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节篇第十二

3个月前 作者: 陈垣
    臣节者人臣事君之大节。《公羊·庄四年传》言:“国、君一体也。”故其时忠于君即忠于国。所谓忠于国者,国存与存,国亡与亡。国亡而不亡,必其无封疆之寄焉可也;国亡不亡,而犹欲保全其禄位,必顽钝无耻,贪利卖国之徒也。故《胡注》之论臣节,以能致其身为第一义,抗节不仕者次之,保禄位而背宗国者,在所必摈也,况助敌国以噬宗国者乎!


    秦始皇</a>十年,李斯</a>《谏逐客书</a>》:“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


    注曰:《史记</a>》:“戎王使由余使于秦,穆公留由余,而遗戎王以女乐,戎王受而说之,乃归由余。由余谏戎王不听,穆公使人要之,由余遂去戎降秦。穆公用其谋伐戎,并国十二,开地千里。”(卷六)


    秦始皇十四年,韩非</a>为韩使于秦,因上书说王曰:“今大王诚听臣说,一举而天下之从不破,赵不举,韩不亡,荆、魏不臣,齐、燕不亲,大王斩臣以徇,以戒为王谋不忠者。”温公论之曰:臣闻君子亲其亲以及人之亲,爱其国以及人之国,是以功大名美,而享有百福也。今非为秦画谋,而首欲覆其宗国,罪固不容于死矣。


    注曰:谓欲亡韩,死犹有馀罪也。(卷六)


    由余、韩非,均为本国使秦,而导秦以伐其宗国,二者皆贼臣也。由余前韩非四百年,其事为《通鉴》所不及载,注特详之,其有感于刘整、吕文焕诸人之事乎!刘整、吕文焕皆宋季疆臣,不得于宋,而降元以伐宋者也。昔乐毅不得于燕而走赵,赵王欲与之图燕,乐毅垂泣对曰:“臣事昭王,犹事大王。臣若获戾,放在他国,没世不忍谋赵之徒隶,况燕后嗣乎!”语见《魏志·武帝纪》汉建安十五年《注》。《通鉴》不载,朱子《纲目》周赧王三十六年条特采之。与乐毅,即不与由余也。韩非则温公已论之矣。万季野《书宋史</a>吕文德传後》曰:“文德为宋名将,有功于封疆甚大。然许元人开榷场,驯致襄阳不可守,其悮国之罪亦不小。文德之后,其弟文焕、文福,子师夔、师孟,皆以文德故,授显官,委封疆重寄。乃相继叛降,反引敌入寇,导以取江南之策。此万世罪人,其罪视畏死失节者更加数等。昔廉颇负谤出奔,赵患用于他国为己害,使人视颇,对使者曰:‘颇得罪在他国,终身不敢谋赵之奴隶,况子孙乎!’世之为将,苟困守孤城,粮尽援绝,不得已而降,犹当守廉颇之义,终身不敢谋故国,君子或恕之;若既已负国,又引寇以覆其国,此与率寇雠而戕父母者何异?君子可轻其罪,不以昭示后世乎?”语见《群书疑辨》十一。《宋史》无吕文德传,当作《宋史新编》,廉颇当作乐毅,季野偶误记耳。


    魏文帝</a>黄初二年,初,帝欲以杨彪为太尉,彪辞曰:“尝为汉朝三公,值世衰乱,不能立尺寸之益,若复为魏臣,于国之选,亦不为荣也。”帝乃止。冬十月己亥,公卿朝朔旦,并引彪待以客礼,拜光禄大夫,秩中二千石,朝见位次三公。年八十四而卒。


    注曰:杨彪有愧于龚胜多矣。(卷六九)


    龚胜不仕王莽死,时亦七十九矣。高年硕望,每易为人所利用,非必其人本意也,故身之为杨彪惜之。


    魏明帝太和六年,帝尝问矫:“司马公忠贞,可谓社稷之臣乎?”矫曰:“朝廷之望也,社稷则未知也。”


    注曰:陈矫、贾逵,皆忠于魏,而二人之子,皆为晋初佐命。岂但利禄之移人哉!非故家乔木,而教忠不先也。(卷七二)


    陈矫子骞,见《晋书</a>》卅五,贾逵子充,见《晋书》四十。魏晋同是诸夏,身之犹责备之如此,故身之之后,元世无显者。岂独身之,宋忠臣类嘱子孙无仕元。今南中巨族祠堂,宋时牌位,率书“皇宋某某府君神主”,宋亡则改称“显考某某”,而不冠以“皇朝”,此渊明但书甲子之意。元世独多高逸之士,亦缘是也。


    魏邵陵厉公嘉平三年,舞阳宣文侯司马懿卒。


    注曰:史以懿死为王凌之祟,信乎?傥其果能然,固忠勇之鬼也。《通鉴》不语怪,今著之以示为人臣者。(卷七五)


    《魏志·王凌传·注》及《晋书·宣帝纪》,皆以懿死为王凌之祟,《通鉴》不著,而《注》特著之。


    魏元帝景元二年,吴主使五官中郎将薛珝聘于汉,及还,吴主问汉政得失,对曰:“主而不知其过,臣下容身以求免罪,入其朝不闻直言,经其野民皆菜色。臣闻燕雀处堂,子母相乐,以为至安也,突决栋焚,而燕雀怡然,不知祸之将及,其是之谓乎!”


    注曰:魏相子顺引先人之言也。呜呼!蜀之亡形成矣!薛珝见而知之,濮阳兴、张布用事,浦里塘之役,吴民愁怨,韦昭</a>、盛冲以切直而不得居王所,珝亦知之否邪?知而不言,无亦容身而求免罪邪?(卷七七)


    子顺引先人之言,见《孔丛子</a>·论势篇第十六》。薛珝言蜀之敝政,即所以警吴主也。吴主不之悟,故终与蜀同其命运。身之责备薛珝,为保持禄位而不肯直言者儆耳!


    魏元帝咸熙元年,刘禅举家东迁洛阳时,扰攘仓猝,禅之大臣,无从行者,惟秘书令郤正及殿中督汝南张通,捨妻子,单身随禅。禅赖正相导宜适,举动无阙。


    注曰:宜当也,适亦当也。禅初入洛,见魏君臣,其礼各有所当。呜呼!使正束带立于朝,上而摈赞汉主,下而与宾客言,事事合宜,而无阙失,岂非人臣之至愿哉!(卷七八)


    留梦炎之入燕也,谢叠山与之书,言:“先生少年为抡魁,晚年作宰相,功名富贵,亦可以酧素志矣。奔驰四千里,如大都拜见皇帝,岂为一身计哉?将以问三宫起居,使天下后世知君臣之义不可废也。”然则留梦炎之入燕,为追随瀛国公,亦如郤正之入魏,追随刘禅乎?梦炎得书,其愧怍当何如!


    晋武帝泰始四年,睢陵元公王祥卒,门无杂吊之宾,其族孙戎叹曰:“太保当正始之世,不在能言之流,及闲与之言,理致清远,岂非以德掩其言乎!”


    注曰:正始所谓能言者,何平叔数人也,魏转而为晋,何益于世哉?王祥所以可尚者,孝于後母,与不拜晋王耳!君子犹谓其任人柱石,而倾人栋梁也。“理致清远”,言乎德乎?清谈之祸,迄乎永嘉,流及江左,犹未已也。(卷七九)


    王祥所遇与杨彪同,其拜太保,进爵睢陵公,皆在晋王篡位以後。不拜晋王,特其初节耳。卒年八十五,亦与彪相等,彪犹幸附《後汉书</a>》,祥则入《晋书》矣。“理致清远”,足为祥重乎?


    晋武帝太康元年,诸葛靓逃窜不出。帝与靓有旧,靓姊为琅邪王妃,帝知靓在姊间,因就见焉。靓逃于厕,帝逼见之,谓曰:“不谓今日复得相见。”靓流涕曰:“臣不能漆身皮面,复睹圣颜,诚为惭恨!”诏以为侍中,固辞不拜,归于乡里,终身不向朝廷而坐。


    注曰:诸葛氏之子,皆有志节。(卷八一)


    诸葛诞讨司马昭失败,司马家儿谤之为狗,辨见《民心篇》。靓,诞之子,亮之侄也。与蜀之瞻,吴之恪,俱昆弟行。昆弟所仕之国不同,同属诸夏,而皆忠于所事,故曰“皆有志节”。


    晋惠帝永宁元年,以散骑常侍安定张轨为凉州刺史。轨以时方多难,阴有保据河西之志,故求为凉州。时州境盗贼纵横,鲜卑为寇,轨至,以宋配、氾瑗为谋主,悉讨破之,威著西土。


    注曰:张氏保据凉土始此。呜呼!世乱则人思自全,然求全而不能自全者亦多矣。


    窦融、张轨之求出河西,此求全而得全者也;谢晦、袁之求镇荆襄,此求全而不能自全者也。盖窦融、张轨,始终一心,以奉汉晋,此固宜永终福禄,诒及子孙者也。谢晦、袁,志在据地险以全身,其用心非矣,天所不与也。然刘焉求牧益州,袁绍志图冀部,石敬瑭心欲河东,皆以之潜规非望,至其成败久速,则有非智虑所及者。(卷八四)


    晋简文帝咸安元年,大司马温,阴蓄不臣之志,尝抚枕叹曰:“男子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


    注曰:桓温心迹,固不畏人之知之也,然而不获逞者,制于命也,孰谓天位可以智力奸邪!(一〇三)


    丕炎之获逞,身之盖委诸命,亦自求慰安之一法。然皆一世之雄耳,而今安在哉!


    又,温集百官于朝,废海西公,莫有识其故典者,百官震憟,不知所为。尚书</a>左僕射王彪之,知事不可止,乃谓温曰:“公阿衡皇家,当倚傍先代。”乃命取《汉书·霍光传》,礼度仪制,定于须臾。彪之朝服当阶,神彩毅然,曾无惧容,朝廷以此服之。


    注曰:晋朝以此服王彪之,余甚恨彪之得此名于晋朝也。彪之父彬,不畏死以折王敦,此为可服耳!(一〇三)


    王彪之父子,同见《晋书》七十六卷。朝臣之服王彪之,以其才略足以应变耳。方正学尝论之曰:“使彪之能以是折温于朝,奋笏击之,岂非刚正不屈之大臣哉!助强臣以废其主,其罪不在郗超之下,而後世犹谓彪之为才能之臣。才固才矣,惜其不善用也!”语见《逊志斋集</a>》五。其为论与身之同,盖本之身之也。正学为身之同里後辈,而不甚提及身之,余曾于《解释篇》疑之。


    晋孝武帝太元元年,是时,秦步骑十三万,军司段铿谓周曰:“以此众战,谁能敌之?”曰:“戎狄以来,未之有也。”


    注曰:周拘执于秦,其尊本朝之心,虽造次不忘也。(一〇四)


    其後又有吉挹为秦人所执,不言不食死。苻坚叹曰:“周孟威不屈于前,丁彦远洁己于後,吉祖冲闭口而死,何晋氏之多忠臣也!”周字孟威,丁穆字彦远,吉挹字祖冲。忠义之士,为夷狄所叹服,文、谢所以见重于北人也。


    晋恭帝元熙元年,敦煌谦德堂陷。


    注曰:张骏据河西,起谦光殿于姑臧,自谓专制一方,而事晋不改臣节,虽谦而光也。李暠得敦煌,亦称藩于晋,起谦德堂,其志犹张氏也。(一一八)


    前凉张氏,西凉李氏,皆能不背宗国,故《注》特著之。吴士鉴《晋书斠注》,于张轨孙《张骏传》,曾引近出之《流沙坠简》,书“建兴十八年”,知张氏迄骏之世,未尝建元,以证《玉海</a>》谓“骏改元太元”之误。然《开元释教录</a>》四,曾据前凉所出《须赖经》等后记,书“咸安三年癸酉,于凉州正听堂后,湛露轩翻译”。知东晋简文帝世,张氏犹奉中朝正朔,又在建兴十八年之后四十馀年,足补晋史之阙。其世笃忠贞,为可尚也。


    宋孝武帝大明二年,吏部尚书顾觊之,独不降意于戴灋兴等。蔡兴宗与觊之善,嫌其风节太峻,觊之曰:“辛毗有言‘孙、刘不过使吾不为三公耳。’”


    注曰:魏明帝时,刘放、孙资,制断时政,大臣莫不交好,而辛毗不与往来。毗子敞谏曰:“刘、孙用事,众皆影附,大人宜少降意,不然,必有谤言。”毗正色曰:“吾之立身,自有本末。就与孙、刘不平,不过不为三公,大丈夫欲为公而毁其高节邪!”(一二八)


    语见《魏志》廿五《辛毗传》,《通鉴·魏纪》未载,身之以其言有补世教,故备引之。《十驾斋养新录》十八云“《通鉴》多采善言”,身之盖法温公耳。


    宋明帝泰始七年,诏报王景文曰:“今袁粲作僕射领选,而人往往不知有粲。粲迁为令,居之不疑,人情向粲,淡然亦复不改常日。以此居贵位要任,当有致忧竞不?”


    注曰:袁粲之简淡雅素,自足以镇雅俗,而明帝谓其可以讬孤,则真违才易务矣。然粲才虽不足,以死继之,无愧于为臣之大节,其视褚渊,相去岂不远哉!(一三三)


    宋顺帝昇明二年,道成所亲任遐曰:“此大事应报褚公。”道成曰:“褚公不从,奈何?”遐曰:“彦回惜身保妻子,非有奇才异节,遐能制之。”渊果无违异。


    注曰:褚渊,字彦回。史言褚渊之为人,人皆得而侮薄之。(一三四)


    齐高帝建元元年,奉朝请河东裴上表,数帝过恶,挂冠径去,帝怒,杀之。


    注曰:奉朝请者,奉朝会请召而已,非有职任也。裴在宋朝,既无职任,又无卓荦奇节,惟不食齐粟,遂得垂名青史。“君子恶没世而名不称”,正为此也。(一三五)


    身之对袁粲、裴,未为满意,皆以其能死节,故许之,为王积翁、蒲寿庚诸人惜耳。


    建元二年,刘祥,穆之之孙也。祥好文学,而性韵刚踈,撰《宋书</a>》讥斥禅代,王俭密以闻,坐徙广州而卒。


    注曰:刘穆之,宋朝佐命元臣,祥以是得罪于齐,可谓无忝厥祖矣。(一三五)


    又,太子宴朝臣于玄圃,右卫率沈文季与褚渊语相失,文季怒曰:“渊自谓忠臣,不知死之日何面目见宋明帝!”太子笑曰:“沈率醉矣。”


    注曰:史言褚渊失节,人得以面斥之。(一三五)


    前卷言人皆得而侮薄之,此又言人得以面斥之,其有感于留梦炎、谢昌元等之辱乎!梦炎既至燕,元世祖命赵孟頫</a>作诗讥之,见《元史</a>·孟頫传》,亦所以讥孟頫也。文文山《指南後录·为或人赋》曰:“悠悠成败百年中,笑看柯山局未终,金马胜游成旧雨,铜驼遗恨付西风。黑头尔自夸江总,冷齿人能说褚公,龙首黄扉真一梦,梦回何面见江东?”或人即指留梦炎。汪梦斗</a>《北游集</a>》有《见礼部尚书谢公昌言</a>诗》云:“曾将鸿笔冠群英,自是峨嵋第一人,执志只期东海死,伤心老作北朝臣。叔孙入汉仪方制,箕子归周範已陈,盛代鸿文犹待草,正须自爱不赀身。”昌言即昌元,淳祐间蜀省魁,故起句云云。此文臣之辱也。《隐居通议</a>》十,言:“诸吕家于江州,仕宋累朝,穷富极贵。及北兵至,自文焕而下,相率纳款。其後有题诗于琵琶亭者曰:‘老大蛾眉负所天,尚留馀韵入哀纮,江心正好看明月,却抱琵琶过别船。’吕老见之挥泪。”《草木子</a>》四,以此为龙麟洲诗,词句小异,然其讥吕氏之背宋降元,一也。又《山房随笔</a>》载:“有刺夏金吾贵诗云:‘节楼高耸与雲平,通国谁能有此荣?一语淮西闻养老,三更江上便抽兵。不因卖国谋先定,何事勤王诏不行?纵有虎符高一丈,到头难免贼臣名。’人谓北兵既至,许贵以淮西一道,与之养老,故戢兵不战。”又仇远</a>《稗史》载:“杭州有金姓伶官,宋亡无所归。一日道遇左丞范文虎,谓曰:‘来日公宴,汝来献技,不愁贫贱也。’如期往,为优戏作诨曰:‘某寺有钟,寺奴不敢击者数日,主僧问故,言钟楼有神,主僧亟往视之,神即跪伏投拜,主僧曰:既是钟神,如何投拜?’众皆大笑,范为之不怿。”盖钟神与忠臣同音。此武人之辱也。上自元首,以至伶官,身之所谓人皆得而侮之者,殆指此。王深宁先身之六年卒,而《困学纪闻</a>》十八已引《指南录·为或人赋》;周公瑾与身之同时,而《癸辛杂识</a>》续集上,已载嘲留梦炎诗。可见诸遗民虽僻处荒江,而好事者流传,消息并不隔膜也。


    齐明帝建武元年,初,帝谋继大统,多引朝廷名士,与参筹策。侍中谢朏心不愿,乃求出为吴兴太守。至郡,致酒数斛,遗其弟吏部尚书瀹,为书曰:“可力饮此,勿豫人事。”温公论曰:臣闻“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二谢兄弟,比肩贵近,安享荣禄,危不预知,为臣如此,可谓忠乎!


    注曰:世多有如此而得名者。(一三九)


    此所谓名士派也,既不能致其身,又不能却其禄,依阿苟容,与王祥、冯道</a>,异曲同工者也。惟乡愿派也媚,名士派也肆而已。


    梁武帝</a>大通元年,魏以北道行臺博陵崔楷为殷州刺史。葛荣逼州城,或劝减弱小以避之,楷遣幼子及一女夜出,既而悔之曰:“人谓吾心不固,亏忠而全爱也。”遂命追还。贼至,强弱相悬,又无守禦之具,楷抚勉将士以拒之,死者相枕,终无叛志。城陷,楷执节不屈,荣杀之。


    注曰:藩翰之任,保境安民,上也;全城却敌,次也;死于城郭,岂得已哉!崔楷阖家并命,其志节有可怜矣,上之人实有罪焉。(一五一)


    此有感于湖南安抚使李芾等之阖家殉节也。德祐元年十月,元兵围潭州,李芾拒守,凡三越月,大小战数十合,力尽将破,芾阖门死。郡人知衡州尹穀,亦举家自焚,参议杨霆及幕属陈亿孙、颜应炎等,皆从芾死。事详《宋史·忠义传》。明紫柏老人读史至此大恸,怒侍者不哭,至欲推堕岩下,其义烈感人之深可想也。《隐居通议》十、《庶斋老学丛谈</a>》二,均载北人崔参政吊潭帅李肯斋诗,有“只缘西楚无坚壁,致使南州总战场,湘水一川骸骨满,肯斋万古姓名香”之句。参政崔斌,《元史》一七三有传,佐阿里海牙攻湖南者也。节义之士,令敌人起敬如此。


    唐高宗开耀元年,太常博士袁利贞族孙谊,为苏州刺史,自以其先自宋太尉淑以来,尽忠帝室,谓琅邪王氏虽弈世台鼎,而为历代佐命,耻与为比。尝曰:“所贵于名家者,为其世笃忠贞,才行相继故也。彼鬻婚姻求禄利者,又乌足贵乎!”时人是其言。


    注曰:琅邪王氏,股肱晋室,而王弘为宋室佐命,王俭为齐室佐命,梁室之兴,侯景之篡,王亮、王克为劝进之首。因袁利贞并著袁谊之言,以其有益于名教也。(二〇二)


    唐玄宗</a>开元二十八年,章仇兼琼克安戎城,使监察御史许远将兵守之。远,敬宗之曾孙也。


    注曰:永徽、显庆之间,许敬宗以姦佞致位公辅,安史之乱,远乃能效死节以报国,史故著其世,以勉为臣者。(二一四)


    孟子</a>曰:“名之曰幽厉,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不能改其幽厉耳,固无害子孙之孝慈也。故幽厉自幽厉,孝慈自孝慈,许远之于许敬宗是也。


    唐肃宗至德元载,饶阳裨将束鹿张兴,力举千钧,性复明辨。贼攻饶阳,弥年不能下。及诸郡皆陷,思明并力围之,外救俱绝,城遂陷。思明擒兴,谓曰:“将军真壮士,能与我共富贵乎?”兴曰:“兴,唐之忠臣,固无降理。”思明怒,命张于木上,锯杀之,詈不绝口,以至于死。


    注曰:如史所云,则河北二十四郡,惟张兴可以言义士耳。(二一九)


    张兴之于史思明,颇似姜才之于阿术。《宋史·忠义传》,载:“姜才隶淮兵中,以善战名,阿术使人招之,曰:‘吾宁死,岂作降将军耶!’益王在福州召才,将入海,阿术以兵追及泰州,围之。会才疽发背,不能战,都统曹安</a>国入才卧内执以献。阿术爱其忠勇,欲降而用之,才肆为谩言,阿术怒,呙之扬州,时德祐二年八月也。才临刑,夏贵出其旁,才切齿曰:‘若见我,宁不愧死!’”呜呼!在咸淳诸将中,姜才可以言义士矣。


    至德二载,初,汲郡甄济,有操行,隐居青岩山。安禄山反,使蔡希德引行刑者二人,封刀召之,济引首待刀,希德以实病白禄山。后安庆绪亦使人强舁至东京,月馀,会广平王俶平东京,遣诣京师。上命馆之于三司,令受贼官爵者列拜,以愧其心。


    注曰:时令三司按受贼官爵者,因馆济于三司署舍,使受贼官爵者罗拜之,以愧受贼官爵者之心。(二二〇)


    史言“愧其心”,愧从贼者之心也。于文易混为愧甄济之心,故《注》不惜重言“受贼官爵者”以别之。


    唐代宗大曆十一年,马鳞薨,段秀实治其丧,不戮一人,军府晏然。


    注曰:自高仙芝丧师于大食,段秀实始见于史。其后责李嗣业不赴难;滏水之溃,保河清以济归师;在邠州诛郭唏暴横之卒;与马璘议论不阿;及治丧,曲防周虑,以安军府;最后笏击沘,以身徇国。其事业风节,卓然表出于唐诸将中。(二二五)


    唐德宗兴元元年,朱沘之称帝也,兵部侍郎刘迺卧病在家,沘召之,不起。闻帝幸山南,不食数日卒。太子少师乔琳,从上至盩厔,称老疾不堪山险,削髪为僧。沘闻之,召至长安,以为吏部尚书。于是朝士之窜匿者,多出仕泚矣。


    注曰:刘迺以乘舆不能复还而自绝,义不臣贼也;乔琳等以乘舆不能复还,出仕于泚,苟性命而贪禄利也。唐于此时,亦云殆矣。(二三〇)


    乔琳等以为乘舆不能复还,唐将止于此矣,中国无望矣,因而从贼,所谓投机也。岂意唐竟未亡,从贼者所以徘徊而狼狈也。


    唐僖宗广明元年,黄巢下令百官诣赵璋第投名衔者,复其官,将作监郑綦、库部郎中郑係,义不臣贼,举家自杀。


    注曰:唐屡更丧乱,至于广明,举家殉国,犹不乏人,恩义有结之素也。(二五四)


    宋末举家殉国者亦不乏人,《度宗、瀛国》二纪可按也。


    唐僖宗中和四年,鹿晏弘引兵东出襄州,秦宗权遣其将秦诰、赵德将兵会之,共攻襄州,陷之,山南东道节度使刘巨容奔成都。


    注曰:刘巨容不肯追灭黄巢,欲养寇以自资,自以襄阳为菟裘也,而地夺于赵德,身死于田令孜之手。玩寇而邀君,果何益哉!(二五六)


    刘整、夏贵,降元後,皆不久即死。整与阿里海牙、吕文焕尤不相能,终以愤恨而卒,何苦多此一举耶!


    唐昭宣帝天佑二年,起居郎苏楷,礼部尚书循之子也。


    注曰:裴枢等既死,而苏循等进矣,奉唐玺绶而输之梁者此辈也。(二六五)


    苏循为《五代史》唐六臣之一,《传》云:“苏循不知何许人,为人巧佞阿谀,无廉耻,惟利是趋。事唐为礼部尚书。是时梁太祖已弑昭宗,立哀帝,唐之旧臣,皆愤惋切齿,或俛首畏祸,或去不仕,而循特倡言梁王功德,天命所归,宜即受禅。明年,梁太祖即位,循为册礼副使。循有子楷,乾宁中举进士及第,父子皆自以附会梁得所迁,旦夕引首,希见进用。敬翔恶之,谓太祖曰:‘梁室新造,宜得端士,以厚风俗。循父子皆无行,不可立于新朝。’于是父子皆勒归田里。”朱温盗也,人至为盗所弃,亦可怜矣!


    天祐三年,初,昭宗凶讣至潞州,昭义节度使丁会,帅将士缟素,流涕久之。及李嗣昭攻潞州,会举军降于河东,会见李克</a>用泣曰:“会非力不能守也。梁王陵虐唐室,会虽受其举拔之恩,诚不忍其所为,故来归命耳。”


    注曰:“无是非之心,非人也”,丁会其有是非之心者乎!(二六五)


    後晋高祖天福五年,李金全至金陵,唐主待之甚薄。


    注曰:李金全为姦将所惑,背父母之国,委身于他邦,其见薄宜也。(二八二)


    此盖为宋末诸降将言之。《元史·世祖纪》:“至元十三年二月,帝既平宋,召宋诸将问曰:‘尔等何降之易耶?’对曰:‘宋有强臣贾似道</a>,擅国柄,每优礼文士,而轻武官,臣等久积不平,心离体解,所以望风而送款也。’帝命董文忠答之曰:‘借使似道实轻汝曹,特似道一人之过耳,汝主何负焉?正如所言,则似道之轻汝固宜!’”语并见《姚牧庵集</a>》十五《董文忠碑》,《元史》复采以入《文忠传》。又郑元祐</a>《遂昌杂录</a>》一,言:“高昌廉公希宪,为中书平章时,江南刘整,以尊官来见,毅然不命坐。刘去,宋诸生褴褛请见,亟延入,饮食劳苦如平生。既罢,诸弟请曰:‘刘整贵官也,而兄简薄之;宋诸生寒士也,而兄加礼殊厚,某等不能无疑。’公曰:‘此非汝辈所知,刘整官虽贵,背其国以叛者;若宋诸生,所谓朝不坐燕不与,彼何罪而羁囚之。’”语并见《辍耕录</a>》七“待士”条。降臣之不齿于人,自昔然矣。


    後汉高祖天福十二年,赵延寿、张砺共荐李崧之才,会威胜节度使冯道自邓州入朝,契丹主素闻二人名,皆礼重之。


    注曰:二人历唐、晋,位极人臣,国亡不能死,视其君如路人,何足重哉!(二八六)


    国有存亡,君有兴废,而二人者爵秩常自如,孔子</a>所谓“邦有道穀,邦无道穀,耻也。”


    後周太祖显德元年,温公论曰:范质称冯道,厚德稽古,宏才伟量,虽朝代迁贸,人无间言,屹若巨山,不可转也。


    注曰:夷考范质之为人,盖学冯道者也。(一九一)


    《涑水记闻</a>》一,言:“宋太宗</a>尝称质之贤,曰惜也,但欠世宗一死耳!”《东都事略</a>》采此语入范质传,《宋史》因之。


    後周世宗显德五年,周兵攻楚州,逾四旬,唐楚州防御使张彦卿,固守不下。帝自督诸将攻之,彦卿与都监郑昭业,犹帅众拒战,矢刃皆尽,彦卿举绳床以鬥而死,所部千馀人,至死无一人降者。


    注曰:唐失淮南,死于城郭封疆者犹有人焉。(二九四)


    此有慨于宋末卖降者之多,而“死于封疆者犹有人”也。德祐元年,常州之守,《宋史·本纪》及《忠义传》载之,其事甚著,已见《解释篇》。据《宋史》,都统刘师勇溃围遯,据王逢</a>《梧溪集</a>》二,师勇亦终以不降死也。惟当时殉节诸臣,《宋史》不载,而散见于《元史》,如《廿二史劄记</a>》所补;及散见于志乘,如《宋季忠义录》所采,类此者仍不乏人。高启</a>《凫藻集</a>》四,有《晋陵胡应炎传》,亦叙常州之守者也。曰:“余为儿童时,尝闻父老言元兵取常时事甚悉。及壮观史,多所未载,岂蒐采有失而致然欤?抑著作者有所避讳而弗录欤?或其事多缪悠,特好事者为之说欤?每窃恨焉。近遇胡黼江上,间为予言其祖应炎死节始末,与予昔所闻无异,斯固足徵矣,因掇其语作《胡应炎传》,以补史氏之阙”云。然其所述与《宋史·忠义传》陈炤事绝相类,史盖据《道园学古录</a>》四四,虞集</a>所为《陈炤传》。胡、陈同里,同官通判,史作陈炤,此作胡应炎,可见忠义之名,人所共爱也,故常州忠义祠并祀之,见《陔馀丛考》卅五。


    唐张彦卿守楚州,部众千馀人,至死无一降者,史以为美谈。吾阅曾国藩</a>《同治三年克复金陵疏》有曰:“洪逆倡乱粤西,于今十有五年,窃据金陵,亦十二年。蹂躏及十六省,沦陷至六百馀城。其中凶酋悍党,如李开芳守冯官屯,林启容守九江,叶芸来守安庆,皆坚忍不屈。此次金陵城破,十馀万贼,无一降者,至聚众自焚而不悔,实为古今罕见之剧寇。”语见《曾国藩奏稿》二十。对方一言,胜于自国宣传万万,固不必以成败论也。谁谓南士不堪一战哉?在有以作其忠义之气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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