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佑通典(上)
3个月前 作者: 钱穆
一
上學期最後講到東漢到隋這一段的史學。我們學歷史的人,第一要懂得時代。時代自然會變,從來歷史上,古今中外,沒有不變的時代。我們又要注意到每一時代的學術。學術不僅要跟著時代變,還要能創新。有了學術創新,才能跟著有時代創新。諸位不要認為時代永遠在那裏變,便是永遠在那裏新,這是不會的。如我們每一人從孩到老,天天在那裏長大,慢慢兒老了,死了,這是個自然現象。我們要受教育,從事進修,才能在自己生命過程中有創新。時代之變是自然的。學術之變,不專是追隨時代,而要能創新時代。
中國歷史從東漢一路下來,比較上面從春秋</a>戰國以至西漢乃及東漢的上半期,這是大變了。最簡單的,中國已經沒有了一個大一統的局面。說到這一時代的學術,不是沒有,只看隋書經籍志,這個時代經、史、子、集著作很多。但這一段時期的學術,一言蔽之,只是在隨著時代變。如說兩漢是講經學的,魏晉南北朝變為淸談,轉講莊老了。接著佛教跑進中國來。這些都是跟隨著時代之變而變,只是一個自然的。嚴格地說,說不到創新。即如講到史學,本是這一時代一個新東西,但也只是沿著太史公史記下來,一路因循,下邊並不能再有新創造,能主動來開創時代的一種新創造。也可說,在當時,不僅沒有新史學,也沒有新哲學。因此,不能達到領導時代、開創時代的任務。勉強來說,也可說建安以下有了新文學。但認眞講,建安以下所謂的新文學,也只是追隨著時代在那裏變,並不能由一種新的文學來創造一個新的時代。直從魏晉南北朝一路到隋,時代是儘變了,但這些變,只是走下坡,不是攀高峯。只是後退,不是上進。這一段時代的學術思想,只在跟著時代變,而並不能在變之中來創造一個理想的新。我們所要的新,不是只在自然的變裏而感到新;乃要自有一套理想,能來領導我們在此變之中走上一條新的路。
我們講魏晉南北朝的史學,最後講到劉知幾史通</a>。其實這是東漢以下直到唐初,這一段的史學積累而成了劉知幾的這一部史通。只為魏晉南北朝這一段的史學,沒有很高的價値,而劉知幾的史通,乃僅從這一段的史學中出來。所以我們也可說,劉知幾史通,乃是這一時代的產物,它不够作為將來新史學的領導者。因它並不能開出將來史學一個新理想,或者說新意義、新境界。它沒有這些。所以說劉知幾史通並不能創。不僅不能創,它僅是代表一個衰世的史學,僅能在枝節問題上零零碎碎作批評。那裏不對,那裏不對。這種批評,不是說一無價値,他能指出從前史書中的許多毛病與缺點。到後來如寫舊唐書、新唐書的,也曾接受了這一些意見。可是這些都是小題目,小問題。我們可以說,劉知幾在史學上根本還不能瞭解到司馬遷史記,更不必說到史記以前的孔子</a>春秋和周公的詩書。
我們把以前所講回頭再來一試看,從周公詩書到孔子春秋,到司馬遷史記,正是在那裏一步步地翻出新的來,一步步地有創造。下面從班固</a>漢書到陳壽三國志,范蔚宗後漢書,乃及其他在隋書經籍志裏所見的史書,大體都是在走下坡路。他們僅能摹倣,又僅能在小處淺處摹倣。而劉知幾史通,也僅是這樣,也僅能從小處淺處著眼。所以我們上學期講到史通做結束,恰恰正可指出這一段時期中學術的衰微。而史學也是其中之一。太史公史記以前是一段,太史公史記以後到劉知幾史通又是一段。
二
今天我們所要講的,已到唐朝。可說唐朝已有了史學的創新,新的史學又起來了。唐代人對於思想方面,他們講莊老,或許還不如魏晉南北朝。講經學,從孔穎達承襲上面作為五經正義以後,也沒有能翻出新花樣。講文學,直要到韓愈、柳宗元</a>提倡古文運動,才確實開出此下一個新的文學境界。稍前也待李白</a>、杜甫</a>出世,唐詩才能慢慢兒脫離了文選的老路,而自成為唐代一代的詩,使選詩變成了唐詩。而在史學方面,唐代也有一番創造開新。論其成果,似並不比韓柳古文運動、李杜古詩之成果為小。這就是杜佑</a>的通典</a>。這部書,可說在中國史學裏是一個大創闢。而這一種大創闢,也可以影響時代。
我們講到此下中國的學者們,有幾部極大的人人必讀之書,但這是說到淸代為止。民國以來,那又另當別論了。此許多人人必讀書,第一是經書,如說五經、九經、十三經。第二是史書,如說史記、漢書,或者說四史,以至後來十七史、二十一史、二十四史</a>等。這十三經和二十四史,都是此下學術界知識分子應該去翻到的書。除此之外,卻還有一樣也是諸位所知道的,就是所謂三通。唐杜佑的通典,宋鄭樵的通志</a>,元馬端臨的文獻通考。這三通的體裁各不同。到了淸代人,就來分別依樣作續通典、續通志、續通考。這些續的,都只續到明代。淸代人再編淸通典、淸通志、淸通考,當時叫皇朝通典</a>、通志、通考,這樣叫九通。九通以後,從乾隆</a></a>到光緖,淸代人另有一部再續的通考,這樣又合成了十通。即是十部通書。在史學方面也是極為重要的。
中國的史書,最開始是尙書中的西周書,我們稱之曰「記事體」。第二是孔子春秋,我們稱之曰「編年體」。到了太史公史記,我們稱之曰「紀傳體」。這三大體例,我們上面都講過了。以後史學上只不過沿襲這三體。到杜佑通典才有第四體,普通稱之曰「政書」。因其專講政治制度,所以稱作「典」。可是這種政書,在中國史學裏來講,也可說是中國的「通史」。即是中國人的所謂「通史」。當然如說太史公史記,也是通史體例,因其從五帝直講到漢武帝,而以後就變成斷代史。此皆所謂正史。在歷代正史中,如在史記有八書,漢書有十志,在紀傳之外本也講到典章制度。可是慢慢兒到了唐代,他們的觀點和從前人又稍有不同。
從前人的觀點,可說一代有一代的制度,如漢代有漢代的制度。但講到制度,實該求其通。因其在這一個時代中,只有此一個政府;此一個政府之一切制度,當然是互相配合,有其會通的。不能說我只要研究賦稅制度、經濟制度,或者法律制度、兵隊制度等,各各分別地研究。固然也可以分門別類地作各別的研究,然而其間是血脈貫通,呼吸相關的。我們要研究此一代之制度,必求其一代之通。如我們講漢書,不會只讀食貨志,不讀地理志,或其他諸志等。果要研究一代的制度,則必要究其通,斷不能知其一不知其二,則斷不能說已瞭解了那時的某制度。
到了那朝代亡了,新的朝代起來。可是諸位當知,朝代變了,而制度則終是不能變。制度也非不變,可是只在小處變了,大處不能變。變了某一些,而另有某一些則並不變。中國治史論政的,稱此曰「因革」。革是變革,如商朝人起來革了夏朝人的命,周朝人起來革了商朝人的命。然而有所「革」,亦必有所「因」。商朝人還多是因襲著夏朝人,周朝人還多是因襲著商朝人。所以稱為「三代因革」。如讀論語,「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周代的制度,跟著商代而來,有的地方減省些,有的地方增益些,大體上則是跟著商代來。商代的制度又跟著夏代來,其間亦復有損有益。大體上都是因襲著上邊,不是憑空突起。孔子說:「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不要說三代,周也會亡,此下還是有因革,有損益。此處見出中國古人史學觀念之偉大,是亦政治觀念之偉大。似乎沒有別個民族懂得到此。孔子在那時,早認為周朝也要亡。但周朝亡了,下邊又怎麼樣?孔子說:「我其為東周乎!」倘使孔子果然能得意行道,周公創了個西周,孔子要來個東周。但大體上還是跟著周公西周而來,不過有損有益而已。
直到此下秦始皇</a>、漢高祖出來,中國大變,成為一個統一政府。但從前夏、商、周三代也可說是統一的。那時是封建的統一,秦漢是郡縣的統一。這是一種新統一。所以秦漢就和三代不同,應得另有一套。但漢朝人有許多是跟著秦朝人來的。這一套,在史記裏也講,漢書裏也講。可是他們中間,當然有許多是跟著古代春秋戰國或者三代而來的。到了東漢,天下分崩,就變成為三國、兩晉、南北朝,遠不能同漢代相比了。我們講這時期是衰亂之世,時代變了,一切政治制度也跟著全要變。但就實而論,仍只是一種跟隨,一種因襲,沒有什麼了不得。能隨而不能創,能因而不能革,沒有一代的所謂「一王新法」,或說「一王大法」。如漢代人講的,一個新王朝出來,應該有一套新制度,一套新的大法則。他們說孔子「為漢制法」,孔子那能為身後漢朝來創一套新制度,立一套新儀法。這只是漢代經生之「通經致用」,他們根據孔子意思來創造出一代的新制。下面魏晉南北朝,不再有漢儒的氣魄與理想,只是因陋就簡,跟隨著亂世而逐漸走了下坡路。
現在到了唐代,一統盛運又興。唐朝人有唐朝人的一套想法,他們又能自有創制。唐朝乃始可與漢朝相提並論。有的是跟著漢人而來的,有的是改變了漢人而自創的。這裏我們便可有一番「漢唐因革論」。當然,中間魏晉南北朝,還是有因有革,一路下來沒有斷。若使抹殺了中間魏晉南北朝一段,試問唐代的一切,又何因而起?其所革的,又是革的那一代那些事?大體說來,唐初的田賦制度如「租庸調制」,兵隊如「府兵制」等,都是沿襲著北周的。而它的一些衣服器物、朝廷禮儀方面,則多采諸南朝。唐代的一切,既非憑空而起,以前的南北朝,亦非一無足取。若分別而論,則每一制度,每一儀法,如各有一條線承貫而下。但合而論之,則一朝有一朝之制度儀法,其間高下得失,有關治亂興衰,相距不可以道里計。所以我們研究制度,則必然是一種通學。一方面,每一制度,必前有所因,無可憑空特起。此須「通古今」。又一方面,每一制度,同時必與其他制度相通合一,始得成為某一時代、某一政府之某一制度。此須「通彼此」。唐代統一盛運之再興,自然有它直通古今與通籌全局之一套遠大的氣魄與心胸,始得肇此盛運。所以朝代、人事可以隨時而變,而歷朝之典章制度、大經大法,則必貫古今,通彼此,而後始可知其所以然與當然。學者必先具備了此種「通識」,乃能進而研治此種「通史」。若我們說,唐代的田賦制度是跟著北周來,北朝制度還從上邊來,如此一路直講到秦漢,乃至三代,一切制度,都是通古今。而同時每一制度,又必互相通。
此等話,說來像平常,實不平常。諸位當知,這在全世界各民族各國家,只中國能到達此境。如歐洲從希臘到羅馬,即沒有因革可言。羅馬是另外一套憑空而起,不是承襲希臘而來。下到中古時期,一切也並沒有跟著羅馬來,也說不上對羅馬有所革。無因又何來有革?從中古時期封建時代下至現代國家興起,如英國、法國,他們又是另外一套。他們只把希臘、羅馬、中古時期與現代牽連合寫在一起,遂成為他們的通史。只有我們中國,則是另有一套「通史」,此是我們歷史裏的「制度史」。
又一當知者,中國歷史始終最主要的,乃是一個大一統政府下之歷史。在一個大一統的政府之下,則必然有其相通合一的統一性的制度。制度有多方面,有法律、經濟、軍事等一切;但既是在一統一的政府之下,它當然得彼此相通。中國古人稱此為「一王大法」,可見此非枝枝節節的,而實有一共通大道存在。所以孔子說:「雖百世可知。」漢亡後有唐,唐亡後有宋、有明,還是可以一路通下。人事變動,跳不出此大全體。它必有所因,可是也必有所革。一個新的時代來臨,要能創造一番新的制度,所謂一王大法。
到了明末,大儒顧亭林身受亡國之痛,他說:「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就是人事變動,一朝亡了,後朝興起,改朝換代,亡了一家一族治國之權,這只叫亡國。我們一向的斷代史,便都是亡了國後所寫。如漢朝亡了,唐朝亡了,宋朝亡了,這都是亡國。此與大道因革轉有相得之妙。一朝的制度亡了,下一朝的新王,正可借此整頓一番。但「亡天下」是亡其「道」。這不是一朝制度之存亡,乃是道統亡了。故云「匹夫有責」,此因道統絕續,不比治統,我們匹夫,都有一份責任在裏邊。他著日知錄,正要為將來新王定一代之法。他書裏講到各種制度,都從上到下,原原本本。凡屬制度,則不能是斷代的,有它的前面,自必還有它的後面。平心而論,元朝、淸朝跑進中國,其實中國也還沒有「亡天下」。至少我們講當時的一些政治制度,還是有因有革,一路接下。所以講「制度史」就是中國的「通史」,創其始者是通典。此下有通志、通考、續通典、續通志、續通考、淸通志、淸通典、淸通考。到了辛亥革命,滿洲政府亡了,而我們的天下也大變了。在淸未亡以前,那時一輩讀書人,都要講變法,於是很注意三通之學,如三通詳節之類的書也甚多。但到民國以後,則眞是剗地的變了。
三
諸位當知,時代必變,此是自古皆然的,不是到了淸末才有所謂時代的變。諸位千萬不要認為中國二千年來沒有變。那有此事,這是不讀書人所講的話。中國二千年來時時在變。可是到了淸末乃來了一大變。至少是學術大變了,史學也不例外。
我在北京大學教歷史,定下三門課。兩門由大學規定,都是歷史系的必修科。一門選課,可由我自己決定。我先開了「近三百年學術史」,續開「中國政治制度史」。當時歷史系乃至文學院都不主張我開這課。他們說:兩千年中國政治只是專制,都已打倒,還有什麼可講。我說:不讀歷史的人可以這樣講,學歷史不講政治制度,歷史也將無可講。所以我堅主開此課。歷史系學生都不來選,幸有法學院的政治系,他們卻說,他們的學生,只知外國制度,不懂得中國制度。大批來選聽此課。隨後歷史系學生也多來旁聽。我本想寫一部「中國政治制度史」,可是至今沒有寫。來臺灣,曾在一星期時間中講了一部中國歷代政治得失。此書很簡單,但可約略懂得中國從前政治制度究是怎麼一回事。
諸位當知,中國歷史從秦至淸,歷代政治,無不在變。即是西方制度也不能歷久不變。且一看今天的美國,他們的那個民主制度,也正需大變才是。如論選舉,選一州長要多少錢,選一總統要多少錢,沒有錢便不能選。若是一開頭便如此,也就不會有今天的美國。但制度演變到此地步,又豈再要得!今天大家希望美國做一個自由世界的領導,但他們自身在政治制度上實已出了問題。每一制度,當然隔了多少年總要變。今天諸位學歷史,或許學制度的人並不多;但我認為不通制度便不能通麼史。要學制度,也不該採用目前狹窄的專家態度。如說我研究明代的賦稅制度,或說只研究「一條鞭法」。如此般狹窄的研尋,勢將把捉不到該項制度在當時的實際情況與實際意義。若要研究制度,便該講整個朝代,又該要上下古今,要通不要專。
在此方面有創造,有特殊貢獻的人,就是杜佑。可見杜佑通典在中國史學上的地位。我也可說,從司馬遷史記以後,班固變出斷代為史,自有他的地位。而杜佑通典在中國史書裏,又開了一片新的疆土,將來遂有所謂三通、九通、十通。今天以後的中國,我們的學術界,不曉得要變出如何樣子來領導我們的國家。但總之不能儘只跟著人家走。我們只言政治界,對中國以前制度全不知,一意只要學外國,那亦是件麻煩事。最好還是要自己能創造,這就要有學術基礎。
四
下面我們再講杜佑的通典。杜佑在唐代,已到了德宗、憲宗時代。他做過一段唐代的宰相。他通吏事,通軍事,也通經濟、財務等各方面。他自己說:
臣識昧經綸,學慚博究。
諸位當知中國人常例,要看他謙虛的是些什麼話,也許正便是他所抱負、所要想達成的。如杜佑說「識昧經綸,學慚博究」,這「經綸」與「博究」之兩方面,也可說就是他抱負所在。唐憲宗有詔稱他:
博聞彊學,知歷代沿革之誼。為政惠人,審羣黎利病之要。
可見他論制度,懂得看重社會民生利病。他是以蔭入仕的,活到七十八歲,從年輕到老,一路在政治上生活。他這部書,大槪還是他年齡不大時所作,當時他做淮南節度書記,在唐德宗貞元十七年獻上朝廷,相當於西元八百零一年到八百零二年。
諸位讀西洋史,在第九世紀時,眞是很不像樣。現代國家如英國、法國等,都還沒有。可是讀杜佑通典這部書,當時中國的各項政治制度,已經更歷了幾千年的因革變遷。所以說中國文化深厚。一如</a>今天我們大家所講的「倫理」,倫理不僅是在家孝父母,更大的倫理應該是能治國、平天下。中國人的傳統政治,也為倫理所包括。也可說,中國人的政治才能,實應遠超於外國人之上。所以這樣一個大一統的國家,可以直傳四千年到今天。而我們今天所最看不起的,便是自己的傳統政治。凡屬從政的人,若要他講一些英、美的政治,他還可能知道;若要他講一些中國以往的,那麼就如我以前在北京大學所遭遇:現在還要講歷史上的政治嗎?認為此等是一文不値了。但我不能不希望諸位學歷史的人,還是該能對中國歷史上的傳統政治各項制度能略有些認識。
李翰</a>為杜佑通典作序,他說:
君子致用在乎經邦,經邦在乎立事,立事在乎師古,師古在乎隨時。必參古今乏宜,窮終始之要,始可以度其古,終可以行於今。
他是說,一個君子最偉大的用,應該在治國平天下,經邦的事業上。今天我們讀書人,則盡學了外國,他的理想只在教書、著書,國家民族他不管。如此而來講中國學問,自然很難。今天我們讀大學,只能講到「壹是皆以修身為本」,站在一個私人分上便完了。齊家、治國、平天下,我們已無此想像。至於李翰說:「經邦在乎立事,立事在乎師古,師古在乎隨時」,我們今天則挖去了中間一句,成為「立事在乎隨時」,更不懂要「師古」。所謂「隨時」,也只是「師洋」而已。至若「參古今之宜,窮終始之要」,我們更不關心。每一事情,於古如何始,於今如何行,懂得現在應該怎麼辦,那惟有問之西方人。雖然李翰這篇序,如我上面所抄這幾句話,我認為可以說出杜佑這書的精神,但近人不會去理會。後來到了南宋朱子,極推重杜佑通典,主張在當時考試科目中添開此一門,應考杜佑的通典。他說杜佑通典是一部「是今非古之書」。諸位莫認為「是今非古」只是我們今天才有這見解,朱子也把「是今非古」來推尊通典,可說同上引李翰序裏這段話說得差不多。立事定要師古,而師古又定要隨時,此一見解中,卻有甚深義理,値得推尋。
五
此書共分九門,食貨十二卷,選舉六卷,職官二十二卷,禮一百卷,樂七卷,兵十五卷,刑八卷,州郡十四卷,邊防十六卷,合成兩百卷,是一部極大的書。這書遠從黃帝、堯、舜講起,直講到唐玄宗</a>天寳年間。下面肅宗、代宗時頗有沿革,亦附在書裏。此書採取了五經、羣史、魏晉南北朝人的文集、奏議,分著記載下來。當時人批評此書,說其:
詳而不煩,簡而有要。
這也很難講。說它詳,全書兩百卷,當然是詳了;然而詳而不煩。說它簡,從黃帝、堯、舜到唐代,九個門類的事情全放在裡面,只有兩百卷,也算是簡了;然而簡而有要。
我勸諸位做學問治史,一定要一讀此書。若碰到一制度問題,不要只為找材料,去杜佑通典裏找,僅要拿人家的精心結撰來做自己的方便使用;卻不如此省力。要運用一本書,先該對此書有瞭解。諸位學史學,我已經勸過諸位,應該讀史記、漢書,乃至後漢書、三國志,下邊可不再那麼用大工夫。可是像通典這樣的書,卻該細讀。要學他怎樣地來寫這書,要學到它「詳而不煩,簡而有要」,把羣經、諸史、各代文集一起拿來;這一種編纂方法,眞是何等體大思精。若諸位自己懂得這方法,將來自己寫書始有基礎。我們更要曉得,要讀一部書,還該懂得寫此書的人。我們能知學那寫書的人,才是學到了他書的精神,成為一種活的學問。我們讀杜佑通典,也該要能想見其人。
新、舊唐書裏都有杜佑傳,而還是舊唐書較詳。杜佑自己說:
太上立德,不可庶幾。其次立功,遂行當代。其次立言,見志後學。
所謂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此是春秋時代叔孫豹的話。他說不敢希望到最高的立德,只希冀在其次立功、立言上。他總算在當時政治上有貢獻,其次立言,是他寫了這部書。又說:
臣才不逮人,徒懷自強,頗玩墳籍。雖屢歷叨幸,或職劇務殷,竊惜光陰,未嘗輕廢。
他的職務之忙,事情之多,是可想像的。而他總覺得時間之可惜,從來沒有浪費過。即此一層,就可為後人作師表。我們讀劉知幾史通,便該研究劉知幾這人。他的非經、疑古,足見其人之淺薄。像杜佑,我們只看上引諸節話,就可想像其人,也就可信託其書。諸位不要把事情都分開看,人是人,書是書,不求會通。
杜佑自說,五經尙書、毛詩、易經、春秋,他也曾看過;但他不是個經學家,他的工夫完全在史學。他說過這許多古代的經學:
雖多記言,罕存法制。愚管窥測,莫達高深。
所以杜佑誠然不是個經學家,也不是個思想家,可是在這許多方面,杜佑究也用過工夫。即如司馬遷,也不能說他是個經學家或思想家,司馬遷也只是個史學家。但司馬遷、杜佑,都不是不理會到經學。通典裏從三代一路講下,很多問題,都講到詩書,都從經學講下。他引古代的經,常加附注與考訂;而這些附注考訂,也多為一般經學家所沒有講到的。可見杜佑不是不兼通經學,文學更不必論了。
在杜佑前,已有一劉秩。在唐玄宗開元年間,採集了經史百家言,寫了一部政典,分門別類,有三十五卷。在當時很為人看重。杜佑認為這書還不够,所以再來推廣,重寫通典。此所謂有開必先,劉秩政典是在杜佑通典以前的一部書,現在是看不見了。
至於杜佑通典本身,我想留作下次講。但這部書實在有價値。不過後來,有了通志、通考,而普通一般人則都去翻文獻通考,因為文獻通考的材料更多了,唐以後還下及宋;杜佑通典所有,已給他抄了進去,再加上新的。但創造這類書的究是杜佑,而且有許多地方馬端臨實遠不如杜佑,他只略為有一點改動。等於如班固漢書略為改動了太史公的史記,我們就感覺其不如太史公,他不瞭解太史公的地方還是很多。我們要知,抄人家的東西也不容易。所以杜佑通典還是應該讀。
但杜佑通典兩百卷,我們此刻如何讀法?但縱不能細讀,至少也該把來翻一遍。此下我再講到鄭樵通志、馬端臨文獻通考時,諸位就知道中國人所謂的三通、九通究是怎麼一回事。多看書,總對諸位有好處。諸位要知,自己所做學問只是這一點,所沒有做的學問還多;這已對自己有極大好處了。不要只做這一邊,那一邊的全不知道,而自高自滿,這一種態度就會出毛病。至於我們學史學,也不應該全不知道經學和文學,我也已處處提到,不必再細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