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3个月前 作者: 熊十力
    鸠摩罗什</a>赠慧远</a>偈略释


    原编者注:汤用彤先生之《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初版为一九三八年,商务印书馆长沙印行)之第十章《鸠摩罗什及其门下》曾录有熊十力</a>为什公赠慧远偈所作的解释。汤先生说:“什公著作多佚,口义罕传。但即就其赠慧远偈一章言之,亦已理趣幽邃,境界极高,颇可见其造诣之深。黄冈熊十力先生曾为偈作略释。兹录于下。”以下,偈子作正文排,释语作副文排,释语为熊先生所作。


    既已舍染乐,心得善摄不。


    “染乐”谓贪欲等。“摄”谓心不外驰。“不”读“否”,发问词,下准知。言既已舍离贪欲等染法,令不现起,此心遂得善自凝摄,不复向外驰求散乱否耶?盖贪欲等习气潜存,虽暂被折伏,若止观力稍一松懈,则犹有乘机窃发之虞。止观者,此心恒时凝敛而不散乱名“止”,恒时简择一切法而不迷谬,名“观”。即止即观,乃就一心之相用而分别言之耳。


    若得不驰散,深入实相不。


    如止观工夫绵密无间,常能折伏贪欲等,令不现行,即此心已得不驰散,可谓已入实相否耶?入者证入实相,犹云本体,亦谓真如,克就吾人而言,即本心是也。虽止观力深而心不驰散,然染习根株,犹复未尽,但加行无间(加工而行,名曰加行),即未离能、所取相(凡位未得证智,则心起必有所取相。以有所取故必有能取相,能、所相依而有故),如何可说证实相耶?故发问以疑之,使其自知功修尚浅,如远行方备资粮,而距此欲至之地尚迢遥不可期也。


    毕竟空相中,其心无所乐。


    毕竟空者,一切取相皆空,故能取相亦空,能、所取相皆空,故空相亦空。都无一切相,故冥然离系,寂灭现前(灭者灭诸杂染。寂者寂静不取于相),是名毕竟空相。至此则心无所乐,方是真乐。若有所乐者,即未能泯一切相,未得离系,故非真乐也。此正显示涅槃心体(涅槃即实相之异名)。若功修尚浅,如何便得臻此?前问深入实相否,正欲其因疑而求进至此也。


    若悦禅智慧,是法性无照。虚诳等无实,亦非停心处。


    悦禅即有所乐,犹有所取相,故智慧未泯能取相也。性者体义,法性犹云诸法本体,即斥指本心而目之也。无照者,非如木石顽然无有照用,以即体之照,虽复朗然遍照,而无照相可得,故云无照。若有照之心,但是虚妄分别相,故云虚诳等无实也。若认此虚妄分别之心以为本心,即是认贼作子,乃自害也。故云亦非停心处。停,犹止也,言心不可止于虚诳无实之域也。此中申明毕竟空相,而归极于照,而无照则智慧相亦不可得。若有智慧相可得,则心非智慧也,直是虚诳无实之妄识而已。其开示心要如此真切。肇公《般若无知论》与此可相印证。


    仁者所得法,幸愿示其要。


    此示谦怀,以求远公之自反也。详玩什师此偈,盖以资粮、加行二位之间,而拟远公之所诣。其视远公亦可谓甚高,而所以诱而进之者复至厚。余尝谓什师非经师一流,盖实有以自得者。惜其自悲折翮而无造述。此偈仅存,至可宝贵。若引教详释,则不胜其繁,又初学困于名相,益难索解,故为粗略释之云尔。


    哲学与史学


    (悼张荫麟</a>先生)


    吾国古之治哲学者,必精史学。宣圣开千古哲学之宗,而亦千古史</a>家之大祖。司马谈父子,本史家,而论六家旨要,则又深于哲学矣。夫哲学者,究天人之故,穷造化之原,而以不忘经世者为是。印度佛家哲学思想,虽高深玄妙,而卒归于宗教,以出世为蕲向。故印度人于历史特缺乏。民族式微,有以也。吾国先哲,于史学,哲学,尝兼治而赅备之。究玄而基于综事。穷理而可以致用,探微而察于群变,极玄而体之人伦,广大而不遗斯世。环球立国之古,族类之蕃衍,文化之高尚,无逾于我皇汉者,学术之所系,岂不重欤。张荫麟先生,史学家也,亦哲学家也。其宏博之思,蕴诸中而尚未及阐发者,吾固无从深悉。然其为学,规模宏远,不守一家言,则时贤之所夙推而共誉也。荫麟方在盛年,神解卓特,胸怀冲旷。与人无城府,而一相见以心。使天假之年,纵其所至,则其融哲史两方面,而特辟一境地,恢前业而开方来,非荫麟其谁属乎?惜哉,其数遽止于此也。今之言哲学者,或忽视史学。业史者,或诋哲学以玄虚。二者皆病。昔明季诸子,无不兼精哲史两方面者。吾因荫麟先生之殁,而深有嘅乎其规模或遂莫有继之者也。故略书吾意,以质诸当世。


    (原载《思想与时代》1943年1月1日第十八期)


    孔子</a>内圣外王之学


    孔子之学,庄周称为内圣外王。内圣之学是如何?外王之学是如何?庄周却未加以申说。六经、《四子》,广大悉备,天道、人事、物理,无不赅括其中。宋代永嘉派之学者,叶水心氏,常谓平生博涉六经,苦不得其旨要。叶氏此种感想,恐是从来留心圣学的人所同有者,并不止他一人。司马谈是西汉的一位大学</a>者,他就说儒</a>者劳而无功,博而寡要。可见汉世经师虽多,却还没有得着孔子的要领。吾老矣,就平生甘苦所尝,欲本守约之道,以提出我对于孔子的要领之体认所到。我相信孔子内圣之学,只是一个仁字为根本;外王之学,只是一个均字为根本。什么叫做仁,用俗话来说,仁就是良心。吾人日常起心动念,不容有一毫私意私欲;如有一毫邪念,便自愧耻,不敢对人说出。而自尊自爱的人,更要把邪念克伏他,不肯见之行事。这时的心,就是良心,就是仁。反乎此者,便谓之没有良心,便是不仁。吾人内自省察,良心上,是视人犹己的。自己有饭吃,见人无饭吃,却不忍。自己有衣服,见人无衣,却不忍。这种不忍的心,便是良心,便是仁。所以程子说:“仁者浑然与物同体。”王阳明</a>先生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良心上确是如此。可惜一般人不能把他的良心扩充去;而常以私意私欲,来阻碍他的良心,以至成乎禽兽,全无人生的意义与价值,此真是可痛心的事。愿大家细玩《论语</a>》,要了解求仁之旨。


    均者均平。孔子外王之学,用时下的名词来说,就是他对于政治的社会的理想。须知,自有人类以来,政治和社会的问题,纠纷复杂,祸患无穷,总是与日俱增,随时演变。吾人欲求得邃古以来,政治社会,各方面无穷的困难问题所由发生,总不外三字,不均平而已。人类从有生以来,没有一天尝过均平的生活;所以随时随地总在发生问题。孔子有见于此,便以均平一大原则,来随时解决政治社会上的一切纠纷问题。《论语》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一部《周礼</a>》,其规划,大无不包,细无不入,却是根据均平的原则。《大学》言理财,归之平天下,而复示以絜矩之道。理财必归之平天下者,因为经济问题,是要全世界人类共守均平的原则来解决,而后全人类有幸福。否则此一国家,要行侵略政策,而以彼一国家为鱼肉,其结果,必至兵连祸结,互相残毁而后已。所以,经济,必通天下即全世界。而计其盈虚有无,以互求其均平,而不容一国独行侵略。圣心深远,为万世苍生计,如此其切也。絜矩者,恕道;恕者,推己及人;我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之谓恕。今世列强,若能本吾夫子之恕道而行之,则世界经济,自无不均之患,而人类自毁之祸,可以弭息。至于国内之政,官吏守恕以养廉,人民本恕以济国,则区区倭寇,何足为吾忧。是在吾上下皆能实行夫子之道而已矣。


    (原载《孔学广播讲演集》第一辑,孔学会编,成都孔学会,1943年8月27日出版。此文为第六讲,于是年5月11日广播)


    研穷孔学宜注重《易》《春秋</a>》《周礼》三经


    芸樵先生大鉴:


    承属为季刊作文,力一向极少在杂志中发表文字,因精力短促,苦无此等余兴;然公宣扬圣学之苦心,则下怀所极感佩,而不容无一言。


    曾闻西人某氏有云:“最伟大的思想家,必是传统的思想。”吾觉此语极有义蕴,在说者的意思究是如何,吾不深悉,而吾之感触,则以为传统的思想,必有左列之各条件:


    一,此等思想,必非限于某一部门的知识,而是对于宇宙人生诸大问题,特有解悟,因此能启示人类以超脱尘凡,至高无上,圆满无缺的理想生活。亦云精神生活。


    二,此等思想,必非限于一时一地,或对某种流弊为矫枉过正之倡导;而其所发明之道理,确是通古今中外而不可易的。儒者所谓中庸</a>,老氏所云“常道”,庄子</a>云“参万岁而一成纯”,佛说“万法皆如”,皆义蕴深广,非浅智所测也。


    三,此等思想,有大思想家创之于前,亦必时有大思想家继之于后,前后互相印证,虽或不能无小出入,如见仁见智见浅见深之殊,但其根本精神,恒相一致。


    如上略说三项,是传统的思想所由成立。


    孔学在人类思想史中是传统的思想,此不待言;顾自欧化输入,国人方急于知识技能之摹仿,乃舍孔学而不求;于是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之学,日益沦丧,人将不成为人,虽有智识技能,而得相生相养以遂其信欤?抗战以来,朝野渐注意孔学,此固剥复之几,独惜自清季以来,士大夫相习以空文呼号,而潜心深研学术者甚少,躬行实践,更无望矣!国难至今,吾人宜知自反也。


    凡对于大学派之研究,必选择其重要典籍,奉为宗主。如佛家大乘,空宗则标举《大般若》经,及《中》《百》《大智度》等论为依据;有宗则以六经十一论为依据。其在吾儒,至宣圣以六籍授三千七十之徒;逮魏晋玄家沟通儒、道,始以《大易》《老》《庄》号曰三玄;有宋诸师承魏晋以降玄佛合流之后,始提振儒风,特宗孔、孟,于是定《四子》书为依据。凡所崇依,各由其时代之提倡者,自为选定,亦各因其时代之需要,而有深意存焉。居今之时而言孔学,将绍宋、明诸师《四子》之遗规乎?抑通举六经乎?吾以为六经、《四子》并是根本,无一可忽,但所为选择者,示有宗旨,庶几治群经或群书皆归宿于是;易言之,皆不离此宗旨。吾平生所以自修而教学者,常以三经为本,曰《大易》,曰《春秋》,曰《周礼》。今略撮三经旨要,分述如后,明吾所以宗之之意。


    (甲)《大易》


    一曰《易》之为书,穷神知化,东方哲学皆谈本体,印度佛家阐明空寂之一方面,甚深微妙,穷于赞扬;中国《大易》阐明神化之一方面,甚深微妙,穷于赞扬。拙著《新唯识论》融佛之空以入《易》之神,语本体较详明。明变易与不易之义,参看《新论</a>》。要归万物,各正性命,详《易·渐》卦。尽天地古今谈哲学者不能外此。


    二曰刚健不息,与变动不居之义,发挥宇宙人生之蕴,至矣尽矣。


    三曰《易》言之者仁也,仁统万德生生不息之本体也;此不易者也。若只窥见变动而不悟仁体,则人类终古无所庇矣。


    (乙)《春秋》


    一曰六经以《易》《春秋》为要,孔子所亲制作也。庄生以内圣外王之学称孔子,《易》明内圣而外王赅焉,《春秋》明外王而内圣赅焉。二书制作极特别,皆义在于言外。


    二曰《春秋》以元统天,与《易》云“大哉乾元乃统天”同旨,足证二书为孔氏一家之学。


    三曰《春秋》本元以明始化,立三世义,明政制,经济,乃至道德等等,皆随世演进。《易》立《随》卦,明随时之义,立《鼎》《革》二卦,明随时革故取新之义。此与《春秋》相为表里。


    四曰《春秋》内其国而外诸夏,以明国家思想;内诸夏而外夷狄,以明民族思想。终乃遣除国家民族之封畛而进至大同太平。其进以渐而不相抵触。《易》卦有《家人》与《同人》,亦皆此旨也。《易》又立《比》卦,伊川《传》曰:“万物莫不互相比而生。”此互助论之始,异乎达尔文之言物竞矣,太平思想之根据,亦在是也。《春秋》罪强暴之侵略行为,故孟子</a>曰:《春秋》无义战。凡战皆斥为不义。而于弱小不能抗御强暴者,则罪之尤不稍宽;如书梁亡,罪梁人之自亡也;书郑弃其师,罪郑人不知整军经武也。略举二例,可概其余。夫弱小不奋发,则强暴无缘抑制,世界何由进于太平;此国家民族思想所由不与大同太平理想抵触也。


    五曰《春秋》明世运,文质递变,而救文之弊,不可以过质,船山王子善发斯旨。


    六曰《春秋》于世运未进及太平时,姑奖霸统。夫王道者,纯仁之道也,言仁即赅义礼等。非举世相率以仁,固无由太平。若霸者之所为,已不纯乎仁矣,而奖之何邪?霸不纯乎仁,而犹异乎强吞巨噬,残毁万物,绝无信义,悍然以横蛮为务,而毫无忌惮者也。吾战国时秦,及今之希特勒与倭奴,皆人而同化乎兽;乃霸者之所必诛,故五伯之迹息,而秦始逞;近者英人方欲敛其伯权以倾于保守,而希特勒乃横行,幸邱相起而振之,又得美人与苏联之助也。故霸者托乎正谊,犹以文明与人道相声张,其制驭弱小之术,虽非仁道,而较以兽道,犹有几分宽大意思。且弱小如有力图强,则其可得之自由亦较多,非若以兽道待人者,唯横噬之为快也。故《春秋》大桓、文之功而狄秦穆,其恶秦也深矣。《书》终《秦誓》,非夫子删定之旧,盖后来秦人所加也。夫霸者立约以与天下共守者有二焉:一曰不许灭国;如齐桓复邢,对卫,楚庄下宋而不取,皆其著者。终五伯之世,弱小依霸主以存,非甚无道或自处乏术者,固不至见灭于人也。霸统衰而后弱小悉并于强大,次强又并于最强矣。二曰列国交相利;《墨子</a>》书中主张交相利,亦《春秋》之旨。如葵(邱)[丘]之会,无曲防,兴水利,筑堤防,不能以邻国为壑。毋遏糴,即是各国的经济,一以均平与互惠为主。霸者所以维持天下之大道,犹未背于仁术;但如朱子所谓不免有许多破绽处,故异乎太平之治耳;然去兽道已远矣。夫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若有枭桀之材,挟其野心起而操纵群众,则争端开而人相食之祸剧矣。霸以力假仁,犹足以抑兽道,故未可过斥也;陈同父不肯抑霸,可谓知《春秋》者也。孟子能言《春秋》,而未免鄙霸,异乎通变之学,非吾夫子本旨也,宋以后儒者之迂阔思想,孟子启之也。吾国在今日莫急于图霸,霸且不能,欲勿为人鱼肉得乎?


    (丙)《周礼》


    一曰《周礼》一书,以职官为经,事义为纬,其于治理,直是穷天极地,无所不包通;但有同于《易》《春秋》者,亦是义在言外。其表面只有若干条文,并不铺陈理论,而条文中却蕴藏无限的理论。


    二曰《周礼》首言建国,其国家的意义,只欲其成为一文化团体;对内无阶级,对外不成国界,非如今世列强,直是以国家为其斗争的工具。至其所谓辨方正位,是斟酌地理与民性的关系,而为其团体生活之宜,以划分领域,故不容人侵略。


    三曰《周礼》政治是多元主义,各种职掌或业务,无小无大,都平列起来,欲令平均发达,不是一种最高权力断制一切。


    四曰《周礼》是主张治</a>起于下,此义昔儒已多见到。


    五曰《周礼》主张经济组织,一以平均为原则,与《论语》言患不均及《大学》以理财归之平天下同一意思。


    六曰《周礼》主张德治与礼治,其余普遍的人民,都要训育以德与礼,非若西人偏讲法治。明儒方正学常欲本其意以见法行事,以为太平可期。


    七曰《周礼》的思想,是为《春秋》由升平进太平的思想,故《周礼》与《春秋》相通。


    八曰《周礼》颇有刘歆</a>窜乱的地方,汉武所谓渎乱不经之言,时亦有之。方正学曾论及。但其大规模甚好,决非刘歆所能伪造。


    吾表章三经,非谓他经可废。盖以三经为主,而群经及诸子皆可与之疏通证明,平生积此意久而未发,写此不获畅意,如今匆匆公布之季刊,世不乏宏达,将有匡我者,是所幸也。


    (原载1943年8月《孔学》杂志创刊号。该刊由重庆孔学会主编。芸樵先生指该刊常务理事何芸樵,字常川)


    与人论执中


    吾近正写一关于读经之文字,非短期可结局。老来精力无多,殊少暇趣。吾以为,中和、中庸,本一义而异其名耳。大文有云:尧授舜,允执其中。舜亦以命禹。汤执中。盖圣人南面而治天下,一出于中正,而无所偏倚焉尔。原其初义,第言其宅心至公,无所偏私。详大文之意似有当,而或未究其真也。夫云宅心至公,此公,为即心耶?为在物耶?此公若在物,则是向事物两端之间求之也。向外找中,将以何为标准?如所云燕、越之中,可以尺度求也。而一切事物多属无形,不必如燕、越之有地段也。无形之事物,亦不能用有形之尺度,以计其距离也。然则凭何尺度以求中欤?故和外找中,不通之论也。若所云公者,即此心耶?则吾平生主张明体之学,固远有端绪。非吾之私见,而尧、舜以来传授心法固如是也。心体自是至公,自无偏私。其于事物之至,自不会持一端之见,如俗所云,知其一不知其二,或厚于己而薄于人也。人我两端也,彼此两端也,同异两端也,是非两端也。凡失其本心者,于两端之中,尝执其一而遗其一。知有我而不知有人,则执我而遗人矣。拘于此则不见彼,是执此而遗彼也。党同而伐异,是执同而遗异也。是其所是,非其所非,则执是而遗非也。天下皆两端也,而人则恒执其一端而莫或执两,此人情之通患也。《中庸》称舜,“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此舜之所以为舜也。天下皆两端而吾双执之,则吾不堕两端之中,而游于两端之外矣。游于两端之外,则至公之心体,恒超然遍照,是之谓中和。无偏端之碍,故云和。无所偏倚,故云中。中即和也,和亦中也,有二事乎?中庸之中,即中和之中,其以庸言之者,庸常也。不随物迁,故言常。此义深远。或以庸训用,作“用中”解者,失其旨矣。中庸、中和,俱是形容一事,元无别体。中也者,本心也,本心无待也。无待,故无所不覆载。天下皆两端,私意起,则执一端,而有对碍;未能无待而无不覆载也。克治私意,执两而超于其外,故无待之体显,而能用其大中以覆载天下之民也。用之云者,取诸己所固有而用之也。《中庸》曰:“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盖显执两,则能自用其中。不执两,则私意为碍而中体已放失,不得而用也。细玩文义,此中明明不在事物两端之间,而吾子引此文,乃曰:孔子之后,儒者言中道,必有以为在事物两端之中者,已与舜、汤之执中异趣;此乃误解经义,又多为前儒恍惚之谈所误。此义迷离千载,非独吾子今日也。夫向事物两端之间求中,事物不必如燕、越地上之有形也。有形之尺度,又不得而量之也。当知事物之中,实即吾内在之中,用于事事物物,而今事事物物莫不得其中也。天地闭,日月食,万物皆暗。私意守其一端,本心丧,内在之中亡,则万事万物皆失其体,非训诂可释,此义非空洞理论可持,反身实体之,而后可得也。《中庸》言诚,从天命之体性上立脚。荀子</a>以气质为性,详《新唯识论》附录。其言养心荒訾于诚。《不苟》篇则其所谓伪者是也,由外铄也。此与《中庸》言诚,奚止异以天渊?而吾不子谓《中庸》有取于荀卿,是以紫乱朱,郑声乱雅乐,恶莠乱嘉禾也。余义不获一一详论,唯质者察之。


    (原载1944年8月《三民主义</a>半月刊》第五卷第三期)


    论汉学


    向者梁任公祷颂清儒董理之绩,拟诸欧洲“文艺复兴”,余意未足相拟。欧人文艺复兴时代,自有一段真精神。申言之,即其接受前哲思想,确能以之激发其内在之生活力,而有沛然不能御,与欣欣向荣之机。否则,能有善道乎?清儒为学之动机,无非言名言利,乐受豢养而已。江藩</a>《汉学师承记》,首列无耻之阎若璩</a>,若璩以康熙</a>元年游燕京,投降臣龚鼎孳</a>,为之延誉,后雍正</a>甚宠之。一代衣钵之传,实在乎是。龚自珍</a>辈,稍能见及当时社会情形。然自珍本浮华名士,虽不无聪明,而学甚肤浅,以荒淫自了,绝无立己之道,无与民同患之诚,岂能改造宇宙乎?清末维新人士,喜标榜自珍,所以有今日之局也,哀哉!汉儒严守信条,如孝弟方田等。躬行朴实。清儒自戴震</a>昌言</a>崇欲,以天理为桎梏,其说至今弥盛,而贪污淫侈,自私自利,诈□猜险,委靡卑贱之风,弥漫全国,人不成人,其效亦可□矣。清儒流毒最甚者,莫如排击高深学问一事。夫天理广大,无所不赅,而言其根极,必归之心性。生之源,化之本也。自汉以后,此意久绝,宋学确能续此血脉,何忍轻毁?心性之学,所以明天人之故,究造化之源,彰道德之广崇,而治乱之条贯者也。此种高深学术,云何可毁?人生如果完全缺乏此等学术之涵养,则其生活无有根源,而一切向外追求之私,芒然纷然,莫知所止,人生永无合理□生活,不亦悲乎?清儒反对高深学术,而徒以考据之琐碎知识是尚,将何以维系其身心,何以充实其生活?民质不良,至清世而已极。士习于浮浅,无深远之虑;逞于侥幸,无坚卓之志;安于自私,无公正之抱;偷取浮名,无久大之业;苟图嚣动,无建树之计;轻易流转,无固执之操。苏联革命,二十年而已大强,吾国自清末以来,只见腐败势力之逐层崩溃,而实难言革命。人才衰敝,竞至如斯!盖士之所学,唯是琐碎无用之考据,人皆终其生而无玩心高明之□,学则卑琐,志则卑琐,人则卑琐,习于是者,且三百年,其不足以应付现代潮流而措置裕如,固其势也。此等风会,于今犹烈。国内各大学之学院,及文科研究所,本当为高深思想之发生地,而今则大都以无聊之考据为事。士之狃于俗尚,而无独立创辟之智与勇,非三百年来汉学积习锢之者深欤?夫汉学家大多数与朝贵为缘,内而王公达官,外而督抚大吏,皆汉学家之所依附,宋、明在野讲学之风,至清而绝矣。故思想不得开拓,而以无用取容。儒学精神,至此剥丧殆尽,而可与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相比拟耶?凡考古之学,在学术界中,本应有一种人为之,然万不可谓此种工作,便是学术,且掊击一切高深学术,而欲率天下后世聪明才智之士,共趋于此一途,锢生人之智慧,陷族类于衰微,三百年汉学之毒,罪浮于吕政,而至今犹不悟,岂不痛哉?呜呼!学绝道废,人心死,人气尽,人理亡,国以不振,族类式微,皆清代汉学家之罪也。


    附识 清初阎若璩、胡渭</a>之徒,首被宠眷。士人无耻者,知清廷意向所在,始相率俯首就范,不敢运其耳目心思之力于所当用之地,久之习非成是,则且以其业为时主之所奖,王公疆帅牧令之所共尚,乃忘其为一技之长,竟以学术自负,而上托汉氏,标帜汉学,天下之蔽聪塞明,百同出于此一途者三百年。今当吸收西洋科学之际,而固有哲学思想,正须研讨发挥,以识古人之大体,见中外之异同,求当世之急务,勉言行之相愿,示人生以归趣,学者之所应致力者何限?而上庠文科,教者学者,乃多以琐碎而无关大义之考据为务,岂不惜哉?今之大学教育,科学方面,成绩究如何,吾不敢知,若文科,除考据工夫而外,其未曾注意研实学,养真才,则众目共睹,非余敢妄诬也。清代汉学之污习不除,而欲实学兴,真才出,断无是事,此余之所忧也。


    (原载1945年9月15日《中国文化》第一期)


    为青年申两大义——公诚与自由


    玉清先生常要我为《三民主义半月刊》写几句话,我衰矣,心许之,而久未践约。兹值新岁,强写数行。念青年为国家民族新生命所寄,谨以公诚与自由两大义,为我所希望的青年奉告。


    公诚二字,实是一义,而从两方面形容之。公者不自私;诚者不作伪。凡自私者,必作伪以欺人;习于欺人者,久之必自欺其良知。古所谓习非成是者,即此之谓。人至于自欺其良知,以非为是,甘蹈大恶而不辞,此其人,已为顽冥无知之鸟兽,无理性可言,无人生的意义与价值可言,岂非可哀可痛之极耶!《诗》曰: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古人兢兢于生活之不可苟,夙夜之间,念念求所以免于忝辱者;其自克之严,自强之勇,乃如此。人道之尊,于此可见。衰世之人,争权势,趋名利,逞嗜欲,习贪淫,一切自私自利,以害其群之事,苟得肆志,即无所不为,此乃人道废绝,天地间极忝辱之事。稽之历史,如典午之世,及宋、明季世,皆是如此。有心人尝考其世,未尝不痛心疾首,而叹福乱之有自也。吾人当此世界大变乱时代,欲求自存自立,不可徒讲空理论,不可驰务浮泛驳杂的智识,当在内心生活上痛下一番工夫。革命必先革心,是先总理遗训。总裁提倡中国哲学思想,尤其注意于此。青年其可忽诸!公诚二字,是吾先哲骨髓所在,六经诸子,总不外此大义。青年为学,急须认识此骨髓,而精思力践,不可徒托空言。明儒有云:将自家身心,放在天地万物公共的地方,庶几不愧为人。大哉斯言!吾人念念不可忘失此意,否则堕入鸟兽群中去也。


    吾人为青年告者:一曰:个人的主张与利益,若与团体冲突时,应该牺牲个人,而顾全团体,否则非公诚之道。二曰:个人所属之团体,其主张与利益,若与国家或社会有极大冲突时,应该顾全国家与社会,而不当以维护本团体之故,遂妨害国家与社会之安全。如其不然,则非公诚之道,自不待言。上述二项,虽是恒言,而吾国人多半缺乏此种函养;青年不可不于此注意。公诚的道理,若在哲学上讲,便极广大精微,然吾却不愿空谈道理,愿青年加意在事为上训练。道理是要实践的,空谈何益。吾尤有不容已于言者,国家与民族思想,吾国人向来薄弱,在此列强肆行兼并时代,吾青年不可轻信世界主义,须将国族两字,念兹在兹,一言一动,不敢忘吾国吾族。青年学成之后,参预国政,生心动念,必以国家民族之利益为主,而不忍有丝毫违叛。世界主义,固吾人所蕲向,然必吾国吾族足以自立自强,不受他国他族之侵凌,又必全世界各弱小民族皆有自立而抵御强权之一日,其时方可谋世界主义之实行。今何时代乎?距世界主义实现之期,或尚隔亿兆京垓年岁,吾人断不可自毁也。思想错误,必陷危亡,以吾国往事征之,如两汉时代,吾国大统一,四夷皆慕义来王,其时声教广远,稽之汉史,实足惊叹。于是学者起而以太平大同言《春秋》,俨然有天下一家之概。生心害政,延诸胡于内地,视若同气,遂成典午之惨祸。二千年来,仅李唐、朱明两代,短期自立,其余则无日不在夷虏蹂躏之中。呜呼惨矣!《春秋》本有太平大同义,然必由国家思想、民族思想,以渐开化夷、狄,使其进于文明礼让,而后乃归趣太平。此义深远,兹不及发。惜乎汉儒之不悟也。愿吾青年,勿忘国族,念念以此植根于心,庶吾种类不陷危亡矣。夫于一己之外,而必爱护其国与族者,此公诚之道也。鸟兽则仅知护其四体,而不知其他,人道不然也。


    次谈自由。夫自由者,人道之极则也。不自由,毋宁死,以其失去人生之意义故也。自由真义,吾先哲发挥最好。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故自由者,一己与人之同游于正义之中,任何团体,与任何个人,不得以非义加诸我,我亦不可以非义加诸任何个人或团体也。青年而果知爱自由乎,则念虑之微,言行之著,必时自检点,如有不合于义,必痛自悔改,有大过失,必勿掩讳,而喜受人之攻击,如此洗心涤虑,方可谈自由。若夫以一己而侵他人之自由,以一团体而侵他团体之自由,乃至极端之国家主义者,不惜以国家之权力而完全剥削人民之自由,如德之希特勒,倭之军阀,皆假国家威权,以逞其野心,驱其国人于死地,几率全人类以趋于自毁,此皆揆之正义而不合,故世界爱自由之人类,不得不奋起而与之争也。吾人为自由而生,不可一息失去自由。吾人尊重一己之自由,同时尊重他人之自由。唐人诗有云:东风无限潇湘意,欲采琼花不自由。如此爱自然而不忍伤物之意,乃真是自由意思;若不如是,则乃野蛮之极,非自由也。吾爱自由,吾思自由,青年盍兴处来!


    以上所言,皆老实话,平平无奇,然正以其老实故,为人之所易忽,故提出相警云尔。


    (原载《三民主义半月刊》第九卷第五期,1946年7月1日)


    与友论新唯识论


    《新论》语体本,比文言本,精密得多。此话极重要。科学总是各部门的知识。今人言综合各科学之原理,以求得哲学上普遍之根本原理。此其说非无似处,而实不通哲学。哲学是智慧的学问,非仅在知识上用功,可悟一贯之理。佛家必得根本智,而后起后得智。后得智,即辨物析理的知识,乃依根本智而起者。此亦有资乎经验,故云后得。兹不暇详论。吾前儒主张先</a>得一本,而后可达万殊。此澈底语也。盖哲学之究极诣,在识一本。而此一本,不是在万殊方面,用支离破碎工夫,可以会通一本也。科学成功,却是要致力于支离破碎,此四字,吾先哲之所病,而科学正要如此,但哲学必不可只如此。下一只字者,哲学在知识方面,也须用过支离破碎工夫,但不可只是如此而已,必另有工夫在。若只如此,必不可识万化根源。化源者,即所谓一本是也。此处不是各种知识贯穿得到的,正须反求自得。儒之体认,佛之内证,皆凡今人所诮为神秘,而是确实证会之境。所以于科学外,必有建本立极之形而上学,才是哲学之极诣。哲学若不足语于建本立极,纵能依据一种或几种科学知识出发,以组成一套理论,一个系统,要其所为,等于科学之附庸,不足当哲学也。哲学如依据一种科学,以解释宇宙,总不免以管窥天。如近人好据物理学中之相对论与量子论而言宇宙为如何如何,谓其无似处固不得,然谓作如是观者,果已得宇宙之蕴,毋乃太戏论乎?又如生物哲学,视宇宙为一生机体,谓其无似处亦不得,然格以东方哲人之义,则犹见其尚未识生命之源。其不免戏论,则与根据物理学而解析宇宙者又同也。大凡哲学家多是以一只眼,去窥宇宙。无法避免戏论。


    孔子于《易》言:“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此言变动不居的宇宙,而有个至一的理,为万物所资始。故万变而莫非贞正也。老子</a>言“天得一以清,天者,无量星云或星球也。清者,言天之德。无垢曰清。一者,绝对义。天何由成,盖得至一的理,以成其清,而始名为天。地得一以宁”云云,宁者,言地之德,地德安宁,故万物生其中。地何由成?亦得至一的理,以成其宁,而始名为地。故知天地,用至万有皆一理之所为。亦本《易》义。孟子言:“夫道,一而已矣。”《记》言:“通其一,万事毕。”于万化,而知其皆一理之流行。于万物,而知其皆一理之散者。会之有宗,统之有元,故通一,而万事毕也。佛氏推万法之原,亦云一真法界。一义见上。真者,至实无妄义,法界,犹云万物本体。从来圣哲,皆由修养工夫纯熟,常使神明昭彻,而不累于形气,即宇宙真体,默喻诸当躬,不待外求。虑亡词丧,斯为证会。吾人真性,即是宇宙真体,本来无二。一真呈露,炯然自喻。非假思虑,故云虑亡。此际不可以言词表示,故云词丧。须知,思虑起时,便由能虑,现似所虑相,斯时已是虚妄分别,而真体几离失矣。几之为言,显非果离失,然一涉思虑,又不得不谓之离失也。言词所以表物。真体无相,故非言词可表。真体无形无象,无内无外,此是证会所及,非知识所行境。学极于证,而后戏论息。


    哲学不当反知,而毕竟当超知。超知者,证会也。知识推度事物,不能应真,虚妄分别故。知识对于宇宙万象,只是一种图摹。决不与实体相应。故云虚妄。知识总是有封畛的,不能冥契大全。至于证,则与真理为一。易言之,证,即真体呈露,炯然自识也。


    《新论》建本立极,而谈本体。学不究体。自宇宙论言之,万化无源,万物无本。只认现前变动不居的物事为实有,而不究其原,是犹孩童临洋岸,只认众沤为实有,而不悟一一沤,皆以大海水为其本源。儿童无知不足怪,而成年人设如此,则可悲矣。《新论》浩博,学者或不易理会。《语要》卷一,有答某君难《新论》篇后附识,谈体用不二义,举大海水与众沤喻,详为分疏。《语要》卷三后,有曹慕樊、王准两记,其涉及体用义者,皆足发明《新论》。所宜详究。


    学不究体,自人生论言之,无有归宿。区区有限之形,沧海一粟。迷离颠倒,成何意义?若能见体,即于有限,而自识无限。官天地,府万物,富有日新,自性元无亏欠。本来无待,如何不乐?


    学不究体,道德无内在根源,将只在己与人,或与物的关系上,去讲道德规律,是由立法也,是外铄也。无本之学,如何站得住?悲夫,人失其性也久矣。性即本体,以其在人言之则曰性。残酷自毁,何怪其然?


    学不究体,治化无基,功利杀夺,何有止期?若真了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科学知能,皆可用之以自求多福。


    学不究体,知识论上,无有知源。本体在人,亦云性智,纯净圆明,而备万理,是为一切知识之源。详《新论·明宗》章。且真极弗显,真极,犹云本体。证量不成。证量者,即本体或性智之自明自了。一极如如,炯然自识,而无外驰。佛家所谓正智缘真如,名为证量,应如是解。非可以智为能缘,如为所缘,判之为二也。二之,便是有对,是妄相。非真体呈露,何成证量?故知证量,依本体建立。若本体不立,证量无由成。宋人词曰:“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学者无穷思辨,无限知见,皆灯火也,皆向众里寻他千百度也。“回头蓦见”云云,正是性智炯然自识。真理何待外求?知见熄时,此理已显也。此言理智思辨,终必归于证量,至为剀切。学不知所止,学必至于证,方是《大学》所谓知止。理不究其极,阳明所谓无头的学问,可胜慨哉!


    《新论》明体用不二,此是千古正法眼藏。一真法界,是体之名。变动不居,是谓之用。哲学家谈本体与现象,多欠圆融。现象一词,即依用上而立名。《新论》以大海水,喻体;众沤,喻用。即体而言,用在体。才说体,便知体必成用。譬如说大海水,即此现作众沤者是,不可离众沤而别求大海水。体必成用,不可离用觅体,义亦犹是。即用而言,体在用。才说用,便知用由体现。譬如说众沤,即是一一沤,各各揽全大海水为其体,不可只认一一沤为实物,而否认一一沤各各元是大海水也。用由体现,不可执用,而昧其本体,义亦犹是。妙哉,妙哉!


    佛氏谈本体,只是空寂,不涉生化。只是无为,不许说无为而无不为。只是不生灭,不许言生。譬如,于大海水,只见为渊深渟蓄,而不悟其生动活跃,全现作无量沤。此未免滞寂之见。其于生灭法,佛氏所谓生灭法,即指变动不居的万有而目之也。相当《新论》所谓用。亦不许说由真如现为如此。譬如不许说众沤,由大海水现为之。理何可通?详核佛氏根本大义,却是体用条然各别。譬如将大海水与众沤,离而二之,极不应理。此盖出世法之根本错误。《新论》语体本,辨析严明。《功能》两章,最不容忽。


    西洋哲学,《新论》可摄通处自不少。如数理派哲学,以事素说明宇宙。其说似妙,而实未见本源。《新论》明功能显用,功能,即本体之名。功能显用,譬如大海水,显为众沤。沤,喻用。大海水,喻功能。有翕二极,顿起顿灭,刹那不住。即此翕二极,名之为用。二极者,非如南北二极有分段之隔也,但言其有内在的矛盾,以相反相成而已。详上卷《转变》章。自翕极而言。翕势,刹那顿现,而不暂住。以此明物质宇宙,本无实物。与事素说,略可和会。即在其无实物的意义上,可和会。而有根本殊趣者,与翕俱起,爰有极。转翕而不随翕转。即翕从,毕竟不二,而可说唯。势无在无不在,无二无别,绝待,故云无二。不可分割,故云无别。清净而非迷暗,所谓神之盛也。是名宇宙大生命,亦即物物各具之生命。譬如月印万川,万川各具之月,实是一月。所谓一为无量,无量为一是也。据此,则翕势顿现,可略摄事素说。而与翕俱起者则有。又翕终从,反而相成,故乃于翕毕竟不二,而见为本体之流行。克就流行言,则新新而不用其故。真真实实,活活跃跃,非断亦非常。刹刹不守其故,故非断。刹刹新新而生,故非常。以上参玩《新论》。神哉神哉!此非谈事素者所与知也。事素说者,不了体用,不识生命。但于翕之方面,刹那势速顿现,则与事素说,有少分相似。势速一词,借用佛典。有势猛起,曰势速。此势速刹那顿起,于事素亦稍似。即从其无实物的意义上,有稍似。然不了体用,于翕义稍似,非真了翕,且不知有,故未了用。又复不知本体之显为翕,是不悟万化真源。总而言之,不了体用。不识生命,若了翕即是本体之流行,若了翕反以相成,而毕竟不二,即于此识生命。谈事素者,未堪语此。斯义深微,焉得解人而与之言!则不足语于第一义。第一义一词,借用佛典。穷澈宇宙本源,方是第一义。宇宙人生,不是虚浮无根柢。学不证体,终成戏论。


    至于生命论派之学者,大概体验夫所谓意志追求或生之冲动处。此盖在与形骸俱始之习气上,有所理会,遂直以习气暴流,认为生命。佛家说众生以势如暴流之赖耶识为主公。赖耶即一团习气也。西哲如叔本华、柏格森等,持说之根底,不能外此。殊不知,必于空寂中,识得生生不息之健,方是生命本然。而哲学家罕能见及此也。总之,言事素者,明物质宇宙非实在,《新论》可摄彼义。至于不达宇宙实相,则非进而求之《新论》不可也。生命论者,其所见,足与《新论》相发明者自不少。然未能超形与习,以窥生命之本然。习依形起,亦形之流类也。人生成为具有形气之物,则欲爱发而习气生。种种追求与冲动,其机甚隐,而力甚大。此缘形与习而潜伏之几,阴蓄之力,殆成为吾人之天性,吾人如不能超脱于此杂染物之外,而欲自识生命之真,殆为事实所不可能者。无明所盲,借用佛典语。无明,谓迷暗习气。此能令人成盲。覆蔽自性,常陷颠倒。可哀孰甚!佛说众生无始时来,在颠倒中。由其不见自性,而心为形役,故颠倒也。《新论》融会佛老以归于儒。明本体空寂,而涵万理,备万善,具生生不息之健。空者,无形无象,无分畛,无限量,无作意,故名空。非空无之谓。寂者,无昏扰,无滞碍,无迷暗,清净炤明,故名寂。涵万理,备万善,本来如是,非妄臆其然也。万化,无非实理之流行。万物,无非真善之灿著。孟子道性善,非从形与习上着眼,乃造微之谈也。具生生不息之健,《大易》扼重在此。二氏未免耽空溺寂,儒者盖预堤其敝。虽然,不见空寂,而谈生生,其能不囿于形与习,而悟清净炤明之性体乎!若只理会到生之冲动,与盲目追求云云,则已迷其本来生生之健,而无以宰乎形,转其习,因有物化之患矣。《新论·功能》两章,学者宜玩。生命论者,未能探源至此,则夫子呵子路以未知生,岂止为子路下当头棒耶?


    牟生宗三,俊才也。前来函,谈怀特海哲学,甚有理趣。吾置之案头,拟作答,因循未果,忽忽失去。极怅惘。忆彼有云,西洋哲学,总是一个知的系统。知读智。自闻余谈儒,而后知儒家哲学,自尧、舜迄孔、孟,下逮宋、明,由其说以究其义,始终是一个仁的系统。《系传》曰:“智者见之谓之智,仁者见之谓之仁。”由中西学术观之,岂不然欤!余以为儒家根本大典,首推《易》。《易》之为书,名数为经,质力为纬,非智之事欤!阳为力,而阴为质。质力非二元,但力有其凝之方面,即名为质。此中质力,只约科学上的说法。《易》本含摄多方面的道理。若依玄学言,则阳为,而阴为翕。其意义极深远。科学上质力的意义,只可总摄于翕的方面。当别为论。汉人言《易》,曰乾为仁,坤元亦是乾元。然则遍六十四卦,皆乾为之主宰,即无往而非仁之流行也。据此,则《易》之为书,以仁为骨子,而智运于其间。后儒若宋、明语录,则求仁道功殊切,而尚智之用未宏。《论语》记者,似只注重孔子言仁,与实践的方面。非是孔子之道有偏,只记者有偏注耳。汉以来经师,仁智俱失。宋、明儒却知求仁。《新论》救后儒之弊,尊性智,而未尝遗量智。量智,即理智之异名。性智是体,量智是用。量智推度,其效能有限。以其不得有证量也。存养性智,是孟子所谓立大本之道。陆、王有见乎此。然未免轻知识,则遗量智矣。孟子尊思为心官。心者,言乎性智也。思者,言乎量智也。遗量智,则废心之官。后儒思辨之用未宏。此《新论》所戒也。归乎证量,而始终尚思辨。证量者,性智之自明自了。思辨,则量智也。学不至于证,则思辨可以习于支离,而迷其本。学唯求证,而不务思辨,则后儒高言体认,而终缺乏圣人智周</a>万物,道济</a>天下之大用,无可为后儒讳也。余拟于《新论》外,更作《量论》,与《新论》相辅而行。老当衰乱,竟未得执笔。性智,即仁体也。证量,即由不违仁,而后得此也。仁体放失,便无自觉可言。此言自觉,即自明自了。其意义极深远,与常途习用者不同。思辨,即性智之发用,周通乎万事万物,万理昭著。如人体无麻木枯废,血气不运之患。则仁智虽可分言,而毕竟一体也。《新论》准《大易》而作。形式不同,而义蕴自相和会。


    《新论》立翕成变义。翕,即凝以成物,而诈现互相观待的宇宙万象。,则遍运乎一切翕或一切物之中,而包含乎一一物,故乃无定在而无所不在,无二无别,敻然绝待。翕,皆恒转之所为,恒转,即本体之名。详《新论》。翕,喻如众沤。恒转,喻如大海水。但从翕之方面言,则似将物化,而失其本性。本性,谓恒转。从之方面言,则是不改易其本性,本性同上。常转翕从己,而终不可物化者。己者,设为之自谓。于此,而见翕毕竟不二。翕随转,只是一,故不二。亦即于此,而识恒转。于翕不二,而知此即恒转,譬如,于众沤,而知其即是大海水也。本来无实物,而诈现物相。毕竟非有相,非无相。恒转本无形,而不能不现为翕,翕,即现似物相,故知毕竟非无相。,亦无形也,终不失恒转本性。而翕终随,则翕虽诈现物相,要非实在,故知毕竟非有相。神哉神哉!非有,非无,穷于称赞,而叹其神也。


    就之运乎一一翕,或一一物之中以言,便是一为无量。是一,已如前说。其运乎一一物之中,即本至一,而分化成多。譬如月印万川,即本一月,而为无量月。


    就之至一而不可分,一一物各得其全以言,便是无量为一。是全整的一。故就其在甲物言,则甲物得其全。就其在乙物言,乙物亦得其全。乃至无理物,皆然。譬如万川之月,元是一月。


    就万物各具之全以言,则万物平等一味。《大易》“群龙无首”,龙者阳物,喻物之各具有,以成其为物也。无首者,物皆平等,性分各足故。庄生“泰山非大,秋毫非小”,皆此义也。若推此义以言治化,则当不毁自由,任物各畅其性。各畅者,以并育不相害为原则,逾乎此,则是暴乱,非自由义。此不暇详。


    就一一物各具之,即是万物统体的以言。则自甲物言之,曰“天地万物皆吾一体”,自乙物言之,亦曰“天地万物皆吾一体”,乃至无量物,皆然,理实如是,非由意想谓之然。是故《论语》言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人己非异体故。《中庸》言“成己”“成物”,物我无二本。故同体之爱,发不容已。孔氏求仁,佛氏发大悲心,皆从本体滚发出来。用李延平语。虽在凡夫,私欲蔽其本明,本明,谓本体。然遇缘触发,毕竟不容全蔽。如孟子言今人乍见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恻隐,即其征也。本此以言治化,《春秋》“太平”,《礼运》“大同”,岂云空想?人患不见己性耳。己性本与万物同体。


    《新论》原心于沕穆,沕穆,无形貌,推原心之本体,本无形也。动而也。动者,流行义,本体流行,而有其显为之方面,即名为心。,则至无而有。至无,谓无形也。不失其本体之自性,故无形。然无形而已,要非空无之谓。故又云有。至无而有,故是浑一而无封畛也。无形,故无封畛。原物于沕穆,推原物之本体,则非物别有本也。固与心同一本体,同一沕穆无形者也。动而翕也。动义同上。本体流行,而有其翕之方面,即名为物。翕则不形而形,本体无作意,非欲自成为形物也,故云不形。然其显为翕之势,刹那势速顿现,虽无实质,而似有形焉。如当前桌子,只是刹那势速顿现,宛尔成形。是其动以不得已,之流行,不可无资具故也。唯然,翕便现似各个,千差万别,宛然世界无量。世界,约说以二。曰器世界,即自然界是。曰有情世界,即于自然界中,特举众生而目之。然复须知,翕成形,则只如其现似之形而已。若其周运,与包含,且主宰乎翕者,则所谓是也。心物问题,古今聚讼;学者各任知见构画,云何应理?《新论》以翕言之。初时,良由傥悟。后来随处体认,确信此理无疑。余年十八,读《易·系传》至“户之谓乾”,“阖户之谓坤”,神解脱然,顿悟虚灵开发者,谓之,亦谓之心。聚凝阖敛者,谓之翕,亦谓之物。心无内外。心是虚灵开发,无定在而无不在。本无形也,何内外可分。物者,心之所运用,所了别,亦非离心外在。当时颇见大意,只条理未析,意义不深耳。


    谈哲学,如不能融思辨以入体认,则其于宇宙人生,亦不得融成一片,此中义趣渊微,难为不知者道也。体认极于证量,体认一词,前儒或泛用之。然语其极,即是证量。《新论》下卷《附录》中,有答谢君书及此。非克己或断障至尽,则性智不显,不得有体认也。性智,即本体之名。见《新论·明宗》章。体认,即本体之炯然自识。故惟本体呈露,方得有体认也。儒者言克己,佛氏言断障,障之与己,名异而实同,但佛家于此,发挥详尽,儒者却不深析之。己不克尽,障不断尽,则本体受蔽而不显。如何得有体认?思辨,本性智之发用,然己私与障染未尽,体认未得,则思辨易失其贞明之本然,思辨,是性智的发用,则贞明是其本然也,元无迷乱。但人之生也,形气限之,而己私以起,障染以生,则蔽其本体,而贞明以失,如云雾起,而蔽太阳。而有相缚之患。相缚一词,本之大乘相宗,意义极深远。相者相状。为相所缚,曰相缚。人生不能离开实用,故理智常受实用方面的杂染,每取着境相,易言之,思辨之行,恒构画成相,此相既成,还以锢缚自心,而不得脱然默契实理。故云相缚。如哲学家解释宇宙,其实,只是分析概念,此等概念,在哲学家思辨的心中,无往不是相缚。故非克己断障尽净,性智显而体认得,则思辨之行,终不能遣相缚,而至于思泉纷涌,而不取思相,辨锋锐利,而不着辨相,真与实理亲冥为一。故非克己,至此为句。所谓不能融思辨以入体认者此也。向欲于《量论》中详此意,惜未及作。不能融思辨以入体认,则其于宇宙人生不得融一者,为其思辨心中所构画之宇宙,只是相缚,直将人生本来,与宇宙同体之真,无端隔截故也。既自系于相缚,便不能有孟子所谓万物皆备于我,及上下与天地同流之实际理地。譬如手足一旦受缚极重,便与全体血脉不相通贯,而成隔截之祸。又如蛛造网,蚕作茧,而自缚其中,遂与向所生焉息焉周通无碍之大自然隔截。此其可悲已甚!故谓宇宙人生不能融成一片也。


    《新论》根本精神,在由思辨,趣入体认。亦云证量,或证会。即从智入,而极于仁守。仁即本体。佛老于虚寂显体,《新论》则于虚寂而有生生不息之健处,认识体。生生,仁也。故说仁即本体。此是儒家一脉相承。仁守,即体认之候。若私意私欲蔽其本体,即无体认可言。思辨,则智之事也。此或为偏尚知的系统者所不得契,然理贞一是。学有正鹄,不可徇俗而丧吾所持也。自《新论》文言、语体两本问世以来,十余年间,辄欲以一得之愚,与当世明哲商所向。天下之大,岂无与我同怀者乎?然而所期适得其反。汪大绅自序曰:“学既成而日孤也。”余谓不孤,不足以为学,可无伤也。


    (原载1947年10月《学原》第一卷第六期。原文系《与黎邵西教授书》,又见1947年湖北版《十力丛书》之《印行十力丛书记》)


    谈百家争鸣


    我对于“百家争鸣”的号召,确是喜而不寐,本不能不说几句。但我从昨秋开始写《原儒》下册,因家居烦扰,白天无可用心,不得不起五更。人生七十已过,便是衰境,不免损神伤气,今移新居,园林甚好,而老年受损,不易恢复,入夏以来,头常作痛。昨天,刘公纯谓,对此大问题,不可不一谈。只好略提几点意见:


    自清季以迄民国,治哲学者可以说一致崇尚西洋;不免轻视本国的学术。虽则留学界人士亦谈国学,而核其实际,大概以中国的瓶子装西洋的酒。至于中国瓶子有土产的酒否,似乎不甚过问。


    就严又陵举证:又陵初回国,上皇帝万言书,大张达尔文物竞之论,便他不向群众倡导,而向皇帝说,但是他的大错误。我那时虽年轻无知,却不对又陵起希望。我于光绪二十八年,便投入武昌凯字营当一小兵。是时科举未废,我决不参加科举,相信皇帝不推倒,中国人无可图存。又陵对于国学独尊老子,其实他对于老子并不深研,只是以斯宾塞尔氏的思想来说老子而已。又陵在清末负重名,当时优秀知识分子,鲜不受其影响。虽参加同盟会者,亦多受斯氏之毒。斯氏之言曰:“群俗可移,期之以渐。”此等渐进思想,实流于萎靡与凝滞,而难言革故取新,斯氏之学本与老子不同,而其归于不革命,则斯氏与老子所共同也。


    又陵号为博通,而其言老子尚以西洋学人相缘附,其他更不问可知。吾于此不及深谈,唯念数典忘祖,昔人所耻,今新运创开,自当改正从前错误;哲学界宜注重中国固有精神遗产与东方先哲学术思想之研究,外学长处不可不竭力吸收,国学有长,亦未可忽而不究,此吾所欲言者也。


    “百家争鸣”必须有共同遵守之原则,学术思想万不可如韩非</a>之所主张,曰:“利出一孔,思想囿于一孔。”纵收暂时之利,而遗害将无穷。毛主席“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之号召,宏识远谟,利及万世矣!然争鸣要不可无共守之原则,原则云何?余以为不论发挥旧学或自创新说,其对于社会主义的制度可以纠缺点,补益其所未逮,但不可根本与之违反。


    吾忆民国初兴,学校与社会名流之思想言论,皆疑国民程度太低,难行共和,无往不是皇帝时代的思想,绝与新制度不相应。今后治旧学者,当批判接受,万不可将旧学原封不动,陈陈相因;倘不辨得失,蹈常守故,争鸣于现代,未知其可也。但有辨者:若批评旧学,只以地主或小资产阶级等名词为主意,而任意取古人书中一段话胡乱骂他一顿,以为是据马列主义作批判,吾恐马、列诸哲有知,亦必不愿如此也。惟望今之学者,对旧学分别作切实研究,旧学短处,尽量提出,旧学长处,尽量发挥,温故知新,其利于行者益大也。短长互见,则舍短而取长:如老子反对统治者剥削之害,是其长也;而其为道也用弱而“不敢为天下先”为贵,是其短也。举此一例,可概其余。


    故批判接受,是旧学争鸣之先决条件。吾人对旧学不可乱它本真,须切实研究它,才可批判接受;能批判接受,自然不会违反社会主义的制度。且旧学中亦有真理可以贡献于社会主义者,如儒家主张“天下为公”,以至天下一家,群龙无首之盛。道家期于万物不亏其性。此中有千言万语说不尽的义蕴,若作陈言</a>忽视之,是可惜耳。


    我所谓不违反社会主义制度一语,涵义甚宽,制度一词,也许用得狭,仓卒间我不能详酌。回忆清末民初时代,我们以不投降军阀为节操,以能吃苦为高尚,以尽心、知性、知天之学为究竟,此略举一二端,未能详说也。其实真正儒学精神,须消灭军阀,才见节操;若只不降军阀,则消极而已。至所谓吃苦者,必合群力群策,以开物成务,若只自甘吃苦,虽如原宪之高,何可成己成物乎?


    今兹天下之人,对于社会主义皆有真知真认,将过去思想不适于新时代者,一切改正,庶乎春秋太平之基定矣。故旧学在争鸣时代,必学者先有精明之批判而后可。尤有言者,中国哲学在宇宙论中有体用之辨,余在《原儒》下卷已发其义。此是先圣贤独辟之虑,不妨揭出,以俟将来有所考焉。


    (原载《哲学研究》1956年第三期)


    唐世佛学旧派反对玄奘</a>之暗潮


    余本非有意专论此一问题,因与人偶谈及此,随笔写出,否则恐又搁置。


    夏历丁酉仲冬识于上海寓舍


    《开元释教录</a>》等云:有那提者,本中印度人,挟大小经、论合一千五百余部,以永徽六年达京师。奘法师当途翻译,不蒙引致,无由自敷。显庆间,勅往昆仑国,采异药。所赍诸经,并为玄奘取去。意欲翻度,莫有依凭,以梵语翻为华语,曰度。惟译《八曼陀》等经。龙朔三年,那提归返,复遣往采药。投畀北冥,乃三遇毒。再充南役,那提曾往南海。崎岖数万里,频历瘴氛,委命、遭命云云谓以穷厄殒其生命也。又曰:访诸大夏行人,大夏,指北天竺诸国,唐世中、印颇多商人往来。云那提三藏,乃龙树</a>门人也,所解无相,与奘硕反,硕反,言大相反也。梵僧云,大师隐后,斯人第一云云。大师指龙树。隐后谓龙树没世之后,那提为第一人也。又称:那提著有《大乘集义论》,可有四十余卷,将事译之,被遣遂阙云云。言那提被玄奘排斥,其书未能译出,遂阙废也。《智昇录》所载,全同彼文。


    民国初期,吾乡月霞法师自江南还武昌。余偕乡人晤霞师。是时章太炎</a>以相宗之学倡导一世。同人中有好阅《高僧传》一类古籍者,颇以那提事盛诋奘,并疑相宗不必学。霞师谓:以此疑相宗则不可。至若奘师是否摈斥那提,厄之至死,霞师云:无可考定。余亦疑信参半。后来详审《开元》诸录之辞,颇觉其种种虚造,逢露奸诈。盖当时旧派反对奘师新译,借那提之事,以造作谣言,诬陷奘师,群情如风波,转相传播,而奘师遂受千古不白之冤。


    今考诸《录》中诬陷之辞:(一)以那提为龙树菩萨之第一门人,其来中华有大小经论一千五百余部,为奘师所摈,不得翻出,文化上之重大损失,奘师无所逃罪。(二)那提自著之《大乘集义论》可有四十余卷,被奘摈之,遂致阙失,此罪亦不轻。(三)《录》中历叙那提受尽艰苦,委命遭命,属辞隐约,实坐罪于奘师之摈斥,置那提于死地。


    奘师受此奇冤,从来无人辨正。此就奘师言,固无伤日月之明;而后人考古,要不可不慎也。余推考此案,那提当有此人。其来华,携带经论,自属事所应有,然是否有一千五百余部,当是疑问。衰年,险道,运载大量书册,谈何容易。那提奉勅采药北冥,必由那提往来宫庭,自称龙树弟子,长寿七百年,皇帝惊异,故令采异药耳。岂玄奘能讼皇帝勅使那提乎?《录》称“那提游行南国,备受恭敬”云云,是亦不曾苦厄。死生自然之理,奈何仇及奘师。那提不蒙奘师引致,余亦肯定其必然。奘师译业自有计划,自负责任,非可酬应外宾,云何妄诬奘师摈斥。余审核《开元录》等种种虚辞,自露奸诈。今条举于后:


    一,《录》称:博访大夏行人云:“那提三藏,乃龙树门人也。”又曰:“大师隐后,斯人第一。”殊不知龙树第一门人,只有提婆</a>菩萨造《百论</a>》等,与龙树《中论</a>》相为羽翼。此乃稍闻佛法者所共知,何曾有流亡东土之那提,足以继承龙树为第一人乎?此其无知妄说,作伪自败,本不足一辩。至云博访大夏行人云云,显然无据。唐时,中、印道上行人皆商人耳,商人何以明了北天竺最高学术界之传授情形乎?彼以博访中、印道上行人为那提是龙树第一门人之确证,如此胡说诳语,而唐世名僧竟据之以入传记,绝不考索,此非别有用心,何至出此?


    二,龙树菩萨兴于南天竺,约当佛灭后六百年间。灭者寂灭,佛氏逝世,不言死而言灭,亦云入寂。有说龙树出世,在佛灭后七百年者,此不足据。《楞伽经》,佛有悬记:我灭之后六百年,有大菩萨曰龙树云云,当以《经》文为据。悬记犹预言也。佛氏之生年卒年,近人考辨甚详,余精力衰,颇畏烦,不及检阅。学者如欲详之,可询诸佛会巨赞法师。大概从佛灭后六百年起,计算至玄奘时代,盖七百年矣。奘师在杰迦国大庵罗林中,曾见有号为七百岁之老人,称是龙树弟子,印人所传之年数,当可信据。古代印人崇信神怪,老人自称龙树弟子,已七百岁,人亦从而信之。那提盖仿效杰迦国老人,欲以风动中夏。其奉勅采药于北冥,犹不若大庵罗林中老人安居足乐,此亦不幸也。那提如真是龙树弟子,寿七百岁,道高学博,为龙树菩萨后第一人,而天竺人竟听其犯苦难以游东土,似不近情理。且奘师留学天竺,何至不闻其名,不敬其人;虽不约之共译业,断未有不遇之以礼也。依理而推,那提决不是龙树弟子,此事既伪造,其他不待言。


    三,《录》称:“奘师取那提所赍诸经,意欲翻度,莫有依凭。”此真鬼魅语耳。奘师在天竺时,五天名德,五天犹云五印度。共称之以大乘天。那提如果携来大小诸经,而谓奘师不能精通可乎!今不敢曰奘师不能精通,乃胡乱其词曰莫有依凭,殊不知有经即是依凭,更于经以外找何依凭乎!此等鬼魅语本不足辩,而唐以之入《释教录》,且以那提与玄奘同卷,故意诬辱奘师,丧心病狂,一至此极,是可痛也。余由此断定那提决不曾带来一千五百余部经典,奘师亦决无向那提取经之事,如其有之,则若辈何须作鬼魅语,谓奘师欲翻度而无依凭乎!玩其语,可知那提定无多数经籍也,随身挟带数部,容可能耳。


    四,《录》称:“那提所著《大乘集义论》可有四十余卷,将事译之,被遣,遂阙。”《录》中叙那提事,从其来华,以至于死,本末无遗。《录》所据底稿之作者,当与那提关系至密切,其曰可有四十余卷,却不敢直言四十余卷,可见那提不必有此书。那提或有采集众说之意,决未成书,可有二字甚含糊,作伪者其情内亏,不得有肯定之辞也。且其下文明言被遣遂阙,则无有《集义论》译本,叙中已叙得明明白白。而唐《艺文志》竟有那提《大乘集义论》四十卷之目,殆由修志时采访者不慎,妄据僧人邪说而轻录之耳。旧派过分宣扬那提,所以加重奘师摈斥之罪耳。然伪说自相矛盾,反令人不信那提,吾意那提当亦是有道行之老僧,惜为旧派所利用,渲染得太不堪耳。


    五,《录》称:“那提无相之解,与奘硕反。”据此则以那提为绍述龙树观空之学,观空一词,见《大般若经》等。奘师则盛弘无著</a>明有之论,故云那提解无相,与奘硕反。其为此言,盖谓奘师怀宗派主义以摈斥那提,遏绝般若。龙树之学,以《大般若经》为宗主,《中论》从此出。此乃旧派横诬奘师,完全违反事实,后人不可受其欺诳也。夫奘师之学,虽承无著菩萨而张大有,《易》有“大有”卦名,今借用其词。龙树谈空,无著继起救空宗末流沉空之失,乃说万法皆实有以救之,世称其学为大乘有宗,今省称大有。然其规模宏大,识量深远,确非守一宗派之见以自蔽也。罗什大师虽弘般若之学于中华,而《大般若经》六百卷,自古以来尊为群经之王,诸佛之母,什师未曾翻度,虽稍有择译,或仅千分之一耳。奘师拼命译出全经,此一大事,何能遮掩,而谓奘师有宗派主义,非丧尽菩提心,菩提犹云正觉。何至出此!忆丁巳岁,霞老再回鄂时,吾又与之提及那提事,以为旧派反对奘师新译,故借那提作题目耳。霞老曰:“你所说颇有理,但从来未有人发现,细思此事甚复杂,不止新旧之争,亦有空、有之争。《录》中有掩映萧条,般若是难之语,其中无限隐情,当是般若家后学对奘师怀忿也。奘传之赞语,于奘师传译之盛业,并不甚?扬。前人莫有注意此事,我往昔亦忽略去,今得你一言,乃觉唐时旧派反对玄奘之暗潮甚烈也。”有问:“无相一词是何义?”余答之曰:“若只就名词解释,则无相者,观一切法相本空无耳。相者相状。譬如吾方写字之笔,其形、色、坚度等等皆相也。世俗执着此等相为实有,般若家观察此等相,一一皆空;此非徒任空想,实持之有故,今不及详。将令人悟到宇宙间无有任何实物可为吾人所深缠固系而不舍者,无相之义味深远矣。”但此只作普泛解释。如欲从空、有二宗之根柢,或其宏纲巨领而谈无相,则一方面须深究《大般若经》,及《中论》之空义;空义一词,见《中论》。另一方面须深究《瑜伽师地论</a>》之三性、三无性义。奘师译《大般若》,其于无相之解,自是圆融无碍,那提如何与奘师硕反,今无从考。或是旧派伪造之辞,亦未可知。如那提真反对奘师,余敢断言,那提所见太狭,未能兼备《中论》《瑜伽》而会其通也。呜呼,难言之矣。


    夫旧派之修般若学者,皆祖罗什,什师传授之功,诚不可没。然奘师如不译《大般若》,则凡学龙树者,皆无可穷空教之渊源,无可窥法海之广大,乃真有般若是难之厄耳。旧派自安于无知,不研究奘师新译,反妄称那提解无相,与奘硕反,为奘所摈,邪说流传千载,莫有辨正,岂不怪哉!且奘师译般若派之典籍,不止《大经》一部,《大般若经》亦称《大经》。甚至大有学派所极批评之清辨</a>师,亦译其书,清辨是般若学派之大师。倘那提真是龙树后之第一人,奘师何独摈之乎!


    奘师回国时,早定宣译计划。其所携来之大小经论,皆经精思选择,罗什介绍般若诸籍,犹未及完,迨及奘师,不独大有之学,经论皆备。小乘与数论、胜论亦择要迻来,般若大典未入者,复加补译。佛法至今得全存于中夏,奘师规模扩大,故吸收能广耳。


    罗什译经,以达旨为主;奘师则达旨而兼直译。《中论》大体甚好,然细玩之,犹或有未尽意处。《易》曰:言不尽意。倘奘师当年重译一部,以相对照,始无恨耳。义净</a>《南海寄归传》一有曰:所谓大乘无过二种,一者《中观》,龙树《中观论</a>》,简称《中论》,宗《大般若经》而作,此空宗根本论也,二者《瑜伽》,《瑜伽师地论》,简称《瑜伽》,亦称《大论》,从《大论》而出者,有十部论,号曰十支,大有之学备于此。西国双行,理无乖竞。学人各执一偏之见,即不能无竞。据此,则奘师传译有体系,大乘始备。义净在晋代,留学天竺,深悉大乘学之本源,但未能传译来华耳。奘师始成大业,而唐世旧派顽固,竟于奘师盛业不肯?扬,秽史流传,何可不声其罪。


    佛法东来,在奘师未出世以前,所有经论,总称旧译。亦云旧经,言经即赅论也。亦称旧学。奘师主译之一切经论,是为新译。亦称新学。旧学,自后汉至唐初,代有翻译,而罕能达旨。惟罗什介绍般若宗大典,足资研讨。真谛传入唯识别宗,颇有端绪,而苦不完。别宗者,以其异于天亲之《唯识论》,故名别宗。此宗起于无著、天亲兄弟之前欤?抑出于天亲之后欤?今无从考。总之,旧译自罗什以外,都不曾作有计划与有体系的介绍,而大典复太少,偶有大典,其能达原著义旨者,盖不多见。奘师以旧译多阙多误为恨,而远走天竺,此其大智大勇,诚天纵之资也。奘师回国,大积智慧资粮,以馈国人,而旧学之徒,反挟恨而攻之者何耶?此其故,如总略言之,则自后汉至唐初,年代已悠远,僧徒居士之浸渍于旧经中者,已沦肌浃髓,骤闻新学,势不相融,不相融则集矢于奘师,势所必至也。分析而谈,则自五朝至隋唐之际,中国佛学已有多数成家之绩,开宗之业。详其所由,盖自两汉思想锢闭,下逮五朝,内乱与胡祸日深,适印度佛法东来,聪明之士,易趋向于出世法。旧译经典,本无体系,且数量不多。学者各专一经或数部论,专一经者,如华严宗则专《华严经</a>》也。专数部论者,如三论</a>宗是也。自由参究,不牵于杂博见闻。虽旧译未能达旨,而学者自用其思,自发其慧,久而自鸣一家之学,树独立之宗。谓其是佛法欤?固不必是;谓其非佛法欤?而其确有所吸收于佛法,亦不容否认。核实而言,诸宗所造虽各异,各开其宗故。要皆源出三玄,魏晋人始以《大易》《老》《庄》称三玄,标以为宗,然于《易》无真解,只以《老》《庄》言《易》耳。以游乎佛氏之法海,则异而有其同也。诸宗崛兴,正是中国思想界接受外来佛法骤起变异之时期,虽解有未融,固有者将变,外来者未得其全,未有真解故未融。其卓然独辟,诚有足多者。爰及唐世,玄奘游学天竺而归,印度佛法真面目一朝揭出,太阳赫然,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诸宗先德,本自以庄演佛氏遗经之意,及奘师传来天竺大量经典,翻度精确,是真佛法,则诸宗后学,当然有难以自树之感。般若是难一语,虽发于三论宗之徒,其余各宗,殆无不有类此之叹也。


    犹复当知奘师所传之学,在中国确是新学,奘师以前佛法来华,实由西域僧徒流入关内。梵僧偶有来者,于学术皆无深造。其后,有罗什一人足称大师,故从前翻译,莫有体系,复少大典。每译一部,阙漏错谬备诸众失,学者难作宏深的研究。奘师回国传业,而后大乘两宗皆备。小乘要典并来。故曰奘师所传,在中国确是新学也。新学乍从外至,当然与旧学冲突。那提一案,不止是空有之争,确是广泛的新旧之争。唐时旧派借那提作题目以诬毁奘师,僧家著录全同,且不说;而唐《艺文志》亦载那提有书,可见旧派反动力之大也。


    复次,新旧冲突诚是奘师受诬毁之主因,而奘师不善顺应群情,亦其招侮之故也。奘师不许讲旧经,法冲抗之曰:“君依旧经出家,若不许宏旧经者,君可还俗,更依新翻经出家,方许君此意。”奘师遂止。《续传》,冲师专究《楞伽》,有《疏》五卷。奘师传大乘学,其译经之堂,是以讲坛教育与翻译事业合成一气。翻度是合作,教育亦是互助,每译一部经或论,奘师执梵文译为唐语,讲说明畅,同时指定笔记之人,讲完,笔记者以其记稿付多数俊彦,详证大义,恐有阙漏错谬,此详证大义之群贤,皆于奘师口授时,与笔记者同在讲坛共领者也。详证大义,无阙漏,无错谬,然后指定受旨缀文之人,故教育互助,翻度合作,教育翻度合成一气。当是时,天下俊彦皆收罗于一广大法宇之内,成就人才之众,古所未有。日本、朝鲜诸国来学者,皆卓然成学而归,孔子而后,鲜有其匹也。其弟子以昉、尚、光、基四公为最,然再传不闻异材,犹赖守文,三传四传而后,玄风殆息矣。大乘之学,重思惟与分析术,重理论,重因明。汉以后学人,正缺乏大乘之优点。唐太宗</a>英明之帝,认识奘师,助成其大业。而旧学腐败势力深远,奘师之业卒不传,此研究中国学术史者不可忽之大问题也。


    从前正史对佛法输入一大事,不详其源,不推其变,不考论其人物,今当不然矣。吾衰病,写此不及详。冀史家高贤补吾所不逮。


    (原载科学出版社1959年出版的《中国哲学史论文初集》)


    熊氏创修族谱序


    熊氏之族遍天下,皆楚先王裔也。楚之立国盖千岁,自绎公受封至春秋时渐大,值周室衰而楚始称王。其声威广远,不独奄有南服,即今山东、河南诸省地亦多入其版图。文化之盛则老、庄哲学与社会主义者许行之徒并出于楚,猗欤休哉!秦皇横暴而推之者刘、项,皆楚之遗民也。吾先王之遗泽远矣,传世悠邈,宗支分散,虽同在楚之故壤,亦不相宗,岂敦本之义耶!民国初年,我浠水宗丈太晶先生,始谋纠合鄂东之熊共建通祠于黄冈但店,祠成当创修通谱。是时与太晶丈一德一心,始终勤劳其事者则有少三、叶占、兆祥、佑云诸先生,纯孝可以格天,精诚足以动众,宗人渐知合族为急矣。不幸晶丈暨少山、兆祥先后逝世,通谱久付阙如,派系亦复未经序次,甚乖萃涣之谊。于是持中、叶占等数十余辈,感世变之急,敦同气之爱,乃集但店通祠,肇规通谱,以无忘先王之泽,而砺我后昆以毋暴毋弃。谱垂成,以序属不肖。不肖以国乱浪亡在蜀,闻兹义举,唏嘘感泣不能自已。乃复有言者:今日谈伦理当由家族而推之至于民族,凡我皇汉与满、蒙、回、藏,皆当视为一家共济艰难也。言孝悌者,当推之至于家族以外之社会,凡诸异姓,皆吾姻戚,皆吾兄弟,吾无偏私也。夫立爱自近始,不能爱其宗而能博爱者,未之有也。吾闻吾宗人之联合以兴爱也,吾知其推爱之有基也,吾又欢欣鼓舞书此为之序。


    中华民国三十一年二月十五日


    十力顿首拜撰


    居正著辛亥札记序


    《辛亥札记》者,友人居觉生先生存稿也。先生当辛壬之际,开国大事,皆所亲历,札记甚详。余昔尝见之,许为开国信史。癸丑讨袁,不克,遂逃海外,札记散失,足为太息。其后还家,得日记残本,所记皆武昌革命事迹。而辛亥以前所记,尤可见义师之所由兴,虽不甚详,要堪宝贵。日记虽只存一本,然系巨册,今所发表,不过一半。谦退之怀,既不欲自彰其所建白,又于近事有不必直揭者,无妨姑置云。余阅此册,而有所感者,略言以四:一、 逊清末叶,革命党之发动,多主由边省着手,以为腹地进攻,或难操胜算。黄克强入粤,宋遁初、吴昆</a>等走东北,皆持此主张。其后遁初诸公,虽有长江中部同盟会之议,而实则徒有名义,诸公亦无肯亲驻鄂者。及觉生先生回鄂,与武昌各团体,密切联络,遂有辛亥之事。盖武汉为南北关键,一旦动摇,则四方瓦解,昔者何烈士自新,尝持此议,不期而与其预测合也。二、 自昔史家之论,凡领导群生,而为万民所托命者,必用天下之智以为智,而非恃一己之智也;必用天下之力以为力,而非恃一己之力也。孙公宏愿毅力,以革命呼号海内外,领导群伦,而任同志各尽其知与力,皆得自由活跃,无所牵制,无所顾忌。故鄂州一呼,而万方响应,共戴孙公无异志。后之论者,于此不容忽视。三、 楚人自昔有抵抗强暴之特性,秦起西戎,并六国,而楚乃以三户亡之。元人入关,有天下者九十年,而徐寿辉、陈友谅、明玉珍诸帝,皆以鄂籍,而发大难,驱暴元,还大统于朱明,育华胄以自由。今之覆清,又由鄂始,此非论史者可注意之事乎。四、 清末革命思潮,虽已澎湃于全国,然使无充实有力之根据地,则亦难遽睹其成。同盟会所以收功实于武昌者,则以鄂中无数志士,早从军队着手,当时纯为民族民权二大思想,而忘生命以图实现。王船山、杜于皇之学说与风节,感人至深。而民生主义,则以无大地主之故,当时似不甚注意。王汉首拼一死,其真诚、弘毅、高尚、纯洁之精神,真足以惊天地泣鬼神。鄂人之不计死生,而哀号于军队中,遂使全军皆为革命党,王公之化,不可忘也。而至今未蒙褒恤!夫鄂军全体皆成革命党,人人置生死于度外,此段雄壮之气,如何可当。辛亥爆发,而瑞澂、张彪不得不逃,亦大势之必然也。惜乎袁氏凶狾,摧残三楚新兴之气殆尽,而国事乃不可问矣。昔者章太炎先生每遇鄂中旧人,无论其有无名位,必咨嗟太息而慰安之曰:辛亥之事,不忍忘也。呜乎!此真仁人之用心哉。今之谈辛亥事者,只视为兵变与瑞澂无能所致,则非独昧于事实,而适见其中心之悠忽而无诚矣。觉生先生既允诸同志之请,以此册付印,而欲余序一言,故书所感,以质天下后世读是书者。


    中华民国三十三年四月十五日熊十力


    (原载居正《辛亥札记》,1944年上海大东书局出版)


    谢幼伟著现代哲学名著述评序


    《现代哲学名著述评》,谢君幼伟掌教国立浙江大学时,所写书评,应西洋哲学名著编译会之征,而汇集成书以公世也。书评未易作,而哲学书评尤难。每评一书,非疏析其条理节目之详,综览其统系纲维之巨,而又密察其根据所在,深穷其蕴蓄与言外之意,则未可率尔下评。故曰书评未易作也。哲学书评,非哲学家不能作。而哲学界纷无定论,即哲学家各有所持。则于异派之哲学书,往往易见为短,而难得其长。即以公平心临之,求识所长,亦复不易。异派之学者,其精神所专注,本与我殊途。而我乃欲一旦与之冥应若一。此又不必然之数也。故曰哲学书评尤难。幼伟思睿而识卓,学博而量宏。海内谈哲学者或喜有所标揭以自异,而幼伟独不尔。惟脚踏实地,虚怀以读中西哲学之书,不为苟同,不妄立异。其评论各书,皆有精鉴,异乎以矜心浮气轻持短长者矣。余闻人称美幼伟者多,而憾未识之。前年幼伟始长书来,自是音讯往复不绝。书评将出,幼伟函属为序。余念书评之难,非笃学如幼伟者不能为也。昔王船山先生《读四书</a>大全说》,亦近书评性质。其于朱门</a>一派之学,皆详其条贯,尽其幽隐。故评无不当。而船山一生学问,亦于此书发挥无遗。吾愿幼伟更进而为巨制,而以其极深研几,卓然名家之学,即托于书评,以自由发抒。此晚明诸子之风,最朴实有味。幼伟其以为然乎。


    中华民国三十三年五月十七日熊十力


    (原载谢著《现代哲学名著述评》,正中书局1947年4月初版)


    读汪大绅绳荀


    汪子曰:


    贾子之论秦也,秦以强兼天下,二世而亡。注:虽并六国,仅后于六国十五年而同亡耳。非强之罪,强而不审于本末之罪也。古之天下,未有不得之强,失之弱者。强者百治,以喜则怀,以怒则威,以令则行,以禁则止,以守则完,以攻则破,以礼乐则雍,以刑政则肃。弱者百乱,以喜则狎,以怒则离,以令则梗,以禁则匿,以守则削,以攻则疲,以礼乐则饰,以政刑则玩:得失之数可睹矣。


    详此所说弱者之象,恰是吾国今日状态。汪子又曰:


    弱于本者植,强于末者折。强于本者,开无尽之藏,塞无隙之窦;强于末者,尽其藏也,隙其窦矣,此末之效也。秦之强,本耶?末耶?刑赏农战,强之具也。注:今日强者所持以号召之工具,与其挟持群众之严密组织,及其生产绩效,并军备等等,亦皆强之具也。道德仁义,强之本也。注:今之强者,全不用此。刚决刻急,强之末也。强之具,藏之深而愈完,暴之深则连败。刚决刻急,所以暴之也。注:观德与倭之事,已有明征,而强者犹不知戒!道德仁义,所以藏之也。注:今之强者,不知此义。古者藏刑赏农战于道德,道德威;藏刑赏农战于仁义,仁义张。注:吾三代盛世皆然。此后如文、景休养而武帝收功;隋文、唐高休养而太宗收功,皆非仅从事于强之具者。秦孝公、商鞅</a>知有强之具,不知有藏,以强立强,势已易竭。注:德、倭皆以强立强,而不得不竭也,犹不监诸!始皇、李斯</a>更从而暴之,暴之不已而具竭。注:强之具,既暴而无藏,何能不竭!希特勒之亡其国,犹吕政、李斯也。盖其始也,以强立国,以民力立强,以刑立民力;注:此刑字义宽,凡今强者之法制、威令与组织等等,凡所以驱策鼓舞而劫持民众之具,皆刑也。德、倭强时,皆以刑立民力。凡强者罔不如是。其继也,以强竭强,以民力竭民力,以刑竭刑。其卒也,以强败强,以民力败民力,以刑败刑。注:宜深玩。强之所由立者刑,并民力于农战;注:刑字注见上。秦以刑威并民力于农战,今之强者,以刑威并民力于生产与战备,其事同也。所由竭者刑,并民于恣睢;注:向者德、倭之民,恣睢已甚。所由败者刑,并民力于昏虐。注:人人习于残酷、侵略、猜刻、争斗,全无理性。立于孝公、商鞅,竭于始皇、李斯,盖失其本也久矣,此藏之不深之祸也。


    余观汪子论秦之得失,而实通亿万世。举大地上凡有国者之得失,皆已烛照而数计之,未有能外其定则者也。德、倭之事既验,后有为德、倭者可知也。以强立国,以民力立强,以刑立民,古今之强者,尝以此致一时之强;而其继也,以强竭强,以民力竭民力,以刑竭刑;终于以强败强,以民力败民力,以刑败刑。凡古今强者所以毁人国而卒自毁者罔不如是!人类何故如斯昏愚惨毒?岂不痛哉!其愚且惨之端,实在其妄冀以强立国。将以强立国也,自不得不以民力立强。将以民力立强也,自不得不以刑立民力。凡强者所以驱策鼓舞与劫持民众之一切具,皆刑也。注:虽有所持之美名,亦成幌子,而变为强之具;易言之,变为刑。皆所以立民力也,而终无可逃于以强败强,以民力败民力,以刑败刑之归宿。古之秦,今之德、倭,非其明效大验欤!继今之为国者,若一意以强立国,则其得失之数可知。


    昔者子贡问为国立政于夫子。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大哉圣言!其千古治术之大准也。一切生产,皆足食之政;一切军备,皆足兵之政,此与以强立国者未始有异。而其与强者天壤悬隔处,则归本民信是已。信者诚信,孟子曰:“诚者,天之道也。注:诚只是实理。生天生地生人生物,只是一诚。思诚者,人之道也。”注:人禀实理而生,必思所以存其诚,尽其诚,而后乃尽人道,合天德,否则不成为人。民皆尽其诚信,而远于狡变、猜疑、凶暴等等恶德,则人极立,而太平之休可致也。以民信言于足食足兵之后者,仓廪实而武备修,然后教化可行,所以异乎后世迂儒之论。朱子《集注》释“民信”以“民信于君上”为言,此则帝制思想误之。下文“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则信乃人之所以立,即谓人必存其诚信,尽其诚信,始得树立为人,否则不成为人。此“立”字与《雍也》篇“仁者己欲立而立人”之“立”同,《朱注》多失圣意!昨马子实坚过此,亦弗满《朱注》,不为无见。夫曰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则是以诚信立国,而与以强立国者根本截异。以诚信立国,则不待以民力立强,而实以诚信结集民力,一自无不强,而不至为凶狡、猜刻、暴戾之强,刑措弗用,民力充实,无待驱策,更无可劫持,民皆自由于诚信之中。食足而将导养其灵性于美善的创造,非可沦溺于食之中,以厚自利而食人也。兵足则以御强暴侵略,非以杀人而动兵也。故以诚信立国者,将率人类而皆畅其天性。以强立国者,将率人类而趋于自毁!二者觉与不觉之分,善恶之辨,得失之数,吉凶之应,昭然判矣,今日世界人类所急需者,孔子之道。惜乎吾国人莫之究,而外人又无从传习六经、《四子》也!


    熊十力 三十六年八月八日


    (原载《龙门》杂志1947年8月8日第一卷第六期)


    清闻斋诗稿序


    余平生不能诗,亦未学诗。析物则强探力索,侈于求知;穷玄则极深研几,究于无始。究无始则神敛而遗感,侈求知则思密而亡兴。诗也者,感物起兴得天理自然之妙几。接乎外而动乎中,亦缘其素所存于中者裕,故其接于外也融融。余于诗味全未领纳,独惜所学异方,未及致力于此也。


    王生准曾学于吾友会稽马一浮</a>,又尝及我之门。其人质朴诚恳,于先儒之教能深思力践,余与一浮并嘉许之。准于世无竞,雅擅吟咏,能得谢灵运、杜子美之遗意。永嘉夏瞿禅精于诗,尤推服准诗。余所未逮者而准能及之,以是随喜为书其稿,以励其志焉。


    中华民国三十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昧旦


    漆园老人 熊十力


    黄梅冯府君墓志


    读圣贤书而实践伦常之地,居闾里间而不闻理乱之事。其心休休焉,其行庸庸焉。存黄农虞夏于干戈扰攘之世。天福之,乡人颂之,无奇可称而实天下之至奇也,其斯为黄梅冯府君欤?公讳步雱,字楚池。倭寇二十七年陷黄梅,其子文清、文炳随侍避难。邑西乡后山铺附近有冯仕贵祖祠,巍然大屋,□□□□之役,未罹兵害。公全家托庇其间。逾年微疾而没,没时不知有乱世。儿孙聚首一堂,居丧守礼。夫人岳氏,皈佛门,法名还春,修持甚谨。国难方来,遽无疾而逝。盖有前知云。


    中华民国三十六年五月十一日黄冈熊十力


    原注:公生于清同治八年己巳二月初七日,没于民国三十二年癸未九月三十日。夫人生于清同治七年戊辰十二月二十四日,没于民国二十六年丁丑九月二十三日。


    (录自郭齐勇《熊十力、梁潄溟佚札三通与佚文一篇》,载《玄圃论学续集——熊十力与中国传统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


    为卞孝萱之母李夫人题辞


    妇人守节难,穷苦而能守尤难,苦节而求识字以转教五岁之孤,则又天下之至难,古及今希有也。明儒罗念庵称节妇烈女之行,乃人类道德之最高者。其生长深闺,无见闻之启迪,而诚发于中,真积力久,其事纵至奇至难,而实家庭间庸德庸行,非若立德于天下者,有赫赫之绩可以详举。人之于其行事忽之也易,而彼孤守穷闾闇室,亦未尝妄冀不可知之誉望于当世,诚之至而通于天,彼亦不自明也。无所为而行乎不容已,其可谓至德也。扬州卞子孝萱函述其母李夫人节行,恳请题辞,遂书此致敬。


    中华民国三十七年九月廿五日 熊十力


    胡佩九先生小传


    胡君佩九,德安高塘坂人,江州近世之名儒也。性高洁,平易近人,有古君子风。君家固清贫,布衣粗饭,晏如也。邻里有难告急者,莫不竭力为解其困。其培育后学也,循循善诱,诲而不倦。年逾七十,犹为乡里子弟讲诵不辍。江州诸邑少年之游其门者,皆有法度可观。余交佩九,迄今四十余年。吾弟著籍于德,佩九通余心之所存念,尝以老弟欣戚函告,俾吾无骨肉之虑。古有兄弟交者,余于佩九见之。江州自昔多诗人,佩九亦喜为诗。其吟咏本于性情,发乎天籁,未尝规仿于古名家。陈三立</a>曾栖庐山,佩九携诗稿十余首就正,陈翁美其清婉,为易数字还之。佩九函余曰:散原公一代宗匠,乃不我弃,穷檐可以自慰也。余曰:散原以诗名天下,跻于古作者之林,然其诗实不逮古文也。佩九少见散原古文,于余言未遽信云。呜呼!逝者不复见矣。余以衰年孤羁海上,追思故旧,老泪纵横。盖君之德,山高水长。后之人其无背先贤。


    夏历乙未(公元一九五五年)二月二日


    愚弟 熊十力撰


    哀文


    友人唐玉虬先生寄来《悼亡奇痛记》及锺山先生《武进唐夫人传》。余览之再三,深叹夫人艰贞之德,清卓之行,聪慧之资,悱恻之词,得天者优,资学者裕,诚哉并世所罕觏也,乃年逾五十遽随迁化。玉虬痛极,情见乎辞。余弗忍玉虬之沉痛而无以自解也。敢以古圣死而不亡之说进。《礼经》知气,释典赖耶,皆以言乎形谢而有不可灭之精爽存也。天地于何有?人类于何有?苟深推至宇宙基源终不可诘。夫基源之何为而有?惠施</a>曰:“天地其壮乎,施存雄而无术。”广大深远哉,斯言!夫惟知宇宙之壮大,虽乐于求知而不必自矜其雄。妄憶天地万物之理,无所遁于吾之术外,将知有所不可知者,默然存之。毋执有限之术,以轻断其有无,是何伤于大雅。玉虬夫人死矣,其或有不死者存乎?子姑迷焉,奇痛终无补也。吾书此竟,当为玉虬致意马蠲叟,将必有以开悟玉虬也。


    夏历乙未三月二十二日


    熊十力书于上海青云路寓庐


    ————————


    原编者注:此文系田光烈先生提供,原载铅印纪念册《怀珊集》。唐玉虬夫人钱珊若逝世于1955年2月。此集中收有不少著名学者的悼念诗文。马蠲叟即马一浮。


    贞节夫人何母杜氏墓志


    夫人姓杜氏,何烈士自新德配也。自新少有文学天才,生当清季,忿中夏沦陷,英、美诸强复东侵,慨然以天下事自任,乃与王汉走武昌,谋革命。余时肄业湖北陆军特别学堂,互相唱和,会四方志士集于鄂,遂有日知会之组织。刘敬庵以慎密主持其间,自新实左右之。未几,敬庵为清室疆臣所拘囚。自新在名扑中,亡匿江右,累年不得归。夫人勤劳薪米,苦不堪言。自新竟以英年遽殒,遗孤有三。夫人艰辛抚育,教其子小龙以德业自立,有声庠序间,两女并有令誉。孙大同,方天资俊拔。年七十五而逝。余采众论,谥之曰贞节夫人,遂志其墓。夏历丁酉公元一九五七年。四月三日,熊十力识于上海寓舍。


    记陈营长癸丑德安就义事


    陈博平,湖北黄冈县东乡人。辛亥武昌首义,袁世凯</a>遣兵侵汉口。博平参加湖北省革命军</a>任营长,抵抗袁军,甚有功。南北和议成,清室归顺于民国,废除帝制。袁氏阳赞民主,阴蓄异图,竟窃民国总统之位,天下人不为其所愚者鲜矣。


    革命党在壬癸之间,据有十九省地盘,称都督,逞骄气。民众方望新猷,而一时新贵都不闻其有涉想及于生产建国之大计,更没有从事教练民军为削平袁氏反动势力之本图,乃皆嬉嬉然如登春台,梦梦然鱼游沸鼎。会议则拍掌呼号,莫求实际;遇事则电报纷驰,狂为狂嚣。大盗料其低能,敢起野心,有由来矣。大盗,指袁也。黎宋卿之秘书长饶汉祥,工于长篇骈文,为举国所赞颂。而孤怀独鉴者,固已知黎氏首义之名,而不足有为矣。黎氏才堪一将,乘时得位,非其本分,但其人实为长者。革命党如有远识、雄才之人物,能推诚以结之,守谦以导之,黎当不至阴附于袁贼。袁虽蓄叛志,决不敢轻于急发也。更可惜者,武汉为南北关键,乃革命建国根据地。大盗雄据北京,居高临下。革命党茫然以武汉轻付之黎宋卿,而又无统驭之道。党中自领袖以下,凡一二等人物皆莫有注意保固革命发源地者,何愚痴至是哉!


    考诸古史,楚人之窥中原也,东必争陈、蔡、宋等国,即今皖、豫诸省之地也。楚人累世用力于东方,所以能逼迫中原,而保其王国之富强。然楚人究不得有天下,卒与三晋、齐、燕同被吞于西北之秦者,此其故,则由楚人力争于东,而不知同时西进于蜀也。楚之盛时,若一面东争,一面经营秦陇,则楚必代周而王天下,必然之势也。辛亥武昌首义,巍然大国,南北一致响应。革命党人如有远识雄才起而领导,能认清袁氏之奸谋,慎以防之,则惟有守定武汉。首先于四川及皖、豫,选才授任,竭力经营。武汉有东西两方夹铺,固如盘石,决不可摇。袁氏虽有野心,敢轻图南下乎?辛亥革命,全国民众普遍赞助共和,非若咸、同间群情犹戴皇帝,足征民众大有觉悟。如革命党有正确之思想以开拓之,有健全的组织以维系之,有严</a>明的纪律以统率之,则由推翻皇帝之初步而前进,真可一跃而完成社会革命、生产革命、思想革命,乃至上达乎孔子“裁成天地,辅相万物”之极则。极则,犹云至极的理则。惜乎当时革命党之发育,尚未免幼稚,未足以语此也。革命党未经磨练成熟,袁贼深窥及此,遂欲迅速铲除之,乃勾通黎宋卿幕下文人,使黎宋卿为己用,武汉竟在袁掌握中。袁即在癸丑年民国二年。遣其走狗带兵,由鄂入赣,不劳而定江西。革命党之首义于鄂也,江西即时奋起以应之。而全国风起云扬,立定共和基址。革命党放弃武汉,袁贼晏安而得之,遣一二走狗从浔阳、湖口登陆,江西遂不得不为北庭所有。自江西失守,而广大中华国土,始无革命党人立锥地。只逃于租界。由是有洪宪之变,有北洋军阀鱼烂之惨祸。危乎惨哉!


    革命党人不独无新制度的知识,即旧军事知识又曾学得一毫?余在壬子初元夏历壬子为民国建元之年。见革命党诸钜人举措,心知其不可,而四顾无可与言,又自度学未宏通,量尤偏窄,而纵横肆应,余实未能,既非领导一世之才,亦决不可随俗俯仰。此所以浩然孤行,专志于学也。


    袁氏癸丑侵赣之军才起,余早知其为前因所注定,后果不问可知。是时独有博平以鄂人而独赴南昌,欲投江西民军,讨平袁贼。既知江西自辛亥历壬癸,一切无有筹建,溃败在目前。博平忿而走德安,访其乡人在德安之李君舍小住。值袁氏走狗李纯率兵来德,博平乃以一身直冲李纯前卫,忿詈袁贼,手杀寇兵一二人而死。为击破袁贼之皇帝梦,唤起民众捍卫民国,而毅然一死,示范天下。上“为”字读若卫。自是而中国有无数陈博平出生。不久,袁贼覆灭。博平虽死,谓其永生可也。博平在辛亥壬癸之间,恒悲愤于党中诸巨人未能振导党员以作动一世,其所见颇与吾同。余察其有死志,曾力阻之,彼终不纳吾言。博平赴德安,绝不令余知。死后李君佯云:“不知为谁何,移其尸于县城北门外。”从北门至乌石门约十里左右,有行人之径路,路上为河,路之左边皆连山也。寇兵离德而前进。李君始以博平尸,葬之北门外,前去不远之路左一土墩中。坟面临河水,但嫌拘促,余欲就其处改葬之,移上二三丈山中稍宽平处,树一碑。然以余家人在德已著籍,视为不急。无何,余出门久,未曾回德,兄弟皆谢世,李君亦早死,县人且无知此事者,岂不悲哉!博平升古极奇、极烈人物,当永为万世,余故记其事。


    窃念清季民初时代,革命党创兴,名效外人,实无基本,中国向无政党。党之为党甚难言。清代学术思想承秦、汉以来积衰久敝之运,人才莫得兴起。西洋帝国主义之势力东侵,中国文化学术骤呈崩溃之象。知识分子不研固有者之为短为长,一切唾弃,其于外学又浮慕而鲜实究。衡阳之圣在明季有曰“恶莫大于偷,偷莫甚于肤浅”云云。清季民初,革命党缺乏人才,不偶然也。余于四十余年前,曾欲作《民国十论》,倘能起草或不止十论。惟以苦心于中国哲学思想之探索,又厄于多样性神经衰弱病,遂不愿分神于史事。近见文史资料,虽为将来修史者取材之用,而真能从大处、深处着眼,以叙列当年事迹,足明成败之故者,似未见有能注意及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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