,交际最广,哪界都有朋友,也常给人调停个事,他的手眼通天,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提起马文田三个字来,在民国初年的时候,天津几乎无人不知。那时候天津的西城根修电车道,修马路,已无江湖人了。地道还没有杂技场哪!露天市场南有三不管(天津市南市的一个露天市场),北有北开,走闯江湖的朋友都在这两处做生意。
马文田有一种毛病太不警人,他对于江湖的黑幕知道不少,常在人群里给人家“熏生意”,不是哪档生意蒙人,就是哪档生意骗人,日久天长他得罪了不少朋友。有天他带着几百元钞票往南市办事,走在翠柏村的南口,忽见对面来了一个人,穿着儿好像个仆人,满脸的愁容,透着又急又忙,见了马文田向他问道:“这位先生,可曾看见有个姑娘坐着洋车,拉着褥套过去没有?”马某说:“没看见。”那个仆人急得直跺脚,眼泪在眼圈里打转。马君觉得这人必有紧急的事儿,忙问道:“朋友,你有什么事?至于这样着急?”这仆人见问,先往四下里看了看,然后悄悄地说道:“我是当仆人的,吃长安路的饭有个十几年啦。我们主人在前清户部当差,掌理银库,家中很阔。我将使唤丫头桂红拐出来,偷了些珠宝,要往××地方将东西卖了,弄个安乐窝过快活的日子。我们怕有人追下来,商议好啦,分开了走,她在前边,我在后头。方才我们下火车的时候,她坐洋车拉着东西,我在后边跟着;刚出站,我看见个熟人,怕露出了破绽,我向桂红说,你先走,×租界××客栈等我。不料我到了栈房,伙计告诉我,她已然走了,我追了半天也没追上她。”说着话还急得了不得。马君说:“你这人真是死心眼,不会雇辆车追她吗?”这仆人说:“我没带着钱,钱都在她身上哪,我怕她上了火车,那可就糟了。”马君说:“你身上一点钱也没有吗?”这仆人说:“钱我倒没带,我带着点东西,可以变卖几个钱。”马君说:“你带的是什么东西?”这仆人说:“生金子。”马君说:“你掏出来我看看。”这仆人又往四下里看看,由怀中掏出个绸子包儿打开了,马君一看那包内黄澄澄的净是生金子。马君问道:“你要多少钱啊?”这仆人说:“四十多两,能值两千多块钱。”他们俩人说着话,旁边又凑过来一个人,穿得很阔,像个富家翁的样子,说:“你们二位嘀咕什么?”这仆人又将他的来历说了一遍,那富翁说:“我看看你那货物。”这仆人打开包儿叫这人瞧着。这人说:“你这东西不假吗?”这个仆人由身上掏出一个铜子,往那金子上一打,嗞嗞的直冒火星儿。那富家翁似的人说:“你有多少都卖给我吧!”这仆人说:“我有四十多两,能值两千多元,你都留下给多少钱?”那富家翁说:“我给你两百元。”这仆人说:“两千多元的东西,你给我二百元差得太远,我可不卖。”这富家翁说:“你不卖?好吧。你在这儿等着我,我叫你知道我的厉害。”说着匆匆而去。这仆人吓得揣起东西就要走,马君一把将他揪住,说:“你不能走。你要走,我叫官人把你押起来。你要好好地卖给我,咱们没事。”那仆人急道:“你给多少钱?”马君说:“我就带着三百五十元,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要不然我叫你遭官司。”吓得这仆人无法,十几包生金子都卖给他,拿着三百五十元,一溜烟似的去了。
马爷花了三百多块大洋,买了四十多两生金子,欢天喜地走回家去。到了家中,将生金子都收起来,只拿着一包儿,往金店里去看成色。他打开包,金店伙计一看就乐了。马君说:“你看见好东西也乐呀!”伙计说:“我乐的是你这东西!”马爷说:“我这东西怎样?”伙计说:“你说的是什么东西?”马爷说:“生金子。”伙计笑道:“这是自然铜。你到药铺去吧,一毛钱就买这一大包。”马爷这才知道上了当。又跑到药铺买了一角钱的自然铜,与自己买的生金子比了比,是一般不二。他至此才相信被人所骗,好几百元买了些自然铜,他焉能好受,要找那骗子和他们打官司。他天天往各处去找,找了半个多月也没找着,日期久了,他的气就无形消灭了。
有一次我们两个遇见,在天祥商场闲聊大天,他听人说我老云懂得江湖术,将他花钱买自然铜被骗的事儿向我说了一遍,问我这是什么生意?我说:“这卖假金子的我还没见过,我也不懂。”我知道江湖中有卖假金子骗财的事,就常向江湖人打听。有个老江湖人说:“卖假金子的行当,江湖人叫‘挑(tiǎo)黄啃(kèn)’的。”我问:“他们挑黄啃的怎么骗人?”他说:“做挑黄啃的生意也颇不易。他们也有组织,至少也得四五个人,多了十几个人。他们那装男仆人的,说行话叫‘掌买卖的’,得有把(bǎ)点、把(bǎ)杵、抛苏、亮托、换托五大本领,才能掌买卖哪!”我问:“什么叫把点呢?”他说:“挑黄啃的一帮人出来,都随着掌买卖的走,往各处骗人。至于谁像被骗的,谁够被骗的资格,全仗着掌买卖的人两只眼睛瞧人行事的本领如何了。他净瞧出谁能受骗来还不成,得有把杵的技能那才成哪。”我问:“什么叫把杵哪?”他说:“掌买卖的看着某人,像个被骗的,那人虽愿意被骗,身上无财,也是不成啊!他们的出奇本领是只要和谁走对脸,往谁身上脸上一看,就能知道谁有钱没钱。可是他们这种把杵的本领与马贼把杵不同。当初马贼在我国交通不便利的时代,专在大道上留神。如有发财回家的人,身上带着金银财物,步行看双足,由脚印分轻重,扬土气知多寡;乘马而行,也看马之四蹄,由蹄印的轻重,扬土气,分多寡。惟有挑(tiǎo)黄啃(kèn)(卖假金子的)的把杵不是这样,是瞧人的面貌、神气,能看出身上有无巨款。如若要骗此人时,得有发托卖像(通过喜怒哀乐使人上当),会撇苏儿为妙!”我又追问:“什么叫‘撇苏儿’哪?”他说:“做生意骗人也要和逢场做戏一样,面貌上能够形容喜乐悲欢。挑黄啃掌买卖的向人假装问路,面上露出急忙惊恐之状,那就是他的发托卖像,以假作真;最好的有能二目落泪的,行话叫做撇苏儿。形容好,能使人相信,才上他们的当哪。”我问:“什么叫亮托哪?”他说:“那被骗之人要看金子真假,他从怀中取出一包儿真的叫人看,那叫亮托。”我问:“什么叫换托?”他说:“被骗之人愿意要了,他将真的留下换上自然铜给了人家,在这一倒(dǎo)换之间可以闹鬼,行话叫做换托。”我问:“如今这做挑黄啃的生意的人能有多少?”他说:“做那生意的也是打走马穴(xué)(走一处,不能长占,总是换地方挣钱,江湖人叫走马穴),今天在东,明天在西,骗了人立刻就走,不惟不敢在一个地方不动,并且还得别回来。如果走回头穴(xué)(江湖人管去过的地方再去一趟调[diào]侃儿叫回头穴),碰上被骗之人就得遭官司。挑黄啃的生意在早年以各大码头最多,现在因为时代变迁,多有改做倒(dǎo)页子(用假钞骗人的)的,如不改变,他们的骗人方法将来也怕不灵了。”
我听老江湖人将个中的情形说给我,我才知道卖假金子的叫挑黄啃的生意。在我少年读书的时候,将开知识,就想将天下的事全都知道了,及至我在中国各省市云游了这三四十年,将社会里面的事知道些个,才感觉着天地之大,包藏最广。一个人知识有限,天下事理无穷,非一人可能尽知。我是抱定宗旨,将我所闻所见的事,全部贡献到社会里,使人少受骗,不受宵小之愚,即是老云忠于社会人士之功。我的见解虽是这样,仍恐有人不原谅,讥我……话虽如此,忠实人仍然是表示同情的。
江湖中做平的生意
本年七月二十七日,报纸新闻中登有指医骗财的新闻:“东安门内河沿五十三号住户陈王氏,年五十许,北平人,家道小康,近日患病,久不告痊。是日下午一时许,有一某甲,年约三十余岁,面长,黄白脸,留平头,戴美式草帽,穿蓝纺绸大褂,冒称陈姓亲戚代请他来看病。陈氏当令其诊视,旋谓:‘病不甚重,系他医将药用错,但气已弱,不宜再服汤药,伊可代配丸药,服下去可保安全。’陈氏欲送车费,某甲称有令亲介绍,何敢收钱?陈氏以值此炎暑,颇不自安。某甲最后云:‘请将制药费赐下。’陈氏询问需款若干?某甲说:‘药资无几,仅十五元即可。’陈氏处此局势只可付洋十五元。某甲走去时并云三二日可送药来。后陈氏到亲戚家探问,并无其事,始知被骗,呈报官府请缉骗匪云。”
我老云看见了这条新闻,认为是骗匪骗财。不料日前与某江湖人谈及此事,某江湖人说:这也是一种江湖术。做这种生意的,说行话叫“做平的”。他们的组织也是好几个人,分为掌穴(xué)(这一伙人的头儿)的、使托的。那使托的每天专在各洋药房、各医院、各有名的中药商店刺探病家的状况,或装作购药,与抓药之人闲谈,说:“你这是给什么人抓药啊?”抓药的人随口答应说:“这是给我们太太抓的药。”他必问得的是什么病,有多少日子了,请过几位医生。抓药的人不知道他们是骗子手的踩盘子(探道儿的)的伙计,无意之中将病家的事全都说出。他们听着病家是有钱的富户,就要入手,再进一步向抓药人要簧头(要出他们想知道的事情),问:“你太太的病这些日子也不好,他们亲戚就不给荐个高明先生吗?”抓药的人说:“他们倒是有亲戚,在某处做什么事,就是没给荐过先生。”他们将病家的情形刺探明白,再看那药方,如今医生开的药方都很详细,病人是男性,女性,多大岁数,住在什么地方,他们都记住了,回去见了掌穴的说明。那掌穴的就装是个医生,提着皮包往病家去骗财。他的羽党们不在中西药店刺探事儿,就往各大医院买个挂号牌子,假装有病,在医院的候诊室内与病人们假作闲谈,暗着刺探病人家中的状况,能否骗财。如若觉着哪家可骗,就回去向掌穴的说明,掌穴的就敢至某家去骗财。这种做平的生意挣钱多少,全看他们掌穴的本领高低。本领高的,有胆量,胆子有多大,就能骗多少钱。
三不管的挑(tiǎo)大堆的生意
有一年,我住在天津南门里朋友家中,天天早晨起来往南关下头去遛遛。有一天多走了几步,走到三不管,见各场的凳子还没拉开,是做艺的都没来哪,靠东墙有一人站立,眼前放着个大包裹,鼓鼓囊囊的,也不知包的是什么东西。外边放着一个白线毯。那人穿着很小的衣服,愁容满面,好像卖东西似的。我由他眼前路过,忽从旁边过来一人,用手指着那白线毯说:“你这毯子给三毛钱卖不卖?”他这一指,把我的“招儿”领去(江湖人管领人的眼神见他们的东西调[diào]侃儿叫领招儿)。我看那毯子是新的,三毛钱真便宜,不由得往那东墙凑合,去看他们买东西。真也奇怪,我过去了,走路的人也过来看,眨眼之间人就围满了。那买毯子的人向那卖东西的说:“你这包内是什么东西?打开看看。”卖东西的说:“我不零卖,谁要买,都要才成。”买毯子的人急得直嚷说:“你整卖,你零卖,倒是打开看看,包着看不见,你怎么卖呀?瞧成色给价,隔山买老牛,谁知道个大小啊?”于是看热闹的人这个一言,那个一语,也叫他把包袱打开大家看货。他说:“我是河南人,在口外做事,今年回家买了些东西,还带着一百多块大洋,与我们的乡亲一同回家,叫他把我骗了,百数多块钱他拿着跑了,我就剩下这包衣服等项,要是卖了钱,有路费好回家;若是一件件的卖,随卖随花,东西卖完了我也回不了家。谁要买我的东西,都得要才成哪!”有好些人说:“你倒是打开了叫我们看看哪!你不零卖,我们看不见东西怎么买呀?”大家这样地催他,才把包儿打开。里面有:新被两床,都是里面三新的。两个皮褥子是狗皮的,面好板好毛也好。还有一个皮袄筒子,虽仅是筒儿没面子,真像一块玉,毛长色润,曲曲弯弯十分好看。有两条棉褥子也是里面三新。看的人们见那皮袄筒子都是新的,谁瞧着也值五六十元。有人问他:“你这东西卖多少钱哪?”他说:“卖四十元钱。”有个人伸手拿起棉被来说:“这两床被,连里带面值六块大洋一床。”又拿起皮褥子,说:“这两张皮褥子至少也值四块钱一个。”又拿起两个棉褥子说:“这里面三新,也值两块钱一个。合计起来,这三样东西也值二十四块钱,那皮袄筒子才合十六块钱。得啦!我就要这皮袄筒子,我给十六元。”卖东西的说:“我不零卖,你要就给四十元,把一包东西全拿走。”这人说:“我倒是愿意要,我没带着那些钱,只带着二十元,你要卖给我得跟我回家,再取那二十元。”卖东西的说:“不成。我不跟你取钱,耽误一天,我就到不了家啦。我算计好了,四十元钱的路费能够到家的。”这个人从腰中掏出来二十元的钞票,说:“这不是二十元吗?我没带够了。哪位要是愿意要买,咱们分开,我要皮袄给十八元,谁要那六件给二十二元。”有一个人答了言:“我要这六件给十八元,你要皮袄分给你,你得给二十二元。”两个人这个一言,那个一语,争持不下。旁边看热闹的有几个人直嚷嚷说:“真是便宜,净皮袄筒子就值六十元,那些东西也值三十多块,有现钱能买便宜东西,没带钱可干瞧着便宜。”这时候很有些人瞧着便宜,内有一个人从腰中掏出一卷钞票,数了数三十二元,不够四十块。旁边有个人问道:“你有心要吗?”这人说:“有心要,没带够了钱。”这人说:“不要紧,我借给你八元钱,我跟着你去取一趟。你在哪里住哪?”这要东西的人说:“我在船上。”那人问:“你的船在哪里停着哪?”这要买东西的人说:“在北大关停着哪。”那人说:“不远,我跟你取一趟吧,干吗也是交朋友。”于是他二人就凑足了四十元,给了那卖东西的,买了这八件东西,两个人就走了。
我老云好奇心盛,在后边跟着要瞧到底。他们两个人在前边走,我在后边跟着,直走到北大关,还没到河边上哪,恰巧那买东西的碰见个朋友。问朋友带着钱没有,他那朋友借给八元钱,像是有事的样子匆匆而去。买东西的人把借的八元给了那人,还直冲那人作揖,很感激不尽似的,那人接过八元钱也走啦。我跟着他到了河边,瞧他高高兴兴背着包袱上了船。那船上有个老人,向他问道:“你买了什么东西啦?”他说:“便宜东西。”说着将包放在船上,打开了一件一件地让那老人观瞧。那老人见了这些东西急得直跺脚,说:“你上了当啦!”那买东西的人说:“这么些东西才四十元,怎么上了当呢?”老人说:“干这个的人是七八人一伙子,有当家的,拿出本钱来叫他的伙计骗人。五六个人当‘避粘(nián)子’(即是贴靴的或敲托的)的,你叫‘挑(tiǎo)大堆’的冤苦了。”那买东西的急得直嚷,很不服气,觉着他没上当。那个老人是有经验的,用手拿起棉被扯开了叫他看,里边的棉花不是新的,全是旧棉花又弹了的,那被里被面对着太阳光一照,那买东西的人可就愣了。及至那老人一件件地都给他拆开,件件的棉花是旧的,布是最贱最不好的材料。那狗皮的板儿并不是整的,是皮局子做活使剩下的碎狗皮攒(cuán)的。他冲着东西发愣。那个老人说:“我买过这样的东西,也是这样的皮袄筒子,我做好了穿上不到一个月,那毛就擀成毡了,这种皮袄筒子是老羊皮做的,八块钱一个。西头的皮局子有专做这东西的。”
他们一起谈论这些事,我全记下来了。据那懂得世故的老人说,替他垫款的朋友也不是好人,是“挑大堆”的伙计。他先装好人,借给钱买东西,然后跟着取钱。倘若买东西的人家中看破了骗局,给买东西的人豁鼻子,上当的人醒了腔儿,要想不给那几块钱也都成;但那个伙计绝不承认是做大堆的一党,他是好人,热心肠儿好多管闲事。那种措辞,局外人不易看破。他们这伙骗匪挣了钱,大家“均杵”(平均分钱),能够久干就是这种原因。社会里的黑幕一层一层地揭,也难揭尽了啊!
江湖中的叫点儿(叫住他要行乞的人)内幕
我老云在每年冬季只要混上了温暖的衣服,在最冷的天气时常往外边闲逛。走在天津的租界或是中国的富庶的区域里,常见一种乞丐,头上没有帽子,上身赤着膀背,下身穿条单裤,向人行乞。别人穿着一身棉衣还冻得难受,他那样有多可怜哪!谁瞧见也得动心,人人能给几个铜子;有阔人瞧见,三元两元的一样周济。可是我这人好奇心盛,遇见了这种乞丐,我豁出冷去在他身后跟着,倒看他们能要多少钱。要完了钱,他去干什么?结果,有一个乞丐叫我看了个全始全终。
那天,他不到三个钟头要了有四元多钱,他不要了。我以为他是拿着钱买衣服哪,不料他也有家。回到家中,一会儿出来,也穿上大棉袍,棉马褂,棉裤,棉鞋,戴上皮帽子,出门也坐洋车。我真是莫名其妙。并且,他到了第二天又赤着膀背,穿条单裤向人要钱,求人可怜。我最纳闷的是那么冷的天,三四个钟头会冻不坏他!其中定有不怕冻的妙法,要不然就冻坏了。我把这事记在心里,没事的时候和江湖的朋友闲谈,偶然谈到这假乞丐不怕冻的事儿,有个江湖人某君知道其中的内幕。
某君说:“世上的善人虽多,可是善财难舍。普通要饭的乞丐,怎么说得可怜也没人注意,更没有肯多周济的。这种假乞丐,每逢冬天出去骗财。在未出去之先,他得买一斤好烧酒,一块红矾,在屋里脱下衣服来,用棉花蘸酒,往皮肤上擦红矾,擦完了之后,用极少红矾置于酒中,把酒喝下肚去。工夫不大,红矾与酒性均发了,那身上如火炭般热,再想穿衣服也穿不住了。他这样弄好后,往街巷里向行人要钱,有个三四个钟头绝冻不坏他。要完了钱,回到家中,可得穿上衣服往澡堂子大洗特洗,洗完了吃东西。照这样,干上几个月,那红矾的毒质在皮肤之上,一到了春天就会发作出来,能够像烂桃似的遍体鳞伤,久治不愈。”我向某君问:“他们知道将来毒大了有害于己吗?”某君谈:“他们哪能不知道?”我说:“他们知道将来有害,为什么还干那个呢?”某君说:“社会里的人都是顾眼前,不管将来。他们这种人也是社会中的败类,不务正道,成天价蒙事,弄得没有办法啦,才想干这个。他明知鸩酒喝多了有害性命,在没有解渴的时候也只可出此下策,来个饮鸩止渴,至于后来怎样他们先不顾及。可是干这不正经事的人都是很聪明,不过是假聪明自误终身吧!那真聪明的人没有这种举动呀。”
假乞丐每逢冬天出去骗财。在未出去之先,他得买一斤好烧酒,一块红矾,在屋里脱下衣服来,用棉花蘸酒,往皮肤上擦红矾,擦完了之后,用极少红矾置于酒中,把酒喝下肚去。工夫不大,红矾与酒性均发了,那身上如火炭般热,再想穿衣服也穿不住了。
雁班子之江湖术
清末光绪年间,有河南巡抚某因某案撄皇上之怒,将罪之,尚未降旨;该巡抚正欲运动,他闻有数十人住于城外某寺中,皆是北京口音,但深居不出,疑是朝中遣使来调查其事,阖城官吏无不恐慌。祥符县知事遣干役往寺前偷探,来者是何人?究有何事?县役在门前守候两日,不见有人出庙。一日清晨,寺门忽开,有一太监手提浆壶而出,县役尾随其后,至北关酒肆中,见太监买酒毕,提壶出店。县役上前作揖施礼,说:“老爷来取酒么?”太监怒视不语,匆匆归庙。次日又见该太监提壶而出,县役奔至面前,说:“老爷将壶交给我,往酒店买酒,我可代劳,何必老爷前往。”太监起初不肯,经县役说之再三,太监才将壶交与县役,代为取酒。从此,县役日日往代取酒。一日,太监自出,未携浆壶,县役随之至酒店,见其自饮,县役也进店就饮,随饮随谈,渐觉熟些。县役悄悄问道:“老爷至此伺候何人?”太监说:“吾主乃端王之子,今上之大阿(à)哥也。”县役又问道:“大阿哥乃国之储君,何以至此?”太监说:“因你们本省巡抚于某案得贿枉法,派吾主密来访察,如果是实,吾主归京。巡抚之罪不容诛也。”县役大惊。太监说:“汝一人知之,不可泄漏于人。倘若泄漏,吾命难保,千万谨记。”
县役容其归庙,疾行回衙向县知事禀明,县官也恐惧不安。未至两日,凡巡抚以下官员尽知此事。众无计,惟有重贿可免牵连之罪,皆具衣冠往该寺拜谒大阿哥。轿马车辆,喧嚣寺外,叩门不应,只听里面啪……有鞭扑声,呼号声,久之,不见动静。门忽开放,有二护军校抬一荆筐而出,筐内死尸一具,血肉模糊,县役追视,死者即与语之太监也。县役奔至知县前,将打死太监之事,又都禀明。众文武大惧,乘庙门未闭进了山门,膝行而前,见一侍卫大臣,头戴秋帽,珊瑚顶,孔雀翎,黄马褂,方颐广额,精神百倍,美胡须,约四五十岁。他见众人来至,忙用手指台上坐着的少年说:“爷在此,可行礼!”众官拜见。但见少年微欠身,小语数句,众文武听不清所说的话语,侍卫大臣向众文武说:“爷明日回京去。”众文武唯唯而退。至暮,巡抚遣心腹人至,献黄金万两,纳贿求免。次日天明,众官送行,大阿哥临行时,忽掷一纸于某巡抚,令回署再看。及至回衙,见巨幅大书“领谢”两字,始知受骗。遣人追赶不及而还。此乃清末实事。
清朝野史有插天飞骗财,即是饰侍卫大臣之人。我老云曾向江湖人探讨,插天飞等数十人组织的骗人团体,是否江湖伎俩?某江湖人说:那叫雁班子,又叫“雁尾子”,系江湖上风马(má,常读“麻”音)雁雀四大生意之一。他们也有掌穴(xué)(这一伙人的头儿)的、当展点(仆人)的、敲托(暗中帮助做生意的人,也可称为贴靴的)的,其内幕情形最为复杂,非局外人可知也。插天飞即是掌穴的,某省人,某总督同族者也。雁班子耳目灵通,专骗各省大吏,所骗金银数目之巨,也骇人听闻。今天春季,平津有某人诈称某军界之代表,向各方骗财,即风马雁雀之江湖人骗子,后竟被捕入狱中。江湖人说他是独角雁尾也。
雁班子之内幕
清末时,浙江蒋巡抚为官清正,闻各府县官员多有贪赃卖法的,遣人往各处严查。有数州府官因贪赃被查有实据,被蒋巡抚惩了。其余的府州县官吏有曾受贿的,俱都恐惧不安。绍兴府桂××曾受数十次贿赂,得款十数万元,彼为保持官职计,命其心腹数人在外访查,如有蒋巡抚派来暗查他的人时,禀报于他。在知府衙东有德隆老店,来有外客四人,都是北京口音,时常向店客探问该府官吏有无贪赃受贿事否。每逢知府桂××升堂问案时,他们也必往大堂前观瞧。不料桂××知府的心腹人窥破这四人行藏,料为蒋巡抚所派之人,禀于桂××知府。知府命他心腹之人昼夜往德隆店监视,且嘱他们:如该四人一齐外出时,速报他知。一日,恰巧该四客人俱都外出。桂知府得报,乘轿驰至德隆店,命店伙将该客所住之房开了锁,到屋中搜查其行李等物,见有蒋巡抚访牌一道,凡桂知府受贿之事,俱都详细载明;又有致山阴县令一封书信,启视信中,见笺上写有“蒋厅尊奉大宪命探事来绍兴,请祈照察”云云。桂知府见个人所做之事俱被四人访查真了,心中大惧,惟恐四人归省,失职受惩。匆匆回衙,遣人往山阴去请该县来议挽救之法,又命他心腹仍往店内查看四人动静。当日晚间四人归店,见其行李散乱,向店伙追问何人动他们的行李?店伙把桂××来查看之事说明,四人默默无言。次日早晨,命店伙雇了船只,用完早点就起身离店。桂知府得报,忙与山阴县令携带礼物追往码头。府县乘轿在前,八个家人抬四桶礼物在后。据说桶内是橘子,八人觉得桶的分量过于沉重,料其中必有巨金,往见四人纳贿托情。及府县至码头时,见该船中已剩三人,登舟时,问:“蒋大人何在?”三人齐说:“已乘小舟驰归省垣了。”桂知府与山阴县令向这三人致意:“蒋大人至此,未得招待,甚为抱歉。今有微薄之礼,乞代转交。”三人收下四桶礼物,桂知府与山阴县令才欣然而归,觉着一万两白银贿款已收,他二人官职不会动摇,也不会获罪了。
过了数月不见动静,始知钱能通神,蒋大人受贿不究了。有一次因公入省,桂知府往谒巡抚,见蒋巡抚待彼甚好,偶谈前事,探问:“大人曾遣人往绍兴否?”蒋巡抚答:“没有派人往绍兴去。”桂知府大骇,料万两巨款已被他人骗去。事已然过去,无法寻找,如哑巴吃了黄连,只好忍痛不言,也难测那骗子为谁,有此大胆!
该知府受骗事,系我老云朋友所说。我曾以此事向老江湖人探讨:骗知府巨款的人是否江湖人?某老江湖人说:骗官员的也江湖人也,他们这行儿叫“雁尾子”。或三或五,或数十人,组织一种骗人的团体。其中的领袖调(diào)侃儿叫“掌穴(xué)”(这一伙人的头儿)的,可是这个掌穴的人才极不易得。第一要相貌好,第二要谈吐好,第三得博学多才,对于政界的人物,政界的事全要明了。干这个还得有口京话,叫人看他的穿着打扮言谈话语像个北京的旗人(在清室时代旗官有权),才能叫人相信他是个旗官。他的伙计也得受过相当的训练,有专管探听政界各种消息的。有随着掌穴当“展点”(江湖人管当仆人的调侃儿叫展点)的。他们不天天出来骗财,不定几个月,或是几年出来一次,可是哪一次也能弄个万儿八千的。雁班子这行儿在江湖中是大生意,比较金、皮、彩、挂那些行做的事大多了。可是他们就永远别“朝(cháo)翅子”(犯了案,打官司见了官了),如若朝了翅子,哪个也有几年的徒刑罪在身上背着哪!如今常有些个“里腥(lǐ xing)海(hāi)冷翅子”(江湖人管假军官调[diào]侃儿叫里腥海冷翅子)私发委任卖官骗财遭了官司的,那就是要做雁班子生意得不着“拨(bó)眼”(江湖人管各种口传心授的秘诀调侃儿叫拨眼),骗术不精,财到手就叫被骗的人觉悟,那如何不遭官司?风、马(má)、雁、雀四大门的生意潜伏在社会里,因为他们有拨眼,犯案的时候最少。最奇怪的就是他们骗了做官的人,能叫被骗的人有苦难言,那种“拨眼”真是令人不可思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