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史料述评

3个月前 作者: 曹聚仁
    方震脑袋中装了四馆二院。四馆是博物、图书、历史、科学;二院是文学、军事。外加各式讲座,还带随意小酌。


    ——李烈钧


    一个研究现代史实的人,他由个人直接知识得来材料,不过是极细微的一部分而已。其它的大部分的材料,都是由其它的证人来的。每一个证人,无论存殁与否,都可以发生错误,或者有意的导人于盲。所以一切的见证,都应该加以审慎的考证,以断其正确与否及诚实与否。


    ——沙耳非米尼:《史学与社会科学》


    我这篇以蒋百里先生的思想与生活为主题的蚯蚓式的文章,即将结束了。在结束前,我想谈谈史料的考证与编次、史学上一些小问题。


    我自信,我写人物史事,尽可能从“胡闹”气氛中脱出,君子于其所不知,盖缺如也。我保留着治史的纪律,宁可“存疑”,决不瞎造。


    现代三大传记作家:①路得维希(Ludwig)②斯特拉塞(Strachey)③莫罗亚(Maurois),这三人中,我最喜欢莫罗亚,却敬佩斯特拉塞。至于路得维希,那是门墙太高,不可企及了。我这么一说,朋友们就会明白了。我一心一意要写成斯特拉塞式的传记,结果还是莫罗亚式的。一半也是因为蚯蚓式文篇,使我非写成莫罗亚式不可。


    魏华灼先生翻译了莫罗亚的《雪莱传》,曾在叙言中说</a>到新旧传记的同异。过去的传记,有的只是引证、笺疏、书目等的堆积,过于是纪念的、颂读的、教训的。其中所描写的人物,“只是英雄的雕像,美德与成功的过分扩大,内心冲突与失败,尽量的隐匿,结果他已不是人,只是至善的画像,全是光明面,毫无半点黑影”。现代的传记,可不相同了。形式上类似小说,引起读者的欣赏的兴趣。其人物是有美德,也有瑕疵的,具有血和肉的活人。传记家所写的传记,结构较富戏剧性,替他制造了一件艺术品。即如斯特拉塞的《维多利亚女王传》,我们不能说:“这本传记,碰巧是一件艺术品。”我们应当说:“这件艺术品,碰巧是女王维</a>多利亚传。”


    蒋百里先生是可传之人,他的生平经历,很多是可传之事。我呢,觉得他的许多见解,还富有时代的意义。但我并不把他看作是完人,当然不是圣人。他当然有着活人的优点与缺点,尤其是知识分子(士大夫)的共同弱点。他曾经批评过曾国藩</a>只敢梦周公,不敢梦文王。他自己呢,连着他们那一群朋友在内,都是不敢造反、自立为王的人。百里也都是替剑把贴标语,如蒋梦麟先生所说的,其所以成为悲剧性角色,正在于此。


    中国士大夫,即如孔、孟那样的圣贤,到头来,还是说:“我生不有命在天?”汉代大思想家王充</a>,他的批判精神,可以说是超过那一时代一切的学人,结果还是相信“命运”,好似冥冥在上的不可知力量在支配着他。曾国藩晚年对门人弟子也说,人生的成功失败,三分人力,七分命运。百里博通中外古今,看得多,见得远,可是他是相信命运的。有一回,中航公司民航机桂林号遇难,他的朋友徐新六在其中。百里说:“新六非常可惜,这也是劫数,本来早几天他就要走的。”话呢,不妨这么说,但他相信命运这一点,和一般士大夫并无不同的。(他并不自以为是造命的人。)


    在香港,要找一份完整的人物文献是很困难的,所以,我好几回,要想写几种人物传记,都不敢动笔。关于百里的文献,我手边有一部他的《抗战言论集》,收集得比较多,编得却杂乱无章。这是抗战第三年在金华出版的书。抗战军兴,大后方的出版条件,包括纸张、印刷种种都差得远。东南沿海一带,浙江、福建、江西比较好一点。这部论集,首先是张禾草和黄萍荪二君合作,黄君办了一个出版社,却带了市侩生意经,后来他们便闹翻了。禾草重新自行排印出版,内容差不了多少。依我的说法,上辑乃是百里在抗战时期所写的文章,大部分都是在汉口、香港、重庆《大公报》上刊载过。(可是要找一份战时的《大公报》,该多么困难。)只是禾草的日记,有着许多百里的生活记录,《大公报》上未刊过。下辑,乃是百里中年的文字,散见报刊和专册的,当然更不容易找到。我在商务旧书堆中找了一本他的《新兵器与新兵制》,颇有用。我所已找到的材料就是如此。


    前几年,刘厚生先生的张謇</a>传记出版了,这本虽名为张謇传记,实际上对于张謇本人的叙述,不过全书十之二三,而关于张謇时代之国际情势、政治背景、社会经济情况以及与张謇同时的政治人物,叙述详尽,却占了全部十之七八。这对于读者当然有好处,仿佛读了一部现代中国史,却也有时使人以为这是一部袁世凯</a>传记。假使我们把时人的传记都写起来,岂非有叠屋架床之嫌,我个人想法,我们应该好好儿编一部完整的现代中国史,再编一部现代中国史料(辛亥革命部分,已经有颇完整的史料汇编出版了)。这么,我们写现代人物传记,就不必如刘氏的张謇传记,这么繁重了。


    再则,张謇的一生,有他的生活种种,既是以他为主的传记,就不能单写他的社会政治活动的方面。我们看了这本传记,总觉得是不完整的。假使刘氏留出其它十之七八,来写他的生活思想,那一定有意义得多。张氏原是旧时代士大夫的蜕变中人物,他颇风流自赏,“胸中无量蓄诗意,倾写不尽姑置之”。他的散文,才气纵横,盘盘大手笔。黄任之先生挽联中说:“早岁文章,壮岁经济。”所谓不作第二人想非耶。他是真才实料的“状元”。他爱好昆曲,欣赏戏剧,扶植梅兰芳、欧阳予倩,创办伶工学社和新剧场,提倡戏剧运动,这都值得特笔详记的。还有,张氏和沈寿</a>的浪漫传奇,也正是张氏生活的一面;张孝若为尊者讳,已经失去了“画我须似我”的精神,试问《朱彝尊</a>全集》,如真的删掉了风怀诗,那还像一个大诗人吗?张謇传记在这一方面的缺憾,使我们有非另起炉灶不可之想。


    我既批评了刘氏的枝叶太多,再回看我们写的蒋百里传,或许又是枝叶太少,唯一可以解嘲</a>的,因为这是报纸上的蚯蚓式文章,不能把野马放得太远的。我也得从实招来:在着笔前后,我实在没有工夫把梁启超</a>的《饮冰室全集》翻看一遍,连《欧游心影录</a>》,都不曾再看一遍。许多可以映衬百里的思想进境的,似乎不够明确。百里在谈论抗战一年因果那专栏的“余意”中,说到一般青年知识水平的进步,大出他的意外。他说:“西安事变前十日,我才从欧洲回来,到香港,到上海,就有许多记者来问长问短。我是好说话的,但是他们笔记下的东西,我明天在报上看见,总觉得有许多不透彻。可是今年不同了,他们听我的话,同时又注意我的态度,摇蒲扇立起来演讲,也记载下来了;说话停顿了一下,眼光注视一下,他们也注意到了。这一种由局部而注意到全体,由表面而感觉到内心,总的说来,观察深刻了。第二是感情深厚了。如‘战地与秋收’,向着稻田说:‘……快快地成熟起来吧,让一粒一粒谷子填实我们前方战士的肚皮,增强他们杀敌的精力吧。’要不是真正有深厚的情绪,决写不出那种文字来。第三,态度严肃了。我在武汉一处座谈会上,一位青年女同志,她直接痛快地问:‘武汉保得住么?万一武汉失了,又怎么样?’又有一位女同志问道:‘中国经济力,到底如何支持的?前方发给士兵的五元一元法币,士兵们没法兑零,乡下人一担东西,也实在不值一元法币,总是没法找,这虽是小事,也生出了种种磨擦。’她们的率直态度使我有所感想,她们现在是实际生活,已经不是旁观的批评家了。”观察深刻、感情深厚、态度严肃,这三点该是百里所留下来的写作尺度吧,我也正在回看自己的述作呢。


    (百里曾说:“我写文章,在以前,不肯深刻地想。第一次从德国回来后,我写文的风格改变了。在日本做的文章,学梁任公的一套,长篇大论。在德国受毛奇的影响,他的《普法战史》写的五册。他说过:‘如有时间,我要重写一本。’这话很有意义。”此语可备参证。)


    答客问


    或问:何为兵家?九流之中,何以没有兵家?


    答:兵家,便是纵横家。这儿,让我来点小考证:书洪范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曰稼穑。……”初民的思想,本来如此简单的,我们不必如那些星相家一样说得太玄妙,求之太深的。他说水是润下的,火是炎上的,木是有曲有直的,土可以种五谷的,这都明白得很,大家都懂得。独有“金曰从革”,从董仲舒</a>、郑康成、张载</a>、程氏兄弟、朱熹</a>到戴东原……,都不曾把这句话说明白过。直到安阳古物出土,我们从甲骨文字,才明白“从革”,乃是“纵横”的本字。“金曰从革”和“木曰曲直”是对举:金属物可以打成薄片,“纵横”扩展。所以“兵家”即“金家”,亦即“纵横家”。纵横家都是向各国诸侯上条陈、畅谈战略与战术的。九流之中,自有纵横家言,孙膑</a>吴起</a>,都是古代的兵家。


    百里先生博通古今中外,他在东京士官学校求学时,已经读了《大战学理》及《战略论》的译本:他一边看,一边把精义写在孙子</a>的后面。后来,百里留学德国,一意想访问当代的兵学家,最后才见了伯卢麦将军。(普法战争中,普军大本营作战课长。)这位老将军,年已七十余,可是好学不倦,再三修正他所著的《战略论》,公之于其国人。老将军送百里出门时,对他说:“你得努力,好自为之,拿破仑说过:‘百年以后,东方将有兵学家出,以继承其古昔教训(指《孙子兵法</a>》)之原则,为欧人之大敌也。’你的希望很大的。”百里读了他的《战略论》,觉得菲烈德、拿破仑、毛奇那些军事家的遗著而外,这部兵书是了不得的。


    百里曾经着手写过《孙子新释》,可惜不曾完成。后来陈华元先生写《孙子新诠》,他在序文中说:“本书用以纪念蒋百里先生,他是伪司马法</a>著者、李靖</a>、唐太宗</a>以后,第四个真正明了孙子的人。他的《孙子新释》竟因出版商的格碍而辍作。他的零散的偶然的说法,均显露出真谛的所在,曾予我以极大的暗示与助力。”他的推重百里,并不逾分的。


    我希望朋友们不要笑我。有一时期,我也曾想写《孙子新笺》,一位朋友,他劝我不要写,他说:“别的书你可以写,这部书你不能写,应该请蒋百里先生写。”到今天,我才明白他所说的是对的,可惜百里不曾写完。


    我于兵学,当然外行之又外行,但是有的话,还是非冒充内行说一说不可。《孙子兵法》,乃是军事哲学,谈的是战略,历数千年,而与日月长存。至于“战术”,由于兵器的代有进步,因此与时俱新,不能拘守成法。近代最伟大的军事学家克劳塞维兹(use Witz,今译克劳塞维茨),他的《战争论》,也是战略名著。他是从拿破仑的对俄战争失败,研究出战略来,处处可以与《孙子兵法》相印证的。克劳塞维兹,他是德国军事哲学大师,从他这一派发展下去,则有大小毛奇、许利芬(Schieffem,今译施里芬)、鲁登道夫这些军事家的理论与实施。我们可以说:第一次世界大战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欧洲战场,只是这一派军事战略的实践,百里又是从欧洲战事实情来领会克劳塞维兹的战略的。


    从失败记(汲)取教训,这是军事家的课程,我们看了董显光的《蒋介石</a>传》,可以掩卷叹息的,就是他们一直不觉悟。自己的缺点有如项羽</a>在垓下乃有天亡我之叹呢!


    或问:百里先生如活到现在(这可能性是很大的,他如在世的话,今年不过八十岁,许多老人,如陈叔通、未启钤、章士钊诸老,他们都很健康),他的军事观点,会不会有改变?


    我明白这位朋友的思想,因为目前的新兵器已进入原子时代,在飞弹时代的空军,也有划时代的改变,会不会影响到军事学的新观点?我的意思是这样:这都是战术上的改变,至于战略上的基本观点,百里死后这二十年间,在武器飞跃的进程中,愈加深了“国民皆兵”、“全民族战争”的观点。百里的“国民皆兵论”和“总动员纲要”,更凸出了时代的新意义。“国民总动员,不是全国人民一齐拿枪上战线,是全国人民,打仗的拿武器,种田的拿锄头,织布的织布,做工的做工。现在打仗,专靠血还不行,还得靠汗。地上一架战车,打起仗来只要两个人,但是战线后方要四十六个人帮他。天上一架飞机,地上要有六十个人的组织。欧战时,平均计算,一架飞机要一千工。你们要记得后方设备的繁重。军队动员,是以军队为主体,向国内吸取一部分材料,而加以组织。总动员是以国家为主体,将国内一切的一切镕铸锻炼起来,成功一个的国力,有这个力量,国家才能自保,人民才能活命。”这些话,百里说得很透彻。


    且说我曾经发了傻劲,要笺注《孙子兵法》,我们那位老祖宗魏武帝</a>曹操</a>,他也曾注过孙子。我初以为用清代考证学家的法门加以诠释就行了。哪知并不这么简单,即如:《孙子》“计篇”第一句:“兵者国之大事”,不是很简单明了吗?我们且看百里的新笺,他先引了毛奇将军在《普法战史》中的话:“往古之时,君主则有依其个人之欲望,出少数军队,侵一城,略一地而遂结和平之局者,此非足与论今日之战争也。今日之战争,国家之事,国民全体皆从事之,无一人一族可以幸免者。”他又引了克鲁塞维兹《大战学理》所下的战争定义,说:“战争者,国家于政略上欲屈敌之志以从我,不得已而所用之威力手段也。”接着,便是伯鲁麦《战略论》所说的:“国民以欲遂行其国家之目的故,所用之威力行为,名曰战争。”百里自己又怎么说呢?他说:“既曰事,则此句之‘兵’,即可作战争解,断不曰‘战’而曰‘兵’者,盖兼用兵(即战时运用军队)、制兵(即平时建置军队)二事而言之也。‘兵’之下即直接‘国’家,则为孙子全书精神之所在,而毛奇之力辟个人欲望之说,伯鲁麦之一则曰国民,再则曰国家之目的,皆若为其注解者,岂不异哉!”这就不是我们谈考证学的人所下的笺注了。


    从战略说,三千年前孙子的观点和三千年后的克鲁塞维兹、鲁登道夫、毛奇诸家之论相合,这就是百里要启发我们的微旨。试看《孙子》第二段:“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以上同意也,故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民不畏危。”百里引了毛奇《普法战史》的话:“今曰之战争,非一君主欲望之所能为也,国民之志意实左右之。顾内治之不修,党争之剧烈,实足以启破坏之端,而陷国家于危亡之域;大凡君主之位置虽高,然欲国家决心宣战,则其难甚于国民会议。盖一人则独居深念,心气常平,其决意未敢轻率。而群众会议则不负责任,易于慷慨激昂。所贵乎政府者,非以其能战也,尤贵有至强之力,抑止人民之虚矫心,而使之不战。故普法之役,普之军队仅以维持大陆之和平为目的,而懦弱之政府,(指法)适足以卷邻国(指普)于危亡漩涡之内。”百里说:“本节文义甚明,‘民’者接上文‘国家’而言,乃全体之人民,非一部分之兵卒也。‘令’者有强制之意,政府之本领价值全在乎此。……兹特举普法战役之例,以见国民虽有欲战之志,而政府懦弱不足以用之,卒至太阿倒持,以召覆败之祸。”这样的笺释,即戴东原复生,也写不出来的。


    我有一回和百里先生谈到“毁”的哲学,我说:“世间的学问,不管怎么说,只是一半的道理,房子如何造?铁路如何建?动植物如何养育?都有专门学程;独有房子如何毁?事业如何败亡?生物如何绝灭?就很少人去研究了,历史家比较还注意败亡一方面,大部分还是在作歌颂兴起那一面的功业,信史就很少了。”他听了大感兴趣,说:“对,军事家就是在溃败的覆辙上找出轨迹来,克劳塞维兹一生就研究拿破仑的溃败,而建立他的《大战学理》的。”他就劝我好好儿把“毁”的哲学系统地写起来。[我四十以后,曾有几个研究课题,一个是梦的分析,我的分析,和佛罗乙德(今译弗洛伊德)走不同的路,而是从“白日梦”着手的。又一个便是“毁的哲学”,重新建立我的史观。这两个课题,都不曾建立完整的体系,在这儿附一笔,或许会有人在这一方面有所发展的。]


    有位朋友问我:假如百里在世的话,蒋介石的军事情形是不是比现在好一点?我说:“凡事不可以说得这么容易,看得这么简单的。我们今天所研究的,乃是蒋介石何以失败,如何失败。一个历史研究者是不能在‘假使’前提上作结论的。”百里对蒋介石也只能开药方,至于老人是否会吞下苦丸子?那就不可知了。这从陈布雷先生以“死谏”的后果,可以看到了。


    最近有一本所谓内幕新闻刊物,也详叙淮海战役的经过,依他的说法,杜聿明所指挥的蒋军是不该失败的。(他下笔时就下了许多“假定”,以为蒋军不该失败,好似这场失败很冤枉似的。)是的,蒋介石自己也想不到这么失败的,那时张治</a>中氏从西北回到南京,他就向蒋氏进言,重开国共和谈。蒋氏说:“等淮海这一仗打下来再说。”他自以为一定会打胜仗的;打了胜仗,他就可以对等和共方谈和了;然而,打了败仗是事实,再多加点“假定”也是枉然的。所以,痴人说梦是无补于事的,我们用不着作“蒋百里如活在那时”的假定的。


    我们追叙的,乃是说百里曾经作了许多军事上献议,而能实践这种献议,并不是这么一个军事领袖。


    附一:与蒋百里先生一席谈


    黄萍荪


    开玩笑似的,我曾给蒋百里先生推过命,断定他的格局是“十全大破”。“十全大破”者,是偃蹇一生,不为世用,也可说是怀才不遇,遇则不终之意。这在平常人,原不足怪,若以百里先生的学问器度,说是不能大用,终难置信。况且他是真拿得出东西,真有人所不及的地方在。可是他自学成归国,出任第一任保定军校校长,因献策当道格不予行之故,竟愤而自戕,弹穿腹背不死,被袁世凯识为与教书先生之“绝粒救国”、“断指登坛”无异,命曲同丰接其校长以后,就转辗南北,如酬应品似的戴了多年“参议”“顾问”的帽子;不但终其生未能一握军符,即连什么总长、部长、次长乃至厅长一类的位置,都没有份儿。虽然是以军略家名于一时的这样一位人才。


    民国以来,蒋百里的名字似乎有过三个时期最为新闻记者所熟道,读者们所熟知:一为任吴佩孚之高等顾问;一为任孙传芳之高等顾问;三即抗战军兴,聘问欧陆各国,并运用他那支纵横不羁,犀利深刻而富于文学、哲学、军事、政治性的妙笔,盱衡敌我得失,以坚国人志念。因为拿得出真凭实据,不说一句空话,故每一篇出,遐迩传诵,万人钦仰。于是蒋百里三个字,渐从稍稍留意中国政治舞台上人物的中年人的心目中,深入于青年社会之群了。是为第三期。


    百里先生欧游归来,寄寓汉皋德明饭店,白天和诸将领畅谈军国大计,入夜则埋首案头,书写不辍。《大公报》记者与之交谊素笃,索其文料至亟,每成,常不待他签名就拿去发排,如《日本人——一个外国人的研究》一稿。首得在该报按日刊载。这篇文章发表以后,军略家的蒋百里反为文名所掩,《大公报》销数每天竟因此而平增万余。且竟有人于天未明时,在该馆发行部门首鹄立以待。


    《日本人》初发表的时候。题下未署作者名姓,读者蒙在鼓里,猜不出是哪个做的,有人疑心郭沫若,也有说是陈布雷。郭在日本多年,固熟读其国情,但作风不若,陈氏之笔,虽以流畅婉转著称,然于三岛风光,似又无此亲切,遂有以为出自外人者,盖就文法上观,则又绝对不类译笔,直到登至最末一章的最后一行,才露出“蒋方震于汉口”六字。于是熟人就说:“百里先生,你真会开玩笑。”不熟的自语道:“果然名不虚传。”


    蒋方震的名字露出以后,德明饭店的会客厅里挤满了各界人士,没有一个不是来看蒋百里的。


    蒋百里虽然不认识这许多人,但从他热情的眸子里望出来,又仿佛全是相知十载的老朋友。那一天,他高兴极了,被围在这些虽不素识,却是心仰或私淑他已久的人们中间,滔滔不绝地谈着,使来访的每一个人,于读其文章之暇,还领略了作者的言论风采。他说打算费十年的功夫,准备为《世界军学史》这样一部书,倘能如愿,那么,蒋百里的地位在世界上至少可以多占百年。若《日本人》者,虽侥幸得轰动一时,毕竟是小道,不能登大雅之堂的。


    文章引起读者的共鸣,是执笔者最光荣的事。百里先生的兴奋,有甚于政府委以任何优越的职位呢。


    武汉回来和百里称生熟识的朋友这么告诉我,我暗地吃了一惊。我以为我的推断是错了。格局定他“十全大破”的人,现在要走运了。虽然不做官,而在学术界、舆论界所负的声望,已经响彻云霄了。


    先是之断其“十全大破”者,谓其当校长为袁世凯所摈,任吴佩孚之高等顾问,吴佩孚于民国十六年汀泗桥一战,亡命川中。任孙传芳之高等顾问,孙传芳又一败涂地。北伐告成,今军委会委员长奉化之蒋公,为国聚才,用人秉公,幕中龙虎风霎,精英毕集,以蒋氏之贤,只要过一相当时期,自不难重为出岫之云。寻唐生智与中央议勿合,拿老师蒋百里来做箭垛,当局为避免此一代人才供人利用起见,邀之日下,加以珍护,其事三年始初。之后,百里先生的意兴好像非常阑珊,闲居沪濡,一直过着寓公生活。但在那一段时间中,对于学术界他有很大的贡献,名著《国防论》的腹稿,即于此时所拟。他遍鉴中西典籍,自谓五年之中,读书已积万数千余卷。


    民国二十五年二月,蒋氏自京抵陕,拟对最高当局有所贡陈,适逢国史上独占一页之“民族复兴节”,即所谓“西安事变”。事情没有发生以前,他也和邵元冲、蒋鼎文诸氏一样,同为中国旅行社西安招待所之贵宾,事发以后,杨虎城的新大厦中他也占了一席。有人说,百里先生有过军政部长的呼声,似乎就在他到西安去的那个时期中。


    蒋方震代理陆大校长的任命发表以后,识与不识,都庆得人。我看到报纸,极愿自己的推算不确,百里先生最好从此腾运,为世大用。因想如此人才而不为世用,决非国家之福。不料车抵宜山,宿疾复发,因失良医而殂于途次,以校长相终始,可谓数奇矣。


    我和百里先生虽只一面之雅,但想到他对于青年人爱护备至的那种热情的流露,真使人永铭心腑,没齿难忘。


    与百里先生会见在民国二十五年之仲春,其时他从京师偕李协和(烈钧)来游西湖,止于南屏汪庄,余以故人子进谒,兹即夕假杏花邨为之洗尘,因得畅叙终日,获益良多。


    百里先生是中等身材,虽不魁梧而颇伟岸,两鬓斑白,眼光慈祥,鼻梁的准直隆起部分配置得当,有些异乎常人。他把我让到上首一张红木太师椅中的时候,第一句便说:“不用问,一望而知是某人之子。光绪三十年,我和你父亲同在神户,那时他刚新婚,大家还都笑他……唉!日子过好快……”百里先生有点感慨起来。军略家这样富于感情,我想虽怪只能止于虎帐谈兵,不得叱咤风云,正因为他就缺少一股“煞气”,那每个军人所应具的。


    百里先生指间的卷烟是不绝的,一支又一支,若与其谈话相符节,你只要看他烟吸得起劲,则说话一定高兴,说话高兴的时候,他会忘记时间,忘记疲劳。那天,他除询我家庭情况,和个人之所经历外,还有好多值得书以示人的名言,留在我脑中心底而永不磨灭,他说:


    近二十年来,中国的青年人犯一椿毛病,就是人人不打量一下自己的学问经验,而人人喜欢躁进急就。结果,不独偾事。且连带地患了早衰之疾。我常见一班四十左右,学验正富——正当大有作为之时——的人,偏多消极,说是要想逃世隐居,效渊明《归去来辞》中的故事。这倒还是比较超拔的一种,最不行的是怨天尤人,恚懑自苦,对任何工作都打不起精神去赴,究其原因,都系病在早熟;故早便成为自然之真挚。但这是很危险的,不特影响其个人,且兼及民族国家。唐人诗“同学少年多及第,五陵裘马自轻微”,眼望他人少年得志,自己青衫依旧,心下不免知艾,以为论本领,我何尝拙于人家,为什么人家没有几年,就青云直上,显达一时?这样一想,难怪要“命也夫”,难怪要“求星问卜”,难怪有些“大不同”“普天求”之类的人要盖洋楼,置姬妾,徜徉于金玉之中了,……老弟,一个人,抱负是不可少的,有抱负而后可以立志,不然,庸俗一世,岂不可惜。但是你须记着山谷所谓“心如铁石要长久,气吞云梦略从容”这两句诗。这两句诗的解释很广泛,要自己去领悟,现在转赠给你,作为父执和你初见时的一点小小礼品,莫嫌稀少……


    这番说话,无一句不注入我的肺腑。三四年来,我之畏于轻进,和渐知怎样琢磨自己,陶冶自己,使所谓“抱负”这东西蓄积、充实,经几酝酿而待熟后再图展布者,可以说全是百里先生的教训所致。


    这个人的热情与对后生的奖进,无不出于至诚,他虽是这样说着,但接连问我两次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地方不,我说我别无所求,只希望为发刊不多时的《越风》杂志写几篇文章以实其内容。回答是:“理论文章不合你的体裁,历史小品又多见于前人笔记。现代之史料掌故,大都还不能据为定论。至闲谈人事,又怕惹人之恼,我是不喜欢在笔下开罪于人的。除此,实无可记的资料……若写自己,在目下虽似风行一时,但总难蹈自炫之耻。其实我一生的经过,可记的也有不少,但我的希望,自己的事要别人来,一定会比自己执笔生色……”


    百里先生好议论而不失真,虽偃蹇而少悲观,我瞧他高兴,也就不客气地问了他些不应该问的话。我说:“百里先生,人家都说你这一生很少得志的时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虽然有点不近人情,但我想,这正是想听百里先生发为议论的大好题目,故有此非礼之问。


    “老弟,你真厉害,会窘我。不,我知道了,你是想打开的我话匣子?好,我说一点给你听吧;我之不得志,无待人言,自己也明白,不但一时,恐将终世。然而,你得知道,与其谓蒋百里不得志,毋宁谓用蒋百里者不得时。所谓‘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三年有成’。但我为什么不能得人之用呢?夸大些儿,亦如子贡所云‘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盖老朽所遇,每有‘良农能稼而不能为穑,良工能巧而不能为顺,君子能修其道,纲而纪之,统而理之,而不能容……’。所以颜回说得好:‘……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之丑也。不容何病。’但我并不如仲尼一样,临河而叹,于‘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我虽不得志,不因此而颓唐。你想,韩非</a>为李斯</a>所僭,在缧绁中尚能作《孤愤》、《五蠧》、《内外储》、《说难》等五十五篇,时至今日,学者犹诵其文而仰其人,可见‘志’,不一定在‘得’,要紧的还是在‘传’。况我今日所处,优于韩子者奚止千百倍。你瞧我谈笑自如,有半点不乐意的地方透露人前吗?但是,能说‘蒋百里一生不得志’这句话的人,多少总是我的知己。我愿和此人订交,你说是不是?……”


    这段说话,最有精彩,既可以代表百里先生的人生观,又可窥其所抱负。幸而当时特地把它笔记下来,今朝还留得一些鸿爪,仅为凄苦的回忆。现在摘记怀人,未免有点腹痛。


    百里先生与吴佩孚、孙传芳都有相当关系,不是泛泛的幕僚可比,对他们的认识自然独深,因询其一人孰是。答曰:“吴子玉虽是举人,但读书不化,刚愎天成,他之一意想描摹‘关’‘岳’,就是读书不化而强求其解的缘故,但亦正因有此,所以在旧式军人中能够以坚贞著称。其实,是勉强的。不过这种免费的功夫,常人殊难学到,故仍觉可贵。其败,在自信过甚,总以为人谋皆出己下,所以一蹶之后,不易再振。孙馨远天资有余,惜少读书。然而礼贤下士,自谓兄弟一介武夫,但习军旅,不谙政治,还请诸位帮忙。这种小心眼儿的地方,较吴子玉的常拿关壮缪武岳穆的面孔对人,高明得多,其败,在自作聪敏,好弄玄虚。且待人不诚,喜怒可虑,所以不得善终,但这两个人在位的时候毕竟都想做一番事业,纵使大权在握,尚不敢故为非份。这是一部民国军阀史中,对吴孙二人最适当的评语,不能以我曾与之友而歧视之。”


    李协和先生走进来了,姚味辛君继之。李先生说:“百里先生的健谈是著名的,新闻记者遇着他,顶有趣味:然而也顶苦。因为来不及记。他的肚子里包念四馆两院。四馆为博物、图书、国史、科学;两院为文学、军事。外加各式讲座,还有随意小酌。回头到杏花邨喝起酒来,你们就可畅聆他的随意小酌,其中有春明掌故,海外轶闻,大家更要不亦乐乎呢……”老将李协和先生诙谐地代结束了我们的谈话,接着便同乘一舸,泛于湖心。百里先生指湧金门外“藕香居”“三雅园”旧址谓:“光宣之际,我和钱均夫(家治)、张阆声(宗祥)并令亲张承礼昆仲,常假此小叙。阆声和均夫都习教育,只有承礼同我考入士官。他天份特高,为同乡留日中特出的人才,归国以后,发达亦特早,不幸死在内战,军阀之摧折将才,于斯可见。(萍荪按:张先</a>生为家三姑丈之胞弟。杭州人,曾代理四川督军,于民国七八年时,与刘存厚等参与川省军阀初期内斗,歼于行阵,并遗体亦不可得。无子,表兄继辉嗣之。身后萧条,赖百里先生多方张罗,筹资数万,作为抚悯遗孤,教育子女之需,亲友无不感其风义。)均夫近研释典,阆声整理古籍,对于晚年的兴起,可说都得其道。独余如粤谚所谓‘吊儿郎当’,还许风尘中奔走;虽无所事,可是想静下来,让你安心动一动笔的时间,不知怎样,总是分抽不出……”


    百里先生这样说着,协和将军接着道:“不然,你的奔走风尘无一处不有收获,不论是自然界以及社会上的人事物,在在都是充实你智囊</a>的资料。至形之于笔,仅时间问题,不得谓之枉费。唯我,既不能诗,又不能文,白白地混了一世,才真是笑话呢……”小艇闲话,不嫌桨缓,抵杏花邨时,已经是红日衔山、暮烟四起的时候了。


    那天晚上是有相当热闹的:席间除同舟而往的蒋、李、姚外,有诗人柳亚子,艺人张大千,小说家郁达夫</a>,名士而兼中委的经子渊,监委刘季平,都在湖上不期而遇。这些人中间,只有大千和我点滴不入,其余则无一不是酒仙,猜拳行令,填词赋诗,逸兴遄飞,喜乐达于极点。


    是夕,绍酒连饮四十二斤,冠军属诸蒋经,亚军推柳郁李,姚君亦不弱,可谓痛饮唉。


    百里先生与子渊先生的豪于饮,真使人吃惊,二人同时因为要尽兴,置自身的健康于不顾,也同样使人咋舌。不幸的是,两人同在一年中先后谢去,并“江南刘三”(季平)亦与之。于中国文艺界的损失,不可谓不大。


    这是废话,且说我和百里先生自湖上会见后,第二天他便去玩东西天目,又循杭徽公路而游黄山,不再过杭,所以一直就没有重见的机会。此后我在京沪一带上下,也因为来去匆匆,无暇往访。


    民国二十六年之元旦。接其自沪上所寄写在“发笺”上的一副七言对联,那上面的句子,就是引用初面时所赠“心如铁石要长久,气吞云梦略从容”这两句。书以篆文,衬以旧纸,更觉古雅可爱。自湖由腥羶,寒蝉所藏被寇军莠民刧掠无遗,百里先生的墨迹,不用说,也在同一的运命中了。先前总还以为只要“留得青山”,不难重求,后见季平、子渊,都先后捐馆,不禁悔恨万分。及至百里先生病殂宜山,我已经悲痛得连悔恨气息也不存了。


    现在我辑其遗文,心里就非常难过。写这一篇非悼非念之短文者,用意即在将我这积尘心头已久的悲感稍微发泄一点。我想到他在宜山那个僻陋的小城中,没有一个好友瞧着他而寂寞地死去的光景,则我惟有借张阆声先生的《哭百里》诗云:


    白头离乱聚南荒,三日分襟各慨慷;磨蠋半生悲往命,黄花晚节盼奇香。宵深病急难求药,地僻医迟未处方;如此人才如此死,旅魂凄绝鹤山傍。


    最后,我还要说一句;百里先生不但不是政治家,且连想在政治舞台上活动的欲望都没有,虽然露过几次面,只是客串而已,所以到死还不曾结过党派,若以友谊论,则他和各方面又都有深切关系。


    蒋百里,终其生“不脱书生本色”。我想,大概是可以算为“定论”了。


    二十八年一月于金华


    附二:关于蒋百里先生文选</a>


    熊十力</a>


    萍荪先生:


    惠件由复性书院转到。力于二十八年赴嘉州,曾被倭机炸损,书籍衣殆尽,老躯亦曾受伤,旋辞复性,回北碚,在梁漱溟</a>先生所办之勉仕书院暂为休止,院中无款,无力招生,亦谈不到讲学也。


    先生纂蒋百里先生文选,此意甚厚,此功甚巨。百里先生于文学、政治、军事各方面,无不擅长,其襟度冲远,德行醇固,尤为士林矜式。享寿不永,诚国家之大不幸。先生集其遗文,使其心事常得昭著于国人之目,则谓百里先生不死可也。文集中最要者《国防论》;国防论莫如众志成城,而山河之险与设备之精,皆其次也。然众志成城,非徒恃众而已,恃乎众志之凝且一也。吾中华民族实质上无所谓五族,元始本同一血统由中原本部而滋长日蕃,蔓延四出,其在东北西北诸边者,文化发达较低,遂被称为胡,一犹春秋</a>时吴楚之被斥为蛮夷也。满、蒙、回、藏与中原汉民同是三皇五帝之裔,回教哲理与六经中言天言帝之旨,亦足融通,不可妄分五族,而使众志之凝且一也,余绝非附会之谈,史实如此,此曾有一讲稿发表,措未甚流通耳。此与百里先生之意,可相印证。以此信附之《纪念之叶》,亦无不可也。


    卅二年十一月十九日


    附三:蒋百里先生文选后序


    钱基博</a>


    浙江黄君萍荪搜辑蒋百里先生文选,而以余之好谈兵,疑与先生有故,索为一言。而预播姓名于执笔之列,数以书相促,苦未有以应。然余于先生无故也,而不能不谓知先生。盖世之知先生或接声音笑貌于言谈过从之余,而余之知先生独会精神识趣于语言文字之表也。余勤于读书,而疏于接物,今人与居,古人与稽。然欲执古之道,而以御今之有,参以人事,而观之时古,验之当世,时贤之言论风采,虽罕晋接,时贤有文章著述,则无不读。余读百里先生之著述而知先生不为不久矣。余之知先生,盖以民国三年读梁任公先生主编之《庸言》,中载先生《孙子新释》一篇,叹为古书新读,会心正不在远,反复数过,历历心头。而今读萍荪所辑文选,《孙子新释》,赫然列目,重温故书,如睹故人也。余少好谈兵而未有所试,然中国古兵家言,无不搜讨,而清季直隶湖北练新军之所译《东西洋兵法》,亦多购阅,欲有以观其会通而准今以酌古,观当日江南新军之耗子弹以习射击,而不练枪刺操以习对搏,以为无当实用,而亦不慊日本之枪刺操,当贻书云梦吴绶卿将军,有所论列,谓“日本之枪刺操,有劲而无巧,式简,变化少,而中国兵器之用,不外击刺,棒以击,矛以刺,刀之砍,亦击也。惟剑与戟击刺两施,劲巧兼擅,如善古代刀矛剑戟之用,神而明之,而用之于枪刺操,尤足以习手足,便搏接而立攻守之胜。燕赵古多技击之士,方今不乏健者,盍广招延而于此加之意。昔戚武毅练兵南北,著有长兵、短兵、拳经、剑经</a>之篇,以教士卒,如能推陈出新以著枪刺经,必以绍休前人”。将军复书嘉许,而未及有所施也。及辛亥革命,观江南诸将自以为革命有功,贪财好妇女,瞋目语难,以声色自娱嬉,而不知兵之有学,心所谓危,而逢译《日本参谋须知》,参以己意,成《参谋论》以登民立报,意欲有所警发,而人微言轻,莫之省也。时余规某师长不能练兵,不如解兵,谓“辛亥革命之成功,清廷特以虚声下耳,此后必以实力。然辛亥革命之执枪者,今则以功擢而执指挥刀矣,谈何容易。若而人者,执枪尚能射击,执刀以何指挥?何也,以未当问学也。公诚以为所部堪一战乎?”及民国二年以有二次革命之役,而余之言卒验。余还读我书以养吾恬。而得读先生《孙子新释》以开拓万古心胸,窃叹天下未尝无人,而中国兵之有学,将必于先生肇之,诚以未见颜色为恨。窃谓先生之论兵也,善衡今而道古,尤推陈以出新,惬心贵当,此其识有独到。观于先生之论井田,以谓“所以致力于沟洫者,非特以养农业民族之灌溉,抑亦以制游牧民族之纵横。夫阡陌交横,沟渠旁午,固以限上古戎车之马足,由今言</a>之,亦何尝不可以制重兵器之驰突无前。”其说是矣。独念抗战之初,余在里中,有友过谈,余言:“南北宋时,辽金骑兵锐不可当,北宋之于幽燕麟麟,南宋之于荆襄淮蔡,沿边之地,无不有塘泺、方田、稻田、榆塞为之险。塘泺系卑下潴水所成;方田,系地形稍高,穿渠引水者;稻田,系地形平易,可以灌溉者;榆塞系冈阜之地,植榆为阻,四者可以阻胡骑之冲突。其详据见《宋史</a>·何承矩传》及《薛季宣</a>浪语集</a>》。方今日人有坦克车兵,而我无之,国道如砥,适以藉寇兵而资驰驱耳。十年树木,榆塞非旦夕所能为力,塘泺、方田、稻田,似可因地制宜以为经画。”友人大笑曰:“子乃欲以宋人御胡骑之法,而以制现代科学战争之坦克车兵耶。”余亦为之愯然。而今诵先生之论,乃自知其匪迂尔。余读先生著《巡视欧洲西战场记》,尝引《左传</a>》长勺之战,用曹刿盈竭之论,而阐一九一六年凡尔登之役,法之所以制胜,以谓“德军之倾全力以略取阵地也,法军决不分其主力以求原线之维持,而故控其力,取攻势于敌人既得阵地以后。以我之力有余裕,乘德之攻坚力屈,一鼓作气,此则曹刿三鼓之原理,而用之以最新武器者也。”间尝窃推先生之意,补之曰:长勺之战曹刿论战勇气,再衰三竭,彼竭我盈,以我之盈,乘彼之竭,此法之所以胜,胜之理也。必之战,随武子陈楚军行,前茅虑无,中权后劲;以后之劲,承前之无,此法之所为胜,胜之法也,昔左文襄公每诏所部曰:“兵事利钝,未可预知,而锐进须防其退速,后劲尤重于前茅。盖战阵之事,最忌前突后竭,行军布阵,壮士利器,厚集于后,则前队得势,锋锐有加,战胜无兵力愈增,必胜之著也。若全力悉注前行,一泄无余,设有蹉跌,无复后继,是乃危道。”呜呼,此德人之所以百战百胜,而法卒以承其弊于昔日也。法人蒲哈德氏尝著德大将兴登堡欧战成败鉴,其大指以谓:“善治兵者,不主前线之密集,而主后线之坚厚,果后线之军脆薄,则前线□衂,全军溃不可支。夫德人殚锐军力,而不图后继,一击不中,亦以一蹶不振。何如我福煦元帅老谋壮事,力故控其有余,以轻兵置前线,而后线则厚集兵力以承前线,盖兵数密集,易为敌人之兵火聚殲,前线兵稀而散,则敌人之炮火虽密而无大伤害,而兵力厚线阵厚之谓中权后劲”。观于今日之世界大战,德人以新式武器为闪电战,推锋而前,而不得逞志于苏联,苏联则以坚制锐,厚集其阵以为纵深之配备,亦不外推衍此义,而阵地愈深入,兵力愈增强,不殚锐竭力以坚持前线,而“前茅虑无”,“中权后劲”,故控其力于后卫以伺德军深入,而薄之于再衰一竭之余,此又德人之所以百战百胜而苏联卒以承其弊于今日也。呜呼,世人无不读《左传》,而读《左传》以衡新战术,惟先生为能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而余浅见寡闻,诚亦未敢妄自菲薄。顾目论者又或睹飞机坦克车之九天九地,兵器之日新,而瞠目结舌,莫明所以,余每引司马法以晓之曰:“兵器万变,原则不变,长短兼资,配合以战”,司马法言</a>:“兵不杂,则不利,长兵以卫,短兵以守,太长则难措,太短则不及,长以卫短,短以救长,迭战则久,皆战则强。”古之所谓长兵,弓矢也:短兵,刀矛也。今之所谓长兵,空军也,炮兵也:短兵,坦克车兵也,步兵也。观之上古,验之当世,不过由刀矛弓矢之兼资,扩展而为近代步兵炮之兼资,又扩展而为现代步兵炮兵坦克车兵空车之兼资,“长以卫短,短以救长,迭战则久,皆战则强”。古今之兵器虽变,而所以用器,其中胜负得失之故,岂有异乎。因为推论戚武毅长兵短用,短兵长用之意,然而会之者鲜。呜呼!世变日亟,亦已繁矣,而所以阐世变,贵能以简御繁,俗士震欧化而惊于新,莫能知新温古。儒者又笃古而不通今,罕有推陈以出新、讼议纷湧莫衷一是,惟先生有以见天下之赜而观其会通。呜呼,此博学通人之所以为命世间出也,燕居坐论,恨不得与先生抵掌上下古今而□质正之。独念先生昔年奉手于梁任公先生,执礼甚恭,而余□十以前,亦读任公先生之《新民丛报》而有所感发,任公先生尝著《中国地理大势论》,余则为广其意而著《中国与地大势论》以投稿,任公先生不以鄙弃而复书奖,藉亦有意引而进之,既而余以舌耕傭书,不通音问者二十年,及民国十四年而晤于北平,任公先生谓“适从何来,据集于此,何二十年不闻踪迹”。余逊谢曰:“教书耳,先生用世,而伏则欲以自用;先生为政,而伏则苦未正己,语默不同,未欲以渎也”。任公先生为之默然,然先生以执礼于任公先生,颇或为人不谅,伏则萧然守寂以自疏外,抑亦几罹世纲,人生实难,来者难诬,而文章足以经国,先生于是为不朽矣。


    民国三十三年二月无锡钱基博谨序,时避兵湘中之光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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