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湖规矩
3个月前 作者: 连阔如
江湖之春点
著者自幼在外奔走,自谋衣食,对于江湖中的事儿有个一知半解,所以著述这部《江湖丛谈》。
本书内有“风”、“马(má)”、“雁”、“雀”四大门(指群骗),“金”(相面算卦)、“皮”(卖药)、“彩”(变戏法)、“挂”(打把式卖艺)、“评”(说评书</a>)、“团(tuǎn)”(说相声)、“调(diào)”(骗局)、“柳(liǔ)”(唱大鼓)八小门。内容包括的是:卖“梳篦(bì)”的、卖“刀剪”的、卖“香面”的、卖“膏药”的、卖“刀伤药”的、卖“眼药”的、卖“虫子药”的、卖“牙疼药”的、挑(tiǎo)“汉册(chǎi)子”的、卖“戏法”的、变“戏法”的、“打把式卖艺”的、“跑马戏”的、“修脚”的、算“周易</a>卦”的、算“奇门卦”的、算“鸟儿卦”的、“相面”的、“哑相”的、“灯下术”的、说“相声”的、唱“大鼓书”的、唱“竹板书”的、说“评书”的、卖“胰子”的、卖“避瘟散”的、“拉洋片”的,等等行当,不下百数十种。
此外,尚有两门,一为“骗术门”,一为“穷家门”(唱数来宝的)。并有江湖黑幕、江湖人规矩、艺术变迁、艺人小传、艺人传流支派、艺人道义、各省艺人团体的组织、艺人的沿革。谨将内容用概括方式,先向阅者报告明了。
由江湖人之“春点”作为首谈。什么叫做“春点”呢?读书人离不开字典、字汇、《辞源》等等书籍。江湖之人不论是哪行儿,先得学会了春点,然后才能够吃生意饭儿。普通名称是“生意人”,又叫吃“张口饭”的。江湖艺人对于江湖艺人称为“老合”(合气之合)。敝人曾听艺人老前辈说过:“能给十吊钱,不把艺来传。宁给一锭金,不给一句春。”由这两句话来作证,江湖的老合们把他们各行生意的艺术看得有泰山之重。
江湖人常说,艺业不可轻传,教给人学得容易,那会不值一文半文,丢得更易。江湖艺术是不能轻传于人的,更不能滥授给他人。不惜一锭金,都舍不得一句春。据他们江湖人说,这春点只许江湖人知道,若叫外行人知道了,能把他们各行买卖毁喽,治不了“杵儿”(江湖人管挣不了钱调[diào]侃儿说治不了杵儿。注:此处“杵”字可加儿化音,也可不加)。
果子行、油行、肉行、估(gù)衣行、糖行,以及拉房纤(qiàn)的、骡马市里纤(qiàn)手,各行都有各行的术语,俗话说叫“调(diào)侃儿”。江湖艺人管他们所调的侃儿,总称叫做“春点”。今例举一事,阅者诸君便知那春点的用处。譬如,乡村里有个摇铃儿卖药的先生,正被一家请至院内看病。这卖药的先生原不知病人所患的是何病症。该病人院邻某姓是个江湖人,他要叫卖药的先生挣得下钱来,先向卖药的先生说:“果食点”(果食指已婚女子,点是人)是“攒(cuán)儿吊(攒儿是心口,吊是疼)的粘啃(nián kèn,病了)”。卖药的先生不用给病人诊脉,便能知道这家有个妇人,得的是心痛之病。原来这“果食点”,按着春点的侃语便是妇人;“攒儿吊的粘啃”便是心口疼的病症。然后卖药的先生给病人一诊脉,把病原说出来,说得很对。病人哪能知道,他们院邻暗含着“春”给那卖药先生啊!花多少钱也得买他的药啊。这卖药的先生,得了病人邻居用“春点”把病人所得的病“春”给他,能够不费劲儿挣得下钱来。简捷地说,这就是江湖人用春点的意义。往浅处说是那个意思;往深处说,如同长江大海,用莫大焉。可是这春点用在一处,成为三种名词,前说江湖人调侃儿的术语为春,至于点之用处和意义,容谈到艺人的艺术类再为详谈。今将江湖中的春点先行录出,然后再分门别类述谈。
管男子调侃儿叫“孙食”,媳妇叫“果食”,老太太叫“苍果”,大姑娘叫“姜斗(jiàng dǒu)”,小姑娘叫“斗(dǒu)花子”,小男孩叫“怎科(zěn kē)子”,管父亲叫“老戗(qiāng)儿”,管母亲叫“磨(mó)头”,管哥哥叫“上排琴”,管兄弟叫“下排琴”,管祖父叫“戗儿的戗”,管祖母叫“戗(qiāng)的磨(mó)头”,管妓女叫“库果”,管良家妇女叫“子孙窑儿”,管男仆叫“展点”(仆人),管女仆叫“展果”,管当兵的叫“海(hāi)冷”,管侦缉探访叫“鹰爪”,管小绺(xiáo liu)叫“老荣”(小偷),管和尚叫“治把(bǎ)”,管老道叫“化把(bǎ)”,管尼姑叫“念把(bǎ)”,管做官的叫“冷子点”,管大官儿叫“海(hāi)翅子”,管外国人叫“色(shǎi)唐点”,管乡下人叫“科郎(kēng)码”,管傻人叫“念攒(cuán)子”,管疯人叫“丢子(si)点”,管嘎人叫“朗(lǎng)不正”,管好人叫“忠样点”,管好色的人叫“臭子点”,管有钱的财主叫“火点”,管穷人叫“水码子”,管好赌钱的人叫“銮把(bǎ)点”,管天叫“顶”,管地叫“躺”,管东叫“倒(dǎo)”、西叫“切(qiē)”、南叫“阳”、北叫“密”,刮风叫“摆丢子(si)”,下雨叫“摆金”,下雪叫“摆银”,管房叫“塌(tā)笼”,管店叫“窑儿”,管阴天叫“牐(chā)棚”,管打雷叫“鞭轰儿”,管吃饭叫“安根”,管挨饿叫“念啃(kèn)”,管拉屎叫“抛山”,管“走吧”叫“窍”,管打架叫“鞭托”,管害怕叫“攒(cuānr)稀”,管肉叫“错齿子”,管马叫“风子”,管牛叫“岔子”,管驴叫“金扶柳儿”,管买酒叫“肘山”,管喝酒叫“抿山”,管喝醉了叫“串山”,管烧酒叫“火山”,管黄酒叫“幌幌(huàng)山”,管茶馆</a>叫“牙淋(yá lin)窑儿”,管娼窑叫“库果窑儿”,管水叫“龙宫”,管兔儿叫“月宫嘴子”,管老虎叫“海(hāi)嘴子”,管龙叫“海(hāi)条子”,管蛇叫“土条子”,管桥叫“悬梁子”,管梦叫“团(tuǎn)黄粱子”,管牙叫“柴”,管字叫“朵儿”,管笔叫“戳子”,管刀叫“青子”,管枪叫“喷子”,管放枪叫“喷子升点儿”,管药叫“汉壶”,管跑了叫“扯活(chě huo)啦”,管人死了叫“土了点啦”,管妇人怀孕叫“怀儿怎(zěn)啦”,管寡妇叫“空(kōng)心果”,管麻子脸叫“梅花盘”,管俊品人物叫“盘儿嘬”,管人长得丑陋叫“盘儿念嘬”,管野妓叫“嘴子”,管车叫“轮子”,管衣裳叫“挂洒”,管穿得阔绰叫“挂洒火”,管穿破衣裳的叫“挂洒水”,管当铺叫“拱页(yè)瓤子”,管卖当票的叫“挑(tiǎo)拱页子”的,管表叫“转(zhuàn)枝子”,管帽子叫“顶笼儿”,管大褂儿叫“通天洒”,管裤子叫“登空(kōng)子”,管鞋叫“踢土儿”,管袜子叫“熏筒儿”,管瞎子叫“念招儿点”,管社会里的人不明白江湖事的叫“空(kòng)子”。
这江湖人调(diào)侃儿用的春点,总计不下四五万言,著者将这几十句写出来,贡献到社会里。论完全并不完全,因为书的篇幅所限,不能全部发表。容敝人写到各门各行的时候,将未曾发表的江湖春点,再一一刊出。以上所说的侃儿,系江湖中各门各行通用的侃儿。
从前江湖的人将一句春点看得比一锭金子还重,外行人是一句也不知道的。到了如今因为流行日久,外行人也能耳濡目染地熏上几句。敝人在北平的天桥、东安市场、西单商场以及各庙会,常听见有些个半开眼(对于江湖事有一知半解的人称为半开眼)的人,在各生意场儿调几句江湖侃儿,所调的侃儿尽是普通流行的。至于江湖各行隐语,与他们生意有关,外行还是不知道的。我这江湖的春点,是简捷地把意义说明,再谈金、皮、彩、挂、平、团(tuǎn)、调(diào)、柳(liǔ)八门生意。
江湖人的旧组织各处长春会的领袖
在早年,江湖人到了他们有地盘之处,都有一种组织,他们江湖人的团体叫做“长春会”。这会包括的生意有:算卦相面的,打把式卖艺的,卖刀创药的,卖眼药的,卖膏药的,卖牙疼药的,卖壮药的,卖刀剪的,卖针的,卖梳篦(bì)的,变戏法的,卖戏法的,唱大鼓书的,唱竹板书的,说评书的,说相声的,修脚的,卖瘊子药的,卖药子的,卖偏方的,治花柳病的,耍猴儿的,玩动物的,拉洋片的,卖药糖的,卖耗子药的,跑马戏的等等生意,俱都算上。五花八门,包罗万象,只要是老合(江湖艺人)就得入这长春会。
可是,这种江湖团体是老合们自动组织,并不在当地官署立案,会中的规矩都能遵守的,其范围大小是看他们的生意多少而定。最大的有鄚州长春会。那里的生意,各门各户都到。各种生意,各种的杂技全都有。会中按着金、皮、彩、挂、平、团、调、柳八门生意,一门有一门的领袖。那当领袖的人必须年岁高大,本领过人,素有声望。对于江湖中的事儿,无论大小全都懂得。同行的人们把他推举出来当他们的领袖,才能负一门的责任。由各门的领袖再推举出两个会长,分为一正一副。那充当长春会总领袖的人得是老江湖。做生意比人多挣钱,行为正大,做事光明,遇事不畏艰难,肯奋斗,肯牺牲,能调停事,排解纠纷,江湖人才重看,大家尊敬他,遇事都受他的指挥,服他的调动。这种人才是最难得的。
江湖人管教徒弟本领调(diào)侃儿叫夹磨(jiá mo)(师父传授真本事),管打徒弟叫鞭。如若鞭徒弟,外人看了不准多言,更不准阻拦。
长春会的事务分为对内对外两种事儿。对内的事儿是每逢有会的地方,到了会期的时候得给各处来的江湖人安排住处。那住处的名词很是各别,叫做“生意下处”。那里边住的人和住店一样,不过不准住外人就是了。内里的东西大家使用,不准毁坏。下处的规矩很大,凡是住在那里的人谁也得遵守。譬如有个变戏法的,他们没出去时候,或是开了圆笼(装道具的圆形器物),或是打开包儿收拾他们的家伙(道具),正然“挂托”(江湖人管他们变戏法往家具上弄鬼儿调[diào]侃儿叫挂托)哪,不论是谁也不准瞧看。还不准偷瞧,尤其是甲变戏法的挂托,乙变戏法的更不准瞧看。如若瞧,是不准;倘若偷瞧,那便是要“荣人家的门子”(江湖人管偷人的方法调[diào]侃儿叫荣人家的门子)。那是犯行规了,一定得受大家公平制裁。如若哪个江湖人在屋中“夹磨(jiá mo)”(师父传授真本事)徒弟,外人也得躲开。如若鞭(管打徒弟叫鞭)徒弟的时候,外人不准多言,更不准拦挡。如若人家教徒弟听着不躲开,那便是要荣人家的门子,也受大家制裁。
如若有甲乙两个人,要合伙做生意,挣了钱回来到下处分钱了,外人也不准瞧看。如若偷瞧就会有人耻笑。如若有人往下处“跨了点”(领着人回住处)来,什么叫跨了点呢?他们江湖人在会上支棚帐摆摊子,如若来了人要照顾他们,买的东西给多少钱,调(diào)侃儿叫“迎门杵”(挣的头一笔钱);如若遇买主人忠厚,好说话,钱也多,他们能够使“翻钢叠杵”(钢是话,翻是加倍,杵是钱,翻钢是用巧妙的语言让人深入陷阱,叠杵是多花钱)的法子,叫人多花钱;如若买主精明,或是狡猾,或是没钱,或是有钱不肯多花,只要挣到“迎门杵”就完事;倘若有真阔的人,能瞧出真的挣得了大钱,就不能在摊上讲买卖,把这人带到他们的住处,调侃儿叫往“窑儿里跨点”,这个人就是点头,他们在屋中能有最神秘、最巧妙的方法把大款弄到手。可是这种神秘的方法,非得得着师父的真传,才能挣得了巨款。按着江湖的规矩,甲往窑儿里跨点,乙见了得躲开,不能瞧看,也不准听。如若瞧着,再听着,那神秘的法子岂不会了?江湖人常说“宁给十吊钱,不把艺来传”,别人要花他多少钱都能成,可是要学他的本领,那可就难了。
我老云在各省常听他们江湖人说:“×××可不成,他连生意下处都没住过。”听他们这种口吻可以推测得出来,如若住过生意下处的人,一定懂得江湖规矩,事事都能晓得。江湖人对于久住生意下处的人,就尊敬得不得了呀!如若没住过生意下处的,他许不懂得江湖规矩,就是懂得点也是一知半解,不能全都懂得。如若江湖人有所讨论时,对于没住过下处的人,便都轻视他,他遇事还得少说话。倘若多说话,便有人说:“你没住过生意下处,懂得什么!”好像他没有发言权一样。
可是开这生意下处和开店一样,如若外人进来,就说:“没有闲房。不住外界人。”如若是江湖人,不管有闲房没有,有闲地方没有,愣往里走。没地方,大家有义气也得匀个地方。开生意下处的人,对于江湖人的规矩都要懂得。用个伙计,也得懂得各行行规。他们伙计、掌柜的,对于江湖人眼界得宽,认识的越多越好。生意下处的买卖能否发达,立得住立不住,全看当地的长春会主要人的本领如何了。
长春会的主要人对外的事很多。譬如某处要开个庙会,本地的绅士们也立×××会,由大家推举出来几位素有声望的当会长,主持庙会的事务。这种人要想借庙会之力,兴隆本地,首先得请江湖最有名望的人在他们那个地方成立长春会。给他们按着会期给邀各样的生意。不论是什么地方创办庙会,没有江湖中的各样玩艺儿绝不能成的。可是在各种生意没到之先,长春会的主要人得和当地的绅士商议好喽,可着他们那个地方由江湖人先挑,把好地方选择好啦,指定了是江湖人使用。别的行当给多少钱也不给使用。各样生意来全了,得由长春会的主要人指定某处是搁文生意的地方,某处是搁武生意的地方。什么叫文生意呢?算卦的、相面的、摆小摊子卖药的、点痣的……凡是不带锣鼓,“圆小粘子”(场子围不了多少人,调[diào]侃儿叫小粘[nián]子)都是文生意;变戏法的、打把式卖艺的、拉洋片的,都是武生意。可是武生意不准挨着文生意。那相面的全凭唇齿之能,向围着的人说话,叫人听着入味才能挣钱。如若挨着个变戏法的,锣鼓乱响,震得人们耳音乱了,那相面的就不用挣钱了。长春会规定了哪里是武生意的地方,那变戏法、拉洋片、打把式卖艺的,就往那里搁生意,绝不会乱搁场子。至于什么生意与什么生意之间,摊子应该离多远、场子应该离多远,也有一定的尺寸,谁也不能碍谁的事。至于各种江湖玩艺儿所占的地势给本地×××会应拿多少钱的花销,也由长春会的主要人与本地官商绅士事先商议妥当,到了收这笔钱的时候,也得有长春会的人,会同本地绅士挨着摊子、场子临时去收。总而言之,长春会的人如若与本地绅士商议各种事务,以不叫江湖人受损失,不受本地人欺压为最要紧的职责。现如今各省的乡镇所立的庙会,都是江湖人给他们兴旺起来的,哪处也是,年年如是,没有不发达的。
这种江湖人组织的长春会,各县的乡镇全都存在的。这种江湖团体是流动的性质,随时的集合,也无人管辖,也无人指导,官府并不立案。他们对内就为调剂江湖人做生意的地方、纠正江湖的规矩,对外就是与各地××会联合,解决一切的地皮临时租价与江湖人适用的地势而已。就以北平东边说吧,那里有个最大的庙会是丫髻山。那京东的各县乡民,届时都往那里进香。江湖的人们,各行生意也都“顶(赶)那个神凑子”(江湖人管庙会香会调[diào]侃儿叫神凑子),那里的长春会首领是难当的。当初有个“迫(pǎi)金扶柳(liǔ)儿,挑(tiǎo)招汉儿的”(江湖人管骑驴调[diào]侃儿叫迫[迫当坐讲],金扶柳儿是驴,挑当卖讲,招当眼睛讲,汉就是药)高景全,他老闯江湖有年,眼皮也宽,是江湖人都和他们有来往。他到了丫髻山,大家推举他为那里的长春会的会长,这样职任是没有期限的。要不是有了最大的过处,犯了众怒,或是自己不愿干了,才能算完。那高景全当了多年会长,也没从中取利,直到他干腻了,在天津三条石普乐园前边“安了(开了)招汉座子”(江湖人管开铺子卖眼药调侃儿叫招汉座子),才与丫髻山的长春会脱离关系。
在早年帝制时代,没有什么团体和组织。入民国以来,农工商学兵,都有了团体与组织,以及会计师、律师、新闻界、评书界等,都算是自由职业团体,也都有健全的组织。惟有江湖的艺人与这些行业的性质俱都不同:在乡间有长春会,他们全都加入;在冀、察、平、津等处,都没有组织长春会的,这江湖人的行当加入任何团体都不相宜,都是不合法的。故此江湖人到了各省城、各商埠、各都市,都没有组织,是散乱无章,弄得江湖乱道,彼此倾轧,时起纠纷。他们虽有兴隆地面、吸引观众的伟大之力,因为没有人在各市场指导他们按着文武生意立场子,而各市场的经理人多是资本家,也不明白这江湖的世故,布置得不得法,把那富有吸引游人的力量也弄得薄弱了,各省市的地方当局,更无人注意江湖人的事儿。
我老云这些年往各处云游,只是济南城有个长春会,内中的会员全都是江湖人,那会长××贵也是江湖中的名人,我调查了几天,他们的内容很是不错,凡是外省的江湖人,到了那里都得临时请求入会,经会中审查合格,发给会员证,才能在那里做生意。久在那里的江湖人,还得受该会的训练,然后才能在该地献艺。那里的各市场,文武生意立的场子,也适合江湖的纪律化,那里的江湖人,只要有真正本领就能得意。济南的江湖人总算是受了该会的益处了。其他各地无有长春会组织,就是有真本事的江湖人也得不着好地势,也挣不了钱,可就应了江湖人的话了:“生意人不得地,当时就受气。”若是本领不好的,占着好地方,他也难挣大钱,江湖人常说:“能为不济,占了好地,也是白欢喜。”现在北平这个地方很有些阔人,投资数万或数十万,买地皮,建房屋,创办市场,用的管理人员不懂得江湖事,没有适合江湖艺人、杂技场地的布置,不是创办不起来,就是弄得失败了,把若干万的财产变成了废物,当了摆设,还不知道是何缘故。阅者如不相信,往各处兜个圈子,就可看见那冤孽产了。
江湖艺人之规矩
江湖的艺人对于社会里得百行通。无一行不懂,无一事不明,才算够格。社会里半开眼的人管他叫“生意”,又叫“老合”、吃张口饭的,他们自称叫“搁(gé)念”。念是“不成”的侃儿。没吃叫“念啃(kèn)”,没钱叫“念杵头儿”,没有心眼的人叫“念攒(cuán)子”,没有眼的瞎子叫“念招儿”。
江湖艺人在早年是全都打“走马穴(xué)儿”(走一处,不能长占,总是换地方挣钱,江湖人叫走马穴),向来不靠长地(长地是指固定演出场所),越走的地方多,越走的道路远,越有人恭维说他跑腿的,跑得腿长。可是走那河路码头,村庄镇市,各大省城,各大都会地方,不论天地间的什么事全都懂得,那才能算份腿儿。如有事不懂便搁一事,一行不懂便搁一行,到了哪个地方,事事不明,事事不懂,便算搁了念啦!不用说发大财“火穴大转(zhuàn)”(在一地方演出挣了大钱了),就是早晚的啃(kèn)食休想混得上,就得念啃的。吃一辈子生意,由小学</a>到老,也不敢说到家。
士农工商,各行各业做事的人,只能懂得他本行的事儿。惟有吃搁念的人,是万行通的。俗话说“隔行如隔山”,没开过果局子,没做过卖鲜货的小买卖,任你多聪明,要买鲜货,也得由着人家赚你的钱。买的没有卖的精。买卖人有三不卖:不够本不卖;赔钱不卖;不赚钱不卖。到了吃搁念的人,譬如他们没做过鲜货行的买卖,得懂鲜货行的事儿,别人遇事不搁便念,江湖人是不搁不念的。有天我走一家估衣铺前边,见有一位老合(江湖艺人)正买估衣,他要买人家的一件皮袍。估衣行的人认识他是老合,没多要钱,要十五元钱,这位老合他还要再少花个一两元钱,明着说不大合适,都是熟人,他向卖估衣的人说:“砸砸浆行吗?”我走到那里正听到此话,因为我懂得这句行话,估衣行的人管着少给钱、再落落价钱,说行话叫做“砸浆”。我听他说这句话,我站住了不走啦,听他们个下回分解。那估衣行的人说:“先生要砸浆,只能砸摇个其,多了不成。”估衣行的人管一元钱调(diào)侃儿叫摇个其。那位老合就给人家十四元,把皮袍买走啦。我就知道这位老合够程度,他懂得估衣行的侃儿,砸了摇个其的浆,他少花一元把皮袍买去。不用往大事上说,就以他买皮袍的事说吧,他懂得估衣行的事儿,到估衣铺买东西,就能少花钱,那就是懂得一行的好处。诸如此类的推试,老合们要是百事通,有莫大的好处。
说起江湖艺人的规矩,非我笔下所能尽述,也是很多的。他们守其规矩,较比其他守规矩都好,也值得人钦佩的。第一是生意人不管认识不认识,也不拘在什么地方见着,一见面就得道“辛苦”!如若烟台的老合离开了烟台,要往青岛去做生意,搭轮前往,到了青岛不能立刻做买卖,得先到各处拜会。其实在青岛的老合也不是青岛的人,也都是别处的人,他们不过早去些日子。先到青岛的为主,后到青岛的为宾,行客拜坐客,宾拜主,是江湖人最重要的规矩,名曰“拜相”。拜会同道的人也有许多的好处,譬如变戏法的人由别处到了青岛,要做生意,赶巧了各杂技场儿没有闲地,要做买卖没有地,焉能挣钱?如若按着江湖的规矩,不做买卖,先拜会同道,与同道取了合啦,能够有人让给他块地,让给他个场儿,叫他们挣钱吃饭,还能把当地的风土人情一一详告,到了挣钱的时候,能够又容易,又多挣。譬如,要是到了青岛,他自尊自贵不按着江湖的规矩拜会同道,若赶上杂技场儿没有空闲的场儿,不惟没有人让给他场儿做买卖,要和谁打听当地的风土人情,也休想有人能告诉他。
江湖艺人是最有义气的,拜会同道还有一种大好处,如若不愿意在青岛做买卖,当地老合(江湖艺人)们能够给他凑盘费,叫他另往别处去做生意。大家凑路费的事儿是司空见惯,并不出奇。江湖人做生意,在各省市的杂技场撂地儿,也有一定的规矩。譬如一个市场之内有两档变戏法儿的,若是拉场子做生意,必须两档子戏法隔开了,离着三两个场子才行,绝不能挨着上地(做生意)。市场的地方很宽大,能容得开多少档子玩艺儿是那样的;如若市场地方狭窄,容纳不了两档子玩艺儿,没法子办了,也许打把式卖艺的挨着打把式卖艺的,说书挨着说书的,卖药挨着卖药的,可是挨着做买卖,也最少要相隔一丈地才成。江湖人管江湖人尊敬的称呼都称“××相法”,挨着做生意,也得“相挨相,隔一丈”。
江湖人的玩艺儿是各有专门,不论研究出什么玩艺儿,都能久看不烦,百听不厌。它还有兴隆地方繁华市面的好处。想当初东安市场刚开办的时候,并不是尽做买卖的商家,在那时候,东安市场的杂技场儿较比如今的天桥儿还齐全、还热闹哪。近年来东安市场成了大商场啦,那东跨院里的杂技场儿还要保存哪。设若那个杂技场儿取消了,那东跨院里就没有人去了。生意场儿,吸引观众的力量也是非常大的。
到了乡间,不论是哪个地方,要是有人提倡在那里创立个集场,或是在那里创办个庙会,为首开办的人得先邀生意档子吸引观众。兴隆方面要是没有生意档子参加,任他办理得多善,也吸引不住人儿。关外的岳州会,关里的鄚州庙,可称得起最有名儿的庙会吧,那“海(hāi)万”(有名的)的“神凑子”(大庙会),也以生意档为主体。各乡镇的会首都和生意人联络。如若要开庙、立会,都和生意人首领商议,请些生意档子,才能开庙立会哪!
那么,生意人的首领又是谁呢?据江湖人说,生意人的首领是卖梳篦(bì)的,哪里有新开办会,和他商议好了,他就能把各样的生意约来,他还得帮着会首们来指定文武地来。什么叫文呢?哪叫武呢?拉洋片的、变戏法的、耍狗熊的、打把式卖艺的,都是武买卖、武生意。唱大鼓书的、唱竹板书的、卖梳篦(bì)的、卖刀剪的、卖药的、算卦的、相面的,都是文买卖、文生意。文档子挨着文买卖,武买卖挨着武生意。譬如有四档子文生意,当中间来档子武生意,锣鼓乱响,吵的那四档文生意说话也不得说,听什么也不得听,那就不用干了。各庙会的文武地儿也有一定的秩序。譬如某处有个庙会是四月初一吧,到了三月的月底,各样的生意、各样的玩艺儿就都来齐了。会首与卖梳篦的事先把地均配好了,初一清晨早起,各种的生意、各样的玩艺儿,就都按着秩序上地(做生意)。各样的玩艺儿都上了地啦,可是变戏法的还不能开锣,打把式卖艺的也不能张嘴儿……各样生意,都得等着会头。如若那卖梳篦的一张嘴,你瞧吧,各样的生意全都张嘴,打锣的、敲鼓的、喊嚷的,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谁有能耐谁挣钱。没能耐的圆不上粘儿(招揽不来观众),跟海子(南苑围场,此处借指圈子)里的鹿一样愣着。倘若会首们向生意人故意为难,故意刁难,勒索银钱,把钱要得离了范围,生意人们商议好了,给他们“叩棚”,由卖梳篦(bì)的把摊子一收,挑着担子,围着各玩艺儿场儿一转悠,您瞧吧,老乡:变戏法的不变了,唱大鼓的不唱大鼓书了,文武两档的生意全都收拾起来不干了。多咱把所争的问题解决了,那卖梳篦的一上地,各样的玩艺儿才能上地。如若卖梳篦的挑着担儿离开会场远走了,凡是玩艺儿也都一档子跟着一档子地全都“开穴(xué)”(即是另往他方)。任他会首有多大的本领,也留不住一档子的。江湖人的团体是这样团结的。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即是外乡人难惹本地人),惟有江湖人是不怕的,可说是“远来的和尚会念经”。
据江湖人说,生意人的首领是卖梳篦(bì)的,哪里有新开办会,和他商议好了,他就能把各样的生意约来,他还得帮着会首们来指定文武地来。
江湖人放快者受罚的规矩
江湖艺人,早年在每一省市或一商埠码头,皆有生意人之公共住所,名曰“生意下处”。凡是算卦相面的、打把式卖艺的、拉洋片的、说书的、卖药的、卖梳篦的、卖刀剪的、变戏法儿的,都要住在生意下处。
开这生意下处如同开店一样,字号也是××老店,门的两旁也有“仕宦行(xíng)台,安寓客商”八个大字。可是绝不能在门前悬挂“生意下处”的招牌。店中经理人与管账的先生、伺候客人的伙计,都得懂得江湖人的规矩。譬如店内住着卖药的客人,来了买药的人,到店内找卖药的先生,那先生若是在店内哪,不准伙计说没在店里;否则,柜上得认错儿,还得赔偿客人的损失。至于店内的伙计,将买药之人带到卖药的先生屋内,得赶紧退出屋外,不能多说话,倘有一句话说错了,买药的人醒了攒(cuán)儿(明白过来了),不愿上当,药也不买啦,那卖药的先生能答应吗?故此,生意下处的伙计与普通的客店规节大不相同。也有一种特别的好处,客人屋里有茶叶,得(děi)随便沏着喝,有东西随便地吃,倘若那生意人做了大买卖,或是“转(zhuàn)了”(管买卖获了厚利调[diào]侃儿叫转了),伙计们还能得点油水,也是雨露均沾哪。
生意下处,不论是客人、先生、伙计,每日午前不准“放快”。阅者若问何谓放快?这快也是江湖的侃儿。快分八样,名曰“八大快”。一是“团(tuǎn)黄粱子”,生意人管做梦调侃儿叫黄粱子;二是“悬梁子”,生意人管桥调侃儿叫悬梁子;三是“海(hāi)嘴子”,生意人管老虎调侃儿叫海嘴子;四是“海(hāi)条子”,生意人管龙调侃儿叫海条子;五是“土条子”,生意人管蛇调侃儿叫土条子;六是“月宫嘴子”,生意人管兔子调侃儿叫月宫嘴子;七是“土堆子”,生意人管塔调侃儿叫土堆子;八是“柴”,生意人管牙齿调侃儿叫柴。
每日午前,店内的人如有夜间做了梦的,不准向人说,昨天夜内我做了个梦。如若向谁说,谁是不依的。譬如向算卦的生意人说,夜里做梦了,他今天就不出去摆卦挣钱了。他若有每天挣一块大洋的能为,他就向和他说梦的人要大洋一块,不给是不成的,至轻了,也得买些东西请客。不止于说梦,就是说龙、说虎、说蛇、说塔、说桥、说牙、说兔子,都是一样地受罚。设若说梦的时候,要有二十个人听见了,这个乱可就大了,这二十个人也不出去挣钱了,他们二十个人,每天能挣多少钱,谁说梦来的就是谁放快了,叫这放快的人包赔二十人一日的损失。如若夜间做了梦,向大众不说做梦,说我夜里“团黄粱子”可不好啊,像这样调着侃儿说,就没事了。若是自己牙疼,在午前也不准说牙疼,得调侃儿说:我是“柴吊”(柴是牙齿,牙疼就说柴吊);他人得问:“你怎么直咧嘴呢?”可是过了晌午以后再放快就没事了。这放快的事儿,江湖人看得很重要,就是谁放了快赔偿人的损失,人也不愿意的。敝人曾向江湖人探讨过这放快有什么坏处?为何看得这般严重?某江湖人说:我们生意人最迷信的。每天出来做买卖,就怕出“鼓”儿(江湖人,若是相面的给人相面之时钱没挣下来,反倒被人大闹,这种事生意人是最怕的。江湖人管这种事儿调侃儿叫出了鼓啦,即是生气的意思),或曰鼓了点啦,或曰出了调角(diào jiǎo)啦(江湖人说,他们生意人若没出去做买卖,有人冲他放了快,出去做买卖不是出鼓儿,就是遇见了调角[有人出难题儿])。因为这层关系,生意人最忌有人放快。这种事情与梨园行人在没开戏之前,忌外行人击锣敲鼓是一样的。
江湖自嘲之暗语
江湖人管调(diào)侃儿用的行话叫做“春点”。老江湖人使用这春点是为了做买卖挣钱,离开了做买卖之外,皆恶(wù)团(tuǎn,说)春调侃儿。有些新上跳板(刚入这一行)的江湖人,学了几句春点,到处调侃儿,江湖的老前辈很为不满。一日,江湖的老前辈向新上跳板的人说道:“当初有两个生意人,一个是算卦的,一个是卖药的。两个人走在外县城内住了店,用完晚饭之后,算卦的到后院解手,他撒完了尿,忽然抬头一看,阴云四布,并无星斗。大概是天要下雨,他进屋后向那卖药的伙计调侃儿说:‘牐(chā)了棚儿啦!要摆金吧。’他那个伙计懂得春点,听他说‘牐了棚儿啦’,就知道是阴了天了;‘要摆金吧’,就知道是要下雨了。他们两个人调起侃儿来,恰巧被店里的伙计听见,那伙计不懂江湖的春点,听不懂这两个人所说的话,心中暗道:‘这两个客人不是好东西,大概许是做贼的。’谁想事有凑巧,当日夜内,店里丢了一匹驴,掌柜、先生、伙计们聚在一起讨论这驴叫谁偷去了,伙计忽然想起那算卦的、卖药的两位客人。他说:‘这驴叫六号的客人偷去啦!’掌柜、先生问道:‘你怎么知道呢?’伙计说:‘昨天夜内,我听他们说贼话来的,一定是他们偷去了。’掌柜、先生就把这算卦、卖药的告下来了,说驴叫他们两个人偷去了。这位县官是位老江湖出身,他改了行,走了一步好运,得了县官知事。这天他升了大堂,衙役三班喊喝堂威。店里掌柜的、算卦的、卖药的三个人跪在堂上。县官问道:‘你们三个人因为什么事打官司呀?’店里掌柜说:‘老爷,他们两个人住在我的店内,把我们柜上的驴给偷去啦。求老爷做主!’县官问道:‘你们两个人是干什么的?’这个说:‘老爷,我是算卦的。’那个说:‘老爷,我是卖药的。’县官又问道:‘你们两个人为什么不务正业,偷他的驴呢?’这两个人说:‘老爷,我们没偷他的东西,他们诬赖好人,求老爷做主。’县官向店里掌柜问道:‘你怎么知道那驴是他们两个人偷了去呢?’掌柜回答说:‘老爷,他们两个人昨天在我店里说贼话来着,叫我们伙计听见了,我们料着他们把驴偷去啦!’县官向他们两个人问道:‘你们两个人怎么说贼话呀?’那个算卦的说:‘老爷,我们没说贼话。我们是江湖人,因为昨天夜内阴了天啦,要下雨,我们两个说行话来着。我说牐了棚了,是阴了天了。他说要摆金,是要下雨。这是我们江湖人的春点,不是贼话。’县官这才明白,他虽做了官,因为他是老江湖,什么样的春点他都懂得。他也是最恨新上跳板(刚入这一行)的人是不是的就调侃儿,动不动的就调侃儿。县官立刻命令皂班打算卦的七十板,打卖药的六十板。打完了这两个人,县官就和他二人调起侃儿来,用手指着他二人说道:‘我也不管你是金(指算卦的金点而言),我也不管你是皮(指卖药的而言),绝不该当着空(kòng)子(不懂江湖内幕的人)乱团(tuǎn)春(团春即调侃)。一个打你申句(jū),一个打你行句(xíng jū,申句是六十板子,行句是七十板子)。若不是冷子攒(cuán)儿亮(县官管他自己叫冷子,攒儿亮即是明白江湖事儿),把你月(二)顶码儿(江湖人调侃一、二、三、四、五,是柳[liū]月汪载[zhāi]中),还得鞭个申行(xíng)掌爱句(jū)(月顶码儿是两个人,还得鞭个申行掌爱句是还应当打你个六、七、八、九、十板子)。梁上(大道上)去找金扶柳(liǔ)儿,扯活(chě huo)了吧,从此可别乱团春(梁上去找金扶柳是往大道上去找驴,扯活了吧是你们跑了吧,从此可别乱团春是叫他们不可在各处乱调侃儿,防备有人拿你们当贼办了)。’县官冲他们调的侃儿店掌柜是听不懂的,也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然后就见知县冲他二人说:‘你们两个人,赶紧往大道上追贼,把驴给人家找回来。’两个人叩头下堂去了。”
知县冲他二人说:“你们两个人,赶紧往大道上追贼,把驴给人家找回来。”两个人叩头下堂去了。
那位老江湖把这段故事说给新上跳板(刚入这一行)的江湖人,这两个新上跳板的人自从受了他这番训教,可不敢没有事儿乱团(tuǎn,说)春,胡调(diào)侃儿了。这是江湖人自嘲的小故事。写出来在江湖笔谈里添上点材料,也可以使诸君明白,这侃儿虽会了,但不可乱说。
江湖中之老合
社会里的人士管蒙骗人的方法叫生意,又叫卖当(dàng)的。凡是生意人都是老合。有些半开眼的人对于坤书馆(女艺人说唱演出的书馆)、杂耍(是曲艺杂耍形式的综合叫法)馆子男女艺人叫做老合。其实,老合不止他们。说老合的范围是极其广大,其系统派别最为复杂。在我老云所说的金、皮、彩、挂等门,与风、马(má)、雁、雀四门,穷家门(唱数来宝的),骗术门等等的门户中的人都算老合。
老合们是跑腿的,天下各国、我国各省都能去到。越去的地方多,阅历越深,知识越大,到处受人欢迎。像已故的幻术大王韩秉谦,他到过外洋各国。中国各省市、各商埠码头走闯江湖的朋友聊大天谈起他时,都称韩秉谦才是个“腿”哪!这样的称呼在江湖中为至尊至荣。故此,江湖人自称“我们是跑腿的”。
社会里的人士管蒙骗人的方法叫生意,又叫卖当(dàng)的。凡是生意人都是老合。
我向江湖人探讨过多少次,他们江湖人群名词的侃儿,是否叫老合?江湖中的老人说他们生意人,不论是金、皮、彩、挂、风、马(má)、雁、雀,穷家门,只要是江湖人,都叫“吃搁(gé)念的”。“搁念”两字,是江湖人群名词的侃儿。与那国家、团体、学校、社会的名词儿是一样。
吃搁念的某甲与吃搁念的某乙,原不相识,两个人在一处相见,谈起话来,只要彼此说:“咱们都是老合,以后得多亲近。”甲乙二人从此就能亲近。老合两个字,是搁念行里公用名词的侃儿,我向江湖人问过,老合这句侃儿是怎么个意义?老江湖人说,这句侃儿很深奥,凡是江湖人,若能按着这句话去做事,事事都成,按着这句话去闯练,什么地方都走得通。他说了个极小的故事叫我悟解。我老云就由他一说这小故事而开了窍啦!还成为半个老合(还没够整个的哪)。
他说,有个茶馆买卖不好,无人照顾,雇了个懂得江湖事的伙计。这个伙计姓王,他自称傻王,可他不傻,也不装傻,他就在茶馆里运用老合(闯江湖的)的方法。譬如有个茶座由外边走进茶馆来,手里拿着个鼻烟壶。伙计给他沏壶茶,瞧见他将鼻烟壶放在了桌上。傻王一看这烟壶的成色(shǎi),也就值个几毛钱,他张嘴就问:“您这烟壶几块大洋买的?”这人说:“才六毛钱买的。”傻王就能失声说:“真便宜,您真会买东西。李四爷前天花两块钱买了个烟壶还不如您这个哪!”这个茶座听伙计这样恭维他,心里觉着痛快,也很喜爱傻王。天天不往别的茶馆去了,就专在傻王这里喝茶。其实,他喝茶给水钱,擦脸给毛巾钱,这里并不便宜,只因傻王会使老合方法,见物增价捧人家,捧对了,将主顾拉住了,买卖就能日日见好。“死店活人开”,这句话诚然不假。我听他说傻王能够见物增价,感觉着心地豁朗。他会使老合的手段,见了什么人说什么话,迎合他人的心理,说话行事,碰着人的心眼,样样事办出来叫人喜欢,句句话说出来叫人可心。可心与马屁的意思不同,千人所喜,准保发财。
某江湖人还说个小故事。他说,有个茶馆儿,买卖很为发达。天天茶座拥拥挤挤,走了一拨,又来一拨。掌柜的与伙计闹了意见,将伙计辞退了,另换个伙计。这个伙计不会说话,有个茶座儿,桌上放个鼻烟壶,他瞧着也就值个几毛钱,他问人:“你这个鼻烟壶是多少钱买的?”人家说:“一块大洋。”他把嘴一撇道:“一块钱不值,你买贵了,简直的上了当啦!你不会买东西。”这个茶座就瞪了他一眼。又有个茶座儿说:“伙计,你给拿个干净的茶壶。”他说:“都干净。不干净谁使呀!”人家问他:“水开吗?”他说:“你不放心自己上茶炉看去!”有人说:“伙计,你很是忙啊!”他说:“不忙吃什么!”他句句话说出来叫人不痛快,大家给他起个外号叫“倔劳”。一样花钱,哪个茶馆不能喝茶,谁跟他怄气?日子久了,是喝茶的都不来了。这个茶馆掌柜的觉悟了,将他辞退。他还说:“此处不养爷,还有养爷处!”
他说了这段小故事,我受了启发,觉得哪里的人都喜欢老合(江湖人)的顺情说好话,又觉着话是开心的钥匙。说话行事要研究不好啊,一生的事业绝不能发展。如若将这说话的本领学到了,投人所好行事,一生的事业何愁不发展。老合的一举一动,不论遇见了什么样的人,也能说到一处,绝不会处处碰钉子。老合的意义有多么伟大,非我一人所能道尽。我只知有官场中的老合,商家的老合,行伍中的老合,工匠中的老合,种庄稼的老合,读书中的老合,社会里处处都有老合,不过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生、旦、净、末、丑,所扮的角儿不同就是了。
老合的手段很多很多的。只是一样,要学很不易。因为他们的手段是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的。有心领神会</a>的聪明,管保样样能够学到。就是我老云五十多岁了,明白些江湖事儿,也有些人管我叫“江湖老合记者”呢!
北平平民化市场天桥之沿革与变迁
江湖中的艺人,无论练好了哪种艺术,都有百观不厌的长处。他们在哪里做艺,游逛的闲散人们就追到哪里游逛。不怕某处是个极冷静的地方,素日没有人到的,只要将江湖中生意人约了去,在那个冷静地方敲打锣鼓表演艺术,管保几天的工夫就能热闹起来。如若得罪了他们,或是由空地净盖房,盖来盖去将生意人挤走啦,管保不多日子,那个繁华热闹所在立刻就受影响,游人日稀,各种的买卖就没人照顾,日久就变成个大大的垃圾堆。江湖艺人有兴隆地面的力量,有吸引游人的力量,有繁华地方的力量。我国各大都市、各省市、各商埠、各码头有许多地方都是由他们的力量兴旺起来的。江湖艺人在社会中是有伟大之力,岂可忽视耶?阅者如不相信,我老云例举一事,便能知晓江湖艺人的势力如何。
在营口有个洼坑甸,算是营口最最繁华热闹的市场,较比天津的三不管(天津市南市的一个露天市场)、北平的天桥,不在以下。起初,洼坑甸是块低洼之处,年年夏天积存些雨水,臭气难闻。营口市的人都不到那里去。自从这里添了杂拌(zá ban)地(有各种露天杂耍儿、撂地赌钱的玩艺儿,江湖人称为杂拌地,又叫杂巴地),渐渐有人去逛。在那时算是个发芽的时期,有个“晃(huàng)条”的(江湖人管蹲签赌钱的调[diào]侃儿叫晃条的)刘凤</a>岐,他是河北省河间县的人。对于江湖艺人有以艺术吸引游人兴隆地方的力量,他是知道的。搭了个财东(财主)就经营那洼坑甸。几年光景,由他开荒邀请各处的江湖人到那里做艺,居然就成功啦。刘凤岐是洼坑甸的经理,数年的收获,就由一个穷光蛋变成了一位资产阶级中的人物了。我云游客是到处云游,隐士文人都去游三山五岳、古寺庵观;我是专游生意场儿。在民国九年我就云游到营口,大逛洼坑甸,那里有卖梳篦(bì)的、卖刀剪的、卖估衣的,有各种货摊儿,各样吃食,大小饭馆林立,叫卖摊儿丛杂,锣鼓喧天,马戏棚、走兽棚、魔术棚、拉洋片的、大鼓书场、评书场、相声场、戏法场,卖药的、算卦的、相面的、打把式卖艺的,比大连西岗子还格外热闹。我云游了一个星期,都没过瘾,因事回津。又过了几年复至营口,乘车而往,及到了洼坑甸一看,冷冷清清,游人稀少,各铺户的伙计也都愣着,那种情况,将我老云的高兴一下子打没了。我下了车向各处访问,为什么那样繁华热闹的所在落到这样冷清?有人告诉我是刘凤岐财产有了,渐渐地骄傲,眼空四海,目中无人,对于江湖艺人待遇太苛,将江湖人得罪了。那些生意人,都挪到东街火神庙搭场子,将游逛的人们带走啦。这里没了玩艺儿,谁也不来逛了,这个洼坑甸算没了风水。我老云也扫兴而归。没想到刘凤岐那个人能够有了觉悟,痛改前非,托朋友向江湖艺人疏通,居然运动成功,江湖艺人又都挪回洼坑甸。真也奇怪,游逛的人们又都天天游逛洼坑甸,那个地方又成了繁华热闹之所。我老云问过刘凤岐:江湖艺人对于兴隆地面如何?他郑重地和我说是伟大的,生意人的势力他是知道了。到如今只要往营口去过的江湖人,对于刘凤岐是有口皆碑,无不钦佩。他联络江湖中的生意人,种种手段,样样方法,是很有门道值得钦佩的。据我所知道的情形,营口洼坑甸因有刘凤岐而兴,有江湖艺人而繁华起来的。江湖艺人能兴隆市面,不仅营口是那样,哪省哪县也是一样的。
从前天桥那里的地皮每亩地才值二三百元。自从天桥市场渐渐发达以来,那地皮的价儿也随着往上增长,最近要在天桥买一亩田种地必须三千元大洋才买得到哪。天桥地方是江湖艺人给振兴起来的,到了如今,成为北平平民化的市场,功劳是他们的。地价涨到三千元一亩,恐怕没有人酬谢他们吧。现在全国各地,因为经济的状况不佳,连上海那个地方,都嚷不景气,北平的天桥,各种的商业,各种的玩艺儿场,还能支持得住,实是不易呀。
老北京的天桥,有许多江湖人做生意拉场子,游人众多。
闲话休提,书归正传。我老云将这些年调查得来的天桥沿革、变迁、状况、艺人、艺术种种里面的材料,书出来贡献于阅者。
据北平市老人所谈,当初的天桥是最高无比。在天桥南边往北看不见前门,在天桥北边往南看,看不见永定门,可见那座桥是不矮的。桥底下走水,桥东叫东沟沿,桥西就叫西沟沿,那道沟最长叫做龙须沟</a>。永定门内,东天坛,西先农坛,两坛之北,天桥之南,地势很低,尽是水坑。清季鼎盛时期,天桥附近有些贩夫走卒、劳动的人们在那里求生活,无事就在那里散逛,未有今日之盛也。
天桥的茶馆,据我老云所知道的,最早是西沟沿南边有个大野茶馆,字号福海居,主人姓王行</a>(hánɡ)八。他那野茶馆所去的茶座,都不注意字号,全都呼为“王八茶馆”。每逢春末夏初之际,一些个闲散阶级人,提笼架鸟,喝个野茶,都到那里去的。在清末时候,提起王八茶馆几乎无人不知,每日高朋满座,主人王某,对于应酬茶座,周全事儿是能手,克勤克俭,买卖发达,颇获厚利,十数年的好买卖,很置了些产业。
围着他那茶馆,有许多江湖人做生意。拉场子,撂明地(不是屋子的演出场所),游人众多。人能兴地,地能兴人。那附近的水坑,随垫随宽。地势越宽阔,支棚架帐,摊贩云集,游逛的愈多。夏季兴旺,每入冬令,游人稀少,不如夏令百分之一。野茶馆最多之时,系先农坛东北部开办临时市场,水心亭、杂耍(是曲艺杂耍形式的综合叫法)馆子,茶馆林立,盛极一时,天桥发达第一期也。
有清室某王祭坛,在坛门往北望见棚帷杆幌(huàng),锣鼓喧天。只向当局问了问是何所在,当局疑其见怪,立即驱逐。天桥的玩艺儿迁于金鱼池,未几,天桥仍然恢复原状。
庚子年后,前门至永定门翻修马路,天桥拆改为小石桥矣。马路东有歌舞台、乐舞台、燕舞台,梆子名角崔灵芝、一千红等与名武丑张黑,均在三台献艺,每日三台均上满座。天桥以前尽是浮摊,即估衣摊、铜铁破烂摊、叫卖商摊销货之所在。城南游艺</a>园,前后开办,虽为阔人游艺园,与天桥大有益处,藉壮声势,长袍短褂上等人也有。天桥的各种生意十分兴旺,为天桥发达的第二期也。
是时警察厅对于平民娱乐极为注意,为繁华市面计,将天桥立为东西市场,组织东西市场联合会。为永久事业,各摊贩商人集款收买官地,从那时起,大兴土木,渐渐建房筑屋,经十数年之久,便成为今日平民模范之市场也。
天津南市三不管露天市场
凡是到过天津的人,都知道有个三不管。外省人没到过天津的,听人说得三不管可逛,那里最热闹,说得天花乱坠,叫那没到过的人闻香不到口,不知这三不管是怎样热闹哪!我老云每逢路过天津时,必到三不管兜个圈儿,把我所闻所见写出来,将那天津平民娱乐场——江湖人的根据地,介绍给阅者。
三不管那个地方,说起发达来,为我华北第一,可不是热闹第一,也不是好的第一,是发展得最快数它第一。在我幼年的时候(时在清末)到过天津一次,那三不管一带净是水坑,又深又大,较比北平的什刹海还大些,可是不如什刹海清洁。坑的西边有一片热闹场,北边有一片热闹场。坑内净是小船,供游人往来乘坐。每至夜内,船上有乘客,或三或五,一人弹弦,一人敲打茶杯,二人对唱靠山调(diào)的小曲。什么《从良后悔》、《报杆打忘八》,使人听了能感觉那真是天津的土产,地道的天津味儿。我向本地人问过,那个地方为什么叫三不管?据他们说,那地方离外国租界很近,外国人对那里是不管;市政当局知道那里是臭水坑子,是垃圾堆,不大注意,也不管;县署因为那地方的界限属于市政所辖,他们也不管,故此叫做“三不管”。是与不是,也不敢断定。不过他是那么说,我是这么讲。这个三不管究属在什么地方哪?以天津的四马路说吧。在清朝时代,马路是天津县的城墙拆去了之后,才修成了四大马路,那四大马路之内算是中心地。三不管在南马路之南,所隔的不到半里路,有清室某大官员在那里用土垫坑,修马路、建民房,设立房产公司。直到民初时代,算是三不管刚发达的时期。那大空场儿之大,为历来所未有,往西至南关下头,往南到海光寺,往东到日租界西边,往北到南马路以南,较比北平的天桥大有三分之一。最多的玩艺儿是小戏棚子,或用席搭,或用布圈,里面唱的是《算粮登殿》、《杀狗劝妻》、《翠屏山》、《金水桥》。山西梆子,破锣破鼓破行(xíng)头。坎(kǎn)子(收门票的人)上的朋友在外边把门要钱,威威武武,连叫带嚷,很是怕人。可是个个小戏棚内都拥挤不动。虽然零打钱、不卖票,较比到大戏园子买票花的钱更多,贪贱吃穷人,是其实也。卖碎布头的摊子一家挨一家,以白傻子吆喝的最出奇,连说带唱卖布饶布头,为历来所未有,都说他卖的是布铺里剩下的碎布头儿,我可看见了他将整匹的布一块一块扯碎了,冤那老赶(北平管那乡下人叫怯杓[sháo],又叫做白帽子,天津叫老赶)。其实买到家里一算计,买得更贵。到了他摊前一站,听他的“钢口”(说话的技巧和分量)一卖弄,全都瞧着便宜。卖布的使老合(江湖艺人)的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卖钢口、亮托(亮出做生意的货)、迷魂掌,就是在那地方。赶上了那年月,如今,可就不成了。
到了民国十年前后,我老云逛起三不管(天津市南市的一个露天市场)来,能够天天去,逛个一个多月也不腻。各种杂技,各样生意,各大戏棚,应有尽有,无一不全。那坑可垫的都没了,完全是平川地,翠柏村,德美后,土娼乐户无不利市十倍。由南马路往南,有地皮就盖房,直盖出好几里去,成了好几道繁华热闹的街道,由南门往东,第一是荣业大街,第二是东兴大街,第三是广兴大街,电影院、戏园子、医院、澡堂子、照相馆、落(lào)子馆(坤书馆),是一家挨着一家。北平的天桥是白天热闹,夜内没有人;天津的三不管是昼如夜,夜如昼,各有不同的热闹。在那个时候,江湖艺人不论是做什么生意的,也都发达,个个得意洋洋。金、皮、彩、挂、平、团(tuǎn)、调(diào)、柳(liǔ),跑马戏的、玩腥棚的(演假马戏的)、弄戏头棚的(玩走兽棚的)、挑(tiǎo)拱页子的(卖当票的)、挑(tiǎo)转(zhuàn)枝子的(卖表的)、卖大堆的(卖劣质大件皮袄毯子的)、挑(tiǎo)里腥(lǐ xing)嘴子的(野妓揽客的)、晃(huàng)条儿的(蹲签赌钱的)、摇会的(筹集款项的)、挑里腥衫的(卖劣质衣服的)、挑(tiǎo)水滚子的(卖胰子的)、挑里腥光子的(拉假洋片的)、做四平粘(nián)子的(卖丸散膏丹各种药的)、做骑磨的(不详)、撒(sǎ)小帖(tiē)子的(撒传单骗人看病的)、做大票的(施药治病冤人骗钱的)、搬柴的(拔牙的)、镶柴的(镶牙的)……真是一支秃笔写之不尽,说之不完。这样说阅者可有不能了解的,请诸君别忙,容我把这些江湖事,一样样、一桩桩地都说出来,管保诸君瞧着有茶余饭后谈天</a>的话料。
天桥市场摆地的人物
我说这个摆地的人物,凡是久逛天桥的人差不多都知道的。不知道的人也是不少。阅者诸君如若问什么叫摆地的?说起来也是一种职业。干这行的都得胳臂粗,脑袋大,有点窦尔墩的派头,才能吃得了这碗饭哪!本钱不大,有个几十块钱就能成的,买些桌子、凳子、竹竿、杉篙、布棚儿,弄几个生意场,再有几块地儿,就有江湖艺人找他们临时上地(做生意),挣了钱是二八下账。如若挣一元钱,做艺的八角,摆地的两角。上地的行当是:说相声的、唱大鼓的、说竹板书的、摔跤的、变戏法的、打把式卖艺的、唱坠子的、抖空竹的,种种的玩艺儿。此外还有卖药、算卦、相面的、点痣的,这几种生意用不了许多的桌凳,只要有张桌子,一个凳儿就成,可不能二八下账,由上地的艺人挣了钱随便分给他们,数目多寡没有一定的。
天桥摆地的人物也各有地盘,最早是李六一、赵凤桐、老冯。李六一所摆场子在天桥西北一带,魁华舞台西北,他所占的地皮先是官地,后由商人购买改为民地。在民国元年至十年之间,他的地势最好,凡是艺人都愿上他的地儿,他每天的收入也有几元钱。近年来地势变了,游逛的人们都不走那一带了,也由地主建筑了许多的房子。李六一的场子十落一二,他这个摆地的已然半守旧业半改行了。老冯所摆的场子在王八茶馆以南,魁华舞台东北一带,在民国十年前,游逛的人们都在那里盘桓,上地(做生意)的玩艺儿也很齐全,所分的利钱哪天也有两三元。至今他那些场子全盖了房子,老冯这个人也不知哪里去了。赵凤桐所摆的场子在电车道两边,公平市场北半部,所有的地皮都是公平市场的。上他地的艺人净是武买卖(江湖人管卖艺里变戏法的、摔跤的、拉洋片的等等生意叫做武买卖。因为这些玩艺儿有锣鼓敲敲打打,吵吵嚷嚷,扰乱其他生意不得做生意,都叫他们为武档子),没有文买卖。一些个算卦相面的、卖药的文生意,都怕武生意,若是上地做买卖,文生意离着武生意越远越好,清清静静,得说得道,挣钱为妙。绝不肯以肉嘴肉嗓子和锣鼓儿反抗。有了这种原因,赵凤桐的场子成了武玩艺儿的地盘,文生意一份也没有了。
天桥市场摆地的人物之一——点痣的。
天桥摆地的人物能够发达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叫吴老公,一个叫老魏。吴老公是个太监。因为时代变迁,太监的权威没有了,受了时代变迁的淘汰,当太监不能维持生活,要当也怕没处当去。他有些钱财,置买桌凳,棚儿帐儿,占几个场子,做摆地买卖。他摆的场子在公平市场西边,魁华舞台以南,在民国十年以后,他那一带的地势,为游逛的人们必经之路,上他那地的艺人都是有本领的,每日也收入几元钱,克勤克俭,积蓄款项,盖了两三所房子,由摆地改吃瓦片儿,是个有眼光的人,所以生活无忧,很为得意。只是他人缘有限,因为他没有儿子,天桥的人们都说他苦奔而已。看起来为人穷富事小,没有人缘也是不好啊!
老魏是河间人氏,与名伶魏莲芳是同宗弟兄,先在天桥魁华舞台后边摆茶摊儿,他在天桥瞧着摆地的营生可干,就置买桌凳棚帐,招揽生意。我老云还记得上他地的是两档子生意,一文一武。文生意是做“八岔”(江湖人管算奇门的调[diào]侃儿叫八岔)的连仲三,武生意是“挑(tiǎo)厨供(gòng)”的(挑厨供的是卖戏法的)孙宝善。他由给这两个人摆地干着得意,又在先农坛东面,旧坛坡下边弄了一个场子,在他这三个场子初立之时,邀了三档硬生意(江湖人管能挣钱的玩艺儿调侃儿叫硬生意)。头个场子是摔跤的宝善林(宝三),二个场子是张寿臣、刘德志相声,三个场子是关顺鹏的竹板书,这三档玩艺儿挣了钱和他二八分钱,哪天他也能收两元至三元。又在三个场子后边弄了个野茶馆,字号爽心园。高搭天棚,每年的夏季的茶座很多,买卖很是发达,由野茶馆又改为杂耍(是曲艺杂耍形式的综合叫法)馆子。爽心园分为南北卖座。北边卖清茶,南边唱大鼓。山东的坤角李雪芳在他那馆子唱了二年半,天天上满堂座儿。一者是李雪芳的艺术好,有叫座的魔力;二者是地势宽阔,处于流水粘(nián)子(江湖人管游逛人必由之路调侃儿叫流水地,管一要钱游逛的一散的玩艺儿叫流水粘子,别的生意能在他们要钱的时候吸收游人,调侃儿叫借得了粘子),游人容易入步。爽心园茶馆为天桥借粘子第一好地方,凡是做艺的人们都愿上他的馆子。老魏近些年积蓄了不少钱,将爽心园前边的官地买到手中,改为六个生意场,盖了些房子,由摆地起手,勤苦耐劳,事业发达,十年有余,变为资产阶级中的人物,也是福禄加于勤俭人也。天桥的人们对于他是贬多褒少,或许是一家饱暖千家怨。现在爽心园的台柱子李雪芳已回归济南,另邀李艳芬、李艳楼演唱山东大鼓,上的座儿也还不错。场子的生意能够挣钱久占的是宝三摔跤,于俊波、郭起如、尹麻子相声,其余的场子都是随来随走,流水似的生意。
摆地人物,最近有豆汁舒家、天华园王家,较比以上的几个人差得太多,他们的场子只有一两块,也不见发展,仅落扎挣劲儿(勉强支撑)。因为这些年天桥市场盖的房子太多,将生意场挤得剩了一半,摆地的行当也要排挤没了。
天桥东市场卖估(gù)衣的
天桥市场地势宽阔,面积之大,在北平算是第一,各省市的市场也没有比他大的。东至金鱼池,西至城南游艺园,南至先农坛、天坛两门,北至东西沟沿,这些地方糊里糊涂地都叫天桥市场。在这里面又分出多少个市场:天桥东边叫东市场,又分为第一、第二、第三巷子。天桥西边最为复杂,马路以西叫西市场,由吉祥舞台往南,坛门往北叫公平市场,由电车总站往西,为公平市场南北之界限,南为南公平市场,北为北公平市场。在魁华舞台西边内市场叫先农市场,往南叫华安市场,现在都盖成民房,这个市场名称虽在,玩艺儿是没有了。西边有片红楼,叫城南商场,游艺园东边叫天农市场。天桥东市场没有杂技场、玩艺儿场,全都是做买卖的,可称为商业区,而最多的买卖是卖估衣的。估衣行虽有估衣铺、估衣摊的分别,可是铺子也不在屋内做买卖,而在门前支棚设帐,和估衣摊是一样的。
我老云是个穷光蛋,有了钱不懂得做做衣裳,向来是买估衣穿,我和估衣行是经常交买卖,他们估衣行的内幕情形,我曾调查过几次。他们这行的买卖情形最复杂,规矩也与普通的商业不同。
我有个估衣行的朋友张君,我问过他:“你们估衣行为什么铺面弄得屋子挺黑呀?”张君说:“我们卖的衣裳都是由当铺里趸(dǔn)(整批地买进)来的,无论是皮、棉、单、夹、纱,难免衣裳上有残坏的地方,什么大襟上有块油啦,袖子上有个洋烟卷烧的小窟窿啦,胳肢窝虫子咬啦。我们来了买主,挑选了半天,好容易挑合适了一件衣服,要叫他瞧出点小毛病,他能要吗?如若屋子黑,不亮堂,叫他在屋子里瞧看,稍微大意就能看不见,讲好了价钱,将衣服买回家去再看出毛病来呀,向来估衣行的规矩是出门不管换,最腻“抖德(dè)”。我问张君:“什么叫抖德?”张君说:“我们估衣行管买走的东西又拿回来换钱,调(diào)侃儿叫抖德。”我问道:“各商家的买卖货物,除了药品是出门不换,别的东西都可以换的,怎么估衣不能退货哪?”张君说:“七十二行手艺买卖,行行不同。就以我们估(gù)衣行说吧,虽是讲本图利,与各行买卖全都不同。我们这行用伙计是分为挣工钱与不挣工钱。挣工钱每月至多不过六元,少者三元,柜上管顿饭,到了三节算账有零钱,零钱也少。如若不挣工钱的伙计,柜上不给工钱并且是不管饭,他分的零钱可就是大股儿。我们估衣行的伙计挣钱多少,全由零钱多寡而定。”我问道:“你们这行的零钱是怎样挣法,如何分钱?”张君说:“我们的货物上都有暗码。譬如,来位客人要买大氅(chǎng)(大衣),伙计一看大氅上画的号码,是应卖十三元大洋,他敢向买主要二十四元的。如若买主给了十五元,他应当卖了吧?他不惟不卖,还向买主花说柳说,叫买主添钱。如若买主多添钱,他们伙计就多分钱;买主一定不添了,他也得卖给人家。卖下这十五元钱来是大账写十三元,小账写两元,大账的十三元算掌柜的本利,小账的两元就是伙计的零钱。到了晚上,收摊算账,这两元小账是掌柜的分一元,伙计分一元,每天伙计们谁分多少零钱,由他们个人卖货能力而定。越是有能为的伙计,越能在码的价外多多地卖钱。”我问张君:“如若是挣工钱的伙计,分零钱如何分法?”张君说:“那要是十三元的货物他们卖了十五元,大账上收十三元,小账上收两元,当天这两元不能分,得了零钱,天天往小账上记数,到了五月节、八月节、年关,才按着小账上的数目,按股儿分钱。”我又问张君:“我常听贵行人说,大账好,小账好,大账不好小账也不好,那是怎么回事?”张君说:“譬如,今天来的买货之人,件件东西都多给钱,卖项也好,大账上能落笔在百数多元,有人要问今天买卖怎样?就说:大账很好。如若卖出去的东西件件都有伙计的零钱,小账上一笔一笔写不少,有人若问今天买卖怎样?就说:小账不错。如若恰巧喽,买东西的都不出大价钱,件件东西都按码卖出去的,大账上落了好几笔,小账不落笔,有人若问今天买卖怎样?就说:大账不错,小账不好,还没落笔呢。如若今天一个买主都没有,有人若问今天买卖怎么样?就说大小账都没落笔。”张君说到这里,向我老云说道:“你想我们估(gù)衣行好容易来个买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货卖出去了,大小账都落了笔啦。买东西的人又回来说,东西不要了,将钱退给他。我们伙计、掌柜的能愿意吗?故此我们估衣行无论是伙计、掌柜的,都怕有抖德(dè)的事儿,遇见这路事都是腻的。”
估衣行虽有估衣铺、估衣摊的分别,可是铺子也不在屋内做买卖,而在门前支棚设帐,和估衣摊是一样的。这行的买卖情形最复杂,规矩亦与普通的商业不同。
我问张君:“你们估衣行儿是讲本图利,与江湖的生意不同,为什么也讲究调(diào)侃儿哪?”张君说:“譬如,我们估衣摊上挂着一件绸子大褂,尺码才三尺二长。来到个买主,掌柜的看着他奔了这件大褂,瞧他身高够四尺多,那大褂往他身上穿,一定是尺寸短。伙计没料开这个情形,掌柜的料开了,无论如何也是白费话多劳神,这号买卖做不好。与其多费话,歇会儿好不好?掌柜的冲伙计调个侃儿(说行话)说:‘喜。’伙计听见了就向买主说:‘你不用看,也不用买,这件大褂你穿着小。’那买主也就走了。这是调侃儿最小的用处。往大了说,能够一句侃儿多挣两块洋。譬如来个买主,正赶上买卖忙,伙计、掌柜的都伺候买主儿,瞧货讲价钱之际又来了个买主,学徒的过去张罗。人家买的马褂,上头号的码子是三元五角,学徒的向人家要七元钱,人家给了三元五角。那学徒的能力有限,就要卖给人家。大伙计有本领,看出这买主儿是还能多添钱的样子,不能看着钱不挣,将买卖做屈了,冲学徒的说:‘外库外。’学徒的懂得侃儿是要卖五元五角,他向买主说:‘我们这马褂少了五元五角不卖。’那个买主爱上了这件东西,真给了五元五角钱。老云你想,这不是多来两元吗?记在小账上又是笔零钱吧?调(diào)侃儿是有用的,不是瞎胡闹的。”我问张君:“我走在估(gù)衣摊旁边,有时候听你们行的人调侃儿说:‘砸砸浆。’那是什么侃儿?”张君说:“譬如行对行要买件大褂,卖主不能多要钱,要了三元五角。买主的意思是还要少给钱,他不说再少给几角,和卖主调侃儿说,‘砸砸浆吧’。如若卖主说‘砸浆可不成了’,即是少了不卖;如若卖主说‘砸砸浆还成’,即是再少给个几角钱还成哪,买主又可以便宜些钱。”
我问张君:“都说你们估衣行所卖的货物,应卖多少钱,衣裳上有暗码儿,码上多写钱数,叫买主看不明白,好向买主提高卖价。有些人说,那码是虚五对折二八扣,是不是哪?”张君说:“我们估衣行的暗码不是那样。你想,虚五对折二八扣,那不是太麻烦了吗?譬如一百元吧,虚五就剩五十元,对折又去二十五元,还剩二十五元,二八扣哪,又去五元,还剩二十元。若是值二十元的东西号一百元的码子,那不是离着太远啦!我们的暗码是不叫买主懂得,也不能像那么麻烦哪!”我问张君:“究竟贵行的码子是怎么折扣哪?”张君说:“我们估衣行的码子是有:大下一、小下一、三三码。共有这三样码子。”我问张君:“什么叫大下一哪?”张君说:“譬如,衣服上写着十二元,大对折下一,是对折剩六元,再下去一元哪,应剩五元。这就是对折大下一。若是应卖五元的东西,按大下一的码子写十二元。”我问张君:“什么叫小下一哪?”张君说:“譬如,衣服上写十元,对折五元,还剩五元,再下去一角,是落成四元九角。凡是卖四元九角的东西都号十元钱。”我问张君:“什么叫三三码哪?”张君说:“譬如,衣服上写三十九元,按三折计算应落十三元。凡是卖十三元的东西,若按三三码子就号三十九元。”我问张君:“外行人看了贵行的码子能够明白不能哪?”张君说:“这写暗码是我们自己人做买卖手续上便利,易于记载钱数,外行看了也是不懂的。并且一家一个规矩,这家使大下一的码子,那家就许用三三码子。除了本柜的人知道柜上使的是什么码子,别家的伙计也是不明白。”
我问张君:“贵行的侃儿与江湖的侃儿是否一样?”张君说:“不一样。江湖人管小孩调(diào)侃儿叫怎科(zěn kē)子;我们估(gù)衣行叫喜合子。江湖人管大调侃儿叫海(hāi);我们叫德(dè)。江湖人管吃调侃儿叫上啃(kèn);我们叫抄。江湖人的钱数,一叫柳(liū),二叫月,三叫汪,四叫载(zhāi),五叫中,六叫申,七叫行(xíng),八叫掌,九叫爱,十叫句(jū);我们估衣行是一叫摇,二叫柳(liū),三叫搜,四叫臊,五叫外,六叫撂,七叫撬,八叫奔,九叫巧,十叫杓(sháo)。江湖人管一元钱叫柳(liū)丁拘迷把(jū mi bǎ),我们叫摇个其;江湖人管五元五角叫中丁拘迷中,我们叫分外库。江湖人管好叫撮啃(kèn),我们叫贺。江湖人管喝茶叫啃牙淋(kèn yá lin),我们叫悍迟。江湖的侃儿与我们估衣行是不一样的。”我问张君:“外行人若是懂得你们的侃儿,能有好处没有哪?”张君说:“有好处。如若外行人懂得估衣行的侃儿,买东西时候和我们行人只要一调(diào)侃儿,就知道买主是本行人,不能要大谎,买东西多少也有点便宜。”
我问张君:“贵行的货物来源是由什么地方买来呢?”张君说:“我们行里的货物,大多数是当铺里买来的。各家当铺有过了期限赎不了的货物,按着他们的本利凑成大堆儿卖给我们。我们估衣行营业状况如何,须由当行的买卖兴衰而定。现在社会里人人喊穷,当铺的买卖都赔钱,我们估衣行也是一样地受影响啊。”我问张君:“都说你们估衣行卖骗人的货物,究竟有无其事哪?”张君说:“我们卖中国的衣服是不冤人的。有些个卖西服估衣的都用旧大衣翻个儿,呢子的东西难分里面,卖翻个货的只算以旧当新,还不算冤人;惟有卖拼货的是真冤人的。”我问:“什么叫卖拼货的?”张君说:“用小块的碎呢子拼凑着做个大氅,做得了,叫人瞧不出缝儿来,和好东西一样。如若买了去,穿到几个月,那缝儿全都露出来,若是露了缝那就不能穿了。有些个买东西的人眼力不好,买着这样东西便是上当。估衣摊子上买东西不是都上当,只要有眼力,一样能买着便宜东西。若是成年价净冤人,谁还照顾我们?买估(gù)衣上了当的人,买别的东西也是一样上当的。最好是别贪大便宜,管保干什么都少吃亏,少上当的。”我老云听了他的话,不拘走在哪里也不爱便宜,倒是不能上当,不能受冤。
天桥东市场也有些个桌椅铺。桌椅铺是分为新、旧、粗、细。如若买硬木桌椅得到东市场的东北,金鱼池以北,那卖细活的铺子不大冤人,卖的价钱有高有低,就是不便宜,也不过是价钱大些,东西全是地道的。天桥东市的桌椅木器,都是旧桌椅烫蜡上色(shǎi),说北平话,瞧就瞧着有一眼,也是刀尺(dáo chi)货儿(修整、整理过的古旧东西)。买那个东西的人都是我们那里的老乡,花钱不在乎多少,买回家去摆不上几天,用手一摸,管保弄一手颜色。他们是成天价专蒙老乡。阅者如不相信,只管前去调查,我老云是绝不“胡云”的。那卖碎铜烂铁、五金电料的摊子,所有他们卖的零碎东西,也是和估衣行的货物一样,有眼力的人就真买得着便宜东西,没有眼力的人也是一样的上当。最近天桥的风水搬了家啦,天桥东歌舞台、乐舞台、燕舞台已然拆去,改为估衣棚子。那棚子底下天天有些个卖绸片估衣的做买卖。他们那一带买卖不同,都是山东莱州府的人,买卖诚实。我曾考查几次,他们卖东西是不大蒙人的。最奇怪的是这些山东老哥们卖估衣不吆喝,将货物挂起来等主道候客,做的是实在劲儿。可惜就是天桥东边没有风水,去的人们很少。社会的经济恐慌,都透着不景气。个个摊子不卖钱,都到了挣扎着的状况,莫不叫苦连天。唉!
戏园子的坎(kǎn)子(收门票的人)
各戏园子都有些把守戏馆子门的人,江湖人调(diào)侃儿管他们叫“坎子”。吃这碗饭也颇不易,身材必须个个长得雄壮,虎头虎脑的能镇得住人才成哪!小戏园子三四个人,大戏园子七八个人,人多了都有个头儿,到了开戏的时候,锣鼓一响,他们的头儿带着伙计往门内或坐或立,来了听戏的人,有官有私,他们招儿里会把簧儿(招儿是眼,把是看,就是眼里能看出听戏的是什么人),来的人应当买票不买票,一望而知。如若遇见冒充官人的与假充字号的不买票,他们就能拦住。说牐(chǎ)了,个个都会打架。如今社会里的人士文明多了,听蹭戏的人较比早年少多了,“坎(kǎn)子”们“鞭托”(打人)的事见不着啦,戏园子的“坎子”也好干了。
各戏园子都有些把守戏馆子门的人,江湖人调侃儿管他们叫“坎(kǎn)子”(收门票的人)。吃这碗饭也颇不易,身材必须个个长得雄壮,虎头虎脑的能镇得住人才成哪!
跑马戏的班子里男女角色无不齐备,可就是没有坎子。他们马戏班子不论开到哪个地方也得先找本地的“坎子”,和他将手续商议好了,然后才能租赁地皮,支搭棚帐,竖立高杆,鸣锣响鼓地开棚,马戏棚外掌柜的往门里一坐,游逛的人来看马戏是进门买票。如不买票,那“坎子”们得认识才成哪,如若把出簧来(看出来),不买票的人是官界人,或是本地的人物字号,或是本地的泥腿光棍,点头打个招呼就进去了。江湖的生意人要看马戏是不用花钱的,到了门上得向他们坎子们调(diào)个侃儿(说行话),虽不认识也能不拦挡,放进去白瞧白看。据我调查得来的情形,有江湖人要看马戏,与“坎子”们都不认识,走到门前冲他们先说:“辛苦!”倘若遇见好说话的“坎子”成了,就能进去白瞧;如若遇见难说话的坎子们,净说辛苦是不成的,必须得按着规矩向他们坎子说:“辛苦了,我敲一托(我白看一回)。”才能不买票白瞧白看。按着面子道个辛苦,那是江湖人普遍的礼节。如若拉洋片敲打锣鼓唱了一大套曲儿,围了许多的人,他往凳上让座,赶巧了都僵住了没有一个人坐的时候,他必说:“人无头不走,鸟无翅不飞。千人走路,一人领头。哪位做个人中的领袖,将中的魁元?”他嘴说着,手指着,让谁谁摇头,让不下瞧主,没法子啦,向附近的江湖人调(diào)个侃儿(说行话)说:“我的口儿说搬了(管说完了挣不下钱来调侃儿叫搬了),你来给敲一托(白看一回,当观众)吧。”那附近江湖人按着江湖的义气,就得装着看洋片的,到了洋片箱子的前边凳上一坐,给他当敲托的(即是贴靴的[同伙]意思)。社会里的事儿也真奇怪,只要有一个人看,都坐下来看;如若没有人给他敲这一托,真就没有人看。故此老合(江湖艺人)们对于敲一托是欢迎的。马戏棚买卖虽用不着敲托的,老合们要向他们说“辛苦了,敲一托”,也是欢迎的。
各省市各商埠码头的坎(kǎn)子(收门票的人),都是本地的人们才干这行哪,如若马戏班子不肯牺牲这种利益,本班自带坎子,人生地生(本地人物字号、泥腿光棍、当地官人,全都不对盘儿,不认识,看不出来),净打架争吵,就不用挣钱了。外来的人任你有多大的本领也是干不了这行的。俗谈“强龙不压地头蛇”,细考查起来,那句话诚然不假,并不是瞎说的;“远来的和尚会念经”,本乡本土的人,要想唬本地的乡亲也是不成啊。如若遇见了外乡人,长得再有个人样,穿得再阔绰,真能唬得住人。可是外来的坎子要唬事是不成的。我说这话诸君不信,可往各马戏棚去看,坎子上的人准是本地人。还有那戏头棚(江湖中管玩猴、大蟒、大象的走兽棚调侃儿叫戏头棚)、腥棚(江湖人管弄那三条腿的大狼、六条腿的牛调侃儿叫腥棚),到了各省市商埠码头,也都得用当地的坎子给他们把门儿。那种情形与马戏棚相同,不用赘言。只是那二八成儿均杵(管二八下账,坎子拿二成,马戏团拿八成,叫二八下账。分钱调侃儿叫均杵)仍是一样的。靠河的吃水,靠山的打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湖的事儿也是如此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