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帝国之崩溃与明之建国
3个月前 作者: 吴晗
一
14世纪中叶勃发的民族革命,经过了二十年(1348至1368)的长期战争,方才告一结束。战争所波及的地带,北至和林,东至高丽,南至两广,西至陕甘,无一地不受蹂躏。战争的主角,最初是被统治的南人、汉人向统治者的蒙古、色目人进攻,夺取当地的政权形成群雄割据的局面。后来这些割据者的向外发展,引起各个利益的冲突,陷于混乱的互相残杀的吞并战中,同时对方的统治阶级也发生内部的政变,也同样地互相吞并,发生内战。这样,一方面是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不断地在苦战,一方面统治者因内部分化而发生内战,被统治者也因个别发展而互相吞并,结果,双方的实力俱因内战外战而减削,许多有势力的领袖都自然地被淘汰,被吞并,形成一个混乱的分裂的局面。最后,统治者因内讧而失去抵抗的能力,被统治者的无数集团则为一后起的有力的革命领袖所吞并,一蹴而将盘踞中原百余年的蒙古族逐出塞外,建立了一个统一的汉族自治的大帝国。这一次大混战的发动,动机是民众不堪经济的政治的压迫而要求政权的让与,最后才一转而喊出民族革命的口号。在革命开始时,外表上蒙着极浓厚的宗教的迷信的罩袍,绝大多数的革命领袖和群众都是白莲教和弥勒教的信徒,举行着种种仪式,宣传弥勒下世救民疾苦的口号。一方面又假托是宋的后人,把这次革命解释为宋的复国运动。一直到朱元璋</a>出来,他本人及其军队虽然曾隶属于上述的团体,可是一到了能独立行动的时候,他便决然地舍弃这双重的矛盾的策略——肤浅的欺骗的神话宣传和已经失去时效的冒牌的复宋掩护旗帜,更进一步赤裸裸地提出这一次革命的目标是民族的解放,汉族应由汉人治理。这一鲜明的转变,更掀起了过去百多年被剥削被压迫的民族仇恨,得到知识分子和一般民众的深切同情,地主们也因利益的保全而加入合作,十年中便完成了他们的使命,把整个汉族从蒙古人铁蹄之下解放出来。可是从另一方面看,二十年混战的结果虽然完成了民族革命的伟业,而在实质上,分析双方所含的因子,官吏地主商人完全拥护旧势力,和蒙古皇室及贵族站在同一战线。在反面,革命的领袖及其群众却完全是另一阶级,贫农、佃户、流民,组成了以推翻统治者为共同目标的革命势力。阶级意识的潜伏性划分了双方的群众,农民和地主冲突的尖锐化发动了这一次战争。统治者是代表地主利益的,革命集团所代表的却是农民的利益,所以在表面上,尽管是揭出政治的民族的解放口号,而在实质上,却完全是农民和地主的斗争。到后期民族意识的自觉,使革命集团的口号从政治经济的被压迫,转而侧重于民族地位的歧视方面去,因此,民族革命虽然完全成功,这一群领导者却已忘记了当初起事时的动机和目标,外族的压迫虽已解除,同族同种间的畸形的经济社会组织,却并未因之而有所改变。并且,这一群成功的领袖,都因他们的劳绩从下层爬到最上层,从平民变成新贵族,从农民变成大地主,代替他们所打倒的蒙古、色目人的贵族地主的地位,以暴易暴,农民所受的剥削,日积月累,愈来愈厉害,统治者的榨取技术,经过长期的训练,却愈来愈高明。这一口号的转变,虽然在当时是革命成功的主要手段,可是,同时也因为这转变,忽略了革命之所以发生的背景和最初所指出的社会病态,不能对最切要的土地问题加以彻底的解决,这是一个严重的失败。
二
蒙古人在中国失去政权,被逐回到蒙古去,与其说是被汉族用武力所推翻,不如说是元帝国的自然崩溃。
元代的社会组织,是畸形的,不健全的。在文化方面,蒙古族比汉族落后,在人口方面,蒙古族和汉族的比例正如苍鹰之和大鹏同笼,他们单凭了武力的优越来控制一切。皇室、贵族、僧侣、官吏、商人、地主所组成的统治阶级,和用以维持政权的巨额军队,一切的费用均由被征服的汉、南人负担。汉、南人的生命财产由统治者任意处分,在政治上享受差别待遇,在同为被征服者的色目人之下。汉、南人的一部分被强迫作奴隶,世世子孙都为政府及其主人服役。统治阶级一方面是大地主,拥有全国最大部分的土地,汉、南人除一小部分例外,都被逼失去土地降为贫农及佃户。国内最大的商业经营都被操纵在回鹘人手中,他们更替蒙古贵族经营惊人的高利贷,挤取汉、南人的血汗。一方面下令没收军器马匹,不许集党结合,各地遍驻戍军,武装弹压,用以防止汉、南人的叛乱。注1
可是,正因为对于汉、南人钳制之过分精密,一方面不待说深深种下民族间被歧视的仇恨,一方面则统治者因之松懈了警备征服地的情绪,耽溺于生活服用之享受,放恣任性的政治行为,替自己掘下待终的坟墓。
元世祖(1260至1294)继承先人未竟的遗志,继续用武力统一中国,是一个雄才大略励精图治的英主。元代的一切规模都由他开始奠定。他在位的几十年中是元代的极盛时代,同时也由他的登极而种下帝国崩溃和覆亡的因素。
按蒙古族的习惯,合罕(即皇帝)的产生须由库利尔台(Khuriltai)选举。库利尔台在蒙古语中为聚会之义,凡国家有重大事件,须召集贵族大臣开库利尔台决定之。除选举合罕外,凡出征外国,颁布法令均有召集库利尔台之举。据可信记载,蒙古族自俺巴孩合罕(Ambakhai)以来即用选举制度。前合罕对其后继者有指名之惯例,但无左右库利尔台之权力,合罕之位,不但非父子世袭,即前合罕发表其所希望之后继者时,亦不必由己子中选之,而有由其他皇族选之者。1189年铁木真</a>(Temudjin)由库利尔台选举为蒙古合罕,始称成吉思合罕(Chingis Khaghan)。1206年以统一北方民族之敌,由敖嫩河源地所开之库利尔台,更上同样尊号,举行第二次即位礼。成吉思合罕生前,指定第三子斡哥歹(Ogede)为后继者。成吉思合罕崩后,1229年秋于怯绿连河曲雕阿拉(即Kerülen河之Kodeghü-aral,Kodeghü为荒野草原之意,aral为岛之意)召开库利尔台,推戴斡哥歹为合罕。斡哥歹合罕(即太宗)初指定其子曲出(Guchu)为后继者,曲出死,更指定曲出之子失烈门(Shiramun)。但斡哥歹合罕死后,皇后朵咧格捏(D?regene)称制,召开库利尔台,不依指定改选己子贵由(Kuyuk即定宗)为合罕。不为皇族中最有势力之拔都大王(Batu)所赞同。定宗崩,拔都以与太宗后人不合之故,拥立成吉思合罕第四子拖雷(Tului)之子蒙哥(Müngge),虽经成吉思合罕长子察阿歹(Changhadai)系及太宗后人之反对,卒召开库利尔台立为合罕,是为宪宗。即位后对反对派大加屠杀,由此察阿歹汗国及斡哥歹汗国始不附。宪宗崩,末弟阿里不哥(Arigu Bukha)居守和林,中弟忽必烈(Khubi)帅师征宋,回军在开平开库利尔台,即蒙古合罕之位。阿里不哥亦于漠北开库利尔台自立,内乱以起。宪宗诸子及察阿歹系诸王均附阿里不哥,太宗孙合失大王子海都(Khaitu)亦起兵助之。阿里不哥虽于至元元年(1264)势蹙来降,但海都仍拥兵与察阿歹后王笃哇联合抗中央。至元二十四年诸王乃颜叛于辽东,诸王哈丹等应之。由此钦察汗国、斡哥歹汗国、察阿歹汗国联为一系以与中央作战,数十年中兵祸相仍,蒙古大帝国在事实上完全瓦解,忽必烈合罕(世祖)及其子孙所领有的只是东方一部分的土地而已。注2
世祖即位以后,库利尔台的形式虽然保存,但在实质上则已完全废弃,改选举制为世袭,采用汉人制度预立太子。至元十年二月立嫡长子真金(Chinkin)为皇太子,在册命中指明过去的内乱的原因是库利尔台制度的失败,他说:
仰惟太祖皇帝遗训,嫡子中有克嗣服继统者,预选定之,是用立太宗英文皇帝,以绍隆丕构。自时厥后,为不显立冢嫡,遂启争端。注3
制度虽然改变,但贵族大臣的势力仍足以左右帝室,成宗以后诸帝全由大臣拥立,再照例由库利尔台通过。世祖太子真金早薨,未及即位。真金子成宗(铁穆耳)方抚军北边,玉昔帖木儿拥之即位。成宗崩,丞相哈刺哈孙拥真金孙武</a>宗、仁宗相继御极。仁宗立英宗为皇太子,英宗后为铁失所弑,拥立世祖长孙晋王甘麻刺子也孙铁木儿为泰定帝。泰定帝崩于上都,丞相倒刺沙立其皇太子阿速吉八为皇帝,枢密使燕铁木儿则立武宗子文宗,力战破上都军。文宗后让位其兄明宗,燕铁木儿弑明宗,仍立文宗。后文宗、宁宗相继崩,皇后卜答失里已遣人迎明宗长子妥真帖木儿入京欲付以位,而燕铁木儿不愿,遂不得立,燕铁木儿死,顺帝始立。注4政变内乱,相继不已;帝位的继承全由权臣操纵,引起帝国的分裂和统治权之动摇,这是元室崩溃的第一步。
世祖自平宋后,即从事于海外之征服。至元十九年(1282)命阿塔海、范文虎、忻都、洪茶邱等率兵十万出海征日本,遇飓风破舟,丧师而还。帝大怒,欲再征日本,遣王积翁往招谕,为舟人杀于途,始终不得要领乃止。又兴安南之役,占城之役,缅国之役,爪哇之役。安南凡三征(1284至1294),最后师还,几为所邀截,从间道始得归。缅国凡两征(1282至1287),亦丧师七千,仅取其成。征占城(1282至1284)时舟为风涛所碎者十之七八,深入为所截,力战始得归。征爪哇(1292)亦不得要领。统计数十年中,无岁不用兵。用兵的军费无从设法,就从百姓头上打主意,任用擅于剥削的商人作财政官。中统三年即以财赋之任委阿合马,兴铁冶,增盐税,小有成效,拜中书平章政事。又立制国用使司,以阿合马领使事。已复罢制国用使司,立尚书</a>省,以阿合马平章尚书省事,奏括天下户口,下至药材榷茶,亦纤屑不遗,其所设施,专以掊克敛财为事。逋赋不蠲,征敛愈急,天下之人无不思食其肉。阿合马死,又用卢世荣,亦以增多岁入为能,盐铁榷酤商税田课凡可以罔利者益利搜括。世荣诛死后,又用桑哥,再立尚书省,改行中书省为行尚书省,六部为尚书六部,以丞相领尚书兼统制使,奏遣忻都、阿散等十二人理算六省钱谷</a>,以刑爵为贩卖,天下骚然,自至至元二十四年至二十八年始伏诛。世祖在位的三十几年中,几和这三位财政家相终始。注5政治腐败,民穷财尽的情形,恰和这时期用兵海外的成绩相映照。因黩武用兵而极力搜括民财,任用以理财见长的官吏,造成一种贪污刻薄的吏治空气,这是元室崩溃的第二步。
除用兵外,对于诸王和僧侣的负担,也是促进元室崩溃的一个主要因素。上文曾说过合罕之举出须经库利尔台的同意;而库利尔台之最主要人物即为帝室同族的诸王及贵族勋臣。诸王贵族例有岁赐,如察阿歹大王位岁赐银一百锭(锭五十两),缎三百匹,绵六百二十五斤,常课金六锭六两。斡真那颜位岁赐银一百锭,绢五千九十八匹,绵五千九十八斤,缎三百匹,诸物折中统钞一百二十锭,羊皮五百张,金一十六锭四十五两。又有岁例外之赐与,如中统四年赐公主巴古银五万两。至元二年赐诸王只必帖木儿银二万五千两,钞千锭。四年赐诸王玉龙答失银五千两,币三百匹,岁以为常。其非时之赐予,如武宗以金二千七百五十两,银十二万九千二百两,钞万锭,币帛二万二千二百八十匹奉兴圣宫,赐皇太子(弟仁宗)亦如之。又有朝会之赐与,元贞二年(1296)定太祖位下金千两,银七万五千两,世祖位下金各五百两,银二万五千两,余各有差。成吉思合罕的宗族后人遍布欧亚,这几笔开支的数目是无法计算的。单就库利尔台会后赐与一项算,如武宗至大元年(1308)中书省臣言朝会应赐者为钞总三百五十万锭,已给者百七十万,未给者犹百八十余万,两都所储已罄。至大四年仁宗即位时的赐与总数是金三万九千六百五十两,银百八十四万九千五十两,钞二十二万三千二百七十九锭,币帛四十七万二千四百八十八匹。注6这一年的额外赏赐是钞三百余万锭。注7僧侣的费用也占国家支出之大部,赵翼</a>记:
古来佛事之盛,未有如元朝者。邵戒三谓元起朔方,本尚佛教,及得西域,世祖欲因其俗以柔其人,乃即其地设官分职尽领之帝师,初立宣政院,正使而下,必以僧为副,帅臣而下亦必僧俗并用。于是帝师授玉印,国师授金印,其宣命所至,与朝廷诏敕并行,自西土延及中夏,务屈法以顺其意,延及数世,寝以成俗,而益至于积重而不可挽……此体制之僭,虽亲王太子不及……仗卫之侈,虽郊坛卤簿不过……土木之费,虽离宫别馆不过……供养之费,虽官俸兵饷不及……财产之富,虽藩王国戚不及……威势之横,虽强藩悍相不过。注8
并且时代愈后,僧侣势力愈大,费用也愈多。至大三年(1310)张养浩</a>上疏言僧侣之病国云:
古者十农夫而闲民或一,今也十闲民而农夫仅一焉。欲民无饥寒之虞邈矣。夫富民之道,固不必家赐户赏,塞其蠹财害民之源而已……今释老二氏之徒,畜妻育子,饮醇啖腴,萃逋逃游惰之民,为暖食饱衣之计,使吾民日羸月瘠,曾不得糠秕蓝缕以实腹盖体焉。今日诵藏经,明日排好事,今年造某殿,明年构某宫,凡天下人迹所到,精蓝胜观,栋宇相望,使吾民穴居露处,曾不得茎茅撮土以覆顶托足焉……谬论生死,簧鼓流俗,聚徒结党,使人施五谷以为之食,奉丝麻以为之衣,纳子弟以为之童仆,构木石以为庐室,而人见其不蚕不稼,不赋不征,声色自如,而又为世所钦,为国家所重,则莫不望风奔效,髡首从游,所以奸民日繁,实本于此……臣尝略会国家经费三分为率,僧居二焉。以之犒军则卒有余粮,以之振民则民有余粟,以之裕国则国有余资。注9
僧侣的耗费竟占国家经费的三分之二。试以具体的事实作证,以内廷佛事一项而论,至元中内廷佛事之目每岁仅百有二,大德七年(1303)再立功德司,其目增至五百有余。十年中增至五倍。以内廷佛事的费用一项而论,据延祐四年(1317)宣徽院会计,岁供以斤计者:面四十三万九千五百,油七万九千,酥二万一千八百七十,蜜二万七千三百,他物称是。延祐五年前各寺作佛事,日用羊至万头。注10元代的国家财政岁出岁入,据至大四年(1311)的报告,每岁支出钞六百余万锭,土木营缮百余处计钞数百万锭,北边军需又六七百万锭,又加上内降旨赏赐三百余万锭,总计约须二千万锭。岁入常赋则仅钞四百万锭,入京师者又只二百八十万锭。而且同年十一月份国库所存止十一万锭注11,岁出竟超过岁入十分之八。弥补的办法一面饮鸩止渴,豫卖盐引,动支钞本,例如至大元年的办法:
二月……乙未,中书省臣言:陛下登极以来,锡赏诸王,恤军力,赈百姓,及殊恩泛赐,帑藏空竭,豫卖盐引。今和林、甘肃、大同、隆兴、两都军粮,诸所营缮,及一切供亿,合用钞八百二十余万锭。往者或遇匮急,奏支钞本。臣等固知钞法非轻,曷敢轻动,然计无所出。今乞权支钞本七百一十余万锭,以周急用,不急之费姑后之。注12
结果是阻滞盐法和钞法,扰乱金融,国家和人民都受其弊。另一办法是加税,延祐元年(1314)的课额已比国初时增五十倍。注13中叶以后,课税较世祖时代亦增二十余倍,即包银之赋亦增至二十余倍。注14可是国家财政仍不免入不敷出,陷于破产的地位,《元史</a>·陈思</a>谦传》记:
至顺二年(1331)九月上言:户部赐田,诸怯薛支请,海青狮豹肉食,及局院工粮,好事布施,一切泛支,以至元三十年以前较之,动增数十倍。至顺经费,缺二百三十九万余锭。注15
柯劭忞</a>论元代财政,以为“夫承平无事之日,而出入之悬绝若此,若饥馑荐臻,盗贼猝发,何以应之。是故元之亡,亡于饥馑盗贼。盖民穷财尽,公私困竭,未有不危且乱者也”注16。是说得很中肯的。
三
元代中叶的政治情形,武宗至大三年(1310)有一概括的报告。在这文件中已经很感慨地说一代不如一代,世祖时代的搜括政治,已成为后人咏叹的资料了。这文件的开头就说:
近年以来,稽厥庙谟,无一不与世祖皇帝时异者……世祖皇帝时官外者有田,今乃假禄米以夺之。世祖皇帝时江南无质子,今乃入泉谷以诱之。世祖皇帝时用人必循格,今则破宪法以爵之。世祖皇帝时守令三载一迁,今则限九年以困之。世祖皇帝时楮币有常数,今则随所费以造之。世祖皇帝时省台各异选,今则侵其官而代之。世祖皇帝时墨敕在所禁,今则开幸门以纳之。世祖皇帝时课额未常添,今则设苛禁以括之。世祖皇帝时言事者无罪,今则务锻炼以杀之。
以下列举当时政治腐败的情形,最值得注意的几点,第一是名爵太轻:
故于左右之人,往往爵之太高,禄之太重,微至优伶屠沽僧道,有授左丞平章参政者。其他因修造而进秩,以技艺而得官曰国公,曰司徒,曰丞相者相望于朝。自有国以来,名器之轻,无甚今日……今朝廷诸大臣不知有何勋何戚,无一不阶开府仪同三司者。注17
左右近侍因之恃恩骫法,紊乱官政,《元史》记:
至大二年正月乙巳,塔思不花、乞台普济言:诸人恃恩径奏,玺书不由中书,直下翰林院给与者,今核其数,自大德六年至至大元年所出,凡六千三百余道,皆于田土、户口、金银铁冶、增余课程、进贡奇货、钱谷、选法、词讼、造作等事,害及于民。注18
更互相援引,以中旨授官,破坏铨法:
时承平日久,风俗奢靡,车服僭拟,上下无章,近臣恃恩,求请无厌。时宰不为裁制,乃更相汲引,望幸恩赐,耗竭公储,以为私惠。注19
英宗时近臣传旨以姓名赴中书铨注者六七百员,选曹为之壅滞。注20此种由嬖幸得官之内外官吏,其对于平民及政府之恶影响,当可想见。第二是贵族擅政:
今国家为制宽大,所以诸王家室皆有生杀人进退人之权……天下淫僧邪巫庸医谬卜游食末作及因事亡命无赖之徒,往往依庇诸侯王驸马,为其腹心羽翼。无位者以之而求进,有罪者以之而祈免。出则假其势以凌人,更因其众而结党。入则离间宗戚,造构事端,啖以甘言,中以诡计,中材以下鲜不为其所惑。注21
第三是刑禁太疏,纪纲破坏。僧侣和嬖幸的恣肆,使法律成为具文,如秃鲁麻:
西僧为佛事,请释罪人祈福,谓之秃鲁麻。豪民犯法者皆贿赂之以求免。有杀主杀夫者,西僧请被以帝后御服,乘黄犊出宫门释之,云可得福。不忽木曰:人伦者,王政之本,风化之基,岂可容其乱法如是。帝责丞相曰:朕戒汝无使不忽木知,今闻其言,朕甚愧之。使人谓不忽木曰:卿且休矣,朕今从卿言。然自是以为故事。注22
如大赦之频数,张养浩说:
近年臣有赃败,多以左右贿赂而免。民有贼杀,多以好事赦宥而原。加以三年之中未尝一岁无赦,杀人者固已幸矣,其无辜而死者冤孰伸耶?……臣尝官县,见诏赦之后,罪囚之出,大或仇害事主,小或攘夺编氓,有朝蒙恩而夕被执,旦出禁而暮杀人,数四发之,未尝一正厥罪者。又有始焉鼠偷,终成狼虎之噬者。问之则曰赦令之频故耳。意者以为先犯幸而不死,今犯则前日应死之罪,两御人货而止坐一罪,于我已多,况今犯未必死,我因而远引虚攀,根连株逮,故蔓其狱,未及期岁,又复宥之。岂人性固恶,防范不能制哉!诚以在上者开其为盗之涂故也。注23
奖励官吏及人民之犯罪。政事浊乱如此,在荒旱交逼的时候,统治者犹自大兴土木,极宫室犬马之娱:
累年山东河南诸郡蝗旱洊臻,沴疫暴作,郊关之外,十室九空。民之扶老携幼,累累焉鹄形菜色,就食他所者络绎道路。其他父子兄弟夫妇至相与鬻为食者在在皆是……今闻创城中都崇建南寺,外则有五台增修之扰,内则有养老宫展造之劳,括匠调军,旁午州郡,或度辽伐木,或济江取材,或陶甓攻石,督责百出。蒙犯毒瘴,崩沦压溺而死者无日无之。粮不实腹,衣不覆体,万目睊睊,无所控告,以致道上物故者在所不免。注24
在另一方面,基于种族的成见,内外官之长必以蒙古人为之,以汉人、南人为贰,色目人则与汉、南人处于互相钳制的地位。注25南北的区分,种族的畛域,分别极严,歧视极甚,使当时人极感愤恨,叶子奇</a>说:
元朝自混一以来,大抵皆内北国而外中国,内北人而外南人,以至深闭固拒,曲为防护,自以为得亲疏之道。是以王泽之施,少及于南,渗漉之恩,悉归于北。注26
蒙古、色目人不谙中国情势,不习政治,甚至不识中国文字:
国朝故事以蒙古、色目不谙政事,必以汉人佐之,官府色目居长,次设判署正官,谓其识治体练时务也。近年以来,正官多不识字。注27
叶子奇记:
北人不识字,使之为长官。或缺正官,要题判署事,及写日子,七字钩不从右七转而从左翀转,见者为笑。注28
其唯一的使命即为牵制汉官,事事掣肘:
国朝之制,州府司县各置监临官谓之达鲁花赤,州府官往往不能相下。注29
蒙古官之作威肆恶,固不待说,即和蒙古官有关系之汉官亦倚以肆虐,此种关系,当时称为蒙古根脚:
新昌州有人命狱,府委公(刘基</a>)覆检,案核得其故杀状。初检官得罢职罪。其家众倚蒙古根脚欲害公以复仇。注30
色目官吏则更豪横,殴詈汉官,一无忌惮,如宋濂</a>所记邵武路长官事:
郡长官乃西域人,恃与宪部有连,其猛若虎,与守议稍不合,遽引杖击之,守俯首遁去。注31
上下相蒙,唯以贪污相尚,卖官鬻爵,贿赂公行:
元初法度犹明,尚有所惮,未至于泛滥。自秦王伯颜专政,台宪官皆谐价而得,往往至数千缗。及其分巡,竟以事势相渔猎而偿其直,如唐债帅之比。于是有司承风,上下贿赂,公行如市,荡然无复纪纲矣。肃政廉访司官,所至州县各带库子,检钞秤银,殆同市道矣。注32
各项勒索及贿赂均有名色:
元朝末年,官贪吏污,始因蒙古、色目人罔然不知廉耻之为何物。其问人讨钱,各有名目,所属始参曰拜见钱,无事白要曰撒花钱,逢节曰追节钱,生辰曰生日钱,管事而索曰常例钱,送迎曰人情钱,勾追曰赍发钱,论诉曰公事钱。觅得钱多曰得手,除得州美曰好地分,补得职近曰好窠窟,漫不知忠君爱民之为何事也。注33
当时最高的弹劾机关为御史台,末期的御史大夫几乎成为首相亲属的专官,如太平王燕铁木儿为相,即用其弟买里古思为御史大夫。秦王伯颜为相,即用其兄子脱脱</a>为御史大夫。脱脱为相,亦用其弟野先不花为御史大夫。答麻为相,御史大夫又是其弟雪雪。注34行政权和监察权同属于一人之手,政权虽因势力之消长而有转移,但执政的始终仍是这一群为时人所诅咒不知廉耻的蒙古、色目人。
任用官吏除种族的差别外,又有地域上的差别,两广和江淮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政治区域,被任为两广官吏的便一生无升调之望,只好向百姓剥削,作发财之计:
五岭之南,列郡数十,县百有一十,统于广、桂、雷三大府。自守令至簿尉,庙堂岁遣郎官御史与行省考其岁月,第其高下而迁之,谓之调广海选。仕于是者政甚善不得迁中州江淮,而中州、江淮夫士一或贪纵不法,则左迁而归之是选焉,终身不得与朝士齿。虽良心善性油然复生,悔艾自新,不可得已。夫如是则孜孜为利,旦旦而求仇贼其民而鱼肉之……地益远而吏益暴,法益隳而民益偷。注35
吏治的情形如此,在军伍方面,恰也有同样趋势。蒙古、色目军世驻中原的结果,荒于酒色,完全失去作战能力:
元朝自平南宋之后,太平日久,民不知兵,将家之子累世承袭,骄奢淫佚,自奉而已。至于武事,略不之讲。但以飞觞为飞炮,酒令为军令,肉阵为军阵,讴歌为凯歌,兵政于是不修也久矣。注36
在平时除耗费国家俸饷外,最主要的工作是向百姓敲诈勒索,和地方官吏采一致行动。元人有作诗嘲当时官吏和盗贼相差无几的:
廉访司官分巡州县,每岁例用巡尉司弓兵旗帜金鼓迎送,其音节则二声鼓一声锣。起解杀人强盗,亦用巡尉司金鼓,则用一声鼓一声锣。后来风纪之司,赃污狼藉,有轻薄子为诗嘲之曰:解贼一金并一鼓,迎官两鼓一声锣,金鼓看来都一样,官人与贼不争多。注37
无独有偶,当时的军人竟有一面作皇帝的侍卫,一面是横行无阻的盗魁的。张宪</a>《怯薛行》:
怯薛儿郎年十八,手中弓箭无虚发,黄昏偷出齐化门,大王庄前行劫夺。通州到城四十里,飞马归来门未启,平明立在白玉墀,上直不曾违寸晷。两厢巡警不敢疑,留守亲侄尚书儿,官军但追上马贼,冒夜又差都指挥。都指挥,宜少止,不用移文捕新李,贼魁近在王城里。注38
在战时则但知劫掠,见敌即溃:
朝廷闻红军起,令枢密院同知赫厮领阿速军六千并各支汉军讨颍上红军。阿速者绿睛回回也,素号精悍善骑射。与河南行省徐左丞俱进军,二将沉湎酒色,军士但以摽掠为务。赫厮军马望见红军阵大,扬鞭曰阿卜,阿卜者走也,于是所部皆走,至今淮人传以为笑。注39
当时名相脱脱弟野先不花率重兵平乱,也遇敌即逃:
汝宁余寇尚炽,丞相脱脱命其弟中台御史大夫野先不花董师三十万讨之。至城下,与贼未交锋即跃马先遁。汝宁守官某执马不听其行,即拔佩刀欲斫之曰:我的不是性命。遂逸,师遂大溃。汝宁不守,委积军资如山,率为盗有。脱脱匿其败,反以捷闻。注40
蒙古、色目军既不能用,只得调湖广的苗军来剿除叛乱,苗军是以犷悍著名的士兵,无军纪可言,淫掠更甚:
杨完者凶肆掠人货钱,至贵家命妇室女,见之则必围宅勒取淫污,信宿始得纵还。少与相拒,则指以通贼,纵兵屠害。由是部曲骄横。凡屯壁之所,家户无得免焉。民间谣曰:死不怨泰州张(士诚),生不谢宾庆杨。注41
就官军和叛军的军纪比较,恰好相反,有下列一事可以证明:
至正十二年(1352)七月初十日,蕲黄徐寿辉贼党入杭州城……其贼不杀不淫,招民投附者注姓名于簿,借府库金银悉辇以去。至二十六日,浙西廉访使自绍兴率盐场灶丁过江,同罗木营官军克复城池,贼遂溃散……四平章教化自湖州统军归,举火焚城,残伤殆尽。注42
蒙、汉兵都不能用,于是有募兵和义兵出来。募兵是用钱雇人为兵:
江州已陷,贼据池阳。太平官军止有三百人,贼号百万……乃贷富人钱,募人为兵。先是,行台募兵,人给百五十千,无应者。至是,星吉募兵,人五十千,众争赴之。一日得三千人。注43
义兵则为地主及官吏所组织的地方私军。这两种军队的领袖大体都是汉人,在帝国将亡的前夕,蒙古人种族之见仍未稍泯,汉人有功亦不蒙赏,而对于叛军领袖则一抚再抚,縻以好爵,结果义军大部均次第叛变,加入对面的队伍中去。叶子奇记:
天下治平之时,台省要官皆北人为之,汉人、南人万中无一二,其得为者不过州县卑秩,盖亦仅有而绝无者也。后有纳粟获功二途,富者往往以此求进。令之初行,尚犹与之,及后求之者众,亦绝不与。南人在都求仕者,北人目为腊鸡,至以相訾诟,盖腊鸡为南方馈北人之物也,故云。及方寇起,濒海豪杰如蒲圻、赵家、戴纲司家、陈子游</a>等,倾家募士,为官收捕,至兄弟子侄皆歼于盗手,卒不沾一命之及,屯膏吝赏至于此。其大盗一招再招,官已至极品矣。于是上下解体,人不向功,甘心为盗矣。又获功之官,于法非得风宪体覆牒文,不辄命官。宪使招权非得数千缗,不与行遣,故有功无钱者往往事从中辍,皆抱怨望。其后盗塞寰区,空名宣敕,遇微功即填给,人已不荣之矣。注44
在另一方面无功而有钱之富商大贾,则都乘机用贿拜官:
庐州开义兵三品衙门,而使者悉以富商大贾为之。有一巨商五兄弟受官者,此岂尝有寸箭之功!而有功者皆不受赏。故寇至之日,得赏者皆以城降,而未赏者皆去为贼。注45
在这局面下,当时比较有眼光的学者的看法,一派人以为是纪纲败坏的结果,应由中央负责:
承平以来,百年于兹。礼乐教化,日益不明,纪纲法度,日益废弛,上下之间,玩岁愒日,率以为常,恬不为怪。一旦盗贼猝起,茫若无措,总兵者唯事虚声,秉钧者务存姑息,其失律丧师者未闻显戮一人,玩兵养寇者未闻明诛一将。是以不数年间,使中原云扰,海内鼎沸,山东、河北莽为丘墟,千里王畿</a>,举皆骚动,而终未见尺寸之效者,此无他,赏罚不明而是非不公故也。注46
另一派人以为是吏治腐败的缘故,应由地方负责:
国家承平百年,武备浸弛,盗发徐、颍,炽于汉、淮、武昌,南纪雄藩,一旦灰灭,洪省坚壁,寇蔓延诸郡,水陆犬牙,北来名将,相继道殒。丞相出督步骑,直抵高邮,事垂成以谗废,方面多贵游子弟,贪鄙庸才,漫不省君臣大义,草芥吾民,虚张战功,肆意罔上,诛求冤滥,惨酷百端。重以吏习舞文,旁罗鹰犬,意所欲陷,则诬与盗贼通,其弊有不忍言者。间存一二廉介,则又矜独断,昧远图,坐失机会,民日以弊,盗日以滋。注47
可以说是都说中了,但只是病态的一面。
四
元代的土地大部分属于处征服者地位的蒙古、色目的贵族及僧侣,一部分集中于汉、南人的大地主手中。占极大多数的农民只耕种着最小部分的土地,同时却负担着国家赋役的绝大部分,除掉他们自己应尽的义务和应纳的赋税以外,他们还应当替贵族和地主们尽一部分对国家的责任。注48
世祖平江南后,于各地遍驻戍军,官吏和军帅的苛扰,使农民不能忍受,到处发生叛乱。内中一部分假宋后为名,如至元二十年建宁路总管黄华第二次叛变时称宋祥兴年号。二十三年西川赵和尚自称宋福王子广王作乱。一部分则纯为对新治权之反抗,如至元十七年漳州陈桂龙、建宁黄华之乱,二十年广州新会林桂芳、赵良钤等拥众万余,号罗平国,称延康年号。二十一年漳、邕、宾、梧、韶、衡诸州农民之乱。二十三年婺州永康县民陈巽四之乱。二十五年广东民董贤举,浙江民杨镇龙、柳世英,循州民钟明亮相继起兵,皆称大老,明亮势尤猖獗,数降数叛。二十七年江西贼华大老、黄大老等掠乐昌诸郡。成宗元贞二年赣州民刘六十聚众至万余,建立名号。二十年中蒙古人眼光中所称为南人的地带,无一处无一年不发生变乱。注49《元史》记福建之叛系由戍军扰民所致:
至元十六年左丞唆都行省福建……中书言:唆都在福建,麾下扰民,致南剑等路往往杀长吏叛。注50
再叛则由长吏贪残之故:
至元二十六年,授(王恽</a>)少中大夫、福建闽海道提刑按察使……乃进言于朝曰:福建所辖郡县五十余,连山距海,实为边徼重地。而民情轻诡,由平定以来官吏贪残,故山寇往往啸聚,愚民因而蚁附,剽掠村落,官兵致讨,复蹂践之甚。注51
农民是最能忍耐最驯顺的,可是到了山穷水尽无可容受时,也会突变为最勇敢的斗士,奋臂一呼,立刻成为一支不可侮的革命势力。在开始的十几年,蒙古军队的压迫愈厉害,农民的抵抗力也愈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使元军疲于奔命。可是,到后来,刘六十叛变之平定,却并未经过武力的镇压,政府所采的手段只是除去害民的官吏:
赣州盗刘六十伪立名号,聚众至万余。朝廷遣兵讨之,主将观望退缩不肯战,守吏又因以扰良民,贼势益盛。(董)士选请自往,众欣然托之,即日就道,不求益兵,但率掾史李霆镇、元明善二人持文书以去,众莫测其所为。至赣境,捕官吏害民者治之。民相告语曰:不知有官法如此!进至兴国县,去贼巢不百里,命择将校分兵守地待命察知激乱之人,悉置于法,复诛奸民之为囊橐者。于是民争出请自效,不数日遂擒贼魁,散余众归农。注52
农民除受地方军政长官之压迫及剥削外,最使农民陷于绝境的是中央政府的搜括和过重的负担。因赋税之无法完纳,不能不舍弃乡里而度逃亡生活的农民大流动在元代是常见的现象。在未统一前,刘秉忠</a>曾上书太宗说:
天下户过百万,自忽都那演断之后,差徭甚大。加以军马调发,使臣烦扰,官吏乞取,民不能当,是以逃窜。宜比旧减半,或三分之一,就见在之民以定差税,招逃者复业,再行定夺。注53
这文件指明当时汉人逃亡已超过总数的三分之一。嘉熙二年(1238)的报告,农民因灾逃亡者竟占十分之四五:
(太宗)戊戌,天下大旱蝗……初籍天下户得一百四万,至是逃亡者十四五,而赋仍旧,天下病之。公(耶律楚材</a>)奏除逃户三十五万,民赖以安。注54
统一后仍有此种情形,北人多流徙江南。至元二十年(1283)隹彧言:
内地百姓流移江南避赋役者,已十五万户。去家就旅,岂人之情,赋重政繁,驱之致此。
二十三年又奏:
军站诸户,每岁官吏非名取索,赋税倍蓰,民多流移。注55
在江南,则政府要增加税收,理算天下钱粮,农民被逼逃亡,政府仍不放松,发兵搜捕:
先是,桑哥遣忻都及王济</a>等理算天下钱粮,已征入数百万,未征者尚数千万。害民特甚,民不聊生,自杀者相属。逃山林者,则发兵捕之,皆莫敢沮其事。注56
引起了农民的强烈反感,结合抵抗政府的无理压迫。欧阳玄</a>《魏国赵文敏公神道碑记》:
(此役)名曰理算,其实暴敛无艺,州县置狱株逮,故家破产十九,逃亡入山,吏发兵搜捕,因相挺拒命,两河间盗有众数万。注57
延祐元年(1314)又从章闾之议,经理钱粮,括江南民田,作增税之计,“期限猝迫,贪刻并用,官府震动,人不聊生,富民黠吏,并缘为奸,盗贼并起,田莱荒芜”注58。《元史》记:
延祐改元……铁木迭儿奏:……江南田粮,往岁虽尝经理,多未核实。可始自江浙,以及江东、西,宜先事严格信罪赏,令田主手实顷亩状入官,诸王、驸马、学校、寺观亦令如之。仍禁私匿民田,贵戚势家毋得沮挠。请敕台臣协力以成,则国用足矣。仁宗皆从之。寻遣使者分行各省,括田增税,苛急烦扰,江右为甚。致赣民蔡五九作乱宁都,南方骚动,远近惊惧,乃罢其事。注59
当时经理情形,地方官务以增多为功:
延祐二年吴元珪奏曰:今经理江淮田土,第以增多为能,加以有司头会箕敛,俾元元之民,困苦日甚。注60
农民无法,也只好虚报塞责:
朝廷令民自实田土,有司绳以峻法,民多虚报以塞命。其后差税无所于征,民多逃窜流移者。注61
剥削过甚,于是延祐二年有蔡五九之变:
八月丙戌,赣州贼蔡五九陷汀州宁花县,僭称王号。诏遣江浙行省平章张驴等率兵讨之……乙未,台臣言蔡五九之变,皆由昵匝马丁经理田粮,与郡县横加酷暴,逼抑至此。新丰一县撤民庐千九百区,夷墓扬骨,虚张顷亩,流毒居民。乞罢经理及冒括田租。制曰可。注62
昵匝马丁因括田激起民变,遣张驴率兵平定,政府并即下令罢冒括田租,这事似已告一结束了。但这只是书面上的报告,括田的举动并不因民变而暂停,因为蔡五九叛于延祐二年八月,同年九月又有负责平变的张驴以括田逼死九人的记载。注63并且括田所得的新租,还是照样征收,三年后在同一地点又引起第二次的民变:
五年十月癸丑,赣州路雩都县里胥刘景周,以有司征括田新租,聚众作乱,敕免征新租,招谕之。
同年七月,亦因同样原因罢河南省左丞陈英等所括民田,止如旧例输税。注64可是两年后又改变了策略,江南田地一律增加田赋:
七年四月己巳,增两淮、荆湖、江南东西道田赋,斗加二升。注65
同时凡括田地带未经农民武装反抗的仍照新加赋额征收:
泰定元年(1324)(张珪)奏:国家经费,皆取于民。世祖时,淮北内地惟输丁税。铁木迭儿为相,专务聚敛,遣使括勘两淮、河南田土,重并科粮。又以两淮、荆襄沙碛作熟收征,徼名兴利,农民流徙。臣等议:宜如旧制,止征丁税。其括勘重并之粮及沙碛不可田亩之税,悉除之……帝终不能从。注66
除田赋外,又对日常生活必需品茶盐酒醋之类课以重税,一增再增,后来竟超过原额数十倍,这也是农民的直接负担:
近来盗贼四起,在在用兵,课赋无艺,即税额一节,往往增加无算,市中不堪其扰。当延祐间,程文宪条言:江南茶盐酒醋等税,近来节次增添,比初时十倍。今又逐季增添,正缘管课程官虚添课额以谄上司,其实利则归己,虚额则张挂欠籍云云。奉仁宗皇帝圣旨,诸色课程从实恢办,既许从实,岂可虚增。除节累增课额实数及有续次虚增数目,特与查照,并行蠲减,从实恢办。明旨凛然,今但挂壁而已。注67
农民在生活方面已经苦到无可再苦,一遇荒年,政府不管,社会不管,除忍饿外,还须应付催租吏的勒索。随便打开一种元人文集,便可看见当时诗人同情农民疾苦的呼声,例如耶律铸</a>《苦旱叹》:
六月亢旱田苗枯,自嗟自叹耕田夫,差官咫尺征秋税,今岁田家一粒无。饥民日日望霖雨,雨意欲成云散去,天公胡不用老龙,年年只被蛟螭误。注68
张养浩《闵农》:
父子傅衣出,夫妻趁熟分,未言先欲泣,乍见内如焚,征负敲门急,充饥饮水勤,何当天雨粟,四海共欢欣。注69
政府在名义上虽有劝农使的设置,却并不过问农民所遭遇的困难,陈泰《苗青青》:
苗青青,东阡西陌苗如云,经年不雨过秋半,苗穗不实空轮囷。田家留苗见霜雪,免使粜岁劳耕耘,县官催租吏胥急,籴粟输官莫论直,劝农使,不汝恤。注70
一方面徭役繁重,农民只能忍痛卖去田产去换取个人的自由。元淮《农家》:
田夫有话向谁言,麦饭依稀野菜羹,半顷薄田忧户役,近来贱卖与人耕。注71
有若干地带的壮丁被征发充军,田土即随之而荒芜,无论年岁丰歉,均不免于饥寒,童冀</a>所咏永州即是一例:
永州荒田多宿草,永州田多人苦少。南村田荒无人耕,北村草深人不行。往年峒瑶据城壁,驱迫编户充军役。十户迨今无一存,当时宁望长儿孙。壮者随军入军伍,老者尽作泉下土。少者仅存虽长成,十家九户惟单丁。应当门户倦奔走,岂有余力到农亩。荒苗积草如人长,熟田近年亦抛荒。男啼女号饭不足,草根本实常充腹。荒田幸免官征科,熟田征科真奈何。永民自叹生来苦,不信人间有乐土。注72
农民困于赋役和荒旱,在本土不能生活,只好相率逃亡,成为流民,张养浩的《哀流民操》最能道出这种情形:
哀哉流民,为鬼非鬼,为人非人。哀哉流民,男子无缊袍,妇女无完裙。哀哉流民,剥树食其皮,掘草食其根。哀哉流民,昼行绝烟火,夜宿依星辰。哀哉流民,父不子厥子,子不亲厥亲。哀哉流民,言辞不忍听,号泣不忍闻。哀哉流民,朝不敢保夕,暮不敢保晨。哀哉流民,死者已满路,生者与鬼邻。哀哉流民,一女易汁粟,一儿钱数文。哀哉流民,甚至不得将,割爱委路尘。哀哉流民,何时天雨粟,使汝俱生存,哀哉流民。注73
可是旁的地带也同样是蒙古人在统治着,同样不能生活,结果人自相食,弱肉强食,演成人类史上的悲剧。如大德十一年(1307)两浙饥,浙东为甚,越民死者殆尽,人相食以图苟存。注74吾衍《丁未岁哀越民》说:
越壤吴江左,州民泰伯余,田莱空草莽,井邑共萧疏,相食能无忍,传闻信不虚,寒沙满骸骨,掩骼意何如?注75
周霆震</a>描写人相食的惨状:
髑髅夜哭天难补,旷劫生人半为虎,昧甘同类日磨牙,肠腹深于北邙土。郊关之外衢路旁,旦暮反接如驱羊,喧呼朵颐择肥胾,快刀一落争取将。凭陵大嚼刳心燎,竞赌兕觥夸饮釂,不知剑吼已相随,后日还贻髑髅笑。阴风腐余犬鼠争,白昼鬼语偕人行,衔冤抱恨连死骨,著地春草无由生。注76
甚至沟中死尸也不免为饥民所食。张翥</a>《书所见》:
沟中人啖尸,道上母抛儿,有眼不曾见,无方能疗饥,干戈未解日,风雪正寒时,归与妻孥说,毋嫌朝食糜。注77
这是至正十八年(1358)的事。蒙古政府对于此种情形的处置,我们可以举一个可信的记载来作代表。余阙《书合鲁易之作颍川老翁歌后》:
至正四年(1344)河南、北大饥,明年又疫,民之死者半。朝廷尝议鬻爵以赈之,江淮富民应命者甚众,凡得钞十余万锭,粟称是。会夏小稔,赈事遂已。然民罹此大困,田莱尽荒,蒿藜没人,狐兔之迹满道。时予为御史,行河南、北请以富民所入钱粟贷民具牛种以耕,丰年则收其本,不报。注78
政府不但不肯负责救济,并且连赈款也整个吞没。《元史·顺帝纪》记陈思谦事可以作这一记述的旁证:
至正五年三月,以陈思谦参议中书省事。先是思谦建言:所在盗起,盖由岁饥民贫,宜大发仓廪赈之,以收人心,仍分布重兵镇守中夏。不听。注79
农民左右是死路一条,铤而走险,势所必至。再加上地方官吏的盲目的压榨,农民遂揭竿而起,和政府对抗。刘基所述永嘉的农民暴动可以代表这一时期的情形:
永嘉浙名郡,有州曰平阳,面海负山林,实维瓯闽强,闽寇不到瓯,倚兹为保障,官司职防虞,当念怀善良,用民作手足,爱抚勿害伤,所以获众心,即此是仞墙,奈何纵毒淫,反肆其贪攘,破廪取菽粟,夷垣劫牛羊,朝出系空橐,暮归荷丰囊,丁男跳上山,妻女不得将,稍或违所求,便以贼见戕,负屈无处诉,哀号动穹苍,斩木为戈矛,染红作巾裳,鸣锣撼岩谷,聚众守村乡,官司大惊怕,弃鼓撇旗枪,窜伏草莽间,股栗面玄黄,窥伺不见人,湍江走伥伥,可中得火伴,约束归营场,顺途劫寡弱,又各夸身强,将吏悉有献,欢喜赐酒觞,杀贼不计数,纵横书荐章,民情大不甘,怨气结肾肠,遂令父子恩,化作虿与蝗,恨不斩官头,剔骨取肉尝。注80
朱德润替这运动下一经济的解释,他说:
今太平日久,民不知兵,经费所入,江、浙独多。(岁给馈饷二百五十余万)而比岁以来,水旱频仍,田畴淹没,昔日膏土今为陂湖者有之。而亲民之官不谙大体,重赋横敛,务求羡余,致有激变。所得有限,所费不赀。且以州县税粮言之,有额无田,有田无收者一例闭纳,科征之际,枷系满屋,鞭笞盈道,直致生民困苦,饥寒迫身,此其为盗之本情也。至于酒课盐课税课,比之国初,增至十倍,征需之际,民间破家荡产,不安其生,致作贩夫入海者有之。目今沿海贫民食糠秕不足,老弱冻饿,而强壮者入海为盗者有之。一夫唱首,众皆胁从,此其为盗之本情也。其言谓与其死于饥寒,孰若死于饱暖,因是啸聚群起,劫掠官粮,杀伤军民。注81
在未叛乱的地带,则官军所至,鸡犬皆空,舒颙《感时歌》:
郡邑自从乱离后,官设总制因防寇,奉公守法能几人,窃禄贪婪来贸贸。大府日夜催军需,和籴草料无时无,富家卖田为供给,贫者缚窘充寨夫。老幼不得息,抱恨向天泣,元戎贪利病民力,盐半斤,斗米入……道路多白骨,髑髅带绛抹,道旁遇行人,一半是兵卒。荒田弥望无人耕,深夜时见鬼火明,居无室庐隐</a>无所,排列县官不识名。注82
犒赏饮食,均强迫农民负担,周霆震《农谣》:
万田草生农务忙,饭牛夜半饥且僵,侵晨荷耒散阡陌,和买犒军官取将,高堂大嚼饮继烛,持遗妻子丰括囊(官吏饱足之后,复以大囊满贮,送至其家),苍头庐儿饱欲死,义丁畴敢染指尝,锄耰漫劳犊方稚,十步九顿空彷徨,将军大笑不负腹,东皋南亩从渠荒。注83
征敛税粮,较平时更形苛急,袁彦章《征粮叹》:
至正十七载,丁酉夏六月,江淮尚兵戈,岁久未休息,捍敌百万兵,甲胄生虮虱,有司供馈饷,费冗每匮乏,上官急诛求,僚属走折屐,嗟此穷海邦,田赋岁不给,巨室能几家,何如有蓄积,况罹去年秋,农苗半无买,民生正艰危,朝来不谋夕,未秋先借粮,粮米从何出?吏曹幸此灾,公檄出如蝶,皂隶且欣然,纷纷入村落,喧呼夜打门,鸡犬尽惊怛,恣取无不为,孰忍受驱迫,顾兹田野间,青黄曾未接,米舡久无来,楮币不堪籴,一升百青蚨,杖头何处觅,督责严限程,十室九逃匿,田莱尚多荒,讵暇颐耕织,隔篱有邻翁,头颅白如雪,七十若膺门,一日两遭责,日暮寄衣归,斑斑血犹湿,相看重叹伤,家赀复谁惜,负郭数亩田,出鬻不论值,求售卒亦难,搔首了无策,新谷曾沫升,粜一从折十,肯为身后思,且济目前急,养兵固自壮,剥民无乃瘠,寄言吾父母,夫何至此极。注84
结果是已叛乱区域的势力蔓延日广,未叛乱的区域也因加速度的压迫而被逼反抗,革命的队伍在同一目标之下向统治者进攻。
五
至正十一年(1351)五月刘福通作乱陷颍州,奉韩林儿诈称宋徽宗</a>九世孙,颁发诏书,略曰:
蕴玉玺于海东,取精兵于日本。贫极江南,富称塞北。
前两句指宋广王走崖山,丞相陈宜中走倭,托此说以动摇天下。后两句指出蒙古人统治下的掠夺结果,说明反抗的动机。前两句是政治的宣传,后两句则为经济的解剖。“时天下承平已久,法度宽纵,人物贫富不均,多乐从乱,曾不旬月,从之者殆数万人。”注85
韩山童是一个白莲教世家,同时又倡弥勒佛(Maitreya)下生之说,《元史·顺帝纪》:
初,栾城人韩山童祖父,以白莲会烧香惑众,谪徙广平永平县。至山童,倡言天下大乱,弥勒佛下生,河南及江淮愚民皆翕然信之。刘福通与杜遵道、罗文素、盛文郁、王显忠、韩咬儿复鼓妖言,谓山童实宋徽宗八世孙,当为中国主。福通等杀白马黑牛,誓告天地,欲同起兵为乱,事觉,县官捕之急,福通遂反。山童就擒,其妻杨氏,其子韩林儿,逃之武安。注86
起事时以红巾为号,故号红军。以烧香礼弥勒佛,又号香军。注87同年八月,萧县李二及老彭、赵君用反,攻陷徐州。李二号芝麻李,亦以烧香聚众而反。蕲州罗田县人徐贞一(寿辉)与麻城人邹普胜等,以妖术阴谋聚众,举兵为乱,亦以红巾为号。注88又有北锁红军,南锁红军:
(刘福通起兵),河、淮、襄、陕之民翕然从之。故荆、汉、许、汝、水东、丰、沛以及两淮红军皆起应之。颍上者推杜遵道为首,陷朱皋,据仓粟,从者数十万,陷汝宁、光、息、信阳。蕲、黄者宗彭莹玉和尚,又推徐真逸为首,陷德安、沔阳、安陆、武昌、江陵、江西诸郡。起湘、汉者推布王三、孟海马为首,布王三号北锁红军,奄有唐、邓、南阳、嵩、汝、河南府。孟海马号南锁红军,奄有均、房、襄阳、荆门、归、峡。起丰、沛者推芝麻李为首。注89
在几个月内,湖南、湖北、河南、安徽、江苏、山东诸地纷纷起事,不约而同地都称红军,把元帝国中截为二,南北不通。元人记红军起后,“当时贫者从乱如归”注90。可见这是一种贫农的结合。再看前后红军和非红军的起事领袖的身份,如方国珍和张士诚是贩私盐的,陈友定是农人,曾为佣于富家。韩林儿的祖父被罪迁谪,郭子</a>兴是相命的儿子,陈友谅为渔家子,徐寿辉(真一)是贩布的,明玉珍家世务农,朱元璋是游方穷和尚,没有一个是出身于有产阶级的。注91
至正十一年红军的起事,只是最后一次的大爆发,事实上在元代前期已有此种秘密组织,并曾陆续地发生过几次暴动。红军是白莲教徒的武装团体,所崇拜的偶像是弥勒佛。元代是信仰自由的时代,白莲教也被准许公开传教,成宗时(1295至1307)并曾特降圣旨受政府的保护,并建有寺院,有报恩堂、复一堂、清应堂诸祠宇。以都掌教为首领。注92武宗即位后忽然取消此项特权,至大元年(1308)五月丙子禁白莲社,毁其祠宇,以其人还隶民籍。注93至治二年(1322)五月癸卯又下诏禁白莲佛事。注94从此白莲教便成秘密团体,不能公开活动。弥勒佛下生当有天下的预言,也早在泰定二年(1325)即已流行,《元史》记:泰定二年六月,息州民赵丑厮、郭菩萨,妖言弥勒佛当有天下,有司以闻,命宗正府刑部枢密院御史台及河南行省官杂鞫之。注95后伏诛。注96至元三年(1337)弥勒教徒反于河南。
二月棒胡反于汝宁信阳州。棒胡本陈州人,名闰儿。以烧香惑众,妄造妖言作乱,破归德府鹿邑,焚陈州,屯营于杏冈。命河南行省左丞庆童领兵讨之……己丑,汝宁献所获棒胡弥勒佛小旗、伪宣敕,并紫金印量天尺。注97
同年朱光卿等反于广东,自拜其徒为定光佛:
正月癸卯,广州增城县民朱光卿反,其党石昆山、钟大明率众从之,伪称大金国,改元赤符。命指挥狗札里江西行省左丞沙的讨之……四月己亥,惠州归善县民聂秀卿、谭景山等造军器,拜戴甲为定光佛,与朱光卿相结为乱,命江西行省左丞沙的捕之。注98
据至正二十六年(1366)朱元璋讨张士诚檄所数元廷罪状:
近睹有元之末,王居深宫,臣操威福,官以贿成,罪以情免,宪台举亲而劾仇,有司差贫而优富,庙堂不以为忧,方添冗官,又改钞法,役数十万民,湮塞黄河,死者枕藉于道,哀苦声闻于天,致使愚民,误中妖术,不解偈言之妄诞,酷信弥勒之真有,冀其治世,以苏其苦。聚为烧香之党,根据汝、颍,蔓延河、洛,妖言既行,凶谋遂逞。焚荡城郭,杀戮士夫,荼毒生灵,无端万状。注99
按此檄文中所指弥勒为一事,烧香又为一事,弥勒(Maitreya)为佛教中之重要人物,相传“弥勒菩萨应三十劫,当成无上正真等正觉”注100。应入世三十次,佛薄伽梵(Buddha Bhagavat)灭度后八百年,胜军王都有阿罗汉名难提蜜多罗(Nandimtra)在般涅槃前预言人寿七万岁时,十六阿罗汉(Arhat)既护法藏毕,造窣堵波(Stupa)赞叹已,至窣堵波金地之中,入般涅槃,释迦牟尼正法遂灭:
次后弥勒如来应正等觉出现世间时,瞻部州(Jambudvipa)广博严净,无诸荆棘,溪谷堆阜,平正润泽,金沙覆地,处处皆有清池茂林,名华瑞草,及众宝聚,更相辉映,甚可爱乐。人皆慈心修行十善,以修善故,寿命长远,丰乐安稳。士女殷稠,城邑邻次,鸡飞相及。所营农稼,一营七获,自然成实,不须耘耨。注101
这是佛教徒所幻想的极乐园,也是农民所最渴望的理想世界。烧香则为白莲教徒必需举行的仪式。白莲教徒有政治的目的,可是缺少一个为农民所了解所注意的最后目标。弥勒佛的下生预言已经流传了快一千年,为农民所熟知,其意义即等于救世主。白莲教徒就利用这传说,强合为一,宣传弥勒已经降生为尘世主宰,其使命即为解除现在农民身受之一切疾苦。农民久困于异族统治下之苛政重敛,一听有能使他们“所营农稼,一营七获”,并且是“自然成实,不须耘耨”的救主出来,自然死心塌地的信仰,一致加入去追求这理想的乐园了。并且,农民是不很能了解政治革命的意义的,一般的都以忍耐苟安为最好的德性,要他们来参加革命,也非加上一些宗教的或迷信色彩的外障不可。弥勒佛和定光佛的出现,正是一种麻醉农民,集中其意志力的手段。
红军中势力最大的,是韩林儿、芝麻李、徐寿辉三支。韩林儿最先起,兵力最强。芝麻李不久即为元所灭。徐寿辉的势力后分二系,一为陈友谅,一为明玉珍。非红军中最强的是张士诚、方国珍、陈友定三支。红军的目的是推翻蒙古政府的政权,从异族压迫之下解放自己,和蒙古政府完全处于敌对的不两立的地位。非红军则无一定宗旨,起事的目的只是为自己个人的生命安全,割据一隅,恣意于生活的享受,和蒙古政府的关系也以利害为转移,时降时叛,时合时离,和红军则处于敌对地位,互相攻击。
在蒙古政府方面,贵族和官吏为保持自己的地位和身家,当然竭力拥护政府,可是这一些养尊处优惯的上流人和他们的军队一样,事实上并不能作战。和红军抵抗作战的却是各地的地主,他们在逼不得已的环境之下,出私财,募义军,用全力保卫自己的家族和家产,间接地也替蒙古政府支持了十几年。各地的义兵倏起倏灭的不可计数,如东莞李氏、凌氏:
东莞李氏尤豪于诸族。朝政不行,盗贼蜂起,富民各专武断,聚兵自卫。既而各据乡土,争为长雄,或更相攻掠,井邑萧然,凌氏亦结民为保,内援官军,外御群盗,里人赖之以安。注102
龙泉胡氏:
至正壬辰,江、淮俶扰,盗贼蔓延闽、浙,由建之浦城、松溪入龙泉。公(胡深)叹曰:浙水东地气白矣。生民无所赖,祸将及矣。乃集乡民,共为守御计而结寨于湖山。注103
京山刘氏:
至正辛卯两河乱。(京山人刘则礼)割财募兵,隶四川平章爻著麾下,攻安陆、襄、樊、唐、邓,悉讨平之。兄弟子侄多死于兵。注104
临川陈氏:
元至正十二年壬辰大盗起江、汉间,郡县相继陷落,聚民争揭竿为旗以应寇。天锡顿足曰:事急矣,可奈何!即跃马入郡城,白监郡完者帖木儿曰:天锡家世以义声著吴、越间。今天下大乱,贼以红巾帕首,呼啸成群,所蹴蹈处绝无一人御者。天锡虽不才,愿竭忠以报国家。自度乡里健儿,一呼之间,可得千人,甲胄糗粮当一一自给,不以烦县官。教以坐作击刺进退之法可用,或攻或守,惟明公所命。即从所请奖励者甚力。天锡还,朝夕聚兵训练如前谋。注105
江阴许氏:
至正十二年十月红巾陷江阴州。州大姓许晋,字德昭,与其子如章聚无赖恶少,资以饮食。贼四散抄掠,诱使深入,殪而埋之。战于城北之祥符寺,父子皆死。注106
其他地方官吏所率之军队,亦多由地主私军改编,如王宣之黄军:
淮东豪民王宣……募城墅骄勇惯捷者,可以攻城,前后各得三万人,皆黄衣黄帽,号曰黄军……须臾脱脱至,一鼓攻之,遂夷其城。注107
答失八都鲁所统之义丁:
至正十二年,遂用宋廷杰计,招募襄阳官吏及土豪避兵者,得义丁二万,编排部伍,申其约束。行至蛮河……贼大败。注108
地主不约而同地自组私军,抵抗农民的攻击,名义上是红军和蒙古政府作战,而实际上则成为农民和地主的战争。内中势力最大,和红军相持最久的是起自沈丘的察罕帖木儿父子。《元史·察罕帖木儿传》:
察罕帖木儿字廷瑞,系出北庭……幼笃学,尝应进士举,有时名……居常慨然有当世之志。至正十一年盗发汝、颍,焚城邑,杀长吏,所过残破,不数月,江、淮诸郡皆陷。朝廷征兵致讨,卒无成功。十二年察罕帖木儿乃奋义起兵,沈丘之子弟从者数百人。与信阳之罗山人李思齐合兵,同设奇计,袭破罗山。事闻,朝廷授察罕帖木儿中顺大夫、汝宁府达鲁花赤。于是所在义士俱将兵来会,得万人,自成一军,屯沈丘,数与贼战,辄克捷。
十五年定河北,十七年定关陕,十九年复汴梁,定河南,韩林儿遁走,檄书始能达江浙,以兵分镇关陕、荆襄、河洛、江淮,而重兵屯太行,营垒旌旗相望数千里,谋大举以复山东。正在准备东征的时候,和另一支抵抗红军的有力军队孛罗帖木儿发生地盘的冲突,内战已起。注109
孛罗帖木儿为答失八都鲁之子,答失八都鲁是蒙古政府的世将,红军起后,率义丁复</a>襄阳。十五年攻克亳州,韩林儿遁走。数和刘福通作战,均有功。注110死后,子孛罗帖木儿领其众,移镇大同。陕西、晋、冀之地皆察罕帖木儿所平定,孛罗帖木儿欲据晋、冀,两军交战数年,政府几次派人为之讲和,二十一年冬兵始解。时察罕帖木儿已收复山东大部,二十二年围攻益都,为降人田丰、王士诚所刺死,子扩廓帖木儿代领其兵,攻克益都,山东悉平。而孛罗帖木儿复以兵来争晋、冀,内战又起。注111
同时蒙古政府和宫廷间也发生重大的政变,名相脱脱于至正十二年出师复徐州,擒芝麻李后,威名大震。与幸臣哈麻交恶,十四年脱脱率大兵征张士诚,围高邮,城垂破,为哈麻所谮贬死,士诚势复振。注112哈麻为相后,以前进西天僧劝帝行秘密法为耻,谋废帝立皇太子爱育失里达腊,事发诛死。注113太子母高丽奇皇后和皇太子仍图废立,遣宦者朴不花喻意于丞相太平,太平不肯,为皇太子所恶,谮杀之。注114时扩廓帖木儿正和孛罗帖木儿相持,于是皇太子派丞相搠思监及朴不花倚扩廓为外援,皇帝派老的沙则为皇太子所怒,逃奔孛罗军中。皇太子怨孛罗匿老的沙,搠思监、朴不花等遂诬孛罗帖木儿与老的沙等谋不执,二十四年四月诏扩廓帖木儿举兵讨之。孛罗知非帝命,先举兵向阙,皇帝派杀搠思监、朴不花以谢,孛罗始还大同。皇太子出走,再征扩廓兵讨孛罗,攻大同,孛罗复帅兵犯阙,皇太子战败逃太原,孛罗入京师,拜中书右丞相。二十五年皇太子调扩廓及诸路兵进讨,孛罗战败,被刺死于宫中。注115太子奔太原时,欲用唐肃宗灵武故事自立,扩廓不可。及孛罗死,扩廓还京师,奇皇后谕指令以重兵拥太子入城,胁顺帝禅位,扩廓又不听,因此扩廓为太子所恨。注116先至正二十六年扩廓奉命总天下兵出平江淮,檄关中四将军会师大举,李思齐以与察罕帖木儿同起义兵,得檄怒不肯受命,下令一甲不得出武关。张思道、孔兴、脱列伯三军亦不受节制,连兵力拒扩廓。相持经年数百战,未能决。顺帝谕扩廓罢兵南征,扩廓不听,其部下骁将貊高、关保叛归朝廷,和李思齐等合。顺帝乃尽削扩廓官,分其兵隶诸将,并令关保戍太原。扩廓怒,尽杀朝廷所置官吏,顺帝令诸将四面讨之。时朱元璋兵已下山东,收大梁,元兵方忙于内战,列城望风降遁,无一人抗者。兵逼潼关,李思齐等仓皇解兵西归,而貊高、关保亦皆为扩廓所擒杀,顺帝大恐,立刻复扩廓官,令与思齐等分道南征,诏下一月,朱元璋兵已逼大都,元帝北走。扩廓仍拥兵西北,谋恢复,洪武元年败明将汤和于韩店,北出雁门欲攻北平,明将徐达、常遇春乘虚攻太原,扩廓还救大败,以十八骑遁去。明兵遂西入关,李思齐以临洮降,张思道、张良臣败死。洪武三年明徐达大败扩廓于沈儿峪,扩廓奔和林,时顺帝已崩,皇太子继位,复任以国事。四年明复遣大将徐达、李文忠、冯胜将十五万人出塞攻扩廓,至岭北与扩廓遇,明兵大败,死者数万人。明年扩廓复攻雁门,以明兵严备不得入。后随宣光帝徙金山,洪武八年卒。注117
蒙古人虽失去在中国的政权,可是在漠北,却仍未失去合罕的地位。明前期国力强时,数出兵北讨,蒙古族逐渐北徙。自明成祖</a>五次北征以后,明兵力渐衰,国防线渐由开平内移,三卫弃而辽东和宣大的声援隔绝,东胜、兴和徙而边防虚,蒙古族又渐南移,至入居河套,边墙之外,即为敌国,三百年中汉人和蒙古人的战争迄未停止。“北虏”的威胁致使明用全力防御北边,偏设戍兵,置九边要塞,国力为之疲敝,为明一代的大患。
六
蒙古政府的政变和内战,给红军以一个发展的好机会。红军的内讧和对非红军的混战,又给一个后起的红军小领袖朱元璋以一个发展的好机会。这一幸运的成功者在称帝后三年发表一道极有趣味的文件,说明他的成功是偶然的,他取天下于群雄之手,元的覆亡是自身的崩溃。他说:
当元之季,君宴安于上,臣跋扈于下,国用不经,征敛日促,水旱灾荒,频年不绝。天怒人怨,盗贼蜂起,群雄角逐,窃据州郡,朕不得已起兵欲图自全。及兵力日盛,乃东征西讨,削除渠魁,开拓疆宇。当是时,天下已非元氏有矣。向使元君克畏天命,不自逸豫,其臣各尽乃职,罔敢骄横,天下豪杰曷得乘隙而起。朕取天下于群雄之手,不在元氏之手。注118
他是起义于濠州红军领袖郭子兴的部下,郭子兴死后,代为领袖,直隶于韩林儿,受宋的官爵,用龙凤年号,是红军中后起的一支有力部队。可是一到红军干部因内讧而势力锐减,韩林儿失去根据地来投奔以后,就立刻抛去红军的宗教意味的宣传,严厉地加以指斥。在至正二十六年讨张士诚的檄文中,竟公开地抨击红军说:
致使愚民误中妖术,不解偈言之妄诞,酷信弥勒之真有,冀其治世以苏其苦,聚为烧香之党,根据汝、颍,蔓延河、洛。妖言既行,凶谋遂逞,焚荡城郭,杀戮士夫,荼毒生灵,无端万状。注119
前一部分斥红军为妖术为妖言,后一部分以采恐怖手段,屠杀地主——有产阶级为红军的罪状。接着他说:
元以天下钱粮兵马大势而讨之,略无功效,愈见猖獗,终不能济世安民。是以有志之士,旁观熟虑,乘势而起。或假元氏为名,或托香军为号,或以孤军独立,皆欲自为,由是天下土崩瓦解。余本濠县之民,初列行伍,渐至提兵,灼见妖言,不能成事,又度胡运,难与立功,遂引兵渡江。
指斥蒙古政府之不能维持治安,把自己的立场和红军分开,不愿分担红军所负的责任。可是这时候在名义上他还是韩林儿的臣下,在这文件的开首还不能不用“皇帝圣旨,吴王令</a>旨”,末后也不能不用龙凤十二年的年号。同年十二月他采取更进一步的手段,彻底排除红军的残余势力,授意部下大将廖永忠,沉韩林儿于瓜步注120,以次年为吴元年,自为最高领袖。韩林儿死后,他听取了幕中儒生的劝告,把这次革命解释为民族自决运动,喊出驱逐蒙古人的口号。原来韩林儿在起事时虽假托宋后,国号也用宋的旧称,以图收拾民心。可是这到底是一幕假制的剧本,在实际上并不能发生什么效力。韩林儿之非赵氏子孙,是举世皆知的事实,日子一久,马脚渐露,他们也就索性不提宋后的话,专意于弥勒救世的宣传。到这时候红军势力消失,社会秩序混乱,弥勒之说已不能再鼓动人心,所以不能不提出一个新口号,从复宋的旧口号扩充放大为民族革命的口号,从恢复一家一系的帝统扩大到争取整个民族的自由。明显地指示出这次革命是民族与民族的战争,集合汉族的力量。同时也给予知识分子及旧地主官吏以安全的保障,求其合作。吴元年(至元二十七年,1367)十月丙寅檄谕齐鲁、河洛、燕蓟、秦晋之人,以北伐之意曰:
自古帝王临御天下,中国居内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国,未闻以夷狄居中国治天下者也……当此之时,天运循环,中原气盛,亿兆之中,当降生圣人,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方今河洛、关陕虽有数雄,忘中国祖宗之姓,反就胡虏禽兽之名,以为美称,假元号以济私,恃有众以要君,凭陵跋扈,遥制朝权,此河洛之徒也。或众少力微,阻兵据险,贿诱名爵,志在养力,以俟衅隙,此关陕之人也。二者其始皆以捕妖人为名,乃得兵权。及妖人既灭,兵权已得,志骄气盈,无复尊主庇民之意,互相吞噬,反为生民之巨害,皆非华夏之主也……予恭天成命,罔敢自安,方欲遣兵北逐群虏,拯生民于涂炭,复汉官之威仪……归我者永安于中华,背我者自窜于塞外。盖我中国之民,天必命中国之人以安之,夷狄何得而治哉。注121
这是一个划时代的转变,也是朱元璋之所以成功的条件之一。
红军诸领袖之所以不能成功,一方面是受地主阶级的顽强抵抗,一方面是红军内部的分裂。红军之发动地为河南、湖北一带,起事后诸领袖人自为战,不相统属,并各自称帝称王,互相颉颃。至正十五年(1355)刘福通等立韩林儿为帝,国号宋,年号龙凤(1355至1366),建都于亳。至正十八年迁都汴梁。十九年察罕帖木儿破汴梁,韩林儿退据安丰。二十三年吴张士诚将吕珍破安丰,韩林儿奔滁州依朱元璋。宋势力最盛时,四出略地,所至无不摧破,至元十七年分兵三道,关先生、破头潘、冯长舅、沙刘二、王士诚趋晋、冀,白不信、大刀敖、李喜喜趋关中,毛贵出山东,刘福通则率众出没河南、北。白不信一支被察罕帖木儿、李思齐所破走入蜀,毛贵一支则陷济南、蓟州,略柳林,直逼大都,蒙古政府至议迁都以避之。关先生一支则分军为二,一出绛州,一出沁州,逾太行,破辽潞,陷冀宁,掠大同、兴和塞外诸郡,至陷上都,毁诸宫殿,转掠辽阳,抵高丽,复折回陷大宁,犯上都。李喜喜余党则陷宁夏,掠灵武诸边地。黄河以北,东至高丽,北至和林,西至宁夏,蹂躏殆遍。可是初建国时,同党就争权夺利,互相残杀,丞相杜遵道得宠用事,平章政事刘福通阴令甲士挝杀之,自为丞相,国事均决于福通,韩林儿只是一个象征的偶像,丝毫不能过问。其他诸将俱与福通同起事,率不肯遵约束,福通不能制,兵虽盛,威令不行。所攻城邑,亦不能守,随得随失。接着在山东最得民心的毛贵为同党赵均</a>用所杀,赵均用又被其党续继祖所杀,所部自相攻击。远征诸大将李喜喜、关先生等转战万里,亦多走死。于是在北为蒙古军队所围剿,在南则又受张士诚的攻击,安丰破后,势力就完全消灭。注122
起自湖北的徐寿辉(1351至1360),于至正十一年称帝,国号天完,建元治平,都蕲水。后迁都汉阳,分兵四出陷饶信,连陷湖广、江西诸郡,东南发展至杭州、太平诸路。天完和宋一样,同样地也陷于内讧的局面。至正十七年丞相倪文俊谋弑寿辉自立,不克奔黄州。其将陈友谅杀文俊代其位。二十年弑寿辉自立为帝,国号汉,改元大义(1360至1363),尽有江西、湖广之地。注123寿辉别部明玉珍略地四川,闻寿辉被弑,因自立为陇蜀王,以兵塞瞿塘,绝不与友谅通。至正二十年即皇帝位于重庆,国号夏,建元天统(1362至1366)。注124
陈友谅势力方盛时,朱元璋亦起据集庆路,取太平和友谅接界。友谅陷池州,元璋遣将击取之,由是结仇,连兵不解。友谅大将赵普胜守安庆最骁勇,为朱元璋所间,友谅杀普胜,并其军。恃其兵强,欲东取应天,约张士诚从东面夹攻,朱元璋惧两面受敌,以计促友谅先发兵,大败之于龙湾。其部下诸将因赵普胜被杀,多不安,于光、欧普祥、吴宏、王溥</a>、胡廷瑞等纷纷以所守地来降,友谅疆土日蹙。至正二十三年大发兵来围洪都,与朱元璋军相遇于鄱阳湖,大战三日,友谅兵败中矢死,大将张定边挟其次子理奔还武昌,立为帝。至正二十四年二月朱元璋亲督师围武昌,陈理出降,汉亡。注125玉珍在位五年死,子昇嗣位方十岁。诸大臣皆粗暴不肯相下,大将万胜以私憾杀知院张文炳,内府舍人明昭复矫皇后旨杀万胜。胜为玉珍开国大将,功最高,人心多不平,保宁镇守平章吴友仁举兵杀明昭,入执国政,朝事大坏。洪武四年明将汤和、廖永忠、傅友德等伐蜀,昇出降,夏亡。注126
在非红军的集团中,张士诚以被地主凌侮起事:
以操舟运盐为业,缘私作奸利。颇轻财好施,得群辈心。常鬻盐诸富家,富家多凌侮之,或负其直不酬。而弓手丘义尤窘辱士诚甚。士诚忿,即帅诸弟及壮士李伯昇等十八人杀义,并灭诸富家,纵火焚其居。入旁郡场,招少年起兵。盐丁方苦重役,遂共推为主。注127
陷泰州、高邮。至正十四年自称诚王,国号大周,建元天祐。十六年陷平江、湖州、松江、常州诸路,改平江为隆平府,自高邮来都之。时朱元璋亦下集庆,境遂相接。士诚遣将攻镇江,徐达败之于龙潭。朱元璋亦遣将来攻常州,士诚大败,由此交兵不已。士诚所据要塞长兴、常州、江阴相继失,兵不得四出,不得已请降于元,乘间袭取杭州,所据南抵绍兴,北逾徐州,达于济宁之金沟,西距汝、颍、濠、泗,东至海,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二十三年九月复自立为吴王。士诚无远图,自据吴后,渐奢纵,怠于政事。诸将帅日夜歌舞自娱,偃蹇不用命,不以军务为意。及丧师失地还,亦概置不问。已,复用为将。陈友谅约士诚夹攻应天,士诚欲守境观变,虽许而兵不出。及陈友谅既平,朱元璋遂大发兵取吴,至正二十七年九月破平江,擒张士诚,吴亡。注128
浙东的方国珍的起事,和张士诚颇相类,其对蒙古政府的态度,也和张士诚同样地反复不定。《明史</a>》记:
元至正八年,有蔡乱头者行剽海上,有司发兵捕之。国珍怨家告其通寇,国珍杀怨家,遂与兄国璋,弟国瑛、国珉亡入海,聚众数千人,劫运艘,梗海道。
地方官往讨为所败,胁使请于朝,授定海尉。未几复叛,再又降元为海道漕运万户,进行省参政,据有温、台、庆元之地。以兵和张士诚相攻,至士诚亦降元,始罢兵。朱元璋取婺州,与国珍接境,国珍惧不敌,自请纳土,未几又反复不受命。张士诚被擒后,朱元璋将朱亮祖、汤和取浙东,国珍不能抗,奉表降。注129
非红军领袖中始终对蒙古政府维持君臣的关系的是陈友定。友定以乡农立功为黄土寨巡检,十年中以次削平闽、粤叛乱,西拒陈友谅,北拒朱元璋,累官至平章,尽有福建八郡之地。所收郡县仓库悉入为家赀,收官僚以为臣妾,有不从者必行诛窜。八郡之政皆用其私人以总制之,朝廷命官不得有所与。方国珍败降后,朱元璋即发兵由海陆两道入闽,洪武元年(1368)明兵取建宁、延平二路,友定被执死。注130
在这样一个混乱局面之下,红军中的三等头目朱元璋竟能利用机会,统一全国,逐出蒙古人,建设汉人自治的帝国,除开上述提出民族革命的口号以外,是有其他的重要原因的。他出身于贫农之家,很懂得农民的心理。青年时代过的是漂流乞食的生活:
年十七,父母兄相继殁,贫不克葬。里人刘继祖与之地,乃克葬,即凤阳陵也。太祖孤无所依,乃入皇觉寺为僧。逾月,游食合肥……凡历光、固、汝、颍诸州三年,复还寺。
起兵后极力拉拢知识分子,一方面给自己以历史的训练,一方面受儒家的政治教育。至正十三年(1353)破滁州后即得名儒范常,留置幕下。范常首先劝他整饬兵纪:
诸将克和州,兵不戢。常言于太祖曰:得一城而使人肝脑涂地,何以成大事?太祖乃切责诸将,搜军中所掠妇女,还其家,民大悦。注131
十五年(1355)渡江取太平后,又得耆儒李习、陶安</a>。陶安批评当时诸领袖的行为,独推重他的不乱杀人:
海内鼎沸,豪杰并争,然其意在子女玉帛,非有拨乱救民安天下心。明公渡江,神武不杀,人心悦服,应天顺人,以行吊伐,天下不足平也。注132
十六年克集庆,立即宣布政纲。他说:
元政渎扰,干戈蜂起,我来为民除乱耳。其各安堵如故。贤士吾礼用之,旧政不使者除之,吏毋贪暴殃吾民。注133
这正是农民所渴望的政治,地主阶级因为地方治安得以保持,也对新政权表示好感。十七年克徽州后,耆儒朱升</a>劝他“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注134。十八年克婺州后,得学者范祖干、叶仪、许元等十三人,二十年复征学者刘基、宋濂、叶琛、章溢,为其定策安民,及取天下大计。农民、地主和知识分子三方面的合作,是他之所以成功的最大原因。
次之,个人的人格意志和军事学识的卓越也是他之所以成功的要素之一。在天下平定后,他曾自述成功的原因:
朕遭时丧乱,初起乡土,本图自全。及渡江以来,观群雄所为,徒为生民之患,而张士诚、陈友谅尤为巨蠹。士诚恃富,友谅恃强,朕独无所恃。惟不嗜杀人,布信义,行节俭,与卿等同心共济。初与二寇相持,士诚尤逼近,或谓宜先击之,朕以友谅志骄,士诚器小,志骄则好生事,器小则无远图,故先攻友谅。鄱阳之役,士诚卒不能出姑苏一步,以为之援。向使先攻士诚,浙西负固坚守,友谅必空国而来,吾腹背受敌矣。二寇既除,北定中原,所以先山东,次河洛,止潼关之兵不遽取秦、陇者,盖扩廓帖木儿、李思齐、张思道皆百战之余,未肯遽下,急之则并力一隅,猝未易定,故出其不意,反旆而北。燕都既举,然后西征。张、李望绝势穷,不战而克,然扩廓犹力抗不屈。向令未下燕都,骤与角力,胜负未可知也。注135
这是一个最公平的自白。
至正二十七年(1367)冬天的时候,红军势力除僻处四川的夏国以外,已全部消灭,非红军方面,张士诚已被扑灭,方国珍来降。北面则已派徐达、常遇春乘元军内战北伐,南面则汤和、廖永忠已逼福州,两路大军均势如破竹,天下指日可定。遂以至正二十八年为洪武元年,即皇帝位,定有天下之号曰明,是为明太祖</a>(1368至1398)。
洪武元年陈友定平后,即命廖永忠率舟师取广东,广东行省左丞何真迎降。广西亦继定。北征军方面以次定山东、河南,八月入大都,元帝北走。十二月扩廓帖木儿走甘肃,山西平。二年八月徐达克庆阳,斩张良臣,陕西平。四年元平章刘益以辽东降。明昇降,四川平。时元梁王把匝剌瓦尔密犹据云南,纳哈出据辽东。十四年遣傅友德定云南。二十年复大举讨纳哈出,时大宁已为明所取,纳哈出和蒙古政府的呼应断绝,势竭来降,始成大一统之业。
七
蒙古人所施的种族压迫政策,引起了汉族的反感,发生一场战争二十年的民族革命,终于被逐回到蒙古去。这教训明太祖是很记得的。他北征时的口号虽然是“驱逐胡虏”,但其意义只限于推翻异族的统治权,对蒙古、色目人并不采歧视的态度。在北征檄文中并特别提出这一点说:
如蒙古、色目虽非华夏族类,然同生天地之间,有能知礼</a>义,愿为臣民者,与中国之人抚养无异。注136
即位以后,蒙古、色目的官吏和汉人同样地登用,中央官如以鞑靼指挥安童为刑部尚书,以咬住为副都御史,忽哥赤为工部右侍郎注137,以高昌安为吏部侍郎。注138外官如以高昌安为河东盐运司同知。以脱因为廉州知府。以道同为番禺知县。注139军官如以鞑靼酋长孛罗帖木儿为庐州卫指挥佥事,仍领所部鞑官二百五十人。注140即亲军中亦有蒙古军队,如洪武五年之置蒙古卫亲军指挥使司,以答失里为佥事。注141二十二年特设泰宁、朵颜、福余三卫于兀良哈之地,以居降胡。注142时蒙古、色目人多改为汉姓,与汉人无异,有求仕入官者,有登显要者,有为富商大贾者。注143洪武三年曾一度下诏禁止擅改汉姓:
四月甲子,禁蒙古、色目人更易姓氏。诏曰:……朕起布衣,定群雄为天下主,已尝诏告天下,蒙古诸色人等皆吾赤子,果有材能,一体擢用。比闻入仕之后,或多更姓名。朕虑岁久,其子孙相传,昧其本源,诚非先王致谨氏族之道。中书省其告谕之,如已更易者听其改正。注144
但此项法令不久即自动取消:
永乐元年九月庚子,上谓兵部尚书刘曰:各卫鞑靼人多同名,无姓以别之,并宜赐姓。如是兵部请如洪武中故事,编置勘合,给赐姓名。从之。注145
可知在洪武时代已有“编置勘合,给赐姓名”之举。其唯一的限制为特立一条蒙古、色目人的婚姻法:
凡蒙古、色目人听其与中国人为婚姻,务要两相情愿。不许本类自相嫁娶,违者杖八十,男女入官为奴。其中国人不愿与回回、钦察为婚姻者,听从本类自相嫁娶,不在禁例。注146
这禁例的用意一面是要同化蒙古、色目人,一面是防止其种类之繁殖。法令虽然颁布,可是实行的程度,也许也和禁改汉姓一样,实际上并不发生效力。
在反面,太祖登基后立刻下令将衣冠恢复唐制,并禁止生活习俗之蒙古化:
洪武元年二月壬子,诏复衣冠如唐制……其辫发椎髻、胡服(男袴褶窄袖及辫线腰褶,妇女衣窄袖短衣,下服裙裳)、胡语、胡姓一切禁止。注147
元制尚右,吴元年十月令百官礼仪尚左。注148元人轻儒,至有九儒十丐之谣,谢枋得</a>记:
滑稽之雄以儒为戏者曰:我大元制典,人有十等,一官二吏,先之者贵之也,贵之者谓有益于国也。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后之者贱之也,贱之者谓无益于国也。嗟乎卑哉,介乎娼之下丐之上者今儒也。注149
郑思肖</a>也说:
鞑法: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注150
这虽都是宋末遗老的话,但元人也有同样记载,余阙《贡泰父文集序》:
至元初奸回执政,乃大恶儒者,因说当国者能科举,摈儒士。其后公卿相师,皆以为常然,而小夫贱棣亦皆以儒为嗤呧。当是时士大夫有欲进取立功名者,皆强颜色,昏旦往候于门,媚说以妾婢,始得尺寸。注151
可见儒者在元代之被摈斥。而明则在太祖初起时已重儒者,建国以后,大臣多用儒生,后来流弊至以科举为入官之唯一途径。反之元人重吏:
国初有金宋,天下之人,惟才是用之,无所专主,然用儒者为居多也。自至元以下始浸用吏,虽执政大臣亦以吏为之。由是中州小民,粗识字能治文书者,得入台阁供笔札,累日积月皆可以致通显。注152
方孝孺</a>《林君墓表》也说:
元之有天下,尚吏治而右文法。凡以吏仕者捷出取大官,过儒生远甚。注153
因法令极繁,案牍冗泛,故吏得恣为奸利,为弊最甚。明兴即革此弊,从简严法令下手:
吴元年十一月壬寅,上谓省台官曰:近代法令极繁,其弊滋甚。今之法令正欲得中,毋袭其弊。如元时条格极繁冗,吏得夤缘出入为奸,所以其害不胜……今立法正欲矫齐旧弊,大概不过简严下手,简则无出入之弊,严则民知畏而不敢轻犯。注154
洪武十二年又立案牍减繁式颁示诸司:
初元末官府文移案牍最为繁冗,吏非积岁莫能通晓,欲习其业必以故吏为师。凡案牍出入,惟故吏之言是听。每曹自正吏外,主之者曰主文,附之者曰贴书曰小书生,骫文繁词,多为奸利。国初犹未尽革。至是,吏有以成案进者,上览而厌之曰:繁冗如此,吏焉得不为奸弊而害吾民也。命廷臣议减其繁文,著为定式,镂版颁之,俾诸司遵守。注155
自后吏员遂为杂流,其入仕之途,唯外府外卫盐运司首领官,中外杂职入流未入流官,由吏员承差等选。注156这是一个大变化。一面用严法重刑来肃清元代所遗留的政治污迹,《明史》记:
太祖惩元纵弛之后,刑用重典……凡官吏人等犯枉法赃者,不分南北,俱发北方边卫充军。
采辑官民过犯,条为《大诰》、《续诰》,后又增为《三编》,诸司敢不急公而务私者,必穷搜其原而罪之。凡所列凌迟枭示种诛者无虑千百,弃市以下万数。《三编》稍宽容,然所记进士监生罪名自一犯至四犯者犹三百六十四人,幸不死还职,率戴斩罪治事。郭桓之狱,直省诸官吏系死者数万人:
郭桓者,户部侍郎也。帝疑北平二司官吏李彧、赵全德等与桓为奸利,自六部左右侍郎下皆死,赃七百万,词连直省诸官吏,系死者数万人。核赃所寄借遍天下,民中人之家,大抵皆破。
空印之狱,也施行一次官吏的大屠杀:
十五年空印事发。每岁布政司、府州县吏诣户部核钱粮、军需诸事,以道远,预持空印文书,遇部驳即改,以为常。及是,帝疑有奸,大怒,论诸长吏死,佐贰榜百戍边。注157
由此中外官吏均重足凛息以“不保首领”为惧,以生还田里为大幸。注158
在另一方面,蒙古人的政权虽然被推翻,但在典章制度方面,则仍有若干部分被因袭保留,最显明的是官制、兵制和教育制度。
中央的官制,在洪武十三年以前,大抵依据元制,行政最高机关为中书省,置左右丞相、平章政事、左右丞、参知政事等官,下设吏礼户兵刑工六部为执行机关。监察最高机关则为御史台,置御史大夫、御史中丞等官。军政最高机关改元之枢密院为大都督府,置左右都督、同知都督等官。洪武十三年胡惟庸党案发生后,更改官制,提高皇权,集中军政庶务一切权力在皇帝个人手中。废中书省不设,提高六部地位,使得单独执行政务,改御史台为都察院,分大都督府为五军都督府,均直隶于皇帝。地方行政则置行中书省,设行省平章政事等官,改路为府,设知府,州设知州,县设知县。洪武九年改浙江、江西、福建、北平、广西、四川、山东、广东、河南、陕西、湖广、山西诸行省俱为承宣布政使司,后增设云南、贵州为十三布政使司(北平后改为京师,与南京称为两京,直隶中央),置布政使、参政、参议诸官。司法则仍元制置各道提刑按察司,设按察使及副使佥事领之。军政则置都指挥使司十三(北平、陕西、山西、浙江、江西、山东、四川、福建、湖广、广东、广西、辽东、河南),行都指挥使司三(陕西、山西、福建),后增都司三(云南、贵州、万全</a>,北平改为大宁),行都司二(四川、湖广),置都指挥使领之,掌一方军政。注159
在兵制方面,元代内设左右前后中五卫,卫设都指挥使,下设镇抚所、千户所、百户所,以总宿卫诸军。又因各族兵设阿速、唐兀、贵赤、蒙古、西域、钦察诸卫亲军指挥使司。外则万户之下置总管,千户之下置总把,百户之下置弹压,立枢密院以总之。军士则蒙古壮丁无众寡尽佥为兵,汉人则以户出军,定入尺籍伍符,不可更易,死则役次丁,户绝别以民补之。注160明兴后,中外皆用卫所制,亲军都尉府(后改为锦衣卫)统中左右前后五卫,其下有南北镇抚司。又别置金吾前后、羽林左右、虎贲左右、府军左右前后十卫,以时番上,号亲军。外则革诸将袭元旧制枢密平章元帅总管万户诸官号,度要害地,系一郡者设所,连郡者设卫,大率五千六百人为卫,千一百二十人为千户所,百十有二人为百户所,所设总旗二,小旗十,大小联比以成军。卫以指挥使领之,外统之都指挥使司,内则统于五军都督府。这是依元亲军制扩充的。征伐则命将充总兵官,调卫所军领之,既旋,则将上所佩印,官军各回卫所,将无专兵,兵无私将。这又是模仿唐代的府军制度。注161其内军之分配训练,则又略近汉制。刘献廷</a>说:
明初军制仿佛汉之南北军。锦衣等十二卫卫宫禁者南军也。京营等四十八卫巡徼京师者北军也。而所谓春秋</a>班换,独取山东、河南,中都、大宁者,则又汉调三辅之意也。注162
军士则行垛集令,民出一丁为军。三丁以上,垛正军一,别有贴户,正军死,贴户丁补。外又有从征,有归附,有谪发。从征者,诸将所部兵,既定其地,因以留戍。归附,则胜国及僭伪诸降卒。谪发,以罪迁隶为兵者。其军皆世籍。注163
在教育制度方面,元制于京师立国子学、蒙古国子学、回回国子监,教授汉、蒙、回学术。监设祭酒、监丞、博士、助教,教授生徒。地方则诸路府州县皆置学,其他先儒过化之地,名贤经行之所,与好事之家出钱粟赡学者并立为书院。凡师儒之命于朝廷者曰教授,路府上中州置之。命于礼部及行省宣慰司者曰学正、山长、学录、教谕,路州县及书院置之。又有医学及阴阳学教授专门人才。生徒皆廪饩于官,诸学皆有学田。各行省设儒学提举司,提举凡学校之事。注164明代完全接受这制度,于京师设国子监,府州县卫所皆建儒学,生员各地皆有定额。生员考试初由地方官吏主持,后特设提督学政官以领之。士子未入学者通谓之童生;入学者谓之诸生(有廪膳生、增广生、附学生之别)。三年大比,以诸生试之直省曰乡试,中式者为举人。次年以举人试之京师曰会试,中式者再经皇帝亲自考试曰殿试,分三甲。一甲止三人,曰状元、榜眼、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若干人,赐进士出身。三甲若干人,赐同进士出身。状元授修撰,榜眼、探花授编修,二三甲考选庶吉士者,皆为翰林官。其他或授给事、御史、主事、中书、行人、评事、太常、国子博士,或授府推官、知州、知县等官。举人贡生不第,入监而选者,或授小京职,或授府佐及州县正官,或授教职。由此入仕必由科举,而科举则必由学校,《明史》说:
盖无地而不设之学,无人而不纳之教。庠声序音,重规叠矩,无间于下邑荒徼,山陬海涯。此明代学校之盛,唐、宋以来所不及也。注165
学校的教育和科举的范围,元初许衡</a>即提议罢诗赋,重经学。皇庆二年(1313)中书省臣言:
夫取士之法,经学实修己治人之道,词赋乃摛章绘句之学,自隋、唐以来,取人专尚词赋,故士习浮华。今臣等所拟,将律赋省题诗小义皆不用,专立德行明经科,以此取士,庶可得人。帝然之。注166
由此专重经学,“四书</a>”、“五经</a>”成为学者的宝典,入仕的津梁。至明更变本加厉,专取“四书”、“五经”命题取士,又特定一种文体,略仿宋经义,然代古人语气为之,体用排偶,通谓之制义。注167指定限于几家的疏义,不许发挥自己见解。文章有一定的格式,思想又不许自由,这是明代科举制度的特色。学校和科举打成一片,官吏的登用必由科举,而科举则必由学校,政治上一切人物均由学校产生,而训练这一些未来政治人物的工具,却是过去几千年前的古老经典,这些经典又不许用自己的见解去解释去研究。选用这一些未来政治人物的方法,却是一种替古代人说话,替古代人设想,依样画葫芦的八股文。这是近代史上最大的一个污点,这污点从元传到明,明传到清,束缚了多少人的聪明才智,造成了无量数的八股政治家,是一个消磨民族精力的最大损失。
红军之起,最大的目的是要求经济的政治的民族的地位之平等,在政治和民族方面说,明的兴起已经完全解决了过去的歧视。在经济方面,虽已推翻了蒙古、色目人对汉族的控制特权,但就汉族而说,则本土的地主和农民之间的纠纷,并未觅得解决的途径。
在上文曾经说明地主是拥护旧政权的,在混乱的局面之下,他们要保存自己的地位,便用尽可能的力量组织私军来抵抗农民的袭击。可是一等到有一个新政权建立,而这一新政权是能够保持地方秩序的时候,他们便毫不犹疑地投入这一新政权的怀抱,竭力拥护。同时一批新兴的贵族、大臣、官吏也因他们的劳绩获得大量的田土,成为新的地主。新兴的政府对这两种地主不能不加顾虑,因之农民的生活问题就被搁浅,永远不能提出一个解决彻底的办法。
明太祖及其大部分臣下都是农民出身的,他们过去曾身受过地主的压迫。但是在革命的过程中,他们又不得不靠地主的财力和他们合作。在这矛盾的关系之下,产生对地主的双层矛盾政策。他们一面仍旧和地主合作,让地主参加政治,如登用富户,《明史·选举志》:
俾富户耆民皆得进见,奏对称旨,辄予美官。注168
洪武八年十月特下诏举富民素行端洁达时务者。注169如用地主为粮长:
洪武四年九月丁丑,上以郡县吏每遇征收赋税,辄侵渔于民。乃命户部令有司科民土田,以万石为率。其中田土多者为粮长,督其乡之赋税。且谓廷臣曰:此以良民治良民,必无侵渔之患矣。注170
《明史》记:
粮长者,太祖时,令田多者为之,督其乡赋税。岁七月,州县委官偕诣京,领勘合以行。粮万石,长副各一人,输以时至得召见,语合,辄蒙擢用。注171
但在另一方面,则又极力排除地主势力。排除的方法第一是迁徙,如初年之徙地主于濠州:
吴元年十月乙巳,徙苏州富民实濠州。注172
建国后徙地主实京师,《明史》记:
(太祖)惩元末豪强侮贫弱,立法多右贫抑富。尝命户部籍浙江等九布政司应天十八府州富民万四千三百余户,以次召见,徙其家以实京师,谓之富户。注173
第二是用苛刑诛灭,方孝孺《采苓子郑处士墓碣》:
妄人诬其家与权臣(胡惟庸)通财。时严通财党与之诛,犯者不问实不实,必死而覆其家……当是时浙东西巨室故家多以罪倾其宗。注174
不问实不实,必诛而覆其家,这是消灭地主的另一手段。
对农民方面,在开国时为了应付农民过去的要求和谋赋税之整顿,曾大规模地举行土地丈量:
元季丧乱,版籍多亡,田赋无准。明太祖即帝位,遣周铸等百六十四人,核浙西田亩,定其赋税。复命户部核实天下土田。注175
以后每平定一地后,即派人丈量土地,如:
洪武五年六月乙巳,命户部遣使度四川田,以蜀始平故也。注176
洪武十九年,又再丈量一次,方孝孺《贞义处士郑君墓表》:
洪武十九年诏天下度田,绘疆畛为图,命太学生莅其役。注177
量度田亩方圆,次以字号,悉书主名及田之丈尺,编类为册,状如鱼鳞,号曰鱼鳞图册。另一面则调查人口,编定黄册:
洪武十四年诏天下编赋役黄册。以二百一十户为一里,推丁粮多者十户为长,余百户为十甲,甲凡十人。岁役里长十人,甲首一人,董一里一甲之事。先后以丁粮多寡为序。
以户为主,详具旧管新收开除实在之数为四柱式。而鱼鳞图册以土田为主,诸原阪、坟衍、下隰、沃瘠、沙卤之别毕具。以鱼鳞图册为经,土田之讼质焉,黄册为纬,赋役之法定焉。凡买卖田土备书税粮科则,官为籍记之,毋令产去税存,以为民害。注178这法度虽然精密,可是地主舞弊的方法也随之而进步,农民仍然和过去一样,要负几重义务,生活之困苦,并不因政权之转换而稍减。注179
最后,元代因滥发交钞的结果,财政破产,民生困瘁。《元史》记:
至正十一年,置宝泉提举司,掌鼓铸至正通宝钱、印造交钞,令民间通用,行之未久,物价腾踊,价逾十倍。又值海内大乱,军储供给,赏赐犒劳,每日印造,不可数计,舟车装运,轴轳相接,交料之散满人间者无处无之,昏软者不复行用,京师料钞十锭易斗粟不可得。既而所在郡县皆以物货相贸易,公私所积之钞,遂俱不行,人视之若弊楮,而国用由是遂乏矣。注180
原来在初行钞法时,钞本和钞相权印造,钞本或为丝,或为银,分存在中央和地方,所以钞和物货能维持稳定的比率,流通无阻。到末年钞本移用一空,却一味印发,用多少就印多少,自然物价愈高,钞价愈跌,驯至不能行使市面了。明兴以后,仍沿其弊。洪武初年铸大中通宝钱,商贾用钞惯了,都不愿用钱。洪武七年设宝钞提举司,造大明宝钞,命民间通行,分六等:曰一贯,曰五百文,四百文,三百文,二百文,一百文。每钞一贯,准钱千交,银一两,四贯准黄金一两。禁民间不得以金银物货交易,违者罪之。可是并无钞本,政府唯一的准备是允许用钞交纳赋税。初期凭政治的威力,虽然滥发,钞法尚通,后来钞价渐跌,钱重钞轻,一贯只值钱一百六十文,物价愈贵,政府虽屡次想法改进钞的价值,严禁其他货币行使,可是仍不相干。宣德初年米一石至用钞五十贯,成化时钞一贯至不值钱一文。这是蒙古人遗传给明代的一个最大祸害。
在这样一个局面之下,农民并没有从革命得到什么好处,也许比从前还更糟,可是新的统治权并不因此而发生动摇。这有两个原因可以解释,第一是已经经过几十年的战争,农民已经厌倦了,不能再忍受那样的生活了,暂时能够苟安一下,虽然还是吃苦,也比在兵火之下转侧强一点。并且壮丁多已死亡,新统治者的军力超过旧政府远甚,农民只好屈服。第二是战争的结果,天然地淘汰了无数千万的人口,空出了大量无人耕种的土地,人口比过去少,土地却比过去多,农民生活暂时得到一个解决。元末残破的情形试举一例:
丁酉(1357)十月甲申,遂命元帅缪大亨取扬州,克之。青军元帅张明鉴以其众降……明鉴日屠城中居民以为食。至是大亨攻之,明鉴等不支,乃出降……按籍,城中居民仅余十八家。(李)德林以旧城虚旷难守,乃截城西南隅筑而守之。注181
这是至正十七年的事,扬州是江南最繁富的地方,几年的战争,便残破如此,其他各地的情形可想而知。土地空旷的情形也举一例:
洪武三年(1370)六月丁丑,济南府知府陈修及司农官上言:北方郡县近城之地多荒芜,宜召乡民无田者垦辟,户率十五亩,又给地二亩,与之种蔬。有余力者不限顷亩,皆免三年租税。其马驿巡检司急递铺应役者各于本处开垦,无牛者官给之。守御军在远者亦移近城。若王国所在,近城存留五里以备练兵牧马,余处悉令开耕。从之。注182
可是一过几十年,休养生息,人口又飞快地增加,土地又不够分配,同时政府的军力也逐渐衰敝的时候,政治的腐化,政府和地主的苛索,又引起了接连不断的农民革命。注183
一九三五年除夕
(原载《清华学报》第十一卷第二期,1936年4月)